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屋子实在历时太久,连台灯都好像在泥沙俱下的历史里滚过一圈,沾了些古旧的昏黄。书架上的书因为频繁拿取而收得很杂乱,余燕子望着那些没见过的书本,眼睛都直了。
程遂很讲待客之道,为白天里和她骂仗的余燕子斟了杯热茶,余燕子捧起杯子,她的身影就隐在袅袅升起的烟雾后。余燕子没急着跟她借书或是畅谈人生,而是道:“程玉刚才被那个宋迤带走了,你不急着去找她,反而跟我一起待在书房里?”
“宋迤不会伤害程玉,但她们可能会伤害你。”程遂看着精神不振,显然是这几天发生太多事让她精神紧绷,她放下茶杯道,“在进门前我听了些你和唐蒄的谈话,你和她之前就认识?”
“不认识。”余燕子不想承认自己从前跟那种人有过交集,联想起被唐蒄坑害的惨状,她提起声音问,“我倒是想问问你家里那个唐蒄和宋迤是什么东西,正常人家里怎么会养着这种人。”
程遂不怎么在乎:“我还没问你刚才为什么叫我妈呢。”
“因为我和程玉在一起了,就在你射杀唐蒄的半个小时之前。”余燕子看着她的表情,犹豫着说下去,“唐蒄说得没错,我大概确实有点喜欢程玉,可以确定的是我很喜欢你们家的钱。”
她话还没说完,程遂就作势要掏枪。余燕子慌忙道:“别打我,你要是杀了我程玉不会原谅你的,法律也不会的。”
程遂收回手,又保持着原来那个面对她坐着的动作。余燕子想了想,还是决定重拾以前的称呼,试探般地问:“那个,程阿姨。我发现程玉似乎很害怕唐蒄和宋迤,这是为什么?”
程遂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的装修很过时?”
余燕子不懂她为什么要转移话题,只好诚实地说:“原来你知道啊,我差点以为你们有钱人之间还保留着发电报的习惯。”
“更符合要求的房子有的是,但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程遂意有所指地说,“这座房子是那两个人结出的蛛网,住在这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如果有人侵入,稍不注意就会被送走。”
“送走……”余燕子稍作想象,打了个寒噤道,“还好我遇见你了。我冒昧地问一句,这间房子是如何把入侵者送走的?”
“我说的不是弄死,是字面意思上的送走,”程遂面无表情地纠正她的错处,语气随意地说,“不过具体送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这屋子里遍布走廊和房间,打开房门后即便是我也不能确认门后是哪里。可能是普通的房间,也可能是别的世界。”
余燕子皱眉重复道:“别的世界?”
“字面意思上的别的世界。”程遂还是那个轻描淡写的语调,她说,“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怎么弄出这种东西的,但只要唐蒄和宋迤动手,这间屋子就能立即转变成异世界的入口。”
余燕子听完她的话若有所思:“这么说我就有点跃跃欲试了,我一直梦想进入马○奥的世界里,那边的人吃蘑菇就能长大。”
让她就这么消失在世上也不错,甚至不用自己动手,也不算杀人。程遂想到这里,笑着点头道:“去吧,我支持你。”
余燕子悻悻抬手拒绝,说:“这个还是以后再说。现在这间屋子是异世界的入口吗?程玉跟着宋迤走了,她们要去哪里?”
“我不像唐蒄和宋迤那样什么都知道。”程遂看向桌上的台灯,余燕子能看出她实际上不是表面上那么波澜不惊,“现在能确信的只有她们不会伤害小玉,其余的我都没有头绪。”
余燕子说:“简单,直接找她们问出来就是了。”
“不行。”程遂果断地说,“听唐蒄的意思,她想用你达成某个目的。目前是保障你的安全为先,你是小玉的同学。”
余燕子提醒道:“不止是同学。”
“唐蒄要找我,无所谓,反正她再怎么逼问我也答不出来。”余燕子眼睛往枪上瞟,“连你都不知道她们找程玉干什么,万一她们要把程玉杀了呢?那种人神志不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程遂看着她,她继续说:“你有没有进过程玉的衣帽间?她有个柜子里用笔写满了好可怕,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怕唐蒄。”
“那个柜子里的东西我能解释。”不等余燕子说完,程遂就出声打断她,“小玉是唐蒄和宋迤带大的,她们三个经常一起玩,这也是为什么我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外面的理由。”
“她很擅长玩这个往左边往右边的游戏。”
往左还是往右,在宋迤和唐蒄所熟识的时代里,其实有个更确切而沉重的代称,活着还是死去。秩序混乱的年份中,一张桌子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有讲究,坐左边更容易死,因为左边更靠近城门,有人远远扛着枪冲过来,背对枪口的人更危险。
如何活下去,是她们钻研一生的学问。世间无数选择,在唐蒄眼里都能简化成死,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进错巷子都有可能被杀。这便是程家房子的原型,将巷道缩小成走廊,通过道路的交接制造出选项,往左边还是往右边,通往的是不同的结局。
