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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十七岁的第三

    段枞指尖飘来一粒雪穗子, 他低眸吹开,回忆起前两天钟鱼对他说的话。

    “在你们这些尖子生里,温橙是最努力的,她悟性也好, 人也聪明, 就是缺了一点点方法, 要是你和她坐同桌, 偶尔提点她两句,她成绩还能大幅度提升一波。你就当帮老师这个忙?”

    记忆抽丝剥茧地回溯,旁边女孩子声音不确定地传过来:“我们……坐同桌吗?”

    段枞从回忆里出来:“对。”

    “为什么?”

    段枞想了下, 没告诉她真话:“你物理很好。”

    “可是你物理比我更好,我能考那么多分是只能考这么多,你考那么多是因为只有那么多分。”

    女孩子的声音很真诚, 段枞被这话逗笑,低溢了个笑:“所以,我教你啊。”

    温橙心底有抹留白滑到遥远天际, 她点点头, 难掩开心和局促地说:“谢谢你,段枞。”

    教室有些吵嚷, 段枞说了声以后再说谢谢也不迟, 走了进去。温橙站在门外停留了一分钟, 侧过头望了望树梢上挂的月亮,手指沾上轻垂的清冷光线, 她从没奢望过一直以来只能遥望背影的人会坐同桌, 这一刻很难辨明是紧张还是期望更压过一些。

    但是温橙知道, 她很高兴,是眉梢都压不住的欣喜。

    因着明天中午放假, 晚自习很少人在学习,大家都按耐不住地聊着寒假要怎么玩才尽兴。温橙独自在笔记本上勾勒一句,隐秘的只属于她的校园记忆:【同桌,你好。】

    *

    第二天中午放寒假,岑梨依依不舍地抱住温橙:“好舍不得喔。”

    温橙拍着岑梨肩膀安慰:“就十几天,没事的,开学再见啦。”

    周仄来教室找岑梨,插兜看着这难舍难分的场面,蹙眉看梁池:“?”

    梁池耸了下肩膀:“一个橙子一个梨子,可能水果家族的人的确比较重感情吧。”

    周仄爆笑:“神他妈水果家族。”

    岑梨啧了声:“周仄你说什么脏话,高中生是该说脏话的年纪吗?”

    “是是是,公主殿下,”周仄顺手拎起岑梨淡蓝色书包,“请您回家吧。”

    岑梨和周仄别墅挨在一块,两家父母通常是轮流一个月派司机去接,这月轮到周仄家的司机。

    梁池站一边抹泪:“有个青梅竹马就是高人一等啊,温橙,你怎么不和我住一块?”

    温橙:“……”

    “你别理他,”岑梨双手捧住温橙的脸,“那我就先走了,开学再见。”

    “好,开学见。”

    公主岑梨拽着周仄衣领走了。

    梁池是寄宿生,和温橙说了声开学见后便也拖着行李箱走了。

    温橙想和段枞说一声开学见,可没见到他身影,假装整理书本磨蹭了一小时,也没见着,最后拎书包遗憾地结束了高二上学期。

    *

    几近过年的烧烤摊洗碗兼职一天能挣五百,温橙瞒着胡步青说岑梨家给请了家教,邀请她一块过去补习,实则是每天去兼职十一点才回。

    年二十八,温橙骑自行车去九尾巷露天的烧烤摊,落日将落未落,她把车停在车棚,戴上卫生口罩进后厨。店里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阿姨或者奶奶,同龄的女孩子只有一个,是上次生理期疼温橙帮她去外面点单的女孩,在有些远的中专上学,叫孙茉。

    外边人手够,孙茉在寒假的工作便是在后厨和温橙一块洗碗。

    二十分钟过去,温橙熟练洗得快,孙茉慢吞吞才洗了几个。

    “今天要全部洗完的,”温橙温和提醒,“可以洗快一点。”

    孙茉皱眉:“可是洗得快会很脏吧。我想洗干净点。”

    “不会的。”温橙蹙眉,拿起孙茉刚洗的一个碗,明明洗了两分钟,还是不怎么干净。

    孙茉随意道:“哎呀没事,你洗也是一样的嘛,等你洗完了我们就回去。”

    温橙脾气尚可,却从不忍耐:“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工作,不是我一个人的呀。”她明明可以在十一点之前完成工作,按照孙茉进度却要被拖到零点以后,这任谁都没法脾气好吧?

    “你干嘛这么小气嘛,”孙茉委屈道:“不就是两个碗吗。”

    温橙听不了女孩撒娇的声音,心软了软:“……那茉茉你洗快一点好吗?”

    孙茉语气不佳地甩脸色:“知道了。”

    温橙心脏一下子硬起来,懒得再讲话:“你知道就好。”

    “孙茉还是温橙,”有个戴黄色围兜的厨师在门口探个脑袋,递两块毛巾:“你们谁接一下,给陈阿姨。”

    孙茉推了下温橙:“你去吧。我好累懒得动。”

    厨师横了眼孙茉:“你都欺负温橙多少次了,孙茉你来拿毛巾,快点。”

    孙茉只好摘了手套,走到门口去接,昏黄的路灯与后厨门口遥遥相望,拿过毛巾,无意识望见一群男高中生,中间围了个拎篮球的特招人视线的高挑少年。

    光影模糊地晕染,依稀能辨长得很帅,是心脏骤停的程度,毛巾放在手心的温度滚烫,她向温橙招了招手:“温橙,这群男生有个穿了你们学校的校服,是你们附中的吗?中间那个长得顶帅啊,你认识吗?”

    温橙不感兴趣地低头洗碗:“穿了我们学校校服的应该就是我们学校的吧,我哪有机会认识顶帅的帅哥。”

    “你来看看嘛,大不了我等下认真洗碗,不偷懒了。”

    温橙小手握拳:“你终于承认你是在偷懒了,”威胁道:“你不要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孙茉扒拉温橙到门口,“你看看,就中间那个,眉眼特锋利阳光。”

    温橙懒恹顺着孙茉的视角看去。

    一秒两秒,三秒,她眨了下眼,哎,是段枞。

    是喔,附中顶帅的,那不就是段枞。

    他拎了篮球,大概是要去篮球场打球。周围的人在和他说什么,一群人被光线拢住,步子迈得不大。

    “温橙你到底认不认识啊?”孙茉耐心告罄。

    “哎——”孙茉抓住温橙的手:“他是不是认识你啊,他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她口罩遮住大半张脸,隔得又远,应该认不出来吧?温橙轻微皱眉朝路灯下看去,果不其然,段枞只是虚晃了一眼,视线很快移了过去。

    他好像真没认出她。

    温橙莫名有些失望。

    “我就说你怎么能认识这种人,原来他根本不认识你啊,”孙茉笑了下,“温橙你装什么啊,想在我面前装认识这种级别的帅哥啊?”

