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尧鼓足勇气问出去的那句话,没能得到他希望的答复。
应该是说,根本没有任何答复。
“喜欢呀。”这么简单的话他没听到,就像回答冯时雨那样。
也没有他初中对他说:我喜欢你。得到的嘲讽。
也没有像他想象最坏的结果,说:没有喜欢你,不可能喜欢你。
或者说:你只是我的消遣,你忘了?
聂晓只是默然看了他一分钟,拿了书出了门,没再回那间屋子。
冯尧的目光像是停滞了,瞧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口,依旧呆望了十分钟,直到冯时雨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哥哥,聂晓哥哥呢。”
冯尧对于冯时雨不喊他冯三岁而是难得地喊他哥哥都没能有所反应,躺下把他抱自己怀里:“出去看书了。”
渺渺然地眨了眨眼,笑说:“回答你倒是很干脆,果然啊…”
……
第二天一早,同桌吃饭。
冯尧一如往常,就好像昨天他那句话就像是梦里问的。
他梦里已经问了无数次了,按照梦的规律,回答他的一定是他想听的,只要他不去想聂晓留下的悄无声息的背影,他就能继续像以前一样乐乐呵呵。
他跟他爷爷聊以后游戏的发展,说游戏和电影制作差不多,时间久不说,投资是个大事情。
变着法儿地问:“爷爷,茶园生意是不是很好?我听网上好多卖茶叶的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不是真的?”
他爷爷摇摇头:“网上的东西你能信?网上的人都月入百万呢还,怎么了,言下之意,是想让爷爷以后给你投资呢。”
“真聪明啊爷爷,要是我能开个游戏公司,你当大股东。”
冯爷爷笑如哼哈二将:“等你开游戏公司?你爷爷我怕是都入土了吧。”
“别啊爷爷,爷爷长命百岁,至少活到投资我公司的那一天嘛。”
冯妈妈此时和小婶婶他们把菜端到了堂屋的桌上,好久没打他的冯妈妈当头一巴掌:
“胡说什么呢!给你投资,不得全亏了。”
“诶?”冯尧揉着头,“怎么对你儿子这么没信心呢。”
小婶婶揶揄他:“我看你是不知道社会多不好混,开公司?你知道最近几年几个游戏公司陆续倒闭的消息吗?你当那资金那么好投资的,你爷爷所有的积蓄怕都不够你坚持一年。”
“小婶婶,冷水不是这么泼的哦,别人做不好我也做不好?爷爷当年开辟这片茶园不也好多人说做不得吗?”
冯爷爷把他头一揉,像是帮他减轻刚刚那一巴掌的疼痛:“好嘛,要是你爷爷我能活到那一天,就给你投资那么~一点点。”
今天就一家子人吃饭,大伯和他的两个儿子儿媳已经早早去了茶园,一桌子坐下他们全部,包括聂晓。
冯尧坐在他爷爷旁边给他爷爷端茶添粥夹小菜,眸子全在他爷爷他爸爸他妈妈小叔叔小婶婶冯时雨身上转,就是不往聂晓身上看。
他害怕,害怕看到和以前不一样的面容和目光。
喝着粥开始懊悔: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该问出口的。
吃完饭,冯尧背了小竹篓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去了茶园,开始帮着摘春芽。
聂晓没去,拿了书去了茶园后面的山坡,那里背靠竹林,前方茶园的一切都能收进眼底。
今天阳光不吝啬于某一段时间,全天候的日照。
意思就是说,今天的天上,没有一片可以遮挡太阳的云,那蓝色,前所未有的纯净和辽阔。
聂晓找了个不大的草地,坐地上开始看他拿来当消遣的书。
