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第二十一章
施云琳吓得不停往后退, 直到后背抵在窗下的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颤着手费力去推窗,探头往外望。
雪已停, 一轮孤月高悬于泼墨的夜幕。只差一点点,月亮就要撑成满月。
那些月圆之夜狼人变身的故事又一下子涌上施云琳的脑海。她惊恐地望着不断靠近的强壮黑狼。
月光洒进昏暗的木屋内, 照出黑狼幽蓝色的眼睛。
施云琳不知道亓山狼这个时候还认不认识她?
黑狼跳上石床, 一步一步朝施云琳走过去。
施云琳早已退无可退, 颤着嗓子唤:“亓山狼?亓山狼……”
黑狼已经到了施云琳近处,近到施云琳能够闻到它身上的血腥味儿。黑狼的鼻子几乎贴着施云琳的颈侧,嗅来嗅去。
施云琳汗毛倒立,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亓山狼变成狼身了也要和她睡觉吗?
施云琳泪如雨注,攥紧自己的衣服,哭着问:“你能不能变回去……”
她呜呜哭着,吐字不清地念叨着:“呜呜宁肯被你吃了也不要不要不要……”
黑狼忽然回头望着门口的方向。
它纵身一跃, 跳到门外, 伸长脖子望月呜鸣。不多时,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悠长的狼嚎相应。一时间整个亓山都是连绵的狼嚎余音。
施云琳在不间断的狼嚎声中, 哭着一会儿喊爹娘一会儿喊哥哥。
亓山狼踏着厚雪回来时, 远远从开着的房门看见缩坐在角落的施云琳。瞥一眼门口的黑狼, 他知道施云琳估计又哭鼻子了。
他加快了步速。黑狼朝他奔过去,用头和脖子不停缠贴他的长腿。
亓山狼没理黑狼, 脚步不停大步进了屋。
黑狼嗷呜了一声也有了脾气, 晃着尾巴在门口走来走去, 不再跟进去。
施云琳看着亓山狼回来,僵硬的身子忽然一软, 却哭得更凶。
亓山狼立在床边,朝施云琳张开手臂, 施云琳愣愣望着他反应了一下,才赶忙起身挪过去,扑过去,紧紧抱住亓山狼的腰,将哭湿的脸埋在亓山狼带着水汽的衣衫上。
亓山狼任由她抱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说:“你身上有我气息。不用怕。”
施云琳想骂人。
野狼可怕,但没有会变成狼的亓山狼可怕。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居然抱着他找安慰。
施云琳在亓山狼的怀里仰起脸来,一张哭花的小脸可怜兮兮地仰望着亓山狼。她真的好想问一问他到底是不是正常人,他到底会不会在某一天变成真的狼?
她细细去瞧亓山狼的眼睛,找寻他的眼睛黑色下的蛛丝马迹。
几乎快要问出口了,可她又不敢问。如果他不会,那她的问题恐怕就要被他嘲笑太蠢了……
亓山狼将施云琳紧箍着他腰身的手臂扯开,弯腰关上了窗户,再去关门。
黑狼想进来,被亓山狼关在了门外,黑狼不高兴地冲紧闭的房门呲了呲牙,晃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了。
亓山狼躺在石床上,将施云琳捞过来,抱在怀里。施云琳呜呜哼哼哭累了,攥着亓山狼的衣角慢慢睡着。
亓山狼从小生活在狼群里昼伏夜出,这几年已经慢慢养成了人类夜里睡觉的习惯。可回了亓山,夜里又有些睡不着了。
他偏过头看向怀里的施云琳,她长长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他伸手去摸施云琳的脸,指间娇嫩。他视线下移,落在施云琳凹陷下去的腰线和高起来的臀侧。
亓山狼伸手去解施云琳的腰带。腰带扯开,裙腰松散开,顿时露出一小截雪瓷的腰。亓山狼盯着那一小截腰看了一会儿,又抬眼去看施云琳哭红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他拉过一旁的貂裘毯子,将施云琳娇小蜷缩的身子完全裹起来。
翌日,施云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第一件事,她就匆匆下了床,去找亓山狼。
亓山狼不在屋子里,施云琳推开房门出了木屋,四处环顾,终于找到了亓山狼的身影。
他立在远处的断壁上,一动不动瞭望远方。寒风吹起他的披风,貂裘毛领子在寒风里浮动。黑狼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瞭望远处的山云。
施云琳眯着眼睛仰望着亓山狼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她摸了摸自己被寒风吹凉的脸颊,觉得自己盯着亓山狼看了好半天的行为简直傻气。
昨天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还没来得及瞧一瞧日后的住处。她将木屋里里外外瞧看了一番,颓然地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张石床、一个木凳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施云琳愣愣坐在床边。
她眼前慢慢浮现想象出来的画面——她在这里住上三年后,就会变成野人,用手抓着吃饭,甚至没有衣服用树叶围在腰上……
想着想着,被自己吓得快要哭出来,就连亓山狼回来都没听见。
施云琳回过神,才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她疑惑地走出去,远远看见风尘仆仆的几个人,正卑躬屈膝地和亓山狼说话。
施云琳隐隐约约听到对面的人提到她,她疑惑地走过去,立在亓山狼身边。
赵德见了施云琳像见了救星一样,双手捧上一封书信。
施云琳这才弄明白,赵德是太子妃的人。那日赏梅宴的疯狗事件,太子妃派人来给说法了。
太子妃承认那只疯狗是她的狗,狗子犯病冲撞了施云琳。太子妃万分歉意,写了赔礼书送来。施云琳拆了信,见信上言辞恳切地赔礼。信上还说太子妃正生病,过几日登门赔礼。
碍于对方的身份,施云琳觉得事情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她望向亓山狼,问:“要我念给你听吗?”
亓山狼没说话。
施云琳仔细去瞧亓山狼的脸色,可他向来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实在难探。
亓山狼朝施云琳伸手。
施云琳赶忙将手里的赔礼书递给亓山狼。
亓山狼看也没看,朝赵德丢过去。赵德脸上的笑僵在那里,一下子想起来被踩碎腿骨的苏公公。他开始腿疼了,赶忙跪地,抖着手去捡。
“三天。”亓山狼重复,“最后三天。”
亓山狼转身,寒风扬起他的披风。
施云琳懵了。她不懂亓山狼到底要什么处理结果,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小跑着追上去,在亓山狼要登山前追上他,问出心里疑惑:“亓山狼,你还想怎么处理?要太子妃的命吗?”
亓山狼语气随意地“嗯”一声,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独留施云琳愣在原地。
施云琳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可能是亓山狼随口玩笑话,更可能他根本没听懂她问了什么。
她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又起身走出屋子,绕着木屋走了一段距离,瞧一瞧周围的环境。杂草长得很高,晃动间偶尔窜出些小动物。她没敢走远,时不时还要抬头找一找山上的亓山狼的身影。
她蹲在木屋前,用积雪堆了个雪人,打发这无聊至极的时光。
断壁上,亓山狼微眯了眼,见她小小的身子蹲在那里堆雪人。她堆了很久,他也看了她很久。
傍晚,亓山狼烤了昨日剩下的虎肉,撕下一块块喂给施云琳吃。她张着嘴等他喂,倒是有点像巢穴里的幼雀。
“吃好了。”
亓山狼将刚撕下来还来不及投喂的一块肉自己吃了,站起身的同时拉着施云琳的手腕,将人往屋子里拽。
施云琳脚步踉踉跄跄,被拽到床上的时候,她慌忙去攥亓山狼的袖子,说:“我要沐浴……”
昨天晚上就没有洗澡,今天不能再不洗了。
但是施云琳的语气很心虚。因为她已经找过,木屋没有浴桶。
可昨晚后半夜,亓山狼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水汽,是沐浴过的。施云琳心里怀着一丝期盼,或许还有别的住处?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慢慢皱了眉,迟疑了一下,才说:“没有。”
施云琳不相信,小声说:“你昨晚洗过的……”
亓山狼沉默了片刻,转身往外走。施云琳赶忙起身跟上去。
外面的天色逐渐黑下去。亓山覆着的皑雪折出月光,照亮了夜色。
施云琳不经意间抬头,忽见夜空中的满月,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望着前方亓山狼的背影,心里开始惴惴。
她紧紧跟着亓山狼,心里却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一路。
亓山狼忽停下脚步,道:“脱衣服。”
施云琳愣了一下,这才收起思绪朝前看去,不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悬崖之下是一汪静潭。
亓山狼洗澡的地方是这里?
施云琳攥紧衣领拼命摇头,她才不会脱衣服在这里洗澡,她又不是野人!
“不脱?”亓山狼问。
施云琳使劲儿摇头:“不!”
亓山狼随意点了下头,扯下身上的披风用力朝下一扬,然后握住施云琳的腰,在施云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跳下去。
施云琳惊恐地尖叫,丛林里的野兔四散。
冰寒的水将施云琳裹住。她紧紧闭着眼睛,可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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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里全都是水。她不安地挣扎,紧紧地抱住亓山狼。
亓山狼带她出水面,安静地看着她大哭大叫。
施云琳哭闹了一会儿,理智回归,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望向亓山狼。
亓山狼突然对她笑了一下。
他抱着施云琳的手松开,想让她自己浮着。施云琳不敢,急急去拉他的手腕,用力攥紧。
“你不能松手的。”她哽声说。
亓山狼便不松手,甚至往前一步,结实的手臂环住施云琳的后腰,将人锢在怀里。施云琳不会水,她可不知道什么浮力,恨不得把身子挂在亓山狼的身上。两具身体在水中紧紧相贴。
月亮掉进水里来,圆月照在两个人相贴的身体上。
水波微漾,月影也晃动。施云琳后知后觉抬眼望向夜幕上的满月,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亓山狼,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但是不能生气。”施云琳缓慢地说。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开开合合的湿唇,点头。
“你……你的眼睛为什么有时候会变?”
“愤怒,还有……”亓山狼捧起施云琳湿漉漉的脸颊。
一捧月光忽然掉进他漆亮的眸中,一丝苍白色从边缘渗进瞳仁中心,霎时点亮他的眸子,变成瑰寒的苍白色。
他捧着施云琳的脸,凑近她耳畔。
“因为爽。”
022
第二十二章
施云琳近距离眼睁睁看着亓山狼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变了颜色, 成了苍白色,她才后知后觉听懂他在她耳畔说的话。
短暂的懵怔之后,施云琳的脸颊顿时窘了个烧红。
若不是在水里, 她定是要立刻推开亓山狼的。可是这是在水里,她一动不敢动, 怕随着水流飘走、也怕沉入水底, 她不仅没有推开亓山狼, 还紧紧攀着他。在悬崖之上没有褪去的衣衫,终于在水里褪了个干净。施云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衣随着晃动的水波飘远。
亓山狼指腹反复压过施云琳沾水的唇,从一侧唇角压过她的唇形轮廓,再到另一边唇角。指端不经意间挤进她的唇缝,轻轻碰了下她的齿,还有齿间探出来的一点舌尖。
往日平静无波的幽潭被打扰,水波海浪般晃动。施云琳在水浪的击打漂泊中, 紧紧攀着亓山狼宽阔的肩, 抓住这唯一的凭靠,连疼痛和不情愿也顾不上了。
月光温柔铺散, 将剧烈晃动的水波照出柔和梦幻的细碎光影来。那些瑰丽的光影落进施云琳的眼睛里, 她望着水波中两个人紧密的影子, 有些恍惚。她以前绝对想象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广阔的天地间做出这样不得体的事情。她将漉湿的脸颊贴在亓山狼结实坚硬的臂膀上,慢慢闭上眼睛, 藏起心里的一丝难受。
亓山狼抱着施云琳从水中走出去, 扯下先前扔到树梢的披风, 将施云琳整个身子裹起来。
出了水,施云琳这才觉得冷。她缩在亓山狼的披风里, 用脸颊去蹭毛茸茸的衣领,冷得瑟缩。
一想到还要很久才能走回去, 施云琳将脸埋在亓山狼的怀里,不打算自己走路。鞋子早就不见了踪影,许是沉了水底。腿上没什么力气,她一点也不想走路了。
亓山狼也没打算让她走回去,他将人打横抱起。施云琳在他怀里缩了又缩。亓山狼垂眼,瞥了一眼她微红的脸颊。
亓山狼没有抱施云琳回木屋,而是走向距离静潭不远处的树林。一株参天老树上架着一间小木屋。
亓山狼抱着施云琳踏着绕树的木梯上了树屋。
施云琳好奇地打量着这树屋。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窄床,还有两三个箱子。
亓山狼将施云琳放在窄床上,从箱子里取出宽大厚实的巾帕,他解开施云琳身上裹着的披风,用巾帕去擦她身上的水。
亓山狼的手劲向来很大,不用他故意用力,也将施云琳身上擦得微微泛红。
“我自己擦。”施云琳赶忙从亓山狼手里抢了巾帕过来自己擦身。
亓山狼由了她,又从箱子里取了另一块巾帕擦他自己身上的水。施云琳眼角的余光瞟到亓山狼的身体,飞快垂下眼睛。施云琳知道亓山狼今晚不会只这么三次就放过她。她抵触地低下头闷闷不乐地擦水,却也无可奈何。
亓山狼瞥着施云琳。她低着头,大半的身子就这么无所遮地展现在他面前,藏青的巾帕滑过她的身体,反倒衬得她通体莹如美玉。就连皎洁的月光也比不上她半分。
亓山狼收回目光,三两下擦干了身上的水,从箱子里取出一套单衣穿上,再取了一套他的衣服丢到施云琳身边的窄床上。然后他踏着木梯几步跨下去了。
亓山狼在树屋下生了火。
他自小生活在深山里,体质和寻常人相比很不同,他不惧寒。可是他知道施云琳怕冷。
熊熊火焰活泼地燃烧起来,顺着夜风,将暖意吹上树屋。
亓山狼重新上了树屋。施云琳已经穿上了他的衣裳。她背对着门口的亓山狼,从树屋另一侧的后窗望向山中夜色。她还从没有以这样的角度去看山林里的景色。万籁俱寂的山林夜色,有着一种广阔包容又深邃莫测的美。
山景虽美,可她还是想念故土。她想回家。
亓山狼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明显不合身。袖子长出一截,她的手都没有露出来。粗布衣衫裹在她身上,如裙子般遮着软躯。亓山狼视线下移,这才发现坐在窄床上的她只披了他的衣裳,他一同递放过去的裤子,她并没有穿。莹白细直的腿从衣摆下探出,交叠着歪在一侧。
亓山狼走过去,在她身后抱住她的腰身。他的手掌放在施云琳的腿上,问:“不冷?”
