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小时候就经常跟陆灯这么玩。两个人在衣帽间里一待就是半天,把空调开到合适的温度,衣橱里的衣服全部拉出来摆出来,不看季节按照颜色一件件试过去。
有时是在冬夜里烧着壁炉,穿着吊带裙挤在火堆旁给果汁加冰块。有时是在大夏天里捂着皮草,站在出风口前戴着绒帽挖冰淇淋。那时陆灯也还小。如今的陆灯长到了程玉的衣服裹不住的地步,她又常年在外,就没空再陪程玉弄这些了。
余燕子想起上回去博物馆的时候,隔着玻璃展柜看见里头挂着的那件裙子,被时间压得皱巴巴的,像被水浸泡着,却依旧价值不菲。现下看到的这些也是价值不菲,衣料一丝不苟地顺畅地滑下来,余燕子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特别。
或许是她与这些衣服中间没隔着一道厚实的玻璃,触手可及反倒看起来不尊贵。她转过身,看着正在把衣架拖到衣橱外面的程玉说:“上次看到这么多漂亮衣服的是葛薇龙。”
眼前的程玉还是白痴程玉:“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余燕子顿了顿,“后来她变成了□□。”
程玉搬衣服的动作一滞,错愕地回头问:“为什么?”
余燕子随口说:“我也不知道。”
从刚才起她就是这个状态,程玉面对那两个人很多年,适应性挺强,即便她这么跟自己说话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她把裙子抱在怀里,问:“这些衣服有很多我没穿过,你要不要试试?”
余燕子立即回答:“不要。”
程玉不满道:“你怎么拒绝得这么快?”
“因为有前车之鉴啊。”余燕子恨不得把呼吸机绑在自己身上,她撑着身子坐到矮柜上说,“说实话,看到这些我不会觉得羡慕,我现在只想把你打死然后拿走你身上所有的钱。”
程玉往旁边缩了缩:“你好奇怪。”
余燕子直白道:“我不奇怪,你才奇怪。”
“我以前和灯姐姐就这样,把所有衣服都试一次,只留下最喜欢的那件。”程玉那边什么都没意识到,还在试着劝她陪自己玩换装游戏,“你不会真信墟烟的话觉得我有皮肤病吧?”
余燕子懒得理她,偏过头将目光挪向别处,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眼睛能落下的地方。到处都是衣服,有的被程玉随手拽到地上,有的整齐地挂好,在飘窗漏进来的风里招摇着摆动着身体,无一不像是伸着手柔柔地晃着,招引着人过去。
余燕子翻出手机,想叫安鹏举找机会接自己走。在通讯录里划到一半,她忽然回过神来,说:“报警器随时都能关吧?”
程玉老鼠似的那堆礼服里挖掘,对她的提问恍若未闻。
余燕子一方面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一方面又觉得程玉的笨脑子不会算计自己,于是坚定地给安鹏举打电话,叫她把南瓜马车开过来方便自己在十二点之前赶回家。
那边响了几声,隔了好久才有人接电话。唐蒄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程玉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了:“什么事啊?”
余燕子下意识警戒起来,简短地说:“我找小安。”
唐蒄啊一声,能听出她的笑意:“小安不在。”
余燕子觉得不妙,又问:“她在哪?”
唐蒄倒是有问必答:“在和阿金妹妹打麻将。”
程玉隔得远远的,小声说:“估计回不来了。”
余燕子挂掉了电话,觉得如果程玉是在冰箱里翻找奶酪的老鼠,自己就是旁边被夹板夹住的老鼠。她知道程玉不会有任何过分要求,便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放我走?”
“又不是我关的你。”程玉挑出一条长裙,将它高高举起来,铺被子般盖到地上,随口说,“报警器的密码只有我妈妈知道,现在去问她她肯定会觉得不对劲,你就会发现的。”
她将那条裙子铺平整了,对余燕子说:“看。”
余燕子低头看过去,那裙子贴在绒毯上,像是被擀过一样,没有一丝褶皱。她照程玉说的看了,问:“然后呢?”
程玉期盼道:“现在想穿了吗?”
余燕子又露出刚才那副现在就想死的样子,一仰头靠在墙上。程玉习惯被她泼冷水,但今天是她和安鹏举大半夜跑到这里打乱装病计划,有点忿忿地讥讽道:“知道你不想在这里多待,我妈肯定说了让你们赶紧走,谁知道有人晚上还要来?”
“怪我?是你自己不早说,不想来学校就不来,好好的非得装病。”余燕子本想再讲两句,又怕气上头把自己也骂进去,索性看着旁边的相框不说话。
她是觉得事出反常,今天一整天都闹哄哄的,鲜少有现在这样能安静下来的时间。静下来想了想,才发现自己今天像是被人推着走似的,无论是陪安鹏举来程玉家还是夜里跑进程玉的房间里探查程玉的病情,都不像自己平时会做的事。
余燕子最满意自己的时候是刚升上高中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能从那种地方出来就已经足够厉害,能在市里的高中占得一席之地便是更加厉害。她把录取通知书拿回来的那天,卓南还笑她到县里□□骗人,查到是真货以后下巴差点掉下来。
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喜欢看到那个表情。卓南当时肯定说不出那个表情是惊讶在前还是高兴在前,正如余燕子不知道看到那个表情时自己心里是虚荣在前还是骄傲在前。
但她后来就很少再看见别人为自己震惊,毕竟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她妈一样没见过世面。余燕子撑在柜子上的手稍微挪动一下,手腕碰到柜子上那个苹果大小的镶着水钻的金属球。
余燕子信手将那东西拿起来,喊程玉一声,在她看过来时抬手把那东西抛给她:“这个要卖多少钱?”
