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头到马车的路并不长,但阿城却觉得似乎已经走了很久,每一步都引人遐想。
怀抱温暖而富有安全感,不同于医馆潮湿的寒冷,不同于连夜赶路的风霜加身,更不同于阡州围观者的冷眼旁观,还有如牧娘那般的龌龊霸道。
就好像是风雨颠沛后抓到了一根纤绳,由它带着便能走出阴霾,重见天光。
阿城忍不住小心翼翼抬头去看苏洛屿。
此时苏洛屿正抬眸看着前方,自下往上去看,脸部锋利硬挺的弧线一览无余,深邃的眉眼中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冽。
嗯,怎么看,都是一个远不可近的人。
但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和自己有着渊源颇深的过往。
只可惜,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阿城想什么呢?”苏洛屿笑笑,故意问,“眉头全皱起来了,是不想跟我这个凶神恶煞的人回家吗?”
阿城闻言摇头,解释道:“不是,我只是试图去回忆以前的事。”
苏洛屿问:“那有想起点什么来吗?”
阿城脑袋耷拉下去,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苏洛屿看着阿城苦恼的模样,语气颇有耐心:“没关系,就算阿城永远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还记得阿城,就不算太糟糕。”
阿城闻言愣了愣,不由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明白,苏洛屿能对他说出这些话,说明两人过往的关系不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亲密无间,但自己却忘了他,怎么想,对方都不会真的不在意。
于是,那怕苏洛屿现在在自己眼里还是个陌生人,阿城还是克服别扭,抬头对苏洛屿露出个微笑来,回应道:“我会努力想起来的,还有,谢谢你来救我。”
苏洛屿看着已经完全对自己放松警惕的阿城,心里有点意外,不禁笑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身后郭宣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由想,这两到底互相给对方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变得这么温顺乖巧,让一个严苛残酷的主帅变得这么会哄人?
又或者说,这两不省心的都在互相演戏,郭宣想到这里,不由细思恐极,脊背发凉
——真怕寒虓突然拿出暗器给自家主子一下!
行至马车边,车夫躬身行礼,见了苏洛屿怀中的阿城,拿出马凳放好。
但苏洛屿并没打算放阿城下来,让他自行上马车,而是凭借自己八尺身长,直接抱着阿城躬身往车里送,车夫见状赶紧掀开车帘。
待将阿城放到车内坐好,苏洛屿才掀开衣摆,长腿一迈也上了车。
郭宣跳起来往车辕上一坐,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车夫点头,又将没人用过的马凳收起,然后驱马拐上回王府的路。
“郭宣,进来。”
马车没出去两步,苏洛屿唤了声,郭宣嗖地蹿进车内。
因郭宣动作大而快,引得马车晃动,阿城猝不及防往前倾,苏洛屿眼疾手快扶住,然后瞥了眼郭宣。
郭宣先是一愣,看了眼苏洛屿眼色,随即一拍脑门,道:“哎呀,瞧我这大老粗的性格,我给忘了还有伤员了!”
说罢,郭宣对阿城哈哈了两声,阿城转头面向他,回了一笑,道:“无妨,郭将军并非有意。”
郭宣不由心生好感,忙摆摆手,随即又赶紧反应过来什么,当即重新起了戒备,心道,不愧是寒虓,收买人心果然有一套,这可比北境那些明面的刀剑可怕多了!
虽然郭宣面上不露什么,但苏洛屿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不置可否,重新扶阿城坐好,对郭宣吩咐道:“过来,看看阿城的伤势。”
郭宣点头,上前给阿城把脉。
阿城不由有些意外,问:“郭将军还会医术吗?”
