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人也分很多种。
有些人像清溪,朝着既定方向流淌,旁人只需在此等待柔情的造访。
而有些人,像四月春风。温柔、无处不在,但猜不准她会先吹向哪。她的妩媚与生俱来,却常叫人意想不到。
阿姒便是后者。
元洄因她突如其来的话怔愣。
察觉他发懵,她大概高兴了,狡黠都要从笑里溢出:“又害羞啦?”
元洄没有应。
她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很善解人意地笑了:“没关系的,那不亲了就是。”
真是把他当猫儿逗。
此时周围昏暗,即便看不见,元洄也能想象到她那懵懂无措却暗藏狡黠的神情,少年无奈笑之,在她刚背过身时伸手,用力把她拉回怀中牢牢困住。
“不是要亲么?”
他低道,语气低沉危险。
这回换阿姒始料未及,往常出其不意的人都是她,此刻风水轮流转,她极不确信道:“你、你怎么学坏啦?”
“与你学的。”
元洄收紧手臂。
那夜过后,被刻意压制的悸动沉寂已久,骤然被勾出,一点即着,即便骤然熄掉,火星子也在暗暗叫嚣。
两个人都在忍。
静默须臾,他压下欲念,把她拉过俩,一下下地轻吻她。
起初温柔,很快充满占有欲。
一吻过后,阿姒上气不接下气:“你好像很喜欢亲吻?”
元洄问她:“你不喜欢?”
阿姒摇摇头:“我也喜欢。我只是以为男子大都把亲吻当开胃菜……如果可以直奔目的,你们或许都不会亲吻。我们是夫妻,夫君你可以要求更多的,但你好像更喜欢亲吻?莫非你对男女之事没兴趣?”
元洄应得不假思索:“因为亲吻不会让你痛,但其他事会。况且——”他顿了顿:“你体弱,有孕会伤身。”
阿姒瞬间明白他的顾虑,遗憾但认同地点头:“也是,我们现在不能放纵。”
元洄轻拍她后背。
她不知又想到什么离谱的方向,忽地撑起身子,摸索着双手捧住他的脸:“夫君,你真是好惹人怜爱啊。”
元洄:“……”
简直把他当弟弟哄。
没记错的话,他比她大吧?
阿姒在他唇上吻了下,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遇到你之前,我见过些色字当头的权贵子弟,各个芝兰玉树,其实都把女子当玩物,肆意玩弄,哪里会为女子的身子考虑,但是你没有。明明我们都有过肌肤之亲了,你还是很克制。”
元洄陷入恍然。
那句“芝兰玉树”让他想起那个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世家公子。
以及那个梦。
还有阿姒说过的“似曾相识”。
一些阴仄的念头在蔓延。
阿姒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像得了
什么宝藏,手脚并用地紧紧缠住少年:“夫君,你真好。”
她胆怯又隐隐漾着好奇的声音像轻羽,在元洄耳际轻挠:“其实刚刚你不必和我说抱歉的。你我是夫妻,亲昵天经地义。我适才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要不是听到你声音,我还真会以为你是别人。”
别人……
元洄一怔,旋即,他笑了下:“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
她不信:“是么?”
也不知她是真的不信,还是激将法。
但元洄没有去证明。
他只是抱紧她:“睡吧,再乱动,我不一定能忍得住。”
阿姒果真乖乖地没再动。
.
在临颍待了数日后,他们北上来到阳翟寻一位元洄的友人。
第一日,元洄照例要出门。
想到这几日阿姒异乎寻常的黏人,他问她:“今日我是去见一个友人,不涉公事,你可要与我同去?”
阿姒想了下:“好。”
一路上,她都很安静。
回时经过某处时,阿姒忽然问:“这村子往北,可是翟山庙?”
元洄低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你来过阳翟?”
阿姒蹙着眉摇摇头。
元洄不再问。
他径直带着她前往北边,果真有座庙,坐落在极其隐蔽的地方,他问阿姒:“想在周遭逛逛么?”
