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谭山村日升月落的寻常日子被敲锣声打破。
‘锵——’
“钦差南巡,带来新式裁缝机咯——”
‘锵——’
“钦差南巡至此地,有需要的人家午时过后村口广场集合——”
‘锵——’
巡游的官吏们来来回回地说差不多的话。
今天的程童生,这个点正好还在田埂上,他内心激荡,就如之前许多次一样,朝着正北方皇帝的位置纳头就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副做派引来了一个小吏的眼神,不过他也只是友善地笑了笑,并未做出什么多余举动,而是继续往前走宣扬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工作。
大锦的宣传力度向来快而准确,从皇城的昭告,到发到百官手上的公文,再到贴在墙上的告示,最后到利用小吏们的口口相传,面面俱到。
看不懂文章没关系,总有人会到他们耳边说与他们听。
大锦的官员们,大多都有这种‘下基层’的锻炼。
现在国泰民安,大锦屯兵并不严重。不过没什么仗打,不代表武官和士兵们就清闲。刨去边境镇守的战士,境内的士兵们除却日常训练,更多的用处是在民生上,清道修路、征收税务、挖沟造渠。
以及,用来镇场子的时候更多。
现在当兵,除却要做实事,还要上课,叫什么‘加强思想教育管理,争做大锦标兵。’
比如当地修路了,他们要派人看着,也可能要人下场;宣传政策了,他们要派人宣传,忙起来当地府兵都要挨家挨户去做讲解去。天灾人祸了,他们上,抢收来不及了,他们也上。
不管是大到打仗的大事,还是给百姓摘果子的小事,都做。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不仅得了民心,更是得了圣人赞扬,说他们大锦的兵都是‘子弟兵’,忧百姓之忧,想百姓所想。
或许现在还没有到军民一家亲的地步,但普通人对军队已从单纯的敬畏到现在敬畏中夹杂着仰慕,算是种很大的进步了。
至少现在明面上的官吏,首要都是‘为民’,这让他们在进村的时候远比前朝官兵受欢迎。
午后的广场上,一队排列整齐的官兵们有序地守着场地安排人进来。
这次的缝纫机宣讲交流会是在谭山村,但面对的却不止谭山村的村民,而是整个望亭镇下属的所有村子。
会选在这里,一个是上面的大官圈了,另一个,确实是谭山村很合适。
谭山村处在整个望亭镇最中间,同时又是最接近姑苏府城的村子之一,这里的人勤奋,消息也灵通,又多数以刺绣、织布、养蚕为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态循环,很适合作为投放缝纫机的试点。
能选到这里不奇怪。
望亭镇下属的乡长和几个附近村的里正,都很开心。
他们整齐地往这边赶着,不过这类交流会向来不会苛责,每次讲的东西都会循环反复,只要在与会期间到达,那必定会有收获。
是以第一场交流会开始的时候,广场下面的人大多数是谭山村和附近村的村民;江萤在其中就看到了张氏,以及张氏那个肥壮怪异的儿子。
最开始江萤甚至不太敢认张氏,张氏比她大不过八岁,与那程童生也算是标准的老夫少妻。
在江萤的印象里,张氏五官娇俏,身材微微丰满又白嫩,整个人称得上一句珠圆玉润。
如今她离家不过二十栽,这张氏实打实的不过四十岁出头,怎地如此老态。人细瘦又驼背不说,更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宛若老妪。若不是那五官隐隐还能分辨出当年模样,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当年那个狠毒跋扈的张氏。
她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在张氏边上那个眉眼中暴戾都藏不住的男人身上。
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
越看,江萤越是开心。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这就是父亲卖了她换来的弟弟。
交流会既严肃又轻松,村民们感激与自豪的目光,是一种非常正能量的反馈,但显然张氏母子并不能得到这种反馈。
她眼看着那年轻男人从硬端着的乖巧到藏不住的着急再到戾气横生。
呵。
这就是张氏整日抱着肚子,不惜赶她出走,心心念念得来的儿子啊。
程童生原本对这样的交流会并不感兴趣,毕竟一来他不是女郎不懂织布,二来,他一个童生,没必要了解这等下等人的工具,这辈子能不能用到还另说。
但自从他知道了那交流会上有京城来的大官以后,态度就变了。
京城来的大官!
若是得到一二指点,对他来说,那就是撞了天大的运;即使什么都没得到,在这样的场合转一圈,若是能入了谁家的眼,搭上一条人脉,都无异于宝藏!
尤其当他打听到这是位来自户部的员外郎的时候,他更为血脉沸腾。
员外郎,那可是五品官!还是京城的五品官,他们这小地方,人家跺一跺脚,都得震上三震!
