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翌日。
层云破晓, 薄光刺破厚重的雾霭。
谢辞与江横早起,离开庭院。
医馆外正对着琉羽长?街,清晨薄雾尚未散开, 熹微天光从云层缝隙中穿透,撒下浅亮色的光柱, 浮尘幻化?。
一行身披墨色斗篷的魔修整齐有序地立于长街, 前面是?一辆由九只青羽赤鹤拉着的宸舆, 华盖鎏金, 暗金色飘带迤逦垂落,两侧挂有精美的珠玉碧水帘。
夜风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见谢辞从医馆出来, 他?先一步走上前,朝他?行礼。
“谢公子, 请。”
江横手?持玉扇,闻言侧目看向说话?之人, 眼神一惊,不想竟是?一个?熟面孔。
曾在华阳城龙鳞盛会的梦境之中见过的魔族大长?老, 夜风。
一别千年, 加上仙魔圣战持续数百年, 夜风眉宇之间历经风霜, 有几分苍老疲惫之态。
夜风亦看向谢辞身旁的年轻公子, 身上穿着修仙界的衣袍, 他?暗自皱了皱眉。
“他?是?江横,”谢辞启唇,目光冷冷地睨向夜风, “是?我在意之人。”
“属下明白。”夜风眼中对江横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朝江横行了魔界的礼。
江横更奇怪了, 谢辞竟能号令晏西?楼飞升前的下属。
还真让自己蒙对了,谢辞是?魔君的孩子?
转念一想,昨夜谢辞与自己说过。
他?只是?一个?祭品。
他?要化?去魔力。
江横心中暗痛,再看向这些魔修时眼神也?凛冽了几分。
“走吧。”谢辞语毕,朝江横伸出手?,携他?登上宸舆,朝远处的魔界王城而去。
两旁风景簌簌飞过,景色奇雄。青羽赤鹤是?魔界圣鸟,展翅时羽翼如扇,其音幽幽,似天音垂怜,悦耳清泠。
江横对魔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他?并不厌恶这个?地方,也?不觉得魔便生来是?恶,更不觉得森冷可怖。
如同修仙界,也?非人人善睐纯良。
穿过恢宏壮观的王城,凉风萧萧,珠帘叮铃作响。
江横用玉扇撩开珠帘,视线清晰地看向外面,待看清景象之时,满目震撼。
王城之内,跪着一地的人,皆垂首行礼之姿。
仿佛是?恭迎神祇般,满身虔诚。
“谢辞。”江横皱眉,压低声音,“他?们在拜谁?”
因为,江横敏锐地嗅到,钻入宸舆内的一缕风捎来了遥远的香火气?息。
是?天心烛燃烧之时散发的冷松香,干冽雪凉,昂贵珍稀的俸神香火。
谢辞长?眸冷淡无波,平静地扫向珠帘之外,淡声道:“与我们无关。”
江横隐约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这群魔修会不会是?在拜谢辞。
祭品。
想到此处,江横心生厌恶,不悦地落下珠帘,反手?抓住谢辞的手?。
“此番化?去魔力,当真没有危险?”江横心神不宁。
谢辞指尖寒凉,被江横握住时有些灼热的烫。长?眸闪过一丝晦暗神色,复而沉静如水。
“无碍。”他?说。
江横不信,却又别无他?法。
“我已化?去灵力,再化?去魔力,便不再是?所谓的祭品,”谢辞反握住江横的手?,音色温柔,织了一场遥远的梦。
“届时我再与你回星云观,此生再不下山。”
江横点头?,语调一扬,“好啊。”
星云观山脉纵横,中有四时美景,奇山天阙,玉宇仙林,就算一辈子不下山也?不会无聊。
宸舆停在了一座巨大的七层宝塔前,在这座塔的四周排列了九座一模一样的七层宝塔,每一层供有千盏明烛,庄严肃穆。
天光映照在伞状的宝塔之上,光影穿透,在塔前的千层阶上倒映出千尊神佛像,风里?传来低吟回旋的诵音,清圣浩瀚。
天心烛的香气?从四面八方而来。
江横瞳孔紧缩,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仰头?看向位于?中心且最高大在这一处宝塔。
再看倒影投于?脚下的神佛之像。
江横终于?明白,满身战栗与惊骇之感是?从何而来——
这些,都是?俸神鹊塔。
谢辞神情冷漠,眸光复杂地看向外面这些宝塔,古朴沉静,烛火苍凉。
他?携江横下了宸舆,步上千层阶梯。
夜风与余下之人在外守候。
“这里?,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鹊塔?”江横蹙眉道,一般来说,有修士飞升的城才?会供一座鹊塔,广积香火功德,福泽延绵。
幽都王城内竟是?供了十座。
谢辞苍色的眸光扫了眼,便收敛心神。
进入塔内。
江横更是?惊讶!
先前在塔外看见的倒影原来是?挂在外.围的琉璃灯影,天光照耀,便会形成神像的投影。
偌大空旷的七层宝塔,只供了一座神像。
待看清神像面容,江横心下震撼——
他?见过春山城里?的鹊塔,也?造访过鬼市的鹊塔,塔内供奉着的神佛中独独没有眼前这一尊。
偏生,江横对这尊神像的面容十分熟悉。
别川。
清瘦临风,姿容秀绝,腰间挂着一只粉色莲花盏,腰后斜挂着一把赤玉长?刀。
那把刀,色泽与气?息。
江横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他?脑中全是?与别川有关的信息,一时间混乱不堪,没找到头?绪。
苍色长?眸浮起一缕谢辞都没意识到的复杂情感,仰望着寒英的神像,目光透着一股久违的依恋。
谢辞十分安静。
当年别川离开幽都返回神庭,晏西?楼在幽都造下最大的一座鹊塔,供魔界后人替寒英少君点香明烛。
而外.围的九座鹊塔按照阵法排列,是?游光造给晏西?楼的,望兄长?在神庭诸事顺遂,万般皆好。
经年累月,天心烛常伴,清圣辉煌。
江横不解,看向谢辞,“他?也?飞升了?”
他?理所当然地将别川与晏西?楼、许慕他?们当作同一个?时代的修士。
谢辞回神,一把压下晏西?楼的意识,略去眼中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启唇回答了江横的疑惑,“神都太子,寒英少君。”
卧槽!江横目瞪口呆。
“这么?大个?神官!怎么?其他?的俸神鹊塔之中没有供他??”江横下意识启唇反问,心上划过一丝微妙的异样情绪,堵堵的,不解的。
许慕和小白龙魂飞魄散,神都太子在鹊塔之中失去神位,晏西?楼斩神梯,都这么?惨的吗?
江横转念一想,晏西?楼与别川的关系,瞬间想明白为什么?幽都王城最大的俸神鹊塔之中独独只供了寒英少君一人。
塔外投出的千座倒影,实为虚妄,是?晏西?楼心中的伪神。
江横仰头?,喃喃道,“他?供这座塔,是?为了别川?”
也?就是?寒英少君。
江横与神像四目相对,心上沉沉的痛了一下,一时间被压抑的情绪笼罩,莫名觉得喘不上气?来,有些窒息的难受。
谢辞回头?望见江横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这尊神像,他?迅速抬起胳膊,冰凉的手?指覆盖在江横滚烫的眼皮上空。
隔断了视线。
谢辞掌心一烫,又水划破眼眶,从他?掌心纹路上淌过。
谢辞皱眉,很轻地叹了口气?。
“江横,静心。”
“为何,我会如此难过。”江横深吸了一口气?,嗓音低哑,透着一股无力的悲痛。
谢辞将他?揽入怀里?,单手?覆在他?后脑勺,将他?按在自己胸口处。
“别看这座神像。”
“我,很难过。”江横咬着唇忍受着一股巨大的痛感,从筋骨肌肤上钻出的撕痛,好似有人要将他?的抽筋拔骨。
“好疼——啊。”江横一掌击开了谢辞,无法控制自我,他?仰头?一声怒吼,灵气?窜出身体朝四周扩散,炸裂声响,击碎了七层宝塔中悬挂着琉璃神灯。
谢辞快步上前,再度将他?揽至身前。
江横死?死?地抓着谢辞的胳膊,手?背是?肌肤绷紧,青筋暴跳,几乎要捏碎掌心那一段坚硬的骨头?。
谢辞面不改色,并指点上他?的眉心,一声轻喝,“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灵诀涤荡,心神归位。江横灵台一清,脑中剧痛褪去之后只剩下麻木混沌,再不敢看这尊神像。
谢辞见他?脸色苍白,抹掉他?额上细密的汗,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说不清楚,但不想再来一次。”江横心里?骂了句离谱,跟着了魔一样被不属于?自己的情绪魇住了。
谢辞若有所思,“可有听见什么??”
江横皱眉,摇头?,“有人说话?吗?”
谢辞没说,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离开这里?,你会害死?他?的。
声音圣洁,空灵遥远,一时间不辨男女。
就在此刻,神像之后缓缓走出一个?穿着朱红斗篷的青年,衣摆绣有金色火焰,雍容俊朗,眉宇之间一派王者之气?。
江横顺势看去,打量对方。
谢辞认出来人,上上任魔君的十七子,游光。
晏西?楼的弟弟。
游光第一时间看见谢辞,步伐顿住,眼中眸光颤动,难掩激动。
见傀儡如见兄长?本尊。
“兄——”
“在下谢辞,有一事请魔君相助。”谢辞疏离淡漠,朝对方施礼一拜。
江横惊愕,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青年,竟是?魔君!
哦,这里?是?幽都王城,见魔君也?不意外。江横试图在逻辑上说服自己。
游光很是?乖巧,不再喊‘兄长?’。
他?朝谢辞一笑,心情好极了,“什么?事,你且说吧。”
“我想化?去这一身魔力。”谢辞道。
游光:“……”
—
往生池。
在寒英的神像之下藏有一道修建精巧的地宫,中有暗河纵横,黑水清阔,偶尔能见水面漂浮着一些魔种魂灵。
江横想起古籍中所记载的,往生河。
相传魔族的魔死?后会回到往生池,再池中重塑魂灵,再经往生河炼化?,便可重生。
但被修仙界用灭魂之术斩灭的魔,则会失去重生的机会。
游光没与二人解释。
一来,谢辞是?兄长?的傀儡,自然知?晓此地是?何处。
二来,谢辞旁边这个?年轻人没必要知?晓。
游光踏过往生河,走上河中心的一处祭坛,双手?结印,以?魔君之血为引,打开了封印。
刺眼的光晕散去,江横看见台上出现了一只黑石打造的棺椁。
“就是?这里?了,”游光回身看向谢辞,声音温和,“入棺后,二十一日方可出来。”
谢辞点头?。
江横总感觉有些不安,复问了一遍,“只是?化?去魔力,可有危险?”
游光道,“放心,本座不会让他?出事。”
“在医馆等我,”谢辞与江横道,“若觉无趣,可去十步凌烟寻锦空,他?自会带你四处游玩。”
江横目送谢辞躺入石棺,他?便被游光送出了地宫。
待这年轻人离开之后,游光眉心一皱,步履轻快地返回地宫。
原本应躺在石棺内的人站起身来,安静地看向来人。
游光气?宇轩昂,眼神热切,朝谢辞一拜,“兄长?。”
谢辞神情冷漠,“我并非晏西?楼。”
游光点头?,“但我仍想唤你兄长?。”
谢辞不答。
游光在谢辞面前卸下魔君威严的外表,千年来难得的轻松自在。
他?开心道:“兄长?的每一只傀儡都是?游光的兄长?。”
谢辞皱眉,冷声开口,“你知?道我的来意。”
游光其实不知?,但在看见谢辞的一瞬间,便知?晓了。
晏西?楼飞升之时,曾留有后手?。他?将一股极为强悍的力量点入游光的眉心,这股力量与游光功体不同,自是?不能驾驭。
谢辞重新躺回石棺之内。
游光并指划破自己眉心,从中抽取出千年之前被晏西?楼藏下的力量,在输送至谢辞身上。
谢辞阖眼,感受着晏西?楼的力量在体内游走。
明明应该陌生,却丝毫不抗拒。
融汇贯通。
诚如游光所料,兄长?这具傀儡能够完美的承接这道凶狠的力量。
只需二十一日。
开棺之时,他?见到的是?兄长?,还是?傀儡呢?游光弯弯嘴角,浮起一丝期待的笑容。
另一边,江横离开这座宝塔之时回望了一眼寒英少君的神像。
腰后斜挂的长?刀。
江横终于?想起来是?在何处见过得了。
仙道夺魁之时,舒沐心所持的不就是?这一把吗?
而腰间那只粉光莹润的莲花盏,与方厌知?所使用的敕神莲花盏又极为相似。
寒英少君既为神都太子,便是?在神都出生的神,不会来自神仙岛方家。
江横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方厌知?的莲花盏,舒沐心的刀。
下次见面,他?要好好问清楚了。
谢辞入石棺的第三天。
便发生了一件令江横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方厌知?来十步凌烟找他?了。
第92章
谢辞进入石棺之后, 江横一人待在医馆,百无聊赖。
商无医偶尔会来后院寻他,下会儿棋。
局面?黑白纵横, 星罗棋布,大都以龙困于野这样惨烈不详的棋局收场。
次数多了, 江横便不想与商无医对弈, 可商无医却想通过不断落子去寻到一种结局。
江横心情本就不好?, 再对上这样古怪的棋局……仿佛一种暗示, 令他越发惶惶不安。
第三日。
又是这样的棋局收场。
江横看?向商无医。
商无医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棋盘。
江横看?了良久,最后满心烦躁地离开医馆。
在幽都他去?过的地方不多, 沿着繁华热闹的琉羽长?街走?动, 路上飞花流萤,细风拂过脸颊。
等他停下步伐之时, 面?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悬灯结彩, 灯火辉煌。
十步凌烟。
江横前脚踏入,锦空便来至他身前, 亲自带路, 领他去?了一楼水榭。
此?时傍晚, 霞光流溢, 湖面?倒影天光, 宛若斑斓彩玉。
江横坐在花枝繁茂的树下, 伴着酒水,细嗅梅花香。
入口冰凉的酒水,再没有那晚的味道好?。
和谢辞在一起喝酒, 是一种从心底自发涌出的畅快。
风是香的,酒是甜的, 三分醉意上头,七分快意纵心。
自在风流,恣意快活。
湖面?映照独影,江横举杯与湖中?倒影相敬,无奈弯弯嘴角。
不得不承认,他想谢辞了。
也不知谢辞现在在做什么。
化去?魔力应该很痛苦吧。
魔君,真的会放过祭品吗?