“反正一会儿也是要脱的。”施云琳的声音有一点闷闷的。
亓山狼抬手,握着施云琳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去,去看她发红的眼睛。
她没有哭,只是情绪有些低落。带着幽怨地望了亓山狼一眼,又垂下眼睑,显出逆来顺受的乖顺模样。
亓山狼对施云琳的掠取向来粗暴直接,不顾她的求饶只顾自己的快意折腾她一整夜是常有的事情。可是今晚,看着施云琳眉眼轻垂的模样,想起那些未消又加深的肿,让他忽然有一点不忍心。
亓山狼暂时放开施云琳,拿了宽大的巾帕扔到施云琳的头上。施云琳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感受到亓山狼用巾帕胡乱给她擦着湿发。
隔着厚实的巾帕,他的手掌拨弄着她的头,使得她摇头晃脑,昏乎乎。直到亓山狼将巾帕扯去,施云琳眼前不黑了,还是晕乎乎的。
她刚刚不晕乎了,就被亓山狼带着躺在窄床上。她面朝窄床里侧,亓山狼在她身后抱住她。结实有力的手臂横在她的身上,就连他的长腿也搭在她腿上。
施云琳一动不动,等了好半天,身后的亓山狼还是一点动作也没有。
施云琳有点懵。原本是有些困的,可疑惑让她睡意全无。她小小声地问:“不继续了?”
“睡。”亓山狼合着眼,将下巴抵在施云琳的头顶。
施云琳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
——哦,亓山狼体力不行了!
她闭上眼睛,轻松愉悦地翘起了唇角。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施云琳把自己咳醒了。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果不其然地发烧了。
这大冬天在冰寒的潭水里泡着会着凉,施云琳一点也不意外。她甚至怀疑自己之后不是被亓山狼折磨死,就是在这深山里病死。
亓山狼摸了摸施云琳烧起来的额头,却有些无语。他不能理解施云琳怎么能这么娇弱。
施云琳昏昏沉沉地睡着,连亓山狼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亓山狼再回来的时候,把施云琳扶起来,再把几根绿色的草往她嘴里塞。
塞到嘴里的草又苦又涩,施云琳的眉头整个揪起来。她不肯吃,可是亓山狼已经将草全塞进了她嘴里。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她还会顾忌着脸面形象觉得吐出来不好看,硬着头皮咽下去。
亓山狼扶着施云琳躺下,施云琳缩成一小团,继续昏睡着。不过亓山狼找来的草药却很有用,施云琳很快退了烧。但是她仍旧头疼犯困,懒在窄床上昏睡了两日。
傍晚,她觉得身上舒服多了,才从树屋出来。她垂着腿坐在树屋上,遥望着远处的落日。晚霞烧了半边的天幕,将积雪的枯木也照出几分彩色的生机来。
视线一移,她疑惑地看着树屋旁边的一个……木盆。
她在树屋里迷糊了两日,怎么不知道这里何时多了一个悬挂起来的澡盆。绳索将木盆悬在两棵树之间。同这树屋一样搭了一个绕树的木梯。施云琳手扶着树屋,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下望去,见那个澡盆下面还堆了些柴木。
虽然悬挂起来的是个澡盆,可是施云琳瞧着这架势,倒觉得像一个锅,不知道亓山狼要煮什么兽肉吃。
施云琳还没弄明白这个澡盆锅要煮什么吃,远远看见亓山狼正往这边来,他一手拎着她的衣裳,一手提着她的一双鞋。浅粉色的一双绣花鞋坠着他手上,随着他的步履一晃一晃的,瞧着实在有几分诡异。
亓山狼踏上木梯一半,将衣物递给施云琳。
“换上,回去。”
施云琳接过来,赶忙换上自己的衣裳。亓山狼的衣服实在是太大了穿着当然没自己的衣裳舒服。
施云琳换好了衣裳,跟着亓山狼回之前的木屋。还没走近,她远远听见了狼嚎,隐隐还能听见些人的惊呼声。
这亓山又来人了?
走近了些,施云琳终于看清了。亓山狼给的期限到了,太子妃带着人亲自来了亓山。此刻,太子妃带着婢女和侍卫被几匹狼围住。
四匹狼目光凶狠,慢悠悠地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走,时不时发出些瘆人的呜嚎。
不管是太子妃还是下人,个个一身狼狈,吓得六神无主。
“亓山狼,算了吧。”施云琳停下脚步,轻轻去攥他的袖子。
亓山狼回头,盯着施云琳蹙眉犯难的眉眼。
施云琳不想亓山狼这么快被皇家处死,她诚心劝:“到底是皇家人,我也没有出事,就算了吧?”
亓山狼沉默。
施云琳再劝:“我也知道你不完全是因为我。你和太子关系很不好,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会觉得是太子故意刁难,会觉得颜面无光,更不想向太子退步。你总是不退步的……”
亓山狼沉默着,一个字一个字回忆她说的话,去认真听她在说什么。
施云琳不知道怎么劝了,犯难地自语:“就连娶我也是为了故意和太子做对。我是觉得就算和太子交恶也该圆……”
“谁告诉你的?”亓山狼打断她的嘟囔。
“嗯?”施云琳抬眼,无辜地望着他。她说错了什么?
“我娶你是因为,”亓山狼盯着施云琳茫然的眼眸,“你好看。”
从第一眼见到施云琳,亓山狼就想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迹,狠狠地占有。
施云琳懵住。
他娶她,不是因为她是湘国公主的身份?不是因为与鲁开战增加好听的道义支持,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一向与齐嘉致做对?只是因为……
亓山狼牵起施云琳的手,带她朝太子妃走过去。经过木屋窗下,他顺手拿了窗台上的一把刀,推开刀鞘,翻过来,将刀柄递放进施云琳的手里。
他望着施云琳的眼睛,说:“去杀了欺负你的人。”
亓山狼要的处理结果,是他的女人学会反击。
手里的刀沉甸甸,亓山狼的目光又太过坚定。施云琳眨了眨眼,茫然地转头,望向被狼群围住的太子妃。
亓山狼垂首睥着施云琳,目光狠绝。
只要她敢下手,所有后果他来担。
023
第二十三章
太子妃看见亓山狼将一把刀递给施云琳, 她心里一惊,生出些惧意,可紧接着又释然。她今日来亓山, 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太子妃的名号好听,可她终究是和亲而来, 齐嘉致对她没有半分情分。京中的名门之流也没几个真心尊她敬她。远嫁和亲至亓, 如今日日遭着齐嘉致的虐待, 早就活着不如死了。
施云琳垂眼看着手里的刀,转过身,默默将其放回窗台。她朝太子妃走过去,微笑着:“亓山路不好走,太子妃这一路辛苦了吧?”
太子妃惊讶地看向施云琳,有些搞不清状况。
施云琳无声轻叹。
太子妃对她做的事情,施云琳确实气愤, 现在想起那日朝她扑过来的恶犬, 她仍心有余悸。
可她对太子妃,难免有着几分同病相怜。她也会忍不住去想, 若是杀害大皇兄的仇人妹妹出现在自己面前, 自己会不会迁怒?
太子妃反应不过来, 施云琳微笑着又说:“本应请太子妃进屋坐坐的,可是你也瞧见了……”施云琳扫了一眼周围走来走去的几匹狼。“太子妃应当在亓山待着也不自在, 还是早些下山吧。夜里亓山很冷还有野兽出没, 太子妃莫耽搁了, 若天黑了还没走出亓山可就不好了。”
太子妃这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施云琳, 似乎不太相信她的好心。是好心,还是仍忌惮她太子妃的身份?太子妃偷偷目光移去看施云琳身后的亓山狼。
本已做好就这么死了的准备, 如今别人给了一线生机,反倒在心里疯狂生长对生的渴望。
她赶忙说:“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小心,让妹妹受惊了,幸好没有受伤。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请妹妹小聚。”
施云琳微笑着点头。
太子妃刚挪了半步,又转回身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施云琳,她福了福身做了一礼,低声:“对不住妹妹了。”
这次的赔礼倒是有了些真心。
施云琳回了一礼。
太子妃转身离去,跟随她的侍从小跑着跟着快走,想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去看亓山狼。
亓山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而去,显然对她的做法十分不满意。
施云琳望着亓山狼走远的背影,慢慢垂下眼帘。
她这样轻描淡写原谅了太子妃,当真只是因为她心善和理解?当然不是。
她没有本事拿起刀去杀亓国的太子妃。就算有亓山狼的撑腰,她也不能不知分寸地要这个撑腰。
亓山狼今日可以给她撑腰,明日、后日呢?
他话说的明白,他觉得她好看就娶回来了,他享受她的身体所以他愿意给她撑腰。可是这种逗趣的撑腰是有期限的。
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自己去承担后果的能力,什么靠山也不行,这个靠山若是夫君更不行,男人的偏爱最是靠不住。
显然,她现在没有杀亓国太子妃的能力。
不过施云琳还是犯了难。因为她知道她放过太子妃让亓山狼不高兴了。在这“不见天日”的亓山,惹亓山狼不高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施云琳眉心揪起来,一片忧色。
太子妃一行人赶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走出了亓山。远离了时不时兽鸣的亓山,一行人都松了口气。
太子妃扶着宫婢的手臂,费力登上马车。没让马车立刻赶路,而是要先歇一歇腿。亓山这样的地方,爬上去一趟就能累掉半条命。一行人此刻都是喘个不停。甚至侍卫宫婢们直接坐在地上歇歇。
太子妃从车窗望着连绵的亓山,神情有些恍惚。施云琳如此轻描淡写揭过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让她有些唏嘘。
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太子妃靠着车壁,一股疲惫感从心底散出来。她突然想就这么算了吧。
明明今日来之前她还想着若今日不死他日定要弄死施云琳给皇兄报仇。此刻她整个人被颓然淹没,竟生出没必要的想法。
没必要,那也是个和亲的可怜女人罢了。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人一马快马加鞭朝着停在亓山下的马车奔来。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卫长柏,是从太子妃故国跟过来的侍卫。
“吁——”长柏纵马到马车旁,急急拉住马缰。
太子妃掀帘而望,问:“有急事?”
一路狂奔,长柏胸口起伏着,沉声:“施砚年还活着!”
太子妃懵住,平静的眸子一点一点聚出一团火来。她从车窗伸出手攥住长柏的衣襟,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施砚年还活着,并且已经来了亓京见过湘国皇帝。”
太子妃攥着长柏衣襟的手在发抖,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天,才慢慢松开手。
前一刻的释然不再,眼中迸出浓烈的仇恨。
她不必要再找施云琳的麻烦了。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手刃施砚年将其碎尸万段亲自给哥哥报仇!