满心的热切在他看见那位据说是来自户部的大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此时已经接近本场交流会的尾声,下面坐着的人群正在老老实实地听着总结和收尾,以及期待在结束后自己被选上去亲身操作一番。
但人们期待的心情被一声惊恐的爆呵声打断:“江氏?!你……你是人是鬼?”
“还是借尸还魂?”
“不对,这个年纪,难不成是大丫?”
“大丫,我是你爹啊!”
“我是你爹啊!”
最后这一句我是你爹,已经破音,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尖锐地往所有人耳朵里钻。
台上台下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哪里来的疯子?
早在程童生踏上这个广场的时候,江萤就看见他了,这个主导了她童年大半不幸的男人,想忘记都难。
但显然她的出现让这个男人联想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江萤以前就知道,自己何母亲长得相似;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或许这份相似,远比自己以前认知的,要更多。
不然怎么能吓到这人当场失心疯呢。
江萤压住内心愉悦,皱起眉头来盯向这个拿手指着她还在不断颤抖的人,微微皱眉露出不解:“这位是?可有何重要之事,故而打断会场?”
江萤声音不小,这从容又带着些许疑惑的质问声更是像惊雷一样将陪同在上面的人惊醒,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这个莫名奇妙的男人。
这么多视线压过来,其中不乏一些位高权重者,程童生丢掉的脑子像是被他们的视线硬生生塞回了脑袋里,他的神智开始清明起来。
回过神来,便是恐惧。
程童生无法明说原因,更不好解释自己为何大庭广众这般失态,只得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草民失态了,这位娘子长得太过像我故去的亡妻爱女,我太过思念她们二人,一时失态了,给各位赔罪。”
说完,他拱手做了个读书人的礼,倒是让上面不少人面色缓和不少。
是个可怜人。
他的话带着浅显易懂的指向性,江萤内心冷嗤,面上却滴水不漏,她微微颔首,开了口:“是这样啊。节哀,本官京城人士,不过确实姓江,倒是巧了。看你年岁也已经不小,倒是一片痴情。”
“你的妻女们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
她一开口,才让不少下面的百姓真正知道她的身份。
妈耶,女官,还是大官!
不愧是京城!
不少人眼睛亮了起来,有些活泼的小姑娘更是盯着那身官服不错眼了。
大锦的女子官服远比男子官服更为精致,从头上首饰到腰间腰带都有一套搭配,品阶越是往上走,服饰越精美。这是安临琛故意安排的。
最初是因为第一个女官是楚蕴灵。小姑娘是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是个爱美的,安临琛更不忍心让她在爱俏的年级因为当官了就穿的质朴。故而将四品女官服做得相当好看。
后来想想,这也是个优良传统,毕竟对于有才华的女子,一件漂亮的官服若是激发了她们最初的奋斗目标,对皇帝也是好事啊。
官吏不管男女,衣服都相同,但是只要是有品级的官员,男女的官服便不尽相同了。
日常穿的官服可能更为便捷好打理,但是朝服更突出一个重点,好看。
发展到后来,不管男女官服都较为精致了,但显贵们同样穿着精致,人们便是靠帽冠腰带和官靴这些来识人。
江萤此次是出差,便是穿着朝服和官靴,但是没在腰间栓上最容易辨别的官员小印,让程童生这个没见过高等女官朝服的人栽了个跟头。
江萤自称的本官二字,让程童生迅速睁大了眼睛,反刍出一缕后知后觉的害怕——毕竟他刚才那副惊恐模样,怎么都和思念搭不上。
程童生被刚才那过于相像的神态和模样吓破了胆,且这次还附带官威压下,他脑袋一片浆糊,只顺着问话答了起来:“回大人,草民的亡妻已走了有二十多年,草民第一次见到这么相似的人,故而冒犯了。您的年岁,不仅和草民的亡妻在世时候相像,更是和草民的第一个女儿差不多,她也和草民的亡妻非常相像。草民太过失神,冒犯了。”
他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看向程童生的眼神便不善了起来。
这是在诅咒他们大人呢?晦气东西!
而一些心思灵活的,却想得更深一些。
什么叫江氏是人是鬼,谁借尸还魂?
什么叫大人和他女儿相似?
还‘我是你爹啊’?
来碰瓷的?
又在害怕什么?
接着江萤就将众人的心声问了出来。
“那为何高喊借尸还魂,你在恐惧什么?”
程童生:“……我,我随口胡说……”
这下已经不用江萤问话了,数声‘当真?’‘那你刚才什么意思?’同时在他的耳边响起。
似乎人人都在怀疑,人人都在问话。
他在外面的大官面前丢人了……还是带着些诡异的丢人……什么借尸还魂,他不会被当真妖邪吧?
程童生越脑补越害怕,当场瘫坐原地发起抖来,看呆了台上台下无数人。
“我瞎说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后面更为炸裂的来了,那程光宗似是因亲眼看着自己父亲这般无能丢脸,竟是被当场激起了戾气,他跑上前来大吼:“喊什么喊,哭什么哭,不嫌丢人!还是在这种场合丢人!”