……
不管前路如何?,他都会带谢辞回山。
闻修白、牧云生和萧翠寒都还?在等着他们的小师弟,符箓宗与剑宗的弟子?也在等候他们的师尊。
江横心想的很远,轻叹了一声。
等回山上就好?了。
再也不下山了。
突然,楼中?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伴随着争吵,引来众多看?客的好?奇。
方厌知便是在这一刻闯进十步凌烟的——
一脚踹飞了守门两个魔修,反手甩袖,气度傲然。
江横起初并不知来人是他,单纯看?热闹瞧着好?玩。
少年身量纤细高挑,白衣蓝裳,披湖蓝仙袍,迤逦如风。一头马尾干净利落,美玉冠发,宝珠玉带做饰,华丽风雅。
他面?上戴有一只精美的白玉面?具。
不是魔修。江横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还?未思?索出头绪,那少年便已经?击退拦路众修,直接闯过了一楼禁制。
锦空脸色发白,不可置信地看?向穿过一楼禁制的少年。
十步凌烟一楼从不待与晏西楼无关?之人。这里的禁制是晏西楼留下的。
晏西楼的傀儡可以?穿过,与晏西楼结契之人也可以?穿过。
少年足尖踏水,身似惊鸿,掠水而?飞,水花四溅,点点滴滴落回湖面?像是下了一场淅沥小雨。
他登上水榭桌前,撩开轻袍坐在了江横对面?。
江横隐隐觉得少年的身形,以?及举手投足的轻狂之意,颇为眼熟。
心中?划过一个名字。
转念一想,不可能。
一来魔界入口被封;
二来谢辞依靠阎罗天引进入魔界,此?刻封魔关?口肯定聚集了不少仙门众人,方厌知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入魔界。
江横见这一身修仙界仙袍的少年不请自来,便收了玉扇,取下一旁的酒杯,与他斟了一杯酒。
“请。”江横道。
少年单膝跪地,一手撑着桌面?,支起上身靠近坐在对面?的江横,低声轻笑。
“?”听出笑声,江横眸光微紧,好?奇地抬眼瞧向头顶上方那张白玉面?具。
面?具后,是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灼若桃花。
艹,不会吧!江横认出这双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桃花眼。
心下一紧,真是他!
“哥哥!”少年十分喜悦,语调轻快。白净细瘦的手指覆在面?具上,缓缓摘下。
他容貌精致,乌发红唇,眨着明亮的双眼,朝江横笑得春风满面?,温和纯良,无一丝盛气凌人的傲慢。
本就心烦意乱的江横在确定对面?少年正是方厌知后,只叹了口气。
方厌知因何?来此?,不必多言。
上次见方厌知是在仙道夺魁,他处处挑衅谢辞,斗法之中?引谢辞魔气暴露,造成如今难以?收拾的局面?。
倏尔,江横脑中?莫名其妙浮现出离开医馆前与商无医的那局对棋,棋盘上厮杀惨烈的黑白子?。
“哥哥?”见江横目光游离,方厌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容和煦。
“你在魔界遇见我,不好?奇吗?”
“你如何?进的魔界?”江横压下烦恼,眨眼之间敛下多余的情绪,弯弯眉眼,三分笑意并不真切。
“呵。”方厌知扬眉,将垂落在胸前的小辫子?往身后一甩,朱唇轻挑,颇有几分风流意气。
“我自有我的法子?。”
与方厌知打过几次交道,江横了解这少年不会好?好?说话,喜欢搞人心态。是以?,听他如此?回答,江横笑意不改,心平气和。
随他,爱说不说,自己也懒得问。
方厌知端起江横替他斟的酒,浅饮一口,惊喜欢快道,“哥哥,这酒好?香啊!”
少年笑容天真,很是单纯,仿佛因尝到罕见的美酒乐坏了。
江横很轻地笑了声,唇边酒水抿了抿,一口饮尽,又给自己倒上。
方厌知将空杯推至江横手边,清脆嗓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也请哥哥给我满上吧!”
江横却在心中?盘算,谢辞化去?魔力之后,自己与方厌知交手会有几分胜算。
到底还?是给少年面?子?,江横给他满上一杯。
方厌知这次喝的有些慢,细品了一口,脸上神情微动,随后一垂潋滟眸光,红艳的唇角吐出四个字。
“风月无边。”
江横垂着的眼睫一颤,方厌知说这话的语气,和谢辞莫名有几分相似。
是怎样一种情绪呢。
感怀?
睽违已久。
难道这两人以?前喝过只存于幽都的酒?
两人各怀心事?,说着浮于表面?的谈话,抬头是满树莹白如雪的寒英晚水,垂眼是一池水月镜花,虚虚实实。
夜色深沉。
一团血雾裹挟着红月在夜空中?浮现。
风起,花落。
江横杯中?落了一瓣花,视线掠过杯中?漾开的细波,看?向方厌知,酒喝得也差不多了。
江横不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这里,是为何?事??”
方厌知:“你猜。”
江横轻笑,“你猜我猜不猜?”
方厌知眸光亮晶晶,开心地看?着江横,说的却是:“我以?为哥哥会想知道,那日我被谢辞一剑钉在山崖上是怎么下来的?”
“……”提起仙道夺魁江横便狠狠地皱起眉头,一时无言,内心满是槽点:你是两条腿的动物,有手有脚,你怎么下来的还?用问?
见江横眼中?没有丝毫担心的神色,方厌知心口仿佛给人抓了一把,烦躁不爽。
但他善于隐藏情绪,声音听上去?轻快得意,“没错,我是靠自己走?下来的。”
说完,方厌知望向江横,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哥哥,我是不是很勇敢?”
江横无语,面?不改色地轻笑,“嗯,勇敢。”
“真的吗?”方厌知眸光一亮,这一问透着深入骨髓的执着。
江横并不觉得这点屁事?多勇敢,但方厌知一副希望得到夸奖的表情让他无法拒绝。
江横点了下头,“很勇敢。”
方厌知笑容抵达心底,缓缓舒了口气,整个人都畅快了!
他懦弱。
懦弱又如何?!
如果不是自己冒着被天君惩罚的风险带哥哥和晏西楼的傀儡去?火狱,又如何?会有这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世界存在!
他岁昔,勇气可嘉!
才不是哥哥口中?的懦弱之人。
方厌知嘴角的笑因情绪紧绷而?抿成了一条线,透着一股偏执的戾气。
放佛这才是真正的方厌知。江横将他仔细打量,而?后轻问:“伤好?了吗?”
“哥哥你在关?心我?”方厌知深感惊讶,抬起水亮透彻的眸子?,手中?酒杯在颤抖。
“?”江横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方厌知却突然回答了江横之前询问的问题。
“我是听说哥哥被祝景明的赋狂所伤,所以?,我来了这里。”
其实,方厌知很多时候的情感流露,以?及对待众人和自己的区别,江横都看?在心里。
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猛1,他竟没从方厌知话中?听出一丝暧昧,仿佛真就是一个关?心哥哥的好?弟弟。
但《九州剑仙录》中?,江横少年成名,闯遍修仙界各大刀宗,并未提及是否有亲人。
“现在看?来,哥哥应当已无碍。”方厌知饮尽杯中?酒。
桌上的酒已经?空了。
江横翻手,用灵力破开湖水,取出藏于河底的佳酿,拍开封泥,倒入杯中?。
又有风至,落了几瓣花,微波迤逦。
江横抬起一双三分笑的桃花眼,半是玩笑般地询问少年,“你为何?总是喊我哥哥,不见你唤旁人哥哥?”
“因为你是我哥哥呀,旁人怎配。”方厌知无情冷嗤,时机到了。
他朝江横招了招手,而?后拿起筷子?沾了酒水,在光洁的黑玉桌面?上画好?一个圆。
江横好?奇,看?向这个圆圈。
方厌知迟疑了一会,在圆的中?间画上了一个火柴人。
又想了想。
添上一个比火柴人矮一些小一些的火柴人。
手牵手。
方厌知这才满意地放下筷子?,风轻云淡地看?了眼对面?之人。
江横心中?的微妙情绪排山倒海而?来,说不出的震撼!
比他从猛1变成弱受还?要?离谱——
他妈的,这个世界的人会画火柴人???
是巧合吗?神仙岛的画法?
江横脸色骤变,视线在桌面?上的画和方厌知脸上来回扫视。
方厌知一笑,又拿起筷子?,沾了酒水,在火柴人圆圆的脑袋中?画上了一双滑稽眼和弯弯的嘴角。
妈的,他会画滑稽.jpg。
桌上火柴人的滑稽表情,令江横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同时也被惊到毛发战栗,头皮发凉。
江横下颌紧绷,死咬着后牙槽克制住激动情绪,内心日了一万条狗!
大脑兴奋惊骇,江横后脑勺阵阵发麻,他极快地想起与方厌知的三次相见。
风岚石城初见,方厌知用假无曌印戏耍众人,喊自己哥哥,跟谢辞不对付。
仙道夺魁再遇,方厌知想杀谢辞,想离间自己与谢辞的关?系。
十步凌烟又遇,方厌知自爆卡车——穿书党。
江横有太多想问的问题了!最后他压低嗓音,道:“我本是显赫世家?的贵族子?弟。”
方厌知一乐,也压低了嗓音,靠近江横:“哥哥,V我50,重生一世?”
“……艹。”江横骂出声了,他真敢接!
与此?同时,他疯狂的call系统。
江横:系统,怎么回事?,方厌知也是穿书的?
江横:方厌知跟我穿的是同一本?为什么我看?到《九州剑仙录》里没有方厌知!
江横:快点,爹需要?你!
江横:我感觉方厌知要?给我下套了,系统!
方厌知见江横眼光闪烁,情绪激动。他也跟着开心,“现在穿书,通关?续命?”
江横点头。
方厌知抬手灵光一闪,桌面?上的滑稽脸消失不见,他目光真诚。
“哥哥。”
江横自然而?然地嗯了声,鼻音微高,眸光透着打量,内心对方厌知充满了好?奇。
方厌知抬眸,音色轻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请求,“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瀛洲。”
第93章
江横并未答应方厌知的提议。
他记得, 第一次见方厌知时,他身中血咒生死未卜,与谢辞在风岚石城寻找无曌印。
方厌知便说过, 让他随自己回瀛洲。
之后几日,方厌知没少去医馆寻江横。
商无医在庭院西南角辟出一块空地, 用来种植香绫草, 细草其膝高, 软嫩如?锻, 抽出花穗,点点粉色小花。
方厌知喜欢香绫草散发的甜香, 趁着商无医不在, 他每次过来都躺在香绫草上?和江横聊天。
江横跳上?一旁高大的苦枞树上?坐下?,帮方厌知把风, 担心商无医看见这人如?此?糟蹋自?己的花草会直接剥了?方厌知的皮。
方厌知与他什么都聊。
比如?。
穿书前他本是正儿八经的顶级豪门贵公子,有个不苟言笑的父亲, 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哥哥温柔矜贵,业务水平一流, 就?是交朋友的水平不怎么样, 被一群居心叵测的坏朋友带偏了?, 连家都不要了?。
后来, 哥哥因为这群坏朋友跟父亲争吵, 出了?意外, 吊着一口?气,昏迷不醒。
自?己夹在哥哥与父亲中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穿书了?。
以上?,纯属方厌知根据江横之前乱入的时空, 结合实际,胡编乱造。
江横也说了?自?己的情?况。
孤儿,靠社会资助读完大学找了?个大厂007,长期熬夜身体?垮了?,病床上?挂了?。
方厌知来的次数多了?,原本长势喜人的香绫草都给他薅秃了?。
他一直没有回答江横,自?己穿书的任务是什么。
江横猜测,方厌知的任务肯定与谢辞有关。
光阴飞逝,时间轻快,距离谢辞入棺已过去十二日。
是夜。
方厌知邀请江横去十步凌烟喝酒。
几杯薄酒下?肚,方厌知先开口?,笑容和煦,“给我倒一杯吧。”
江横轻哼了?声,抬手给他手边空杯满上?。
“作为回报,”方厌知眸光转动,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视线从?香气扑鼻的酒水上?掠起,落在江横昳丽美貌的面孔上?。
目光有了?几分醉意,方厌知低眉轻笑,“哥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会回答你。”
方厌知不愿回答的问?题,问?一百遍他也只是笑着喊‘哥哥,我不知道呀’,既然此?刻愿意回答。
江横自?不会放过机会。
“我和你穿的,真的是同一本书?”
这是他最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他看的《九州剑仙录》中并没有方厌知此?人。
方厌知听完,噗的一声笑了?,露出漂亮的小虎牙,眼中藏着一丝狡黠的愉快。
“?”江横挑眉。
方厌知:“是啊,在《九州剑仙录》中江横是方厌知唯一的哥哥。”
难怪方厌知一直喊自?己哥哥,对待旁人一副狂妄欠扁的拽样,对待自?己乖的不可思议!江横恍然大悟。
紧接着,他又迷惑了?,我他妈花钱看了?本盗文??
江横刷的一下?打?开玉扇,撑住充满疑惑的小脑袋。
“你确定跟我看的是同一本书,《九州剑仙录》?”
“不然呢,我又怎会在这个世界与哥哥相遇?”方厌知眼中喜色流露,语气轻快的像一只小鸟,恨不得扑腾着可爱的小翅膀围绕江横转圈圈。
江横不说话。
方厌知开心地说起一件还未发生的事,“舒沐心是你杀的。”
“!”江横皱眉,他敢肯定方厌知和自?己穿的是同一本小说,原著之中舒沐心就?是江横杀的。
他在脑海中极快地回忆了?一遍几百万字的装逼大水文?,原主江横是没有弟弟的。
江横纳闷,“那为何,我没看见你出场?”
