两人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对视几秒,周锦刚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渺渺大叫一声作为掩饰,把那个东西踢到床底。
周锦没被她吓到,像往常一样问:“现在几点了?”
“应该是十点多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来。”渺渺解释一句,怀着侥幸躺下道,“我吵到你了?你接着睡呀。”
周锦摇摇头,背过去保持着渺渺进门时的姿势,很久没再说话。渺渺悬着的心刚要放下来,她便喊道:“渺渺。”
渺渺应一声,她继续说:“不抱着我吗?”
渺渺忽地想起来,自己以前和她没有这么生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很自然地靠在一起了,在学校里时也是挤在一张床上,没道理到这个时候反倒没有勇气和她接触。
她又想起程玉的话,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周锦可怕还是素之可怕?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伤害自己的。渺渺回身和以前一样揽住她,真正触碰到后便不再感到恐慌,贴在掌心的是如旧冷冽的寒气,这时候居然能诡异地从中摄取出几分暖意来。
周锦说:“能和素之一起就好了。”
来了来了,那个话题!渺渺打起十二分精神,把程玉的话想了几遍,半带着踌躇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到素之?”
周锦说:“因为以前都是素之陪我睡。”
平静的语气。渺渺问:“她对你很好吗?”
“在我遇到你之前,都是素之她们照顾我。我太习惯她们在身边了。”周锦咳嗽几声,说,“无论是引练还是周绦,我都会记住的。就像你把她们的名字和遗物存在匣子里一样。”
“我都不知道她始终在你身边,”渺渺顿了顿,“也在我身边。我以为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永远都不能再见一面。”
“我也是,一直在镜子里看着她。”周锦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她缓慢道,“我听轻裘说,那面铜镜是你们带回山上的。镜真代替旁人忧虑恐惧,所以我就想像她那样代替素之活着。”
“你怎么能代替别人活着?”渺渺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她,只得说,“从名字看就不一样,你是周锦,她是素之。”
“我们长得很像。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就好像能再看见素之。”周锦在她的臂弯间挪了挪身子,带着期盼说,“等我把头发留长……若是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肯定会很像她。”
什么鬼,渺渺人都傻了,程玉老师怎么没教这种问题啊。
如今看来只能自由发挥,渺渺静默片刻,用商量般的语气说:“这大概不可行吧,你会觉得周绦像素之吗?”
周锦转过来看着她,正色道:“你不要打击我。”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险些把渺渺打昏。周锦继续说:“素之已经不见了,如果我不能变成她的话,还有谁会记得她?我不想离开素之,在十六岁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
渺渺镇定心神,问:“为什么这么想留住她?”
“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生前日夜相依,死后也会在同一片潭水里挣扎。”周锦说,“是素之告诉我不要怕,是她教会我怎么做。她允许我平静地接受这份命运,也愿意和我一起改变它。”
“渺渺,我很后悔。”周锦低下头去,渺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要是我没有闹那一场,素之就不会离开。我既希望她能长久陪伴在我身旁,又不想因为即将临近的时限而失去你。”
这都怪她太贪心了。说到底,想要素之留在自己身边,不想失去渺渺,想成为素之,想遏止转世者的出生,凭她身上微末的力量、即将消溶的身躯,不可能让如此矛盾的幻想成真。
小时候被当成素之的时候,其实是很开心的。成为素之那样的人不是容易的事,素之站得太高,以至于周锦只能仰望她,即便是借取太阳的光辉,月亮也依旧皎洁,没什么不好。
她不忍素之孤光自照,她要与素之分辉共影。
因此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学着她说话的语气,想要模仿得登峰造极于是全神贯注,把所有精力都拿来学习她创造的符文,用她提到过的典籍堆砌己身,到最后还是没能成为素之。
所有愿景在计划实施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但只有那个晚上,她和素之所想才能出奇一致。周锦说:“我做得不好。”
她说得低声,但渺渺还是听到了:“哪里不好?”
“都不好。今天的局面是我造成的,我对你不好,对素之也不好,你们都应该恨我的。”周锦抬头看向她,“但我不想让你们恨我,等我变成素之,就能挽回许多。会有人记住她,你也会因此高兴。”
“我不会因此高兴。”渺渺摇头道,“我早就习惯她不在身边的生活了,即便素之活在你身边,但她在我这里死了很多年。那可是相当长久的时间。”
周锦突兀地说:“要看我的伤口吗?”
话题转变太快,渺渺没反应过来:“什么?”