阿姒摇摇头,像不忍面对。
暮色四合,元洄看不清她神情,见她兴致阙阙,带她回了住处。
一路上,他都不曾多问。
到了住处,阿姒自行开了口。
“我之前以为我还有亲人在世,但是现在想来,是都不在了。”
元洄点上灯台,才发觉她眼圈通红,这一路上他只顾策马竟未留意,他轻触她绯红的眼角:“想同我说说么。”
“嗯。”阿姒拥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平静地将一切道来。
她告诉他,她失忆了,郑五并非她的亲生父亲,这几日经过颍川,她想起一些过往片段:“我只记得有座庙很隐蔽,就在那处村子附近,亲人去世似乎都与那座庙有关。今日一看,果真有那样一处庙。会不会我的亲人,真去世了……”
元洄拥住她,他想像幼时记忆中父亲安慰母亲那样说一句“你还有我”,但始终觉得这样的话不妥。
这样的话太过于自负。
仿佛只要有他一个人陪着,便足以抵消去缺失其他亲人的痛楚。
相比安慰,元洄选择替她解决未解决的困难:“要我帮你查查你的身世么?顺道查查你可有其他亲眷。”
阿姒抬起头。
“我瞒你这么久,你不恼?”
元洄道:“我也瞒了你,我不只是北燕细作那样简单,我母亲虽是南周人,但我父亲,是北燕王爷。”
阿姒始料未及,久久不语。
这下不安的人换
成了元洄,他问她:“你可会介意?”
阿姒迟疑了。
“那你们会攻打大周么?”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窗纸,只能捅破,不能视而不见。
他父亲的野心南周权贵有目共睹,不算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涉及他们的未来,元洄也不打算隐瞒:“会,但我母亲是南周人,我父亲虽是北燕人,但他更愿意称自己是中原人,我们没有对南周百姓不利的缘由,只一旦涉及权力更迭,无法保证完全不牵连无辜,我尽量。”
阿姒听罢,呢喃道:“原来,这便是权势之争么……”
她苦笑着摇头:“但我不过一个盲女失忆还举目无亲,自身难保,又怎有余力对你要做的事指点江山呢?”
元洄再次问:“要查你身世么?”
两人都陷入迟疑。
当初救下阿姒并决定娶她,是因为她举目无亲,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在安危面前不堪一提,可眼下直觉告诉他,阿姒或是勋贵出身,倘若如此——
他们之间势必涉及立场。
她会选他么?
他不敢赌。
阿姒似也不敢,但她没有逃避:“我想,我总得知道自己是谁。”
元洄说:“好。”
随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岔开话题,这夜阿姒很黏人,一直抱着元洄。
人在怀里,他的心却无法落地。
.
阿姒的身份短期内无法查出,元洄尚有要事在身,他们便先赶往陈留。
在那里,他带阿姒见了他的父母。
他的母亲很喜欢阿姒,得知她眼盲失忆,对她格外爱怜。至于父亲,出乎意料,慕容凛并未像以往那样搬出诸如“大丈夫当无情,方能无敌”的话。
他只说:“你母亲高兴就好。”
到陈留后,元洄从慕容凛处得到了八千兵马,他带兵扮做他方将领,带着八千兵马,奇袭匈奴营帐,趁匈奴将要围攻封丘时,从他们手里夺了座城。
这一战下来,慕容凛对他很满意,将囤在陈留一带的兵马都交给了他。
但对元洄而言,最大的喜讯不是他打了胜仗,而是另一件事。
带兵凯旋的那日,他刚下马,就见阿姒立在营帐前,双目澄澈有神。
近月未见,再见到她,元洄心中一动,他一时未多想,快步朝她走去,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我回来了。”
他素来矜漠,鲜少这样主动。
阿姒咯咯地笑了。
“夫君,你耳根子好红啊。”
元洄怔忡住了。
自从她失明,不能再看到他害羞的模样,他连脸红都很坦然。
他很快明白这是如何一回事,松开她,低头凝入她眸中。
“你……已经复明了?”
