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灯火明亮,程阿金手速飞快,片刻间就是丰盛的夜宵上桌,引得众人连连赞叹。唐蒄低着头用力拍了拍自己后脑,弹孔里喷出点番茄酱来,她就用新鲜出炉的薯条去蘸。
唐霖躲在许双卿身后,一方面是为刚才抛下她而愧疚,一方面是因为唐蒄这个样子太吓人。许双卿凝望着唐蒄的番茄酱沉默许久,伸手拿起薯条,很有实践精神地问:“这东西我能吃吗?”
唐蒄点头,把脑袋凑过来示意她蘸。唐霖惨叫一声,垂着闹大不敢看这个画面。许双卿把唐蒄推开,忙活完的程阿金坐到餐桌边,满意道:“对嘛,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多好。”
唐蒄附和着点头。周锦看不下去,想了想还是说:“我和渺渺去帮你找点药来包一包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容易感染。”
“没事儿,不用这么关心我。”唐蒄捂着肚子嚎道,“都怪柴刀女妹妹说薯条,害得人家肚子都饿了。刚才说到哪?”
“什么柴刀女妹妹,我叫许双卿。”许双卿冲她嗤一声,又道,“是程姥姥说她小时候没饭吃,然后就要给我们露几手。”
“对,就说到这里。”程阿金抱着饭碗,说,“那时候我连饭都吃不起,有天晚上跑出去刨观音土,然后就碰着了宋姨。”
她家里连个能盛东西的碗都没有,于是跑到村里有钱人的房顶上不打招呼借了块瓦。程阿金揣着瓦片跑到附近的旷野上,初春的夜晚寒意未散,她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在提前吃饭。
荒郊野外的,万一遇着饿疯的人把她打晕煮着吃就不好了。程阿金这么想着,又实在是饿,只好悄声摸过去,却见有个人坐在装饰华贵的板凳上,还有个拿铁掀的人哼哧哼哧地在地上挖坑。
真是遇上食客了。程阿金正要起身,忽然见看见这两人之间还横着个东西,她搓搓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女人倒在地上,血从腹间汩汩流出,晕染了她身下的土地。
原来是杀了人准备毁尸灭迹!既然早就备好食材,程阿金就不怕那两人要拿自己开刀,当即冲出去道:“先别埋,先别埋。”
坐板凳上那人吓了一跳,她不能行走,只能急忙对旁边拿着铁掀的宋迤道:“来人了?赶紧叫唐蒄起来啊。”
宋迤走过去踢了踢唐蒄的背,怀疑地嘀咕道:“叫不醒?”她抬起铁掀在唐蒄脸上一拍,“再不起来我们就把你埋在这。”
“别埋啊,你们不饿吗?”程阿金早饿得两眼放光,她挥着手说,“我们把这人带去个隐蔽点的地方,点火把她煮了吧。”
宋迤惊恐地抬头看向她:“啊?”
“我不知道你们和她有什么仇怨,但是我家里吃不上饭,吃人也行的。我们现在就吃,最好别让村里人知道。”程阿金和善地挤着笑容,想着跟这两人套近乎,“听口音,你们是外地人?”
宋迤觉得不能接受,犹疑道:“这位小妹妹,你很饿吗?”
程阿金点头如捣蒜,那两人凑近说了些什么,宋迤从板凳上那人手里拿出块东西,抬手丢给程阿金。她因为紧张丢得不准,没见过世面的程阿金俯身将其捡起来,问:“这是什么?”
“饼干,你吃吧。”板凳上那人说完,又伸手把宋迤拽过来小声说,“我跟她说饼干,她会不会不知道是什么啊?”
“大姐,你以前人人都是你?这人一看就是像我和唐蒄那样的乡巴佬。”宋迤责怪般说她一句,将铁掀挡在身前,威吓道,“吃完就赶紧走,敢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别说得咱们像土匪一样,地上那个还没死呢。我看你们是真想气死我,走到半途非得给我来这么一段。”板凳上那人还算正常,试图以解释洗清嫌疑,“小妹妹,我们不是杀人犯。”
宋迤道:“是,地上那个才是杀人犯,我们是替天行道。”
“你住口!”板凳上那人气愤地喝住宋迤,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跟程阿金说,“那个人她没死,还有气儿,很快就会活过来的。”
她不知道程阿金站在哪边,就只能凭感觉伸头去看。原来这个人是瞎子。程阿金嚼着瞎子的饼干,问:“你们不是坏人?”
“我们要是坏人,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话?”宋迤小声说,“我看这人脑子不正常,她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吧?”
程阿金心下了然:“你们是来投奔亲戚的?”
板凳上那人又往宋迤手里塞了些饼干,宋迤把饼干往程阿金那边丢过去,道:“我们想找一个叫程阿金的人。你知道她吗?”
这个东西叫饼干?有吃的就行,别管这东西叫什么。
有机会就要抓紧,谁知道那个叫程阿金的是谁。是机会滚到她自己面前。她捡起宋迤丢过来的食物,面不改色地说:“对,我的小名就叫程阿金。你们在找我,还是在找和我一个名字的人?”
“我们找的就是你。”宋迤一拍大腿,指着板凳上那人说,“这是你娘,认不出来吗?难怪,你走丢的时候还要人抱呢。”
“胡说,我才不是她娘。”板凳上那人嚷起来,宋迤慌忙将她按住,她压低声音跟宋迤商量,“不可以的,你不可以这么说。”
“阿金啊,她就是你妈妈。”宋迤无视她的抗拒,摇头悲怆地叹息一声,“你小时候在火车站被人抱走,我们可都急坏了。”
程阿金觉得离谱:“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我家亲生的。”
“这你要怎么证明?看你们这地儿也没个正经医院,”宋迤偏不信这个邪,拽着板凳上那人说,“你过来,和她滴血验亲。”
板凳上那人尖声重复:“滴血验亲?”