“哦,大概是哥哥死的太早了?。”方厌知一副泫然悲伤姿态,打?趣道。
“什么意思。”江横问?。
方厌知也不装伤心难过了?,眼睛里藏不住笑意,“哥哥死前追完的是正文?吧。”
是,正,文?,吧。
这四个给了?江横当头棒喝,艹,他瞬间明?白方厌知的意思——
方厌知一把少年音的好嗓子,开心自?在:“我穿的是番外!”
“……”江横心态有点崩了?,真是死早了?。
方厌知见江横脸色郁闷,又补上?一句,“六十万字的番外,怎么就?没人烧给你呢?”
“草。”江横捏碎了?手中的流光杯,谁他妈番外写六十万字的,有大病啊!
见哥哥真情?流露,方厌知弯弯眼睛笑得开心。
“番外是什么?”江横再问?,他了?解方厌知不会好好说话的态度,所以又加了?一句。
“长话短说,最好二十个字以内说清楚。”
“……哈哈!”哥哥好可爱啊,方厌知大笑,数千年来第一次心情?这般畅快。
“番外主要写的是瀛洲方家以及江横。”
“五十个字,聊个明?白。”江横一听是与自?己有关,便放宽了?条件。
方厌知眼中笑意更深了?,歪着脑袋,把玩着垂在胸口?的一缕青丝,打?量江横。
“番外里,江横是方厌知的亲哥,瀛洲方家的大公子,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未来的方家家主。因一次外游与家族断开了?联系,后被长泽坑蒙拐骗收做徒弟,承接符箓宗宗主之位。”
江横从?方厌知口?中听到番外,整个人惊呆了?,臭名昭著的反派居然值得六十万字的番外!
6
不过江横脑筋转的极快,前思后想,串联成线。他眸光一深,望向对面少年,“所以你的任务是带我回瀛洲?”
“哥哥心思聪颖!”方厌知眨眨眼,“准确点说,是回瀛洲继承家主之位。”
“是么,”江横倏尔扬唇,三分笑意不入眼底,垂眸饮酒,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的任务与谢辞有关。”
“哥哥以为我想杀他?”方厌知直言不讳。
江横不答,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怎会呢?”方厌知面色纯良,水汪汪的桃花源,可爱的小虎牙,真诚地望着江横眨眨眼,跟小兔子似的。
“如?果不是谢辞阻拦哥哥随我回瀛洲,我是不会对他动手的。”
听上?去,少年好像真的很想完成这个任务。江横亦没忘自?己答应过系统的——活到最后。
“我可以陪你去瀛洲。”江横先开口?,手腕一转,合拢的玉扇快如?刀光,直指方厌知,开出条件。
“但是,你不可以再找谢辞麻烦。”
“好呀!”方厌知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江横的要求。
他应付的太快,就?好像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一般。江横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方厌知,别是个反派吧?
“哥哥,我是好人,不会骗你的。”方厌知音色清朗,俊秀漂亮的脸蛋上?尚有几分未褪的青涩。
“……”哪有骗子标榜自?己是骗子的呢?搁这玩狼人杀呢。江横微微一笑,喝酒不答。
方厌知随意解释了?一句:“再者,等谢辞从?往生池出来,捏死我就?跟捏死蚂蚁一样,我才?不会自?找苦吃。”
“你在说什么屁话?”江横看了?他一眼,谢辞去往生池是化去魔力的,别到时候方厌知单手打?一百个谢辞!
不对。
“你怎知他去了?往生池!”江横眸光一紧。
“……”方厌知自?知失言,这个世界本就?是他在火狱时设下?的,与江横有关的每一世,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相应的谢辞做了?什么他也知道。
方厌知不假思索道,“番外写的。”
“番外不是写的瀛洲方家吗?”江横步步紧逼。
方厌知故作镇定,“也写了?谢辞,只不过哥哥只给我五十个字用来表述,我自?然省去了?无关紧要之人。”
江横对方厌知说的每句话都是半信半疑,却并不妨碍他发问?,“番外里,谢辞的剧情?是什么?”
方厌知一笑,没有直接回答江横,沉默地看向水榭外的湖水。
水如?明?镜,轻雾缭绕,模糊了?寒英晚水的倒影,只看见一片朦胧花枝,堆叠如?雪,茫茫然。
镜花水月。
方厌知突然记起来,这个世界便叫做镜花水月。
他几乎耗尽一身神力开出的镜花水月,阵法困锁千年光阴,而哥哥与自?己可以永远地活在轮回的世界。
忘记前尘。
快乐永恒。
活不下?去了?就?去死,重生一世。
“方厌知?”江横唤道。
“你在等谢辞?”方厌知不答反问?。
江横道,“是。”
“不行呀,哥哥。”方厌知脸上?笑意化作了?无奈,眼神透露几分落寞。
他放下?酒杯,朱唇轻挑,“你要是再与谢辞走近,他必定因你而死。”
江横瞳孔缩紧,睫毛颤了?颤,如?被惊扰的蝴蝶,翅膀惊恐地扑闪!
方厌知难得不笑了?,叹了?口?气,“番外中有一条if线,如?果江横活到了?最后,那一定是因为谢辞变成了?gay。”
方厌知进入过江横曾乱入的时空,这些奇怪的词汇也在记忆之中。
草!江横面上?风平浪静,内心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原文?里,谢辞不是gay,与舒沐心有一条感情?线。
如?今。
谢辞gay了?。
和自?己是结契的道侣。
方厌知望向不言不语的江横,沉寂的眼神在静默之中越来越偏执,透着一点狠戾的光——晏西楼算个屁,谢辞算个屁,他们?只会害哥哥痛苦,只会抢走哥哥!
“哥哥,你知道if线里最终的结局吗?”
“等等!”江横果断摇头,抬手制止他,“别说,我不好奇。”
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信!
方厌知一笑,红口?白牙笑起来英气好看,亮晶晶的桃花眼如?同一把揉碎的星光,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结局。
“你杀了?谢辞。”
“……放屁!”江横低声怒吼,下?颌线凌厉如?刀,声音发直,不悦地瞪向少年。
“其实不怪哥哥,”方厌知面上?笑意不改,“你也是为了?活下?去。”
“你闭嘴!”江横脑子有些乱,全?身肌肉紧绷着,用力握住玉扇,华丽的玉片割痛了?掌心纹路。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商无医与自?己下?过的棋局,死局。
龙困于野。
血溅万里。
也想起了?系统说过,他的任务是:活到最后。
所以,穿入番外if线的并不只是方厌知,其实也是自?己。
“你不觉得奇怪吗?原著中谢辞不是魔族,从?始至终都没入魔。”方厌知只给了?江横片刻静默。
江横早就?知晓,从?春山城开始,就?偏离原著的剧情?了?。
或者说,更早。
白玉坪上?江横故意撞上?谢辞的明?御,剑上?禅璎留下?的神力直接伤了?他的道骨,他卧榻的那几年中每日都有一位来送药的小哑巴。
便是谢辞的傀儡。
银涯想将他取而代之的那晚是除夕,所有人都在紫焘仙峰,他与小哑巴命悬一刻之际风雪吹开紧闭雕花门,谢辞提剑走了?进来。
过去不曾想明?白善恶分明?的谢辞为何会包庇一只满是魔气的小哑巴。
而今夜,江横再回望那些年,一切早就?有了?提示。
江横深陷沉思,所有他在过去不能理解的细节,慢慢都说通了?。
方厌知却不愿江横独自?思考太久,“那日在风岚石城我遇见你后,就?想带你回瀛洲,主要是不想你和偏离了?原著剧情?的谢辞走近。”
岁昔耗费神力布下?了?镜花水月,每一世轮回会洗去所有人的记忆,重新开始。
但他没想到,禅璎在春山城西华苑的神力禁制,成了?谢辞存放每一世回忆的地方,还让谢辞在一次次轮回之中找寻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岁昔付出极大代价,补上?了?最后一道禁制——如?果告知江横关于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轮回,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如?此?一来……江横是如?何也走不出这个世界的。
除非,他真的能亲手杀死谢辞。
杀死,用晏西楼心头血点魂的傀儡。
另一边,江横的心和这夜色一样,越来越深沉。
如?果方厌知没骗自?己,那他遇到的是if线的谢辞。
方厌知知道江横不会轻易相信,是以他说了?另一件事。
“弥河鬼市,也是番外if线中的剧情?。”
方厌知云淡风轻地将许慕、小白龙、晏西楼和别川的事情?讲得一清二楚,包括龙鳞盛会,华阳城大雨,天师弃神梯……许慕飞升,神罚降世,以及小神医鹿鸢!
江横只与闻修白等人提过几句弥河鬼市的事,并未告知他们?与晏西楼、别川有关的事,更没提及几千年前华阳城的往事。
华阳十一城,在修仙界的古籍之中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方厌知说得一清二楚。
江横如?何不心惊。
方厌知望向江横的双眸,微笑着敬了?江横一杯酒,“你以为的隐藏剧情?,其实是因为乱入了?if线的故事。”
江横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手脚冰凉。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双目清明?如?洗。
“我不会杀谢辞的。”
第94章
“你会不会杀谢辞, 就和谢辞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一样。”
方厌知音调含笑?,吐词利落,像一根沾了蜜糖的针, 扎在江横心里。
江横无声地?沉默。
谢辞与他说过,自己也不知满身魔气从何而?来。
谢辞还说, 自己只是一个祭品。
“方厌知, ”江横原本清亮的声线压低, 流露出?一丝压迫感, “你说你看完了番外,那你可知谢辞身?上的魔气是从?何而?来?”
方厌知作为镜花水月的守护者, 他自然?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 很多事?情他是无法告知江横的。
“无解。”方厌知说。
谢辞不能告诉江横,他本是傀儡, 身?上的魔气来自于晏西楼。
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办法,在岁昔赌上一身?神力开启镜花水月之时, 就注定好了——杀了晏西楼的傀儡,哥哥重归神庭, 前尘往事?风流云散。
岁昔设下的是一个无解的局。
这个世?界的江横去或留, 两种选择的后果, 岁昔都安排好了。
“无解是什么意思??”江横敏锐地?追问。
“不知道。”方厌知耸了下肩, 无奈眨眨眼。
他这一句落在江横耳边, 一语双关。
“你可以?把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当作设定罢了, 时机一到,纵然?解释不清楚,你还是会被推到被命运安排好的位置上。”方厌知说道。
“比如说, 杀了谢辞。”
江横眼神一冷,沉声重复了一遍, “我?穿书的任务是活下去,伤害谢辞的事?我?不会去做。”
“哈,随便你,”方厌知笑?了,故作天真,“反正我?只想带哥哥回瀛洲。”
江横相信事?在人为。
不管之后的剧情会将他推到何种境地?,他都不会动谢辞半根汗毛。
江横低眼看向自己善于刀法的双手,暗自思?忖,难得我?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离谱。
“哥哥,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方厌知突然?一摔酒杯,好似喝醉了一般。
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神采奕奕的眸子看向江横。
“走,随我?走!”
“不行,”江横想都不想直接否定,他答应过谢辞,等到他化去魔力出?棺之日。
方厌知被拒绝却并不生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少年?特有的兴奋劲儿。
他从?广袖中的乾坤袋里,摸出?了厚厚的《九州剑仙录》全文及番外,甩到了江横怀里。
好几?百万字,江横手指一点,灵识畅游其中,犹如一幕幕电影在脑中迅速播放!
片刻之后,遍览全文,江横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脸色白了三分。
从?春山城的无脸神像,风岚石城、弥河鬼市、谢辞入魔……谢辞化去魔力,被江横一刀捅死。
历历在目,全都记载在番外的if线——平行时空!
只是if线里也没有解释,谢辞为何入魔。
真就如方厌知说言,设定两个字比天大。
这踏马是什么狗屁番外,平行时空里男主就能随便死,一个臭反派还能活到最后?江横眉心不悦地?紧蹙。
“一定要现在走?”江横问。
“哥哥,”方厌知俯身?,凝视着江横的双眸,悄声询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江横按下心中惊讶,面?上情绪不动,只抬眼与他视线相接。
方厌知红唇轻启,纯净漂亮的笑?容透着一丝邪气,“你既不想杀谢辞,又不想被if线的剧情困扰,那我?们?就让这一切回归正轨,好吗?”
去瀛洲,是书中没有记载的另一种可能。
是真的改变世?界线。
去往虚无缥缈的瀛洲之后呢。if线中他与谢辞的剧情再也不会发生,只要他不离开瀛洲,不回修仙界,便不会再与谢辞相见。
如此,if线的结局不会出?现,而?他与方厌知的任务也能完成。
江横没有立即答复方厌知。
—
谢辞入石棺的第十三日,夜里。
江横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杀了谢辞。
但是。
没杀死。
而?且。
他被谢辞反杀了,死状痛苦万分。
……
江横被吓醒时满头大汗,心跳如雷,像是一只鼓点,不断敲打着耳膜,脑袋嗡鸣乱响。
江横无力地?揉着额角,头很痛。
勉强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他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在一颤一颤地?抖。
艹。
半夜做了这样的梦,再也无法入眠。
江横下床,煮了一壶热茶。
低头看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他脑子里闪过大片猩红的血迹。
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梦中情景。
自己在晓云峰上,手握观世?艳斩,在谢辞身?上快速捅了七八刀,玉色长刀进进出?出?,削铁如泥。
刀刃被涂抹出?殷红的血迹,血水顺着刀锋往下,滴答滴答。
谢辞那双眸子透着一股苍色,安静地?注视他,没有一丝怨恨情绪,安静的像落在雪上的月光,轻柔而?珍重。
茶水沸腾,江横倒了一杯给自己,吹开热烫的水雾,着急地?抿了一小口。
舌尖热烫的触觉,让他在这寂静惊悚的长夜分清了梦与醒的区别。
再一闭眼。
江横仿佛又回到梦里。
观世?艳斩被他紧握,刀刃插在谢辞胸口处,血往外咕咕冒泡。谢辞朝对面?的江横迈出?一步,刀便入骨一寸。
直到他停在江横面?前,弯下脖颈,用唇贴上江横的耳畔,细细摩挲,像一只缠绵缱绻的吻。
在与江横温柔地?道别。
谢辞的呼吸像一阵柔软的风。江横想起了在晚霞中升起的星星,明明最瑰丽灿烂,最终却被孤独夜色吞没。
谢辞叹了一口气。
目光中透出?一丝痛苦的绝望,眼底却又汹涌着温柔浪漫,矛盾至极。
他说:江横,你这样杀是不死我?的。
话音落地?,江横便被明御剑气贯穿,剧痛袭来的同时,鲜血尽数喷在了谢辞脸上!