阿姒没回应,只抬头对他笑。
那双明眸重新有了神采,眼底光华璀璨,狡黠都格外明显。尽管她没说话,元洄也能
看出她在用目光调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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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了正神色,淡道:“何时复明的?为何无人告诉我。”
阿姒笑道:“你在打仗嘛。”
“进去吧,风大。”
元洄淡淡颔首,他利落走在阿姒前方,一身银盔,剑眉星目,神色冷峻,俨然一个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
阿姒小跑着跟上。
到了帐内,他要换下盔甲,阿姒极有眼力见地上前帮忙。
刚上手,她就犯了愁,抬起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夫君,我不会……”
元洄冷静道:“我来。”
他淡然卸下盔甲,正好兵士抬了热水进来,看到阿姒也在,俩少年想歪了,低着头问好:“少夫人。”
阿姒笑吟吟道:“放下吧。”
少年把水放下,低着头出去了,临走前,还特地吩咐守在附近的士兵们:“少主要沐浴,都给我后退些。”
周遭的士兵们了然“哦”了声。
阿姒的笑凝在嘴角。
元洄背对着她,倒是坦然自若。
但有人见不得他坦然。
他刚要褪衣,身前伸过来一条巾帕,阿姒的脑袋从身后凑过来。
她瞧上去很是无辜:“夫君,看到我复明。你就一点都不欣喜么?”
元洄垂眸,安静与她对望着,这是他们成为夫妻后第一次对视。
这一刻,他竟说不出话。
十分离谱地,他脑子里浮现那句老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这个比拟不贴合他,但很生动。
他淡然别开眼:“高兴。”
阿姒满足地笑了:“我就说嘛,你就是在害羞,明明耳根子都红了,还在强装镇定,我又不会笑你。”
元洄:“……”
她复明对她是福,对他是祸。
不过她复明了,这便比什么都重要。
如此想着,他心里平静了,当着阿姒的面,把外衣整个褪下,露出结实精壮的胸膛,上面还有打仗留下的疤痕。
阿姒的笑不太自然了。
少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旁若无人地伸手去解腰上裤带。
阿姒的眸子在那一刹睁大。
她倏然捂住双眼。
“等、等等!”
“你也知道害羞?”元洄淡声问她,嘴角一抹笑不显山不露水。
阿姒正要往回避,听到他这话,身形停了下,继而不服气地松开双手。
“我捂眼是怕夫君害臊。”
元洄再次失语。
论好胜,他比不了她。
他揉了揉额角:“行吧,是我害羞,你先到帘外等着。”
阿姒如蒙大赦,飞快溜出去。
怀着复杂的心情,元洄将身上血腥气与尘土都洗去,出来时,她竟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睡得正香甜。
元洄把她抱去榻
上。
放下人后,他在她额上轻吻。
阿姒在那一刹睁开眼。
她眼底全无睡意,只有明晃晃的狡黠:“趁我睡着偷亲我。”
被她捉弄了太多次,这一次元洄只窘迫了短短一瞬:“既然醒了,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亲了。”
他俯身要吻下去。
阿姒完全没想到他现在这么禁逗,许是不甘反过来被拿捏,她在那一刹猛然扶住他的脑袋往下推。
这一推,元洄吻错了地方。
他本就带着惩罚的意图,吻落得格外重,咬到柔软的寝衣,隔着一层料子,她的心似乎要跳入他口中。
这一口,咬出悠长的轻吟。
两人俱是愣住。
元洄要抬头离去,但那双纤细的手扶着他脑袋,因为一瞬的战栗,十指下意识的嵌入他发间,成了挽留。
掐着她腰肢的手骤然一紧。
元洄再次咬下。
女郎又是狠狠一抖,颤声道:“你,你这是在作甚么呀……”
他嘴唇一张一合,却不是在回话。
女郎的喘≈039;息也带了哭腔和愉悦,嵌入他发间的十指收得更紧。
像是想推开,其实却抱得更紧。
看来她很喜欢。
元洄心念一动,手撩起她的衣摆,毫无阻隔地吻着她的心口。
阿姒的脚蜷起,不住蹬着褥子,肩膀也一下下地抖,心口起伏得厉害。他的吻开始不能自控,像一尾鱼顺着往下。
察觉他要吻向哪里,女郎猛然一僵,语无伦次道:“你别……”
元洄双手按住她的腰肢,理智却清醒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
怔了下,他松开她。
“睡吧,再不睡我要继续了,营帐外还守着不少人。”
一听这,阿姒赶紧闭眼。
她很快安然睡去,可元洄却睡不着,长指拂过她眉眼。
她复明了,一切已趋近圆满。
但他头顶始终悬着把剑,那便是阿姒尚未查明的身份和记忆。
几日后,这把剑落下来。
.