他本不想参与冯尧家的聚会,这是个陌生的坏境,却让他无时不刻去回想他和他爷爷的点滴。
是冯尧非说:“当作旅行了,你不是说以后混不好去茶园当采茶工,面朝青山,春暖花开吗?先去考察考察嘛。”
冯爸爸也说:“去那边儿当作消遣嘛,闻闻茶香,自己炒茶送给你上海的爸爸妈妈。”
本来也是一起去采茶的计划,却因为某种烦乱的思绪放弃。
于是坐在了这头,去看他们在茶园采茶,顺便把烦乱的思绪丢进书里。
不过看了半个小时,书一页也没能翻过去。
他意识到自己在晃神,于是又从头开始看,渐渐那些字他又都不认得了。
意识在不断地跳跃,心绪也就跟着继续混乱。
他平复不了,往草地上平躺,让那没有遮挡的阳光往他身上扔。
可惜春天的阳光不那么毒辣,这种舒适的阳光更让他无法静下心来,眨了眨眼,侧躺继续去翻那本书。
他不管是不是看进去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书。
不然就会陷入某种他害怕的环境当中,那环境强迫他去做某种选择,他看不清选择过后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害怕。
冯尧采茶累了喝茶,仰头的时候抬了抬草帽,远远就看见聂晓在山坡上看着书,立马收了眼,继续低头采茶。
昨晚上那背影代表的应当就是某种拒绝,他想。
有时候不说话,代表的是这个意思:我不喜欢你,但是不想伤害你所以选择了沉默。
其实不喜欢的话说给他听也没有关系,至少可以收了某种幻想。
对了,薛定谔的猫。
怎么就忘了呢,你不问,总还有喜欢的可能。
不过人就是个好奇的生物,生下来就喜欢观察,还喜欢获得答案。
冯尧快速采着初生的绿芽,手往鼻子底下凑了凑,闻得浓郁的茶香,好让思绪跟着这些重复的动作变得平常,
大伯他们接待了一波客人,可他们不是来体验采茶的,是一帮中年大叔拿着相机拍采茶女来的。
而且采茶女还不是这边儿请的阿婆大姨,是个年轻小姐姐。
而年轻小姐姐呢,穿的不是采茶女的衣服,是淡绿色的汉服。
她在丛丛茶树中央,摆着姿势,让那些巨大的镜头对着她一顿狂拍。
大叔说:
“手抬在耳边,对对…”
“身体再侧一点点。”
“脸上的表情在淡然一点。”
冯尧好奇,想说装备怎么都那么高级?
站在他们后面儿去看他们拍了个啥。
一看,真的就是那一个感想:到底拍了个啥?
道具组还在一旁造了雾…
冯尧拿手指比了个相框,框了框那小姐姐,假装自己也在拍照,最后觉得…实在太刻意了。
古时候穿这样的小姐姐是不可能采茶的,门儿都不准出。
采茶的小姐姐是不可能穿这种衣服的,不方便嘛。
一天采二两茶吗?再炒一炒,只够泡一杯。
冯尧拿手机拍了拍此时的远处,茶树齐腰,一排排往前延展,好似没有尽头,也像他现在的心情,没有个清晰的尽头。
中午大伯在农家乐做了一桌子菜给客人,那穿汉服的小姐姐也在吃,吃的时候也得被拍,所以吃得极其优雅端庄。
冯尧跑去问他大伯:“这一波客人怎么收钱的?”
“按人头收。”
“不采茶和采茶一个价?”
“当然不了,采了茶可以带走的。”
冯尧吃了他大伯做的春芽炒虾仁、春芽煎蛋饼、脆笋茶碗蒸……
除了夸赞他大伯的手艺以外,还祝他生意兴隆,并且说以后我游戏公司也指望你等投资哟!
去炒茶室,聂晓已经在里头跟冯爷爷学习怎么炒茶。
冯尧在犹豫要不要走的档口,冯爷爷喊他过去帮忙炒茶。
他小时候就学过,不过他爷爷只让他炒不贵的白茶。
他和聂晓坐在一个锅旁慢慢用手开始揉茶。
四只手就在那大锅里反复炒反复揉,冯尧碰到聂晓的手也不抬眼看他,只专心炒茶。
聂晓问:“这样炒几遍?”