江横,卒。
“……”江横连饮两杯热茶,静心凝神,压下心头恐惧。
良久,他剧烈的心跳平复了一些,人才算是彻底醒来了。
江横完全不记得梦中的自己为什么要去杀谢辞。
而?且,这一幕与小说中江横被谢辞杀死的场景也不同。
离谱。
—
谢辞入石棺的第十四日,夜里。
江横再次午夜惊醒,脸色惨白地?按住胸口,一人饮茶,坐至天明。
江横梦见封魔关口,漫天白雪——
他提着玉色长刀绝望地?看向谢辞,口中一直念着‘你别逼我?’、‘我?让你别逼我?’、‘别逼我?’……
北风卷起雪浪,无情吞没了他们?的交谈声。
倏尔,江横手里的刀快如闪电,冲上去对着谢辞一阵乱砍。
谢辞不闪不避,就像一个装满红墨水的气球,被针扎的千疮百孔,朝外喷着铁锈味的鲜血。
可是啊。
不管多少刀下去,谢辞就是不肯断气,死不了。
江横看怪物一样看着谢辞,眼中崩溃的悲伤化作了惊恐,他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
“杀不死的…谢辞我?杀不死你啊…”
江横跪倒在了谢辞的脚边,仙袍被地?面?一摊血迹染透,透骨的寒凉。
谢辞拖着被长刀砍得支离破碎的身?躯,缓缓弯下腰,单膝跪地?将吓坏了的江横揽入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似一种安抚。
“…就这样吧,我?不想杀你…求求你了。”
“谢辞!不要再逼我?了…”江横嗓音嘶哑,在他怀里痛苦地?哭喊着,手却握住观世?艳斩的刀柄,用力捅着谢辞的心脏,割出?一个豁开的血窟窿,有北风从?血口穿过,带血的腥风吹得江横遍体生寒。
谢辞刀刻凌厉的下颌线收紧,低眉垂眼深情温柔。他薄唇贴在江横耳垂边,唇边里发出?冰冷而?绝望的叹息。
他说:“江横,你这样杀是不死我?的。”
而?后,江横看见梦中的自己被明御贯体,剧痛瞬袭,头晕目眩,鲜血乱洒!
江横,卒。
—
谢辞入石棺的第十五日,夜里。
江横梦见,他依旧杀不死谢辞。
又一次,在谢辞的叹息声里被明御斩杀。
……
第十六日,夜里。
……
……
第二十日,夜里。
江横夜里醒来,衣衫被汗水湿透,几?乎喘不上气来。
依旧是一场令人窒息的梦。
不同于前面?八场被谢辞杀死的结局。
这一晚的梦中,不管谢辞如何逼他,他都没有对谢辞动手。
他似乎在一处阴冷的山洞,站在一片冰冷潮湿的水面?上,对谢辞说——
我?跟阿辞有缘,断然?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而?后,在谢辞猩红疯戾的目光中,江横先一步选择了自戕。
桌上的茶水早就压不住江横内心的痛苦与惊慌,他手边摆着的是十步凌烟的美酒佳酿,空了三坛。
江横被这九日的梦境困住,原应明亮的眸子灰暗,犹如明珠蒙尘,麻木而?绝望。
原来手里的刀,真的会控制不住地?砍向所爱之人。江横无望,想不到一个办法,让谢辞和自己都活在if线中。
连呼吸都是痛的。
可他仔细一想,说不清楚是他捅谢辞痛,还是谢辞杀他更痛。
艹。
江横只手捂住泛红的双眼,只手握住酒坛,仰头大口饮酒。
泪水顺着眼角朝后掠去。
不沾眼眶,不湿脸庞。
二十一日。
天亮。
江横随方厌知离开了魔界。
前去瀛洲。
第95章
东海瀛洲。
海上青峰三千丈, 云间玉楼连百尺。
岛屿回环,烟霭流霞,阴晴随天变。
江横与方厌知下船, 目之?所及皆是?美景。
瀛洲九万里,碧海蓝天, 景色怡然, 犹如步上琼林神宫。
门前弟子上千, 一个个风流美人, 白衣蓝裳配上华丽的鲛绡仙袍,云鬓美髻, 或马尾高束, 宝珠美玉作饰,恍若仙人临世。
为首的青年姿容俊美, 江横见?过?的,那?日在仙道夺魁上唯一一个没有?死掉的神仙岛弟子。
方无舟腰上斜挂着一把白骨刀, 手随意搭在刀柄之?上,侧身望向方厌知与江横。
方无舟率领弟子们朝二人行礼。
“恭迎少主。”
“恭迎少主。”
……
声势浩大, 响彻天地?。
“哥哥, 我们回来了。”方厌知充满少年感的俊脸被喜色渲染, 眉宇含笑。
“有?劳。”江横淡声道。
他一路上想着的都是?关于谢辞的事。哪怕到了世人难寻的神仙岛, 也并无多少惊讶欢喜。
方厌知心中明?白, 想让江横一时间放下谢辞是?不可能?的。但江横既愿意来神仙岛, 便说明?他内心很惧怕会亲手杀谢辞这件事。
方厌知先带江横入了城。
长街四通八达,高楼鳞次栉比,镇上的百姓面相和乐, 他们开着酒肆、市坊或摆卖小?摊,衣着虽比不上仙人的锦绣流光, 却也比修仙界中百姓所着的衣裳好太多。
坐在一顶八人抬起的精致檀轿中,风卷珠帘,江横耳濡目染,知晓这是?一片富庶无忧的仙境。
路上景色见?得?多了,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江横脑中被封藏的记忆被勾勒成片,想要破土而出。
他想起番外里江横的背景故事,瀛洲方家的大公子。
所以,这是?走入if线场景之?后,触发了原主对故乡的记忆。
江横坐在轿中,观看周遭人物风情,脑中源源不断地?接收到原主少年成长的记忆,以及方家独门心法。
—
神祠。
说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实际上是?一座雄伟壮丽的仙宫。
周围有?二十八座宝殿环绕,以长桥连接,巍峨城墙与仙宫宝殿交相辉映,似河汉星辰,气势磅礴。
江横随方厌知先入神祠,堂内建筑古朴雍容,以金和玉为主要的材质,目之?所及,光可鉴人,金碧辉煌。
江横眸光扫视,发现这里供的并不是?神仙岛的列祖列宗。
千尊神佛,在九层高楼之?中依次排列。
“这里是?,俸神鹊塔?”江横问道,随即下意识在这群神像之?中寻找寒英少君的神像。
并未寻得?。
“不是?,”方厌知一声轻笑,意味深长,“只是?一个随便放神像的宗祠。”
“都是?从神仙岛飞升的?”江横记得?,瀛洲一脉善天雷之?术,因?飞升的人数最多,是?以被称之?为神仙岛。
“不全?是?,”方厌知心里知晓江横话?里意思,他并不遮掩,语气轻慢而不屑。
“大部分神像是?从鹊塔搬出来的丢这里的。”
“……”江横情不自禁想起幽都的鹊塔,里面只有?一尊神像。
“瀛洲的鹊塔只供一个神。”方厌知回头看向江横,漫不经心地?笑问,“哥哥你知道是?谁吗?”
江横几乎可以确定,“寒英?”
方厌知眉眼?弯弯,笑容无瑕,“哥哥你果然还记得?!”
“……”我记得?个屁,不过?是?恰好在幽都的鹊塔见?过?罢了。江横心道。
他接过?侍女递来香烛,点燃后正要一一祭拜。
方厌知拂袖灭了香烛,与江横道,“算了,别拜他们。”
江横不解,“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配啊,哈哈哈。”方厌知笑声有?着压不住的狂妄,少年音略有?低哑,在清圣肃穆的殿内震耳发聩。
“我带哥哥来此地?只是?想告诉这些神像们,我把哥哥带回来了!”
江横随便,不拜就不拜吧,他对此也不感兴趣。
方厌知告诉他,他们的父母已经过?世许多年了,没有?血脉宗亲,只他二人相依为命。
江横点头,没有?复杂的家族关系总归是?好的,他可不想面对勾心斗角的权谋剧情。
二人离开后,又去了一座藏在仙雾中的岛屿,岛上青山翠林,一座宫殿。
这宫殿竟是?和江横在弥河鬼市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就是?谢辞朋友那?处院子。
门前玉阶,芝兰飘香。
玉雕小?楼倚靠在一棵巨大的寒英晚水上,飞瀑悬河。
江横如何不心惊,满目诧异,他脑海被一团雾塞满,拼命地?朝前奔跑,想冲开迷雾,却发现迷雾之?后是?一棵寒英晚水,而花树之?后是?更深层厚重的迷雾。
空气是?稀薄的,近似窒息。
“哥哥。”方厌知喊道,眼?中泛着谨小?慎微的欢喜,“你会喜欢这里吗?”
江横沉声,“这是?谁的住处?”
方厌知道,“是?给哥哥你准备的。”
江横:“……”
是?巧合吗?
“我亲自命人建造的,”方厌知领着江横步入庭中,“据说弥河鬼市也有?一处,很相似吗?”
江横侧身,凝视方厌知片刻,而后扭头扫了一眼?院中建造,微微一笑。
“是?有?,与这里一模一样。”
方厌知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起来的卷轴,递给江横,“哥哥,你看看。”
江横好奇地?接过?,打开发现是?一张宫殿设计图。
庭院、楼宇、层高……材料,布景等等,全?部记录在册。
“……哪来的?”江横问道。
方厌知一笑,“书楼里古籍中找到的,说是?仿的弥河鬼市的星河殿。”
江横没有?被方厌知说服,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弥河鬼市的设计图在瀛洲方家公开流传?
问题在于,弥河鬼市和瀛洲都是?极其难以寻得?入门之?法的地?境。
方厌知种种可疑行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想将自己从谢辞身边带走,让谢辞一个人面对修仙界的围杀吗?
江横离开前留信在医馆,嘱托商无医交付谢辞,让他先不要离开魔界。
“哥哥,你往后就安心住在这里。”方厌知语气真诚,与他说道。
“我也会住在这里,所以你不会觉得?无聊。”
江横回神,朝少年点了下头,便去歇下。
这一夜,他又做梦了。
梦中谢辞从石棺出来,在十步凌烟的寒英晚水树下站了一天一夜,玉叶飞花,莹润雪白的花瓣落上他的肩头。
他手里拿着江横留下的信,桌上摆着一坛酒,两只酒杯荡漾着明?月清辉。
一口风月无边都没动过?。
梦境中景物瞬息万变,光阴交错,一转眼?就到了谢辞离开魔界的那?日。
江横看见?整片幽都万籁无声,长街高楼挂着一面又一面旗帜,绣有?火焰纹与青羽赤鹤图腾。
谢辞从远处走来,散开雾霭。
他以神谕束发,穿着浅蓝色的上衣,湛蓝的下裳,一袭蓝色的衣袍,风雅秀绝。
魔君率领着万魔跪道相送。
谢辞头也没回,孤高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
梦境再变。
谢辞出现在了永无镇的白雪地?里,漫天大雪。
江横并不知晓他是?如何离开被重兵把守的封魔关口的。
好在谢辞身上并未有?血迹,想来应是?通行无碍。
风雪太大,谢辞衣袍猎猎作响,乌发飞扬。让江横想起了荒野中的草,齐人高,满目苍凉。
江横看不清谢辞脸上的神情,俊美如刀的五官被雪粒子模糊了棱角。似隔着一场遥远的时空,江横只看见?一双苍色的长眸,被风吹满了寒凉。
只是?对视一眼?,江横都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谢辞应该比他更冷。毕竟化了灵力和魔力,谢辞又如何能?在冰天雪地?里站这么久。
许久,场景都没有?变化。清癯颀长的背影在茫茫雪原中,面朝一个方向,久久没有?走动半步。
谢辞在等人吗。
江横很心急,朝他喊道:你快走吧,没有?人会来,你快走!
当然,梦里的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也没有?具体的身形,只一个是?视线罢了。
梦里,日夜交替,不知过?了多久。
谢辞终于离开了。
他一个人穿越雪原冰山,衣袍在风雪中单薄如纸,走了很远的路。
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梦中偶尔闪过?一片暗红的血光,江横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场景就发生了变化。
谢辞依旧是?衣不染尘的落拓身姿,来到出海的渡口边。
落日余晖,照在他一袭蓝衣之?上,镀了一层仙气非凡的金色的衣边,整个人如遗世之?仙。
江横视线随着霞光转移,看清了他的隐于阳光背后的侧脸。
脸色素白,鼻梁挺拔,漆眉苍目,一点薄唇没有?血色,下颌近似一条直线利落转折。
他垂着眼?,冷寂的长眸望向遥远的海面。
干净,冷清到了极致。
睡梦中,江横心悸不安,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谢辞要来瀛洲吗?
画面猛然一转!
江横看见?了这些天来最恐怖的一幕——
他手里的长刀被血染的通红,终于杀掉了谢辞。
谢辞断了生气,笔直地?跪在了他面前。
垂下了头颅。
咔嚓一声。
谢辞的脑袋掉了下来,顺着地?面一直滚,满脸血污,停在了江横的脚边。
已经崩溃的江横听见?谢辞对他说。
江横,我不恨你。
所以你也不要怨恨自己。
就当是?一场噩梦,醒来便忘却吧。
第96章
瀛洲没有明显的寒暑交替, 四?季温暖。
星云观则不同,冷暖寒凉皆是分明的,青山绿水, 岁岁枯荣。
江横身处瀛洲,心自远渡山海外。
那日梦见?谢辞后, 江横再也不曾做过类似的梦, 更别说谢辞入梦。
夜夜酣睡, 把这一个月来的觉都补了回来。
至于谢辞, 每日想起来时,江横免不了一阵心痛。
通灵法?阵他一直开着。
在离开魔界与?方厌知前去渡口前, 江横便与?闻修白联系过。
告知掌门师兄自?己暂时不回星云观, 符箓宗交于洺香长老代掌,其他大小事宜由师兄师姐做主。
闻修白问道:“小师弟可是与?你一起?”