翌日,元洄有事外出。
在此期间赵六回来了,带回一位不速之客,是颍川陈氏的陈三爷。
在赵六安排下,陈三爷见到了阿姒,大惊并且大喜。他对主事的周幕僚称阿姒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随后,陈三爷与阿姒相认。
他的出现,勾起阿姒诸多回忆,当陈三爷提议要带阿姒回临颍,周幕僚为难称少主嘱咐务必看好夫人,有所犹豫。
但阿姒同意了。
他们走后两日,元洄回到封丘,一听此事,他当即要启程追上他们。
周幕僚道:“我们派了诸多精锐护送少夫人,不会有事的。”
“我所担忧的,并非此事。”
元洄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快马加鞭,不停不歇
地赶了三日,最终抵达临颍城外的一处村落。
院内,传出一声惨烈的呼喊。
元洄心一紧,踹门而入。
荒败的小院中,阿姒素衣被鲜血染红,手中长剑不住滴血。
她的手和身子都在颤抖。
她面前中年男子捂着被豁开的口,喉间发出惨烈的嚎叫,失去了理智要扑向阿姒,但被手忙脚乱的赵六制止。
阿姒不予理会,提剑走向陈三爷。
元洄快步上前,在那一刻握住她手中的剑,她回过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元洄,眼神清冷,无比陌生。
赵六察觉气氛不妙,忙缓和气氛:“少夫人!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千错万错,都是陈三爷的错!”
阿姒回头,冷冷看着赵六。
“我父亲因传国玉玺被手足至亲残害,陈季延为你们北燕人做事,而你赵六是传话人,谁跟你们是自己人?”
只这几句话,元洄的手倏然松开,仿佛被抽去筋骨。他定了定神,重新拉起阿姒的手,将剑从她手中抽出。
她力气小,根本留不住剑,只能任由他取走,唇边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舍不得了?”
元洄没说话,他只是深深地凝了她一眼,旋即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手手起刀落,将陈三的首级斩落:“残害血亲之人,我元洄不屑一用。”
赵六没想到这一出。
但他很快知道元洄的态度,忙撇清关系:“这人被陈家抛弃了,来转投于属下,属下也不知道他……”
元洄冷冷看去一眼。
“此前下药的账,我还没算。”
他只一诈,赵六脸色都变了,连狡辩都不曾便开始认错求饶:“少主饶命!属下也是想借着促进您和少夫人感情,好拉拢颍川陈氏!是属下自作聪明!”
此时此刻,元洄如何不喜欢不置一词:“擅作主张、狡诈多端,为达目的连主子都敢算计,我留你作何?”
说罢给一旁众下属一个眼神,几人明白他的意思,上前迅速结果了赵六。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松开阿姒。
是阿姒先把他的手掌扒开。
她转过身与他对视,元洄凝着她,喉间艰涩:“你恢复记忆了?”
