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张秀秀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从意识到刘婶子一家不太对后,她就辗转找上了官方的人;后来几经辗转,监视他们一家这事儿最终落在了楚蕴言身上。
毕竟到底是冲着‘有功名在身的女学子’去的,这事儿往深了说,就是在挖天子墙根。
当初追责刘廷双的时候,就他们这些御前侍卫最为凸显——有能力有精力,且够闲。
是以他们理所当然的进了皇帝视线,这么一群有功夫有家世还挺闲的公子哥儿们,不用起来太过可惜了,他们便被收编,成了皇帝手里一方暗处的棋子。
这刘婶子一家搬过来,虽说手段隐蔽,但若没人注意还好,一旦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行为就显得奇怪了。京城有文气的地方数不其数,大儒大官都有;那么多地方,怎么就刚好,偏选了这处落脚。
幕后之人这是想将那些天子门生通过姻亲关系通通织入一张网中啊。
这事在被整理好交代上去以后,刘家和一些人家就进入他们的视线。
散在人群中看不出异常,但若是看收集起来的数据,便非常明显了,尤其是女子——所有刚得功名的女学子身边,不是新搬来了适龄婚嫁的邻居,就是新搬来了与她们儿女适龄的邻居。
这些人里,最先有动静的就是张秀秀这边,以及林婉蓉那边。
想想也是,毕竟这一个是新科状元,另一个是当科探花,后者还是个寡妇呢。这不就是那喷香的肉,不被狼盯上才叫怪事。
楚蕴言在接收到这份汇报的时候,目色闪过兴奋。
盯了这么久,总算传来些后续啦。
尤其还扯上了刘安两家。
“这人说得对,先让他们狗咬狗一会儿吧。”
楚蕴言笑着将事情安排完并分发下去,看着同僚们各个‘吃瓜吃到了’的表情,不由由衷感慨,“咱们这才真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嗯?楚侍卫长,咋这个说?”一个同僚不解问了声。
楚蕴言悠悠道:“意思是,我们都足够爱八卦,瞧你们那一脸的‘哇居然这样吗’的表情,可见人人心里都住着个八婆。”
“嘿你小子!”
“好你个楚大侍卫长!”
“侍卫长了不起啊,我们今天就要痛殴侍卫长!”
楚蕴言迎来了一波‘人身攻击’,笑闹后迅速出发。
山西太原,甘宁王氏。
王家的这代掌门人正在祖祠里上着香。
袅袅上升的香晕散开,拂过一个个黑沉的排位,也拂过下方沉静的手掌。
正是甘宁王氏当代掌门人,王万清。
甘宁王氏往祖上追溯,能一直翻到东汉司徒家一脉,族谱上出过历史上有名的宰相、皇后等等高位之人,见于史书记载的官至五品的有近十人。
他们这一支在前朝乾道初年间一直很是活跃,但后来因站错队,一下子沉寂了下去。后来前朝末代皇帝愈发昏聩,当时的掌权人当机立断,退出政治舞台。后来战乱,掌权人更是目光长远,看不上一心求长生的末帝,后面更是逐步低调,保住了大半家业逃亡太行山以西,最终落脚太原甘宁。
长辈的长远目光保住了王氏的世代昌盛,是以后面王家的代代掌权人都将‘韬光养晦’、‘目光长远’奉为圭泉。
到了这一代的王家掌权人,更是韬光养晦到微小谨慎了。
当初各地起兵逐鹿中原,他们王家‘再看看’,一再不择主公也不起兵;后来锦安侯一路征战天下,他们王家‘再看看’,并未出力也未追随;最后新帝登极大赦天下,他们王家仍旧是‘再看看’,并未派出家中子弟与之接触,也未睁眼看着世道变化。
直到如今世道稳定,各种新政策喷井,王家终于不准备在继续看了,而是准备出山恢复祖上荣光。
目标直指拜相封侯,入主中宫!
眼看着线香烧尽,王万清才开始叨叨起来。
身担一族的压力很大,他喜欢和牌位们讲话,非常静心,就像祖宗们在关照他一样。
“这太子啊,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身上没有我王氏的一半血脉。”
“不过不要紧,他没有,他的下一代有,也行。”
他可不会像那蜀地萧书荣那么蠢,只能看见眼前这一丁点的好处。
“我们要谋得的,可是这大锦的万载千秋!”
“江山社稷,万顷河山……”
“‘王与安,共天下’”
“真期待呀,老祖宗们定保佑我王家,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王万清前脚从祖祠放松身心出来,后脚就接到了王宴止的传讯,原本还不错的心情顷刻间被破坏殆尽。
“愚蠢,如此形式下居然都把握不住……”
王宴止是王家支脉的孩子,算是王万清的远方侄子,但王家向来主张‘任人唯贤’;是以只要有能力且姓王,哪怕生在旁系,改个出身就是了,半点不耽误培养和扶持。
王宴止就是王家年轻一辈中不错的后生,长相上一表人才,读书上也过得去,小小年纪已经过了童生,秀才想来也是信手捏来之事。
恰好他又与那张家的小姑娘年龄相仿!
若是在金榜未出之前,他只是随手撒下的棋子,但谁知晓那张秀秀如此争气,竟是一路冲上了状元。
这小子的地位猛然窜高了好一节。
王万清之前还自鸣得意,自己早就做了安排,比那些现在才把算盘打到小姑娘头上的人家整整早了近两年。
可明明都早了那么多时间了,这人居然连一介农女都把握不住,能让到嘴的肥肉飞了!
果真是旁系小妇肚子里爬出的种,不中用。
王万清虽是骂了两句,但心中并未起多大波澜,毕竟在他看来,不管是那江萤还是自己那蠢侄儿,都只是棋盘上的一颗不算重要的棋子罢了。
他接着将信件看了下去。
直到看到后面提及的‘坑算刘廷双’、‘狗咬狗’计划,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哼,还算聪明,这些年没白调教……”
安家就算了,留着他们当做‘安氏正统血脉’的储蓄库;但这刘家,若是不扳倒,那些蠢货留臣们总还有个精神榜样,这怎么行;若这人一直在,他王家还怎么分而化之,不动神色地拉拢那些废物抱团。
想到这里,王万清眼中又是一道精光闪过:现今朝廷这做什么都要考试的风气非常不好,不满者众,从此处瓦解,正是自己下手的好时机……
正好,太子的年岁也到了。
他慢悠悠地抽出信纸回了个‘可’字,才接着写起来接下来他的计划。
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让王万清沉迷;根本看不清自己脚下的大厦将倾,也看不到朝廷早已暗中盯上了王家。
京中完全没有王万清想象中的风起云涌,各处有条不紊且忙,别的不说,光各地的学院审批和修路这两个长期工程,就足够很多人腾不出手折腾了。
毕竟他们的陛下,最见不得人闲了。
仲夏之季,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正是出游的好季节。
张家与李家在这样的季节里笑呵呵地互换了名帖,两个小辈瞬间有了即将成婚的自觉,整日腻歪在一起;准确来说,是李文澜将张仁新那一套完完全全地学了过去,泡茶手段不断升级。
阿萤经常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总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劲,却又在看到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后心软。
即将成婚,这段时间最怕出事,是以这些天李文澜更是绞尽脑汁地黏着江萤,将她少有的空闲时间占据得满满当当。
京城边上的官道民道、夜摊早市、学院书舍,能去之处都留下了小两口甜蜜的身影。
是以刘廷双带着一脸忧郁面色‘堵’在江萤路上的时候,直接被李文澜一句‘大叔需要帮忙吗’绝杀。
李文澜虽不认识这人,但看边上张哥看多了,乍看到个演技这么拙劣的,有些伤眼。但虽说演技不咋滴,那冲着自家娘子来的意味可半点没减少。
吓得李文澜当场将自己挂在了江萤胳膊上,深怕这人不讲武德,直接扑上来污蔑自家小娘子名声,后面更是她去哪儿自己跟到哪儿。读书一起读,买卖一起走,赶猪都一起赶。
两人就跟连体婴儿一般不说,更是半点不枉偏僻地方去。王宴止的计划根本没处执行,刘廷双更是被后面闻讯赶来的高娘子捉了回去,告诫他要‘恪守夫德’。
但王家的目的最后还是达到了一半。
——刘太师递上辞呈了。
据说是他的二儿子刘廷双嫁为人夫后,染上了恶习,竟喜好上了赌博。
这位先是输金银、而后输家财,最后更是将自己的儿子都押了出去;输无可输之下,竟然胆大包天到偷朝廷机密做抵押。
一个叛国罪是摘不掉了。
高家门口,刘廷双大声喊着:“我冤枉啊!娘子,娘子,相信我啊,救命啊——”
他的原配正搂着孩子哭,而高娘子正轻声哄着身边的原配,看也不看刘廷双一眼。
也不知他喊得究竟是哪个娘子。
第82章
高娘子只管安慰着刘廷双原配,连看都不看一眼瘫在地上哭嚎的刘廷双,任由他像只死狗一样被拖走。
她心里是隐隐有些认知的:有人要搞刘家;所谓的‘朝廷机密’不过是借口。
就刘廷双那窝囊废和对政治不敏感的性子,真机密放到他面前,他都未必认得出来,更何况主动偷取了。
再者,那刘太师手里能有甚机密,都是快离开权利核心圈的人了。
高娘子将人交于官差送走后,高调的宣布了她会好好护着刘廷双留下的这几个孩子,抚养成人。
一时间,街坊邻里间尽是夸她仁义的。
高娘子这番作态大度尽显,在别人私下笑她是冤大头的时候,她自己却很是高兴。
她是个合格的商人,商人重利,她的婚姻一早就是筹码,如今竟是换来了这么大的一笔买卖,她怎么可能不高兴。这已过而立之年,婚姻却仍旧利用上了不说,现在她在正房又空出来了;还有一点,那原本该姓刘的子孙,现在可是成了高家人。
别说什么血缘不血缘,冠着她高家的姓,叫她声嫡母,以后她死了他们都得来摔盆!
人到中年,遇贵人发财死相公。
这还不值得高兴?
且自己既然帮上了贵人的忙,那么她相信这次高家定会安然无恙;再痴想些,若贵人是个仁义的,她后面的好处也少不了。
这刘家公子啊,娶得太值了。
无论外面如何议论,此事至此,她很是满意。
高娘子想得半点没错。
这次王家拖刘家下水的行动,从最开始在安临琛面前就是透明的。
安临琛也烦刘太师,现在新生官员们也慢慢上来了,干脆借此次机会废了刘太师,不仅扫了前朝留臣们的支柱,还能顺道把名头栽赃给安家。
以及,满足王家幕后策划之人‘运筹帷幄’的心愿。
下午,乾清宫。
安临琛正在批复折子,麦冬走了进来汇报:“陛下,那安家代理族长到了。”
安临琛抬头瞥了一眼,“哦,让他等着吧。”
麦冬乖巧退到他身后站定隐形。
这安氏代理老族长,安临琛是有印象的,毕竟年年后宫年夜饭,这位都会在;他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记不得白吃白喝他这么些年的旁系族人的代表。
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回头却想着出卖他。
真当他是个没脾气的圣母不成?
还是说在自己这讨不到好处,就开始打下一代皇帝的主意?
就因为背后站了个王家?
呵。
想到这里,一道冷意划过安临琛的眼眸。
安临琛是看不上王家的。
王家是有些底蕴,现今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错处。
但同时,不说为官者里直接出身甘宁王家的不多,其他领域也没有什么特别冒头的人才。
说好听点这叫谨慎,说难听点,这就是什么也不是。
要政权没政权,要兵力没兵力,只能抱着曾经祖上的那点辉煌拿来说事;那点东西,除却唬唬人和骗骗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大用处?
偏这王家喜欢当谜语人,喜欢画大饼以及装高深莫测;上下嘴皮子一碰,总能忽悠到几个为他们王家铺路抛头颅洒热血的傻子。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安临琛心理上蔑视王家,战术上却毫不轻视。
原因很简单——原文中的那个闲散的‘异姓王爷’,正是出自山西太原的甘宁王家。
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此时的王家嫡长子,王汝培。
原书里这个异姓王爷手无实权、闲云野鹤,是皇帝过命的贴心兄弟。
然后为了娇软女主,兄弟出现嫌隙。
虽说不知道王家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最终和皇帝拜了把子,但由此可见,王家汲汲营营了几十年的布局还是成功了的。
哪怕入主中宫还没成功,但王家确实在权利中心有了一席之地;且再继续发展下去,异姓王爷家出几个女眷入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毕竟王爷眷属,天生就比寻常人家多了几分和皇室亲近的机会。
到那时候,王家确实也算半只脚踏上安氏江山了。
思及此,安临琛撇了撇嘴,出声道:“传唤那安家的进来吧。”
“草民安徐光,叩见陛下。”
几秒后,安氏代理族长在麦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一道稍显忐忑的问安,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随着下方传来的话音,安临琛的视线转移到下方人的脸上。
眼前的老人和之前见面时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低眉顺眼,一样的老实巴交。
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看着老老实实的人,已经有胆到伙敢同外人准备染指国祚了呢。
安氏代理族长,安徐光,年逾六十,一辈子也没受过什么罪;是以不怎么显老态,看着就是个圆润的小老头儿,瞧着颇为亲和慈祥。
他是整个安氏支脉里与皇帝血缘最近的一支里最年长的那个。若是放到寻常人家,安临琛得唤一声堂叔。
越是盯着看,安临琛越是看这人不顺眼。
无他,这人实在眼瘸到无可救药。
不然怎会觉得甘宁王氏那种人家也能颠覆江山。
天下太平距离现在才几年,那王家要真有能力,逐鹿中原时还轮得到锦安侯登上大宝?
那些族田和族学帮扶,真是喂了狗。
安徐光久久听不到喊他起来的声音,维持着一个姿势的肩膀开始泛酸,但身体上的不适完全抵不过心底的恐惧,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为何突然叫他进宫?为何面圣了却又什么都不说?
陛下,陛下是发现了什么吗?
恐惧在这静谧古怪的氛围里迅速递增,他惶惶不安半天,耳边才传来一阵人声。
“安族长,可知朕找你何事?”上首的问话悠悠地飘了下来。
安徐光第一反应是想说自己是代理族长,还没有正式任命文书,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别扯这个。
“老身……不,草民不知!求陛下明示!”
安徐光腿打着颤,嘴巴也不甚灵光,差点说错自称,但他将能牵扯到自己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破绽,遂又安静下来,企图装聋作哑,来个凡事一问三不知。
可惜安临琛并没有因为他这幅哑巴姿态就放过他。
“麦冬。”
麦冬听到这声传唤,先是拱手应了是,才捧出份折子慢悠悠地读了起来。
“太和四年十一月八日,安家门房接见一马夫,后引入后厅密谈约两个时辰,半个月后又再此接见了刘家刘廷双身旁书童,给出指示……永安郡主车驾于夕照寺外被拦……”
“太和五年正月二十五日,安家外出送礼入一京郊民宅……”
“同年,安福胡同住进新人家,刘婶子与其孙,王宴止出谋划……”
“太和六年六月十二日,刘家刘廷双入狱,羁押候审后吐出……”
麦冬把安家刘家以及王家,三家之间在暗处交涉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读给他听。
在麦冬平铺直叙的声音里,安老族长软成一根面条。
显然他装不知道的策略没什么用。
皇帝既然能查出来,那就必定准确无疑。
安徐光敢哑巴,确实是有所仪仗,或者说心存侥幸,毕竟在他想来,目前明面上,只有刘家子算计永安一事上能查到他们家点影子,其他都没事。
这么点事,最多被陛下训斥一通,说他家教不严罢了。
且他们家又没真闹出什么事情,刘家这点事完全可以全推给底下小辈们。
哪家没点纨绔子弟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手底下出了几个不懂事的小后生,他们招猫逗狗,不小心口嗨说了点过分的主意给那刘家子听去了,那刘家子居然敢这么做了,也怪不到他家头上呀。
他们安家小辈只嘴上说说没胆子真做,已经教训过了,还是那刘家子更可怕。
这么一对比,显得他们安家小辈更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嘛’,管教一番,就又是清白无暇的好后生了。
但随着折子的继续,安徐光一收开始时候不以为然,他是真真的怕了。
这折子上提到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知道,有些也只知道个片面;比如王家想要扳倒刘氏是为自己的党羽让路,比如王家居然在各个女生员处安插人手,意图通过联姻网背后操纵朝纲;比如王家想利用他们接近太子安插太子妃……
自己知道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王家所定的‘目标’,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大更远。
他最初就知道与王家合作,是在与虎谋皮,但钱权的前景实在动人心,他还是答应了;但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他想的太简单了,王家哪有那么好心,自己这明明是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被人卖了却不自知。
长长一段的折子总算被读完了,安徐光已经软得像面条了,仿佛成了一滩死肉,半点声音再发不出。
大殿安静了会儿,帝王的声音悠然出现。
“朕以为,作为安家人,无论如何,还是想要这江山姓安的。”上首声音悠悠传来,不辨喜怒,“朕以为,至少这窃国之事,不会发生在安氏。”
相比之前奏折上长长的一串,皇帝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却让安老族长血液逆流,全身冰凉。
他的脑袋瞬间成了一滩浆糊。
何为窃国,篡夺政权,私谋皇位!是为谋反!
这样的罪责,足够诛灭九族,十恶不赦!
他并没有!
他只想得个宗人府而已!
王家!
好个王家!
这么一座大山压下,安徐光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总算抓到一丝头绪。
瞬间他涕泪齐下,哭嚎起来:“陛下,草民万万不敢,都是、都是王家那挨千刀的狼子野心!我、我……不,草民一时不察,中了奸人的毒计。”
他怎么那么蠢,刚才居然还想着他不怕面圣,不怕与王家勾结的事情败露。
“王家,都是王家!陛下彻查,草民冤枉啊!”
“冤枉啊!”
“冤枉啊,陛下!”
“都是那王家,陛下陛下!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安家与您可是连气同枝啊!”
“陛下……”
上了年岁的老人哭嚎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又尖锐。
冤枉好人?呵,还真什么都敢说。
安临琛眉头微皱,“安静。”
下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么说,你半点不知情?”
皇帝的声音飘落,安老族长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叩首:“是的陛下,草民毫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接下来的话直接堵了他的嘴,“可想好了,欺君罔上,迷天大罪。”
安徐光一下哑了声。
安临琛也没有继续审下去的欲望。
这种小人,不值得浪费他的时间。
“带下去吧,好好审。”
“是。”
安氏族人在听说安老族长被召入宫的时候,各个高兴,还以为皇帝总算想起了他们,却不曾想这一进宫就再也出不来了。
最终,他们等到的是安老族长被羁押的消息,以及一道“宗人府”被彻底废弃的诏告文书。
两道消息绕得安家众人不知所措,懵头转向。
这是为何?
宗人府没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所谓宗人府,是帮着皇帝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部门。主要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需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
除却这个,宗人府手中还有条重要职能:凡是宗室陈述请求,则需替他们向皇帝报告,以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
说白了,就是个专门编写家谱和给皇帝传话说谁是人才的。
其实永乐以后,宗人府多由勋戚掌事,而它所管辖的事都移交给礼部办理,早就名存实亡。
但安家之所以疯狂争取,一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位置是自己‘该得的’,二个则是因为能递话给皇帝,且若是安家有人犯法,宗人府有权处置。
按照前朝律法规定,皇族犯法,由宗人府跟刑部一起处理。
那么只要宗人府在自己手里,偏袒庇佑些自己看好的人,那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毕竟他们身上可留着高贵的血脉,和平民百姓可不一样。
如今宗人府都没了,他们这能与皇帝牵扯上关系的特殊身份,不也没了吗?!
这可让人怎么活?
安临琛要废的就是这份‘特别’。
他绝不允许一些酒囊饭袋只靠着一个‘安’字就能走上高位。
安家鸟惊兽骇之时,大臣们却异常平和地接受了这一件事,毕竟皇帝作出过比这惊人的决策多了去了。
这不过是废了个不怎么必要的部门罢了,且现在其他姓安的,都和皇帝不是一支啊,有些即使能看到这条政策以后的深远影响,也半点没发话,这毕竟是好事,没有哪个朝廷该理所当然的养蛀虫。
除了礼部尚书有点小幽怨。
司归农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陛下针对的时候;这宗人府撤了,涉及到的后续,可是要礼部扫尾的。
是真忙啊。
时间倒回麦冬将人押下去之时。
乾清宫内,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鬼哭狼嚎的难听声音也已消散干净。
安临琛看向自己左侧的屏风,“行了,出来吧。”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半大的正太走了出来,正是小太子安北宸。
自从让安北宸接触国事后,安临琛办公的地方都会为他准备小桌案和屏风,方便他‘随时听课’。今天要见安氏族长这一幕,更是提前将他安排好了位置。
毕竟对小太子而言,安氏是他出身的氏族;且安临琛的这个决策,可违背了太多如今的世俗教条。想来小太子如今心头一片茫然无措呢。
果不其然,小太子出现,眼中便是一片趑趄。
“想问什么,问吧。”
安临琛语气平和,笑眯眯地向人招手。
他对小太子向来宽容,毕竟安北宸真的很乖。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安北宸一路都没长歪不说,更是相当聪慧省心;再则,这可是关乎他能否早早从皇帝这个位置退休的气运之子啊。
安临琛教导起来相当用心。
“父皇,儿臣不太懂您此次的审判。”
“儿臣最近在学《周礼》、《礼记》、《仪礼》。”
说完这句,他便看向了他父皇,安临琛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正太脸色严肃的继续。
“《周礼·地官·大司徒》曰,‘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媚、娴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①
“其中六行之一的孝——善于父母为孝。大行其肆千百年。”
“《礼记·中庸》说‘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②
小太子虽然是在掉书袋,却越说越是担忧。
如今推儒,三纲五常与五伦之说大肆盛行,其中父子、兄弟、夫妇三伦属血缘关系,君臣、朋友二伦属政治关系。
父皇与安家那些人,既是君臣,又算得上有血缘关系的‘亲长’。
而偏偏,仁、义这是目前处理这两类关系的准则。
其中仁是处理血缘关系的准则,以亲亲相为基本的内容,包括孝、慈、良、顺、友悌等伦理道德,甚至“亲亲相隐不为罪③”。
虽然那是支脉,但真要论起来,那也是长辈是血亲。
父皇现在做的这事情,岂不是驱逐老人,不尽赡养之责?放到普通民众身上,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父皇是天子,而天家无小事,一举一动皆会被无限放大。
这撤除宗人府之事一出,不就等于直接将‘不仁不义不慈不孝’的把柄送与那些好辩又歪理众多之人了吗?