江横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师兄,我没能将谢辞带回来。”
闻修白沉默了许久。
江横道:“师兄可派人去永无镇接应谢辞, 他应是这几天离开魔界。”
来到瀛洲之后,通灵法?阵里又恢复了平静, 就像是一只又高又深的山洞, 吞没光阴。
瀛洲不属于修仙界, 所以通灵法?阵才?会没用?的吧。
江横想, 他应该等不来谢辞联系自?己了。
他们, 这样算是结束吗?自?己不明不白地消失, 只留一封叮嘱的信,也不解释自?己因何离开,去了何处。
会生气的吧。
想到这, 江横望向窗外探过屋檐的花枝,笑了一声, 几多寂寥和?些微轻嘲。
“诶。”江横长叹了一口气,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的难受,细细密密的针扎,呼吸都是痛苦的。
他受不了无休止的噩梦,摧残着他的神经,折磨他的心境。更受不了方厌知说的,留在瀛洲再也不和?谢辞见?面。
快两个月了。
离开魔界至今。
他无时无刻不在被噩梦吓醒的深夜之中,一边被设定?逼的发?狂,一边温柔地想念谢辞。
两股情绪在身体中拉扯,江横脑袋传来一阵被撕裂般的沉痛,睫毛濡湿,眼眶暗红。
这一刻,他分外地想见?谢辞,哪怕只是听一下他的声音也好?。
细长的手指翻飞掐诀,江横阖眼进入通灵法?阵,两个月来第一次主动联系谢辞。
汪洋大海,无声无息。
—
近来。
江横情绪低沉,桃花眼里没了三分笑意,周身灵气乍现凌厉锋芒。
这日,方厌知带他去了方家?的天下兵集。
一整座高楼,里面排布着三界百兵,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
楼中多是剑、枪、剑、戟、弓、戈岳、戈岳、刀。
也有埙、缶、筑、排箫、箜篌、筝、古琴、瑟等仙品神器。
江横兴致缺缺,仙气流光的神器从眼前过,他也没有抬眸半分。
方厌知想让江横选一把更好?的刀。江横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方厌知道:“哥哥的刀从不收锋,伤人损己,还?是选一把带鞘的更为谦和?有礼。”
说完,也不等江横多言,方厌知挥袖伸手,隔空取来一把艳红色泽的长刀。
方厌知将刀递给江横。
长刀周身红似鲜血,光华流照,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仙品。
可这血光,江横不喜欢。
方厌知见?江横不接,他笑着解释道:“此刀名为凤凰血,父亲所锻,本该在你成年?时赠你做佩刀。”
江横坚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不喜欢这把刀。
语气平淡地拒绝,他道:“我既已成年?,就无须再赠,父亲的好?意我心领了。”
方厌知迟疑一瞬,而后弯弯嘴角,“好?的,全依哥哥所言便是。”
从兵集出来,江横便打算回去休息,一身颓然丧气,面无表情。
他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
连阳光,都是刺眼的存在,会惹他生厌。
烦躁。
江横尽可能地去克制这股怨气。
明明是他害怕噩梦成真,所以主动离开了魔界,离开了谢辞。
所以,他没立场去怨恨。
都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
不管是寒英,还?是江横。方厌知从未在哥哥脸上看见?过如此自?我厌弃的神情。
方厌知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追上江横,他不放心地喊道。
“哥哥!”
江横脚步停顿,背对着阳光落下的地方,眉心因厌恶而皱起。
“我累了,先回去了。”他垂眼看向脚下玉阶,干净明亮地刺目。
方厌知道,“你,还?好?吗?”
江横音色低沉,嗯了声,而后化光离去,压根不给方厌知开口的机会。
“哥哥!”方厌知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喊道。
许久后,少年?俊美的脸庞划过一丝无奈叹息。
哥哥喜欢上了晏西楼的傀儡。
他只是不想哥哥再回到那个可能会再次抹杀少君的神庭去而已。
哥哥留在这个世界,永生永世,无忧无虑有什么不好?的?
他甚至可以接受谢辞。
方厌知愿意退步,只要哥哥可以开心,他允许哥哥和?谢辞在一起。
在过去重?复的世界中,他给过谢辞机会。
可谢辞——他配吗!
不知死活的东西。方厌知冷笑。
谢辞自?作聪明,在春山城不断刷新每一世的回忆,也让他终于发?现这个世界的问题。
而谢辞竟傻到放弃与?哥哥长相厮守的机会,一心只想送哥哥离开这个世界。
他决不允许!
—
夜深人静,江横毫无睡意。
他开始回忆,每一个朝谢辞捅刀的噩梦,梦中细节,血的温度,流速……
情绪在一次又一次的悬崖边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摒弃的记忆死死地纠缠着他。
几近麻木,疯狂。
让江横恨不得抽刀自?裁,结束这一切!
他绝不会冲谢辞拔刀,绝不会。
好?在。
江横手里的刀划向脖颈之时,右手腕骨一阵刺痛。
他垂眸一看,苍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抹金色细纹,小巧精美的寒英晚水。
是这个地方。江横顿时浑身虚脱,抬了抬濡湿的眼睫,阴郁的眼眸漆黑冷然,安静地看向这朵花。
心上的厌弃与?愤怒,风吹云散。
谢辞。江横心跳了一下。
是谢辞没错。
他们在西华苑结契之时,断秋堂外枯木花开,满树雪白,谢辞咬破食指以血涂在他腕骨上,画作一朵寒英晚水。
谢辞说。
若有一日不在你身边,我想你时,你会知晓。
江横闭眼,腕骨上的花滚烫。
心,安静得不像话。
偾张的血管也不在叫嚣,厌恶的情绪从身上褪去。
他想谢辞。
想见?谢辞。
离开这里!
不管不顾地回去,再经历梦里的事情吗?
—
那晚过后,江横腕骨多了一朵金色花纹,广袖一垂,便将其遮住。
偶尔情绪不由控制,江横才?会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这朵花,感受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滚烫温度。
谢辞在想他。
这个认知,能极好?的抚平他的负面情绪。
方厌知每日都会来找江横。
江横也不再拒绝修习方家?的术法?。
方厌知开心地亲自?传授,事无巨细,将所有他会的本事全教?给了江横。
没多久,江横开始闭关?。
等他出关?,已是半年?过去。
以前,江横觉得自?己只要苟到最后就好?。
而今,他觉得如果自?己与?谢辞都能飞升,不就逃开了设定??
问题是,神梯已断,鬼市难寻。
哪怕如此,江横还?是想试试,自?己这段时日的成果。
江横提起一些兴致,喊住了前来找寻方厌知的方无舟,“无舟,你招一手天雷朝我放试试?”
江横已经摸清楚了瀛洲的情况,方无舟是这岛上除了方厌知以外,修为最厉害的一位。
方无舟一脸无语看向江横,见?江横挡路不让半步。
他只好?后抽出腰后的白骨刀,高马尾迎风飘荡,衬着一张俊逸的面孔。
“来,决斗!”
江横挑眉,“不比刀法?。”
方无舟持刀等待片刻,他并非不讲武德之人,既然江横不愿意出刀,也只好?收了刀。
江横见?他无意与?自?己比试,“是不是我出刀,你才?愿意招天雷?”
方无舟无聊地甩了甩一头秀丽的高马尾,冷着脸懒声开口,“不会。”
江横握着玉扇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方无舟将耷拉的眼皮抬起,瞥向江横,正儿八经地重?复了遍,“不会!”
江横笑了,“不是说神仙岛上就没有不会放天雷的弟子吗?再说你这把白骨刀上的雷电光芒,难道有假?”
“白骨刀?难听!”方无舟一脸冷嗤,轻咳了一声,嗓音清亮,“我的刀叫作风雷惊霜。因根骨的问题,我不能修习雷电之术,少主破例留我在岛内专习刀术的。”
江横了然,原来是特效武器啊。
他快步追上离开的方无舟,歉意道,“是我误解了。仙道夺魁之时,我观你刀术携雷电之势,以为是个中高手。”
方无舟脸色一冷。
江横连忙补了句,“如此来看,就算不习雷电之术,无舟小弟也是实力非凡,刀术惊绝。”
方无舟脸色这才?轻松好?看了些。
江横又问:“那你们岛上,雷电之术修的最好?的是哪一位?”
方无舟挑眉,下巴一抬,指向不远处的花林——
他道:“少主。”
方厌知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眼带笑意。
江横一想这可不行。
方厌知不肯对自?己出手,哪怕都是穿书人,这家?伙入戏还?挺深,一口一个——
哥哥,我不能以下犯上。
我不能冒犯哥哥。
果不其然,方厌知拒绝了江横。
—
岛上虽然好?,梦魇也渐渐压了下去。
腕骨的小花陪伴着江横,日子久了却?总觉得缺些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是乏的,累的。
他生出了回到中原修仙界的想法?。
方厌知当即拦他,“哥哥,你为什么要离开?”
江横:“去外面看看。”
方厌知:“你忘了番外和?if线了?”
将梦魇压下,将负面情绪隐藏,但江横怎么可能会忘!
这东西就跟一条鲜红的警戒线一样,在脑袋中呲呲呲的响。他就是太过害怕if线中的结局变成现实,所以在岛上躲了快一年?时日。
但让他一辈子躲在岛上,是不可能的。
江横很清楚,自?己的心不在这里。
他也不再是初被梦魇困扰之时,急于逃避的江横了。
海岸边,海浪滔天,飞鸟盘旋。
江横拍了拍方厌知的肩膀,直视方厌知担忧的双眼,郑重?道:“你的穿书任务到底是什么?”
方厌知教?他心法?并不是作假,这个少年?待他极好?。
方厌知:“带你回瀛洲。”
江横道,“我已经回来过了,你任务也算完成。”
方厌知皱眉,“留在瀛洲!”
“这样吗?”江横一笑,转头望向遥远的汪洋大海,陌生而神秘,却?又吸引着人愿意去探寻一个结果。
“如果谢辞愿意,我会和?他一起回来。”他承诺方厌知。
“……”方厌知敛下温柔神情,气得不说话。
江横落在方厌知肩头的手,可以明显受到来自?方厌知身上的轻轻颤抖。
江横不解,“你很害怕吗?”
“哥哥,”方厌知垂眼,转过脸避开江横的目光,“答应我一件事。”
江横嗯了声,“你说。”
方厌知深吸了口气,嗓音低哑:“你不要杀谢辞。”
江横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确信方厌知对谢辞曾充满杀意,方厌知毫不避讳对谢辞的厌恶。
方厌知低声冷笑,“因为,我不想哥哥以后后悔。”
江横不语。
方厌知却?猛然回头,一双赤红的双眼诚恳地凝视着江横,近似乞求,“我怕你后悔,亲手杀了喜欢的人。”
“不会,”江横眼中浮现三分笑意,语气温柔,“我不会杀谢辞。”
就算是设定?。
他也不会让梦魇成真。
一定?可以找到解法?的。
第97章
孤舟出海, 一路辗转。
江横重回修仙界地界,是在一个落了雪的清晨。
天地澄明。
星辰落山,旭日东升。
橙红的初日从海边冒出脑袋, 金色的云朵在海平线上散开,雪花浪漫地飘落海面?, 又迅速被一团团海雾吞没。
过了几?日, 海面?落雪渐大, 没了日出日落, 阴风怒号。
孤舟飘摇。
寒冬时节。
江横站在船头,一袭做工精美的白衣紫裳, 身披雪裘, 清袅身姿在海雾之中显得出尘卓然。
江横在涵凌渡弃船上岸,足踏细雪, 衣不染尘。
渡口处往来货商不断,热闹纷呈。他们穿着简单的棉布麻衣, 裹着一层厚的冬袄,手上皮肤皴裂, 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略微眯着眼交谈。
与魔界的子民不同, 与神仙岛上的居民也不同。
修仙界管辖范围中的寻常人, 就?是如此朴素又清苦的过着日子。
江横心上渐生出一股远游之人重回故土的近乡情怯。
城镇街坊喧闹拥堵, 所闻所见都让他觉得鲜活有趣。
作为一个在修仙界小?有名气?的修士, 江横先去绣衣楼买了一只浅紫幕篱,透明薄纱好似隔雾看花,戴上之后遮去面?容。
他略施了一个术法, 让一般修士也无法窥见幕篱之下的真?容。
做好准备,江横依寻记忆, 在城中找寻匾额上刻有仙门记好的茶楼,好来打探小?道消息。
地方不难寻,这?种茶楼门口都会有几?个小?修士,先收灵石确定来者是修士后才?放入,不接待寻常百姓。
江横抛了两颗上品灵石给小?修士。
难得遇见出手如此阔绰的仙家了!小?修士拿起一颗擦了擦,迎着光线看看,是火系灵石,中藏焰火,无一丝杂尘,纯净度极高。
好东西!小?修士内心欢喜,小?心翼翼地别了一颗在腰间。
他这?才?弯下腰,满脸笑意地朝江横恭维了起来。
一通马屁下来,江横心下了然,这?破地方估计平日里没什么大仙家来。
一楼中心摆台。环绕着台子,摆了十?二桌,四张桌子十?六人,三个元婴期的修士,其他的不足看第二眼。
二楼九桌,一桌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化虚期,桌上放着两把清光宝剑。
这?两人身上衣袍上绣有宗门徽案,女绣莲花纹,男绣羽纹。
很是眼熟。江横暗自思忖。
小?修士欢欢喜喜地领着芝兰玉树的仙人上楼,轻声细语地询问喜好。
江横选了三楼临窗的位置,又给了一颗,“一壶茶水,两碟糕点。”
小?修士问,“回仙家,香茗有如云,明冬雪,雾韶峰,翠隽凤枞,桃花绿波,不知仙家喜欢哪一味?”
没几?个好的。江横谈不上喜欢,瀛洲的茶水喝惯了,随意点了个以前下山时喝过的。
二楼一男一女没说话。
一楼叽叽喳喳地讲屁话,无非就?是哪个师弟金丹期了,哪个师妹筑基都难……
我?师兄秘境夺宝牛的一批。
我?师父大乘期后期日天日地,不日便入渡劫期。
……
这?些互不相让的牛批吹得各个面?红耳赤,气?氛紧张,竟没演变成?大打出手!