果真造化弄人,或许那个梦确实发生过,原来,梦中他看不到的那段,是她原本的身份,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
阿姒只扯了扯嘴角。
沉默许久,她总算开了口,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元洄,你放心,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甚至陈季延残害我父亲一事虽因慕容氏而起,但归根究底慕容氏并非罪魁祸首,是陈季延心性扭曲,我不会迁怒于你,
“只是……”
这句转折一出,元洄目光岑寂。
他没说话,静静等待着头顶的剑落下,像等待必将到来的死亡。
阿姒扯了扯嘴角。
“我父亲是死于忠君,我的姑母
,或者说我的生母亦心系南周,我不能……我不能如此自私,与你元洄在一起。”
她说得冷静决绝,可元洄却看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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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艰涩道:“真的必须得走?”
阿姒点点头:“其实我也不是愚昧固执之人,我不知何为忠君,但我在南周还有亲人,我的阿姐……她还活着……”
她声音逐渐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梦中失去的空落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切,元洄伸手,紧紧地抱住她。
“一定要走么?”
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笃定道:“元洄,过去半年,谢谢你。我还有亲人,我的阿姐一直以为我已经死去,她被困深宫,还在为我流泪,我要回去,
“我想回去。”
最后一句说出,她几乎是快哭了。
只这一句,元洄的手慢慢松开,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别哭,我放你回去。”
说罢,他背过身不再看她,默然捡起地上的剑。端凝手中剑许久,元洄唤来心腹:“你带着他们,送少——”
他扯嘴角:“送陈女郎回建康。”
那心腹曾为他俩烤过鱼,算是看着他们一路从不熟到如胶似漆,没想到短短半日,便发生这么多事,不忍道:“少主、少夫人,这良缘难得啊。”
他看向阿姒,阿姒没说话。
又看向元洄,元洄正定定看着阿姒。
心腹明白了,不是少主不想留。
是少夫人要走。
“属下……誓不辱命。”
.
阿姒走了。
元洄身边又只剩一把冷剑。
他并未表露出太多伤悲,照旧带兵打仗,接连攻下北边数城。
她走之后,时间流逝得飞快。
转眼,冬尽春来。
再转眼,又是一个四月。
这一战,元洄败给了匈奴,这是领兵后,他第一次战败,下属带着奉承宽慰道:“去岁少主才刚带兵,短短半年,便能立下如此多的功业,实属青年才俊啊!”
元洄正擦剑,双手停了下。
他这才想起,原来距离他们分开,也才过去了短短半年。
距离他们初遇,也才一年。
他们成为夫妻,也才半年。区区半年,能在她心里留下多少痕迹?
他收剑入鞘,不再言语。
同年秋,慕容凛欲出兵助羯人攻打南周,以离间拓跋太后与羯人。他命元洄带兵前去,但元洄拒绝了。
“你怕那女郎不高兴?”
元洄淡然对上慕容凛讥诮的眼,这一次他没有否认:“是。”
慕容凛仰头大笑。
“我慕容凛竟生出了个情种!”
若在一年前,被父亲冠以如此称谓,元洄势必会觉得耻辱。
但那过去的半年改变了他,也让他看明白许多幼年时看不明白的事。
他淡道:“父亲要为虎作伥危及母亲的故土,不怕母亲难过?”
慕容凛一怔,冷笑着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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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情种也罢了!”
元洄虽未去,但慕容凛的计划并不会因此停止,他给羯人派去三万援兵,过后元洄听闻羯人大肆屠戮流民以扰南周军心。
他与慕容凛产生了争执。
慕容凛不为所动:“与其说服我,不如夺了我的权,届时一切由你说了算,哪怕你为了美人要把北燕拱手让给南周,为父亦无计可施。可惜,你羽翼未丰。”
过去一年,包括梦中数年,元洄都在与这句“羽翼未丰”周旋。
仿佛羽翼未丰,便得放弃一切。
这次他照旧绕不开这句。
元洄只身前往颍川,他看着城下满地的尸骸,看着手中伴他多年的利剑,发觉他竟想不明白他如今想要什么?
在幼时,习武只是为了讨好父母。
而年岁渐长,他开始一心想变得更强大,可那是为了什么?
对了,是为了光复元室。
然而光复元室,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光复中原?