程阿金皱眉道:“滴血验亲?”
地上的唐蒄陡然坐起来抱住程阿金:“滴——血验亲?”
“哇啊!”程阿金吓得手里一抛,饼干掉到地上,她飞快地把饼干捡起来,回头道,“你肚子被人捅了吧,怎么还不赶紧躺着!”
“我没事儿了,刚才谁拿东西拍我?”唐蒄瞪那边两人一眼,又抬头与程阿金对视,抱着她闭眼哭喊道,“你就是阿金?阿金,那天的事都是我的错,蒄阿姨好想你,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宋迤也入戏地抹眼泪,程阿金白眼翻到天上去,用力把黏在身上的唐蒄撕开,大声说:“我不是你们家的小孩,我出生的时候是三胞胎,街坊邻居都来瞧热闹,真真切切的,全是人证。”
宋迤哭声顿收,怔怔道:“死了,怎么办?”
“谁叫你撒这种谎?”板凳上那人恨铁不成钢地捶捶扶手,又对程阿金道,“你们这附近还有叫程阿金的人吗?”
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程阿金摇摇头。板凳上那人小声说:“不会真的是她吧?我们的出场好诡异,谁都不会跟我们走的。”
“算了,那就这样吧。”宋迤索性不装了,扬声说,“你家里人待你这么差,你这个年纪连饭都吃不饱,沦落到大半夜来挖土。你和我们家孩子名字那么像,势必是缘分。要不要来我们家?”
旁听至此的唐霖默默道:“好像拐卖儿童。”
程阿金搁下筷子叹气:“遂遂也是这么说的。”
程遂是程阿金收养的孩子。她自己吃不饱,但很喜欢收养别的东西,比如老鼠,比如蟋蟀,比如程遂。因为家里本来就吃不上饭,别说多添双筷子,连程阿金本人吃饭都没有筷子。
家里住不下人,程阿金就想办法把她送到朋友的家里去。程阿金朋友挺多,倒是忠肝义胆,程遂就这样今天睡在这个家、明天睡在那个家,居无定所,和程阿金一样吃不上饭,形同流浪。
这两人相识在午夜的土地庙里,为有钱人前脚送来的贡品大打出手。说是有钱人,其实就是能吃上饭的人,贡品自然算不上好,运气好就是一碟带着点菜馅的包子。程阿金得到风声就立即赶来,谁知程遂路过,正在那里吃原本该是她囊中之物的馒头干。
程阿金家里孩子太多,她排在既不长也不幼的中段,是个挺尴尬的处境。不像长成的孩子那样离乡打拼自立门户,也不像年幼的孩子那样拉得下脸来撒娇要吃东西。不过在程阿金家撒娇是个笨行为,因为家里揭不开锅本来就烦,没功夫听你吵闹。
程遂那时很小,程阿金一拳把她打翻在地,她急得直哭。程阿金看着大哭的程遂,颇为不屑地笑了笑,食物只配强者拥有。
但盯上那碟馒头干的不止她们两个,程阿金是提前藏在庙门前,送贡品的人刚走就闪进门,谁知程遂躲在庙里。再过会儿肯定会有人来,程阿金想了想还是把程遂和馒头一并捎上了。
六岁正是该上学的年纪,但这时村里还没有学校,像程遂和程阿金这样的学龄儿童只能在家里帮忙做些杂活,实在没事干才在街上乱逛,家里有事还敢上街的多少要被戳着骂不思进取。
程遂家里没有杂活,她是乱跑到这个村子的,忘了该怎么回去了。程阿金问过很多遍,她只能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名字,程阿金猜着是隔壁村,就带着程遂过去问,结果压根没人愿意认她。
程阿金挨家挨户地敲门,把主人们叫出来让程遂辨认。那些人都说家里没走丢小孩,程遂也不说谁是自己的家人。程阿金把她带回去,一路上都在骂她瓜脑壳,连自己家在哪都记不得。
但那天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捡到了半块别人丢在路上的豆腐皮,或许是觉得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会有好运,程阿金还是没把她丢在路边的水沟里。她心里料定这孩子迟早会被家人领回去,待在自己身边的时日不会长久,就没问她名字,直接喊她豆腐皮。
“其实那天,老太婆敲开的房门里有一扇是我家的。”程遂凝视着面前的灯光,冷笑道,“我妈说她不认得我,我就说我也不认得她。到底谁瓜,她还真以为我是天上掉下来的。”
“原来你们之前很穷,”余燕子环视屋里一圈,“那你们是怎么做到今天这个规模的,和唐蒄她们一起打家劫舍坑蒙拐骗?”
程遂道:“没错,就是跟唐蒄打家劫舍坑蒙拐骗。”
不管程遂再怎么说那三个人是要把程阿金拉去城里卖了,程阿金也还是执意要走。程阿金不光是自己走,还想带着程遂一起跳火坑。那时她不知道程阿金跟家里好几个孩子挤在同一张床,每天都在担心睡在旁边的半夜饿了要起来把她杀掉。
她们给了程阿金的家里人一点钱,那些人就让程阿金跟她们走了。她的工作是给那个行动不便的人推板凳,宋迤撑着小洋伞,唐蒄哼着歌背着手,程遂跟在后面,五个人就这么离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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