    温橙不太理解:“我哪里有装?”

    孙茉嗤一声,依旧盯着那群男高。下一瞬,她脸色又红又白。因为,最中间那个顶级男生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溯,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抬手打了个招呼,嘴唇有扯起来一些,隔得远,整个人高大又帅气,只能看见他嘴型是在说:“温橙。”

    他在和温橙打招呼。

    孙茉惊呆了。

    同样惊呆的还有温橙,她没想到段枞竟然认出她来,还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撞进段枞的眼睫,点点头又招招手:“段枞。”

    孙茉还在无限的震惊当中:“段枞……他竟然笑着和你打招呼,不是吧,温橙你真认识他?”

    温橙低着头洗碗,细腻的白色脖颈伏在室内的白昼光线,实诚回应:“一个班的。”

    “噢,就一个班的啊?没其他关系了?”

    温橙不敢和段枞攀关系:“就一个班的。”

    孙茉一张雀跃的脸还想问东问西,温橙瞥她一眼:“你可答应我不再偷懒的,你要再偷懒,我会告状。”

    “知道了知道了,”孙茉戴上蓝色手套,“马上洗,行了吧?”

    温橙得理饶人,没再说话了。

    十一点半,两人终于洗完了碗。

    孙茉去前台叫人来勘验,温橙摘下手套,伸胳膊揉了揉脖子和腰,太酸了。工作这些天能挣几千,有钱去医院帮胡步青把那个小手术给做了。

    想到这,温橙感觉没那么累。

    孙茉叫人来后厨,一脸惊喜地拍了拍温橙肩膀:“段枞来我们店找你了,你还说你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什么?”温橙不可置信。

    “喏——”孙茉指了指在烧烤店内的男生,“那不是段枞吗?”

    温橙看过去,段枞不知什么时候来烧烤店,好像的确是在等人。

    “他是来找你的吗?”孙茉好奇。

    “我不知道。”温橙脱下围裙,挂在固定的地方,心脏很刺激地拔高。

    孙茉点点头,趁温橙不注意溜到段枞面前,她还记得那时候段枞和温橙打招呼,嘴角是带笑的,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看起来有些平易近人的温柔。

    “你好,”孙茉紧张地抓了下烧烤店的统一围裙,眼角展开笑容,“你来找人吗?”

    段枞语气随和,冷淡的底色调:“没有,打包烧烤。”

    孙茉有些纳闷,他对她好像算不上温柔,语气很淡。

    而且,他根本不是来找温橙的嘛,只是来烧烤店吃烧烤的。

    “那要帮忙吗?”孙茉指了下一次性纸杯,殷勤道:“帮你倒杯水?找张座位坐?”

    “不用。”

    孙茉泄了气,这个人对她和对温橙的差别有些大。但是,他不是来找温橙的。这让孙茉心情很好。

    段枞拿了打包的烧烤便出了烧烤店,离开的背影被光线拉得很长。

    回到厨房,孙茉走到温橙面前:“我刚刚问段枞他是不是来找你的了。”

    温橙眼底升起明显的期盼和不确定,然后听见孙茉说:“人家根本不是来找你的,他就是来打包烧烤的。”

    哦,原来只是来打包烧烤。温橙去柜子里拿自行车的钥匙,铜材放在手心有些冰凉。

    “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止是普通同学呢,”孙茉在柜子里拿咖啡颜色的包,皮质的带跨在肩膀,无奈道:“原来就真的只是一个班的。”

    “我之前也说过了,”温橙垂眼,“就只是一个班的。”

    “我还以为你谦虚嘛,没想到说了实话,”孙茉家里穷,却是大小姐的性子,“也是,段枞也就看在你和他是同学的份上,勉勉强强和你打了个招呼。你和他怎么可能会熟?都没说过几句话吧。他又怎么可能来找你?”

    温橙懒得理会孙茉,不过也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坦然道:“嗯,我知道,你说完没,我回家了。”

    孙茉难得找到机会嘲讽温橙,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烧烤店的人都喜欢温橙,不喜欢她?

    温橙也没什么好的啊。

    “那我刚刚说段枞来找你,你一副期盼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孙茉拦住温橙,低笑:“你还真以为段枞有可能来找你吗?”

    温橙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这句话也戳中她敏感脆弱的内心,酸涩着拨开孙茉的手:“让开。”

    孙茉咬牙,加大力气固定住。

    温橙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从善如流出了厨房。

    孙茉追上去,拉住温橙手腕:“我让你走了吗?”

    温橙不知道孙茉在发什么疯,皱眉甩开她的手:“你力气肯定没我大,我练过跆拳道。”

    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奶奶还在台北,诺大的家只有温橙和保姆。

    她从小就练跆拳道,级别没考过,但应付人还是绰绰有余。

    孙茉被甩开后没敢再上前,偷偷跟在温橙身后,一起去车棚取车。

    温橙低头揉了揉手腕,烧烤店还是人潮拥挤,过道尽头,一个男生走出来:“温橙。”

    夜色寂寥,星辰微弱,风也轻。

    温橙不会听错这道嗓音,猛地抬了头。

    段枞递给她一瓶橘子汽水,手腕沾上冷白的光,“等你很久了。”

    第17章 十七岁的第四

    孙茉站在昏暗处脸色红了又白, 神情像调色盘一样精彩。她怎么也没想到,段枞竟然在等温橙?

    温橙都没想到段枞是在等她,大脑空白了一瞬:“你是在等我?”

    “对,”段枞拿起餐桌上的小型蛋糕, “岑梨今天生日, 她托我把蛋糕给你。”

    温橙惊喜地接过蛋糕:“她没和我说今天生日, 我都不知道。”

    蛋糕是岑梨通过周仄知道段枞今天来烧烤摊旁边的篮球场打球顺带给温橙的, 岑梨不喜张扬,生日没怎么过,也没请人, 囫囵吞枣地给过了。

    温橙把蛋糕放到自行车篮前:“谢谢你帮她送给我。”

    “顺手的事。”

    温橙推自行车出车棚,出车棚到公路上有一百米的距离,段枞要回家也走这一小段路, 因此,温橙没骑车,而是改为推车。

    深海这个城市很有过年气氛, 烧烤摊这块尤其是, 张灯结彩地拉了一片,路灯的树上挂有红色的大大小小的福结。

    深夜的路上没什么人, 只偶尔刮过风, 将枯叶吹落到脚侧。

    温橙走得煎熬又开心, 很难形容这种异样感受,以至于没看路, 不小心踩上一个干瘪的可乐罐, 打了个趔趄。

    段枞听到身边传来奇怪动静, 摁灭手机:“怎么了。”

    穿明黄色厚棉袄的女生大幅度弯腰,把可乐罐扔进垃圾桶, 身形瘦瘦小小的一团,声若蚊虫的呐呐:“被绊了下。”

    段枞嘴角微扬:“可乐绊的?”