亓山之上的施云琳还不知道大皇兄死而复生已经来了亓都。
今日惹得亓山狼不高兴了,之后亓山狼就不见了踪影。施云琳一个人待在木屋里,也不敢走远。外面太冷,自小生活在湘的她有些受不了在外面待太久,就连堆雪人也不玩了。天黑之后亓山变冷,她想生火,却不敢一个人进树林里去找柴木。
她歪着身子靠着墙壁,手里摆弄着香囊。
她不由想起很久前和大皇兄说起,日后若有机会想去山林里打猎玩乐,感受下山林里的夜色,听听夜风,也瞧瞧高山上的月亮与楼阁处看见的是不是一样……
大皇兄微笑着说好。又悄悄准备好了所有东西。
“云锦阁的貂裘虽然不算最精致好看,但厚实暖和。我仔细比对过了,这家最暖和。夜里山上会冷。”
“知道你嫌衣裳颜色不艳丽,又去宝簪楼给你打了套首饰。流月簪,用你上次说想要的红玉打的。”
“山上野味不会少,就准备了些果子。还去口酥阁给你定了一套甜点。你喜欢的那几道小食都有。”
“不许喝酒。不过果酒给你带了一点,夜里只许尝一点。”
“那个盒子里都是些巾帕,擦手的、擦鞋的,都备着了。省得有人弄脏了鞋子又要哭鼻子。放心,都已经熏过香了。”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去玩,大皇兄突然要领命出征。大皇兄藏起眼睛里的遗憾,说:“让你二哥、四哥陪你去,别让你三哥去,他肯定又要捉弄你。再把檀溪叫上。”
施云琳看出来大皇兄眼底的遗憾,她一边将流月簪往鬓上插,一边哼声:“不要他们,他们都不好,粗心大意嫌我麻烦!我等哥哥回来。”
“好。你等我回来。”
施云琳闭上眼睛,及时去止眼里的泪。
房门忽然被踹开。施云琳睁开眼睛,看见亓山狼立在门口。
亓山狼瞥了一眼她眼角吊着的泪珠儿,转身往外走。施云琳知道这是亓山狼要她跟他走的意思。她赶忙收起香囊,快步跟上去。
今晚云厚遮了星与月,积雪也折不出光亮来照路。施云琳走得小心翼翼,看不清地面上一块深一块浅的颜色到底哪里是坑洼。
亓山狼等了几次她也跟不上来,他无奈地握住施云琳的腰,这么往上一拎,就把她扛在了肩上。
施云琳慌忙拍了拍亓山狼的背,说:“我可以自己走的!”
亓山狼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施云琳顿时不吭声了。
亓山狼扛着施云琳去了静潭旁的树屋下,将人放下来。大头朝下被扛了一路,刚被放下来,施云琳有些晕头转向。
还没找到方向呢,她先闻到了肉香。她循着味道转身,身子却失重地栽歪了一下,撞进亓山狼的怀里,鼻梁撞在亓山狼的胸膛上,有点疼。
施云琳在他怀里仰起脸,看见一张冷脸。
她赶忙向后小退了半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亓山狼坐下,施云琳也坐下,她有些心虚,坐得离亓山狼稍微远了些。可又不敢离亓山狼太远,因为大黑狼就在不远处啃食半只血淋淋的动物。
她转头去看架子上的肉,却惊奇地看见那个悬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大木盆下生着火,看着下面那些柴木应该已经烧了有些时间了。时不时能听见上面的大木盆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
她仰起头去看那个大盆,却因为在下方,看不见里面正在煮什么好吃的。
架子上的肉烤好了,亓山狼切下来一块。
施云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斟酌着言语怎么向他借刀。她知道把他惹生气了,她也不指望他会再喂她。
亓山狼突然望过来,施云琳偷看的目光来不及移走。
“过来。”
施云琳起身,慢吞吞小步挪到亓山狼身边,亓山狼伸手一拽,将人拽坐在他腿上。
他手臂圈住施云琳,从烤肉上撕下小小一条来喂施云琳。施云琳识相得不吭声,乖乖张嘴吃肉。
她看着亓山狼撕肉的指节,她试探地伸手想要自己去撕肉,指端刚碰到烤肉,立刻烫得她缩回了手。
亓山狼瞥她一眼,再撕下一条肉的时候吹了吹,才塞进施云琳的嘴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施云琳麻烦了,这次动作有些粗鲁。施云琳赶忙张嘴去吃,还是不小心咬了亓山狼的手。
她吓了一跳,赶忙松了齿,垂着眼睛默默嚼烤肉。
这一块肉吃完,亓山狼没再喂,他捏着施云琳的下巴,让她转过脸,道:“张嘴。”
施云琳有些害怕地看着他,慢慢张开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总不能是因为她不小心咬了他的手,他要敲了她的牙吧?
亓山狼把食指和中指伸进了施云琳的口中。
施云琳近距离地望着亓山狼,眼中的惊恐越来越浓。她仰着头,喉间难受。
亓山狼的指端在施云琳的舌上滑过,从前到后,动作缓慢。最后两指轻夹了一下她的舌尖,再松开。指端慢悠悠抚过她平整的贝齿,问:“病好了?”
施云琳没有第一时间去听他说话,她紧张地盯着亓山狼的眼睛,看着他的瞳仁逐渐染上蓝。
施云琳反应慢半拍地点头。
“那脱衣服。”
施云琳眼睛迅速泛红,慌忙攥住亓山狼的袖子,哽声:“不要在这里……”
亓山狼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在说什么。他说:“脱衣服,上去。”
施云琳顺着亓山狼的目光看向汩汩冒泡的大木盆。
亓山狼要把她煮了吃!
024
第二十四章
施云琳转眸看向亓山狼, 眼眶里很快蓄上了湿润。早就把不求人的骨气丢掉,她一下子扑进亓山狼的怀里,纤细的手臂环住亓山狼的窄腰紧紧抱着不撒手。也不嫌弃他胸膛咯人了, 把脸贴在亓山狼硬邦邦的胸膛,嗡声嗡气:“不要, 我不要……就是不要……”
亓山狼诧异地低头看她, 同时又有些新奇被她这样紧地抱着, 这是他没有体会过的束缚感——也是施云琳给他的另一种束缚感。他垂眼看着施云琳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那和我一起?”
施云琳:……?
她在亓山狼的怀里慢慢抬起脸,下半张脸还紧贴在亓山狼的身上,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探求地将亓山狼瞧着,水汪汪地轻转。
亓山狼回头,瞥向不远处的幽潭,再问:“不嫌冷了?”
施云琳一下子松开紧抱亓山狼的手臂, 飞快向后退了退。她忍不住笑, 那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快速掉下来。可她顾不得眼泪,仍旧笑着摇头:“不不, 我去上面洗!”
亓山狼皱眉看她——又哭又笑, 莫名其妙。
施云琳起身, 朝着吊起来的大木盆走去。她一手提裙,一手扶着绕树的绳梯, 登了一半, 伸手去拽吊着木盆的绳索, 瞧出它系得很结实这才放心。她赶忙再往上登了几级,到了大木盆旁边, 伸手去试水温。
有一点烫,她赶忙缩回了手。可是好久都没碰过热水了, 她再次把手探进水中,热气从手上酥酥传遍全身,舒服得不得了!
实在是太冷了,纵使这水还很热,施云琳也迫不及待地要进去。若等会儿下面的火星子彻底熄灭,木盆里的热水会很快凉透的。
施云琳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坐姿,把鞋子脱下来,树上没地方放,只好扔到树下。她看了亓山狼一眼,微微侧过身去背对着他,解了身上的衣服挂在树枝上。她先探足进水,适应了一小会儿水有些烫的温度,才慢慢整个人下了水。
她刚一坐进去,大木盆立刻晃动了一下,她急急扶住,一动不敢动,待木盆不晃了,她才舒服地舒出一口气,动作小幅度地调整着坐姿,尽量让热水将身子都包裹。
亓山狼走到盆下,用树枝拨了拨快要烧尽的柴木,也没添新木。他一边扯衣领,一边转身往静潭走。
“亓山狼!”
亓山狼衣服扯了一半,胸膛从松散的衣襟里鼓出。他回头看施云琳,冒着水汽的木盆里,只露着她的脑袋和一边沾着水的雪色肩头。
施云琳面露难色,小声说:“你能不能先别走?你、你兄弟还在呢……”
施云琳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趴在一旁的黑狼。她怕亓山狼走远,这只黑狼有危险。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枝头施云琳的贴身小衣吹落,烟紫色的小衣如落叶随风飘舞,慢悠悠地飘到亓山狼的脸上。
亓山狼将蒙在脸上的小衣取下来,贴近鼻子用力一嗅,而后将小衣塞进窄袖。
施云琳尴尬地看着他,抓着木盆的手指关节压出一道印子来。
“是孙辈。”亓山狼重新回到火堆旁坐下,给她守着。
施云琳小声嘀咕一句“狼祖宗”,重新缩回热水里泡着,再也不探头去看他一眼。
天气冷,木盆里的水很快开始变凉。施云琳依依不舍地抬了抬身,伸手去拿衣服。可是她的指尖还没碰到挂在树枝上的衣裳,动作却顿住。
她身上湿漉漉的,不擦直接穿衣裳吗?都怪她见了热水太高兴,忘了拿巾帕上来……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忽然卷来一阵大风,将她的衣物纷纷吹落。她再急急伸手去拿,却什么都没抓到。
她无辜地望向亓山狼,亓山狼起身去一旁的树屋给她拿巾帕。直到亓山狼拿了厚实的巾帕立在树下,施云琳才硬着头皮从木盆里出来。她踩着绳梯下去,也不敢去看亓山狼,低着头,视线里只看见水珠儿不停从她的小腿滑落。
一直踏到最下面一级,再探足就要踩到地面,可因为没有鞋子,她停在那里,慢慢抬眼去看亓山狼手里拎的鞋子。
亓山狼丢下手里提着的粉色绣花鞋,手一扬,将臂弯里的巾帕裹在施云琳的身上,再扯下身上的披风将施云琳更彻底地裹起来。然后在施云琳探足穿鞋前,他蹲下来去握施云琳的脚踝,将她的脚放进鞋子里。
施云琳攥着他的披风毛茸茸的衣领,低头去看蹲在脚边的亓山狼。
是错觉吗?她忽然觉得亓山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他似乎并没有想弄死她的想法。
鞋子穿好了,亓山狼站起身,施云琳攥紧裹身的披风,快步踩着木梯登上树屋。亓山狼没跟上去。
施云琳钻进树屋,解下披风,用里面的厚实棉巾擦拭身上的水。“噗通”一道水声传来,她探头往外望去,看见幽静的潭水被惊扰。月光下,亓山狼的身躯快速地在水中划过。
她收回目光,将身上的水擦净。去拿箱子里的衣服时,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放下自己的衣服,只是拿了一件亓山狼的粗布单衣套在身上。
亓山狼从潭水里出来时,没捡扔在水边的衣服穿,直接登上树屋。施云琳每次都要小心踩着每一级木梯上来,亓山狼人高腿长,本资源由蔻蔻群夭屋儿耳起五耳吧一整理只在中间借力踩了一下,便登上了木屋。
他在窄床边坐下,伸手去拿巾帕擦身,却发现巾帕被施云琳抱着。他疑惑看她。在亓山狼的注视下,施云琳硬着头皮往前挪靠近他,帮他擦拭。
亓山狼嫌她擦的慢,握住她的手想将她推开。忽然对上施云琳望过来的目光,亓山狼迟疑了一下,松了手,随她了。
施云琳跪坐在窄床上,再朝亓山狼挪近,一边给他擦拭,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过些日子是我父亲生辰,我想回去看看他。”
说完了,她便期待地看着亓山狼。
亓山狼本来不想接这废话,可她眼巴巴看着他,他只好开口:“你想去哪都行。”
施云琳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再小声说:“我找不着路……”
这里的树屋和那边的木屋,走出几十步,她就要不分东南西北了。她一个人是肯定走不出亓山的……
“哪天?”
“十二月初二!”
亓山狼没再接话。可施云琳知道他会送她了,她唇角不由轻翘勾出一丝甜笑来。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亓山狼的身上。施云琳这才头一次仔细去瞧亓山狼的身体。虽然夜夜紧贴,可她大多时候眼睛一闭任人宰割。
亓山狼身上有很多伤,这是施云琳以前粗略一看就知道的。今日细瞧,才发现他身上的伤竟这么多,新旧纵横交叠覆盖。
她看着亓山狼左臂上狰狞的旧伤,用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问:“这个是怎么弄的?”
亓山狼望过去,回忆了一下,才说:“熊。”
他已经耐心耗尽,从施云琳抢过巾帕随意擦了擦身,将巾帕一扔,人直接往窄床上一躺。
施云琳赶忙往后缩给他让地方。
亓山狼朝施云琳伸出手。施云琳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还没开始,她感觉身上已经疼了,抵触从心底里滋生。她没将手递给他,而是小声说:“亓山狼,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件事。”
亓山狼闭上眼睛。他最讨厌人说话,偏偏施云琳总是要说话,他还不能不听。
“你上个女人活了多久?”施云琳忐忑地问。有个例子,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弄死。
“没有。”
“怎么会……”施云琳不敢置信。没有前例,她岂不是会成为别人的先例……
亓山狼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说:“如果有过,就不会要你。”
施云琳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亓山狼半支起身,盯着施云琳,再道:“不像人,淫.乱无耻。”
施云琳惊愕地望着他,不高兴地嘟囔:“淫.乱无耻是很难听的词……王公贵族大多有妻有妾,不说这些,人有意外,就算感情再好,一方病死去了,难道另一个就不能再娶再嫁了吗?”