还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看着满地尸骸,他突然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执念。是安定长公主和前朝皇子的执念,也是他父亲的执念。
但唯独,不是他元洄的执念。
慕容凛最终撤了兵。
但令他料不到的是,元洄也撤了兵,他撤去的,是慕容凛给他的兵权。
“父亲一心想光复元室,然而我虽姓元,执念却不在此。”
慕容凛问他:“莫非你自幼习武、熟读兵法,辛苦带兵打仗,这多年磨出的宝剑,要因一个女子而一朝丢弃?”
元洄笑了笑。
“不,我只是想明白要做什么。”
慕容凛问他:“那么,你想做什么?”
元洄没有回答。
但数月后,慕容凛知到了答案。
.
带着数百下属离开北燕后,元洄以“江回”之名,游走在雍州至魏兴一带,一路招揽流民并与匈奴作战,短短数月内声名鹊起,麾下将士从数百至数万。
但这支兵马,并不属于任何一方。
这数月里,南周亦生大变。
新帝李霈的宠妃陈贵妃骤然离世,新帝因此伤心欲绝,于不久后暴毙,流落在外的小太孙被祁晏一氏推上帝位。
三月后,元洄再次与晏书珩狭路相逢,但此次他们并非对手。
这是一人第一次面对面。
相似的嗓音让两人都清楚彼此的身份和关系,但都心照不宣地避开。
此时的晏书珩,已是南周太傅,位高权重,但一身白衣风姿迢迢,仍像个不涉凡尘的翩翩佳公子。
青年像对待故友,朝他莞尔一笑:“在建康时,偶听阿姒提起有位姓元的故友,不料竟是声名在外的江
小将军。”
久未耳闻的名字让元洄恍神。
她还是选了晏书珩?
他把一切情愫压下去:“长公子此行约见江某,只为争风吃醋?”
晏书珩稍顿,温雅一笑。
“晏某倒是想,可今胡贼横行,家国初定,何来闲情去论儿女情长?”
随即,他道明来意。
元洄这才知道,晏书珩打算联合他抵御匈奴人,至于缘由,双方自然已经过多方权衡,彼此也有让对方动心的条件。
事便如此定下。
他们之间无话可叙,也并非可以谈笑风生的关系,很快便分道扬镳。
但临行前,元洄还是问了一句。
“她,还好么?”
晏书珩微微一笑,此处是江边,正是剩春,繁花似锦,彩蝶纷飞。这人当真称得上一句“招蜂引蝶”,只立了须臾,月白衣衫上便停落了一只粉蝶。
青年垂眸,温柔看着肩头的蝴蝶。
他稍一抬手,两指轻夹,蝴蝶便再也飞不掉,被困于他手中。
江回定定地看向他手中蝴蝶。
晏书珩出神地看着蝴蝶,忽而微笑:“劳江小将军记挂,她很好。”
江回只是淡淡颔首。
他转身要离去,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从晏书珩身上寻到与阿姒有关的痕迹,哪怕是她缝给别人的香囊——
相隔千里,如今的他也只能藉由这样的方式“见”她一面。
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
晏书珩抬眸,一片温文和煦。他笑了笑,一松手,把那粉蝶放了走。
“也罢,她注定不属于建康。晏某已是笼中兽,何不成人之美?”
江回看着飞走的蝶,眸光微动。
“这是何意?”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了。
随即江回得知在阿姒回到建康前,晏书珩查出陈少傅死因与陈妃真实身份,并暗中助陈妃揪出陈季延,与陈妃达成利益同盟,一人一道合谋,扶小太孙为储。
陈妃也因此脱去桎梏在身上最后那层家族的锁链,她在晏书珩相助下,假死离开了皇宫,过后新帝为情所困,随之而去。
至此,晏书珩掌控了南周朝堂。
可随后,阿姒回来了。
“可惜,我们重逢的时机不对,阿姒已厌倦权势之争,她连家族和陈少傅恪守的忠君之道都挣脱了。”
陈氏姐妹最终双双归隐。
说起此事,晏书珩唇畔仍挂着淡淡的笑,有遗憾,也有欣慰。
元洄心想,或许,他们三人身上都缠着锁链,只是他和阿姒身上背负的不多,他们只需要下定决心,便能彻底挣脱
而晏书珩不能。
尽管不知道他与阿姒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在那一刹,元洄对这位异父兄长的所有敌意与心结,悉数烟消云散。
临别前,晏书珩告诉他一个地方。
江
风簌簌,吹得青年的笑若即若离,带着一缕捉摸不透的游离。
“倘若见到陈女郎,劳江郎君代晏某转告女郎一句话。”
元洄问他:“什么话?”