会落人口舌的!
“历代历朝多以孝治天下,父皇这一决策,岂不是会被人指责不仁不义?那些文人的笔杆子多厉害呀,现在是不仁义,以后就是残暴无道了。”
“我不想他们这么说父皇。”说到这里,小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威仪乍露,“且那些个支脉之人,凭什么要父皇为他们背上这样的名声?他们哪里配了!”
安临琛听着他有条有理地背了一大串,而后认真生气的模样,笑了起来:“不错,最近书读得很多,很是厉害。”
这一本正经的小古板模样,真是可爱。
不过出发点到底是为了他这个父皇。
安临琛听得出来暗处的关心,很是欣慰。
安北宸急了,“父皇,我在认真和你说事情呢!那些人要个宗人府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这些不值当的人背上舆论的大山呢!”
见小太子一脸严肃,安临琛也认真起来给他回应:“那你说,父皇撤除宗人府,归根结底,他们有很大损失吗?他们无家可归了、无田可种了还是无书可读了?”
“那倒没有,毕竟族地族田都没收回,也没贬他们身份,都是白身怎么贬?”总不能入罪吧?
小太子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是哦,本来这些人就都没入职,不给父皇办事还白吃粮食。
那要死要活地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做甚?
安临琛点头肯定了他,又继续道:“而在大锦,只要是清白身份皆可入学科考,想要人上人位置,自己努力考上就是了。”
“没有什么位置是该‘给’出去的,想要?来考就是了。不然一个有才学之人,因为一个酒囊饭袋姓安就要让位,长此以往,谁能安心?”
“所以我们的小北宸,怎么会突然如此重视这件事,还引经据典地讲起道理来了?”
难不成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夫子夹带私货了?
之前小太子的夫子中就有不少喜欢暗暗‘指导’小太子的,被他直接换了。
听到父皇的问话,小太子先是摇摇头,接着才如实汇报:“儿臣最近在读《左传》,感叹春秋时代真如孔夫子所言‘礼崩乐坏’。”
“从徒有虚名的东周朝廷到各大小诸侯国,父子兄弟之间争权夺利到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情况比比皆是。难怪谓之乱世春秋,简直就是一部互相残杀史。”
“父皇伟绩莫大,儿臣怕一些小人会从这点小事发散,说您不守礼教,此举乃崩溃之始,而后污您的名头。”
“儿臣不想给后来之人半点污您名声的机会。”
现在父皇威震天下,惮赫千里,人们自然不敢放肆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可倘若有一天父皇威望不在了,或者父皇百年后,这件事情被人挖出来怎么办?
这不是妥妥给人留把柄吗?
他不想有人拿这些事情做文章质疑甚至辱骂他父皇。
“儿臣都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小太子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④”
“父皇这番‘大义灭亲’,我怕被小人说成‘礼崩乐坏’的前兆。且这不更是与‘以孝治国’的基调违背了?”
【亲亲相隐都能被世人原谅,父皇突然就撤了世人眼里安家该有的位份,岂不更是平白招人质疑?】
【明明是那些坏人先做了错事,但这猜忌的名头却要栽赃给父皇,凭什么?】
【才不想让后人无端猜测父皇。】
安北宸嘴上说得委婉,说了这么长串其实都是拐着弯的一个意思——‘不想父皇被骂’,头顶的心声更是看得安临琛心软。
安临琛半点不在乎百年后的身后名,不说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他更明白,一个人,尤其高位之人,不管做了什么,定然逃脱不了笔墨争议。
但后人如何记载关他何事,他在意和愿意付出的,是当下的百姓。
历史总会还人清白。
安临琛笑着夸奖道:“不错,咱们北宸很用功,读书越来越广泛了,还能活学活用,真棒。”
直把小少年夸得眼睛亮晶晶,他才继续往下说了起来,“那北宸可知,前面历朝历代,为何要牺牲律法的公平性,让步于孝道呢?”
“为了让百姓们对自己的爹娘更好一点,而后代代相承互相影响,阻止更多的人伦惨剧发生,进而天下太平?”安北宸琢磨了下,将自己所理解的意思说了出来。
安临琛笑着回他:“有一定道理,但人伦不足以让皇权让步。”
“啊?”
看着小少年一副惊讶的模样,安临琛笑着继续解释了起来,“之所以会有‘亲亲相隐’,‘下不可告上’如此孝道的提倡,除却对父母好一点,更重要的是把‘父母’这个概念给扩大化了。”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社会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任何合法反抗性都剥夺了,那么作为臣子的人,自然也要无理由对皇帝尽忠,因为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同理,作为老百姓也要安分,不能给‘父母官’添乱,这些才是以孝治国的含义。”
看小少年愣住了,安临琛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最高统治集团在制定礼教时,自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
“当礼教于皇权有利之时,皇权自然会愿意作出让步。”
“所以呀,别看上层人嘴上说着规矩最重要,但当规矩不为自己所用的时候,他们绝对是第一批换掉规矩的人。”
“当根植在此上的礼教一旦腐朽起来,那些所谓的‘礼教纲常’,便会成为剥削压迫他人的工具。”
“若是到了事事必依照礼教执行、人人都必要压抑天性的时候,礼教就会吃人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都是动态变化的。作为掌舵人,很难,但第一步,就是不要被前人定下的规则所左右。”
“不要总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说到这里,安临琛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接受四书五经封建教育的小太子与他之间最大的不同。
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见识过人人平等的社会的运转模样,也见过许多‘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后果。
不过,倒是不知在他这蝴蝶翅膀的煽动下,这里的后世会变成什么样子。
“父皇,礼教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吗……我,我脑子有些乱。”安北宸乍然接受这谁也没和他说过的道理,被这与书上完全相悖的理论冲击得脑袋有点混乱。
这,这。
他一直以为,礼教既能作为如今的行事根本,那出发点必然是好的。
但在父皇口中,这归根到底居然也只是统治者稳固皇权的工具?
且以后的礼教,会发展成吃人的东西?
小太子懵然的模样引得安临琛轻笑,他将人拉了过来坐下,一下一下的摸着他偏软的发髻,直把那小丸子头弄得松软。
“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⑥’,儒家终生倡导的是周公的礼乐制度,但纵观历史,帝王却多以霸术得天下,得手后,多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岂是行周公之礼?”
他语调温柔,姿态随意,嘴中的话语却尖锐直指要害,“‘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岳飞精忠,最后却以莫须有之罪刑之,又岂是周礼?”
“周礼重臣不刑,若是行不正,天子自当以礼乐为名,与诸候共伐不道。但当天子‘礼’的权威减弱之后,诸候却以王霸为术,开启了春秋战国时代。”
“你说,那些人,遵循了周礼吗?”
“……没有。”
小太子垂头丧气。
他向来聪慧,父皇的话虽然给了点打击,但父皇的稍一点拨,他就知道,父皇是对的。
“父皇,是我太软弱了吗?守礼也是种错?善良也是种罪?”
他确实有些迷茫了。
天下人人都想要仁德君主,可作为君主,仁善似乎不是好品德?
安临琛笑了:“怎么会?善良者永远高尚。”
“只有无底线的善良才算的上是种罪。”
“权利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但封建礼教也是走向未来的基础。”
“最好的办法是完善监督机制,完善的同时,法与德同治。”
“毕竟你不能光靠感化去让恶人从良。”
安北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安临琛看着眼前的纯稚的眼睛,又笑着揉了揉小正太,复又感喟起来,“倒也不必现在想那么多,历史会自己作出选择的;世间大势相起的时候,顺势而为罢。”
“封建礼教统治下的社会注定走不长久,总有一天,社稷为墟。”
“这封建王朝,必会分崩离析,再度还到百姓手里。”
夜色渐起,天下共主的乾清宫里,一代帝王却在缓缓和下一任皇帝说着‘帝制必亡’的道理。
安临琛此时随口兴起的说教,却在安北宸的心中深刻了很久很久,久到作为家训一代代流传了下去,直到后世帝王专.制解体,安家也平稳成功的转型保存了下来,既没沦为吉祥象征,也没解体染血。
这一切,都来自他们那迷人又眼光长远的老祖宗。
今天的注释很长,都是将礼记素书啥的,不喜欢可跳过。
注释:
①《乡三物》中的六德、六行、六艺,可当名词作解。
②这段后还有: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翻译:
天下普遍共行的大道有五种,而实行这些大道的美德有三种。就是说:‘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交朋友之道。’这五种就是天下共行的大道。‘智慧,仁爱,勇敢’这三种,就是天下共行的美德。而实行这些大道和美德的方法只能是诚实专一。
有的人生来就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通过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是在遇到困难后去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虽然人们掌握这些道理有先有后,但是到了真正知道这些道理,他们又都是一样的了。有的人心安理得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是看到了它的益处才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则是勉强去实行这些道理。虽然人们实行这些道理有差别,但是当他们获得了成功的时候,却又都是一样了。
③出自《论语·子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中国历代各朝多以孝治天下,在不同程度上对‘亲亲相隐’这一思想都有所继承。
④翻译;礼是一种行为标准,人人都要遵循着去做的一种行为规范。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一个人的勤奋,每天要晚睡,并且早起。以成人伦之序,以维护人和人之间的顺序。
⑥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是赞叹周公求贤若渴之心,告诉我们只有礼待贤才,才能使天下人才心向往之。
相关典出
《韩诗外传》卷三:“成王封伯禽(周公之子)于鲁,周公诫之曰:‘往矣!子其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释义:
周公为了招览天下贤能之士,接见求见之人,一次沐浴要多次握着头发,一餐饭要多次吐出口中食物来,后遂用“周公吐哺、一沐三握、一饭三吐”等表示思贤如渴,礼贤下士,为招纳人才而操心忙碌。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周公简介:
周公姬旦(?~公元前1105) 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为上公,故称为周公。
主要作品:《诗经》《尚书》的部分篇目、周礼
主要成就:制礼作乐,经营成周,讨伐叛乱。
第83章
日子开始趋于平淡,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差不多。
但今天的安临琛却收到个较为神奇的折子。
“武官考核通过申请?张秀秀的?”
安临琛一脸惊奇。
最初的兵中考核制发展至今,已经被逐步完善修订成了‘大锦官员考核制’;制度年年革新,但内核绝对不变,即只要自身有雄心有能力,皆可去考取自己心仪的岗位体系。
不管从文从武,这一条都适用。
当然,机会只有一次,且转职最少降低半级。
再后来,更是有了一种单独针对初入官场的新官员考核模式——可自主申请去哪个部门。
申请成功后,可去该部门考试,试卷的出题和批改都会经由该部门最顶层的长官和至少两个二把手经手,重要岗位上,皇帝也会过问。
最终会有一批人共同决定是否要录用新官员。
部门长官们本来就有自主调任些下方官员的权力,如今有了考试成绩,不仅能落实在纸面上,还留有了记录可供抽查,且并不是人人都舍得拼搏上来的位置,这‘申请考试制’出台后,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活跃了不少。
张秀秀可是这一届的状元郎,千万人中才杀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她竟然想报考武将,这份血性与决心倒是令人惊叹。
她如今的品级不算高,下面却将折子送了上来,想来也是心痛失去这么个人才,不想放弃。
这折子是麦冬过手整理的,他也印象颇深,见皇帝惊讶出声,他笑着回了自家陛下,“是的陛下,报考是六品兰翎侍卫呢,据说文武皆是近乎满分的成绩,是个厉害的。”
兰翎侍卫,正六品,领侍卫府编配九十人,通常以武进士充任。
而武进士一甲一名授一等侍卫,二、三名授二等侍卫,二甲选为三等侍卫,三甲选为蓝翎侍卫。
这条走得是皇帝近卫这条晋升路子,折算起来也算是降了一个品级。
不过这对于张秀秀这进士出身的状元来说,这可不仅仅是自降品级,而且还亲手收窄了自己的上升道路。
毕竟翰林出身才有机会入内阁,且大锦虽不重文轻武,但武官晋升路子到底不如文官广。
张秀秀又是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她放弃了这么好的条件,怕是被不少人骂‘缺心眼’呢。
说来,自从这‘可自己考取心仪官位’的策略一开,新生代官员的选择多少都有点让人看不懂。
比如上一届科举的一甲三人,选择皆有些奇葩。
他们都没有选择进入翰林院,榜眼和探花一个去了刑部一个去了户部,状元则表达了想要进入工部的愿望,申请了工部的考试,如今正跟在那茂林高身后屁颠屁颠地忙建筑和水利呢。
看着手里的折子,安临琛眼里沁出些许笑意:“行,转吧,朕同意了。”
自己有兴趣,总比被强压在某个岗位永远不得出来的强。
方正的帝玺印下,事情就此定夺,再无更改。
张秀秀之事无波无澜的过去了,转眼到了太和七年春天。
安临琛务政至今,朝堂已经运转的很是顺畅,他的日子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在云葵左右。
这些年小云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他心中有隐忧,想帮助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在生活上更为照顾,无微不至。
皇帝做得光明正大,与此同时,暗地里‘皇帝有了新宠且金屋藏娇’的传言也愈加喧嚣至上。
其实从太和五年开始,宫中就有些许模糊传言流了出去。但后来久不见真人,不少人都认为是谣传,一些关注着皇室后宫的人也放下了担忧,直到最近传出去的东西愈发真实,甚至带上了不少细枝末节。
什么‘陛下对其用情至深’,什么此人‘无视尊卑’,什么‘神仙妃子、恍若天人’。
小道消息有鼻子有眼的,一个比一个笃定。
不少人就开始着急了。
其实真相就是现在的云葵懒得避人了。
他疯狂又快速地吸收能量,代价就是这些能量未曾理顺,不听指挥,在他体内随处乱窜,暴虐又肆意;他一直强压强行吸收,如今那些能量被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导致他的内部情况极其糟糕。
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疼痛让他对安临琛更为依赖,时时刻刻都想挂在他身上,这才是不少皇城内廷之人会在不经意间看见他的原因。
云葵对于自己小世界里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些人对于他来说,和这个世界里路边的花朵、林中的小鹿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他懒得在意。
正式凝形后,只要他想,旁人就能看见他;但平时他并不想旁人见到自己,所以额外用能量将自己藏起来,而现在的他,懒得维持这份细致了。
毕竟他们都不特别,特别的只有安临琛。
只要能待在大安身边,一些小细节并不需要注意。
临近傍晚,风不热了。
水池边上的凉亭里安上了美人靠,凉亭内里则被布置成了处闲室模样,软塌清茶瓜果样样齐全。
而邻水的一边,更是安排了卧榻软枕,深怕磕着碰着上面的人半分。
安临琛颇为端正地坐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些不算重要的报告慢慢看着。
云葵则放松地枕着安临琛,整个人懒洋洋的,大半个身子的重量赖在背后人身上。定睛细看,他一手举着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另一只手捏着青提,时不时还会仰起头来个用嘴接取‘高空抛物’,也不知手里那书究竟看进去了多少。
两人都身着宽大袖袍,动作间衣袍松散了些,袍角衣带折叠缠绵在一起,瞧着极为亲密。
若是被寻常人家看到,定会惊掉下巴,但身在其中的二人却早已习惯。
随着云葵的动作,他后脑勺的发丝不可避免地蹭上身后人下巴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被这时不时出现的痒意勾着,安临琛一时静不下心看手里的报告,仿佛有个小勾子散漫地勾着,吸引他将大部分心神放在云葵身上。
刚好小云又一个抛接,青提进了嘴巴被嚼碎,带来些许汁水声响,软软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再次磨蹭起来。
安临琛无奈的放下手中折子,再度看向手边人。
他想着小云那幼稚的抛接动作,无声地笑了笑。
别看这人外表长大了,内心倒还是当初那个小小一团的小家伙,幼稚又可爱的紧。
安临琛微微调整了姿态,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同时圈住小云腰的手又紧了紧,防止他滑落下去。
事情做完,他这才心不在焉地将心思放到报告上。
两人过着习以为常的悠闲午后,却有小宫侍在远处被这一幕震惊,握紧拳头压住心头动荡,最后悄无声息地跑远了。
天呐,原来,原来,居然是真的!
陛下他,真的有金屋藏娇!
她想起自己惊鸿一瞥时看到的那抹银白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过这点疑惑转瞬间就被其他情绪取代。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皇帝边上终于有人了!
她紧张过后内心只余兴奋。
今天有了一个,明天就有可能有第二个!
后天,是不是可能轮到自家支持的主子上位了?
无情最是帝王家嘛!
如今这后宫无主,太子也是独苗一支,帝王又正值壮年,也是时候有新的小皇子小公主诞生了!
她要抓紧时间将这消息给递出去!
外城东半部城郊,居养院边上的胡同里,李丁被一人堵了个正着。他心中微微懊恼,面上却不显,只打着招呼道:“是陈婶子啊,有事?”
陈婶子眼含羡慕的看向身前的汉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才开口道:“李丁啊,最近活儿挺多的吧?赚得不少啦,是不是也要搬走啦?”
李丁,太和二年搬到这条胡同的一个单身汉子,据说家里没什么人了,才来京城谋生混口饭吃,跟着那水泥瓦匠们学了一手不错的手艺。
虽说都是人们闲话出来的,但是陈婶子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真的,毕竟这李丁早出晚归的。
眼见这只剩一个人的破落户都能过好,她眼红的要命,这不好不容易逮着人,自然想打听。
说是打听,其实更多的是想问出点情况出来。最好是还是比她过得差,这样才能方便她掉几滴眼泪,表达一下同情嘛。
她脸上的算计都快兜不住了,李丁装傻,做出个挠头动作,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她,“啊?不多不多,哪里有什么活,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和婶子拉瓜?”
陈婶子晲着那居养院外墙,皮笑肉不笑,“可莫要骗婶子,在外面偷偷发财不告诉婶子,太见外了啊?现在每天能挣着几个铜板啦?”
“婶子见着你可亲切了。既然最近没在哪儿发财,婶子这里有个好活计,介绍给你?”
陈婶子看得正是李丁住的院子,他的院子靠近居养院。而在这东郊斜街里,最穷的莫过于住在居养院边上的人家了。
居养院从前在恶人手里,靠着凶险处还能不搬走的,全是实在穷的没处去的,要么破落户要么泼皮。
现在即使居养院被收回,恢复本职功能了,周围的住户成分仍旧复杂;穷酸又有点小问题的人家占据大多数,还有就是被安排过来的流民,毕竟有钱了谁还想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呢。
李丁看着那做作的嘴脸,心知是走不脱了,干脆摆出一副啥都不懂的傻大憨模样,也不答全她的问题,直接糊弄。
他憨厚地笑了笑,而后大着嗓门喊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嘛,咱只会些粗糙把式和浅活计,比不得那些手艺精细的,只能做点边角料的活儿。”
他又不真傻,哪能让人三言两语的就套出真话去。在这地界,被人以为是富户可不是好事,更别说打听的对象还是陈婶子了。
这陈婶子自身是个红眼怪,又嫁了个泼皮无赖,但凡有人家过得比她家好了,立马酸言酸语就安排上了,还喜欢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若是再从她相公那嘴里走一遭,更是会脏到没耳朵听了。
家里有什么事儿,若是给她知道了,好事儿也能给你说成坏事。
陈婶子摆明了不相信,继续和他扳扯起来,“哎呦,真假的啊,最近这城里到处修房子的,能没赚到钱?当你婶子我傻啊。”
当初朝廷安排人招工,什么挑水泥搅水泥的,她嫌脏就没去,自家家里那个懒汉又是个只会窝里横的,不乐意去,最后谁也没学到那些新把式。
但这几年除了本就会各色建筑的手艺人,就属会弄水泥的和会装玻璃的最吃香了。这房子一座接着一座起,私人家里修高楼铺地面会请他们,官家铺路修桥招工也优先召会手艺的。
这么个大环境下说没赚到钱?