江横很意外?。
一楼这?群修士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仙统大人,天下第一。
……蛮好孝的。江横喝了一口茶。
转念一想,仙统?
神魔七绝法杖为谢辞所废,法杖被抛弃山崖,毁尸灭迹。
仙道夺魁也不欢而散,哪来的仙统。
江横目光再?次扫向二楼那一男一女,视线掠过他们衣上的宗徽时,瞬间明了。
是白羽莲峰的人啊。
白羽莲峰八大家,每一家都有自家的宗徽。而八大家中资质最好的弟子则会被送入段家,段家弟子中,男修绘白羽,女修着莲花。
一回来就?遇上有仇的。江横弯了弯嘴角,静心品茗,耳听八方。
两壶茶后,窗外?大雪,阴云低垂。
一楼传来动静,茶楼中的小?厮全部跑了出去,态度恭敬。
二楼一男一女也握剑下楼,率领弟子们出去。
不一会,这?群人便迎进一群身穿白衣锦袍的男女,皆是太虚期的修士。
而被这?群人围绕着的是一位白发长者,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江横看清来人,眼皮跳了一下。
鹤弥雪。
在仙道夺魁之日见过,白羽莲峰鹤家家主。
浪刀仙死?后,鹤弥雪上台朝他发难叫嚣,是惊鸿仙子出手压下了鹤弥雪。
江横自是记得一清二楚。
鹤弥雪被门徒迎进,上了二楼,他带来的鹤家弟子也都在二楼入座。
如此一来,一楼还是最开始的四桌人,二楼却成?了六桌。
楼里总算是热闹了起来。
鹤弥雪喝茶之间,看了眼三楼头戴幕篱的年轻人,外?形轮廓单薄,身背挺直,手骨漂亮。
有些眼熟的身影。鹤弥雪想了一下,暗自惊讶,竟是像那星云观上的江横。
不过下一瞬,他就?松了口气?。
应该不是。
因为,守在封魔关口的弟子来报,自去年谢辞离开魔界之后,再?无其他人离开。
便是说,江横被留在了魔界,生死?未卜。
西南妖族动荡,鹤弥雪奉命去西南除妖,这?一路上长途跋涉,眉心有几?分疲惫。
他喝不惯茶楼的劣质茶水,起身先去了后院休息,留下众弟子。
鹤弥雪走?后,江横又添了一壶茶,抽出袖中玉骨折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骨上的花印。
二楼六桌修士在送走?鹤弥雪后,皆松了口气?,有人直接唤来小?二上了十?几?坛美酒。
美酒如喉,吹牛的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江横耳边如有一千只蚊子,嗡嗡叫了半天,恨不得撕破耳膜之时,才?听到一些有用的。
嗓音粗犷的男修玩味笑着道,“听说没,星云观的那位神仙下山了。”
“气?宗那位小?神仙?”
“柳师兄是说那位生来便有三千年灵力的牧云生吗?”
嗓音粗犷的男修冷哼了声,“正是。”
“他下山做什么?”
有人压低声音,“相传他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江横眼眸一挑,牧云生下山了?
“说什么不能下山?依我?看都是长泽留下来唬人的!”另一人不屑道,“那牧云生下山不也没死?吗,活的好好的。”
“哦,看来传言也不一定为真?。”
“那他下山是为了何事?”
“谁知道呢?”
“我?听说的啊,他两个师弟离开山门太久,牧云生担心,所以才?下山。”
“真?的假的?”
“牧云生还能去魔界不成??”
……
江横指尖茶杯猛地一抖,满目震惊,牧云生下山是找他与谢辞?
谢辞化去一身魔气?后,怎还未回山?
他去瀛洲之前,曾在通灵法阵告知过掌门师兄他们,让他们去封魔关口接谢辞。
难道,他们没遇上?
江横回修仙界尚未开启通灵法阵告知闻修白等人。
“不会吧,守在永无镇的世家从未提过牧云生。”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先前声音粗犷的柳师兄饮尽一杯酒,大放厥词:“都出了这?种家门不幸的事了,星云观怎还要寻回谢辞和江横?要我?说,就?应该与他二人断绝关系,清理门户!”
“柳师兄说得对。”
“还是柳师兄思路清晰!”
被一群师弟师妹恭维,柳师兄开心饮酒,又骂骂捏捏了几?句,“也不知这?闻修白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还护着谢辞和江横?依我?看牧云生多?半也是个傻的!”
江横本着刚回修仙界,暂时不惹是生非。
可这?姓柳的一口气?就?把星云观F4给开了,这?能忍?
手里的茶杯正要朝姓柳的脑袋砸去时——
只听一抹清甜的少女声音打断了这?群议论纷纷的男修。
“休要妄言!牧师兄怎有可能下山。”
“清清师妹?”柳师兄惊讶于出声之人,更?惊讶于她对星云观之人的称呼,不悦道,“他算哪门子师兄?”
“就?是,我?们才?是你师兄啊!”
“快过来,喊一声师兄我?听听?”
人群中一位素衣白裳的少女放下茶杯,起身望向男修那一桌。
少女巴掌小?脸,雪肤樱唇,一双眉目人如其名,清澈如许。
她道,“我?与牧师兄一样,修的是天地之气?,都是气?修,唤一声师兄有何不对?”
“师妹慎言!”柳师兄音色一冷,呵斥道,“星云观这?等藏污纳垢的腌臜地,能出什么正经修士,你也不怕辱没了白羽莲峰的声名!”
“谢辞是谢辞,牧师兄是牧师兄,谢辞是魔而牧师兄是人,何必要混为一谈?”清清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柳师兄高调反驳,“对这?种人,我?偏要混为一谈呢?”
清清声音气?得发抖,“仙统大人不是常常教导我?等,天下修士本是一家,天下仙门亦是一门,又何来分别!”
“放屁,就?凭谢辞是魔,他们星云观竟然私藏一个魔族四百多?年,就?罪大恶极!”
“怎是私藏?难道不是谢辞隐藏的太好,星云观的修士们并未发现异样吗!”清清坚持己见,“毕竟,在谢辞泄露魔气?之前,整个修仙界谁人知晓这?一点?”
“你放肆!”柳师兄拍案而起,手中酒碗朝少女脚边摔了过去。
清清仰着小?脸,不退不避,并指凝气?,将那四分五裂的酒碗碾作粉尘。
少女并未被吓到,吐词清晰,“仙道夺魁那日,我?就?站在仙统身后,看得比柳师兄要清楚。”
那日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人发现异状。
若说有错,错的又何止一个星云观!
江横把玩着茶杯,侧过面?容,隔着薄纱打量着纤细苗条的少女。
真?稀奇,白羽莲峰还有替星云观说话的弟子。
柳师兄气?得瞪眼,他们这?一群弟子之中,只有清清修为最高,有幸随仙统去星云观参加仙道夺魁。
可被一个少女当众下面?子的事,柳师兄做不到忍气?吞声,当即口不择言道,“你一口一个牧师兄,是不是对牧云生有非分之想!”
清清气?势不输人,可面?对这?一句,当即抿唇红了脸,青涩如桃。
江横原本的烦躁不悦在听见少女的辩护后已然散去,吃瓜吃到自己师兄头上了。
他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牧师兄?
柳师兄的话周围的男修女修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少女抿唇不语,他们满脸震惊地窃窃私语起来。
柳师兄先前有意与清清结为道侣,却被她以潜心修道为由拒绝,眼下方明白少女其实是心中另有他人。
柳师兄怒火中烧,压低粗声,透着一股怨毒的阴狠意味,“可惜了,牧云生下山必死?的命格,清清师妹不如早断了念头得好。”
正在江横想着,少女该如何反应还是不做反应的时候。
清清把玩着手中水晶球,嘲笑道:“你们既然如此肯定牧师兄下了山,那倒是说说,他去了哪里啊!”
柳师兄:……
“你们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清清垂眼一笑,别提多?讽刺了,“哼!一群道听途说之辈,乱嚼舌根。”
被她激怒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当即有忍不下这?口气?,“这?又不是隐秘,师尊早就?收到来信了。”
“叶璐!”柳师兄出声,示意他闭嘴!
叶璐嘴快,“人就?在春山城!有本事你去找他啊!”
第98章
春山城?
是说牧云生在春山城。江横眼神转瞬茫然?, 脸上因吃瓜而扬起的?笑容一下便凝固住了。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年半之前,他在春山城里,替无脸神像补上的?那张脸。
就是牧云生的?。
师尊长泽因开天书施展判命阵, 想替牧云生改命,不想遭反噬而殒命。
留下遗言。
牧云生不可下山。
否则, 修仙界必乱。
纵观《九州剑仙录》全篇及番外, 牧云生不曾下山。
那……这又算是什么?
这个世界的?剧情还是偏离了原著和番外if线, 是吗。
江横人麻了, 脑中钻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如果自己?没有回修仙界, 如果自己?还在神仙岛, 修仙界里会?不会?是另一个局面——
小神仙牧云生如往常一样在山上清修,谢辞也?回到观中, 闻修白向世人证明谢辞已无魔气在身。
一切都风平浪静。
不会?。
江横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他不应该自我否定, 不应怀疑自己?回到修仙界的?初衷,他并?不是造成这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江横意识到, 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第一天, 蝴蝶就已经在扇动翅膀了。
避无可避的?宿命。
被彻底改乱的?世界线, 江横没得选。
就在这时, 消失许久的?系统突然?找上了他。
[系统:你终于想好了, 要去当这个世界的?主角了吗?]
江横一口茶差点噎死, 故作惊讶:哦我的?老天,你是谁?
[系统:……]
江横:我们认识吗?
[系统:……那我走]
江横:回来!
[系统:嘻嘻]
江横:我要问你。
[系统突然?打断江横:长话短说,你是他的?哥哥, 所以方厌知对你并?无恶意]
江横欲言又止,其实要问的?问题并?不是方厌知。
但江横被系统的?回答吸引了注意力, 系统怎么知道我是方厌知的?哥哥?
江横震惊于系统竟然?能回答原著以外的?剧情。
等等!原著以外!
江横敏锐地觉察到不对,瞳孔下意识紧缩,不可置信地望向杯中清茶,水面纯澈,映着幕篱之下的?自己?。
系统,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一开始,他穿的?就是《九州剑仙录》的?全文?及番外。
那为何,方厌知口中的?番外if线:春山城、风岚石城、弥河鬼市、魔界在系统这里都是查无此剧情介绍,全被笼统的?归为超纲?
再者。除了自己?坚持闯入春山城救谢辞那次,之后他在遇到需要系统协助自己?做出判断的?紧要关头,系统都会?装死。
装死之后,又会?时不时地冒出来,问他要不要甩了谢辞单干,当主角?
江横一个头两个大。
江横:你是谁?
[系统: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并?不坏]
江横:我真的?是穿书吗?
江横说不清为什么要问这个,可能是潜意识觉得这个世界脱离原著太多,又或者说他身上经历了太多原主江横没有经历的?剧情……就好像,他才是江横。
况且,系统一再暗示他,可以走自己?的?剧情线,当主角。
[系统: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去春山城了吗?]
江横很烦它窥探自己?心思的?做法?,却又没办法?阻止。
江横:牧师兄真的?在春山城?
[系统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在]
江横舒了口气,放下茶杯:那就去吧。
[系统:可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的?比较好]
江横挑眉,手中把玩的?玉扇一合:给我个理由??
[系统用没有音调的?语气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吧]
江横问不出结果,也?懒得问。
而楼下名唤清清的?少女在得知牧云生的?下落后,直接起身离开。
江横正好下楼,与?她一前?一后。
走过长街,把玩水晶球的?少女突然?回身,望向身后头戴幕篱的?年轻人。
[系统:有你这么跟踪的?吗?]
江横: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想跟她一路做伴?
少女收了球,朝江横走近一步,双手合拢作莲花状,朝他施礼一拜。
“清清见过江宗主。”
鹤弥雪离开大厅后,江横抽出了袖中玉扇。清清曾去星云观参加过仙道夺魁,所以能一眼认出三楼那位临窗独坐的?公子手中独一无二的?玉骨折扇。
江横并?不惊讶少女能认出自己?,撩开幕篱,挑唇一笑。
仙道夺魁时清清见过江横,骨相柔美?,一身玉骨皓质,清艳凌绝。
再见他,只觉身上气质越发?清冽,少了几分过往的?柔和。
江横眼神温润,三分不见底的?笑,“你要去春山城找我师兄?”
闻言,清清雪白细腻的?双颊一红,长睫扑闪,眼神羞赧地望向他处,支支吾吾地嗯了声。
“哈。”
见江横竟在笑自己?,清清黛眉一蹙,咬咬唇朝他问道,“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江横本就有此意。
一来,他到底是不放心,担心清清前?去春山城找牧云生实则是白羽莲峰的?任务。
二来,路途无趣,找个老实人吃个瓜。
两人结伴而行。
为避人耳目,江横收了清清作妹妹。
清清倒也?不好奇本应在魔界的?人居然?出现修仙界还要当自己?哥哥,二话不说就喊了一声‘哥哥’。
可江横好奇,他随手从沿途叫卖的?老头肩上抽下两串糖葫芦,抛了一块灵石给老头。
江横递给清清一串,“吃。”
说完,自己?也?咬了一颗裹着糖衣的?红果子,山楂清脆,酸甜可口。
清清眼眸一亮,她可爱尘世这些商贩糖点,可父亲与?师尊都不允,想偷偷买下品尝还被一众师姐师兄阻拦笑话。
小姑娘低头咬下一整颗,吞入口中,腮帮子鼓鼓的?,她弯弯眉眼朝江横笑。
江横也?笑,一边咬破山楂,一边随意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从魔界出来的??”
清清学着江横,咬碎光滑清甜的?糖衣,咀嚼着又酸又甜的?果肉,等到一颗吃完了才回答他的?问题。
“哥哥的?事?与?我无
关,我不好奇呀!”清清说完,又苦恼无奈地加了一句。
“我只关心我关心的?,还是说今天过后,我也?要开始关心哥哥的?事?了?”
“……大可不必。”江横摸了把小姑娘的?脑袋。
她就差明说:我只关心牧云生,喊你哥哥之前?我知道你是个人。
修仙界幅员辽阔,江横与?清清花了四?天时日,才从极西的?潮屿汐洲赶至春山城附近。
入城之前?,他先开了通灵法?阵。
不一会?,闻修白与?萧翠寒便入了阵。
萧翠寒敲着烟斗,语气激动道:“小横?”