    她怎么好好走路都能被绊?

    “……”温橙不好意思地把围巾拉上,挡住下巴和嘴唇,“嗯。”

    之后的时间,两人没再说话。

    温橙觉得有些丧气,这种深夜能和他一起走在同一条路的机会实在难得,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而且,她对他的世界也不甚了解,之前有知道他喜欢机器人,她去钻研那本书,可实在钻研不明白,看得一筹莫展,只得放弃。

    她和他哪怕走在一起,都好像异常遥远。

    温橙嘴里呼出的白气变成可见的液体,她抬胳膊,黄色棉袄衣袖随之摆动,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耳旁传来段枞的声音,腔调偏低,沾了夜晚清凉的风:“你怎么不骑车?”

    温橙耳朵蓦地一红,他该不会发现她不正常了吧?他会不会猜测到她喜欢他?温橙一下子如临大敌,岑梨和她说过,段枞从不和喜欢他的女生做朋友,空气浮躁地流淌,窘促道:“我车技不好,这段路窄,我怕摔倒。”

    “也是,”段枞唇角展开,“你平地都能摔。”

    温橙挠了挠头发,偏头一笑。

    一段路总有尽头的时候,很快,自行车推到了大路上。段枞要往北走,温橙往南。

    就好像小时候来家里过年的小朋友齐聚一堂,聚在一起的时候越欢乐,分开的时候越难受。

    温橙骑上自行车,和段枞说了再见。

    “要我送你回家吗?”

    温橙怔了下,没有想到岑梨的生日,她竟然是收到礼物最多的幸运儿。

    “好。”

    温橙把围巾拉得更下,挡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回家的路要走十分钟。段枞走在前面。温橙推车稍后,她和他还是没什么太多的共同语言,都没怎么讲话,但是很奇怪的是这种氛围却很好,她被围巾挡住的嘴角没有下来过。

    到拐弯处,段枞睨见距离温橙脚边一米处的雪碧易拉罐,弯腰捞起扔进垃圾桶。温橙没看清是什么,只听到空荡的垃圾桶反弹落底,是一种空旷的回音。快乐的时间短暂,温橙没感觉到时间流逝,自行车推到了家门口,矮篱花圃的葡萄风信子摇摇曳曳,她依依不舍道:“我到了。”

    “行,”段枞收回一直在看的手机,利落干脆:“进去吧。”

    温橙点点头把自行车推到铁门外,拿钥匙开门进去,再转身,段枞在走下坡路。月光摇曳的风信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长腿迈开,乌黑短发渐变清辉的月。

    温橙把围巾扒拉下来,悄悄跟上他的身影,拿出手机准备拍一张照片,差不多是到九尾巷拐弯的地界,手机打开相机模式,屏幕里却没出现那道身影。温橙皱眉放下手机,平坦的柏油马路,只剩下一道汽车离去的影子。

    他上车了,就在她拿出手机的这几十秒。

    温橙扭扭手腕放下手机,一颗雪穗子落到肩头,飘天的大雪落了下来,温橙盯着黑色汽车驶离,眼眶里飘曳进细碎的雪光。她当然知道,段枞送她回家只是出于礼貌,在他的世界观里,深夜送女生回家,和在雪仗时保护女生都是最正常的事情。

    可是,这场雪下之前的那十分钟,他也的确是和她并肩,一起走在九尾巷的路上,以及那颗没砸到温橙脸上的雪球,也的确是砸在了他身上。

    温橙伸出手捞起雪花,目光顺着他离去的方向又停留良久。脑袋里混杂数不清的思绪,有初雪那天她不小心把雪球扔到他身上,他轻睇着她说还没有人砸过他,也有他替她挡下那颗雪球时黑色卫衣融化的水,还有他教她扔雪球时说话气息散漫的温热,这些瞬间温橙无法保存实体,只能一遍遍回忆,甜涩交织。明明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回忆起来就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起身时雪未停,她抖落黄色棉袄上的雪粒,用力踩踩薄雪,把酸涩的情绪踩走。

    转眼到除夕夜这天,举国欢庆的团圆节日,两层小别墅只有温橙和胡步青两人。天气冷得零度以下,胡步青腿疼,前些天眼睛也不舒服,温橙便让她歇着,自己做了几个菜应付。胡步青坐在沙发上看着温橙独自炒菜的背影,想到几年前家和万事兴的盛景,对比起来眼睛便有点苦酸。

    温橙厨艺不精,做了辣椒炒肉,干锅花菜,鲫鱼汤和腊肉上桌,吃饭的时候胡步青一直在咳嗽,她心脏一下子悬起来:“奶奶,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今天过节,去什么医院,”胡步青把眼泪逼回去,嗓子哑得很:“橙子吃菜,新年快乐。”

    温橙拿手去探胡步青的额头,惊人的烫,她二话不说拉着胡步青去医院。医生说要吊水,温橙办完所有手续,陪着胡步青坐在穿堂风经过的走廊吊水。

    十二点的时候,外边窜起数不清的绚烂烟花,霎时间淹没整座深海市。胡步青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医院里好像天然隔绝新年的钟声,温橙只觉得疲倦和难受。掏出手机,岑梨祝福的信息发过来,温橙回复完,戳进段枞的对话框,输入了几个字,还是觉得突兀,退了出去,点开空间,梁池更新了几张照片。

    温橙指尖划过去,却一眼看到最后一张段枞的侧影。是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男生面对强烈的阳光勾唇浅笑。

    底下最新的评论是岑梨:【什么时候回国?】

    原来他在国外过年啊。国外是有时差的吧。

    温橙放弃和段枞说新年快乐的愿望,把外套脱下来给胡步青盖上,外头的烟花还没停,却落不进她的眼。

    正月初七,深海附中开学,高二下学期就这么来了。

    *

    开学第一天是大雪天气,温橙没骑车,坐公交车到校门口。周仄和岑梨恰好下车,又碰上梁池,四人寒暄寒假过得怎么样,聊到一半岑梨看见温橙的黑眼圈,手指碰了碰:“橙子你怎么弄成这样?熬夜了吗。”