呸,这不忽悠她老婆子呢。
看着对面那不甘心的眼睛,李丁悠悠闲闲地继续大嗓门道:“哪能骗你啊,这手艺人人都会了以后就不值钱了哇,何况我这种只会一丁点的小工……你当人人都是那王书小子哇,那个好运的!”
对不起了王书小子,拉你挡个面儿,日后给你赔罪。
王书一手玻璃活儿学成归来后,早早将他爷爷接了出去过好日子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羡慕。
李丁其实赚得不少,但若是被陈婶子知道了,那估计全胡同的人都知道了,何况就算他确实在计划搬走了,更不能让陈婶子这等赖皮知道了。
“那什么,婶子我去忙活了,回见啊。”他也不给陈婶子说话机会,喊完这句李丁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徒留陈婶子在背后跺脚,“呸,什么茅坑里的石头蛋子,又臭又硬的。”
李丁才不管后面的人怎么说他,他一路冲回自家房间里,直到把门关紧,人又到了最里间,他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胸前裹得紧紧的小布包。
布包被一层层展开,最后几十枚新银币露了出来,在破旧的布包衬托下更显晶亮。
李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凑到眼前细看,看纹理看雕工看那银闪中透出的蓝紫颜色,直到看痴了。
这么漂亮的银币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漂亮得跟是天上来的一样。
不会是用从天河里捞出的石头做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摸摸看看又挨个放在嘴边吹了吹,半晌才念念不舍地收了起来。
这可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了。
新银币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无他,外表太好看了,既能让人一眼看出它的银子成色,又杜绝了造假可能。
刚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拿到手甚至舍不得用,就囤着,流落到百姓手中的银币极少。私人想换这新的一两币,要在寻常一贯钱上再添一二,才能换上一枚呢;就这样,换的人还极少。
好在陛下新开了个什么‘大锦银行’,那里一直可以兑换,也绝不涨价。
住在天子脚下的他,自然是最快搞清楚的一批人,他这几枚银币,就是从那里兑换来的,或者说大部分百姓手里的新银钱,都是从那里兑换出来的。
凭借新银币,各地的大锦银行分行都站稳了脚跟,接替传统钱庄进了百姓心中,尤其这银行背后站得不仅是皇帝,还是朝廷,更是让许多人放下了心。
半晌,李丁才心满意足地将塞银币们塞入小荷包扎紧,直到掂起来都不漏出一丝声响,这才放好银钱,开始收拾其他东西。
最后,被他贴身放好的东西也不多,新良田的地契、房证,以及一杆雕工精良的烟枪。
他摸着这些东西,一时间感慨万千,最后定格的想法却是:终于可以回去将自己的三爷爷接过来住了。
居京城大不易,他总算站住脚了,也有能力赡养老人了!
李丁红着眼,飞快地收拾起包裹来,趁着城门还未关,直直地奔出城门。
春天是生机蓬勃的季节,村人种瓜播谷,栽桑植棉,到处一片忙碌景象。
李丁就是在这春景里找到了他站在田埂上的三爷爷。
李家曾经也是耕读人家,但前朝战乱年年征伐不休,他们从一个三代同堂的大户人家,到最后只剩一个弱小的他和三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流亡。直到他们逃到冀州南,最终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小村庄落了脚,两人在这里等到了前朝灭亡,也等来了新朝建立的消息。
天下太平后,俩人一个留在了这外人难以发现的小村庄,一个则出来闯荡,最终留在了京城城郊。
看着眼前瘦弱的老人,李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泪水止不住,“孙子不孝,这才来见三爷爷。”
他一走就是几年,直到如今才总算真正赚到成家立业的费用。
看着三爷爷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他又有些暗恨,自己还是太慢了。
李丁的三爷爷李溢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在这世道,绝对称得上是位老者了。不过站在田埂上的老人精神矍铄,丝毫不显颓废,显然还是种田的一把好手。
老人看着自己的侄孙,眼中闪过动容,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行啦,地上多脏,浪费你这一身衣裳,又是个孤身一人没婆娘疼的,这衣裳脏了,谁给你洗啊。爱惜点。”
“爷爷……”李丁哭笑不得,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三句话就能拐到催婚上,“我一个人挺好的,再说了,我这种大老粗,作甚去祸害人家小姑娘,给您养老才是正经事。”
他是真没那心思。
李涛两眼一瞪,“怎么说话呢?”
李丁不吱声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小茅草屋,李丁一路走着,顺道打量四周环境;见有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甚至其中还有红瓦房,那水泥墙、水泥路抹得平平的,玻璃窗户也擦得锃光瓦亮。
他越看越是震惊。
“爷爷,村里人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比如这红砖,也是才捣鼓出来没几年的东西。
红砖和青砖是亲兄弟,原料工序基本相同,都是用粘土制成砖坯,晾晒后送入砖窑经高温烧制的。
但红砖是在烧成高温阶段后熄火,依靠砖窑内外空气流动自然降温,用的风冷工艺,这样出窑后的是红砖。而青砖则是在烧成高温阶段的后期将全窑封闭,再在窑顶浇水降温,用的水冷工艺。
所以红砖出窑慢,卖的贵些,但是据说这红砖寿命最少能达70年,是以虽然红砖新出不久,烧得好的人家不多,但仍旧深受欢迎;尤其它颜色喜庆红火,不少京城人家都舍不得用呢,这里居然都能看到了。
看着自家侄孙那一惊一乍的模样,老人瞥了他一眼,颇为得意地说道:“哼哼,小土包子,没见过?老爷子我可是先见识到了。”
李丁哭笑不得:“爷爷。”
两人总算坐下了,李涛端了碗水过来,看着李丁囫囵喝完,才慢悠悠开口道:“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小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话说得李丁更是愧疚,从他去京城到现在已足有四年,这学完手艺后,又一头扎进工地赚钱,有时候甚至年节也不回来,实在不孝。
他先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油亮的新烟枪,然后又讨好的上好了新烟丝,燃上了才给老爷子递过去。
李涛斜了自家侄孙一眼,没说话,到底把烟枪接过来了,他先是深吸一口,才缓缓道:“说吧,到底在外面犯了什么大罪了,我虽然老了,但是能帮就帮。”
李丁:“……”
李丁哭笑不得,又有些歉然,他一去数年,回来最多的是书信物件,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哪里比得上真人。这乍乍然回来,竟是让老爷子想歪了。
李丁没接着说话,只掏出了贴身的小包袱,一件件摆了开来;先是装着几十枚银币的小荷包,接着是一张叠的仔仔细细的田产地契,最后更是一张房屋执业证,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他三爷爷的名字。
“爷爷,这是我这几年挣下来的家业,咱们李家,可以在京城扎根啦。我想接爷爷过去享福。”李丁笑着大声说了出来,细看却还是红了眼,“孙儿不孝,这几年都没有陪在您身边,这不想着,以后咱们爷俩总算又能一起过日子了。”
他是知道的,他们两个外姓人能在这小叶村站住脚,全靠他爷爷有一份上好的种田手艺,沤肥养地三爷爷都有一套自己的诀窍,带着小叶村年年丰收,这才留了下来。
但爷爷年纪大了,他实在不忍心他再操劳,尤其是别人一喊,半夜都要下田去。
“以后,咱们只关注自家田地。”
“孙子现在一身好本事,您想种多少田咱就买多少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祖孙两都是糙汉子,没过多温情,聊开后便务实地收拾起了东西;李涛也没矫情,他孙儿的一片孝心不说,在这小叶村,他终究是外人。
这村里大半的人都不错,他在这生活的也还算舒心,但即使在这生活了十来年,他仍旧没什么归属感。
哪怕这里人人都用上了他的肥田方子,也不见得人人都念着他的好。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讽刺和阴阳怪气听的不算少,更是有人怀疑他藏私,觉得他没有把最好的法子拿出来,日日来看他自种的田地不说,还有伸手作贱的。
规模虽小,但确实让人寒心,尤其村里几乎都是一个姓的,这事一出,村长首先护着同姓村人。
他有天大的贡献在这也抵不过血缘。
一间小茅草屋并没有多少值得收拾的,两人麻利弄完,便出门去找村长。
走到半道,一阵小声呜咽声随风传了过来,李丁耳朵向来灵敏,闻声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莫不是大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侄孙紧张的样子看得李涛好笑,他没有出声,只伸手拉了拉他袖子,而后指了指不远处边上一个草垛后面。
半遮不遮的,李丁看到一个瘦弱女子在哭。
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活人。
他本想说话,却看见了老爷子示意闭嘴,只得跟着他快步往前走了。
直到到了一处偏僻处,离那哭声够远了,老爷子才打开了话匣子:“你可知我方才为何叫你安静?”
李丁乖巧摇头。
“那小姑娘是个不容易的,也是个可怜的,但更是个拎不清的。”李涛幽幽叹气,“总之你可别去同情,会被讹上的。”
李涛点头答应,爷爷的话他肯定是听的,不过他有些好奇,“爷爷,那是什么人?这青天白日的,哭什么呢?且那小姑娘看着也不大?”
就刚才那远远一瞥,他也没看清多少,只记得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看着至多十几岁。
“确实不大,那是叶童生的孙女,今年将将十五。正准备寻人家呢。”
这小叶村就出了这个一个读书人,但白发苍苍了也还只是个老童生,他虽不再科考了,但新朝是认这名头的,是以他也时常以读书人自居,接些读书写信的杂活儿。
李丁有些奇怪,“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有什么好哭的,寻摸的对家不满意?”是以在哭以后?
“那倒不是。”李涛语调平平目视前方,没什么感情道:“你可能没关注到,那孩子,是个裹小脚的。”
“啊?裹小脚?这,这等风气连京城都看不到了啊,她那童生爷爷逼她的?”李丁吃了一惊,隐隐有些明白她哭的缘由了。
“这太和元年就开始隐隐有风向出现,说帝不喜小脚,认为女子裹脚有伤天和,那时候,聪明人就基本都将小脚放归了。”
说到这里,他又将声音压低,带着些许奇异语调八卦道:“后来太和四年,皇帝更是与礼部大吵一架,称谁再支持女子裹小脚便允他裹小脑,算是正式废除了女子裹小脚的习俗。”
“她家这,为何还让她裹着?”
虽已经过去快三年,但这件‘君臣吵架’之事,报纸上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甚是有趣,他听了一耳朵后至今没忘掉。
李丁没说的是,帝王公开表态后,不说贵女阶层,就是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不愿意娶小脚女子了,至少正妻必然是正常人的脚。
好在民间普通人家裹小脚的本来就不多,影响不大;贵族里的小脚女子干不来重活,也有些人家愿意娶回来供着。
苦得就是中间的人家了,尤其那些生在普通人家、又裹了脚的豆蔻女子,要么当妾,要么只能当被亵玩的玩物了。
毕竟裹了脚,那下面的滋味会提升不少,总有些下作苍蝇喜欢。
想到这里,李丁有些不是滋味,“为何不放归,她这年纪又不大,放开了脚还能长回来些许。至少能正常走路也没那么疼,以后的日子也会更容易些。”
现在大锦快速发展,各地欣欣向荣,女子能挣钱的岗位也不少,不说那些愿意去读书的,就说那些靠手艺的,纺织女红、玻璃料器、甚至是他所在的砖瓦行业,都有女工。
哪个不能养活自己?
老爷子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为何叫你安静别去同情,那孩子,是自愿裹小脚的。”
“她啊,小有几分姿色,就想找个人家养着她。再不济,给有钱人当个外室当个玩意儿,也比种田强,这是人原话。”这才是老爷子不喜欢这小姑娘的真正原因。
“年纪轻轻,不走正道,自甘堕落。”
李丁不再吱声了。
各有各的命吧。
说话间,村东头到了。
远远便能看到一间大瓦房,围着院墙,最前方的堂屋上也开着大大的玻璃窗,窗明几净的,显然家底不凡。
正是那小叶村村长的宅子。
李涛也没客气,直接上前拉那环首敲了起来,沉闷的声响传进门内,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谁啊,来了。”
是村长大儿子。
“是我,李涛。”
老爷子声音也不算小,他甫一说完,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后面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是李叔啊,来找我爹?”
李涛点头,如今搬迁不易,他这户籍落在小叶村,这户籍变动上自是要从村长这走一遭。
“李叔您等着,我这就去喊我爹。”村长大儿子笑嘻嘻地将人迎了进来,奉好茶水,又看了一眼跟着来的李丁,这才回去找人,他眼神滴溜溜的转着,却避开了李家二人,飞快找到他爹,嘀咕了起来。
不一会儿,叶老村长就走了出来,笑呵呵地和二人打招呼:“李老爷子,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啦,有事要帮忙吗?只要你说,定然不推辞。”
这些年村里的收成一茬比一茬好,李老爷子居功甚伟,是以叶村长还是很愿意捧着他的。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孙子从京城回来了,要接我过去享福,这孩子的一片孝心也不好辜负,这不,找您来办理户籍迁出了。”
李老爷子说的平淡,但无异于平地起惊雷,那村长儿子眼睛一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叶村长先是假装吃了一惊,心中想得却是他大儿子果然聪明,一下就猜中了,他看向李丁,“李丁回来啦,几年不见,出落的一表人才了啊。”
两人又客气拉扯了几句,叶村长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这,老李,也不是我小气,你也在村里住了那么多年,那屋子我能一直给你保留着。只是那些给你种的田地,当初就说好了都是试验田,我们小叶村也年年都将上面产出的粮食免费赠与你了,再者还有那些堆肥,当初也是说好的是试验的东西,且还占着这村里地方,你看……”
李丁听得一阵火起,这不明摆着欺负人,想空口白牙地讲东西占过去么。
不说三爷爷这些年让他们小叶村增产了多少,这田地爷爷都种了十来年了,朝廷开荒田地还三年后归属自己呢,怎么到他小叶村,种了那么多年的田就成了村里的实验地了?
再说那些堆肥,没有爷爷,他们能堆得起来?
他也不客气,直接回怼:“没有我爷爷,你们堆得屁的肥!想要霸占我爷爷功劳就直说,说得那么委婉干什么!”
“还留着屋子,那破小茅草屋谁爱住谁住,我还在呢,当着我面就想欺负我爷爷?”
李丁越说越激动,尤其看那村长儿子躲在后面偷偷翻白眼,直接冲过去上手将他拎了起来,恶狠道,“就你小子出得馊主意是吧?”
村长儿子被吓得直发抖,双手想抱住眼前人,却被狠狠摔了出去。
“这事儿就是告到官府我们都占理,还想讹我们,我告你们欺诈骗人祖传秘方信不信?再不济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李丁常年做重工,有的是力气,他这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长的,何况他也没冲着老人家发脾气,只单单对着村长儿子。
小叶村村长惊得一下跳了起来,口中忙呼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不可打架。”
“都是自家人呐。”
呵,这时候倒开始说是一家人了。
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李丁理也不理,复又冲过去,单手掐着那村长儿子的脖子将他举得高高的,看着他面色惨白,逐步惊惶。
李涛就站在后面看着自家侄孙大发神威,老神在在,半点不动。
不一会儿,那叶老头子脸色发白地向他道歉了,李涛才出声制止李丁,“行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闹过了。”
这小叶村的人不就是仗着自己没个晚辈在身边,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的么。
如今晚辈回来了,也该让这两人吃点教训。看着那村长儿子快要吓尿的模样,老爷子心情一阵舒爽。
李涛一句话把这事件定性为小孩子大闹,叶老村长敢怒不敢言,谁家小孩子身高八尺一身肌肉的?
小叶村长敢怒不敢言。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村长出了十两,并签好文书,算是买断了李家还留在村子里的一切东西。
在硬邦邦的“钱货两讫”声音中,李涛将一式两份的文书收好,这才一脸淡定地和他们道别。
叶家父子二人敢在背后偷偷啐他们的时候,祖孙两人已经上了前往京城的牛车。
第84章
冀州距离京城不远,如今道路亨通,李涛祖孙二人只用了三天便回到了李丁新起的房子处。
这是李丁补上户口的时候顺便申请的宅基,一晃经年,直到现在,这块地带着崭新的屋舍菜园,总算迎来了它的主人。
此刻旭日初升,给眼前的景色渡上一层明亮的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门前人的心绪。
李涛看着这崭新的房屋,喜悦透进骨头缝里,这一刻,他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终于,他们又有了家。
两人同时压下心中的万千感喟,开始将带来的行李往新家里归置。
半晌后总算忙完,李丁放下手中的盆与抹布,掐着腰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圆满。
他果真是个大聪明,像他这样能准确抓住机遇的又能有几人呢!
哈哈,虽然是城郊,但以后他可也就是京城人了!
这李家新支的辉煌,从他开始!
李丁的户口是趁着流民登记的时候直接记在京城的。
他确实是钻了当时管理能力不足的空档,天下初定后,他让三爷爷登记在小叶村,自己却没在小叶村登记入籍,反而趁着上面梳理天下之时,让自己成了一个‘流民’,直到辗转到了京城,才做户籍登记并留了下来。
这几年新政,他抓住了机遇,拼命学手艺赚钱攒钱,如今他知晓那水泥配比,抹砖瓦甚至是做水泥雕花都做的又快又好,手里不愁活计。
直到他手中的银足够他们祖孙二人安定下来,他才申请了几亩宅基附近的荒地,后又买了几亩良田,以及那新房子,还是他和工友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的呢。
断断续续的,总算有了个家的样子。
两人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搬入了新宅。
这附近还没什么人烟,距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也要走上几百米,但是两人光是站在院子里看远山,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这属于自己的家,真好啊。
这盛世太平的祥和景象,真好啊。
虽说两人正忙碌着规划新家,但毕竟惊蛰刚过不久,现在若是赶一赶,还是能赶上今年的春耕的。
李涛守了一辈子的田也种了一辈子的田,自然是放不下;李丁自然是以他三爷爷的心思为首,这不秧苗苗刚冒出点头,他就直接买了头青壮黄牛回来,既方便他爷爷耕田种地,也让家里多个牛车出行的条件。
牲口贵重,今日阳光很好,李丁干脆牵了母牛出来晒太阳,借着阳光的温度给它刷毛去虱子。
他先是将牛食槽抱出来洗刷干净又填上新草料,这才将牛牵了过去。这头母牛性格很是温顺,伸着舌头舔走食槽中的草料,便不抗拒人类给它刷毛了,反而尾巴一甩一甩的表示很舒服。
虽然这青壮的牲口一下子去了李丁十几两银子,但眼前这一幕,却让李丁满足了,回过神来更是干劲十足。
院子里李丁吭哧吭哧卖力气的时候,老爷子则坐在屋檐底下抽着旱烟,嘴巴里没停歇,眼睛却盯着自己拿几本宝贝农书。
天气这般好,又难得有些空闲,孙子刷牛,他便把自己那几本宝贝农书拿出来晒了。
老人盯着哪些翻开的书本,脸上带起了些许思绪。
其实也不算什么多紧要的书,至少世面上还是能找到的。
一本是南宋陈旉著的《农书》,书里主要写了南方的水稻种植,在养牛和蚕桑部分也有详细的论述,还有指出合理施肥改良土壤,可以使地力达到‘常新’状态。
一本是《王祯农书》。这是本相当厉害的书,不过李老爷子翻阅的最多的还是其中关于肥料的专篇,它主要讲了绿肥、小便、草木灰、腐草、泔水、淘米水、禽兽毛羽、沤肥等技术。
书本微微泛黄,但整洁干净,看得出书主人对它们很是爱惜。但是对李涛来说,最珍贵的不是这前两本,而是最后一本。
这本书无名,却是他自己的总结。种地数十年,他关于种地的心得多数都记载在了这上面,尤其是分门别类的肥料。记载的尤为多。
除却前人立书提出来的,剩下的都是他自己这几十年总结的,现在这本书上面记载的,有粪肥、饼肥、渣肥、骨肥、土肥、灰肥、绿肥、无机肥料、稿秸肥和杂肥等等十一个大类,还不算下面分出的各个小类。
写书人对它们精细的态度可见一斑。
老爷子一手沤肥绝活都在这上面了。
对于老爷子来说,在多数人普遍只会用草木灰的时候,他就已经能熟练的完成基肥、种肥、追肥等一系列施肥动作。这么多年下来,他更是在多料肥田、培肥地力和改良土壤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是以除了那些个平常的种地把式外,肥料才是他的地能高产的最大原因。
之前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将肥田方法教授给了小叶村的村民;但小叶村之所以能逃过战乱,就是因为它隐蔽在深山里。进村前路曲折,没有熟人带着容易迷路进不去,而这个扎根深山的村子,适合种田的地方不多。
种田地方不多,产出即使翻倍了也没引起注意;得到方子的人同样目光短浅,并没有意识到这方子价值千万金,只一心想奴役老爷子给他们干更多的活儿,甚至怕别人知道了会抢,出村便闭口不言村中的高产。
全村几十户人家,最开始还有人愿意跟着他学这些沤肥技巧,后面却都开始马虎起来,再到后来,那负责发酵肥料的地方就只有他会去仔细照看了。
小叶村人人都愿意用他的肥料,但却没几个人愿意深究这肥料怎么来的。
尤其在税收改革后,他们这些人家高兴坏了,交税的额度与以往也没什么变化,自家却能留下更多的粮食。
李涛最初未尝没有将自己的总结献上去的意思,但一来他就是个没背景的泥腿子,别说见高官了,连寻常读书人的面他都见不着,怎么送上去?他这等身份送本农书上去,怕是被人当柴火烧了都嫌晦气,他可不想自己的心血被糟蹋。
二来,他对新朝的信任度不算高,万一只是开头光鲜呢?