幼年的程玉在这布满岔路和危险的长廊里奔走,她要借助一切能帮助自己逃离危险的遮蔽物,最常庇护她的是走廊里常见的矮柜。藏进去能暂时消失在那两人的视野里,有时会听见她们翻动头顶的抽屉的声音。程玉总觉得被打开的不是抽屉和柜子,被翻动的不是放在抽屉里的物品,而是她储存在身体里的灵魂。
她热爱幻想,每次藏起来的时候在柜子里等得无聊了,就会开始想象自己被发现时的场景。她看见那两个人经过自己面前,偶尔会停顿,因为柜子上相框里的是她们昔日的友人。
那两个人陷入沉思的时间通常很久,久得像在经历一场时间旅行。程玉在这个类似牢笼的空间里逐渐缺氧,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听见脚步声挪动着渐行渐远。但她不想那么快被发现,她手上拿着重要的东西。等停在面前的人离去,她才从柜子里爬出来。
程玉整个人从柜子里挣出来,她站直身子,踮起脚观察那个让宋迤她们忘记追逐、短暂地保护了她的人。这是张她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脸,笑容很僵,两个眼珠干涩而混沌地盯着摄像机。
在她更年幼的时候,听程阿金说起过照片上的人的来历。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收养了程阿金、且与唐蒄宋迤关系很好的朋友。
“在她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每当我不高兴的时候,她都会说我比画报上的明星还漂亮。”那时程阿金和她躺在廊下,眼前铺开的是一片清亮的天空,“她是在骗我,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
程玉的目光落在她空洞的眼神上。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六十岁。那时她就已经这么老了。”程阿金说着,指着自己道,“看起来就像姥姥一样老吧?”
程玉不信,问:“可她长得比你可怕很多啊?”
程阿金撇撇嘴,说:“我那时也是小孩,也这么问她。你猜她说什么?”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程玉不解地摇头,程阿金玄之又玄地低声道,“她告诉我,都是宋迤和唐蒄害的。”
程玉瞪大眼睛,程阿金才又说:“都是那两个人成日闯祸害她操心,她就未老先衰了。还好现在我安安稳稳活到老,轮不着那两个人祸害我。小玉要好好长大,可别让姥姥太记挂你哦。”
没有人定论,但程玉却觉得,照片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那两人最重要的朋友,是程阿金最重要的母亲,程玉不懂她为什么会死——即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不对,那两个人肯定有办法让她活下去,但她为什么还是平常地死了呢?
怀揣着这个问题,程玉继续往前走。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带着口袋里的东西谨慎地前进。宋迤和唐蒄拐她来玩这个游戏不是没有奖励,要是今天能赢过她们,就要问她们这个问题。
在旁人眼中,甚至是在部分家人眼中,宋迤和唐蒄显然是可疑而不值得信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程遂总是对她们怀有深重的敌意,程阿金对她们既敬且畏,陆灯也说过那两人十分奇怪。
但在程玉眼里,她们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朋友。在程遂忙于工作、陆灯忙于学业、程阿金忙于打麻将、陆适忙于处理家中大小杂务的时候,陪在程玉身边的就是这两个奇怪的人。
她不在乎这两人的行为举止有多不正常,因为朋友之间本来就是将心比心,两相平等的。程玉只知道包容她们,全然忘了越反常的人越危险,她们处心积虑地欺骗程玉,埋伏在命运的拐角。
挡在三人之间的墙壁因拐角陡然转折,唐蒄和宋迤一左一右,同时朝她扑过来。程玉躲闪不及,被这两人抓在手里,唐蒄声色俱厉地说:“东西,你手里的东西呢?被我抓住就要给我们!”
程玉严防死守,怀里的袋子还是被宋迤劈手夺去。宋迤面上浮现出贪婪的神色,高声说:“拿到了!我要菠萝味。”
唐蒄怒骂道:“你还要不要脸,说了给我菠萝味!”
宋迤斥道:“谁先拿到就是谁的,大家各凭本事。”
两人一番争吵,分掉了塑料袋里的果冻。程玉缩在墙角,唐蒄转过头来,把玉米味的那个丢给程玉:“这个我们不吃。”
程玉把滚到她面前的玉米味果冻捡起来,凑到这两人跟前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柜子里,所以才站了那么久?”
“被你发现啦。”宋迤嬉皮笑脸,把外包装塞到程玉手里,“我提醒过你别每次都只往柜子里躲,我们真想抓你你退无可退的。”
她的目光不时往那边飘过去,程玉问:“照片上的人是谁?”
宋迤抬头和唐蒄交换一个眼神,唐蒄好像不想提起,挠挠头说:“阿金妹妹不是每天拿来当故事讲吗?那是她的妈妈。”
那时的程玉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高兴,也不再笑了。她循着想法继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我姥姥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