“不知道啊,”程玉堪堪接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一阵才想起是柜子上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东西的存在般新奇,稀罕道,“这个居然还可以从那上面拆下来。”
余燕子跳下矮柜,往前踩几步,就能看见那条裙子的领口。她在那条裙子旁蹲下,观察领口缝合处向外延伸的一大片纱纺的木槿花。她由心赞赏道:“真挺好看的。”
“是吧,”程玉还没放弃游说,“要不要试?”
余燕子看她一眼,证明自己般地说:“试就试。”
程玉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就抓住那条裙子的一角,抽手将其拽到手里来,抱着裙子没看程玉,转头快步走进试衣间里。
不知道为什么,程玉觉得她好像有点生气,或许是她关上试衣间时把门砸出了清脆的声响。程玉将脚下绒毯翻过去的绒毛抚平了,让它看上去还是和余燕子抽走裙子前一个颜色。
试衣间的光线比外头的更暖,旁边支出来的架子上吊着不少装饰,在灯光下水灵灵地闪耀着。那一粒粒磨得圆润光华的切面像是长在墙上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初次闯进门的余燕子。
她毫不畏惧地和这些珠宝对视,不过是些看着值几个钱的物件,不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向她伸手或是低声议论。她甚至觉得这些注视她的目光值得可怜,一生都被束之高阁,挂在隔离天日的试衣间里,永远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井底之蛙。
那条裙子在灯光下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流光溢彩,袖口缀着许多不必要的系带,软薄得好像在手上稍微加点力气就能扯烂。布盖在身上,却好像根本不存在,没有分毫重量。余燕子知道这是错觉,因为她能在试衣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
她站直了往脚下看去,看见裙摆上镌刻般散布着看不清楚可有可无的暗纹,两肩上挂着只要不系紧系带就会连带大半个身子一并展示出来的镂空,曳地的长度冰冷又光滑地倾泻而下。
穿着这样的东西,势必不能像平时一样活动自如。余燕子将胸前的缎带拉到最高,心里仍有会否露出些什么的忧虑。她凭着感觉在背后打好结,裙摆内侧在迈步时断断续续地蹭着脚踝,伴随行动的动作拖曳着那及地的长度淌到程玉身边。
程玉抬头望去,她根本没有看程玉,径直从程玉身旁经过,在穿衣镜前驻足。水一样的光泽,风一样的轻盈,雾一样的柔软,掩盖身形的衣料是轻云蔽月,重涛叠浪的袂边如流风回雪。
不知是光洁清晰的镜面映得那裙子好看,还是流转鲜明的灯光照得那裙子好看。程玉蹲在柜边,手里还拿着几件别的衣服,她的目光在余燕子身上打量几遍,说:“不大合身呢。”
虽然没穿在她身上,但她觉得不合身。余燕子没有转过头,在镜子里看着她跑出自己的视野,从角落的杂物柜里找出剪刀。她拿着剪刀凑过来,捏着裙边在那条裙子背后戳出两个窟窿,扯过另一条裙子上的缎带,将背后的两个空洞连着拉起来束紧,这样就能使这条裙子在余燕子身上看起来不那么松垮。
余燕子仍是看镜子,看着镜子里程玉捏着缎带打结时全心全意的神情。缎带抽出的声音倒是格外清脆,余燕子问:“你就这么把它戳烂了?”
“衣服而已嘛。”程玉将那个结系好,把那堆衣服捧起来,“快点再试试这些。”
“不如先想想明天我怎么在你妈的眼皮底下回去,”余燕子后退一步,“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它隆重到够当我的寿衣。”
程玉暂时没想出办法,诚实地说:“这个,我还没想好。”
余燕子又坐回矮柜上,说:“我饿了。你房里有吃的吗?”
程玉忽然想通,说:“诶,我有办法了。”
余燕子等她续上这句话。程玉抱紧怀里的衣服,提议道:“我打电话叫她们推一辆推车上来,就说是想吃曲奇饼。等到明天一早,你藏在推车里,我叫渺渺把你送到你住的地方去。”
余燕子点头说:“行。”
程玉又献宝似的把那些衣服往余燕子面前送了送,余燕子抬手把她拦回去:“等我的小推车来了再说别的。”
程玉哦一声,出租拖车很快就被人送到她门前。大半夜还要吃饼干蛋糕,在程玉家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一次程阿金凌晨三点中途睡醒,竟然伙同几个熬夜的在会客厅里吃火锅。
送餐的人完成任务,云淡风轻地下楼离开。电梯开门时,坐在牌桌边的陆灯闻声抬起头来,安鹏举立即说:“吃。”
她在程阿金的尖叫声里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回安鹏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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