    老人身体弱,这个寒假温橙都耗在胡步青身上,昨晚凌晨三点才睡着。

    “很明显吗?”温橙摸了摸眼圈。

    “明显,”梁池嘴欠,“比我上次去非洲玩晒黑三个度更明显。”

    岑梨一把推开梁池:“橙子明天就能恢复,你这黑皮肤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恢复。”

    梁池气笑,反推了把岑梨:“滚啊老子也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好吧。”

    男生力气大,岑梨本来和温橙牵着手,梁池这一推,岑梨甩出点距离,周仄眼疾手快伸手把岑梨攒在怀里固定住,警告性地扫眼梁池:“过了啊。”

    岑梨闹了个脸红,推开周仄:“你够了啊,我和梁池就正常打闹,你瞎掺和什么。”

    梁池看戏:“就是啊,我和岑梨虽然不是和你一样的青梅竹马,但那也是好朋友好吧。”

    周仄臭着脸走了。

    岑梨一脸懵,这人是怎么了?她以前和他的相处模式不一直就这样嬉笑打闹吗?干嘛甩脸色给她啊。

    梁池也懵:“怎么了,过完一个寒假周仄脾气这么大了?”

    “不知道,别管他,疯狗一条。”岑梨无所谓道。

    温橙旁观者清,好像能看出什么来,但要她具体说,也说不上来,遂摇摇头没说话了。去教室的路上四人变成了三人,进去教学楼,段枞拎书包从西侧来,梁池上前勾住肩膀:“你走艺术班那边来的?被哪个女生勾住魂了。”

    段枞笑骂了句,“你怎么不更离谱点,说我被你勾魂了啊。”

    梁池和岑梨笑得弯不起腰。

    这么久终于见到段枞,温橙很重地眨了下眼,整个人才重新焕发了生机。

    到教室,新的座位表贴在黑板,温橙和段枞的名字在一起。教室里早就议论纷纷。

    温橙和岑梨进教室,有一个披发女生坐前排,很明艳的长相:“温橙你和段枞坐同桌,是你主动和钟老师讲的吗?”

    “不是啊。”温橙如实道。她没有和钟老师讲过的,她哪有这胆子呀。

    “你哄谁啊,”女生切了声:“不是你主动难道还是段枞主动吗?”

    这个女生在女生堆里一向很有号召力,声音又大,不到两分钟班里很多视线聚焦到温橙这里。

    温橙性子当然算不上软弱,可段枞就在她身后,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便有点慌神,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扫过来的视线混合无数眼神,有戏虐的,有恶意的,有起哄的,但更多的,是想看她出丑。温橙刚想说话,段枞嗓音在身后响起:“我主动的,有问题吗。”

    第18章 十七岁的第五

    整间教室瞬间鸦雀无声, 寂静得落针可闻。坐前排的那个女生脸色绯红地闭了嘴,再趾高气扬听见段枞这句话也如拔了牙齿的猛兽,低着头咬牙切齿把目光落向别处。岑梨还是第一次见教室这么静,也是第一次见段枞当众维护人, 侧过头和梁池对视一秒, 表情都十分惊讶。

    温橙偏头回望了眼段枞, 男生站在门口, 背后铺了一层黑白校服的同学聚焦目光做背景,桃花眼里扑朔灿亮的光,他扫了眼黑板上的座位, 拎书包到五列六排。

    段枞男生缘很好,一群男生把气氛重新活络起来,教室很快又恢复往常的热闹。温橙坐在六列六排, 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梁池把书包甩到段枞桌上,放轻声音问:“还真是你主动的啊?”

    岑梨站在温橙桌前竖起耳朵,哎, 好像有八卦!

    “不是。”温橙大着胆子出声。

    “嗯?”岑梨看向温橙, “橙子你怎么知道。”

    段枞眼神从杂志上移开,望了眼温橙。

    “应该是老师让我们坐一起的。”温橙是个很清醒的姑娘, 她知道段枞不可能主动说要和她坐同桌, 那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老师的安排。

    段枞他, 不好拒绝钟鱼。

    “噢~”梁池懂了,温橙和段枞坐同桌是钟鱼的安排, 段枞刚才当着所有人面说他主动不过是照顾温橙的面子。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岑梨摸摸鼻子:“我还以为——”

    温橙眉心一跳, 猛地拿住岑梨的手:“梨子你字帖写了吗?待会要交。”

    “我早写了, ”岑梨思绪被岔开,笑了笑:“我除夕夜那天都在写字帖。”

    温橙喔了声:“那就好, 钟老师待会就会来查了,好像还挺严格的。”

    段枞:“什么字帖?”

    梁池爆笑:“什么字帖?什么字帖?段枞,你不会没写吧?”

    温橙眨了下眼:“什么字帖都行,只要是写完的字帖。”

    梁池转笔:“段枞说真的,你没写啊?”

    “忘了。”段枞笑了下。

    梁池笑得不行:“段枞你也有没写作业的时候。”

    “嗯,”段枞一本正经地问:“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梁池挑了挑下巴,“走,去打球逃避现实。”

    温橙舔了下唇角,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

    两个男生拎球出去了。

    “这就是他们男生解决问题的方式?”岑梨哭笑不得。

    温橙在想什么,岑梨还有寒假作业没补完,便回了自己座位。

    *

    袒露的地面覆盖厚雪,段枞和一群男生到室内篮球场打了场球。晚点时候,球打完,段枞和梁池披夕阳回了教室。下课时分,金黄绽露,入目所及之处都泛着光。段枞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到教室时习惯性走到之前的座位,梁池乐了:“你现在和温橙坐同桌,忘了?你是有多不待见人家。”

    “第一个不待见你。”段枞把篮球砸给梁池,梁池弯下腰疼地嚷了声。

    梁池:“说真的,你以前不都喜欢坐单人座吗,现在坐双人座有同桌的感觉怎么样?”