青年眼底的笑神秘而暧昧:“便说,晏某如今尚未娶妻,女郎若有一日想起晏某的好,我晏月臣随时恭候。”
元洄:“……”
他想说办不到,终究忍住了。
.
武陵城郊,碧水潺潺。
墨色短靴止步于柴扉前,停顿许久,墨靴的主人抬手叩门。
与此同时,不起眼的小院里,一个清婉悦耳的女声越过一人高的竹篱笆,如同仙音直入耳边:“我们阿婵好厉害!”
叩门的手倏然成拳。
少年修长的指节竟是微微颤抖,用力扣住了柴扉的把手,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万千情愫,打算当回不速之客推门而入。
婴孩脆生生的笑紧随其后。
磕磕绊绊的一声“娘”和那叫人魂牵梦萦的笑声一并钻入耳中。
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但门已被人从里打开:“阿姐,你总算回来了,阿婵都会叫娘——”
女子的话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元洄的心跳都乱了,但他面上半分不显,只静静地与她对望。
阿姒。
他在心里轻声地唤她名字。
阿姒亦什么也没说,一双眼眸如宁静的春池,沉静而深邃。
“阿姒,来客是谁啊?”
闻言,她侧过身。
顺着声音的方向,元洄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年眉眼昳丽,他的臂弯,正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和她有一一分像。
征战沙场已久,元洄从未退缩,但这一次他迅速收回视线,转身要走。
阿姒拉住了他的手。
他不自觉收紧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意识到失礼又松开:“抱歉——”
“那是我姐夫!”
她温润的声音把他带离深渊。
元洄看向那个婴孩。
阿姒又道:“那是我亲侄女!”
短短的两句话,让他从寂然中寻到生机,元洄竟不知该说什么。
“恭喜。”
阿姒噗嗤笑了:“你想歪了呀?”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狡黠,笑容亦温暖如故,仿佛上次见面是在昨日。
仿佛,他们不曾分离。
元洄没回话,他只是看着她。
阿姒被他看得不自在,长睫胡乱扑闪着,目光四处乱飘,她一脚跨出院门,拉住他:“我们去那边走一走吧。”
元洄跟着她来到一处桃林。
四下无人,反而双双不知所措。
阿姒漫无边际地开始闲聊:“我和阿姐离了家族,在外隐居已有一年。听说有位江小将军横空出世,我还以为不是你…
…话说,你怎么自己带兵了……”
元洄不作声,只听着。
这些话,他都听得懂,但听着听着,一句也没能进入他耳中。
根本听不进。
他忽然俯身,紧紧拥住她,手臂一点点圈紧,想把她揉入身体里。
“元洄,你……”
阿姒抬手,轻轻拍他肩膀。
元洄迟迟没接话,她开始不自在地扭动身子,他随着收紧手臂:“我已离了北燕,不再是元洄。如今带兵打仗,并非是了为建功立业,只求无愧于本心。”
现在聆听的人变成阿姒,她乖乖任他抱着,听他说了许多话。
最后,元洄停了下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但也没推开彼此。
又过许久,元洄才道:“阿姒,这一年里,我很想你。”
胸口的位置一凉。
元洄松开她,低头看到她簌簌落下的泪,他顿时慌了,胡乱擦去眼泪,但永远也擦不完,他只能再度抱住她。
“求你,别再哭了。”
阿姒大哭出声,她回抱着他,仿佛孩童抱着失而复得的玩偶:“我、我也很想你……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但是我又怕,怕你已经娶妻生子了……”
元洄鼻尖发酸。
“我已娶过妻子,无法再娶。”
所有的话因她的哭泣至于喉间。
也不必再说其他的。
元洄心念一动,低头吻去她眼角不断涌下的泪,唇来到她嘴角。
这一切像个梦。
不愿梦醒,他迟疑了。
吻迟迟落不下去,阿姒带着泪笑了,手臂缠上他后颈。
“怎么你还是这样害羞啊……”
以往她也总是这样。
熟悉感袭来,元洄低头,笃定地吻住她,阿姒被吻得发晕,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低吟一声,双臂圈紧他脖颈。
小别重逢,格外浓烈。
缱绻的吻顺着往下。
像那一次一样,他摄住她温柔又狡黠的一颗心,怕它化了般,小心含住。
凉爽的桃林渐渐也变热了。
等到水到渠成,只待更紧密地相拥时,元洄却止步于此。
女郎睁开惺忪的睡眼。
“怎么,你悔了?”
