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去了那么久?”


    见邵臣身后没人,邵老爷子就知道做了无用功,叹了口气,问:“老张你拿的什么?”


    “小少爷有点过敏,”老张深知邵臣的洁癖,没动膏药,直接递给他:“我去找面镜子。”


    邵臣放下手里的毛绒玩具,自己进了病房内的衣帽间。


    保姆放下水杯跟进去:“小少爷,我来吧。”


    邵老爷子不解:“这毛绒绒的玩具又是哪儿来的?”


    充满童趣,一看就不是邵臣会玩的东西。


    老张作为邵老爷子的直系下属,自然毫无隐瞒,将车上宁雅雯当着邵臣的面吃榴莲和邵臣见义勇为救幼崽的事一并说了。


    他说得不偏不倚,邵老爷子还是被气到了,一拍桌子:“马上打电话,让那夫妻两回来,不管他们是在花天酒地还是给什么人庆生,今晚邵臣的生日宴必须到场,就算爬也得给我爬回家。”


    衣帽间内,保姆在邵臣的盯视下洗了两遍手才得以摸到药膏。


    抹完药,邵臣拿起放置台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西装和衬衣,小西装的衣摆处被捏出几道褶皱,换了平时邵臣绝不会穿,但今天,他看了眼衣橱中的备用衣服,却面不改色穿上了。


    拉开门。


    邵老爷子急忙整理好情绪,笑着问他:“我听老张说,你刚在楼下认识了新弟弟?”


    话出口猛然反应过来,直觉要遭。


    因为工作繁忙,两夫妻忽略了对邵臣的照顾,导致一家人感情不深……公布遗产后就把注意力从工作上拉回来了,有意跟邵臣修复关系,并带来了家里的小辈作为缓和,提得多了,以至于邵臣对“弟弟”这个词十分敏感,一旦提到就非常不悦。


    然而出乎意料。


    这次邵臣只是微微愣怔了下,接着平静地“嗯”了声。


    老爷子惊讶,不由对这个小孩好奇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邵臣拿起桌上的毛绒熊玩具。


    纳闷道:“你要去哪儿?”


    邵臣迈开步子:“把玩具还给他。”


    ……


    产妇病房。


    这是个多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屋内四五个孕妇正在吃早餐。


    门开开合合。


    应辛一眼就看到靠在床头的妈妈,头上戴着蓝色的帽子,抱着弟弟在哄。


    爸爸在一边给妈妈喂饭,妈妈哄一句,爸爸趁着间隙喂一口,时不时看看襁褓中的弟弟,相视而笑。


    应辛也笑起来,他想叫妈妈,但这里人太多,他就找了个空地站着。


    正好护士推着推车出去。


    “哟,这谁家的小宝贝啊,让一让。”


    屋里所有人都看过来。


    赵馨原本笑着的脸,倏地落下来:“应辛,别挡着人家。”


    白惨惨的灯光映在墙壁上,反射出那双眼中凌厉的光。


    应辛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连忙后退贴住墙根,抱紧手里的书包。


    等人过去,他才站起身。


    “你怎么来了,作业做完了?”


    赵馨等他慢吞吞走到面前,淡淡问。


    “嗯”


    应辛点头,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练习册。


    赵馨将孩子换到左手,接过来。


    趁这机会,应辛偷偷掂起脚看了眼弟弟,结果被吓一跳,弟弟粉嫩嫩皱巴巴,丑丑的。


    ……不过就算不好看也是自己的弟弟。


    他纠结了会儿,鼓起勇气再看一眼,觉得不那么丑了。


    再看一眼,开始有点可爱了。


    头发好长,以后也会跟自己一样,长一头小卷毛吗?


    应辛好奇地伸出手。


    “——啪!”


    赵馨打开他的手,紧张地抱起孩子,一瞬间怒急攻心:“你自己有毛病自己不知道,摸他干什么?”


    应辛一时有些茫然,手背火辣辣的,但比疼痛更先感受到的,是委屈。


    赵馨还想教训几句,就见应辛抿了抿唇,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白嫩的小脸因为憋气涨得通红。


    多年教书生涯让赵馨习惯性站在制高点,先发制人:“你作业写得乱七八糟,还有脸哭,怪不得就得了个第十,是不是上课不认真?”