    段枞觉得有同桌没同桌都一样,这能有什么差别吗?一个人坐更自由,没同桌比有同桌反而要好一些。

    他随意应了下梁池的话,回了座位,看见座位上摆了一本字帖,坐下蹙眉翻了页,是写过的。

    字迹娟秀,却又不输漂亮的力量感,很大气坚毅。

    身边的女生突然说话,能听出紧张的底色:“那个,我寒假多写了一本,给你吧。”

    “给我?”段枞问。

    “对,”温橙攥紧手中的自动铅笔,她寒假的确多写了一本字帖,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你刚刚帮我了。”

    “这是在拿这个给我道谢?”段枞捻了捻字帖,尾音略拖长,有点想笑的意思。

    “对,”温橙如临大敌地捻断自动铅笔的笔芯,“怎么了。”

    “没怎么,”段枞把字帖放到她桌上,“我用不着。”

    “你怎么用不着,”温橙提醒道:“待会上晚自习钟老师要检查的。”

    “真用不着。”

    温橙见段枞表情冷淡下来了些,立即闭上了嘴,脑袋里冒出一句话,她是不是过界了呀。

    也是,段枞都说了不要,她还在这里极力推荐,他会烦她吧?

    温橙咬住唇角,悻悻地把字帖收了回去,同时警告自己,不要再聒噪。

    整个晚一,温橙没敢和段枞说话,钟鱼也没来检查字帖,下课岑梨来找温橙玩,两人在走廊吹风。

    岑梨抓着温橙乱飞的头发玩,感觉她的橙子今晚有点闷闷的,戳了戳温橙肩膀:“你怎么了呀,心情不好啊?”

    温橙不知道岑梨怎么看出来她心情不好的,其实她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些烦恼和郁闷。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和段枞相处,她害怕段枞讨厌她,比如他那时候打完篮球回来她推荐字帖,她好像就没有控制住她和他相处的尺度。

    温橙觉得和别人打交道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她内向,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但比陌生人更难接触的,是暗恋已久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算合适,所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真的心情不好啊?”岑梨把脑袋靠在温橙肩膀,“怎么了呢,和我说说吧。”

    温橙不喜欢把自己的低落情绪感染到好朋友,遂装得开心道:“哪有心情不好啊,我可开心了,现在晚风吹在脸上多舒服啊。”

    “噢,那我能和你说说我不开心的事情吗?”

    “你怎么了。”温橙担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岑梨抓了抓温橙衣袖,无促道:“主要是我不知道周仄怎么了。”

    温橙听到岑梨的声音带了点哭腔,鼻尖也跟着酸了下,抬手抱紧她肩膀:“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哭,不哭,”岑梨吸了下鼻子,“你今天也看见周仄那个样子了吧,我以为他晚上就能来找我呢,结果他到现在还没理我。”

    温橙怕岑梨着凉,帮她把围巾重新围了围:“我看见了,你们是从小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对吧?”

    “对啊,一直就是这样,而且梁池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三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玩过,”岑梨小声说,“我们三个以前还看过那种东西呢。”

    温橙懵了:“啊?”

    “就是那种片子呀,”岑梨说,“那时候梁池还想拉段枞一起,但是段枞没来。”

    温橙耳朵红了:“喔。还有这种事啊。”

    “对,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岑梨叹口气:“真不知道周仄怎么了。”

    “他会不会是——”温橙小心地说着自己的判断:“对你不再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岑梨嘴唇微张:“这是什么意思?”

    温橙揉揉头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你这里,周仄的身份是什么?只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好朋友啊,”岑梨道:“我们每天坐一辆车回去,也坐一辆车到学校,关系很好。但是我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突然搂了我一下。”

    温橙忽然联想到自己:“你是觉得他过界了吗?”

    “差不多吧,”岑梨摇晃脑袋,“我觉得很怪异,也有点不舒服。但最主要的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冷脸了。”

    上课铃响起,岑梨拽着温橙进教室:“哎,青春期真烦恼。”

    温橙回到座位,拿笔在橙壳笔记本上写一句:【哎,青春期真烦恼。】

    离晚二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有人递给段枞一本作文书:“帮我递给温橙。”

    段枞双手接过,把作文书递到温橙面前,轻声叫她名字:“温橙。”

    女生像是吓了一跳,很小的声音和他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了作文书。

    “温橙,”段枞嗓音放低:“又开始怕我了?”

    “没有。”温橙拿笔写字的速度变慢很多,心底像被人用铅笔戳了几个酸橘子味的气泡。她只是害怕过界。

    晚二下课,温橙和岑梨接着去走廊吹风。这是她们的习惯,教室里闷,下课一定得出来透透气。不过段枞现在坐在温橙身边,她没觉得空气闷,周遭反而弥漫一股很清新的,像柠檬一样好闻的气味。

    岑梨心情依旧不好,温橙情绪也很丧气。两人你安慰我我安慰你,就像两只互相给对方顺毛的小动物。

    走廊上人声鼎沸,有道淡漠的声音响起,清晰地抵进:“岑梨,过来。”

    温橙侧头,一个男生插兜居高临下地看向岑梨,是周仄。

    “凭什么啊,”岑梨一见到周仄眼泪就忍不住下来,委委屈屈地说:“你过来。”

    周仄走过来拽走岑梨,温橙看见岑梨眼尾往上勾了勾,是开心的象征。

    少男少女走到了没人的地方,走廊上只剩下温橙。

    现在,不知所措的人也只有她了。有风躲进温橙的眼,她孤独地撑起下巴,被思春期的苦涩笼罩住。上课铃响,温橙走进教室。段枞在课桌聚精会神看着什么,像那种街头贩卖的科技杂志。

    温橙坐下,写了十分钟题,耳边传进段枞的声音,压低的勾人:“温橙,你是不是觉得那个时候我说不用字帖是在凶你?”

    “……”温橙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这一点,愣了半晌:“我知道你没有凶我。”

    段枞轻笑了下,伸手去拿字帖。

    温橙倏地松开手臂。

    段枞翻了翻,眼睫垂下:“我说不用你的字帖是因为我家里有,明天能带到学校来。”

    “噢,知道了,”温橙挠了挠眼皮:“我刚刚是担心钟老师晚自习检查。”

    “也对,”段枞并不需要这本字帖,但还是把字帖放到桌上,“那待会要是她来检查,我能用你的吗?”

    “可以呀,”温橙弯唇,一不小心把真话说了出来,“我刚刚还担心一直向你推销字帖你嫌我烦呢。”

    “推销?”段枞问,“你打算收费吗?”

    “没有,没有,”温橙拨浪鼓似的摇头:“就是友善借你一下。不收费的。”

    “既然不收费怎么是推销?”段枞拿笔敲了下她厚壳的笔记本,发出很轻很闷的声音,“谢谢你温橙。”

    温橙嘴角翘起来:“不用谢,你不觉得我烦就好。”

    “不会。”

    段枞瞥了眼温橙,忽然感觉有同桌好像也挺好?