周锦偏过头,说:“脖子上的。”
那是上回素之最后一次出现,缠斗中留在她脖颈上的剑伤。渺渺犹记得那天周锦淋漓四溅的鲜血,周绦留在她手中的残臂,乍然碎裂的素之的身体。在渺渺的脑海中,这些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在眼下和平的夜晚想起来,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周锦要坐起来,她就松开揽着周锦的手。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严实,床尾仍留着一痕窗外照进来的朦胧的光亮。她有条不紊地解开缠裹的纱布,那道缝合后留下的疤痕在月光中暴露无遗,曲折地攀延于颈上,如同紧套在脖颈上的绳索。
渺渺跟着她挪到床尾,在月光下伸出手来轻轻触碰那条瑕疵般的裂口,劝慰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周锦依旧问得奇怪:“你不喜欢吗?”
怎么说都不可能喜欢的吧。渺渺没说违心的话,只能做出隐晦的评价:“还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方便,喝点502就能粘回去。”
这道痕迹实在明显,是无法忽视的残缺。但周锦为此感到高兴,这是素之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时常会幻想那天素之没有消失,现在会是什么样。当思绪飘到这里,她就抬头去看渺渺。
她问:“假如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活着。”渺渺说,“活很久。”
她的确以为周锦会死在那天。那把剑落到素之手中的时候,铁链捆住周锦脖颈的时候,她都觉得下个瞬间周锦就会在眼前死去。她在那天学到的东西是错的,并不是忍过去就不会痛苦,看着无数重要的人途经自己身边的渺渺是最清楚的。
她的手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向前行进,就这样从后面圈住周锦的脖子,用掌心盖住那道辙痕。意识到有柔软的东西飘落在□□的脖颈上,周锦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她在渺渺怀中瑟缩着,下意识抬头寻找素之的身影。但她什么都没看到。
“素之不在,”周锦闭上眼睛,“以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那个名字经她念出来,落在渺渺耳中,宛如一句让人烦躁的咒语。她讨厌周锦提起素之,因为素之是曾经将她远远抛下,又被她彻底遗忘的人。周锦每念那个名字一次,她就觉得自己忘得不够干净,要是没能忘掉素之,那此刻周锦又算什么?
如若换作旁人这样牵绊着她,大可以回身一剑劈成两半,再也不会听见一句让她不快的话。渺渺禁锢着周锦,仿佛暗示般地对她也对自己说:“没有素之,也没有以后。”
周锦感觉到她的失望,抬手捉住她的手腕,但没有将她的手扳开。她仰起头,向后靠在渺渺的肩膀上,轻声说:“我没有以后,也没有素之。”她停顿片刻,像是思索,“那什么是我的?”
渺渺不说话,只想留住这个缄默平静的夜晚。她抓着渺渺揽在她腰际的手,仿若茫然地看过来,追着说:“告诉我啊。”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或许是渺渺一向擅长在她面前说好听的,她发觉自己不是那么渴望对方的回复,因为这时的承诺没有意义。渺渺没能给出答案,凭着冲动突然衔住周锦,像是泄恨似的咬紧了,将这几天的恼怒随齿痕一并刻在她身上。
圈在腰上的手压得更重,像是要把内脏挤出来的力道。周锦被她困得有点失去知觉,勉强在桎梏中转过身来,讨饶般将她环住了。渺渺在这个动作中捕捉到内疚,从压抑的低泣里听出来羞愧,不知道这份歉意是寄予她还是预备转赠给素之。
她立时撤掉了锁着她的手。后悔听程玉的话,就是死赖在程玉房里不走也好,在周锦面前,一切答案都不重要。周锦是她的风筝,牵着的线断裂后就会飘走,流逝后就会找不回来。
不想面对,可能抓在手里的时间很短暂,再不抓紧,就连本能得到的机会也会失之交臂。住在程玉家的这些天里,渺渺总是担心明天自己不会去找程玉,因为明天的周锦不会再用难懂的言语使她困惑,没有困惑,就不需要解答。
程玉着实是看错人了,渺渺自嘲地想,哪来的一身正气,她不懂如何面对现实。她迟钝地抬手拥住周锦,等待周锦在她肩头平复呼吸,同时也劝服自己抛却那样的念头。
刚才的挣扎似乎耗尽周锦所有力气,她松懈地趴在渺渺肩上,完全是借着渺渺将自己支撑起来。直到不能自主的战栗止息,她才能调动身体伸出手,无力地抚上渺渺的脸颊。
渺渺顺着她的动作低头,任她抬起身子主动靠近,重新将两个人重叠起来。刚才的煽动显然是无意间,这次渺渺什么也没感觉到,即便周锦压在唇上刻意说:“我想让你高兴。”
她始终没有动作。周锦等了许久,也为这段漫长的停滞感到疑惑:“渺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程玉,”渺渺脱口而出,说完才慌忙道,“不是,我没在想程玉。我在想炒饭,我们下楼去吃炒饭吧。”
周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想让渺渺高兴是她自己说的,只得退回去将揉乱的衣服抚平了,点头说:“好,吃炒饭。”
渺渺赶紧拉住周锦:“我随口胡说的。”
周锦丧气到没看敢她:“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
“睡觉吧,”渺渺悔恨地说,“普通地睡觉。”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