    应辛带着哭腔:“我没有。”


    那是因为试卷上最后一道题要把红色和蓝色的衣服圈出来数数,他认不出,圈错了,才扣分的。


    而且,他也得了第一名的。


    应辛抽泣着从书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红通通的奖状,上面赫然写着“恭喜应辛同学,荣获美术一等奖。”


    “美术?”赵馨先是冷笑,随后像是抓到什么把柄,将奖状往他面前一扔:“我就说你为什么不认真学习,原来全把精力放在这些没用的科目上了,画画,你颜色都分不清画什么画?”


    应辛伸手去拿,却因为眼中盈满泪水无法看清,奖状掉到地上,被路过的阿姨踩到。


    “哎呀”


    “对不起,”她捡起来,满脸歉意:“踩脏了,要不我……”


    “没关系,”赵馨打断她:“本来就是不要的垃圾。”


    说完一把夺过来,丢进了垃圾桶。


    应辛哽咽着,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张奖状,珍惜的捧在怀里,一双眼里含满了雾气,抱着自己的书包转身出了门。


    应杭峰全程未发一语,直到应辛消失在门口才从赵馨怀里接过孩子,不咸不淡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别管他,待会儿就好了。”


    赵馨答应了一声,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始终回放着刚才那一幕,心里莫名酸涩:“我只是想让他达到我的标准,那么多学生都做到了,为什么他不行。”


    应杭峰轻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


    说到底,还是体弱的问题,应辛的身体无法支持长时间的伏案学习和过度思考,优秀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个负担,让他注定无法成为他们想象中的完美儿子。


    赵馨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从小优秀,生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为父母赢得的荣耀让他们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羡慕之中。骄傲伴随着她的前半生,在应辛未出生前她也对这个孩子满怀期待,迎新迎新,是希望他能为自己带来新的荣耀和羡慕……然而这孩子却是个残次品,没有带来任何好处不说,反而丢光了她的脸,让人怀疑他们夫妻两基因有问题。


    这让她如何接受?


    有这样一个拖油瓶,还不如没有。


    “幸好还有弟弟,”赵馨低头,笑着摸了摸弟弟的手:“你一定不要让妈妈失望啊!”


    ……


    “叮”


    电梯打开,老张率先出来,拦住电梯门,对里面的人道:“就是这楼,按照产房的布局,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邵臣点点头往外走,在经过消防通道时却猛地停下脚步。


    老张疑惑:“小少……”


    邵臣竖起手指。


    老张顿时噤声,停在原地。


    推开楼梯间的门,原本细小的啜泣声变大,还带着回音。


    邵臣将毛绒熊玩具往外一塞,老张连忙接住,就这样被关在门外。


    消防门自动回弹,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应急灯应声而亮,露出一张小狗似的哭得湿漉漉的小脸,卷毛乱成一团,长睫毛上挂着泪珠要掉不掉的。


    应辛似乎被吓傻了,忘记了哭,只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邵臣,一动不动。


    以为他没认出自己,邵臣蹲下身,提起褶皱的衣角展示给他看:“是我”


    “哥哥。”


    应辛伸手拉住那片衣角,可怜巴巴地叫了声。


    止住的泪水又滚了下来,饱含委屈。


    他嗓子细,哭久了声音就会哑,平时都尽力忍着,可惜今天两次都没忍住,声音都哑了,一下子被邵臣听出来。


    邵臣任由他拽着,率先看了看抱着纱布的手,没沾水。然后捧住小卷毛的脑袋,模仿护士之前的动作,严肃地转来转去检查一番,也没发现新的伤口。


    冬日的应急通道里没暖气,应辛哭了这么久,身上凉飕飕的,特别是脸上,又冷又痒,支起胳膊就想擦。


    “等等”


    邵臣及时抵住他的小脑袋,另一只手摸了摸四个兜。


    可能是阿姨以为这衣服脏了要洗,把纸巾摸走了。


    他打开门。


    老张连忙挤进来一张脸:“小少爷,你在里面干什么,我都快急死了。”


    邵臣伸出手:“纸巾”


    虽不明所以,老张还是递上纸巾,朝旁边看去,刚看到点影子,就又被邵臣关了回去。


    邵臣抽出一张纸,一点点吸走应辛脸上的泪痕:“哭什么?”