冯尧回:“五遍。”
之后就是听其他炒茶人的闲聊。
自然都是家长里短,而这些家长里短,都又重复又无聊。
还好茶香随着炒茶的过程四溢,是炒茶室最让人想为之停留的因素。
下午有夕阳,不过依旧没有云朵的加持,只是浸黄了一片大地。
村子里的杏花不多说了,就像是穿上了亮黄的外衣。
茶园的黄是有层次的,嫩叶透着那渐逝的光,老叶却接着那光。
而每个人脸上除了暖黄还带着晒久了的倦怠,倦怠让每个人脸上都敷上了一层红。
冯妈妈让冯尧去找聂晓来吃晚饭,冯尧在那片小山坡上找着了他。
聂晓迎着夕阳,书依旧停留在那68页,他脸上也有种倦怠,可红的是种犹疑,是种矛盾。
“聂晓?”
“嗯?”聂晓转头,带着点被吵醒的惊吓。
“吃饭了。”
聂晓起身,拍了拍裤子,跟他一起往下走。
冯尧走在前头,他俩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快到坡下,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还在,聂晓唤他:“冯尧。”
冯尧转头,对上那目光,顷刻间薄薄的一层泪在眼眶里晕染开来。
如果聂晓此时回了他问的问题,那泪估计就得如泉涌流下,不管回答是与不是。
不过聂晓又只是瞧着他一分钟,垂了头:“走吧,太阳下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聂晓虽然坐在冯尧的旁边,却一直像个透明人,他除了和冯时雨说说话,全程没有看冯尧一眼。
冯尧也一样,吃了饭拿着酒杯跟他爷爷胡诌,跟他叔叔胡诌。
麻将不打了,陪他爷爷下了几盘儿棋,还陪他爷爷喝了几盅酒,微醺去了房间,倒头就睡。
聂晓在院外的路灯底下把书从68页看到了168页,进屋看见的也是个背影。
他把书里的几张钱递给冯尧:“还要吗?”
冯尧转头瞧了眼本来属于他,本来用来安慰他的钱,回身:“不要了,你拿给冯时雨吧,他可以买个熊猫机器人了。”
聂晓躺他身旁,去看天花板,说了句:“都好多年了。”
“什么?”
“这间房间,你每次回来都睡这里吗?你不在的时候别人可以住?”
“不能哦,这是爷爷给我留的房间,”冯尧侧躺变平躺,“这个宅子看起来不是很大,房间却很多,二楼的好多房间都是上了锁的,我的虽然不上锁,也没人来睡,毕竟回家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客人来了还有客房。”
“真好,好像不管怎么样,还有一个地方永远属于你。”
冯尧眨了眨眼,去看他的侧脸,看出些怅然,问:“你想你爷爷了?”
“嗯…”
“你爷爷的房子,卖了?”
“卖了,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现在也不知道谁睡在里头。”
冯尧望向自己墙上挂的一张水墨画,是他爷爷送给他的,也怅怅然地说:
“要是爷爷去世了,回来的机会肯定少了很多。我能理解,我肯定也会想我爷爷能一直活得好好的。有时候人的感情好矛盾是不是,感情太好离开的时候会很难过,感情不好又觉得人和人之间少了什么东西。”
“是吗…”聂晓微微侧头去看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不确定地问,“你能理解…”
冯尧不知道聂晓此时去看他的眼神有多复杂,因为他都不敢抬眼,只盯着那幅画,画里画的其实是他最喜欢吃的葡萄。
只是点点头:“能理解…可我不喜欢想那么复杂,就像我爷爷现在想抱抱我,我才不管以后失去他的时候有多难过,现在就去给他狠狠抱一抱,告诉他我爱他,就算他死了我也爱他。”
聂晓收了望向冯尧的目光,继续去看那木制天花板,同时陷入一种沉默。
冯尧呼吸有些控制不住,转身又拿背对着他,想睡睡不着,假装自己已经在梦里。
故意去呵呵笑,以为可以轻松了心情,小声问:
“喜欢对于有些人来说很简单,对于有些人…很难是不是…人和人不一样。”
聂晓瞳孔微微收缩,闭了眼,也很想赶紧睡过去。
冯尧把还想说的话埋进了被窝,又小又轻地:
“喜欢什么的,最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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