毕竟,郭宣看着就是人高马大的一介武夫,和大夫半点边不沾,倒是嘴角还沾着两粒饼渣子。
郭宣闻言不由笑笑,正要自夸一番,苏洛屿轻咳一声,郭宣赶紧把话囫囵吞回肚子,重新了组织了一番,道:“就会一点微末的医术,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阿城点点头,不再追问,然后静静坐着,配合郭宣把脉。
待郭宣把脉完毕,不由皱了皱眉,对苏洛屿道:“世子爷,别看他面上无甚事,实则伤及内里,气血不足,元气大伤,尤其心脾虚弱,亏空得颇为严重。”
苏洛屿点头,握住阿城的手,吩咐:“知道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郭宣点头领命,同时接着侧耳恭听,但苏洛屿却没再说什么。
于是郭宣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家主子,一脸“让我治寒虓,怎么个治法,是治死,还是治活,还是治个半死不活?”
苏洛屿看着郭宣那幅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提点道:“我们宸王府是没银子了吗?”
郭宣听得莫名其妙,道:“怎么会,咱宸王府又不是叫花子。”
苏洛屿反问:“竟然有银子,那为何带不回医馆的药材补品?”
郭宣明白了苏洛屿意思,微微一笑表示明白。
这时,咕噜一声响开,在安静的马车内听得格外清晰。
阿城默默低下头,十分难为情地看向肚子。
“忘记问阿城是否用饭了,我的疏忽。”
苏洛屿说着俯身拉开小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食盒。
这个食盒是郭宣让茶楼老板放的,里面装满了各种精致点心,他自己都舍不得吃。
郭宣见自家主子要借花献佛,不由啧了声想阻止,但被苏洛屿一个眼神驳回。
“回到家再用膳,先吃些点心垫垫吧。”
苏洛屿嘴上这么说着,但食盒却放在自己那侧。
待揭开食盒,香甜的醇香刹那飘满整个马车,郭宣只觉心都在滴血,背着阿城对自家主子做了个上吊的动作,眼中也无神了。
苏洛屿从袖口中拿出袋银子,抬手丢给郭宣,道:“现在就去买吧,把该买的都买了。”
郭宣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双眼当即重新焕发光彩,身形一闪就出了马车。
阿城看着郭宣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阿城?”苏洛屿看了下食盒里的精致点心,从来面随意拿了块。
阿城直言:“郭将军看起来,不像是将军。”
“那阿城觉得,将军应该是怎么样的呢?”苏洛屿边问,边拿着点心送到阿城嘴边,阿城抬手自己拿,却被苏洛屿制止。
阿城疑惑地看向苏洛屿,苏洛屿笑着看着他,点心仍旧放在他的嘴边。
苏洛屿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喂他吃,而且很坚持。
阿城觉得有点怪,毕竟自己还没伤到无法用手吃东西的程度。
但对方是苏洛屿,加之自己确实饥肠辘辘,犹豫后还是张开口,去咬苏洛屿手上的点心。
阿城吃得很小心翼翼,避免咬到或者碰到手指,所以很慢。
苏洛屿也不急,也不催,只颇有兴致地看着阿城吃,就像是在喂一头被自己骗进笼,却浑不自知的漂亮困兽。
第一块吃完后,阿城赶紧道:“我吃好了。”
苏洛屿没回答,而是又从食盒中拿了块,递到阿城嘴边,道:“阿城饿了,一块怎么能吃饱呢?”
说罢,便静静等着阿城妥协,温柔耐心且不容拒绝。
阿城看了会儿苏洛屿,见他坚持,只得低头继续吃,待十多块点心落肚,便真的饱了。
苏洛屿见阿城吃得差不多,便在喂最后一口点心时,趁马车颠簸,手指微不可查地往前送了点,阿城温热的舌头便猝不及防舔在指节上。
阿城瞳孔紧缩,几乎是瞬间往后一仰,道:“抱歉!”
苏洛屿用指腹摩挲着余温,不由想起养在北境的白虎,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吃他手里的东西。
如出一辙的强大,如出一辙地困在自己所制的樊笼之中,甚至会对自己的忤逆而自愧。
大概在这个世上,这般美丽而危险的存在,驯服起来比什么都有趣。或许,从他看到眼前人的第一眼,便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也才有了阿城这个名字。
城,正有困囿之意。
“无妨。”苏洛屿会心一笑,重新握住阿城的手,用另一只手将食盒拎到阿城面前,问,“还有其他想吃的吗?”