“给我下来!”
随着声音,他更是习惯性地抬起脚来踹了下去,程童生正处在惊吓之中,一时之间没有反抗,被他踹了个结结实实。
第一天的交流会最终就在这场意想不到的闹剧后结束。
托这场闹剧所赐,程家的详细资料第一时间由本地陪同的知县送到了江萤手上。
边上的黄如月并不知道她也是其中的一个主人公,伸长了脖子喊道:“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
“这么好奇?”江萤好笑,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边上人,“发生在一般好人家也算是一桩祸害事,但这事发生在负心汉的身上。倒也正常,因果轮回吧。”
除却对母亲的感念,江萤对那个家多余半点感情都奉欠。毕竟爷爷说过,她该还的早已还清,为陌生人动怒不值得。
看着这书信上写的东西,江萤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连一丝眼神都懒得施舍。
“我看看嘛——”
作为主要宣讲官,她这些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一模一样,难得有新鲜乐子。
“原配难产,长女被继室磋磨到十二岁后卖与傻子成亲又逼其上山,同年卒于山中。”读到这里,黄如月声音低了下来,心中堵得慌,“小小年纪,尸骨无存,这家人实在可恨!当时为何不报官!”
江萤声音稳定:“几十年前这种事情还少吗,你继续往后看。”
黄如月往后看才复又声音轻快起来:“哈,后来这继室的儿子出生了,蠢笨不堪,却又窝里横,疑似脑袋有问题,对于其母都是动辄打骂,这程家越过越穷苦,其子至今未曾娶妻……”
“哼哼,善恶终有报。让他看不起女人。”
这封信写得挺长,前面先略作总结,后面才细细将其中的事情说清楚了。尤其这程大丫被逼进深山之事,在本地根本不是秘密,稍微打听下就不少人都能说出个囫囵来。
下面之人只是将其收集整理起来了。
“江姐姐,为何,这程童生这般想要儿子?不惜拿自己女儿的命做交换?”
“不是说,在江南,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宝贝么?”
江南不少人家可都是靠着家里女人吃饭,有女娃更该当宝贝才是。
黄如月是真的不懂,她也姑苏出生,虽是普通百姓家庭,但父母恩爱,家有薄产,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了。
因父亲是铁匠,有一手好手艺,母亲是绣娘,织布绣花做衣样样精通,所以她从小耳熏目染,两相结合,最终做出了这新式裁缝机。而且她是家中独子,父亲母亲从小就认真教导她,自己未来是要撑起门楣的,甚至早早给她相看好了夫君。
她与现在的夫君是青梅竹马,他们约定好了未来谁有出息,谁做娶人的那个。是以她金榜题名时,也是洞房花烛夜。
一生顺遂的她,很难想象这只比早出生几年的姑娘,竟是在十二岁时候就去了。
“因为我们,遇上了一个好皇帝啊。”江萤笑眯眯地回答了天真的小姑娘,刚才的书信甚至没在她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如今这世道,若说真的做到了完全看能力、不在意性别、不在意出身、不看年岁,还有些夸张。”
“但我们的出路,已经远比前人们要宽阔许多。”
“人的一生中,不公、偏见、不安、歧视总是存在的。有人就此沉沦,有人跨过了磨砺更加耀眼。这世界总是不公的,但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些不公,就放弃生活。”
“盛世明君,圣上向着我们这些女子呢。”
其实若说安临琛更向着女性倒也没有。
他只是有着一颗身为人的尊重心与同理心。
人人平等是现代人根植在心底的认知,至少安临琛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人生而平等,自由和独立的人格是一笔不可也不该被剥夺的财富。
不过安临琛最纯粹的目的只有一个——增加人口、解放生产力。
女人也是人啊,把女人全关后院,那他就缺少了一半能干活的人。
尤其是古代会被‘束之高阁’的女性,基本都是有一定家底的女性。
这代表着她们——最低也是识字之人。
关什么关,给他出来搞钱、搞事业、搞经济!
都给他卷起来!
人才留在家里,和老农辛辛苦苦伺候一辈子的庄稼烂在地里一样有什么区别,令人痛心。
安临琛这个老农自然不会让庄稼烂在地里。
在江萤勤勤恳恳地给后辈灌输鸡汤的时候,程家的小院子里,程童生像是失了魂一样地在喃喃自语:“大丫,是你对不对。”
“大丫,你没死在那山上对不对。”
“大丫,你荣华富贵了,居然就抛弃老父亲,你不孝,该下地狱的!”
“大丫,快去收拾那贱人,我是你爹啊,我最疼你了。”
“我是你爹啊……”
竟是渐渐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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