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过半,温且寒还没回来,在电话里说母亲情况不好,除了心脏不好之外,还严重抑郁,受不了她要离开的刺激,会自残,会寻短见。
周淙自然不会因此计较,趁周末驱车去东潭看温且寒,小朋友瘦了许多,脸上挂着疲惫的黑眼圈,见了她就扑过来先哭了一场。
哭完却什么也不说,夜里搂她搂得很紧,惊醒的时候总是偷偷叹气。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端午节,周淙也没能把温且寒带回去。
问她工作怎么办,起初说只能请长假。
过了些时候,温克伟托人把温且寒在原城律所这边的工作辞了。
周淙心里愈发的慌,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温且寒连视频都很少接,说她妈妈总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每次通话时,周淙都好言好语地哄着安抚着,跟温且寒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有事要告诉我,心情不好也要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可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没事儿,我很好”。
忍得久了,难免生出些无端猜测,周淙听着听筒里压抑的呼吸声忍不住追问几句,“小寒,你还回原城吗?”
“回啊,等我妈妈好了,我就回去了。”温且寒轻快地答着,仿佛没听懂周淙话里的期待。
周淙不再纵着她装聋作哑,直接把问题拎了出来单问:“小寒,是你自己挑的日子,在我生日那天去签意定监护合同,做我的30岁生日礼物。”
“你回不了原城也没关系,我可以去东潭,在哪里公证都是一样的。”
“预约排队的事也不用你操心,我去约,我去排。”
“你能抽出哪怕两个小时时间吗?”
温且寒在电话里沉默许久,最终只能憋出来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对不起,心姐。”
对不起什么?
是为抽不出两个小时时间而抱歉,还是因为单方面毁掉了我们的约定?
周淙不接受。
两个人第一次冷战,周淙生日那天甚至都没收到温且寒一句生日快乐。她在手机上查看温且寒的定位,发现她的信号消失了。
一周后,周淙去东潭,率先打破两个人之间的静默,问温且寒在哪里。
温且寒给了她一座商务楼的地址,周淙在附近定了酒店,到了之后才发现温且寒的新工作只是一个公司的普通文员,大周末的还要加班。
两个人趁着午饭时间在咖啡厅里见面,温且寒脸色青白,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枯萎了。
周淙的心又钝又疼,诘问也被悉数咽进腹中,意有所指的先开了口:“豆包很想你,总是在家里挨个房间走来走去地找你。”
温且寒不做声。
周淙强压着心里的千头万绪,又沉声问:“怎么不做律师了?”
温且寒勉强扯出个干巴巴的笑:“我资历太浅,进不了好的律所。反正都是工作嘛,当文员也还好。”
我做不了律师了,我的手、我的心都已经脏了,我不配提“正义”这两个字。
周淙下意识道:“做法务也可以的,你——”
“哎呀,心姐,这么老远跑来看我就问我工作啊?”温且寒打断她的话,又眼巴巴地盯着她问,“猫想我,你不想我吗?”
“我不想你我跑来做什么?大热天的我在家吹空调不舒服吗?”周淙“腾”地站起身来,快速地深呼吸几口,拎起包转身往外走。
咖啡这种东西难喝死了!
头疼,倒胃口,生气。
温且寒立刻追出去,桌上两杯咖啡的热气都还没散,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近不远的缀着,进了酒店电梯还是各自不言语。
到了房间,周淙毛毛躁躁地脱了针织罩衫扔到床上,只穿着里头的吊带长裙坐在桌子上,虽然面色平静,可就是能让人看出来她心情很不好。
“说吧,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别拿你妈妈严重抑郁来搪塞我。我现在怀疑抑郁的是你,你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清明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还不想说,好,我等。”
“现在什么时候?六月都过一半了,你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你如果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半死不活的,你觉得我能装看不见吗?”
“以前你那股嚣张任性的刁蛮劲儿去哪儿了?”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值得信赖,所以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周淙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尽管语气平静,可却压不住嗓音里的一点颤抖。
温且寒默不作声地坐在床沿上,就是打定主意不开口。
周淙被气得额角突突跳,不再期待温且寒主动交待,直接切入主题:“你爸爸还好吗?”