前朝那些光明正大加税要钱的官差小吏,趾高气扬吃到满肚肥肠的小兵小卒,年景好与不好,最后都只能留下十之一二的粮食……
这样的前朝,想要他的良方?做梦!
新朝与新帝的政策让他看到了些许希望,但小叶村本就闭塞落后,他得到的消息太少太零碎了。
他犹豫至今,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将这份资料送上去,又该怎么将这份资料送上去。
唰——唰——唰——
不大的尺梳声拉回来李涛的注意力。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孙子刷牛刷嗨了,正扭着屁股左右开工呢,声音难免大了点儿。
李涛失笑,不过倒是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了。
孩子长大了,也有主意有能力了,何不听一听他的意见?
“小丁,爷爷问你个问题。”
李丁刷牛刷得正开心呢,耳边冷不丁传来爷爷的声音,他心中一个咯噔,暗嗷一声:完了,爷爷不会又想催婚吧?
心中嚎得很大声也没用,李丁镇定地接了话,“什么问题?爷爷,您尽管问!小的保证知无不言言之不尽。”
“臭小子。”李涛笑骂一声,才正色道:“你觉得,如今的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爷子一句话把李丁急着找借口的内心干熄火了。
他转而沉思起来,半晌才给了回答:“爷爷,你也知道我读书不多,我说不出多大的道理。”
“非要我说,我的感受就是‘一视同仁’。”
是的,新帝的对民政策非要说起来,就是一视同仁。
官与民同,男与女同,老与少同;比如他上台的第一道大令居然是废除贱籍,比如那些富贵人家也没见就会比平民百姓有更多特权。
该交税交税,该考试考试,不管男女老幼,想要竞争某个位置,就凭能力上岗。
这句大总结的话说完,李丁开始讲这些人他看到的听到的一些见闻。
家中宅院,李丁甚是放松,他嘚啵嘚啵地将自己这几年关于皇帝与新朝的所见所闻都秃噜完,才复又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皇帝即君父,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李涛眼中奇异光彩闪过,无意思敲击着手中的烟杆,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讲到口干猛猛灌水的孙子,才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现在外面人都敢到处说这些帝王与朝廷的八卦了?女人还能考状元了?”
“嗬咳咳咳……”李丁正在喝水,自家爷爷这突然一个出声吓得他差点呛着,咳了会儿才平复呼吸,“爷爷,你这突然出声吓死个人呀,不过我这些八卦纯粹自己打听的少,多半都是从报纸上听来看来的……”
“新帝是个仁义又厉害的,对了,还是个大方的。关于新政策开放讨论不说,一些朝堂上争吵的趣事,都会直接拿来刊印成文发售天下呢,虽然皇帝和我一个天上日一个地里泥,但在我心里啊,我们实际距离远,心里距离却近;有这样的皇帝,是天下人之福啊。”
李涛眼睛一眯,准确在一大堆话中找到了关键词:“报纸?何物?”
李丁:“……”
李丁卡壳,只得拿出装傻绝活,憨憨地笑了起来。
他就是个老大粗,还是个不爱读书的老大粗,即使知道自家爷爷是个能读能写的识字人,也想不起来买些沾染文气的东西。
前些年,他没什么钱,就给自家三爷爷带些便宜粮食,粗粮窝窝啥的;后来手里略略宽松了,要么直接给钱,要么带些瓜果吃食、成衣鞋袜、棉被种子、以及类似烟杆这种精巧玩意儿,反正就是没想过带报纸。
而在那小叶村里,手里有报纸的人家都当宝贝一样好好存着哪会拿出来到村道上看;老爷子深居简出,也不爱和村中人聊天,竟是不知道这报纸发售之事。
“爷爷您也知道,我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哪里会想到买那些。”李丁倔强地将报纸是何为解释完,复又委屈,他确实识字不多,但白话文还是能读懂的,有时候不去茶馆听书,也会蹭点其他人家的报纸看。
想到这里,李丁心中愧疚翻涌,随后拍着胸脯保证,“回头我就去把市面上的报纸找全了给您带回来,以后咱们每期都不错过!”
说到底,他就是不上心,才会没想起来这茬。
自己确实是个不肖子孙。
李涛自是知道他的德行,淡淡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到自己的宝贝书上面了。
听了孙子科普的那么多,他心里最不舒服或者说最震撼的,应该是外面女子的变化了。
女子能织布纺纱务工赚钱都正常,怎么这女人还能读书科举考状元了呢?
见老爷子不再发话,李丁去换了桶水,洗干净刷子才开始给牛刷另外一面。他一般还没刷到,自家老爷子的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你不怨吗?这所谓的一视同仁,所谓的公平,其实并不平等。”
“你辛辛苦苦干活大半年,可能还没大户人家的门房来得体面;老老实实务农,十倍的汗水也抵不上人家商户的一层利,再者,被一些女子打压,不会觉得丢脸?”
李丁笑了起来,他知道爷爷是为他好才这般的迂回。
“不怨。人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被我空口白牙的超越?”李丁手中的活儿没停,说出的话也是轻松又坚定,“我现在也攒下最开始的房地了呀,我这代不行,说不得我的子孙辈就行了么,下一辈不行,下下一辈再来。”
“不过,一直都没出息也行,只要平安顺遂的过日子,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至于被女子打压,那报纸上有个词叫做‘惟人才论’,说得就很好啊。皇帝又不会因为是女子就降低标准,人家能上那就是人家本事。”
“说被女人压着就觉得丢脸的,那被男人压着就不丢脸了?”
李涛再次沉默下来,这世道变化的太快了。
他果真是老了,这么快就被时代给抛弃了。
他倒不是看不起女人,甚至那叶童生家的小姑娘不走正道他还会生气,但是在他心里,女人就该是操持家务围绕锅台与孩子转的模样,那是该留在内宅的人,怎么就突然出来了呢。
哪怕下田地,女人都天生比男人少几分力气。
而且这女娘啥都能干了,还要他们男人干什么呢?那些小孩子谁来生谁来带呢?
不过老爷子并没多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许多想法像流水一样划过他的心,留下些许印记却又很快干涸了,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一模一样。
既然孙子口中的新朝那么好,他是不是也能试着信任信任?
毕竟,他的年岁到了,孙子又是个不爱钻研的,他不想这些宝贝也跟着自己进棺材。
“也罢,帝心即民心。只要是皇帝说的做的,百姓总是会跟着朝廷走的。”李涛回归到最初的问题本身,他拿起了自己拿几本宝贝书,转头问向了自家侄孙,“既然你对新朝这么信任,那我这些书想要交给皇帝,你来想办法。”
李丁脑袋瞬间空白,手下差点出了岔子,好在他将自己手中的刷子远离宝贝牛。他哭丧着脸叫了起来,“爷爷!!!你孙子我就是个无名的工地小卒啊!”
他上哪找人上交爷爷这些宝贝书去。
李丁挖空心思,最后还真在记忆里翻出了个人,正是与他算‘邻居’的王书。
王书,最早一批报那玻璃教学班的人之一,曾和李丁做过工友;他们两人都住在居养院边上,也一起接过工部发的活儿,自是互相认识,但后来王书玻璃手艺学成搬走后,他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或者说,他们会成为‘熟人’,正是因为最初两人都住在居养院边上呢。
玻璃从出现至今已有五六年,一直深受人们的喜爱;这种盛况下,工艺越来越成熟,越是精品越难求,不过便宜的玻璃可谓到处都是了。
这种盛况下,王书却仍旧还在玻璃制造局上班,可见他的手艺有多硬。
要知道,因为最开始的玻璃工艺就是从皇宫传出来的,后来才有了这独立出来的制造局教学造福民众,所以这玻璃制造局,虽说明面上是私人开的,但实际仍旧与皇城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反正能留在这里面的,向来是手艺最顶尖的。
有这等手艺傍身,想来认识的厉害人物定然比他这个老大粗多。
李丁会找王书的理由很简单,他实在不认识什么读书人,更不可能去找一个不熟的读书人直接说“嘿我这有肥田秘方麻烦你交上去你会有好处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家打出来。
不若找王书这个厉害的玻璃工匠,王书小子能在这厉害地方一待就是几年,找他来引荐,总比自己当个无头苍蝇到处瞎撞要强。
李丁站在等候室里惴惴不安,他与王书算得上是经年不见的‘故人’了。
如果这事换到他身上,有个几年不见,也算不得多亲密的朋友突然找上门来求帮忙,自己还是个在大热灶里忙活的。怎么看都像有猫腻,这人像是个心怀不轨的。
王书要是不愿意见自己可怎么办啊。
愁啊。
好在李丁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胡思乱想没一会儿,便远远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丁哥,好久不见。”
眼前人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眼神正直诚恳,并没有因为有了一手好技艺就不认他这个老工友了。李丁心里一松,面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李丁根本不顾是在等候室了,直接将人拉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密谋’了一番,说出了自己家里有种田秘籍想要上交却找不到人的窘境,重点强调了若是按自家法子种田,产量少说番三倍,且有事实根据。
两人见完面,李丁一脸轻松地走了,徒留王书满脑袋凝重的想着事情。
他在玻璃制造局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不小的人脉。
至少他现在与制造局最大的头头,金斗,是熟识的。毕竟他年年上人家的课,可不与这先生熟识么。
王书思来想去,还是咬咬牙准备去找人。
他所想并不多,甚至不知真假,只是这土地,是百姓的根啊!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该因为他的胆怯被错过。
且这人既然找上自己还说想上报,消息应该不假。
此时正值休息时候,王书轻易在后面的管理处找到了金斗本人。
金斗笑着招呼王书,随后笑容就在对面老实巴交的述说声中消失。
李丁不知道,自己这误打误撞,直接撞上了条通天大道。
王书去了金斗处就没有再回去,而是被他提上了去往皇城的马车,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第85章
自古国人就对土地爱得深沉。
比如上者赏赐功臣,总会听到赏良田百顷;比如无论是商人发家了,还是将士解甲了,或者读书高中了,人们最先做的事情往往都是置办田产。
土地是百姓的根,百姓靠天靠地吃饭,种田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金斗本就是穷苦人家出生,他太明白产量翻番的重要性了,是以刚从王书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即使还没去验证,他也丝毫不敢耽搁地将消息报了上去。
金斗自由身很久了,在宫内时候他事情就做得稳当,如今在宫外的事业更是搞得红红火火,惹了不少红眼出来,背地里的酸言酸语从未少过。
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放弃了大好的前程自降身份成了一介商人,别看现在这玻璃做得有声有色的,哪比得上天子近臣的身份?何况他还是个注定没有后代的阉人。
那些外人哪里知道,他与内廷的联系从未断开,不仅皇帝还记得他,麦冬公公也仍旧是他一个禀报就能找到的人。
甚至许多内廷人愿意来他这上班,日日巴望着呢。
那些只会红眼别人的酸鸡们懂什么,哼哼。
思维发散只在一瞬间,这点小骄傲涌上心头,将金斗心中的忐忑压下去些许。
虽然这消息来得模糊,但人家敢说要上交,应该不是假的吧?
且他心中对帝王有着天然的信任。
那么厉害的陛下,定然能分辨真假。
果不其然,他等来了帝王的召见。
金斗瞬间内心大定。
安临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一瞬。
田产哎,翻番哎!
有人说自己有法子让农田产量能翻上三番哎!
他终于等来了属于他这个时代的大神农了吗?
“宣王书觐见——”
安临琛强压激动,立刻将外面通报的人宣进了殿。
洪亮的唱礼声如炸雷,直将王书的脑袋炸成浆糊;他明明只是来帮着工友传递个消息,怎么就突然面圣了呢?
金斗师傅的能量如此之大吗?真真恐怖如斯。
王书腿都是软的,最后根本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皇城里的一切都新鲜又高贵,还有皇帝袍角那闪闪发光的金色丝线。
他不中用,最终还是金斗将消息做了补充,不过他听到的东西到底已经隔了两层,更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最终只是详细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以及点出李丁与李涛两个关键名字。
见两人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重要东西,安临琛干脆放人出宫,而后让人去请那李涛祖孙了。
直到事情都安排妥当,大殿重新安静下来,安临琛才拍了拍手,要了一壶清茶。
当皇帝那么久了,他已经很少会有如此急切的时刻。
在听到通报的时候,他居然直接忽视了‘来禀告者不是本人’这样的消息,直接将人提溜进宫来了。
发热的大脑此刻冷静下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除了小云应该没人会察觉到自己此刻这颇丢脸的心情……
心情收拾完毕,田产相关的资料刚好被人送了上来,安临琛翻开卷宗细看起来。
土地的一切向来重要,往年产量数据在户部都有记载,可惜前朝的只能追溯到乾道十年之间,后面不是断了记载就是数目作假无法作为详实记载。
不过光手中这些,已经能够证明前朝初期的粮食亩产量相当不错了,可以说是小农经济的高峰,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明朝,比自己那个世界的大明,更能打。
比如《日知录》提到‘小民佃租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租税为50%,即亩产为2石米;而《河间志》记载“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说明小麦的产量超过1石。
翻译成他熟悉的单位,1石为70公斤,1亩为0.92市亩。因此,前朝粮食亩产量为:北方小麦,155斤/市亩;南方大米,305斤/市亩。
这些数值对比后世或许很低,但现在的人口和技术都和后世没法比,而且,大锦现在的田产量,还没人家记载的高呢。
现今的大锦与后世比起来,一个词就能概括全部:地广人稀。
大锦在太和三年末完成了首次人口普查和土地清丈,这些又都是与新土地政策挂钩的,所以相对准确,如今不过刚过去四年,实际相差并不大。
登记人口倒是年年更新,如今登记在册的总人数约为1.9亿,而普查中记录在册的耕地数目约在3.5亿亩,这其中倒是没有包含还未入税的新开垦荒地。
若按照记载,总人口中农业人口约1.43亿,农业劳动力5130万,人均粮食占有量1,239斤。
这不是一个可以说很低的数字。
但均值说事,向来是虚假繁荣。
现实里仍旧有许多人在饿肚子,‘农夫犹饿死’的事情,每朝每代都有发生。
大锦发展至今,仍旧在努力寻找一个平衡,东粮西调是常有的事,多数地区都是‘产量高的大哥努力拉扯着下面嗷嗷待哺的娃’。
比如两广,本地地势复杂,导致农业上的发展并不均衡,只有珠江三角洲、韩江三角洲较为发达,而山区则遗留了刀耕火种的传统。是以本地年年都需要粮食调济,西江流域山区与珠江三角洲沙田区供应广州府,而东江上游山区供应东江平原,潮梅山区供应潮州府,高州、雷州供应海南岛及潮州府。①
除此以外,经济作物还占了一成左右的种植面积,虽然粮食作物是绝对的主导地位,但经济作物侵占的往往是农业发达地区的高产田。
但就这样在他看来不怎么样的产量,却已经让天下人有了‘湖广熟、天下足’的共识。
卷宗翻着翻着,安临琛开始发起呆来,他想小云了。
突然来个天降大神农,其实也是小云的意愿吧?
他的嘴角无意识的带起了一抹笑意。
这人啊,向来嘴硬心软,远比自己以为的更温柔。
城郊李家。
李涛正在自家地里忙活,远远看着有队官兵往村里来,心中不由得一突。
不会是自家孙子上交不成惹人红眼了吧?
不过还没等老爷子怎么深想,一个老人就声音洪亮地喊住了他。
“李老头,快来,你家孙子不得了,给你挣大面子啦!”此人正是他落户地的村长,刚才他的心神全放在官兵们身上了,半点没看到他。
这声招呼让李涛的目光转移过来,看着村长脸上那褶子都笑到撑开了,李涛心下安定些许。
——呼,看来是好事,自家孙子应该没惹事,这些官爷们应该不是冲着抓他们来的。
其实老爷子若再仔细点,就能看到跟在官兵后面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他那幽魂一样的孙子了。
李丁是真的没想到,他前脚找完王书,还没出盛京城,后脚就被请到了一个衙门里“喝茶”了;找到他的公公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亲,却开口就是“陛下想要见你和你爷爷。”
夭寿啦!
他差点没吓尿好么,王书那小子竟然有这等直接通天的人脉!
李丁脑袋成了一团乱麻,哪怕已经跟人回到了自家京郊村子里,魂儿也还在天上飘着呢。
村长的声音像是一记炸雷在他耳边响起,李丁这才晕乎乎地喊了起来:“明明是我爷给我挣了大脸面,你说反了。”
李涛:“……”
原来他这倒霉孙子也在?
李涛并没有理他这丢人的孙子,直接找上了最前面的领头人。
领头人面白无须,身姿笔挺,看着很是随和的模样,但那一身气派令人不敢放肆。
李涛不确定对方身份,只拱手试探道:“这位大人,请问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麦冬。
伴君多年,他已经很少会直接出面处理找人这种小事情了,但这次陛下的激动不是假的,他自然会尽全力最快将此事办好。
“老丈您好,确实有要事找您,听说您神农在世,特来向您讨教些问题。”麦冬笑眯眯地说着看似捧杀的话,这‘神农’二字一出,若效果是真更好宣传,若效果是假则更好判刑。说话间,他上前一步执了个晚辈礼,“这话许是有些夸张了,希望老丈不要被晚辈这狂言吓到。”
官爷这话一出,李涛彻底踏实了下来。
刹那之间诸多想法划过李涛脑袋,老爷子身手灵敏地避开了这个晚辈礼,只受了半礼,接着立马将人往自己家里引,“跟我来吧。家伙把式和经验都在放在家里了。”
临走之前,李涛隐晦地看了眼自家孙子;没想到这小子办事还挺利索,自己刚说要上交,接着就有大官人来问话了。
就是现在这魂都飞了的样子着实打眼,丢人!
官家既然派人来看,就是来看真伪的,他也没迂回客气,直接明示道:“我之前在冀州小叶村,也用新肥料种过几年的地,你们可以派人去查查,这些年用了我的肥料和法子后那些地的收成,和外面的平常人家比,少说产量翻了一番……”
“另外,家里现在有我新发酵的活肥和窖肥,东西有些不雅,官爷们别嫌弃,这新肥对土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且那些活肥和窖粪肥都很难得,还能解决日常残渣的去处……”
李涛开始介绍起来,他也不拽文嚼墨,只用大白话和数据介绍着自己的东西,但说到兴起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他心爱的肥堆面前,那可是他不嫌臭从小叶村拉回来的!
是的,虽然给村里发酵的大堆肥料拿不回来了,但他自家小茅草屋后面发酵的肥料,还是归属他自己的,自然是有权处理。李涛在搬家的时候,可是把它们都搬走了,臭烘烘的一路,既保证了他们的安全,也带回了这些他心心念念的发酵肥。
麦冬安静听了一路并未出声,直面发酵后的肥料也面不改色,一路上有来有回地问了李涛不少问题,直把李涛问得打心底里高兴。
看来这人确实是认真的,这上头的官爷们,对民生问题够关心呢,他没选错。
“辛苦老丈,您说的那些,后面我们都会派人去一一证实的,听小公子说您想把这肥田技巧上交去?可有什么所求?”麦冬跟着李涛将这个小小农家转完一圈,又认真翻看了老人手写的几本农书,神色柔和不少,“只要是您想要的,想来都能满足。”
“当不得什么小公子,您喊他声李家小子都是抬举他了。”李涛听他称呼连着摆手,随后才回答下一个问题,“……这,现在还真没觉得缺什么?”
李涛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儿孙在身边,有房有牛有田有存款,甚至连闹心邻居都没了。
多好的日子啊。
看人苦恼的真实,麦冬笑了笑也不勉强,这才招手让人拿出了两套崭新的衣服,“可能要麻烦老丈和您孙儿收拾下自己,咱们陛下要见见你呢。”
李涛僵硬了起来,嘴也张不开了,“陛……陛下?”
是他想得那个陛下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狠狠压了下去,天底下除了皇帝还有哪个能称陛下?
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刚才自家孙子为何是那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了。
这搁谁谁不迷糊啊!
不过家里怎么着也得有个顶事的,孙子已经这样了,他哪能也倒下了!
想到这里,老爷子脸色立马清明起来,双手接过衣服,又向着麦冬草草行了个礼,“麻烦大人稍等片刻,马上就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下,他就拽着自家孙子去了里间收拾去了。
农村房子没什么隔音效果,何况李老爷子已经激动到意识不到自己说话有多大声了,麦冬站得挺远,仍旧能隐约听到不少,“你这不争气的……这家果然没了我不行……好好收拾……这可是要去见圣人啊!”
他失笑一声刚准备再走远些,老爷子洪亮的嗓门先一步传来,“回头我定要去看看,咱老李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吧,我一介白身居然能有机会面见天颜,不不,这定然是祖坟着了!”