闻修白亦道,“你回来了?”
星云观上的?师兄师姐是江横穿书这么多年来关系最亲近之人,一年多不见,再次听见师兄他们的?声音,江横心潮澎湃。
江横:“是我。”
萧翠寒呼了口气,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何一走就是这么久,也?不与?他们联系。
江横简明扼要,长话短说:“我出了趟远门,对了,谢辞没回来吗?”
闻修白沉重叹息,声音低哑,“去年春上,你在通灵法?阵联系我,告知小师弟出魔界的?时间,我与?翠寒同?去永无镇只看?见满地残骸,并?没有遇见小师弟。”
“怎么会?!”江横不可置信地抚摸着腕骨上的?花印,依旧温热滚烫。
说明谢辞还活着。
他再问,“谢辞与?你们联系过吗?”
萧翠寒失落道,“不曾。”
那谢辞去了何处?江横与?闻修白简短地互道安好后,便在通灵法?阵中单独联系谢辞。
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难道,谢辞不在修仙界——封魔关口围杀重重,所以谢辞又退回了魔界吗?
江横暂且按下脑中猜测,先与?清清入城。
等他找到了牧云生,回一趟星云观再说。
冬日凄寒,落日余晖散尽,夜空中几点星辰。
无脸神像一事?之后,春山城内人烟稀少,萧瑟荒凉。
清清头一次来这里,面对如此空旷安静的?街道,满是震惊。
江横也?无心解释太多,带着她在城中寻找牧云生的?踪迹。
“牧师兄!”清清每走过一条街,便大声喊一次,引来几户人家的?瞩目。
“……”江横抿抿唇,由?着她好了。
他先去了西华苑,只可惜这次没遇上禅璎的?堕神,无法?入苑内。
“清清!”
“怎么了,哥哥!”少女扭头看?向站在一处高门大宅前?的?江横,脚步轻快地跑过去,“牧师兄在这里面?”
不等江横回答,清清就朝里面走,却被门口无形透明的?禁制弹飞!
小姑娘没站稳,差点摔倒。
“……哥哥!”清清跺脚,双手叉腰瞪视江横。
江横摸了摸鼻尖,轻笑了声,“我忘了提醒你,这是禅璎飞升前?的?宫苑,留下了神力禁制,非有禅璎神力者不得入内。”
清清不解,“既是如此,牧师兄又如何会?在此?”
“……也?是。”江横一愣,竟还没一个小姑娘心思聪颖。
因为他先入为主了,自己?看?到无脸神像的?脸,与?牧云生一模一样。
所以,他默认牧云生与?禅璎或许有关。
但也?有可能,这本就是一种错觉。
谢辞就看?不清无脸神像的?脸。
不管怎么说,江横让小姑娘在西华苑外扯着嗓子喊了几遍牧云生,都没得到回应。
江横打算换个地方找,他看?了眼满脸疲惫的?少女。
清清正好回头看?江横,先开口,“我们继续吧,哥哥!”
“你不累吗?”江横问。
西华苑门口挂着长明的?百花琉璃宫灯,灯影辉煌,照在门外两人身上。
清清面容秀丽,缓缓摇头,咬了咬花瓣似的?唇,“我想先找到牧师兄。”
江横垂眸看?向灯下少女,“为什么?”
清清对上江横的?视线,却没像往常一样移开。
晚风吹着光影移动,星辰明亮,一轮圆月挂在上头。
清清身上镀了层清辉,小脸雪白纯净,她弯弯杏眼,有些难过地说道:“我害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江横不语。
清清继续,“说什么不能下山的?命格。我才不信!”
语毕,倔强的?笑容散去,她一垂眼,露出难过的?悲伤神色,“可万一是真的?呢?”
“所以啊,我想早点找到牧师兄。”
“我要早点找到他!”
江横走下台阶,抬手轻轻落在她肩头,拍了下。
夜里开始落雪。
明月未散,星辰依旧,风吹的?雪花遮眼挡路。
江横带着清清继续在城中找人,鬼使?神差地寻到了供有俸神鹊塔的?西京石观。
这地方他与?谢辞来过一次。
当初,西京石观里的?禅璎神像从神祠中走了,成为了堕神。
堕神带来了一尊无脸神像,引发?了春山城之祸,数十万人化作齑粉金尘。
春山城里没多少人,这座石观自然?没有得到修缮,和过去一样萧条破败。
二人走入观中,风雪中传来乒乒乓乓的?打凿声。
江横与?清清对视一眼,他一步当先,快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西京石观里的?灯并?未亮几盏,江横甩出明火符照亮,月光铺路。
冷冽的?雪气之中,飘出一丝花开的?香气。
江横依寻记忆,绕过灯火通明的?俸神鹊塔,经过竹林,走到一座独立的?神祠之前?。
庭中花木盛开,翠竹林立,积雪深埋。
屋檐下亮着一排琉璃灯,烛火熠熠。
火光之下。
一人坐地凿玉。
江横眯眼,看?清那人侧影。
光风霁月,清雅端方,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染人间烟火的?气质。
牧云生。
叮叮当当。
乒乒乓乓。
牧云生五官俊美?,青丝随意落在一侧,映着雪白的?肌肤。他双手漂亮,指骨细长,握着凿子与?刻刀也?好看?,此时正认真地凿刻面前?这块玉石。
眼前?景象,是过去全然?不曾见过的?牧云生,他十指染上了玉粉尘埃,满目皆烟火。
鲜活生动的?惊人。
江横仿佛踏入了一场不属于这世界的?时空。
一时间,江横不敢打破这个世界。他说不出话来,有种遥远不真切的?熟悉,又分外荒诞。
像故事?的?圆圈,终于回到了这里。
许久后,江横走上前?,声音有些干涩,夹杂着一丝歉意,对打扰了牧云生赶到歉意。
“师兄。”
牧云生抬眼,漆黑的?双眼看?向来者,并?未多惊讶。可是,他突然?朝江横笑了一下。
“你终于来了。”
第99章
隔着?庭院, 穿梭冷风寒雪。
江横立于庭中雪天里,风吹袖袍猎猎作响。
“师兄在等我?”
牧云生遥遥目光落在江横身上,端看审视般打量着?他, 良久后点头。
“嗯,我在等你, 也是在等他。”
牧云生的声音略微沙哑, 费力破开满天风雪, 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倦怠和疲惫。
确实等得够久了, 久到从不下山的小神仙都下了山。江横听得心间是五味陈杂,眼眶一热, 说不出的酸涩。
牧云生微一偏头, 看向江横身后的目光澄明的少女,鼻尖小巧, 樱唇粉淡,梳着?简单地仙子?髻, 簪着?一支青白玉色的莲花。
清清与牧云生视线相接,脸上一热, 垂下胡乱扇动?的睫毛, 羞赧地往江横身后躲了一下。
小神仙还是她心里的小神仙, 琨玉秋霜, 渊清玉絜。
“哥哥, ”清清扯了一把江横的衣袖, 悄悄靠近他的后背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此行是去西南除妖,我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那个我们, 就?此别过?”
“……”这是什么毛病,跟鹤家?弟子?闹翻了跑出来找牧云生, 人找到了却又说要赶去西南?
江横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移开一步,弯弯唇角,与牧云生道:“师兄,这是清清。”
“白羽莲峰的弟子?,”江横侧目看了眼局促的少女,“也?是我新收的小妹。”
江横喜欢捡弟弟妹妹,牧云生有感,转过头朝清清颔首示意。
清清心跳扑通,紧张地朝他施礼一拜,“在下清清,师从无忧真圣鹤弥雪,但清清与牧宗主一样?,都是修天地之气的。”
她声音越说越小,顶着?江横揶揄打趣的目光,小嘴抿了抿,硬着?头皮语速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
“要是牧宗主不嫌弃的话,清清以?后跟哥哥一样?,唤你一声牧师兄好不好?”
牧云生视线在清清身上停了一瞬,那声‘师兄’清清脆脆的,像冰雪融化之后山中鸟雀的啼鸣,欢呼又雀跃。
他看见的人是清清,却又觉得不止是清清。
如同他在庭院中看见江横来时的第?一眼,便不止看见了江横。
很奇怪的一种错觉,真实的,熟悉的。牧云生也?不知道如何说明。
他原本是下山找寻谢辞与江横的下落,遍寻无果,想起江横曾说过谢辞堕魔后曾在西华苑躲避围剿。
牧云生便来了春山城。
他没找到谢辞,也?没看见江横。
但是。
他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石观,观中有一处鹊塔,无人拜祀,没什么香火。
在鹊塔旁的翠竹林后,有一座神祠。
祠堂里干净明亮,罕见的金火玉打造的墙壁与地板,壁面刻有色彩绚丽的壁画,画面散发?出一抹柔美的光晕,以?及强大熟悉的力量。
因为这壁画上的力量竟是来自于从未下过山的自己?
牧云生更?费解的是,这间华美的神祠之中,没有神像。
—
江横与清清走到牧云生所?在的回廊。
清清坐在回廊靠椅中,一条胳膊搭着?扶栏,弯下背将脑袋枕靠在胳膊上,看向牧云生凿刻着?的玉石。
是一块泛着?青绿苔藓的大石头,凿开的部分白玉无瑕,流光耀眼,是难得的美人玉。
江横蹲在圆柱体的玉石前,望了眼门?后燃上天心烛的祠堂,空荡荡的。
他心里有了答案,疑惑道,“你在雕什么?”
牧云生手中动?作一顿,抬眼望着?江横,“你不是知道吗?”
禅璎。江横深吸了口气,手脚莫名地发?凉,他很不舒服,那种被宿命感裹挟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溺亡。
牧云生低下眉眼,继续凿开苔藓与外层的玉石,不紧不慢,动?作细致。
江横再问?,“你刻他的神像做什么?”
牧云生嗓音低沉地笑了声,眼中碎光如同被月光照亮的雪色,“你不记得了吗?”
江横眸光深暗,更?多的是迷迷糊糊的不解——我该记得什么?
记得这间神祠里供奉着?春山城城主大人的神像。
记得有一天,禅璎堕神,这神像便跑出来西京石观,整出了无脸神像的破事,死了数十万人?
江横敲了敲系统。
江横:牧云生跟禅璎是不是认识?
[系统:不认识]
江横不信:牧云生是禅璎师尊的转世,你别说超纲。
[系统:……嗯]
江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牧云生突然站起来,侧身指向身后门?扉敞开的大堂。
他对?江横说道:“我记得这里,少了一尊神像。”
江横若有所?思,“禅璎已是堕神,你雕他的神像,恐怕不妥。”
堕神是不能供入鹊塔与神祠的,这是神庭降下的神旨,违令必遭神罚。
至多,在自家?院子?里修个小祠堂供着?。
牧云生洒脱一笑:“没什么不妥的。”
江横便不再多言。
被判命一辈子?不能下山的人,现?在下了山。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躲在破落的石观中雕神像。
廊外飞雪,灯火温暖。
江横垂眸看向凿刻玉石的牧云生,像一幅丹青泼墨的画卷。
他被宿命感包裹撕扯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无声打量着?牧云生的动?作。
清清困意袭来,眼皮耷拉地停留在牧云生身上,她嘟囔着?脸颊,想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
牧云生雕的不快,过了十天也?还只是去掉了外面,露出里面莹润白皙的美人玉。
什么都看不出来。
江横和清清住在石观里,这天两?人去了一趟鹊塔。
清清是个无心飞升的小姑娘,所?以?对?这些神并没有多余的感情,更?谈不上敬畏了。
江横纯粹是闲得无聊,所?以?来看一下,然后就?发?现?了这千尊神佛之中少了几尊。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
似乎自己从未见过一座完整的鹊塔。
要么,里面缺几尊。
要么,里面只有一尊。
西京石观内的鹊塔,诸神排列最末尾的地方少了一尊,排列最上的位次少了两?尊,正中间的神像排列整齐,偏生有一尊神像只剩下半边身体,神袍瑰灿,清圣肃穆。
江横将鹊塔里里外外打扫清理了一番,手持云锦帕将每一尊神像都擦拭洗净,又去城中香火铺子?买来了香烛和长明烛。
清清跟在他身后,摆弄着?天地之气凝成的小球。
江横素手匀净,虔诚点香明烛。
袅袅烟雾之间他眉宇被熏得淡雅宁静,柔美的面庞生出一些神意,垂眸悲悯,抬眸端直,无悲无喜,公正无私。
清清看着?这样?的江横,有些微出神。
哥哥。
看上去是比父亲还要像最接近神的仙家?。
“哥哥,你信奉这些?”她视线匆匆地从神佛喜怒哀乐的面孔上扫过,最后落在江横脸上。
还是哥哥好看。
“信什么?”江横音色清润,夹带轻转的笑声。
“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去信奉他们。”
清清不解地望向他手中烟雾飘逸的香烛,不信为什么要点供奉他们?
看出少女的疑惑,江横一笑,“我只是路过,不想他们太?过落魄。”
清清听明白后静默了良久,“你真好。”
或许在世人眼中他们是神,可在江横心里,都是一群穿上神袍的大人,与这修仙界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一样?有神君超脱不了世俗的愚见,依旧保持着?作为人的劣性。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江横眼眸漆黑。
因为连顾疏雨这样?的人,都可以?飞升。
因为华阳城的大雨,是神对?顾疏雨以?一己之力造就?十一城的考验。
还是因为飞仙台上的神罚,驳了天上神官的颜面,将他们的成果狠狠碾碎在北瞿海的洪流之中。
可即便如此,江横还是为每一座神像点了香烛。
愿诸位,善待世人,人世安乐。
—
这日,雪停风住。
江横带清清去城里游玩,顺便通过通灵法阵联系谢辞。
傍晚群鸟归山林,清清偷喝了一壶花酿,才心甘情愿地跟着?江横回去。
牧云生依旧蹲坐在神祠前,怀中那块美人玉已落出几分轮廓来。
“牧师兄,这是我跟哥哥给你买的糖葫芦!”清清面若桃花,清甜的酒气绕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身后的两?串糖葫芦递过去。
“多谢清清。”牧云生只接过一串,没有吃,拿在手里看了看。
红通通的颜色,很好看。
若是将来还有回山的机会,他会给每一个气宗弟子?都带上一串。
玲珑剔透,外表漂亮的事物总不会太?差。
江横将咬着?山楂的少女打发?回房后,他来找牧云生谈事。
“师兄,我想离开几日。”
“想去找小师弟?”牧云生问?。
江横点头,“不管有没有找到谢辞,除夕之前我都会来西京石观,与师兄一同回山。”
回山?牧云生眼睫一垂,望向那串糖葫芦无声轻笑。
他下山之前替自己算了一卦,大凶。
应该是没机会再回山上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待数月吗?”牧云生抬头。
屋檐边斜斜撞入几分晚霞,粉紫交错,金红烈艳。
这些光落在他脸上,说不出的生动?好看。
江横背对?着?夕阳,“为什么?”