她说的话有些长,亓山狼盯着她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才说:“不能。”
施云琳彻底懵了。她不死心怀着小心思喃声:“说不定过一阵你就不想要我了,就把我丢下,找到更喜欢的,准许我离开……”
她在侮辱他的忠诚。
亓山狼彻底坐起身,握住施云琳的下巴,将她逼到角落。
“除非我死,或者你死。”
施云琳眸子晃动,近距离望着亓山狼带着愤怒的眼睛。他说得极其认真,可在施云琳听来既荒唐又可怖。
“说完了?”亓山狼问。
施云琳怔怔点头。
废话说完了,就该做事情了。亓山狼的指腹压过施云琳的唇,将她软柔的上下唇掰开。他迫她张嘴,指腹一下又一下捻过她的舌尖。
他微眯起的眼慢慢掉进去一抹蓝,他明显被施云琳的唇舌吸引住了。可终究还是没有去吻她。他握住施云琳的腰,用力一拉,将人拽近,再抓着她的小腿搭放在他肩上。
一对山雀落在树屋上,它们常在夜里流连在树屋上。可是今儿个夜里树屋晃动,光秃秃的树枝无枯叶可落,可怜巴巴地抖晃。山雀也不得不叽叽喳喳寻了别的去处看月亮。
第二天一早,施云琳醒来却不愿意起,乏力地翻了身缩在窄床上继续睡着。快晌午,浓郁的肉香飘上来,施云琳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穿上衣裳,走下树屋。
鹿肉还没有烤好,施云琳也不往亓山狼那儿走。靠在树下懒洋洋地伸懒腰。
亓山狼望过去,看着她伸懒腰时,露出一小截细腰,正好的暖阳照在她的腰身。他丢下手里的枝木,朝施云琳走过去,手掌撑在她腰侧,往前迈出半步,施云琳后退后背抵在树上。
“不行……”施云琳软声抗议,也不知道能不能阻了他无休止的欺负。
施砚年背着焦柳琴,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亓山。他远远看见树屋,再往前走,施云琳昨晚被风吹走的烟紫色裙子挂在枝头随风飘着。
施砚年顿足,抬头盯着那条裙子,眼前浮现施云琳回眸对他笑的眉眼。
他再往前走,隐隐约约听见施云琳唔哼的哭声。
是错觉吗?
是又一次幻听了她求救的哭声了吗?
施砚年快步往前,看见随意丢在地上的鞋子、外衣,还有树下紧贴的两个人。
025
第二十五章
施云琳的手抵在亓山狼的胸膛, 眉头拧着,从心底里抗拒。她向来对这事儿有着抗拒,更何况是在白天, 而且还是在外面。
亓山狼扯她衣领的动作忽然一顿,侧转回身的同时窄袖中的飞刀已经朝着不速之客飞去。
施砚年急忙向一侧躲去, 也只是躲掉了飞刀刺中他要害。飞刀擦过他的臂膀飞进他身后的树中, 整个刀身都没进树干。而施砚年的胳膊也被掠过的飞刀划破,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衣。
施砚年堪堪站稳,定定望着前方。
一对雀鸟从他头顶叽叽喳喳飞掠而过,可是施砚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畔一片死寂。
亓山狼侧转过身来,也就把先前完全遮住的施云琳露出些。她咬唇拧眉,暖阳从枝杈间漏下光影照亮她长眼睫上沾的一抹泪湿。以前对衣裙有一丝褶皱都接受不了她,此刻衣裳乱了, 外衣衣领松垮, 里面雪色里衣领子不规整地往外跳。短上衣被扯得往上,隐约露出一小截细腰, 可露出来的细腰又落入了亓山狼的掌中。她整个人都落入了亓山狼掌中。施砚年只能看见亓山狼的手腕, 而亓山狼的手在施云琳的上衣里。
施砚年没敢往下去看她的裙子有没有乱, 他不敢。他抬眼,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施云琳的眼睛。
隔着思念、担忧, 还有多年私藏于心的沉绵爱意, 他在这样的情景下, 与她重逢了。
施云琳怔怔望着死而复生的哥哥。
亓山狼转身时她才惊觉来了人,已经觉得十分羞耻。可当她看清来的人是施砚年, 整个人都懵住。
从未有过的强烈耻辱感让她心口痛得无法呼吸,痛意疯狂卷着重逢的喜悦。
多少个日日夜夜, 她不停南望,盼着大皇兄甩掉追兵追上来,又一次次失望。那个时候啊,她总是一遍遍幻想着与大皇兄重逢的情景。她想,她一定会飞奔到大皇兄面前扑进他怀里痛快地哭一场,诉说她的怕。没了哥哥,她连哭都不敢肆意随便。
就在她认了命,也和别人一样认为大皇兄再也不会回来时,他回来了。
他们十分难堪地重逢了。
亓山狼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施云琳身前,几乎没停顿朝施砚年转身。
施云琳敏锐地觉察到了亓山狼的杀意。他要杀了私闯这里的人。
施云琳慌忙拉住了亓山狼的手臂,颤声:“他是我哥哥!”
亓山狼顿住脚步,施云琳不敢去看施砚年,朝着另一侧迈了半步,将自己全部的身子藏在亓山狼身后。
亓山狼高大的身躯,把两个人的视线隔开了。
听见她的声音,施砚年耳畔的死寂被打破。他如梦初醒般,仓皇地别开了眼,心里一汩一汩涌上悲痛。
亓山狼转过身来,垂眼看向施云琳,看见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伸手去握施云琳的肩,施云琳躲开了。她慌乱转身,踩着木梯快速爬上了树屋。
施云琳将树屋的房门用力关上,缩在窄床的角落,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原来真的与哥哥重逢这一日,她并没朝着哥哥飞奔而去,而是转身逃走。
被人撞见大白天在外面做那不知廉耻的事情已经足够丢人了,何况是被大皇兄撞见。施云琳越哭越难过。难过于今日的尴尬,也不仅仅只因今日的难堪。这段时日的屈辱感好像得到了宣泄口,可以不管不顾地哭出来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施云琳躺在窄床上哭着睡着了。她唯一庆幸的是,不管是亓山狼还是哥哥都没有上来打扰她。
睡梦里,她又成了湘国那个娇气又骄纵的小公主,脚步轻盈地穿梭在湘国皇宫,整个梦境都是香香的。哥哥姐姐们都还在,他们都在对她笑……
总是喜欢立在树屋窗外树枝上的雀鸟叽叽喳喳吵醒了她,美梦终究只是梦,梦里的美景飞快后退远去。
施云琳从开着的木窗往外望,看见旖红的晚霞。
不多时,施云琳听见了琴声。
当辨出正在弹奏的曲子是《孤声》时,施云琳的心猛地一揪。
“哥哥,你怎么从来没弹过《孤声》?先生说这首曲子是曲谱里最难的一支。你是不是不会?”
“《孤声》是悲声,是最憾最恸之声。哥哥此生顺遂美满家人皆安,从不知悲为何物,确实弹不出来。”
施云琳回过神来,慌忙从树屋下去。每次走木梯都要小心翼翼的她,这一次最后一级来不及踏,直接跳下去。
亓山狼和黑狼坐在火堆旁,可施云琳完全没有注意,她循着琴声狂奔。
山风吹着杂草灌木疯狂摆动,擦过她的裙摆。她一口气跑到施砚年面前,又在距离他三五步的时候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喘进一口又一口凉风。
施砚年眼望琴弦,将最后一句弹完。低哑悠长的最后一句琴音在群山寒风里成了力竭的嘶吼。
他闭上眼睛,压抑眼底的酸涩。
好半晌,施砚年睁开眼,对施云琳慢慢微笑起来。
他坐在焦柳琴后,眉眼间挂着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浅笑,还是施云琳记忆里的样子。
施云琳便也慢慢扯出一个笑来,她朝施砚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她没有看施砚年,她低着头嘴角噙笑,低声:“哥哥还活着,真好,真好……”
施砚年微微侧过身,近距离地望着朝思暮想的人,声线温柔:“在哥哥面前,云琳也需要忍着眼泪吗?”
施云琳沉默了一息,忽然放声痛哭。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涌出来的眼泪很快湿透了她的指缝。
短短半年,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交好友至亲兄长阿姊们一个个死去。战火不断,不停地逃命,架在脖子上的刀,眼睁睁看着为她挡刀而死的忠仆……
她还没有准备好,就从无忧的宫中香闺拉出来,被打进尘土里。她不停地劝告自己要快点长大,逐渐对那些恐惧变得麻木,可是今日见了哥哥,那些委屈和恐惧终于压不住,让她如孩童般放肆地大哭。
施砚年默默看着她哭,由着她发泄,直到她慢慢止了泪。
施云琳望着寒风中飘摇的枯枝,哽声:“哥哥,我想回家。”
“会的。我们会回家的。”施砚年将一方帕子递给施云琳擦眼泪。
施云琳伸手去接,却没拿稳,帕子掉到地上去。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捡,施砚年的指端碰到施云琳的手指,施云琳下意识地缩回手。
施砚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捡起帕子,拍了拍上面沾的尘土,重新折了另一面递给施云琳。
“云琳,你知道了是不是?”
施云琳一怔,抬眸望着他。
只是一个目光相碰,施云琳什么都没说,施砚年就知道施云琳确实已经知道了他对她不仅是兄妹之情。
施云琳慢慢垂下眼,无措地沉默。
“知道就知道了。本也没想瞒你一辈子。”施砚年微笑着,“原是打算恰当的时候亲口告诉你。”
不仅是打算亲口告诉她,施砚年还设想了很多种情景,用她喜欢的方式告诉她。
就算时间不对,那些深藏的情感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咽回肚子里。
施云琳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切物是人非。
施砚年太了解施云琳了,知道她的茫然。他问:“云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我先求了父皇母后的恩典,再向你求娶,你愿不愿意?”
施云琳心里乱糟糟的,明显施砚年问了她一个很大的难题。她努力地去想答案。
愿不愿意?
她又反问,为什么不愿意呢?哥哥对她那么好,万事都由着她。和哥哥成亲后的日子应当也是很好的。
她轻轻点头,低声:“应当会愿意的……”
“好。”施砚年声线很轻,却也很干脆。
施云琳愣了愣,赶忙望向他:“我已经嫁人了!”