    第19章 十七岁的第六

    深海附中下晚三的铃声是《车尔尼练习曲》 Op.599 No.60, 悠扬婉转如夏日来临。温橙低头收拾要带回家写的数学试卷和英语听力练习册,身边的男生将椅子靠在课桌里,率先出去,一眨眼就混进川流不息的人群, 只给她留下一个最常见的背影。

    二月的天依旧寒冷, 温橙心里却像融了一层柔软的热意。因为她有帮到她喜欢的人, 而这个人, 还不觉得她烦。

    这年港台电影《我的少女时代》大热,其中插曲《小幸运》一举成为校园里最常听见的歌曲,温橙从抽屉里拿出MP3, 插上耳机顺着人流出学校。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

    “可是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认真呼唤我姓名”

    “爱上你的时候还不懂感情”

    “离别了才觉得刻骨铭心——”

    这首歌带人给的感觉像潮湿的绿青草地,每个音调都弥漫伤感,不知是否是听多了这首歌, 温橙接下来的一周,和段枞的交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她和他左右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的接触,比如帮忙递个本子或是捎句简单的话。这种交集是段枞随意和谁都能有的, 如果把温橙换成任何一个女生都能成立, 正如歌里所唱,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认真呼唤她姓名。

    温橙嘴腔泛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这天下课, 岑梨带了一个明艳型女生来找温橙:“橙子, 这个是我同桌黎听。”

    温橙知道黎听,她是这学期才从下面的班转来一班。岑梨和黎听很早以前就认识, 两人是很要好的朋友。

    友情的占有欲不比其他感情少, 温橙心里难过, 强撑起微笑和黎听打招呼:“你好,我是温橙。”

    黎听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温橙想去小卖部买汽水:“梨子那我们现在去小卖部吗?”

    黎听随手绑着身后海藻般的长发:“岑梨我想去上卫生间。”

    换做以往岑梨绝对会马上挽起温橙的手, 言笑宴宴地一起去。今天却露出了犹豫的深色,朝温橙道:“橙子,你要不找别人去小卖部吧,我现在得陪黎听上厕所。”

    岑梨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

    温橙有些不敢相信地喉咙发干:“不用了,我自己去。”

    今天阳光很烈,晒在皮肤燥热不堪。温橙从小卖部回来,手里荔枝味的宏宝莱沉重得要命。回到教室,黎听坐在温橙座位上,岑梨和梁池站在桌旁,四个人相谈甚欢。

    温橙手心一紧,嘴唇咬得泛白,听见岑梨笑着说:“黎听和段枞两人家里是一个圈子的,都认识,过年的时候都在一起吃团圆饭。”

    “就今年没有一起吃团圆饭,”梁池说,“除夕我和段枞不在国内,黎大小姐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都骂懵了,嚷着为什么不带她去。”

    温橙走近了,才发现黎听拿着张试卷在问段枞题目。

    黎听是长得真好看,虽然穿的也是校服,但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明亮艳丽的高级感,以及温橙没有的随性开朗。

    或许是因为黎听和段枞父母辈有联系,在面对段枞时,黎听一点都不紧张,弯起的唇角勾勒鲜活的青春气息。

    温橙站在不远处看着黎听和段枞说话,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黎听娇俏的笑容。讲完题后,黎听邀请大家一块去小卖部,四人就这么离开了温橙的视线。温橙像自虐似的跟了几步,看见黎听跟在段枞身边,走路时叽叽喳喳地仰头问段枞什么,段枞偶尔偏头回两句。

    阳光落满少男少女的肩头,和谐好看得像一副昂贵画卷。能和段枞这样相处,是温橙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温橙收回视线,鼻尖泛了点涩劲,单独回了教室。

    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并不是。

    温橙整个人像被一场不会停的雨淋湿,手指捻住的日光变得淋漓不堪。十七岁的她第一次深切地认识到了何为自卑和格格不入。

    *

    三月五号,惊蛰。距晚二还有一分钟上课,温橙在默写《蜀道难》,岑梨忽然来找她,手指扭捏在一起:“橙子对不起啊,我和黎听小时候就认识,这段时间可能有点冷落你了。”

    “没事,”温橙是很决绝的性子,“你以后和她玩吧,我一个人也行。”

    岑梨刹那间就慌神了,眼泪涌出来:“你别这样啊橙子,我就是最近和她坐同桌所以这样,你的座位离我比较远,我找你比较麻烦。”

    温橙也觉得委屈,强忍着难受:“反正你这一个月也没找我两次,那我们还是朋友吗?在我这里,你已经不算我的好朋友了。”

    “橙子,”岑梨眼眶红红的,伸手去扒拉温橙衣袖,她是真没想到温橙会这样生气,心脏慌乱得不像话:“我错了。”

    温橙松开岑梨的手,泪水隐约挂在睫毛,语气哽咽:“你没有错,我接受你拥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但我不太接受你有了她之后就不再来找我。”

    岑梨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她便擦擦眼泪回了座位:“橙子我待会来找你,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温橙心脏像绞在一起,难受极了,这节课她还要去艺术部拿这次月考的成绩单,刚起身,便看见椅子上沾了红渍。白亮的光打在黄色椅子上,红得格外明显和刺眼。

    脑袋嗡嗡嗡地响动,温橙几近崩溃地捻住衣角,本就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般地叠加。

    这次竟然提前了十天,她猝不及防,也没感受到任何疼痛。椅子上都沾了这么多,裤子上她压根不敢想。

    上课铃打响,班里同学鱼贯而入,段枞进来,三得利的乌龙茶放在桌上,他手里拎的篮球放在桌旁,温橙下意识地坐下了。

    “温橙,出来一下。”二班的学习委员在门口喊,眼下刚上课,教室都没静,部分视线无意识地黏在被叫到名字的温橙身上。如果就这么直接走出去,势必会被别人看见吧……

    椅子上也弄脏了,段枞也会看见的……

    尴尬的热意蔓延开来,温橙吸了下鼻子,屁股黏在凳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温橙,有人叫你。”段枞仰头喝了口乌龙茶,被茶水浸泡的声音略带清快,顺着潮慢空气溺进温橙耳内。

    “好,我知道。”

    回应段枞后,温橙只好对站在门口的学习委员说:“我待会再去拿,你先去吧。”

    “不行的,陈老师说现在就得去拿,”学习委员拨了拨眼镜,“你现在出来吧,陈老师还在办公室等我们呢。”

    班里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更多了。

    “……”温橙手心钳在凳子上,有汗珠滚落在肌肤,她抿了下嘴唇,低垂的睫毛掩盖不住慌乱的情绪。

    怎么这种事都能被她碰到!