牧云生放下手中刻刀,抖袖落出一只指骨细长的手,不疾不徐地掐指点算。
片刻后,牧云生道,“等神像雕好,小师弟自会来找你。”
“当真?”江横知晓牧云生习得长泽圣尊的判命参天的本领,身纳天地灵气,超凡入圣。
牧云生扬唇,片刻后又低眉看向怀中玉石,沐浴在晚霞之中,美人玉镀上绮丽绚烂的色泽,恍若神衣披身。
牧云生凝望着?还没刻上面容的玉石,眼中骤然掠起一丝悲悯,转瞬被温柔替代。
“江横,我们打个赌。”
牧云生鲜少直接称呼江横的名字。江横闻言,也?认真起来,“赌什么?”
“冬至前我会雕刻好神像,而谢辞也?会来这里。”
江横道,“如若谢辞没来呢?”
牧云生:“冬至那日谢辞没来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听上去很奇怪,江横应下,“成交。”
“且慢。”牧云生打断江横,“你就?不想知道我的赌注吗?”
江横抬手摸了摸鼻尖,等着?他下一句。如果牧云生赢了,便代表谢辞主动?来找他,不管牧云生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总归,不会太?离谱。
牧云生却不说话了,视线穿过漫洒的霞光,笔直地望向江横。
江横面朝光线斑驳的回廊,在光阴之后,清瘦的背影顶起了晚霞的斑斓迷幻。
“江横。”牧云生的目光深沉厚重,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像一种美好的祝愿。
这样?的眼神令江横一瞬记起了许慕、艾水月。在鬼市时,他们也?曾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不过,结果很遗憾就?是了。
正在江横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时。
牧云生薄唇轻启,“如果我赢了,希望你可以?原谅他。”
江横挑眉,“原谅谁?”
牧云生散开掐指的手,将糖葫芦施了个术法装进了乾坤袋,朝江横云淡风轻地笑笑。
只说了句:“你以?后就?知道了。”
江横能明显地感觉到,下了山的牧云生跟过往有很多不同。
第100章
光阴流水, 白云苍狗。
又落一场大雪,晴光如晦,乌云覆顶。
靠近年关?, 修缮完鹊塔的明符和烛灯。每逢入夜,江横便将千盏灯亮起来, 寒冷的冬夜被映照的辉煌耀眼?。
总算有几分鹊塔的模样了。
江横有意让鹊塔里的神像吃顿好的, 便带着清清一起买来不少瓜果和烧鸡烤鸭之类贡品。
这样一来, 冷清破败的石观吸引了一群小乞丐。
这些?小乞丐在寒冬苦日中?饿得没办法了, 四处乞讨,奈何城中?住户实在是少得可怜, 只好去各家祖坟前偷吃的。
江横听见了动静, 站在竹林旁朝灯火明亮处望去。
本来想?上?前阻止,毕竟他?花了一整天才摆好的——
可看?见那群饿得脱相的人后, 便懒得出?言管教了。
江横有时候会?想?,再遇到长泽之前的谢辞, 是不是也曾过着这种乞讨为生的日子?
罢了。
他?在一日,便养着他?们一日。
他?若不在, 便求这世道宽容一些?吧。
这群乞丐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原本破烂废弃的石观四面通风, 阴森可怖。
现在住进来三个漂亮的小神仙,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第一个小神仙只知道雕玉, 偶尔问他?们一句:你们要跟我学雕玉的手艺吗?
乞丐们看?着牧云生雕了十来天都只雕出?个轮廓的玉石, 撇撇嘴不敢说话?。
第二个小神仙只知道吃糖葫芦,每天都会?从外面扛很多糖葫芦回来,问他?们:你们要和我一起学做糖葫芦吗?
乞丐们看?着清清买回来几箩筐的山楂, 噼里啪啦一顿乱做,糖衣黏的拉丝, 果子只剩下酸,败家!
第三个小神仙却会?摆上?大鱼大肉和糕点瓜果招待他?们,是他?们最喜欢的小神仙。
乞丐们酒足饭饱后,江横也会?来问他?们:你们要不要跟我师弟学雕玉的手艺,至少能?混口饭吃。
见乞丐不答,江横又道:或者,你们也可以跟我小妹学做糖葫芦,就是难看?难吃了点,也不差。
乞丐们互相张望,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有人被江横说的欲欲跃试,唯恐自己手笨学不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横也不为难他?们,笑着道:“想?学的自可去学,不想?学的亦不强求。”
后来,还真有个小乞丐无所畏惧地走出?来,去了牧云生身边,学习雕玉之术。
修仙界有修仙界的制度,修士不能?教尘世的凡人修习术法,再者凡人若有机缘可自去各大宗门招生处测验灵根。
牧云生抽出?一把刻刀递给十二三岁的少年,又找了一块小臂大小的玉给他?。
“拿去玩。”
少年看?见牧云生那双白皙如玉的双手,再看?自己扯着衣摆的手指,羞红了脸,拔腿跑到竹林边,脏兮兮的手在雪地里反复搓洗,抹去泥污,冻得通红。
牧云生垂眸,深邃的瞳孔看?向自己的双手,不禁想?问。
自己的手很干净吗。
似乎不。
江横偶尔会?去跟住在鹊塔里的乞丐们聊天,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慨。
鹊塔楼高,神像威严,明明烛火之中?,一群度日艰难地乞丐聚在一起,欢天喜地。
欢喜他?们找到了这么温暖明亮的好地方。
这日,江横去找牧云生,看?见小少年乞丐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清清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用?灵石给这群乞丐买了身新衣裳过年。
江横瞧了眼?小乞丐手中?雕刻着的玉,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高马尾,仙衣广袖云纹袍。
再看?小乞丐的长相,江横心头涌出?一些?奇怪的微妙感,似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眼?,怯生生地朝江横行了个蹩脚的礼,“回仙家,我没名字。”
江横沉思,正想?给他?取名时。
小乞丐小声开口,“我只记得…我好像姓师。”
“……”你妈捏!
江横倒吸了口凉气?,终于想?起来为何如此眼?熟了。
这小少年与师如弗长得极为相似。而且他?雕玉的手法娴熟,要么是有底子在的,要么就是雕玉奇才。
江横再扫了一眼?小乞丐手中?那一截玉,看?模样轮廓,应是打算雕一个牧云生的小像。
他?声音冷了三分?,“你与雕心小筑的师如弗是何关?系?”
小乞丐眼?神茫然,迷惑不解,“什么雕心小筑?”
江横挑眉,无脸神像之祸过去后,雕心小筑也毁于大火之中?,从禅璎堕神手中?接来第一尊无脸神像的师如弗一家,无一幸免。
不想?如今,牧云生却捡来一个与师如弗长相相似的小乞丐,传授雕玉之术。
江横捏了捏鼻梁,那股窒息的宿命感又来了。
细思无果,徒增焦虑,江横不愿再多想?。
冬至也快到了。
按照与牧云生的约定,谢辞也许会?来这里找他?。
小乞丐见江横离开,握着手中?刻刀继续雕玉,脑中?想?着牧云生的面容和神态,一笔一笔刻画仔细。
仙家口中?的师如弗,是谁的名字吗?
好像,还不错。小乞丐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弯弯嘴角笑了起来。
—
时间一晃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冬至。
阴风怒号,大雪将至。
尽管天气?不怎么令人讨喜,可架不住江横心情好。
似乎每一个约定的日子,白日里都是等不来人的。江横想?起在幽都,他?等谢辞也是等到了深夜。
因?此白日过去没见着谢辞,他?也没多少惊讶,毕竟才刚到傍晚。
冬日里暮色早至,江横想?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便去了趟城中?买来了面粉、野猪肉与一些?简单地蔬菜。
清清好奇地看?着他?切肉剁馅,也卷起流云广袖,跟着江横一起包起了饺子。
时间轻快,点了灯烛。
饺子满满一大锅煮上?,分?给鹊塔里住着的乞丐。
鹊塔点灯,灵符祈福。
千盏华灯宛若星辰,白雪簌簌,光华流转。
吃完饺子的乞丐都聚到了三位小神仙所在的神祠,向三位小神仙拜了拜,说着客气?道谢话?。
恰好,牧云生雕的玉像也只差最后几道工序。
或许是雪太大,城里太冷清,乞丐们也没好逛的地方,他?们便留在院子中?,与江横、清清一起等着牧云生雕完,好奇那尊华美流光的玉石是哪位神仙的。
他?们一个个翘首以盼,默契地屏住呼吸,怕惊扰了仙人。
凉风百重,飞雪千里。
牧云生手中?刻刀缓缓放下,他?拿衣袖沾着屋檐冰钩滴落的雪水,轻轻擦拭神像表面,拂尽玉屑。
一把美人玉骨,衣衫仙袍都是古旧的制式。牧云生从乾坤袋中?取出?琉璃细颈长瓶,瓶中?是他?在这几日收集的朝霞与余晖,色彩淡雅或明丽。
他?打开瓶口,指尖仙术引路,便将镀了层金色的霞光渲染在了美人玉上?。
神像原本的莹白在一瞬间被填上?色彩,明艳灼华,玉带琳琅,绵云迤逦,层层叠叠的华裳,繁复美极。
最引人瞩目的是神像的脸。
棱角分?明,柔美清雅,下巴有些?尖,却没一点脂粉女子模样,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一双眼?尾微挑,波光温润多情。
牧云生取指尖血为祭,为神像点开神光。
他?目光专注,凝望着这尊树立回廊中?的神像,眼?神变得很遥远。
这一刻,所有人都瞻仰着神像威仪,没能?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西京石观。
漫天白雪。
庭院花开,青竹翠微。
清清手里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若有所思地站在江横身后,她?歪着脑袋望向这尊神像,盯着那张脸有些?出?神。
很奇怪,她?很少莫名其妙地讨厌一些?事物。
这是头一次。
厌神。
厌恶牧师兄跟这尊神像站在一起。
开完神光,这尊神像才算礼成。牧云生对这尊神像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看?了眼?身后门扉打开的大堂,空荡荡的。
他?进屋重新擦拭了一遍香案,绘了灵符守阵,点了灯,最后燃了七根天心烛。
牧云生走出?,素手抬起神像步入神祠内。
倏尔一缕白光划破黑夜,笔直地劈入庭院,花木飞溅,积雪乱洒,雷鸣瞬息而至。
围观的乞丐们吓得面色苍白,手忙脚乱地四处逃窜。
神祠被雷劫劈中?,屋脊动荡,斗拱吱呀作响,落下松动的木屑。
摇摇欲坠,几近倒塌。
看?上?去,这座神祠也不愿意接受一尊堕神的神像。
江横眼?见不妙,足尖点地飞身,十指掐诀翻飞结印,灵光自他?指尖逸散而出?,势如光火朝天而去,击溃了随之而来的九道雷劫。
牧云生撩袍一跪,光洁白净的额头点地。
神祠摇摇晃晃,像一个手脚抽搐的濒死之人。
牧云生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地面的撞击声,又沉又重,稳住了即将倾塌的建筑。
神像立好,给空荡的大堂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神光耀耀。
江横脑中?闪过一句话?。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天雷散去,闪电无踪。
门外长夜欲晚,风雪大盛。
江横似听到了脚步声,是经过鹊塔,朝朝竹林庭院这边掠来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转身,满是期许的目光扫向翠竹林后——
轻掩的朱色大门,被风悄然吹开。
谢辞一袭不染尘的白衣蓝裳,站在外面。
江横眸光颤了颤,目光紧紧地盯着身形清瘦的心上?人。
他?嗓子没由来的痒,想?喊又未能?发出?声,自己的不辞而别是不是惹了谢辞不高兴。
隔着飘落在灯影烛火中?的一场大雪,江横满目担忧化作灼热滚烫的思念,不闪不避地迎向他?。
还未散去的乞丐们撞见了神仙般的人物,纷纷停下了动作,侧目仰视仙姿玉貌的谢辞,只是他?身上?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森然气?质,无人敢靠近。
“阿辞,你来了!”江横先开口,又低又哑,明明很开心见到他?,可一见面又必不可免地想?到故事的结局。
江横的声音被风吹散,落在谢辞耳畔全?是难过。
谢辞长眸依旧是深邃的苍色,眼?底蕴着晦暗阴霾在此刻尽数烟消云散。
与江横四目相对,他?清冷的眉眼?中?掠起温柔的碎光,浅浅笑意。
谢辞唇边的笑,让江横松了口气?,放下了所有念头和束缚,他?跟着弯起眉眼?,笑意清澈见底,眸光潋滟生辉。
“站着别动,我要抱抱你!”想?到谢辞没有生气?,江横克制不住地激动,拔腿就朝他?跑去。
肩头穿过庭中?错落的花枝,撞落一树飞花,袖袍拢住花香,浪漫自知。
很快他?就到了谢辞身前,不等谢辞答应,径自扣住谢辞细冷的手腕,将人用?力揽入怀中?。
所有思念与万般情绪,再将他?紧紧抱住的一刻,都得到了——
不是!
江横瞳孔一缩,情绪卡在不上?不下的心头。
为何,禅璎的堕神会?跟在谢辞身后?江横下巴搭在谢辞肩上?,与之遥遥相望,多少有些?尴尬。
戴着半张牡丹金面的年轻人在风雪中?暗夜生辉,层叠繁复的神衣吹散如云,慵懒华贵。
他?朝江横眨眨眼?,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与殷红的唇角。
“好久不见,小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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