麦冬:“……”
祖孙两人收拾自己之际,麦冬迅速安排好车马,又安排人取些样本先走,那小叶村也要人去;等桩桩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结束,正好李家祖孙出来了。
麦冬笑了笑:“老丈,还请上车。”
乾清宫。
在接到麦冬的回复时,安临琛叫来了小太子,还有许多户部的重臣。
这农田大改革,怎么看都是户部的活儿。
殿外传来通报声,安临琛点头将人放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麦冬,悄咪咪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这些年,麦冬逐步沉稳,看着清俊不少,办事的能力只增不减。
这不,上午才见到个说不清缘由的王书,下午就把本尊弄到殿前来了。
如此高效的办事能力,不愧是能给皇帝当秘书的。
麦冬提前说了的‘陛下有请’,让李涛没有像王书那般丢脸,前言不搭后语的。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免礼,平身。”安临琛笑着给他指了座,他眼神晶亮,难得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听说老丈手中有非常厉害的种田之术,肥田之法?”
“这是神农投身人间渡百姓来了。”
这样的高度肯定之词来自皇帝,直把李涛激动满脸通红,恨不得当场把心掏出来做证明。
不过余光里同样红耳赤的孙子,再次给了他警醒。
这老李家,就他一个靠得住,可不能在圣人面前出糗!
“草民李涛,祖籍江宁,种田三十载有余,如今草民能够很好的实行连作多熟的耕作,不仅旱地能在两熟以上,水田亦能多连作。其中水田的连作,除种双季或多季稻外,稻与麦或杂粮也能轮作,同时保持地力不减。”
能连续轮作,且地力不减,是他产出惊人的重要原因。
这话一出,殿内不少人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能留在户部的大臣多少都是懂点农桑的,这单一个轮作却不减产,已经够惊人。
李涛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在座众人惊讶。
“能做到这些,主要是因为老身对各种肥料进行了一定的尝试,包括生产、成分、肥效,还有相关的农具,根据这些年的试验结果来看,最高增产可达翻三番后还多出三层,当然,这是在南方且已经改良过的土地上得来的。老生能够在保持‘地力常新’的情况下,改良土壤,合理施肥,培肥地力。”
他很细心,更有毅力,有些时候为了选出更好的肥田方式,一块田能被他划分出大大小小各种格子,成宿成宿的守在田里观察变化。
李骥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连忐忑都少了,他声音沉稳,但细听不难听出其中深埋的骄傲,“光各种肥料细分,老身记载的已有一百余种,更是在前人的积肥方子上做出了窖粪法,其施用的效果……”
一时间,大殿里只剩李涛的声音,以及边上起居舍人手中飞快的落笔声。
种田把式上,李涛不敢说自己做到了极致,但在施肥技术方面,他自认不输掉任何人。
此外,这是个机会,是天下百姓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
只要皇帝没打断他,他就一直说,能说多少是多少。
在官家找上门之前,他只以为自己会见到个小官,然后自己的东西会被一层层的转交,成为别人的功劳;但只要真能让天下人得利,是谁的功劳、是谁发明的又有什么关系。
谁曾想、谁曾想……竟是自己得以面见天颜,并有机会当着圣人的面说这些东西!
他只孤身一人,又能教几人呢?
殿内随便拉一个都比他厉害太多,若是这些大人们能稍听进一耳朵,稍提起些兴趣,都是底下民众的福祉。
老人家的心声明明白白的飘在头顶上,看得安临琛一阵沉默。
这就是最普通的百姓啊。
心愿既渺小,又弘大万分。
“老丈不必自谦,您所做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都会有人记得您的名字。”
从宫内出来之时,已是满天繁星,李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的了。
却在这颠沛流离半生后,第一次觉得安定,对未来生出向往。
种田向来是大事,如今春耕已是尾声,但并不妨碍把这件事宣传出去。
很快,“神农在世”、“新形种地法”、“新式肥料”等等的相关报道就出现在了报纸上,各地争相报道,哪怕平时在意报纸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进了些许,毕竟事关田地。
小叶村的六年产量对比更是仔仔细细的刊登在了上面。
原本小叶村被这突然来造访且是调查田产量的事情吓得半死,后来知道不仅不要他们上交,而且还找他们上报纸,人人都沸腾了。
不仅每家都很乐意报出自己这几年的产量,更有甚者觉得自己被压下去了,暗戳戳多报几斤。
得知自家村子突然出名,全部是因为那已经迁出村的李家祖孙时,小叶村长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们似乎,把一个大宝贝放走了。
报纸过后就是新农书,安临琛直接大笔一挥,给人提了个《李涛农经》的名,随后加班加点地刊印发出去,更是给了老爷子一笔丰厚的出版费。
农之一事利国利民,却也向来枯燥,他感谢李老爷子能够一坚持就是许多年,这些密密麻麻的真实记录远比一纸空言更能打动人心。
新农书一经推出,到处都是议论声,相信的已经开始着手沤肥,争取等到秋日农耕的时候就能用上,不咋相信的也在心里留了个印象,端看别人折腾了。
倒是没有站出来嘲笑的。
一来朝廷背书的出版了《李涛农经》,寻常百姓对官方权威还是认可的;二来,小叶村的种田产量明晃晃地在报纸上印着呢。
之前报纸一出,人人都恨不得亲自去那小叶村看一番;有本事的真去了,去不了的也要打听,口口相传间,小叶村用新肥料新把式种地后产量翻番的事情传播的更远了。
农书献上去以后发生的事情,让李涛犹如踏上了云端,整日抱着那自己命名的农书笑呵呵的,更是拒绝了圣人封爵之事,只领了一块‘大善之家’的牌匾,那书本出版后的银子还是安临琛硬塞给他的。
李涛现在完全处于一种乐傻了的状态。
圣人认可他的种田理念,圣人夸他家是大善之家,圣人给他的农书出版了!
嘿嘿,嘿嘿嘿嘿……
面圣的后劲上,反而是李涛比李丁更大,年轻人倒是先恢复过来,李丁将奖赏的钱财收好,又联系了村人大摆三天流水宴,才将这热闹慢慢散去。
新农书的热度不断,李涛每日都乐呵呵的,有人上门来请教更是毫不吝啬的倾囊相授,后来京郊这新落成还没有个正式名字的村落,正式更名为‘神农村’。
经过一个秋耕的检验,《李涛农经》与新式种田法迅速走进千家万户,太和八年起,开始使用新法子种田的人猛增,农产的富足带来欢笑也带来新生,这一年的新增人口越来越多,世界猛然新增了一大股能量。
世界在欣欣向荣,云葵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注释:①参考资料来自 清代广东粮食政策述略.吴建新.
另文中的人数和田产啥的参考了明初,但做了改动,不必过于考据。古代一个国家人口亿万相当的多了。
第86章
太和八年起,新式种田法在全国全面推广,在看到成效后人们对其尤为推崇,大片文章将推出新农经之人誉为当代神农。
听说这称号还是皇帝开头叫出来的哩!
虽然这些文章带有些许夸张捧杀之意,但有利于推广,最终这些文章还是被刊印了出来。
又三年,平原地带的官路几乎全部换成了水泥路,除却崇山峻岭和过于偏远的地带,到处都能见到平滑的水泥路的影子。
而这些水泥路中,富户捐献出来的更是不少,可自行刻碑文带来的热情长久难消,以‘永安路’为首的路碑故事更是时不时就会被拉出来传唱一番,尤其在蒙河本地,已经出现戏曲改编了。
现在若想要捐路,除非非常大额的指定捐赠,否则已经不能主动选择路段;但即使如此,仍旧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毕竟捐路带来的好处众多,不说曝光,光是‘免税’这一项,就已经让人趋之若鹜。
这些年随着水泥路的一路铺开,各色故事碑文上演,上面或感人或搞笑或惊奇的故事数不胜数;且这些刻上石碑的文字,打的就是一个长久流传,说不得等它们都入土了,这石碑还挺立着呢。
一家私人报社另辟蹊径,登了一个叫做“令人难忘的路碑故事’的征文栏目。他们长期征收所有路碑上的故事,收到稿件后,或润色刊登、或一字不减的发出来。
一经刊发,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火爆异常;尤其在盛京,几乎达到了人人听人人讨论的地步,一家茶馆待腻了,换一家,大半还是在讲这个,好在故事众多,很少会撞。
是夜,帝王寝殿已经熄灯,难得加班的安临琛刚洗漱完毕,正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
微凉的月光穿透窗沿,照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明明是该万籁俱寂的时候,宽大的龙床上偏有一坨不明物体在一颤一颤的抖动。
床上,安临琛一手布置的铺盖异常柔软,稍有异动就尤为明显。
他盯着那坨不明物体,神色稍显无奈。
不用想都知道这人在干嘛。
怕是又偷偷躲在被窝里看小说,毕竟他已经从枕头下面翻出来三本《碑文趣事》了。
这人吧,躲在被子里看书就算了,偏还笑得乱颤。
既然都能忍住笑不出声了,怎么不更进一步,忍着别瞎动,好歹别把身上的铺盖顶得抖动起来。
深怕别人抓不住他的小尾巴似的。
明明是这人自己不想‘回去’,赖在他这儿休息,结果嘴上说着休息,实际却在钻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
真是仗着能夜视就为所欲为。
薄被又一次小幅度抖动后,云葵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他:“这么好看?”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是啊,相当精彩,我刚看完一个恨海情天的故事,没想到下一个居然是搞笑的哈哈哈哈哈嘎!”
两人过于熟悉,云葵回答的相当顺嘴,话说到一半才惊觉不对,鸭子般的笑声惊止,接着他头顶的薄被就被掀开了。
看着这人心虚的模样,安临琛欺身向前,抽走他手中的小册子,慢条斯理道:“这背后之人确实颇有头脑。”
在庆贺官路大面积开通之际,不仅专门出了几期‘路碑专刊’,还趁着热度将这些投稿集结成册发售了出去。
“不然也不能把我们云葵大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云葵干笑:“呵,呵呵呵,那什么,大安晚上好啊,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还没睡啊,是要起来用宵夜吗……”他嘴上胡言乱语地应付着,手里则悄咪咪拉过一个被角给自己盖上,仿佛小小的被角能给他些许安慰。
大安不会要打人了吧?
册子被规整放好,眼前人的轮廓在暗色的室内更显高大,他从床边坐下又慢慢靠近,熟悉的气息袭来,小云不自主地从心虚转向另一个方向。
短短几息,成功把自己想得口干舌燥起来。
咳,他明明该是绿的,怎么好像变黄了?
安临琛跨坐上床,捏了捏这人的脸,却也没再说什么谴责的话,只叹了口气。
云葵不想回去沉睡,软磨硬泡地赖在他身边,他心软答应了,结果这人偷偷看书不说,偏还看得咯咯直乐。
“保证会好好休息的,嗯?”
云葵眼神四处乱飘,但接着就理直气壮了起来,“我本来就难受嘛,躺着也睡不着,这才随便找本书转移注意力顺带打发时间的!”
“……谁让你总忙不陪我!”
安临熟练地接下这倒打一耙,无奈笑道:“所以你就前脚框我说困了去睡了,后脚掏出话本册子躲着看,有这么好看吗?”
“确实好看。”云葵认真点头。
安临琛好气又好笑。
搞得他跟个坏人一样。
他也不和这人争辩,干脆拿过薄被将人认认真真裹成一个长条蚕蛹放到床里面,而后才三下五除二的解下自己外衣,将蝉蛹往自己怀里一塞。
“好了,睡觉。”
会把人看得这么紧,是因为小云最近更脆弱了;明明他的身体越发凝实了,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整个人消瘦得厉害,银发光泽黯淡,面色惨白,手腕更是细得仿佛一捏就碎,身上时不时地冒出些许破碎的能量。
实在不是什么状况良好的样子,看的人揪心。
偏这人还不自觉,安临琛只能压着人多休息,免得他不分昼夜的熬着。
小云被裹着,只露出半张脸,本来带着些许不服输,但对上安临琛那带着纵容和无奈的双眼,瞬间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下意识地将脑袋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安临琛习惯性的将人塞进怀里,单手轻拍着,这些年来一些习惯已经刻进了生活里。
长茧一动不动。
回想着安临琛带笑的眼,感受着隔着薄毯传来的体温以及呼吸,云葵胸腔处不争气的慌乱起来,他简直要溺死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了。
他垂下眼睫,乖巧地缩在被窝里,心里却开始唾弃自己;如今的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脏,就这么不争气了,等以后真正的拥有了躯壳,怕是大安一个眼神,他就会软到站不住了吧。
这样的他,以后还怎么对大安这样那样啊!
感受到怀里的人沉沉睡去,安临琛才睁开双眼。
他眼神清明,盯着眼前安睡的面孔,眉头紧紧皱起。
小云,究竟怎么了。
明明日复一日的状态不好,明明越来越粘着他,却半点不愿意说。
太和十一年,又是一个大比之年。
如今已入夏,各地都开始热闹起来,随处可见赶考的学子;明明除却即将举行的院试,并无其他事情发生,安临琛却直觉风雨欲来。
六月初,这份带着未知意味的笃定直觉,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
乾清宫御案上,摆着一道来自江宁的加急折子。
这是江南总督递来的折子:急报,淮河水位猛然抬高,久不下降,似有决堤之势。
六月的江南本就是雨水泛滥的季节,此时突然水位上涨久不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最重要的是,这本书的主要故事都围绕中原大地开展,那么黄河淮河这等水脉何其重要,这相当于小云身体中的主要血管。
如今血管里的血液逆施倒行,横冲直撞,当事人怎会好受?
安临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内心轻呼着小云,却不见人出现,也收不到答话。
明明前几日还缠着他,明明前几日还偷偷躲在被窝里看话本,被发现了还歪理一大堆。
安临琛无意识地将手中的折子捏出一道深深的指印。
他兀地想明白了小云那些奇怪的举动。
这些年,小云越是难受,越喜欢赖在他身上,让他回去沉睡修养却坚决不肯,要么泪眼汪汪撒娇,要么耍无赖转移话题。
……是为了多和自己待一会儿,还是,觉得没有以后了?
脑海中闪过云葵懒洋洋冲着自己笑的模样,安临琛的心脏闷闷地痛了起来。
他呆坐了一会,垂下眼睫,驱散不该有的情绪。
胡思乱想并不能解决问题。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安临琛闭上眼,久违地用起了体内那股绿色能量。
锁骨边金色的纹路亮起,一股隐秘的能量荡开,猛然冲向天地;安临琛的衣袍发丝无风自动,隐约之间似响起了萧飒之声,时间越久,座上的人越是让人不敢直视,明明还坐在这里,却恍若已经由人成神,神圣威严到不能直视。
若是被小云看见,怕又要不争气的心律不齐了。
可惜大殿之中再无第二人。
除了绑定伊始,安临琛基本没运用过这份能量,多少有些生疏;但毕竟他是主人,是以最终他还是驾驭着这匹绿色光练到了小云的意识深处。
曾经他误入的静谧地,如今充满了狰狞咆哮的绿色罡风。若不是背景仍旧是那片浩浩汤汤的蔚蓝,安临琛甚至不太敢认。
猛烈的绿色风暴充斥着这片本该平静的天地,带着毁天灭地之势;若是他的存在对于这片空间是沙漠里的一粒沙,那么这些罡风就是充斥了整片沙漠的沙尘暴;他仿佛被卷入惊涛巨浪中的一叶小舟,稍不留神就会被掀翻。
而小云则静坐在了这些风暴的风眼之中,疯狂鲸吞着这些撕裂天地的能量。
安临琛静静看着坐在风暴中心的那道人影。
他知道这些都是供小云诞生的能量,却不知道吸收过程这么惨烈。
且他们两人之间联系紧密,他都找到了这里,小云却还没有发现。
是出大问题了吗?
体内乱成这个样子,小云却还能对自己笑出来……
他握紧双手,目色沉沉。
无能狂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安临琛并不知道云葵此时的惨烈完全是自己为了早点凝形飞速吸收才‘作’出来的,他仰望着这大片的罡风,眼中明灭不定。
他直觉知道,若是这些能量最终不被理顺吸收,那么小云最终会被它们撑爆碎裂,多半活不下来。
他与小云是绑定关系,也算是小云的半身。
既然如此……
安临琛控制着自己那一丁点的绿色光练,慢慢‘掰’了一小块能量过来,往自己体内拉扯。
这么一小块入体,安临琛迅速吸收完毕。
果然,他的猜测是对的。
小云能的,他这个半身自然也能。
他眉目舒展了些,还好自己还能帮上点忙。
一次又一次,最终安临琛吞下了一个小形龙卷风的量。
直到确定自己再也塞不下半分,安临琛这才强压着撕裂般的痛回去了。
大殿内,帝王骤然睁开双眼,他的脸色猛然一白,七窍一同喷出些许绿色的能量来,如同流出了绿色的血液;再定睛细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江南总督府。
江南总督仇文德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折子,直将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边上的副手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暗暗反思了下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惹眼了。
好在还没等他反思出来个什么,仇总督就将自己反常的原因说了出来。
“陛下要南巡亲自查看水患之祸了!”
哦哦,还好,是陛下要南巡了不是自己犯错了!
等等!!
副手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复又吸了回去,发出更大的声响:“你说什么!陛下要南巡了?!”
“是的,你没听错张提督。”仇文德揉了揉耳朵,暗叹自己身边果然都是大老粗,瞧这大嗓门,实在粗陋,“你倒也不必那么大声,耳朵都要震聋了。”
张提督:“……”是谁先吓人的?
仇文德喃喃道:“陛下着实是勤政爱民啊,这折子才递上去,居然得了这么个回信。”
他递这个急报上去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迎来一尊大佛。
这种折子,通常收到的回复是皇帝派个巡抚或者钦差走一遭,确定受灾范围以及真实情况,而后再确定治理方案和拨款走向。
总之,不必皇帝亲自动身。
陛下这是临时起意了?
安临琛不是突然起意,他只是想帮云葵罢了。
若是那些疯狂的能量风暴是‘内忧’,淮河若决堤,显然是‘外患’了。若是淮河水患泛滥起来,对于小云而言,定然更痛。
不管内忧还是外患,安临琛都想尽可能的帮他。
帝王轻车简从,又走得水路,是以很快就到了江南地界。
安临琛已经在水路上先行感受了一番水面的不稳,此刻正安静地听着仇总督的汇报。
仇文德也算是文武双全的典范了,他常年与陛下保持奏折来往,如今直面陛下倒也不显生疏。
他干脆从一些河道治理的书开始说起。
“臣最近读了些河渠志,有一段记载让臣印象深刻。”
仇文德知道皇帝就是冲着这淮水问题来的,干脆拿这个做切入点,“永乐九年,黄河自复故道,由东南入于淮。几年后,又决开封,经怀远县,由涡河入于淮。明中期,黄河决溢频繁,河道变迁靡定。却因要保护皇陵和运河的缘故,多处不易大面积动工,更是增加了治河难度……”
“后来,潘氏‘束水攻沙’,部分清淤后堵塞决口,增筑南岸大堤,黄河由汴入泗,再由泗入淮。至此,黄河河道基本固定了下来,不再有大规模的迁徙,淮河也跟着安定了。”①”
“淮水安定不少年了,偏今年天气突然异常。如今刚到夏秋之交而已,这降雨已经达到了去年全年总量的七成,河道宣泄不及,从而导致河面上涨,危及堤防。”
这是他敢递折子的最大原因,若是这雨现在就停了,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毕竟没出事那就最好了;但这雨要是一直下下去,他却半点没预警,那多少他都要担个‘失察之罪’。
若河岸当真决堤,那就不只是失察二字那么简单了。
“这里地势平坦,若是堤坝决溢,必然淹毙人畜,淹没农田。是以臣提前打了报告,以防万一。”仇文德说得仔细,该是自己的责任自然要担。
安临琛点头,这位总督说话干脆直接直至要害,这样的报告他听得很舒服。
天气忽然异常,想来和云葵最近的异常有关系。
想到这里,小云还是小团子时的绵软声线骤然在他脑海里出现,“……能量流逝,我会衰弱得更快。世界一定程度上算我本体,打来打去各种灾难,我都很痛的……”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会嚷嚷怕痛,但真出事了,却又咬牙强撑一声不吭。
这是什么品种的笨蛋。
“朕明白了。”
心中压着情绪,安临琛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只道了明日安排便去歇息了。
他极限赶路,今天虽然到了却也太晚了,这里天色早已暗沉。
帝王语气平常,仿佛询问之事不值一提,但仇文德没不敢那么没眼色,臣子的直觉告诉他帝王的心情一定不好,但他并不知前情,只能捡着好处安慰:“说不得过两天雨水就停下了,不一定会决堤。上天还是厚爱苍生的。”
上天厚爱么。
安临琛轻嘲,上天现在正自身难保呢。
“不必过于乐观,先做准备吧。”
“臣遵旨。”
仇文德现在无比感谢之前老老实实上折子的自己,既没在折子里邀功也没添油加醋。
“安排下,明日朕要亲眼去看看。”
帝王令下,自是无有不从,仇文德连夜安排好了天子‘白龙鱼服’的路线。
后面连着三天,从清晨到天色昏黄,帝王每一天都在不同的河堤边上度过。
皇帝如此重视,作为下方的官员自然只能更卷;巡视不是小事,尤其在这阴雨连天的日子里。
人人都动了起来。
同时,百姓更是得知了皇帝亲临的消息,一时激动起来,对于朝廷的安排更为期待起来。
时近傍晚,仇文德紧急处理完了手中积压的文件,又来守着皇帝,高强度连轴转了数日,他眼下青黑和胡茬一起冒了出来,看着异常憔悴。
现场该看的都查看得差不多了,解决案例自然要跟着呈上,仇文德是来找皇帝做总结汇报的。
他本还想卖卖惨,抬头撞上帝王那双清透的眼,被冻得一个机灵,立刻老实了起来,“陛下晚好,根据最近的勘察,臣想来说说这总结之词。”
安临琛点头,他虽然心里大概有了个数,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总没错。
“说这淮河之前,臣要先说京杭大运河。其北起京城,一路南下,穿海河、越黄河、经淮河、 跨长江,直抵杭州,为沿岸百姓提供了舟楫之利;流经之地,灌田排涝,淤土造田,使万顷碱滩成沃野,千里沙原变粮川。陛下登基以来,更是风调雨顺十多年。”仇文德开口就是一长串掉书袋,顺道淡定地拍了一记马屁,表情相当诚恳,“这条千古长河,使长江、黄河下游地区成为商贾云集、物丰粮足的繁盛之地,也是南来北往,西去东下的重要交通枢纽,举足轻重。”
安临琛点头,认可他的话。
这条人工河贯通南北,造就了无数的码头、集镇和城市。大片农田有了丰富的水源,荒野成腴地,莽原变桑田;且如今的造船、冶铁、种植、材料深加工以及正在大兴的纺织业,都离不开这条河。
江南一带能够“富甲天下”,大运河居功至伟。
“淮水作为长江、黄河南北分界线,人称‘四渎’之一,本身就是京杭运河的一处重要节点;总长达到一千多公里,流向面积更是达到了二十七万公顷;这样重要的河流但凡成为‘翻身猛兽’,两岸人民将苦不堪言。”
“彼时,动乱难免。”
说到这里,仇文德声音慎重低沉;其实他说了这么一长串,只有最后几个字,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自古以来,江淮一带就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是天下粮仓之一。
钱能养权,这样的地方出现水患危机,对底层是危机,但对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未必不是机遇。
要知道,每当天灾起,人心惶惶时,帝王就是最显眼的寄托,也是最容易被指责的人。
新朝才十年,若是现在被推翻又建立了一个新姓王朝,想来百姓接受度还是极高的。
毕竟别人治下不管有多好,哪有自己当皇帝爽快?