施砚年微笑着,用施云琳最喜欢的温柔语气肯定地说:“我们会回家的。”
回家?回家一直是施云琳的梦,她无数次在梦里梦到回家,可是清醒时又被现实泼凉水。她真的还能回家吗?就算可以,那也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云琳,当初明泽悔婚的时候,我问你气不气,你说你和明泽、檀溪都是坦荡的人。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应该光明磊落,说清楚扯明白就没有谁对不起谁。你现在嫁给了别人……”
提到施云琳已经嫁给了别人,今日撞见的那一幕忽然浮现在眼前,施砚年心口一阵刺痛,他稍缓了一下,才能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下去:“哥哥不会这个时候让你为难。过好眼下的日子,照顾好自己。如果喜欢上你的夫君能让你现在的日子好过些,那么就去喜欢。”
施砚年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缓了缓。
“你说愿意,哥哥真的很高兴,也会一直记在心里,可你不用记着,也不用当做承诺压在心里。待他日,杀敌复国,接你回家日,解去你身上这桩不得已的姻缘,那个时候哥哥会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
很多事,施砚年不愿意施云琳一起来扛。她当是自由的,永远自由自在没有压力不受束缚。他若邀她,总要先将荆棘铲除,再为她铺上她喜欢的鲜花。
施砚年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将焦柳琴还给了施云琳。
他立在荒芜的杂草中,目送施云琳走远。施云琳抱着焦柳琴,一步三回头,直到再看不见哥哥。
她回到树屋下。火堆残留着一点黑暗中探头的火星子,时不时闪烁一下。坐在火堆旁的亓山狼已经不在那里,黑狼也不见踪影。
施云琳抬头望了一眼树屋,而后视线落在挂着木梯的树干。今日亓山狼将她压在树上被撞破的难堪场面忽然又浮现,施云琳的整个眉头都拧巴起来。
从第一次开始,被当成玩偶无休止的肆意玩弄,那些抗拒、嫌恶和惧怕,一直被她拼命压着,直到今日达到了顶峰。
她抱着焦柳琴的手用力攥到指节发白,片刻之后,她将焦柳琴放下,提裙朝着一旁的静潭奔去。
她脱了鞋子,探足进水,凉意彻骨。她狠了狠心,朝水中走去,冰凉的潭水没过小腿,她冷得打颤,又弯下腰,捧起冷水往头上浇。
——她病的时候,亓山狼不会碰她。
亓山狼从树屋跳下来,大步往这边走来。
026
第二十六章
冰寒的潭水从施云琳的指缝手边洒落, 她不停地发抖,连手里的水也捧不住。
看着亓山狼大步朝这边走过来,施云琳心里慌了一下。她等着亓山狼问她在干什么, 可是亓山狼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性子根本不会问。
他大步踏进水里,潭水高溅。他握住施云琳的细腰一拎, 就把人拎到肩上, 扛着往回走。
施云琳脑袋悬空, 头脸上的水倒流,流进眼睛里,眼睛火辣辣的,辣得她想掉眼泪。
亓山狼几步跃上树屋,将肩上的施云琳往窄床上一扔。狭小的树屋跟着晃动了一下,施云琳赶忙伸手去扶。
她才刚坐稳,脚腕已被亓山狼握住。他用力一拽, 直接将施云琳拽到近处。几乎是没有给施云琳任何反抗推却的机会, 亓山狼已经将她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
亓山狼终于放开了她,施云琳下意识地后退, 后背抵着树屋。亓山狼坐在窄床外边, 弯腰去箱子里拿棉巾, 扔到了施云琳身上。
他力道有些重,施云琳吓得缩了缩肩。
亓山狼背对着她, 施云琳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小心觑着他的背影, 拿着巾帕慢吞吞去擦身上的水。
身上的水擦干净了,施云琳故意不去擦湿头发。
生病难受吗?难受, 可是比不上整夜被他欺负难受。她不过两害取其轻罢了。
亓山狼忽然转过身来,手掌掐住了施云琳的脖子, 施云琳被迫后脑紧贴着木屋,仰起脸望着他。
亓山狼手掌的力度越来越重,施云琳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施云琳惊恐地望着亓山狼的眼睛,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幽蓝。比以前每一个长夜里都要蓝。
他说他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眼睛会起变化。显然,此时此刻他是因为愤怒。
施云琳害怕地双手捧住亓山狼的手腕,想要推开他的桎梏,可是却不能撼动他分毫。施云琳越来越喘不过气来,对死亡的恐惧迫使她眼眶里迅速蓄满了眼泪。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的眼睛的水雾,忽然又松了手。他转身拿起箱子里施云琳的衣服扔给她,而后他直接在窄床外侧躺下。他闭上眼睛,去藏幽蓝色的眼睛,同时也是去藏压不住的愤怒。
施云琳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她畏惧地望着亓山狼,不懂他突然的愤怒是因为什么。她缓了一会儿,心肺不是那样难受了,才去穿衣裳。窄床很小,大半部分被亓山狼占据,施云琳不敢再惊扰了他,穿衣的动作小心翼翼。
穿好衣服,她又紧贴着墙壁,胆战心惊地躺下去。她睁着眼睛,眨眼都不敢地望着亓山狼,生怕他下个瞬间又突然伸手要掐死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山林里的动物也都安静下来,施云琳的头越来越沉,慢慢睡去。
睡着的时候,她的眼睫还是湿的。有冰凉的寒潭水,也有或委屈或害怕的眼泪。
而这个时候,施砚年还在亓山。
亓山山路难行,何况是在夜里。他坐在一处孤零零的山石上,望着夜幕中破云而出的月亮,微微失神。
施云琳的身影总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他赶走脑海里撞见的今日尴尬一幕,努力去回忆曾经的过往。
回忆里的她,总是甜甜地笑着。她有着公主的骄傲,也有着小姑娘的撒娇柔弱。骄纵的她、甜美的她、温柔的她、奇思妙想的她……方方面面的她组成一个无比生动的形象,深深烙在施砚年的心里。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她不仅是兄妹之情?
是周泽明悔婚时?向来性子温和的他第一次压不住愤怒去揍了人。他怕见到一个受委屈的施云琳,他最受不了施云琳掉眼泪。哪怕她有时候央求他什么事情故意挤泪珠子,他都受不了。
不,不是那个时候。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某个微风正暖的温柔午后,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属于她的种子轻飘飘地掉进他心里。
施砚年甚至会想,也许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们就认识。
厚厚的云朵借着夜色的遮掩缓慢地移动,直到将月亮全部遮住,视线一下子暗下去。
正如施砚年无可奈何暗下去的所有天地。
怨恨吗?倒也不。施砚年从不知怨恨。过去不可更改,未来却可以因现在的努力而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施砚年从过于美好的回忆里回过神。他站起身,却因为枯坐一夜,忽然眩晕,差点跌倒。
再不舍地回望一眼,施砚年转身下山。
没有时间不舍,他要抓紧时间去铲除荆棘。
施云琳如愿地病倒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晕头转向,眼皮沉重,睁开眼的简单动作也让她眼睛火辣辣得疼。
她虚弱地环顾,树屋里只她一个,不见亓山狼的身影。她很口渴,身边却没有水,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难受得要命。
她闭上眼睛重新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时,树屋还是只她一个。
施云琳眼睫轻颤,撑着想要坐起身,却又无力地躺下。她从开着的窗口往外望去,看见了晚霞。
竟然昏昏沉沉睡到这个时候了?
她想生病躲避亓山狼的碰触,但她可不想病死!
想起睡前亓山狼想要掐死她,施云琳开始害怕,亓山狼不会走了吧?将她一个人丢在深山里?而且还是发烧生病的她。
施云琳开始心慌。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病死在这里。她再次撑着坐起身,忍住眩晕感,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起身,挪到门口,树屋的门被她费力推开,她往下望了一眼,不见生起的火堆,心里又凉了半截——亓山狼恐怕真的走了。
她艰难地沿着木梯下去,每踩一步,小腿都抖得厉害。终于踩到地面,施云琳腿一软,跌坐在地,她费力挪了挪,背靠着树干,虚弱地喘着缓一缓。
亓山狼起身,朝施云琳走过来。
施云琳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她微怔,慢慢仰起脸,望着周身陷在黑暗里的亓山狼。
亓山狼当然没有走,他只是没有生火。
他没有日日进食的习惯,也不需要灯火照明。
亓山狼在施云琳面前蹲下来,去看她苍白的脸色和皲裂的唇。
被掐住窒息的感觉还那么清晰,施云琳害怕地望着亓山狼。求生的本能,让她主动去拉亓山狼的袖子。她开口,是病弱沙哑的嗓音:“为什么要掐死我……我不懂……亓山狼,你怎么了?”
亓山狼视线下移,落在施云琳攥着他袖角的手指。他再慢慢抬眼,盯着施云琳,开口:“我听见了。”
他听见什么了?施云琳愣了一下,才震惊地反应过来他听见了她和施砚年的对话!
怎么可能!当时他明明离得很远!
施云琳语无伦次:“你、你听懂了吗?不……你没有听懂……”
亓山狼初时的确听不太懂,琢磨许久才听懂了个大概。听个大概也已经足够。
他给她不二的忠诚,她却还他背叛。
亓山狼永不接受背叛。他思考了很久要不要杀了她。
施云琳攥着亓山狼衣袖的手颓然垂下,她移开目光,也不再辩解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身为公主的本分,不能再为湘做更多了。好像又回到了逃亡的时候,有了生死随命的坦然。
亓山狼的手掌忽然落下来,施云琳畏惧地闭上眼睛以为他要打她,可他的掌心只是覆在她的额头。
亓山狼转身跃上树屋,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拎着施云琳的斗篷。他动作生硬地将她拽起来,把斗篷裹在她身上,连兜帽也给她戴上。
亓山狼背着施云琳走了很久的路。施云琳趴在他的背上,过去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下山的路。
天黑之后还是飘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亓山狼一肩。施云琳趴在他的背上,慢慢睡着。
不管山路再怎么崎岖,亓山狼的背总是很稳。
施云琳昏昏沉沉地睡着,隐约知道后来被亓山狼放到马背上。风雪越来越大,她觉得好冷,忍不住转头,将脸往亓山狼怀里藏躲避风雪。
马蹄踏进长青巷,惊扰了黎明前至暗的时刻。
亓山狼勒住马缰,大黑马长嘶一声,在小院门前停下来。
小院里的人自来了亓,日日谨小慎微,听见响动都醒了过来。施砚年第一个醒过来,他披衣下床,推开窗户望出去。院墙不高,他能看见院外的亓山狼。施砚年心里一惊,急忙奔出去,穿过庭院里攒了一夜的厚厚积雪,开了院门。
小院里其他人也陆续起身,纷纷从屋子里出来。
“云琳!”施砚年立在马侧,想上前,又不能。
听见哥哥的声音,施云琳有些迷糊,是她烧糊涂了吗?怎么会听见哥哥的声音?
“是云琳回来了吗?”付文丹外衣都来不及穿,快步奔过来。
亓山狼仿佛看不见从小院里涌出来的人,他一直垂着眼盯着施云琳。
施云琳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是亓山狼的胸膛。风雪很大,她很冷,不由低着头,将脸贴在亓山狼的胸膛。
施彦同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暂时压下对小女儿的担忧,急忙迎上去对亓山狼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风雪正大,大将军快下马进屋喝一杯热茶!”
亓山狼目光始终盯着偎在他怀里的施云琳,没看其他人一眼。
施云琳疑惑地转头,视线缓慢地移过每一个家人。她清醒了些,后知后觉亓山狼把她送回来了。
她再慢慢抬起眼,与亓山狼的目光对上。
她不知道亓山狼为什么把她送回来,她无措地望着他。
亓山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也终于将目光从施云琳身上移开,握住她的腰身,将她放下马。
施云琳摇摇晃晃站不稳,付文丹赶忙伸手扶住小女儿。沈檀溪和施璟也跑过来扶她。
施砚年也想去扶,却不得不忍住。
亓山狼收回目光,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马蹄高踏,带起纷纷积雪。黎明前的长街被皑雪覆盖,他黑色的身影践踏了雪色,又在雪色里消失不见。
施彦同有太多疑惑想问,可也看得出来小女儿状态很不好,赶忙说:“先进屋说话。”
施云琳收回遥望着亓山狼离去方向的目光,在家人的搀扶下转身。明明家人都在身边,可施云琳心里却很不安,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亓山狼,他……就这么不要她了吗?
027
第二十七章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付文丹心疼得不得了, 扶着小女儿上了床榻,立刻又吩咐起来。
“也青,你快去煮风寒药。”
“又绿, 去柜子里再抱一床被子来。”
“阿璟,去给你姐姐烧热水。”
付文丹还想吩咐施砚年加炭火, 回头一看, 施砚年已经抱着另外一个炭火盆进来, 正要再生一盆火。
他向来细心,倒也不需要旁人吩咐。
付文丹和沈檀溪将施云琳身上被雪淋湿的斗篷脱下来,用被子将施云琳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付文丹手心贴着小女儿滚烫的额头,揪心道:“很难受是不是?再忍一忍,喝了汤药睡一觉就能好了。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起来了。”
沈檀溪凑过来,将施云琳挽起的半边头发放下来,道:“这样躺着舒服些。”
她又弯着腰将施云琳有些乱的头发拢顺。
施彦同立在一旁, 皱眉望着。
“被子来了!”又绿抱着被子进来, 给施云琳再盖上一层。
付文丹探手进被子里去握施云琳的手,小女儿的手冻得冰凉, 她双手捧着用掌心的温度给她暖着。
施云琳觉得一定是往头上浇的潭水太凉了, 现在头疼得厉害。回到了家人身边, 看着家人们为她忙忙碌碌,又能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温暖, 她眼睛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付文丹时不时询问施云琳难不难受, 想不想吃东西, 倒是没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被送回来。
不多时,施璟烧好了热水。他站在积雪的檐下, 用两个杯子不停倒过来倒过去,让滚烫的热水可以喝了, 赶忙跑进屋捧给施云琳。
施云琳喝了半杯热水,冻僵的身体一下子舒服许多。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将整杯水都喝光。
又过了一会儿,也青端着风寒药过来。
付文丹亲手接过来捧着碗喂施云琳。“知道你怕苦,可烧得这么厉害,可不许嫌苦,快一口气都喝了。”
汤药确实很苦,苦味儿直冲天灵盖。施云琳拧着眉闭着眼逼自己一口气灌下去。
全部咽下去了,施云琳缓了会儿才睁开眼睛。她刚睁开眼睛,就看见施砚年递到她唇边的一枚甜枣。
她张嘴去吃,才发现枣核已经被施砚年去掉了。
冬枣清爽的甜,勉强压了压她满口的苦。
“躺下来睡一觉,睡醒就不难受了。”付文丹扶施云琳躺下,又从沈檀溪手里接过拧干的帕子搭在施云琳的额头上退烧。
施云琳望着围在周围的家人们担忧的神情,心里一酸,又想落下泪来。她勉强忍下来,望向一直沉默立在一旁的父皇,虚弱开口:“你们不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吗?”