他克制道:“我们尚未成婚,夫妻之礼,当在新婚之夜。”
阿姒张了张口,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解释道:“当初在竹溪一切仓促,委屈你了,我不想你再留遗憾。”
阿姒呆呆地看着他。
“我们才一年没见,你这个冰垛子,怎么变得这么体贴了?”
“因为当初有了遗憾。”
元洄不愿回想她离开的那一年。
瞧见她眼底的意犹未尽,他明白她所想,无奈地轻叹。
“你想要,也不是没别的法子。”
“什么……?”
他
撩开她的裙摆,低下头,随即,桃林内猝然迸出一声悠长的惊呼。
“别、别——”
元洄往上伸手,捂住她嘴巴,声音含糊:“别出声,会传出去。”
女郎不再出声,张口咬住他的手。
过后,她裙摆被浸透,整个人软在他怀里。少年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与女郎身上的甜香交缠,元洄见她双眼迷蒙,揽着浑身没力的阿姒:“累就歇歇。”
她声音还颤颤的,带着哭腔。
“你怎么会这些花招……过去一年,你是不是在别处试过?”
元洄忍不住轻勾唇角。
“放心,没有旁人,一直都是你。那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阿姒这才重新抱住他。
林中清风徐来,鸟儿枝头啼鸣,元洄揽着怀中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元洄,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你呢,想去哪?”
“我啊,我现在什么束缚也没了,便想到处去看看,想当回虞姬,看你如何杀胡贼,就当为父亲和表兄报仇。”
“行军奔波劳碌,你素来体弱,况且,我担心你安危——”
“怕什么,胡人来了有你在前面挡着,实在不行,我自个儿溜了。你就放心吧,我清醒着呢,我是想当虞姬,只是想当绝世美人,可不是说要你一道赴死。”
“好,我挡着。”
女郎满意地笑了。
“一言为定,那我们何时成婚?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可好?”
“或许仓促。”
“不仓促啊,诶,你耳根子怎么红了,元洄,你是不是想歪了!”
“……”
“你就是想歪了!”
“是又如何?”
“别、别咬呀,你果真学坏了……”
女郎的嬉笑声明媚悦耳,同少年淡漠克制但充满纵容的低语交缠,和着鸟儿清脆的啼鸣,一直传出很远很远。
到了最后,元洄被她捉弄得只能认栽,抱着她靠在树上。
她的呢喃像春风。
“江回,这一切好像梦啊……”
元洄闭着眼,释然而寂落地笑了:“即便是梦,也足矣。”
他一直未再睁眼。
过了许久,终究是睁开眼。
元洄愣住了。
“阿姒。”
她还在,无辜的眸中含着笑意。
“看清楚,我是真的。”
元洄凝着她,指端触上她的眉梢,低下头印下浅浅一吻。
“谢谢你。”
哪怕是梦,也谢谢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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