天灾下,人心更易动荡。
虽然总是圣人圣人的喊着,可陛下又不是真成圣了。这可是曾经以铁血征战之姿登上帝位的帝王!
仇文德既忧又怕,拐着弯的说话,深怕陛下被激出暴虐血性。
穷兵黩武要不得啊。
安临琛不由挑眉看向了眼前这稳重的白净汉子。
明明面上还在认真给自己科普汇报,想法却后丰富啊,不仅歪到八百里外还在头顶刷起了弹幕雨。
也是个人才啊。
恰巧仇文德同样抬头,四目相对,安临琛无所谓,对方率先移开了目光。
接着新的心声就出现在了仇文德头上。
【陛下到底是怎么护肤的,同样是熬在最前线,怎么陛下只是脸色苍白了些,颜值半点不降呢。】
【瞧这干净的眼底和皮肤,好生羡慕。】
这心声瞧着还颇为悲愤?
见帝王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正在开小差的仇文德一个机灵,立刻杂念全消。
“由于淮河北高南低的特点,所经过的流域都是山地为主,治理起来难度极大,且花费巨大,以前的许多皇帝,都是哪里较为严重就去哪里修修补补,一路支撑下来。”
“陛下,咱们也是用这保留式的治理方案吗?”
黄淮多水患,能做到江南总督的位置上,仇文德本身就对河道治理一事相当有经验,他并不想要这样治标不治本的继续下去,是以试探性地看向帝王。
安临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走吧,再去看看。”
两人的目的地是高处的一个凉亭,它建在半山腰,正好可以用来做河段的观测点。
他们此时正在小松口镇,小镇整体地势低洼,多数建筑沿河而建,基本上最高的建筑就是大堤。那高高筑起的堤坝,本该防着江水泄下,如今却已能看到些许冲击出的小缺口,成了可能决溢处之一。
若是决堤,必然是从这边撕开一个口子。
帝王踏着风,一步一步地来到高处亭下,直视下方翻滚的江面。
“看到了什么?”
帝王冷不丁的提问挑拨着仇文德的神经,他脱口而出,“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
话刚出口,仇文德就后悔了,因为这句的下一句是‘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②,自己这不成了在诅咒肯定会水漫堤岸的吗!
哎呦,他这臭嘴。
“呵。”
昏黄的天色模糊他的视野,耳边却传来帝王的轻笑声,“说得不错。”
仇文德麻了。
两人再无交谈,只一同望着远处的江水。
此处临近入海口③,一边是人造的高堤,另一边则是巨石组成的高崖。从高处看,明明只是水面,却仿若深渊巨口,蛰伏着,就等待着不经意间破笼而出,吞噬山河。
雨势渐大,风雷声动。狂风骤然袭来,众人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再看水上,随着风势,惊涛掀动,触及边上的高崖又反弹回去,雪花一样的浪潮扑向堤岸,巨大的波浪竟让站在高处的人们在六月的天气里感受到些许凌冽寒气。
浪潮奔涌激荡,滚滚而来。
涛声如雷,挟带卷起泥沙,潮潮叠加,汹涌澎湃。
“未至千般恨不消④,古人诚不欺我。”景色壮阔,安临琛轻喃,眼中却是沉沉痛色,这样壮丽景色的背后,小云在承受多少苦楚?
晚风猎猎,仇文德只看到了帝王口舌微动,却没听到具体话语,他不由稍微上前了小半步;却见帝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浪涛。
“雨水暴涨,下游两岸至今共漫口又被堵上的地方共有五处,小裂口报上来者有二十六处。”仇文德视线跟着帝王望过去,皇帝能话不二遍,他却不能主动追问,这情景下他也没心思追问,只苦涩道:“若是汛发,北至小宋口,南至曹家寨堤溃,都将受灾,一个不好就是田庐尽没。”
今上向来英明果决,或许他不太懂得河道治理,但他懂得用人,若是自己这块出问题掉链子,就该想想怎么保好项上这颗人头了。
迎着风,帝王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地传来。
“嗯。”
“主动泄洪吧。”
注释:
①参考:明史河渠志。
②蒲松龄《清水潭决口》
③现实中的淮河入海口已经消失了,是个痛,但这里是架空世界,所以有。
④未至千般恨不消——苏轼《观潮》
第87章
主动泄洪,意味着必须有地方要被淹没。
帝王亲临,所有其他声音都被压了下去;最终朝廷出人出力,百姓老老实实跟随着政令走,但这是抽薪止沸,百姓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没有怨言。
毕竟,这雨虽然还在下着,但水不是还没漫出来吗?着急忙慌的泄洪,万一明天就不下了怎么办?他们那些个身家性命、房产田地,可都是收拾不进细软的啊。
可帝王令不可更改,下面的人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
其他人或许还会有幻想,觉得‘也许过两天这雨就不下了水位就不会继续上涨了’,但安临琛却绝对不会。作为此间天道的半身,他现在虽还没有影响风雨雷霆的能力,却能清晰感受到这些自然威势。
他清楚的知道,这场暴雨甚至还没到最大的时候。
想到这,安临琛眸色再次深沉了下来。
这些天,安临琛但凡体内能量消化掉就会去帮着吞噬些;他进进出出数十次,云葵却始终保持着原本姿态一动不动。
小云自顾不暇,那么主动泄洪,至少能保住下游百姓的性命和些许身家。
不过泄洪不是说了一句话就能立刻开启的。
地区规划、百姓通知、迁徙安置场地、疫情防控、灾后重建……各处文书连轴转,人人眼圈青黑,好在安临琛亲自坐镇,强势压下所有声音,下方没有半点别的想法,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入不了帝王的眼。
发出通告的同时,帝王坐镇江南水患一事也一同发布了出去,快速传遍了民众。
安临琛除了第一天去探查情况的时候‘鱼龙白服’了一番,后面他都直接穿了象征帝王身份的明黄龙袍,这道明黄色的身影,是安慰也是震慑。
这可是真龙天子啊,居然会为了一地百姓亲涉险地四处奔波。
随着工作的推进,选定下游的几个村镇百姓全部撤离结束,而老天爷也很是给力,虽仍有小雨飘着,但并不是暴雨,这点湿漉并没有影响人们的动作,只是姜水和风寒药物的使用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人群完全撤离后,调来的神兵营先锋队正式向安临琛报到;他们带来了火药和人手,炸开堤坝一事,也算是新式火药的一次正式亮相。
这种手搓的‘核平武器’,从最初的少而珍贵,到现在也有了一定量的储备了,朝廷中高层倒是知道这东西,但真见识过威力的都没几个,更别提外人了。
正好借此来震慑暗处的牛鬼蛇神。
确认火药的数量没错后,除却先锋队,所有人都远远地撤离了堤岸边上。
“轰隆!!”
火药炸响,堤岸爆裂,江水汹涌奔流而出。
洪流肆意,倒让这爆炸声在雨幕中稍显沉闷,但那巨大的威力远比声响更震撼人心。
“当家的,破堤了……”一个体态稍显丰腴的中年妇女,看着远处奔涌的洪流喃喃出声;随后她一把抓过边上一个黑瘦汉子的胳膊摇晃起来,“咱家没了,没了,咱们家那些个老房子,在这么大的水里能撑多久……”
“唉,小声点。”黑瘦汉子同样心情沉重,却更为谨慎敬畏,先是小声训斥了声,才接着哄道:“不哭啊晚娘,你看,咱们都活着,你在我在,家就在,咋能说没了呢。”
安慰的话说完,汉子又低声轻叹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风儿他们怎么样了。”
他也担心,但作为这个家的脊梁柱,他不能塌。
晚娘全名高晚,黑瘦汉子是她丈夫张柱,两口子都是本地人,就住在小松口镇下属的丰源村。俩人都已年逾五十,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正是汉子口中的风儿,之前带着妻子和孩子在镇上谋生。
他们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家了,偏在这样的岁数里接到撤离通知,且此次撤离匆忙,两人到现在都未见到儿子,也没见到儿媳和孙子孙女。
“你说,若是明天就不下了,那咱们家,不就白白被淹没了?”灾民安置区在半山腰,到处都是人,嗡嗡杂杂的声响就没停过,但这话高晚还是凑到了丈夫耳边压低了声音才敢说。
张柱拍了拍她的手,啥也没说,只无声的叹了口气,才道:“相信朝廷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主动划出泄洪区呢。
至少这灾难来临前,朝廷没放弃百姓。
泄洪路途经过规划,最终会被洪水经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县,冲塌或浸淹的地方并不算多,且最后洪流入海,说不得能留下条不浅的河流。
经流处的百姓都被提前迁进了山上,能塞进房屋和洞穴的通通塞进去,塞不进的原地起帐篷;官民一起整齐扎寨,官与兵在最外围。这一大片帐篷,是保护百姓的有生力量。
但是眼看着洪水冲没家园,不少人还是红了眼。
天气并没有给人们过多时间感慨,泄洪的第二日,降雨量猛然暴涨,同时带来狂风,在天地间肆意呼啸;即使提前炸开了河堤、新挖了导流河道,这新炸出的泄洪口却仍旧跟不上老天降暴雨的速度,河里水位增长的速度让人心惊胆颤。
天地昏暗,乌色云层厚重,中间或夹杂着闪电,风雷同响;直面此情此景,不少人才升起迟来的后怕。
不说天气,光看那河,这可是已经提前泄洪了一波的河段!下游已经有不少地方处于洪水之中了,水位的上升居然还如此生猛!
天呐,若是没主动开这个口子、若是他们现在还呆在家里,怕是早就被没过堤岸的洪水淹没、不知所踪了。
开堤后,大暴雨仍持续了三天,淮河的河堤虽颤颤巍巍、但因为有了这一道不小的宣泄口,最终还是坚强的扛住了;同时,新开的堤坝口下,冲击出一条不浅的宽阔河流。
又三天后,雨势稍收,不再是暴雨,虽未止歇,但已是肉眼可见的减小;连绵一个星期后,这雨终于堪堪止住。
这一连串的变化,让原本还在心底嘀咕的人们和官员无不庆幸。
这泄洪哪怕再晚上一天,损失就远远不是现在可比的了。
主动泄洪前,不少人都心里犯嘀咕、不愿意,这虽然还下着雨,但这雨哪年不下,怎么就今天让他们迁地方?
人能迁,可家里的房子大件、鸡鸭牛羊等等牲口,哪样不珍贵,这些怎么迁?这么一冲完,通通泡水不说,还是他们‘主动’泡的。
官人们虽然都解释了,但毕竟没挨到头上呢,哪个心底没个突突?
不少人搬得不情不愿,却又不敢反抗,像是被强掐了嗓子不准叫的公鸡;现在舆论风向直接调转,百姓们最大的想法成了“果然是真龙天子,竟有预测天气这等伟力。”
大大小小的雨水接连下了半个月,才彻底止住;直到此刻,这场水灾才算消弭,只留人们忙忙碌碌地开始收拾家园。
七月二十六,又是小雨连绵的一天。
申时刚过,将将入夜,雨水打上树叶带来淅沥声不绝于耳;一盏玻璃灯点亮在了帝王帐前,提灯人却脚步踌躇,不敢向前更进一步。
正是江南提督张泽怀。
张泽怀,江南总督副手,主管经济这一块。
原本帝王亲临,他很是兴奋;人人都争抢着表现的时候,他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属于高位重臣,自是有面圣资格;但当他见到皇帝时候,他就麻爪了,动物一般的直觉告诉他,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
还是持续性不好的那种!
呜呜,麻麻,他想回家。
治水时,还有仇文德这个总督长官顶在他前头,但现在仇总督转去坐镇灾后重建了,很多事情就变成了他直接和皇帝交代,因为不少涉及到经济民生。
不过他此次来,倒不是因为公事,算是一个私人提议,所以他才那么踌躇。
他想邀请皇帝多留几天,在江南府城游玩一番歇歇脚。
毕竟难得来一趟,事情又解决了,怎么都得放松些吧?
他心疼皇帝。
又怕皇帝觉得他不思进取。
张泽怀在外面站得脸都要僵了,正在努力给自己打气,却听里面一道声音传来,“在门外站那么久做甚?”
很好,张泽怀现在不仅脸僵了,身子脑子也跟着一起僵了。
“微臣张、张泽怀,请见、皇帝陛下。”啊啊啊,他在说什么,请见陛下就好了啊,为什么说出口的却是皇帝陛下!怎么把书面语拿到口语里用了!
“进来吧。”里面人并没有计较,声调平稳地宣了进。
安临琛虽驻扎前线,却没住官府也没住行宫民房,直接就地扎了帐篷。不过帝王身份使然,他的帐篷大而坚固,根本就是一个可移动的大房间,是以即使那么大的暴雨过去,他的帐篷看不出半点异样。
安临琛本来没在意自己帐前细缝处那点小小灯光的,偏这人傻愣愣地站在这半天,不进也不退不说,更是站那心声动荡。
准确来说,这人站在帝王大帐门口刷屏。
还反复刷: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要邀请皇帝吗!】
【心疼陛下】
【但陛下最近看着就心情不好,我不会被迁怒吧】
【简在帝心!青史留名!】
【英年早逝怎么办?】
【我到底为什么突然会想到邀请陛下巡游啊!】
【哪个瘪蛋给我的主意来着?】
【进、不进、进、不进……】
张泽怀顶着满脑袋的字幕走进帐篷,甚至因为皇帝的目光扫过,跳的更欢更快了。
安临琛看得有些想笑。
不过细看之下,他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张泽怀走得颇有些同手同脚,安临琛率先开口,“这么晚了,张爱卿找朕,所为何事?”
张泽怀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过来,他拱手道:“陛下万福,这么晚了打扰陛下,是臣有个主意拿不定。”
其实这时间也没多晚,但除却必要时候,通常下午申时后就不会有人来打扰皇帝了;他来的时间倒是挺早,但硬是在路上和帐前消磨到了天快黑。
“但说无妨。”
“咳,是这样的。陛下,这大灾已去,您劳筋苦骨至今,又难得出一趟京城,臣想请您回京之前,在这江南府城逛逛,放松放松。”
准确来说,是想请皇帝巡游下这江南府城。
张泽怀在外面纠结了那么久,但当真到了皇帝面前,他却不磕巴了。
毕竟来都来了……
“之前人人都忙,陛下自然更忙。但如今已经是灾后重建阶段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可以放手了。陛下,您要不要考虑改道江南府城?”邀请陛下出来巡游散散心,完全没什么吧……毕竟江南府城又没受灾。
张泽怀说得真心实意,不说江南向来富庶,他们这任领导班子做得也是相当不错,比如这织造业如今在江南地区大肆兴起。
张泽怀未必没有邀功请赏之意,不过确实也是坦坦荡荡就是了。
“哦?张爱卿有心了。”陛下眼神温和,这般随意的姿态与夸奖让张泽怀心情平静下来,两人闲聊几句,安临琛无意的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来寻朕去府城看看?你自己想的?”
“咳,那倒不是,是臣手下的一个小吏无意中聊天被臣听到了。”张泽怀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对上自己上级就会这样,或者说有点憨;皇帝更是最大的上级了,是以他说得非常仔细,“大概是前两天的下午吧,臣下了衙,回营地的路上刚好听到两个小吏在闲聊,他们一个感慨最近大家都很辛苦,其中一个说陛下更辛苦,若是结束能好好放松就好了,另一个说江南府好风光,可惜陛下太忙,不得见。”
“臣就想着,这不就您转个道的事儿,说什么得见不得见的。这才斗胆来邀请您了。”
安临琛笑了下,小吏这天聊的确实很刚好啊,这不正正好让他们的顶头上司听见了。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张提督的说法,“也是。爱卿说得有理,难得来趟江南地界,是该去仇爱卿的总督府上转转。”
最终张泽怀脚步轻快地走了,为自己的上司揽到这天下最尊贵的客人而高兴。
帝王要改道江南府城的消息并未大肆宣扬,但也未遮掩。一时间,有人心思火热,有人心情复杂,更有人已经行动了起来。
安临琛回途走得不急不缓,等到了江南府并安置下来,已是七月末了,还有将近十天就是这一届的科举会试了。
这一天,安临琛再次鱼龙白服上了街。
江南向来文气冲天,更别说这文人盛事之时了。
街上儒巾与长衫遍地,飘着股风流蕴藉的书生气。
安临琛从容地融入了这份韵味里。
他一身浅色锦袍,手里拿着把折扇,脚踏锦靴,腰间坠着条细细的金色腰带,一头青丝懒散的披在肩上,只拿一根发带微微束着,一眼惊艳。
这乍看闲散纨绔的打扮,却因着他气势不凡,也叫他穿出几份威仪来,端的是风流无限。
不少女子看着他就红了脸,其中娇客多,不过大大方方看他的倒也不少。
安临琛失笑,只能说不愧是江南。
虽是微服出行,但安临琛倒不是自己一个人出来闲逛,边上还带着一个正‘陪笑’的仇文德。
仇大人是眼看皇帝到江南府不走了,才知道自家副手给自己揽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这一路过来,张泽怀那小子居然一个字都没和他提。
这得心大到什么程度!
很难说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安临琛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游玩居多,毕竟是省城,到处都热闹。
走走停停到午膳时间,安临琛随意选了间沿街铺子进去。
这是家老店了,装修还不错,店里烧鸭做得一绝,如今是第二代掌勺,不过老师傅仍旧是不是出没门店里,就为了看看自己儿子有没有堕了自己手艺名声。
以上这些都是饭菜还没上桌前,小二和食客们唠出来的信息。
安临琛坐在二楼包间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这些热闹烟火气,心不在焉。
菜还没上齐,底下的喧哗声一下大了起来。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
“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该再收您的钱!”这声音清脆坚定,又涉及钱财问题,瞬间抓住了众人耳朵,从一众嘈杂声中脱颖而出,一时间店内安静了下来,不少人都在竖起耳朵听八卦,“店家大恩大德,小女子已是无以为报!如今小女子已有薄名在身,特在进考场前来帮忙做拜谢,您就让我安下这个心吧。”
“另外,这一场无论成败,等出考场后,小女子必然来报这再造之恩!”
木质的包间并不隔音,从二楼窗口往下看去,能看到说话人是一个白净秀丽的女娘,她一副文士打扮,纤弱干净却又坚强不屈;眼中含泪,不仅话说得响亮,礼节上更是毫不含糊,那腰都快折了。
在场不少人都被镇住了。
“这、这是怎个回事?这小娘子啥个意思?”此时正是午膳时间,店内食客不少,这一幕把不少人整懵了,接着立刻有知晓内情的老客人在边上科普开来了。
“啊呀你是不知,这店家心善,资助了不少孩子读书,这小姑娘就是其一。”到处都是说话声,安临琛隔壁包间的声音尤其大,“这小姑娘就我们这儿的人,她是个聪明又命苦的,明明已经过了童生试,她家却硬要拿她换彩礼卖给有钱人家当妾,她不肯,发奋读书,如今已是秀才身啦。今年又要下场拼举人啦。这是来拜别店主,也是来给店里增加点人气。”
店家也被她这一番话说得眼泪汪汪,亲自给她收拾了两个食盒,又拉着人认真交代起来,周围的嘈杂声复又响起。
“是个有情有义的!”