付文丹温柔笑着,没说话。
施彦同却叹了口气,道:“卖女暂求来的苟且,父亲对不起你,不能给你撑腰做主,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施云琳眼神一黯,移开目光,低声:“我想睡了。”
“好。你好好休息,睡个饱。”付文丹站起身来,“你们都回去吧,人太多云琳要睡不着的。”
付文丹想留下来照顾施云琳,被也青劝走。也青自小就在施云琳身边,照顾施云琳倒是让人很放心。
一行人悄声退出去,走进覆雪的庭院,脚步声沙沙沉沉。
施彦同忽然低声对付文丹说:“等明儿个她好些了,你亲自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走在最后的施砚年脚步顿住,扎在雪地里再难前行,心口窒息般得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的……”付文丹偏过脸去擦眼角的眼泪。
屋子里,施云琳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实则她心里又难过又后悔。
是,她后悔了。后悔昨天的莽撞。她没有想到亓山狼直接把她丢回来。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的莽撞给家人带来不好的后果。她从来都不是只代表自己。
就算是死,她也该死在亓山狼身边。
风寒药很快发挥药效,施云琳带着悔意慢慢睡着了。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已经过去,东边发了白,旭阳蓄势待发。前路都是些又长又窄的街巷,亓山狼下了马,将马鞭往马鞍旁一插,大黑马自己转身走了。
亓山狼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已经是年底,京都的早市变得越来越热闹。那些白日还要上工的百姓时常一大早跑一趟早市采买,也有人嫌早上冷不愿开火来早市吃俩包子垫肚子。学堂早已放了避寒假,孩童们也不怕冷地四窜追逐。纵使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万物一片银装素裹,也不能给早市的热闹降温。
“真是一场大雪,这地儿雪太厚。我往前边去去。”卖炒果子的大叔推着小车想走。身后的人突然猛地拉住了他。
大叔疑惑地回头,身后的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大叔顺着他的视线朝着巷口看去,看见了亓山狼。
一片雪色背景,亓山狼孤身朝这边走来。一身黑色粗布单衣裹着高大的身躯,笔直的长腿收进皮靴里。黑色披风上的貂裘领子被积雪打湿,不再柔软。不束不扎的长发也沾了些水汽。
一阵夹杂着碎雪的寒风吹过,扬起他的披风衣摆。
与这热闹的尘世街市,他带着格格不入的野性一步步走来。
前一刻热闹的街市瞬间安静下来,路人皆停下脚步,悄声快步退到道路两侧,路边的摊贩恨不得将推车再往后退一退,就连已经站在墙边的人也不由自主再后退直到脊背抵在墙壁。孩童被大人揪着后衣领拉到路边,不过这倒是多此一举,即使没有爹娘的提醒,烂漫的孩童们早已惧畏地躲到角落。
亓山狼对这些人的异常熟视无睹,漠然穿过长街。
从他开始接触人类,这些人类就惧怕他、躲着他,纵使他什么也没对他们做过。不怕他的人是稀奇的极少数。他早就习惯了,也不再在意。
在亓山的时候,默契地没人去打扰亓山狼。可是当亓山狼走下亓山,消息立刻就会传到各个地方。他实在太显眼,只要他离开亓山,行踪天下知。
当亓山狼走过,早市里那些屏息的人仿佛才敢喘息一样活了过来。
亓山狼沿着早市的长街还没有走到尽头,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一路小跑追上去,也不敢站在人前拦路。只弯着腰跟着身侧,说:“大将军,小的是赵府的,我们家老爷邀您进府小坐。”
亓山狼脚步不停,不想理会。
另一个小厮补充:“府上六公子马上要娶妻办婚宴,我们家老爷想请您过府。本来他老人家是想亲自来请您,可他年岁大了一时追不上来……”
两个人喋喋不休,亓山狼一句也没听。可亓山狼认识他们两个,纵使没去听他们呱呱些什么废话,大概也知道他们是要请他去赵府。
亓山狼脚步未有一丝停顿,继续往前走。
马蹄声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拦路在前面。老人家看见亓山狼立刻露个笑脸,高兴自己抄小路追上来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亓国上一任的大将军,赵兴安。
英雄不仅迟暮,还发福。赵兴安将肥胖的身躯费力从马背挪下来,朝亓山狼走过来。可雪天路滑,他刚迈出一步,脚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两个小厮赶忙小跑着去搀扶。赵兴安费力地起来,笑呵呵地朝亓山狼过来,直接抱住亓山狼的胳膊,笑道:“一回京就躲在亓山,今儿个好不容易被我抓住了!走走走,快跟我走!”
亓山狼低头看向赵兴安,他漠然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嫌弃。
赵兴安用力地拽亓山狼跟他走,亓山狼纹丝不动低头看他。
不怕亓山狼的人是稀奇的极少数。面前这个麻烦的糟老头子就是其中之一。
亓山狼拎着赵兴安的后衣领,将人提溜起来,放在马背上。他跟在马侧,去了赵府。
不受欢迎的半狼人离去,早市彻底恢复了热闹,又成了人间热情美好的太平盛世。
施云琳心里不安,睡得不踏实,断断续续地睡了醒醒了睡,后来退了烧才睡沉些。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下午。
耳畔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施云琳转眼望过去,看见坐在身边的施砚年正在拧帕子。
施砚年立刻发现施云琳醒了。
“水声把你吵醒了?”他一边温声询问,一边替换了施云琳额上的帕子,“已经不烧了。”
施云琳慢慢扯出一个柔柔的笑容来。直到现在,一想到大皇兄活了下来,她心里都是不真切的欢喜。
可施砚年心里没有半分欢喜。他难掩眼底的焦虑,低声问:“云琳,我去见你,是不是给你带去了麻烦?”
在施云琳睡着的时候,施砚年想了很多,他最怕是他的出现他对施云琳说的那些话,反倒将她扯进不好的境地。
“没有呀。”施云琳微笑着,“能再见哥哥我很高兴。只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山上冷又没什么药,亓山狼就把我送回来了。”
施砚年张了张嘴,心里针扎一样地刺痛,他却只能忍痛问:“他对你好吗?”
“好。”施云琳柔笑着轻轻点头,“他对我很好的。”
她不会告诉家人,就在昨天自己差点被亓山狼掐死。
“那就好。”施砚年仓皇地别开眼。他怕再望着施云琳,忍不住眼底的湿。他几乎已经忍到了极限。她说那个男人对她好,一时之间施砚年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不该欢喜。
房门被推开,沈檀溪走进来,道:“砚年,我来照顾云琳吧。”
施砚年垂眼压下眼底的情绪,温声道:“不用,我照顾她就好。”
沈檀溪摇头:“母亲让我来替你。”
施砚年抬眼,与沈檀溪对视。有些话不必言尽,施砚年便明白他不方便再单独留在施云琳身边。
“好。檀溪辛苦了。”施砚年站起身,再望一眼施云琳。
外面忽然想起杂乱大声的敲门声,隐隐勾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云琳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施砚年又一次深望一眼施云琳,转身大步出去。
“再吃些冬枣。”沈檀溪递过来。
在施云琳睡时,施砚年已经将所有枣核去了。
不多时,施璟小跑着过来,站在门口往里望一眼,欲言又止。
施云琳问:“阿璟,是谁来了?”
施璟瞧着姐姐病成这个样子,犹豫了一下,才说:“东宫来了人,把大皇兄接走了。”
施云琳一怔,手一歪,去核的冬枣跌落了。
028
第二十八章
“殿下, 臣妾求您这一次!”太子妃跪在太子面前,攥着他锦绣长衫的衣摆。而太子正懒洋洋地坐在圈椅里,逗弄着手里的鹦鹉。
齐嘉致慢悠悠地说:“施砚年入京时已经上表, 父皇已准他留在京中。现在动他,倒显得大亓虚伪无仁。”
“殿下!”太子妃跪行往前, 声声恳切, “殿下身为东宫储君日后要继承大统, 只是近两年陛下频繁召见靖辰王,对其褒奖颇多。”
太子收起散漫的神情,落在太子妃身上的目光充满了危险。
“殿下应该在京中权贵门第中寻更有助力的太子妃,而臣妾只是和亲而来不能给殿下帮助。”
太子有些惊讶地看向太子妃,突然觉得她有些意思。这其中的道理,太子不知道吗?他心知肚明,可和亲而来的身份, 也会多些顾虑, 不是说废就能废的。“所以呢?孤帮你杀了施砚年,你打算让贤?”
“不!臣妾不敢让殿下来蹚这浑水, 只愿用臣妾之死换一个同归于尽!”太子妃发红的眼睛里迸出浓烈的仇恨。
一个麻木的人, 得知仇人还活着, 她一下子活了过来,而后便将报仇当成了全部的使命, 万死不辞。
她逆来顺受惯了, 齐嘉致鲜少见她这般决绝模样, 有些新奇。他盯着她片刻,转过头继续逗弄着手里的鹦鹉, 沉吟片刻,没细问她打算做什么, 只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多谢殿下恩准!”太子妃磕头。
施砚年的事情对于齐嘉致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太子妃退下之后,他一边逗着鹦鹉,一边想着父皇近来频繁召见靖辰王的事情。
如今陛下有四个儿子,齐嘉致不仅是中宫皇后所出,还是长子,立储名正言顺。可古往今来没传位给嫡长子的事情也不少见。
老三靖辰王颇得民心臣意,也得父皇喜欢。老四靖安王生性好玩没有夺嫡之心,可他与靖辰王一母同胞,会全力支持他的亲兄长。
至于老二靖勇王,有一半异族血统,造成不了威胁。
太子正心烦,孙英武带着新训的鹦鹉来献给他。
在两只鹦鹉此起彼伏细着嗓子学说话的声音中,齐嘉致心里的烦躁得到了不少缓解。
他忽然问:“奚弘新和郝毅安排进军中没有?”
太子深知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靖辰王,所以他需要身边人建立军功。
孙英武面露难色,摇头道:“想往军中安排人实在是有些难度。前些日子已经私下宴请了宿羽两回,那玉面狐狸就是不松口……”
亓山狼听不懂朝堂上的官话,也懒得开口。日子久了,宿羽就替他上朝成了传话的人。很多事情,旁人也不敢主动去找亓山狼商量,就求到宿羽面前。
“抓紧去办,在宿羽那里解决了。若扯到亓山狼面前,就不可能了。”太子道。
倒也不是说宿羽会徇私背叛亓山狼,只是宿羽做事圆滑许多,会权衡利弊也会做交易。亓山狼就不指望了,万事没商量。和亓山狼打交道这么些年,就从没见过亓山狼妥协,哪怕是对双方都有益的事情,他也没有妥协过。
在齐嘉致看来亓山狼就是个傻子。宁肯自伤八百也绝不后退一步,脑子就一根筋。
“什么都不怕的人最他爷爷得难办。”齐嘉致没好气地感慨。
孙英武不敢接话。
不多时,小太监进来禀话,太子妃将施砚年请进了东宫。太子什么也没说,和孙英武下棋。
又过两刻钟,小太监再来禀话,这次他脚步匆匆,脸色也不好看。
“殿下!大事不好了!湘国的施砚年酒后失态意图对太子妃不轨!太子妃呼救,侍卫和婢女冲进去的时候,见……”小太监偷偷觑着太子的表情,“见那酒徒衣衫不整压在太子妃身上,将太子妃的衣裳扯去了大半……”
齐嘉致平静地听完,被太子妃这简单粗暴的方法逗笑了。
连名节脸面都不要了,还真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齐嘉致慢悠悠再落下一子,道:“将人擒了,让太子妃自己面圣求公道去。”
太子妃哭着去面圣,见了陛下就要往墙上撞,大喊着冤屈想要一头撞死。她好一通惊天动地的恸哭,事情很快在宫里传开。
有人不解,这样丢脸的事情为何不压下去,偏要闹到这般田地?
亓帝也头疼。看着下方不成体统的太子妃,心生嫌弃。但事情已经闹大了,想草草了事也不行了。
不过亓帝原本也有意打压收留的湘国旧主,就如了太子妃的愿,判了施砚年明日斩首。
一身狼狈的太子妃跌坐在地,畅快地笑了。
消息传到长青巷的时候,一家人都懵了,早就知道是鸿门宴,却没想到有去无回。没人给长青巷送消息,是施彦同不放心让施璟出去打听回来的。施璟带回消息时,已经天黑了。
“砚年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是伊书珍的报复啊!”付文丹气极。
不用她说这话,众人也都明白这是陷害。
施云琳呆呆坐在角落,还没有从与哥哥重逢的喜悦里走出来,就要再次陷进要失去哥哥的恐惧里。
施彦同立在门口,望着外面黑如稠墨的夜色,道:“今日太晚了,宫门已关,明日一早我进宫一趟。”
施彦同心里没谱,不知道能不能救下长子。可他必须跑这一趟,哪怕是认了这场陷害,若能求一个代子受刑,保下性命才最要紧!