    “怎么了?”或许是见温橙迟迟没起身,段枞低声问了句。

    他是唯一一个问她怎么了的人。

    眼下班里视线悉数聚焦,温橙尬得头皮发麻,小声求助:“段枞,你可以替我去拿成绩单吗……我现在有点不太方便。”

    “可以,”段枞拧乌龙茶的手一顿,清棱的手腕沾上教室冷白的光线,朝她看了过来,“不过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带你去医务室?”

    男生瞳孔干净,在一片混沌里看起来像攒了团清水。

    这些天岑梨很少来找她,温橙最常见的场景便是岑梨牵着黎听的手站在走廊外,段枞和梁池周仄撑着手臂沐浴月色笑着闲聊。

    这些天她和段枞好像很遥远,温橙鼻尖冒酸,摇头:“我没有不舒服,不用去医务室。”

    段枞嗯了声站起来,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同二班的学习委员一块拿了成绩单回班里。

    教室很安静,大家都在埋头学习,鼻尖稍红的女生低垂着头在想什么,乌黑的长发遮住肩膀,侧脸被光晕染得柔软脆弱。

    “真没有不舒服?”段枞将成绩单放到温橙桌上,尾音落低:“要帮忙吗?”

    温橙现在太想去卫生间处理了,可这种事情她也不好对男生说,更别说这个男生是段枞,顿了顿,她摇头:“我自己能处理。”

    “确定?”段枞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觉得她好像并不太能处理这件事,浓密的尾眉往上略扬:“再过一会你要来找我帮忙——”

    他的声音像西柚水混合柠檬的低懒好听:“可就没谁帮你了。”

    “……”温橙纠结了一下,她待会处理椅子上的痕迹肯定会被他看见,总不可能这节课都黏在椅子上不处理吧?

    那也太难受了,而且不利于卫生。

    脑袋缓慢地转着,手在椅子上被压出一条痕迹,或许是今天岑梨时隔多日突然来找,她情绪波动太大,委屈又难受,又或许是这些天她和段枞没说过几句话,她酸涩又伤心,胡步青这些天状况也很差,她担心又害怕,许多情绪挤压在一起,要平时温橙绝对不会告诉段枞这个,可今天她敛了下眉,声音放到很小,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心底有根防线轰然崩塌:“段枞,我真的可以找你帮忙吗?”

    段枞嗯了声,笑着安慰她:“应该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

    女孩子声音很小,每个字都听着极其不好意思:“裤子不小心弄脏了。”

    段枞脑袋十七年第一次陷入短暂的空白。

    第20章 十七岁的第七

    教化学的老师进来发明天上课要写的试卷, 班里讲话声逐渐多了些,温橙在讲完这句话后,心间飞快扑上一阵后悔的情绪,耳尖烧红般延绵不绝。

    她怎么能和段枞说她裤子弄脏了。

    她怎么能和他讲这个啊。

    三月夜间气温不高, 手心溺上潮冷的空气, 段枞有一小会没出声, 温橙心底的烫意更烈, 仿佛要将她点燃。

    “对不起,”温橙呼吸放轻,脑袋沉重地转回去, 没再朝着段枞的方向,“你就当没听见吧。”

    前桌递过试卷,温橙拿了张卷子, 把余下的递给后桌。

    “你怎么不给段枞一张?”后桌的女生提醒,“这试卷是一大组的,段枞也有份呐。”

    “喔, 好。”温橙将试卷递给段枞, 刚才的事情热意还没完全消散,她音量稍小, “不好意思, 我没注意。”

    “温橙你声音也太小了吧, ”后桌女生皱眉,“段枞根本都听不见你的道歉, 你能不能有诚意一点。”

    “也没有吧……”温橙愣了下, “我很有诚意的。”

    “没听出你的诚意, ”女生耸了下肩膀,“声音太小了, 谁能听见你道歉?”

    是吗?

    温橙半信半疑地抿了下唇准备再给段枞道一次歉,耳边推进男生的声音,语气虽散听着却有力,像清凉的薄荷叶陷入骄阳,“可是我听见了。”

    “噢,”女生害臊地低下头,“你听见就好。”

    温橙偷偷看了眼段枞。他低着眉,眼梢略微扬起,乌黑的浓。纯粹清晰的眼珠比常人要亮,眼白偏少,瞳孔更聚焦,看人的时候好像很专注。可他没有看向她,刚才说的他听见了也只是随意的一句回应。

    温橙收回偷看的眼神,一边在新发的试卷上写着名字,一边焦急地想着怎么办。除了岑梨,她和班里的其他女生都算不上朋友,大概没人愿意借给她衣服挡着去卫生间。

    那要去找岑梨吗?

    不要。温橙握紧拳头,她才不要主动找岑梨。

    可是,真的好像没人能借她衣服挡了啊。

    温橙拿笔的手变得沉甸甸,写在纸上的文字折射出少女下跌的眼尾。

    段枞嗓音冒金属的懒洋传了过来,像是在重复,“我听见了。”

    “好,”温橙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你听见了我的道歉。谢谢你替我——”

    “不是这个,”段枞朝她看了过来,清爽的声线压得很低,“是你裤子弄脏的事。”

    温橙眼前亮过一束烟花,有两句回音响在耳朵里。

    “你就当没听见吧。”

    “可是我听见了。”

    原来他说的听见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而是在认真回应她之前的话。

    温橙藏在校服口袋的手指挤压布料,教室有些吵闹,洋溢青春的闹笑。她心脏酸酸软软,像被人不轻不重揉了下,尴尬的热意消散,只剩下一片柔软的无措。

    段枞没等她说话,脱下干净的蓝白校服,团着递给她,“围着去卫生间。”

    “可能会弄脏。”温橙没敢接下他的校服,耳尖通红地鼓起勇气看他一眼,男生单穿了件白色上衣,无帽的款式,领口覆盖的锁骨略微突起一些,往上勾勒的下颌清楚连在一起,凌厉又硬朗的线条,偏偏一双眼尾低垂,像羽毛一样的密。

    “弄脏?”

    “对,”温橙点头,话语因为尴尬变得温吞,“椅子也脏了。”

    化学老师还在分发新的试卷,又有前桌递下试卷,温橙分给段枞一张,而后递下后桌。在递给他试卷时,她看见他整洁摆放的抽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脏污的衣服,以及丝毫不染尘灰的白色板鞋。

    岑梨以前和她说过的,段枞有洁癖,程度或许不算太严重,但应该也不太容忍血渍。

    她竟然忘记了这一点,温橙想想就头疼,他对她的印象一定会急转直下吧?