    两次见到应辛,他都在哭。


    幼儿园爱哭的小朋友会被叫“小哭包”。


    不知道应辛有没有被叫过。


    应辛没说话,只是扬起头,乖乖让他擦脸。


    邵臣也是第一次,好几次不小心戳到他的脸,正想说对不起,应辛却以为他在跟自己玩游戏,连忙转过另一边脸让他捏。


    邵臣:“……”


    这么软,就算被叫“小哭包”估计也不会反抗。


    向来话少的邵臣这次难得说了个长句:“我们分开之后,是不是又有人打你了?”


    应辛睫毛动了动。


    邵臣顿了顿,想到之前的小胖墩:“是其他小朋友?”


    应辛垂下眼,手指扣着小书包上的装饰品。


    邵臣注意到白嫩的小手上鲜红的掌印,之前还在小胖墩手上见过,而且奖状也弄脏了,应辛一直很小心保护这个书包。


    最后,他是被他爸爸接走的。


    邵臣:“是你爸妈打的你?”


    衣角一紧,邵臣低头看了眼。


    擦完脸,邵臣直接带着应辛去了爷爷的病房,老张负责善后告知应辛的父母。


    ……


    邵老爷子不过是出去窜了个门,回头就发现家被偷了,偷家的还是个小娃娃。


    看起来约莫三岁,坐在单人沙发上,长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眼睛水润润的像会说话,左手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右手一块切成片的香蕉。


    老爷子有些疑惑:“奶娃,你是哪家的?”


    难不成是保姆的孩子。


    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把应辛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葡萄都掉了,跳下沙发就往邵臣身后钻。


    嚯,邵老爷子这才注意到自家孙子也在。


    那冷漠有洁癖的小子竟然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剥葡萄?


    老爷子大感惊奇。


    保姆和老张就在这时进来。


    保姆端着碗小米粥,满脸慈爱地来到应辛面前:“乖崽,饿了吧,吃点粥。”


    应辛紧紧拉着邵臣的衣服,将脸埋在他背后。


    “那先放在这儿冷冷。”


    她一走,应辛就探出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邵老爷子大马金刀坐下来,应辛看到他,吓得立马又钻了回去。


    老爷子看了看落在旁边的毛绒熊玩具,猜到应辛应该就是早上孙子见义勇为的对象,也不说破,朝着应辛的方向努努嘴,问邵臣:“哪儿来的?”


    邵臣面不改色:“捡的。”


    邵老爷子一惊,看向老张。


    后者看出他的把戏,配合地连连点头。


    邵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那还不赶紧给人家送回去,省得人爸妈着急。”


    邵臣没看出两人的眼神官司,原本神色平平,听到“爸妈”两字,顿时沉下脸:“不还”


    本来只是逗逗他,没想到邵臣会这么回答,邵老爷子这回是真惊讶了。


    几句话的功夫应辛已经睡着了,被抱到邵臣的房间安置。


    老爷子等了半天没见孙子出来,将门推开一条缝。


    就见邵臣脱了鞋袜,也钻进被子里,睡姿一如既往规规矩矩,谁料应辛突然惊厥,叫了声“妈妈”,手臂乱挥。


    邵臣拉住他的手,小孩眼睫湿润,似乎要醒过来。


    想了想,邵臣伸出手,揪起一点衣角放到应辛的手里,等对方紧紧握住,彻底安静下来,这才睡去。


    老爷子对着这场面啧啧称奇:“还真认了个弟弟,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老张也深有感触:“原以为这小孩应该生长在幸福家庭,父母疼爱,谁知道我去通知他们的时候,两人一句没多问,竟然连我的信息都不关心,说是毫不在意也不为过。”


    老爷子怔了怔,再次看向屋内抵足而眠的两个孩子,深深叹了口气。


    ……


    应辛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后跟邵臣玩了一下午积木,早上哭狠了让他有点低烧。


    老爷子让老张找来应杭峰,请医生开了药,吃完后应辛又陷入沉眠,邵臣寸步不离地守着。


    眼看天渐渐黑了,老爷子一身正装,看了看手表,严肃道:“邵臣,该把奶娃送回去了。”


    参加生日宴的客人都来了,主人家怎么能迟迟不出现。


    听到说话声,应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邵臣低声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说完,听到老爷子敲了敲拐杖,又不甘心地加了句:“还是回去跟你爸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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