施云琳望着父皇日渐消瘦的背影,既为父皇心疼,又为大皇兄担心。
一家人整夜无眠。
付文丹伴在施彦同身边商议着明早一起进宫求情。
沈檀溪陪在施云琳身边,给她端了风寒药。沈檀溪劝:“你才刚退烧不能忧心,喝了药睡一觉,身体要紧。”
“我哪里睡得着。”施云琳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一颗去了核的冬枣。她再抬眼时眼睛红红的,无助地问:“姐姐,父皇能救下大皇兄吗?”
失而复得是人生大喜。得而再失,会将人推进更深的悲楚里。
沈檀溪想了想,握住施云琳的手,道:“云琳,你父皇也许不能说服亓帝。可是亓帝大概会听亓山狼的……”
施云琳不知道吗?她知道。
她吸了下鼻子,眼泪直接掉下来。“姐姐,我说谎了。不是因为我生病被送回来养病。我任性枉为,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说了让他不高兴的话,亓山狼……大概不要我了……”
沈檀溪惊了,一把将施云琳抱在怀里,轻轻拍哄着。“姐姐刚刚什么都没说,咱们不去求亓山狼,不去!”
沈檀溪跟着掉眼泪。一起长大,她最了解施云琳本就带着点小骄纵的性子,她何时顺从讨好过别人。国难之后,她实在变了太多,受了太多委屈。
漫长的一夜终于熬到天亮,施彦同和付文丹一夜没睡,早早出门进宫。
施云琳立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她转过身,撞见施璟正在偷看她。被抓到了,施璟赶忙移开了目光。
“阿璟,你昨天打听消息的时候,有没有听说亓山狼他是不是回了亓山?”
“他没有回亓山!他去赵府参加赵六郎今日的大婚!”
沈檀溪有些担忧地望着施云琳,不确定地说:“云琳,不去了吧。你父亲可以救下砚年的,我们等一等。”
施云琳抬头,望着庭院里萧瑟的枯树。她以前等过很多次亲友家人的归来,可他们都没能回来,天人两隔。
她不要再枯等,她总要做些什么,尽力就好。
施云琳还没病愈,沈檀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陪她同往。施璟也想同行,被施云琳劝住。他们湘国人得亓帝“庇护”住在这里,不能所有人都走,总要留下人才“本分”。
赵兴安祖上几代为亓效力,他曾统领大亓所有兵马,虽不算功勋赫赫的悍将,却也赚了些不大不小的军功。早些年卸了职颐养,在京中的地位仍在。更何况赵府儿孙入朝为官者也不少。
今儿个赵六郎成亲,新娘也是显赫官宦之女。喜宴气派,就连皇家人也来赴宴庆贺。
不过宾客都到了之后,他们才知道今日亓山狼也来了。
这还真是稀奇,毕竟亓山狼从不来热闹的场合。可又不算太稀奇,毕竟亓山狼本就是被赵老将军领下了亓山,且力荐传了帅印。
气派宏伟的赵府,摆满了一张张铺着红绸的宴桌,吉时未到宾客已云集,欢笑畅谈。
亓山狼自然不在宴席里,他在高处假山上的观景亭里。在他面前摆了酒肉,被特殊独自款待。宿羽坐在一旁,正在向亓山狼禀告近日要事。他总能用最简练的语句禀事,所以手不能举的他才能成为亓山狼身边第一人。
施云琳和沈檀溪来到赵府时,被家丁拦住了去路。
今日进府皆是达官显贵,自然不能什么人都放进去,没有请柬是进不去的。
管事瞧着两位容貌不俗,缓了语气:“若是忘了带帖子,女郎可以回去取。”
后面又来了宾客,管事赶忙迎上去。其他家丁拦在施云琳面前,不准她进。
施云琳朝着府门内张望,视线被影壁遮住,什么都看不见。她急声:“我找亓山狼。”
门口的热闹一寂,皆看向她。
施云琳心急如焚,趁着小厮愣神的功夫往里闯。
管事吩咐:“拦住啊!”
施云琳跑进去,热闹的宴席出现在眼前,满眼都是人,她环顾也不见亓山狼的身影。
家丁马上追上来,她大声喊:“亓山狼——”
吵闹的婚宴瞬间安静下来,众人不敢置信地望向她。谁这么大胆子当众骂亓山狼?
樊紫莹从宴席里跑到施云琳面前,“夫人来了!”
她再对追过来的管事说:“这位是大将军夫人。”
管事也愣了一下,才说:“小的给夫人引路。”
施云琳心口怦怦跳着,跟着管事穿过长长的宴席,任由那些或惊奇或震惊的目光打量她。
管事将施云琳送到假山下,便不再往前。施云琳望向高处的亓山狼,他正看着她。
施云琳提裙一口气跑上去,立在亓山狼面前却失语。
他刚怀疑她与施砚年的关系,她要怎么开口求?未开口,泪先涌。
施云琳知道整个京都达官显贵都在下面看着,可她却只能丢下往昔公主尊严,想朝亓山狼跪求。
亓山狼握住她的小臂,阻止她跪。
他亓山狼的女人不能跪任何人,跪他也不行。
029
第二十九章
施云琳忍辱负重身子刚矮下去一点想跪, 就被亓山狼稳稳握住小臂,他天生手劲儿大,再这么一拽, 施云琳便被拽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
宿羽诧异地看了亓山狼一眼,赶忙站起身, 快步走下假山, 识趣地避开。
亓山狼瞥了一眼施云琳病恹恹的苍白脸色, 端起酒壶给她倒了一杯热酒,放在她面前。
施云琳哪里有心情喝酒,她转过脸望向亓山狼,纵使难以开口终究还是要开口。
“你……你能不能救救我哥哥?”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眼泪脏了满脸。“太子妃把他叫到东宫去,冤枉他酒后唐突太子妃,午时就要问斩。”
亓山狼没什么表情, 施云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慌忙伸手, 双手搭在亓山狼的小臂上,攥着他窄袖上的衣料轻轻摇拽。
“亓山狼, 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哥哥真的是被冤枉的。太子妃恨他……”
施云琳狼狈地低下头, 不肯用满是眼泪的脸庞面对亓山狼。
亓山狼终于开口, 他说:“把眼泪擦干。”
施云琳一愣,急急忙忙去擦眼泪。她想拿帕子, 可出门的时候走得急, 竟没带帕子, 只好低着头不顾形象地用袖子去擦眼泪。
终于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施云琳拼命忍住还想往外涌的眼泪, 抬起一张水洗过的白净脸面,乖顺平静地望着亓山狼。
亓山狼的视线在施云琳的脸上凝了片刻, 他起身,站在观景亭围栏旁,俯瞰下方:“宿羽。”
宿羽正和赴宴的宾客谈笑,听见亓山狼唤他,赶忙辞过正在交谈的人,快步登上假山上的观景亭。
下方的宴席间,众人虽然都还在闲谈,可他们总是时不时望向假山上的亓山狼。
齐嘉致和靖辰王齐嘉辰,在赵大郎的陪伴下从屋内出来,走进宴席,远远瞥了一眼假山上的亓山狼。
太子在宿羽的身上多看了一眼,他希望宿羽暂时没有向亓山狼禀告奚弘新和郝毅的事情,只要还没有告知亓山狼,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咦?那位女郎是何人?”赵大郎询问身边的家仆。
家仆未答话,靖辰王道:“能靠近他的,自然是他夫人。”
赵大郎恍然。
太子笑了笑,道:“三弟对亓山狼越来越了解了。”
几人说话间,便在主桌入了桌。
太子再往假山那边望了一眼,见宿羽快步从假山走下来,目标明确大步正朝这边走过来。
宿羽面带微笑拦住了孙英武,对他说了句什么,孙英武脸色微变,惊讶之后浮现喜色。孙英武转身走到太子身侧,俯身道:“亓山狼同意让奚弘新和郝毅在军中任职。”
太子微愣,问:“亓山狼的意思?”
“是!不过……”孙英武稍微停顿了一下,再说:“亓山狼还说,施砚年的事情应当是误判。”
太子听懂了,但是明显不敢置信。他愣了好半天,才问:“亓山狼的意思,还是宿羽的意思?”
“亓山狼!”
“确定是亓山狼的意思?”太子又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宿羽亲口说他只是转达亓山狼的话!”
齐嘉致高兴得笑了。奚弘新和郝毅能放在军中值得他高兴,可是他高兴之处却不在此。
亓山狼居然会妥协了?
他抬头望着假山上的亓山狼,震惊之余有了窃喜。
那是刀剑抵在心口宁肯剑刃刺破胸膛也绝不退后半步的人,他居然会妥协?
会妥协好啊!会妥协代表不再刀枪不入。
“太子妃与施砚年有私仇,此事另有隐情也不是不可能。”齐嘉致寻常语气说话,故意让宿羽听见。
齐嘉致站起身,同桌在座的人都跟着起身。
齐嘉致心情愉悦地对赵大郎说:“免得出了错案,孤回宫一趟调查清楚,就不多留了。”
“殿下的事情要紧,送殿下。”赵大郎赶忙相送。
孙英武和太子说的话,靖辰王听了个大概,目送太子容光焕发地走远,靖辰王回头遥望了一眼观景亭里的两个人,微微皱眉。
观景亭里,施云琳焦心地等待。刚刚亓山狼将宿羽叫上去,只说了三个名字——“奚弘新、郝毅、施砚年。”前两个人她根本不认识,也听不懂亓山狼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眼巴巴看着宿羽下去,再满怀希望地看着宿羽重新上来。
宿羽重新登上观景亭,对亓山狼点头。
亓山狼一言不发,又倒了一杯热酒来饮。
宿羽看着施云琳焦虑的样子,微笑着说:“夫人,不用担心了。”
施云琳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去,僵硬的身子也跟着一软。她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这件事情真的这么快就解决了。
宿羽这样说了,她还是有些不安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亓山狼。
感受到施云琳的目光,亓山狼将手中的酒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酒水溅出来一些。
施云琳下意识地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肩。
亓山狼起身往假山下走。施云琳想也不想急忙跟在他身后往下走。
石阶有些滑,亓山狼人高腿长走得快,施云琳小跑着去跟,一个脚滑,身子朝前栽歪,她急急扶住前面的亓山狼的后背。
亓山狼脚步微顿,好像叹了口气。他再抬步,脚步稍微放慢了些。
见亓山狼走过来,嬉笑的宴席安静下来。端着茶水的规矩婢女们也赶忙停下手里的事情退到一旁让开路。
沈檀溪立在一旁看着施云琳跟着亓山狼出去,她心里隐隐觉得施砚年有救了。不过眼下施云琳明显不会和她一起回长青巷了,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在这里久待,只想快些回去。
她刚迈出府门,外面好像来了位贵客,门口的宾客都为马车里的人让路。可沈檀溪不关心这些,她脚步匆匆离去。
一阵风吹来,吹起车窗边的垂帘,露出男子冷毅分明的下半脸。他伸手挑起垂帘,目光在沈檀溪的背影上多看了一眼,吩咐:“去查那个女人是谁。”
“是,殿下。”
施云琳不知道亓山狼要去哪儿,她默默跟在后面,跟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这是要进宫的路。
她甚至在宫门口见到了父皇和母后。
施云琳提裙快步奔过去。“父亲、母亲!”
二人见了施云琳,有些意外。付文丹拉着她的手,去看小女儿尚且病弱憔悴的脸色。施彦同道:“陛下在与朝臣商议朝政,暂时还不肯召见。”
施云琳回头,去望走过来的亓山狼。施彦同和付文丹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亓山狼看也没看这边一眼,脚步不停继续往宫门走。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推开母亲的手想要跟上去。
她才刚迈出一步,亓山狼回过头,对她说:“等着。”
施云琳听话地站在宫门外等候。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觉得时间漫长得好像没了尽头。
宫门再次打开,亓山狼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施云琳的视线里。
紧接着,施云琳看见了跟在亓山狼身后的施砚年。
事情给她摆平了她还要坐立不安地担忧,亓山狼只好直接将人带出来送到她面前。
“哥哥!”