    咬住唇把校服塞回他手上,她垂下眼睫,想起同段枞一样净洁体面的黎听,自卑像潮水席卷而至,“别弄脏你校服了。”

    段枞没说话,在温橙把校服塞到他手上之前重新放到了她腿上:“你还挺倔。”

    他低扬唇角,“温橙,我又不让你洗。”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橙窘促地摇头,“我就是担心弄脏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只会显得矫情,况且她也没有其他办法,温橙便认真地说了句谢谢如果弄脏我会带回家洗。

    段枞偏头在抽屉找着什么,无所谓地嗯了声。

    温橙把校服放在桌上,当务之急也要处理椅子上的痕迹。她虽然是个女孩,但也没备湿纸巾这样的东西,拿了款矿泉水倒在干纸上,纸巾质量不好,不到一秒的时间便吸收所有水份,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发出响声。

    一包带浅淡清新香气的湿纸巾递到面前,康贝的牌子,看起来还没有拆封过。段枞尾指抵在纸巾背面,食指曲起打开封口,要她用这个擦的意思很明显。

    “好。”温橙身体挪过去一点,拿了纸巾三下五除二擦拭完,纸巾沸上绯红色,她飞速扔进抽屉里的透明小袋子,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一班有严格的自习纪律,如果没有经过老师允许是绝对不能在上课期间外出的,监控就在黑板上头,梁池昨天上晚三出去打球就被年级主任通过查监控发现通报批评了。

    那她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温橙无声叹了口气,有只手轻敲了下桌子,嶙峋的指节泛着少年人独有的瘦而不薄,段枞轻声撂下一句:“围上校服,跟我走。”

    男生起身,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高大挺拔的身影,温橙心脏漏了一拍,还没太反应过来,紧急围上段枞的校服,便也跟着起身,下意识地跟住了他。

    教室里冷光扑朔,段枞走在前,温橙走路时有踩到他影子,少年校服偏大,围在她身上很宽松,几乎要垂到小腿位置,所以很好地遮蔽了弄脏的区域。

    温橙是真没有想过能围上段枞的校服,右手抓住校服下摆,在这一个月里眼睛第一次碎进亮光。走廊外一片静谧,偶能听见晚风扑朔在地面的簌簌声,她跟上段枞步伐,小心又谨慎地笑了笑。

    温橙笑得没有声音,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蓬勃了一座火山,休眠了一个月,在今天又漏了个底。夜色浅淡,两人下楼,一起听到两道交谈的声音。

    岑梨带哭腔:“她说不把我当好朋友了,怎么办啊听听。”

    黎听语气平淡:“你不是还有我吗?少她一个又怎么样。淡了就淡了,还能怎么样。”

    “可是我舍不得她啊。”

    “你选我还是选她。”

    岑梨没犹豫:“那我肯定选你啊。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黎听:“那就忘了她。以后别和她做朋友了。”

    温橙睫毛颤了颤,而后听见岑梨抛下一个好字。她心如刀绞。

    “欸,段枞——”黎听小跑着上楼,语气熟练:“我正要问你呢,你下周生日,是在我家酒店还是你家里。”

    温橙无助地退了一步,把段枞身边的位置让给了黎听。

    段枞:“我家。”

    黎听站在段枞旁边点头:“那该请的都请得差不多了吧。”

    段枞:“差不多。”

    “橙子——”岑梨眼眶通红地看着温橙。

    温橙心脏剧烈地跳动,强迫自己不去看岑梨,在听见段枞说差不多的时候,心脏有一点停止跳动的趋向。

    因为,他没有叫她去生日聚会。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按她和他这种关系,他怎么会叫她去生日会。可是,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她为什么还是难受得无法呼吸呢。

    “段枞,”黎听问,“你现在去实验室吗?”

    段枞每节晚二都要去实验室,这次也只是顺便陪温橙下楼,他嗯了声:“是。”

    黎听问得小心翼翼:“那我和岑梨能跟着你一起去吗?我也想在实验室做个实验,最近有个化学知识点不是很懂。”

    段枞觉得好笑:“化学实验室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好,”黎听挽起岑梨的胳膊,“走,我们去实验室——哦,对了,段枞你现在是要跟温橙走还是跟我们走?”

    温橙站在一旁很无措,心脏骤然拔高,听见段枞对她说:“温橙,我先去实验室。你一个人行吗。”

    在一天之内,她好像从来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行。”温橙失望地点头。

    “好。”

    黎听和岑梨跟在段枞身边,三人一起去实验室,背影很快溺入夜色。

    温橙听见黎听的岑梨的段枞的笑声,她眼睛发酸,书包里没有带卫生巾,现在还得去商店买,走了几步,迎面便撞上一位教导主任,面色沉如水,肚子微鼓,棕色皮带外露,蓝色T恤扎进裤子,是很经典的中国教导主任形象。不过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是,他很凶,凶到整个附中大都学生都害怕。上次梁池就是被他抓出来的,梁池那样的调皮角色碰到他也只得畏畏缩缩地低头,更别说温橙这样的乖妹好好学生。

    一道气沉丹田的声音震了出来。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在走廊晃什么?”

    温橙吓得手抖,后背缠上一层汗水:“去实验室。”

    走廊吹上一阵穿堂风,凉得发冷,温橙是真害怕,又看见教导主任朝她看了过来:“实验室是哪个老师负责,今天做什么实验?”

    她咽了下喉咙,脑袋空白了一片,支支吾吾地讲不出来:“化学实验。”

    “什么化学实验?”主任横着眼上下打量。

    “……”温橙睫毛发颤,她怎么知道什么实验呀。如果段枞在这里,他就能准确又快速地讲出来了。

    可是现在他在和黎听岑梨去实验室的路上,不会再管她了,就连他的生日会,她还是偶然听黎听讲起才知道。

    温橙像咬了口坏掉的橘子,她不擅长撒谎,准备对主任说对不起,一道嗓音在身后递了进来:“电镀。”

    温橙愣了一瞬,抬头看向漫步而来的段枞。他不是,和她们去实验室了吗?

    “哪个老师?”教导主任依然很凶地盯着温橙。

    温橙手指蜷缩了下,段枞刚好站在她面前挡住:“许钟过许老师。”

    “哦,去吧。”主任点点头,端茶杯擦肩而过。

    温橙拍拍心脏,终于松了口气。段枞就失而复得地站在她面前。

    她眼眶起了水雾,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是去实验室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段枞低哂浓睫:“我还能真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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