“好样的,祝高中!”
边上包间的话也聊到了后半段:
“如此!倒是个好女郎!”
“确是如此,可惜有个不要脸的爹,好在她自己争气,不过她和那些相公们不一样,若是考不中,这秀才公的身份也不会让那些人忌惮太久。”
“哎,谁说不是呢,明明是个聪明又伶俐的,却这般不容易,老天专欺苦命人。”
安临琛眯起眼,眼前上来的菜色香味俱全,他却一口都不准备吃了。
倒是没想到,他今天钓上的鱼是‘坚韧不拔小白花’这一款的。
边上仇文德听得尴尬又恼怒,不说秀才已是有功名之人,在他治下的地界里,居然敢有人强嫁强娶一个秀才,这是把他们的学政当摆设?
这都什么事啊,为什么这种奇怪的事情会闹到陛下面前?
仇文德盯着眼前的饭菜,仿佛能盯出一个洞来。
但是皇帝还没动筷子,他更不可能提前动筷子了。
坐立不安间,仇文德只能开口劝道:“他家味道挺不错,陛下您不试试?”
“免了,听戏要紧,尤其是送上门来的戏。”帝王悠悠闲地扇了扇手中的扇子,又声音不大不小地接了句,“听饱了,没胃口。”
仇文德何等人精,皇帝这话一出,他的脸先是白了一瞬,接着就冷了下来。
很快,两人回了仇文德的总督府。
仇文德总算吃上了热乎的饭菜,他一边嚼着,一边面色发青,脑中尽是陛下之前随口说的“爱卿猜一猜后面还能听到几处好戏?”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仇文德却不敢接话。
不出安临琛所料,接下来短短几天,从戏台到游舫、从酒楼到寺庙,安临琛前后遇到了艳丽花魁夜游秦淮、色艺无双公子棋局对决、小家碧玉清纯姑娘骤然病发……
燕瘦环肥、楚腰卫鬓,不一而足。
看着这些年轻鲜嫩的漂亮男女,仇文德眼睛再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只想哭。
到底哪个不想活的,想搞事别扯上他啊!
呜呜呜,陛下,臣绝对的忠心不二啊!
安临琛一路钓鱼,心情不断下沉。
他已经绕着最外围吞噬了一整圈,水患也已经完美控制住。
小云那处,为何还迟迟不见好转。
他想他了。
第88章
世界意识深处,被惦记的人正在绿色风暴眼里浮浮沉沉。
云葵心无杂念,一心吞噬驯服着那些暴躁的能量;隐约间一股轻缓的难过轻抚上他的意识,沉珂被带走,他的灵台清明了一丝。
要快些,再快些。
有人在等着他。
总督府里,安临琛正在用早点。
江南好风光,自也有好吃食。不大的桌面上,大小碟子林林总总摆了十几样;鸡汤鲜浓,羹肴细嫩软滑,安临琛单手捏着个包子细慢地吃着。
这已是要求从简的餐食了,仍旧香得人走不动道。
仇文德坐在餐桌的另一边,陪着圣上用餐。
他吃得食不知味,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
好在陛下用膳速度不算慢,这种无言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
吃完饭,净完手,安临琛这才闲闲地发了声:“走吧,去准备迎接今天的乐子。”
“陛下,是臣无能!”
安临琛还未起身,仇文德‘啪’的一声跪下了,饭桌架在一个木质的平台上,这一跪着实响亮。
还挺用力。
“怎地无能了,江南一带风调雨顺,文气盎然,如今更是织造业大肆崛起,你管理得还不错的。”
帝王的话音中带着笑意,在仇文德听来却像是沾着蜜糖的刀,一阵阵寒意从心底升腾起,激得他无法开口。
且不说帝王举例的这些都不是他主动打下的功绩,若他真的管理的不错,那帝王这些天看的‘乐子’都是哪里来的?
皇帝前脚刚落地江南省府,后脚牛鬼蛇神就全出来了。
仇文德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是那类传统的官员,精明圆滑,世故伶俐,不算绝对清官也不轻狂到无法无天。这些年来,有人情有往来,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能一路走到总督,手中的人脉和人情自然不算少。
事到如今,他猛然发现,曾经那些他不觉得重要的插曲,如今都成了刺向他的尖刀。
“嗯?”
他久久不答话,帝王这声轻缓的疑惑砸到他耳边,像是炸雷将他猛然惊醒。
“是臣无能,吏治不严,管理混乱,才导致这江南府城处处漏洞,各处人马肆意窥探帝踪。”仇文德猛地回神,声音苦涩,“若不是臣纵大了他们的胆子,哪个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犯下这大不敬之罪。”
要知道,窥探帝踪乃死罪。
皇帝才落脚几日?一周时间里,偶遇了多少人,上演了几场戏?
总不能说江南就是人杰地灵,不仅各色美人频出,还专门贴着皇帝出吧?
安临琛挑眉,他还以为这人打算厚着脸皮一直装死呢。
他摆了摆手,后知后觉这人低垂着头,看不到他的动作,才淡声道:“行了,起来吧。现在这般,也是朕的意思。”
一个如日中天的皇帝,哪是一些人说查就能查的,是他故意露的破绽罢了,钓鱼总得撒点饵。
皇帝所谓的鱼龙白服、万事从简,背后仍旧流淌着无数的心力物力;毕竟即使皇帝无所谓,背后护卫之人也不敢真放手,若真碰上不长眼的,那问责名单能拉出一长串。
安临琛这些天总是带着江南总督光明正大地逛,背后之人甚至不用刻意查他的行踪,盯紧仇文德就是。
四下无声,皇帝的这声赦免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仇文德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谢陛下恩典,臣下一定勤政务、整吏治。”
仇文德话说完,男人这才转头看向他,眼中是他看不透的墨色,只听对方笑得轻柔又笃定,“朕夸你做的好,并非虚话。”
这世上多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路。有人手腕铁血,有人怀柔守成,更何况一地总督,怎么可能没点自己私心,半点私心都没有的那是圣人。
“人哪有那么非黑即白的,世间之事也很难用几个简单的句子就概括完全。爱卿不必妄自菲薄,朕说你不错,你就是不错。”
仇文德身体僵硬了一瞬,复又垂眸拱手道:“您抬爱了。”随即他又举起了茶杯,抬眼看向皇帝认真执礼,“能得您这一声夸赞,就抵得过万千了。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见眼前人已经情绪平复,真心实意起来,安临琛笑了笑也举起了杯,算是接下了他这满眼赤诚的一敬。
皇帝这一停脚,就停留到了江南的乡试之时。
太和十一年八月初八,江南贡院。
乡试于八月举行,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今日,正是第一个进场的日子。
贡院门口,学子们有序的排着队,人不算少,整个广场却很安静,树叶摩擦间的飒飒风声偶尔响起,树荫下的光斑便是一阵晃动。
江南的贡院选址在秦淮河岸,正对着贡院大门的除了一片广场,再就是幽绿的河水,那些河上游舫,便是距离贡院最近的‘店家’了。
水面在微风与夏阳下荡漾,粼粼的波光中掺杂着金色的阳光,光线折射到那些游舫上,更添一丝富贵气息。
一个面容娇俏的矮小书生悄悄抬头望了一眼河面,准确来说,她望向的是一艘游舫的某扇窗户。
她不敢多看,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扫视一眼,最后低下头来咽了咽口水,神色再次坚毅起来。
若这一次成了,那就是泼天的富贵。
她不求能入主中宫,只求荣华富贵。
她挺直腰背,排在了男子检查位的末尾。
前面的人快而有序的过着,很快便到了她。
检查人照例接过她的户牒开始核对。
“嗯,面白无须,身长约五尺,年岁二十有二……”检查人读到这里再打量眼前人,突然顿住了,遂笑道:“这位姑娘,你排错队伍了,女娘的检查队伍在另一边。”
这已经是大锦的第五届科举了,相关事宜与制度早已相当成熟,各地都已经增设了专职的女子检查官。即使裙钗之影少,但这是态度,自是必须明确。
检查官甚至有些好笑,这小娘子莫不是许久没关注过外面的事情了,现在想要来科考,哪里还需要‘女扮男装’这一出,多的是大大方方穿漂亮衣服的姑娘。
王娇枝愣住了。
这,她还未进门就被拦下了?
这处的检查人莫不是没有被打点到。
王娇枝清楚科考流程,过了简单的身份验证关卡后才是‘解发袒衣’这一步骤,她本是打算等到解发这个步骤的时候再跑出去‘跳河’的。
男子检查入口和河岸直线距离不足百米,且边上还有安排好的人,自己定然能快速‘落水’。
她拿的剧本也算简单:王娇枝,女,上面有个哥哥读书不行。偏她是个很有才情的人,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写得一手好文章;却被家里人压着给她的双胎哥哥做影子,哥哥的童生到秀才名,都是她‘考上’的。
明明荣耀都是自己的,自己却只能当影子,自是心有不甘,且她深知,这是欺君之罪。
是以逼不得已冒险前来,准备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才情,希望一死了之,保住家人姓名。
如此有情有义又有才又有貌之人,真相大白之时,得皇帝怜惜也是理所当然吧?
且等她湿身被皇帝救上岸,皇帝怎么着也会带她回宫吧?
跳河的位置已经选好了,保证皇帝所在的位置能看到,边上也有安排自己人,结果自己却连第一步都过不去?
“你,你血口喷人,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你怎能说我是那女娇娥?!你侮辱人。”她压着嗓音,声音还算到位,雌雄莫辨,只较为清亮。
得益于大锦科举愈发的公正和严谨,这道话音一出,立刻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什么叫认作女娇娥就是侮辱人?上了考场就认试卷认排名,哪个管你是不是女儿身?
同是读书人,不少人皱着眉头没发话,却不想近处的队伍里有个混不吝直接喊了出来,“嘿你这人,女娇娥怎么了,厉害的女人多的是,人看你男生女相认错了就是侮辱你、就是血口喷人啦?莫不又是一个读书把脑袋都读朽了的酸书生罢?”
这大嗓门一喊,原本没注意前排何事的人,齐刷刷送来了注目礼。
检查人无奈也跟着放大了音量:“姑娘,绝无此意。只是这装扮成男子,不是声音压低点,身量平坦点就成的。比如你这耳朵上有耳眼痕迹、颈部没有喉结、手掌五指较小偏细……甚至脸上还有妆容,这些无一不在告诉我你是个女子啊。”
这小姑娘莫不是看了甚瞎写一通的话本,真当女扮男装时候,边上人各个都是瞎子不成?
“我本人对女郎没有任何偏见,只是想提醒姑娘,女子有自己的检查点在那边……你去那边就是了。”
检查人无奈的声音响在耳边,王娇枝暗道糟糕,自己又没准备真进那考场,只是借这地方唱一处戏罢了。不然开场就闹得引人注意了,后续的戏还怎么爆发?
她明白这是没打点到位的坏处,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咬牙演下去。
“你、你、你……”小姑娘咬碎了牙,话还未出口泪先流了出来,随后一个倔强扭头,飞快向着河边跑去。
前方众人正在静待事情发展,却不曾想这位直接梨花带雨的奔向河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跳了下去!
检查人一呆,他就随口提醒一声,这小姑娘气性怎地如此之大?
落入河中的王娇枝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至少自己按计划落水了。
她会泅水,也不挣扎,只悄无声息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向着皇帝所在的那艘船靠拢。
毕竟自己要等人救不是。
岸边彻底骚动起来,刚才那两嗓子一喊,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了这边,这骤然发生的变化让不少人都傻了眼,当即就有不少热心人士想要跳下河去救人。
不过岸上这些人都没有河中船上的人反应来得快。
只见那游舫船尾边上的一艘小船里嗖地窜出一人入水,迅速将人捞起送上船。王家安排的人看着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到最终上去的是自己盯着的那条船,一时放下了心。
水中人消失,岸上立刻有人说着准备好的说辞,明确告诉看热闹的人群事情已结束,疏散着看热闹的群众。
不一会儿,岸边恢复井然有序,人群再次将视线转回考生们身上。
这边,王娇枝松了口气。虽然过程和规划时有些出入,但好在最终还是登上了这条船,那过程就不再重要了。
游舫二楼包间里,安临琛手里拿着个小杯盏悠悠晃着,一副闲适贵公子的做派,“不出意外,这该是最精细的一场戏了,后面该没了。”
仇文德跟在皇帝边上沉默不语,陛下这颇感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这女子会有个怎样的个性和身世?”
陛下想闲聊,仇文德自然也只能陪着闲聊,“大抵是个单纯又有野心的吧。我打眼瞧着,长得挺好看,许是遇了欺辱之事一时情急。应该是有些迂腐的人家养出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姐,易被骗,别人游说两句,就敢来碰瓷陛下了。”
他措辞委婉,大意是个又纯又蠢的姑娘,浅显的棋子。
安临琛对他这明显看轻又好感度偏高的第一印象不置可否,只微微挑眉,道:“你觉得是个天真单纯的?朕倒是觉得,这是个眼窝浅又自觉聪明的蠢人。不过嘛,估计有些才情,且有个有悲惨的家世,最后还要有个绝不向世俗低头的真性情——反正这第一面,应是极好的。”
坚韧不拔小白花的强力升级版,自强不息百折不挠还一心向君。
仇文德:“……”
您搁这叠甲呢。
他沉默地回想了下刚才那场短暂闹剧,帘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两位大人,那被救上来的女子想要来感谢一番主人家。”
安临琛看向自家臣子,“咱要不要打个赌,就赌我说的对还是你说的对?”
仇文德连连摇头,作甚和皇帝赌,输了赢了都没好处。
“啧,小气。”安临琛瞥了他一眼,这才向外面打了个手势,“那等会你负责问。”
仇文德自无不可,他也不想陛下主动出声;这宵小什么身份,也配陛下主动问话?
不一会儿,王娇枝就跟着侍女的接引走了进来。她压下自己内心的激动,快速扫视了一眼包间中的主人位,接着直直地跪下去行了大礼,“感谢主人家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过了今日,小女子怕是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如今的人对于生死之事都看得相当重,这话出口,旁人听完多是心肠先软三分。
王娇枝说完,也不起身,直直伏身贴向地面,等着对面人的反应,同时在强压着自己的激动。
传闻中陛下是个俊美无双的男子,她现在只觉得传言相当含蓄了,她刚只草草扫了一眼,就目眩神摇了。陛下这哪里是俊美,这这这,明明是神仙下凡,只一面,就勾得她把心丢了。
这等神仙中人,定然会怜惜自己的吧?
可惜对面的反应不在预测之内,一道带着困惑的中年男音响起:“你既有如此强烈的求生之志,为何还要主动跳河?”
这无比耿直的发问堵得王娇枝一僵,不过这是陪在皇帝身边的人,自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她随即顺水推舟地讲起自己的身世来:“恩人有所不知,小女、小女当了二十年的男子,或者说,当了二十年的影子!实在是没活路了,这才冲动了一番。”
她话音刚落,仇文德就收到了皇帝闲闲递过来的眼神,仇文德顶着一头的【……】继续看向下面的人,王娇枝叶丝毫没有辜负安临琛的‘期望’。
“……小女有个双胎兄长,我们长得一样,从小时起,小女就是他的替身。兄长明明胸无点墨,家里却好面子要前程,小女一路替哥哥过了童生考了秀才,如今、如今他们又推小女来考这举人。小女活了二十年,旁人却不知我家还有这么个女儿。我,我再也不想当影子了,想堂堂正正在太阳底下活一回!”
“除此外,我心中难安;替考之事实在过于欺天罔人,实乃欺君之罪,可我又逃不脱家中安排;今日被强压进场,恰巧检查的大人又看破小女身份,慌乱绝望之际,小女一念之差,才想到这么个点子。”
“如此,将这条命还了,也算是了了这场恩情。恩人心善,救我上来,也是给了我一丝逃脱喘息的机会,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仇文德牙酸起来,自家陛下果然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啊,这女子,还真是个心眼如莲蓬的,又多又大又浅显。
“你身份被顶替,你不想着报官,反而想着以死明志?”仇文德顶着皇帝递过来的‘看吧,我赢了’的视线,声调微微怪异却十分真诚的继续询问,“敢问姑娘怎么想的?”
王娇枝暗暗咬牙迫使自己镇定,好在之前准备的还算充分。
“虽然家中对我这般,但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亲长。”话到这里,王娇枝声音低落下去,露出修长的美人颈,头微微低垂,又能让座上的主人恰到好处地看清她眼底的泪,“他们养我长大供我吃穿,甚至能让我读上书,已经是许多人不敢想的待遇了,小女子不该更不能把好处占尽后就翻脸。”
【今上居然是个不开窍也不怜香惜玉的木头】
【那后宫藏了绝色美人的传言是怎么流出来的】
两句心声,将安临琛原本看热闹的心情吞噬殆尽,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云葵为了稳定小世界生死未卜,结局难料;而这个世界里的人,却只顾再造一个‘绝色美人’来增加地位巩固家族。
这一瞬间,安临琛心中涌出一股极大的戾气,失去了想继续观看和钓鱼的心情。
“行了,来人待下去,好生看管,按刺客关押候审。”安临琛交代完,两个隐在暗处的侍卫瞬间出现,两人一左一右钳住王娇枝。极快制住人、封住口舌,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王娇枝呆滞,直到被人拖下去关进船舱特制处仍旧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她怎么也想不通,上一秒还在和和气气问话的人,下一秒就能把她打入牢房。
不,不对,拉她下去的令是另一人下达的。
陛下,陛下为什么要关她?
她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黝黑的小房间里,时间被无限拉长,王娇枝慢慢开始绝望。
船上,仇文德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转向搞得一怔,进而忧心忡忡:“陛下,这人当真是刺客?”
“那倒不是,野心家派出来的棋子罢了。”安临琛对事不对人,他现在的心情还很糟糕,但并没有迁怒到仇文德头上,只语调嘲讽一通输出,“心比天高,想要靠塞人进后宫来控制前朝;敢于打皇室血脉的主意,却连正面都不敢露,只敢在背后捣鼓,獐头鼠目,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仇文德脑海里瞬间划过最近遇上的一连串艳色偶遇,那些花魁、公子、小家碧玉……,脸色瞬间变了,“那之前陛下偶遇的那些玩意儿?”
安临琛掠了他一眼,知道这人想茬了,随意解释道:“障眼法罢了。给真正的角儿打掩护的。若猜得不错,应该只有那酒家里感恩的女秀才和这个替考的是唱戏人。”
仇文德:“……”
他开始冒冷汗,之前虽也跟着陛下看了不少的‘戏码’,但在他的理解里,这些是底下的人通过自己的手给皇帝‘献宝’罢了。毕竟以这些人的身份,即使真的被看上,也不过是逗趣玩意儿罢了。
他之前气的点是这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到敢于窥视帝踪,却没想到这背后之事远比自己以为的更让人齿冷。
“这人、这人向天借的胆子?”仇文德气到有些发抖,觊觎皇室血脉,着手大统,这等窃国行为,与造反有什么区别?
怎么敢的呀?!
若是陛下不知道这背后之事,岂不是带了个祸患回京城。
而且这祸患还是通过自己的渠道送上去的!
安临琛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的仇文德,心情诡异的平复了一丝。倒是有心情给他解释了。
“就对你而言,身边出现个柔弱无害、出身不高又有点才情的,是不是能得你几分怜爱?”
皇帝的问话讲仇文德拉回现实,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以他的地位,随口一句话便是庇护了,给一个看的顺眼的玩意活得自在点,太正常了。甚至不必扯到儿女情长,只是一种来自高位者的些许怜悯。
“同理,朕向来看重人才,这等命运坎坷又不甘命运的女子,够不够惹人怜爱?挥手间就能得到一个才情十足、满眼感激憧憬的美人,可不是得到了莫大满足。”
安临琛说话点到而止,但这并不能压低他心中的怒火。
背后之人这等直冲人性劣根性的算计让他十分不喜。
若他真是一个封建传统中生长出的帝王,这点算计未必看不透,但更多的可能是收下这人,毕竟只是一朵傍着旁人才能生长的菟丝花而已。
——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收个有点悲情才华横溢还长得好看的玩意儿怎么了?
绝对的权利与掌控会让一个人自大,成为刚愎自用的傲慢上位者。
听着皇帝带着嘲讽的话语,仇文德又将自己缩了缩,“陛下,要不臣去查一下?说不得她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呢?”
“她敢说,定然不怕查,那些应该都是真的,毕竟将是将近十年的布局。”安临琛微微摇头否定了他,“不过她应该不是江南人士,你倒是可以查查她这些年都在哪里考的秀才,当时的检察官是谁。”
这些都是有记录在册的,一揪一个准。
仇文德一愣,皇帝这话透出的意思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有怀疑对象了?”