施云琳和施彦同、付文丹都很高兴,急忙迎上施砚年。
施砚年望了一眼亓山狼,黯然道:“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付文丹哽咽道。
施彦同大概猜到了是小女儿去求了亓山狼,他刚想向亓山狼道谢,却见亓山狼已经走远了。
施云琳犹豫了一下,道:“你们先回家。”
她小跑着朝亓山狼追上去。她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今日的教训已经足够了,如果牺牲她自己可以换家人平安,她没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
本就大病了一场才刚刚退烧,施云琳跑到亓山狼身边时,已经开始冒虚汗,脚步也浮晃。她才刚拽到亓山狼披风一角,人已经站不稳。
亓山狼伸手一扶,手掌撑在她后腰,将人往怀里一带。她柔软的身躯重新落入他的胸膛。
亓山狼垂首望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弯下腰去,手臂穿过她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复进宫。
宫人正要关闭宫门,见亓山狼折返,也不敢多问,赶忙再将沉重宫门拉开。
施砚年望着亓山狼抱着施云琳走远的背影,久久不能收回目光。
施彦同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阿璟和檀溪还担心着。”
施砚年收回越矩的目光,微笑着温声:“好。”
亓山狼抱着施云琳直接去了太医院。太医院的医者们每日不就诊时,都在药味浓郁的太医院里读医书、试药方。
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禀告亓山狼过来了,几位太医都吓了一跳。那位可从未来过太医院。
亓山狼大步往前,不需要叩门自有人为他开门。他也不需要任何停顿,畅通无阻地大步走进太医院议事厅。
几位得了消息的太医早就站起身恭迎。
亓山狼迈进来,将怀里的施云琳放在罗汉床上,开口:“治。”
几位太医可不敢马虎,恨不得拿出看家本领围上去。一通兴师动众地诊查,发现只是染了风寒,而且也已经退烧了……
不过既然是亓山狼亲自抱过来的人,不管是昏了还是睡了,都要拿出最好的灵药来治!
今儿个不能让人活蹦乱跳,就是太医院没本事!
施云琳被浓重的汤药味熏醒。她睁开眼睛,入眼是宫女正在给她灌药。她好不容易挣开了,屋内几个小宫女立刻跪地。
施云琳想起来了,这里是太医院,是亓山狼送她过来的。几位太医们的用药可真厉害,让她昏昏沉沉睡到天黑。不过现在醒来身上倒是舒服多了,有着久病痊愈的舒畅感。
小宫女说:“夫人,大将军说等您醒了去前院寻他。”
施云琳下了床,快步往前院去。
月下,亓山狼正在用毛刷给大黑马刷毛。看见施云琳过来,他放下毛刷,翻身上马,绕到施云琳伸手一捞,将人拎上马背。
又是一路畅通无阻,大黑马再次在长青巷的小院门前停下来。
亓山狼又将施云琳放下去,而后调转马头。施云琳赶忙小跑着两步,攥住他的披风一角。
亓山狼坐在马背上回头看她。
施云琳已经下定决定不能再被亓山狼抛下。她本该说“带我回亓山吧”,可是对家人的不舍萦在她心口。话到嘴边,她又小声改了口:“吃了晚饭再走吧?”
亓山狼望着她不说话。施云琳心里突突跳,手指用力攥着他披风不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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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施璟快步跑到院门口, 将院门打开,立在门口往外望着。“阿姐回来了。”
在家人面前,施云琳顾着脸面, 瞬间松开了亓山狼的披风。
亓山狼看着施云琳垂下眼的样子,翻身下了马。他拍了一下马背, 大黑马前蹄踏了两下, 转身哒哒走了。
亓山狼经过施云琳, 踏进小院。施云琳愣了一下,快步跟上去。
施璟赶忙走在施云琳的身边,问:“阿姐,你们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有呢。”
“正好,饭菜刚端上桌,我们也还没开始吃呢!”施璟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亓山狼, 眼中浮现好奇。
小院里的人或坐在堂厅, 或候在门口往这边望着,瞧见亓山狼过来, 都有些意外。
坐在膳桌旁的施彦同站起身来, 热切地开口:“来的正是时候, 快坐下用膳。”
他又吩咐也青快去多拿两副碗筷。
本来施砚年坐在施彦同的左侧,施彦同使了个眼色, 他向后挪了两个位置。亓山狼坐在施彦同的左侧, 施云琳坐在亓山狼另一侧。而施云琳另一侧则是施砚年。
柳嬷嬷端上来最后一锅热汤, 所有的菜便上齐了。
这是施家人头一次这么近接触亓山狼,亓山狼天生有一种不易接近的非人野性, 他们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场活络气氛。
最先开口的人是施砚年。
“今日之事多谢大将军从中周璇,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亓山狼转过头, 一言不发地盯着施砚年,锐利的目光里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施砚年任由亓山狼打量,一片坦然相对。
施云琳坐在两个人之间,却有些不安。她一直琢磨不透亓山狼的行为,他甚至怕亓山狼回突然暴起,一下子折断大皇兄的脖子。
她赶忙伸胳膊去拿汤勺,盛了一小碗菌菇汤,递放在亓山狼的面前,说:“吹了很久的凉风,暖暖身吧。”
亓山狼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看了施云琳一眼,端起面前的菌菇汤来喝。
亓山狼动了筷,其他人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虽说食不言,可今日这一餐明显过于安静。沈檀溪放碗的动作都要缓慢小心不发出响动来,施璟也只夹面前的菜,筷子不敢往外伸。
可这样过分诡异的沉默也不是个事儿,付文丹打破沉默,她问施云琳:“人还病着在外跑了一天,有没有不舒服?”
亓山狼和施砚年同时转头看向施云琳。
“我没事,已经好了。”施云琳低下头咬一筷子的米饭。
“没事了就好,咱们湘国不像亓这么冷。日后你可要多注意保暖,多穿些衣裳,不能再着凉了。”付文丹说。
“嗯……”施云琳低着头,又往嘴里扒一口米饭。
“怎么只吃米饭?”沈檀溪示意也青去给施云琳布菜。也青赶忙拿了一个小碟,夹了几道施云琳爱吃的菜,放在她面前。
施云琳也不知道家人见她只吃米饭怎么想,实际上她是真的觉得米饭好香。她已经好久没吃过热乎乎香喷喷的米饭了。若是以前,别人告诉她白米饭是香的,她一定要摇头嘲笑对方味觉有问题,米饭根本没有香味儿。如今她自己倒是尝出了白米饭特有的香气。
连吃了几口米饭,施云琳才去吃小碟里的几道青菜。
亓山狼视线落在小碟里,看着施云琳吃草。
施云琳用筷子去夹青菜,瞧见菜叶上有一小块肉沫,她动作自然地下意识将那块肉沫挑走,夹起青菜来吃。
施云琳后知后觉亓山狼除了她给他盛的那碗汤,再没吃过别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夹起一块排骨给他。排骨刚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前,她就收回视线,继续吃着自己的东西。
亓山狼瞥了一眼排骨上杂乱的调料,有些嫌弃。不过他还是吃了。他咀嚼,连骨带肉。排骨上的骨头被他咬碎,混着娇酥的肉一起咽下。
施云琳听着他咬碎骨头的声音,假装淡然地继续吃东西,全当没听见。
施璟却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有人吃排骨是这样吃的。
施砚年有些担忧地悄悄看了施云琳一眼,再默默收回目光。他手握着筷子,实在是再也一口吃不下。
施云琳快吃饱了,柳嬷嬷端上来一碟精致的梅花酥。“昨儿个就弄好了材料,想着今天给你做,还好小公主今晚上回来了。”
施云琳眼睛弯起来对柳嬷嬷笑,迫不及待地去吃粉嫩酥口的梅花酥。柳嬷嬷做糕点的手艺向来一绝,施云琳很喜欢吃这些甜甜酥酥的点心。
她吃了两块就有些吃不下了,弯着眼睛说:“剩下的我要留着夜里吃。”
施彦同笑着说:“谁也不会和你抢。”
膳桌上的气氛这才逐渐缓和了些。当然,这种融洽和亓山狼无关,相反只有当他不存在,其他人才能放松些。
这顿晚饭,亓山狼一共只吃了施云琳给他盛的一碗汤和夹给他的那块排骨。
饭后,付文丹将施云琳拉到角落,低声:“大将军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不和他胃口?他想吃什么,我让柳嬷嬷现在去做。”
“不用。”施云琳摇头,“他本来也不是每天都吃东西。”
施云琳已经知道亓山狼的肠胃和寻常人不同,以前在亓山的时候,他烤了兽肉撕下一条条喂她时,他自己大多数时候并不吃。
付文丹听得震惊,居然有人不是每天都吃东西,还能长得这么高大结实?不过她没多追问这事,而是问:“今晚你们留下来吗?”
这把施云琳问住了。她也不知道。她回头望向立在檐下的亓山狼,不确定地说:“应该吧……”
施云琳不愿意家里人为她担心,总想在家人面前保留些体面。可能不能留些体面,却是亓山狼说了算。瞧着家人们都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她朝亓山狼走过去,同他一起立在檐下。
望一眼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她蹩脚地找借口:“外面好冷,我们进屋去吧?”
她轻轻抬手拉住亓山狼的衣袖,将他领进她的房中。
到了房间,施云琳立刻松了手,再将房门关上。
亓山狼在桌边漠然坐下,不言不语。施云琳望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只他们两个的时候,差点被他掐死的恐惧总是盘旋在她心口。
她缓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儿,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她不知道这样攀附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土?
一想到回到故土很可能只是一场痴梦,施云琳心头立刻酸胀难受。
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夭屋儿耳起五耳吧一整理施云琳打了个寒颤。将她从思乡的回忆里拽回来,让她惊觉已经很晚了。她回头,见亓山狼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她关了窗,后背倚着窗口,有些无措地望着亓山狼,她心里没谱,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她甚至不知道亓山狼会不会还想掐死她。
犹豫再三,她才小声开口:“该睡了。”
亓山狼抬眼,灼亮的眸子盯着她。
施云琳轻轻咬了下唇,垂下眼睛,去解身上的衣服。她解下外衣,放在一旁的桌上,再抬臂绕到颈后去解开细细的带子。她将肚兜解下来攥在手里局促地攥了攥,才放到一旁。她再弯腰,褪去身上最后的衣料。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的脸颊浮现窘迫的红。亓山狼盯着她,视线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再慢慢下移。她身上从上到下从外到里都曾落入他的掌中,他十分清楚雪肌落入掌中时的荡漾。
施云琳在亓山狼的打量目光下,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一步步地挪,直到站在他面前。指尖微颤之后,施云琳去攥亓山狼的袖子,再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该睡了……”
亓山狼的视线缓慢地从下至上扫过施云琳的身体,最后盯着她的眼睛,问:“不怕了?”
“怕的。”施云琳嗡声实话实说。她不喜欢说谎话,也不觉得有说谎话的必要。她就算说不怕亓山狼,亓山狼也不会信的。
她当然怕。施云琳长这么大,身体上经历过的最痛都是亓山狼给的。夜晚漫长的折磨像挣不开的梦魇,是醒来后回忆都会发抖的痛。
可什么是和亲呢?大概就是用这副身体去换身后人的安全。再痛,都该去承受。
施云琳轻轻舒出一口气,做了些思想准备,才弯下腰去解亓山狼的衣带。
亓山狼握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
施云琳疑惑地抬眸对上亓山狼的目光。亓山狼站起身,握住施云琳的手腕,将人拽到床上去。施云琳踉踉跄跄歪坐在床榻上,抬眸望着亓山狼的目光里噙着藏不住的恐惧。
他冷漠地逐渐靠近,一股冷意将施云琳袭击。她攥着身侧的锦被,紧张地逐渐用力抓紧。
亓山狼几乎贴在施云琳的颈侧,微侧过脸用力嗅了嗅她身上的气息。他退开些,再一手抬着施云琳的脸,指腹在她的唇上轻捻。
他再次靠近,将唇贴在施云琳的唇上。他的唇很凉,施云琳整个身体紧绷一动也不敢动。
而他的手掌缓缓下移,抚上施云琳纤细的脖子。
就在施云琳以为他又想要掐死她的时候,亓山狼的唇和手都很快离开了。他将自己的食指横塞进施云琳的口中,说:“咬。”
施云琳没听懂,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咬我。”亓山狼重复。
施云琳这次听懂了,咬上亓山狼的手指,力道轻轻的,也不敢用力。
“用力。”
施云琳实在是琢磨不透亓山狼到底想干什么。既然是他让她用力咬,她便用力。好像这段时间的委屈和气恼都短暂地得到了宣泄口,她尽了全力去咬。虎牙嵌进亓山狼的皮肉里。直到满口血腥味儿,施云琳才惊慌地松了口,小心翼翼地去觑亓山狼的神色。
亓山狼垂眼,去看自己的手。施云琳看着他的手指被她咬得血流不止,有些害怕。她急忙欠身去拿床头小几上的帕子,跪坐在床榻上的她直起身来,捧了亓山狼的手去擦他食指上的鲜血。
“是、是你让我咬的……”施云琳小声呢喃,声线有一点抖。
亓山狼好像并不知道疼,他另一只手重新抚上施云琳纤细的脖子,指端在她颈侧轻压了两下。
他说:“扯平。”
施云琳茫然地望着他。他在说什么?
亓山狼松了手,将裹在手上的帕子扔开,解衣带的同时,将床幔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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