温且寒终于动了,仰着脸面无表情地问:“周淙,如果你爸有难,你救不救他?”
呵,这是戳到痛脚了么,连心姐都不叫了,直呼大名周淙。叔叔也不叫了,直接说你爸。
周淙认真地盯着温且寒的眼睛道:“那要看是什么难,他要是得了大病要肝要肾要骨髓,我捐!要花大钱,我卖房卖车贷款给他治!要是残了痴呆了,我伺候!”
温且寒苦笑一声:“要是犯错了呢?”
周淙依然神色严肃地盯着她,逐字逐句道:“犯错?他要是贪赃枉法、杀人放火,那该坐牢就坐牢,该偿命就偿命。他坐牢我等他出来给他养老送终,他偿命我给他收尸下葬。他犯了错对不起人民群众,但他接受惩罚也不影响他还是我爸。”
呵,温且寒突然冷笑出声,梁仲远果然说得没错。
周淙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骨头跟铁一样硬,心比石头还要坚定。
“周淙,你真是……说的容易啊。”
周淙眼里透出浓浓的哀愁,却并不打算在这方面说两句假话哄人:“我是说的容易,但不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别的答案。”
“我要是违法犯罪,我爸会亲手抓我。”
温且寒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看着周淙,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淙不疾不徐道:“小寒。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当初过线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付出代价的那一天。为什么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不肯认?”
温且寒突然崩溃,眼泪汹涌而出,两只手都擦不过来。周淙是如此的理性又无情,可她说的话没有一分错处。
周淙从桌子上跳下来站到温且寒面前,微微俯身把痛哭不止的人抱在怀里,湿热的眼泪浸透了她的领口,她那么心疼的小朋友因为她这些不近人情的话哭得那么伤心,可她绝不会因此而口是心非。
“小寒,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周淙居高临下地望着温且寒,语气温柔而冷酷:“不要去找人脉试图搭救犯错的人,你救不了他,你这个年纪这个阅历,你凭什么呢?去行贿吗?”
“你是律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也想进去吗?”
“不管你做什么,最终只会越陷越深,你不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
“之前你说不让我掺和大人的事,是不是我理解的意思?”温且寒突然抬头看她,哭红的眼睛依然湿漉漉的,像泛着寒芒的剑刃,扎得人心里一颤。
周淙丝毫不做辩解:“是。”
“那你的意思就是让我看着我爸伏法?你是红头文件里的法治标兵吗?你有没有心啊,你是纸片人吗?”温且寒突然发疯,伸手猛然一推,眼看着周淙趔趄两步仰着身子往后跌去,后背猛地撞到桌沿,继而被反冲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痛感瞬间辐射到整个背部,周淙感觉整个躯干似乎都麻痹了,双膝直直跪在地上的瞬间,两条腿痛到麻木,像是火星顺着经脉炸裂开来,火辣的疼瞬间冲热了眼眶。
不跳舞之后,她还从来没这样摔过,不如以前抗疼了。
好几个呼吸之间,她都没能爬起来。
温且寒满眼焦灼,却稳稳地坐在床沿上,这次换成她居高临下地看周淙,她望着那跪倒在地上的人,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周淙,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血缘至亲割不断的,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亲人。”
麻痹感逐渐散去,周淙慢慢地爬起来,站直身子挺直脊背,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温且寒,也一字一句地说:“小寒,不是我要剥夺你的亲人,是他们自己要离开你。”
“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可是我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们温家那个烂摊子,但我不能不管你,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搭进去——”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我已经是他们的囚徒,你救不了我。
温且寒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恶狠狠地瞪着周淙,口不择言道:“周淙,你以为你是谁,有事儿跟你说,跟你说了你能怎样?”
“你一个外人干嘛总盯着我家?怎么,你还想着从我这里拿点什么证据去给你爸添一笔功劳吗?”
周淙霎时间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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