安临琛没瞒着他,“知道是哪家,不过他们一直面上无大动作,朕懒得动罢了。”
这王家不愧姓王,就是属王八的,整日缩在那王八壳子里。刘家安家一事闹开,王家仍旧置身事外,且不说现在干点什么都要名正言顺,就说王家培养的那些人,都还怪好用的。
工具人干活很是勤勉,安临琛用的还算顺手,便一直也懒得动那王家。
可能正是这份无视纵大了这些人的胆子吧,这次竟打起了送‘绝世美人’的主意。
这些人肖想着代替云葵!
仅这一个念头,直直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怒火,足以将整个王家焚尽。
“可是证据不足?要臣下去搜集证据么?”仇文德看着陛下难看的脸色,声音忐忑,他是这段时间事情的亲历者,用他更快更省事。
安临琛微微摇头否决:“不必,这不是送上来最大的证据了么,这人企图刺杀朕。除此以外……还想要什么证据,朕通通给他弄来。”
说什么证据不足,没有证据,他制造证据就是了。
“不过,可能得委屈下爱卿了。”
帝王语调随意,但其中冷意透彻。
仇文德一声苦笑,“陛下言重了,得您看重,不知要羡煞多少同僚。”他明白,皇帝在江南‘遇刺’,还是在他这个总督的陪同下遭到了危险,不问责他不太可能。
陛下嘴上说着是委屈自己,可他知道,这是敲打。
夜半,仇文德躺在床上,微微松懈了些,老祖宗诚不欺我,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最后是怎么回来的了,只知道回来后的自己冷汗已浸透里衣。
这段简短旅程打消了仇文德入阁的念头,老老实实在江南待了后半辈子。
不过在帝王起驾回京之时,仇文德也接到了一个长期工程,建造大坝,开闸蓄洪,这是治理河水泛滥最好的方法。
这么个长期工程,贯穿了这位江南总督的一生,从建造第一座松口坝闸开始,长长短短三十年后,淮河泛滥再无法成灾,他在梦中笑着离开了人世。
后人自发为他立碑建祠,但凡有水患之时,都习惯性地前来拜拜。
并不是不更,就是卡结尾了,我连着好多天坐电脑面前就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一下午五百字都是多的QAQ,努力调整中。
第89章
王娇枝被押下后,一直没有人来提审她,除了每日到点送上的餐食,不管不问。
如今皇帝回京,她自然也被带了回去,不过从船舱起到后面的京城中,一路上都没人问过她。王娇枝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后来的麻木绝望,整个人都木然了。
安临琛才不在意她怎么想,她既能做那王家的棋子,那想来也能做他的筏子。
随着帝王安全回京,报纸又热闹了起来。江南水患之事在短时间被平息,这等快速又果决的手段是怎么吹嘘也不为过的。
皇帝没回京之前他们不敢也不想过于发力,毕竟一来事态紧急,天灾不能拿来当作秀;二来,皇帝都不在京,献殷勤给谁看呢?
如今皇帝回来了,大家伙自然是要认真拍马屁、哦不,拍龙屁了。
满朝文武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盼君归,却接到了满脸冰霜的陛下,热闹的气氛转瞬凝结。
这是怎么了?
重臣们面面相觑,不是说水患之后陛下还去了江南府城歇脚吗,怎歇脚还歇出了这么大的火气?
游玩路上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了?
不等他们思维继续发散,安临琛直截了当地将自己在江南‘遇袭’一事发了出去。
一片哗然顿起。
他们的陛下刚解决水患一事,后脚就遭遇了刺客!
百姓的日子才好过几年,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搞破坏了!
事关皇室,又关乎到‘阴谋诡计’,发散速度相当的快。短短一日,仿佛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皇帝遇刺的消息。群情激愤,大家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普通百姓上香祈祷,送点瓜果蔬菜到衙门以示关怀和支持;不少习武之人自发巡街,当起了锄强扶弱的大侠;文人更是口诛笔伐,大量文章激情产出。
有这一把火的加持,报业的热度简直快要焚天。
大锦报业从诞生至今已过十年,当今大大小小的报社不计其数,竞争相当激烈。好在这份竞争带来的好处更大,提供岗位、流通经济人才、加强全境凝聚力等等,以及报纸发售以来,群众的识字率无形中上升了,百姓受益良多。
总结来说,报纸一事,大大丰富了百姓们贫瘠的精神世界,推动了社会的进步。随着数年规律而长期的发报时间,人们养成了看报听报的习惯,文娱异常昌盛。如今全大锦的人都在看报听报,出门看,蹲厕看,吃饭要看,上工偷闲间看……
人们的选择多了以后,报纸上的文章作为‘广而告之’的新文体,想要收欢迎能卖出去,会写白话文还不够,必须得把白话文写得生动有趣让人爱听,才能有销量。
有人看,自然就有利润赚。报纸越发赚钱,报社多起来了以后,愿意研究出力的人也多了起来,出版报纸的成本一降再降。
报业蓬勃发展,金钱也随之涌动成洪流;报业相关日新月异,在安临琛不在意的角落里,印刷报纸的‘新闻纸’虽还不是他前世的模样,也已经改造得相当接近;而除了专门写稿撰文的‘写手’,走街窜巷寻求新闻的‘记者’也早已诞生,形成了一定规模。
如今事关皇帝,且是遇刺这等要命的大新闻,这等赚钱机会,不管是哪家报纸都不想错过。报社麾下的记者们没胆子去问天上人,还不能扒一扒那些个小道消息么。
通讯鹰存在的时代,只要有心,什么消息到手都不过短短半日光景。
且这等消息皇帝愿意放出来,聪明人自是闻弦音而知雅韵。大大小小的报社们用上吃奶的劲儿拼命发售,消息短短时间内传遍整个大锦。
最近的百姓们,不管在哪里买报纸,买的是哪家报社出的报纸,都会看到‘惊悚,帝王遇刺’这样的大标题。
百姓沸反盈天,今上在他们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如今竟然有人想去刺杀皇帝,可不就是和他们过不去么!他们的好日子才过上几年,那些阴沟里的臭虫就忍不住了?
群情激愤下,有点不轨心思的人家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十足十的蠢人到底是少数,不少人在观望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皇帝这番大动作,最后到底是准备推哪个去祭天、平息民愤?
安临琛就是故意的,既然这王家那么跳,想来这天降屎盆子也能稳稳地接住。
舆论发酵三天后,大臣问安的折子终于口径一换,开始上谏痛斥背后之人狼子野心,不过洪流之中,仍旧有人伸出小小的触角试探。
比如今日早朝,两方人马吵了起来。
“陛下如今平安归来,可喜可贺。那南下之事,是否仍旧存在些许蹊跷?一介小小女流,身无长物,如何刺杀陛下?莫不是背后之人掩人耳目的手段罢?”
王娇枝这个卷入刺杀之事的女子,相关身份早已被扒光,连着她以往‘写作’的文章、策论、诗词等等,都过了不少人的手。确是个笔下有真章之人。
这便是王家的高明之处,和以往一样,即使你知道他背后有异常,但明面上,你抓不到他的错处。
“陛下向来广纳天下贤士,此人莫不是因方式不当,惹了陛下厌烦?”
说话之人是国子监祭酒,以过于正直著称之人。
安临琛眼睛一眯。倒是没想到这位常年被人说做不懂变通、脾气刚硬之人,居然也是那王家的狗。
不少人对国子监祭酒之言皱眉,即使心生不满也没深思,毕竟这人就这样,极为爱才,不然也不会坐在这个能网罗贤才的位置上了。
“即使当真如此,也不可轻拿轻放。”温宏文出声打断了他,而后又面向皇帝金台再次行礼,“臣知陛下乃君子,对于真正的饱学之士皆礼待之。然如今小人猖獗,君却因礼教束缚仍大义以待,长此以往,君威何存?”
“陛下若因才学便接纳小人行径摸上来之人,那寒窗苦读十数载走踏实大道之人,岂不会因此寒心?且长此以往,君威何存?”
“善,臣附议。触犯君威者当斩。”
“可那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相当有才学的女子。”陛下向来对有才学之人抱有一定耐心,现在在盛怒的气头上不管不顾,若是后面气消了又后悔了……
“臣私以为该……”
安临琛坐在最上端,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面的辩驳声。越听越是心烦,但凡他不是皇帝,他早摸进那王家宅子将人砍了拉倒。如今身居高位,却杀个人还要找好理由,不给史书留注脚。
“此事不必再议,那刺客与其背后之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退朝——”
唱礼太监的声音响彻御门前,像是一块砖般压在的臣子心上。直到那明黄色的裙边再也看不见,底下的人们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开始往外走。
帝王金口玉言,断是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计,不少人心惊肉跳,暗暗猜测自己会不会暴露。
毕竟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个文韬武略、眼光手段皆不缺,却又十足十独断的君王。
正是这份‘独’,让不少自觉胸有大才之人感觉到憋屈。
他们的陛下,太过厉害了。厉害到,即使不是他们在朝,而是换一批臣子,也一样能让这个国家、这个朝廷蒸蒸日上。
那这臣子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要权没权,要钱没钱。
连提个提议都被驳回,偏皇帝日日都有事情要他们忙。
安临琛在位十年,他看似平和的每一步,每一个政令,其实都是踏着炮火硝烟走出来的。
从他上位开始,满朝文武百官就被他拽着跑,新政令不说天天有,月月有是基本的。从启用女官到学院普及,从铺路修桥到技术下放,大兴机器、推广新式种田法、启用新货币体系……哪样不是新政,哪样不是困难重重。
他这已经不是动了无数人蛋糕的问题了,而是直接大刀阔斧地改换新天地。
只因为他够强手段够硬,那些背地里的反对之声才翻不起什么风浪罢了。
可以说,不少倒戈之人,也算是心中积怨已久。
但如今真到了清算之时,其中许多人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切肤之痛,那是切到了谁的皮肤谁才痛。
如今铡刀悬头,倒是知道怕了。
太原,甘宁王家。
王万清坐在桌前,看着桌面上两张平铺的报纸久久不语。
左边这张,正是太和元年发售的第一刊《盛京时报》,整张报纸早已泛黄,薄且脆,上面除了一些大标题,不少小字早已模糊不清。而放在右边的,正是王家掌控的报社下印发的《太原晚报》,纸张崭新,油墨鲜亮,看着是齐整,不是糊弄出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
随侍的小童害怕地低下了头,更加小心的擦拭起自己身旁的博古架来。他站在老爷的身侧,亲眼看着自家老爷从一开始的恼怒到现在的癫狂再到最后的衰败模样。
简直跟鬼上身了一样!
王万清并没有在意身边一个小侍童,反而悲悲戚戚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当初这报纸问世,我只当是个消遣的玩意儿,还笑那皇帝老儿有眼无珠,钱多到没出花来瞎霍霍……”
如今一晃十年,两边境遇却是倒转。
自己以为注定会昙花一现的报纸顺顺利利的发扬光大至今,而他王家,如今却像那左边那份报纸一般,脆弱泛黄,在粉身碎骨的边缘。
“爷、爷,不好了。”
王万清很讨厌别人叫他老爷,加了个老字,仿佛凭空将他喊老了许多,是以王家的侍从们多数都只单声喊爷。
王万清正值烦躁时刻,这哪个小子大呼小叫?不知深浅不懂规矩,他王家最重规矩了,这等下人回头就辞退了去。
还没等王万清暴躁完,脸色苍白的小厮就冲了进来。
“爷,不好了,朝廷、朝廷来人了!”
随着他慌张的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铿锵的脚步声。
王万清抬起头看向门前,逆着光,他有些看不清来人模样。只听一道飒爽的女声响起,“王家主当面?鄙人京城守尉张秀秀,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长枪落地的撞击声响亮,王万清也总算从那配枪的领头女郎身上总结出重点。
城守尉,官职,正三品,隶属于侍卫处的二等御前侍卫。
他完了。
王万清的眸子瞬间灰败下来。
第90章
“此时天还未亮,大地笼罩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但被众人称为“夜影”的侍卫大人已然出发。漆黑的夜幕中,她潜入了一栋废弃的建筑物,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那昏暗的廊檐下,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微弱的脚步声。”
“屋内的反贼尤未察觉。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桌上那烛火微微抖动了下。那反贼的心脏也在抖动,他知道,自己这是被盯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侍卫长不再犹豫,她猛然推开门,手中的枪闪电般地指向那逆贼,低声呵斥道:‘束手就擒吧,你谋逆之事已然败露了!’”
“那逆贼转身,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居然是个女人?你以为你能阻止我吗?我可是派出了不少人,那人即使今日逃脱了,也还有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我要他生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听到反贼这愚蠢的说话,英武的侍卫长懒得多说了。只见她一个脚风横扫,那贼人就落败了。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的侍卫长大人只给了轻飘飘的几个字,‘哦?是吗?’”
“那反贼边被气到吐血,奄奄一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客官,明日可记得来呀~”
“嘁——”
“吊胃口的家伙。”
“就是,后来到底怎么了!”
“哎算啦,几文钱的茶水还想白嫖新戏,等会他歇好了再讲的还是这一章。”
“那有啥,我再听一遍就是。”
说书人嘴中的故事暂时停歇,茶肆再次热闹起来。
这是一处建在官道边上的歇脚小肆,位置不多茶水便宜,但也追随大众潮流请了个说书先生,倒是让这小小的茶肆成了附近百姓们的消遣处。
如今距离那王氏一族谋反一事已去约半年了之久,街上最热门的说书却依然是‘英勇侍卫长大战反贼’。
是的,说的正是王家那点腌渍事。
安临琛从派兵出去到押罪人回京,哪怕加上了行路的时间,前前后后也没超过半个月,甚至赶上了今年份的‘秋后问斩’,但人斩了,他们做下的事情却才开始在报纸上慢悠悠披露。
“姐姐,你怎么听得这么有滋味啊!”问话的姑娘穿着朴素,人倒是娇俏的很,笑嘻嘻的和另一个稍年长的威严女郎撒娇。
正是江萤与张秀秀二人。
大锦官员保持了十多年的做五休二,休沐日大抵相同,是以这个周末江萤约了张秀秀一起登高出游。她只当寻常放松,她姐姐倒好,一头扎进这说书茶肆不肯走了。
两姐妹现在正在这茶肆边缘坐着,听着台上说书先生再度慷慨既然地讲起了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她姐姐英勇捉反贼的故事。
没错,这台子上面说的,正是根据她姐姐与王氏谋反的事儿改编来的故事。
怎么会有人听自己做主角的故事,不仅听得还那么津津有味还反复听啊!
她们这一碗茶水,身边可已经换了两波客人了!
看着自家妹子不解的眼神,张秀秀咳嗽两声并未解释。
自家妹子啥都好,就是这面皮,着实还有些薄,这以后上了官场,怕是要吃亏。
且要她怎么说,说一听到那些将自己吹嘘的仿若战神下凡的字句,她就忍不住忘乎所以么?
在往常要自谦要注意分寸,这都出来听戏了,还不许她高兴高兴?
谁不乐意在别人眼中自己厉害又高尚呢。
尤其是配上她相公最近那亮闪闪的崇拜小眼神,嘿嘿,真叫人想要一直这么飘飘然的。
“姐姐?姐姐!”
张秀秀回神:“啊?怎么了?”
“你又傻笑着不理我了。”江萤无奈扶额,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我不想知道你又想到了什么,不过你能不能悄悄透露些这事里别人不知道的细节给我听?”
说这话的时候,江萤眼神亮晶晶的。王家一事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努力备考,容不得分心,后来好不容易等榜单出来了,姐姐又开始忙了起来。
王家这等大案她很好奇,但她只是个刚半只脚踏入朝堂的举子,终归不是官身,加之此事干系重大她不敢问……但如今,报纸上不断刊登,说书人都敢改编了,她问点不重要的细节,应该没什么吧?
她都憋了快半年了。
自家姐姐就是经手人,若是有些能说的,希望能满足一下她这旺盛的好奇心。
张秀秀无奈,“能说的都已经写在报纸上了,真没诓你。”
其实那天的事情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她直接带着人破门而入,拿着皇帝给的名单去抄家而已。那王家人一脸的识时务不说,既没武力没能力,甚至连下毒做陷阱这种事情都做的很疏漏浅显。
她本以为有胆子谋划皇位的怎么也得是一方枭雄,谁知道是这么不堪的玩意儿,根本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人缉拿归案了。
这些说书的只有一点是说对的,她确实是‘擒贼先擒王’了,第一个抓了那王家族长万清;哦,还有一个说对的,她确实配枪。
其他,没了,通通的瞎吹的。
“……总结来说,就是王家私谋皇位,私下以美色侵蚀妄图篡夺政权,计谋一直不成干脆派人刺杀皇帝,想让这盛世重归混沌。”张秀秀声音轻缓,挑挑练练讲了些能说的,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这样他们一家就有机会重登大宝了。”
好在茶肆里更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那说书先生吸引了去。姐妹两的悄悄话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张秀秀成功收获了妹妹崇拜的眼神,悄悄的将脊背更挺直了些。
哎,这个家,果然没我不行!
两人说完,又很快融入到了听故事的氛围中,但张秀秀的思绪却难得有些飘远。
虽然她现在能够轻描淡写的将那些事情说出来,但作为实际参与其中的人,那段时间里,她的脑袋都是木的。
午门外的广场被鲜血铺了一层又一层,仿佛冲洗不尽般,即使秋日的艳阳,也驱不散那浓厚的血腥气。
死的人不计其数。
谋逆乃诛九族的大罪,即使王家一些支脉牵扯不深留下了性命,也难逃流放命运。
张秀秀已经是见过不少血的人了,但她仍旧被冻住了。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便是如此了。
她记忆中那个会站在她家小摊前微笑着买字帖的温和年轻人,似乎已经消失了。
虽然江萤对自家姐姐讲得东西很满足,但其实报纸上刊印的远比张秀秀说得更多更夸张,只是过于夸张的描写让百姓当做故事听的多。
王家这一‘送美人’的大计,实实在在戳到了安临琛最隐秘的伤口上,尤其是在云葵生死不知的当下。
这些人仿佛在暗示他,他的小云就快要死了,是以一只蝼蚁都能到在他面前,顶着【绝色美人不在了她要取而代之】这般嚣张心声放肆。
暴怒的君王仿佛被触犯的雄狮,撕碎他们仍不足以平息怒火,必须再做点什么来掩盖心中的恐慌与不安。
王家主脉本就是不走正道的狐鼠之辈,狗彘不食,为了所谓的振兴家族简直疯魔,更是因为博弈没成功,在记载上留下的都是难看的嘴脸。即使安临琛不对其发难,衰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如今安临琛提前翻脸,证据确凿。哪怕不提最终的刺杀一事,就按照现在败露出来的东西,也够人头落地几回。
而王家为了‘荣登大宝’做的一系列事,养肥了好一波报社。
比如在女生员家边上安插人意图用姻亲控制对方,比如买些漂亮的男女调.教洗脑,然后去嚯嚯别家的好苗苗。再比如自家立身不正,在王家,只要有用处,便能随意偷龙转凤、修改出身。
相关报道一出,王氏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法让人心惊,尤其是有女子读书的人家,嫁娶都开始谨慎再谨慎,若不是熟人,不把三代查清楚不罢休,深怕一不小心就是上了贼船。
王氏一族被拔除,再次将朝堂上原本的留臣痕迹扫去大半,也有不少最近刚晋升上来的小官落马。不过朝廷这些年科举取士的人才不少,安临琛并不担心无人可用。
有这些事情挡在前面,他也能忙起来,无暇去多思多想。
同时,皇帝这一波雷霆手段,再次狠狠震慑住了背地里一些小人,整个朝堂顺畅速度更上一层楼,办公效率更是前所未有的快速起来。
就是可怜了朝臣们,他们的陛下不仅一日比一日勤勉起来,脾气更是捉摸不定,人人自危。
寒来暑往,一晃三载轮回已过。
太和十四年秋,帝王寝殿。此时已是深夜,秋寒露重之时,安临琛却没有睡下,反而是闭目靠坐床边,身边绿色雾气翻涌。
正是那意识空间里那些狂暴的绿色能量。
现在的他已经能做到一次吞下消化不少能量了,从水患之时发现小云在勉力支撑时,他就从不间断地帮着吸收消耗。只要身体里的能量吸收了,他就会继续撕扯新的。这样狂暴的生命能量对于他这样孱弱的灵体实在是过于凶残的补品。好在不间断的打熬下来,也算是将他的灵魂质量慢慢拉扯上去。
除却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副作用。
如今三年过去了,他身形日渐消瘦,却也啃掉了这片能量风暴的一方小角。
闭着眼睛的人熟练地拉扯着属于自己的那小条绿色光练,轻巧一荡,便是一大捧的能量被光练束缚了回来,没入他的身体中。
如今的安临琛已经不是那个初入这里只啃下一点点就七窍流血的新手了。
意识空间里,安临琛看了眼风暴中心的人,那人似乎连坐姿都没变过。
他轻笑了声,心底不自觉安稳了些,随后又压下那翻腾的委屈。
一晃三年,这人连睁开眼看他一次都没有过,果然时间对于非人生物都是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呵。
怎么还不醒来,明明之前日日说想我。
小骗子。
许是安临琛的轻声抱怨真的传到了某人的耳边,陡然间,所有还剩的绿色能量开始收束积压,疯狂地向着盘坐在中心的那人涌去。
与此同时,万物静止,这片天地骤然撕裂开来。
安临琛眼中的世界再次回归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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