食盒里的点心做工上乘,非常精致,却又干而甜腻,且无茶水润口,方才饿着肚子吃,自然香甜可口,但现下饱了,便再无半分兴趣。
阿城摇摇头,苏洛屿便抬手打算合上食盒,但被阿城阻止。
“你要尝尝刚才那个点心吗?”阿城并不叫苏洛屿世子爷,苏洛屿也并不在意,但他并不喜欢阿城这个意料外的举动。
苏洛屿略有不悦,但面上并不表现,问:“为什么想我也尝尝呢?”
阿城没有察觉到苏洛屿眼中的危险,只对苏洛屿露出一个笑来,直言:“你挑的很好吃,但是你还没尝过,我看食盒里刚好还有一个,所以想你也尝尝。”
真是颇得人心的好答案。
苏洛屿定定看着阿城,看着他眼中澄澈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真诚,不由莞尔。
“我不爱吃甜物,但是阿城喜欢,所以就常在车上备些。”苏洛屿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倒是将阿城说得眼神一动。
“阿城还没回答我,你觉得将军应该是怎么样的呢?”苏洛屿将食盒盖好,放回柜中,好整以暇地接着问话。
阿城略略一想,道:“骁勇善战,英姿飒爽,或内敛城府,或雷厉铁血,但都至少……稳重?”
苏洛屿不禁笑着接话:“反正不会像郭宣那样,山一样的剽悍个子,却跟个要糖的孩子一样,对吗?”
阿城闻言想要摇头,但又觉得苏洛屿说的没错,便保持沉默。
苏洛屿抬手拍拍阿城手背,问道:“阿城啊,你不会失忆后,就只看人的表面了吧?”
“你大概忘了,我们这位郭将军在元景七年,于北境普瓦城第一次独自迎敌北狄时,一日之间斩杀三百敌首,并将其悬挂城垛之上,将整面城墙都染成了血淋淋的红色,犹如鬼蜮,生生将当时攻城的北狄将领吓破了胆,坠马后一病不起。那之后,朝廷中见过那一幕的将帅看到郭宣,都心有余悸,甚至有人至今都不敢直视他。”
阿城光听苏洛屿说起,便已觉毛骨悚然,更别提当年亲眼见过那一幕的人,不由感慨:“大概为将者,诡道非常,世人不解,亦是道。”
“正是,郭宣此类人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你觉得他像孩子,便已经被他骗了,如此可见,伪装也是种本事,只要做到极致,连自己都能骗过去,更何况是旁人?”
苏洛屿摩挲着阿城手上用剑拉弓留下的厚茧,时刻注意着他面部神情的变化,意有所指问:
“我说的对吗,阿城?”
但阿城的的确确已经完全失忆,根本听不出苏洛屿的言外之意
——不过闻罢也没点头,而是认真思考一番,然后摇了摇头。
苏洛屿见状挑了下眉,好奇问:“阿城觉得我说的不对?”
阿城笑笑道:“伪装可以迷惑对手,无论在何处都是上策,但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伪装,其实反而是卸下伪装。”
苏洛屿闻言起了兴致,问:“阿城此话怎讲?”
阿城:“好比郭将军,他像个孩子并非是在北狄入侵者面前,而是在你面前,所以嗜血杀戮的那面才是他的伪装,在你面前展现的才是他的真面目。”
苏洛屿闻言勾唇笑了下,不置可否,只抬手拢了拢阿城肩头下滑的外袍。
“世子爷,王府到了。”
这时,马车稳稳停住,车夫提醒了一句。
苏洛屿率先下了马车,然后对阿城伸出手,眉眼笑意漾开,看的门口侍卫错愕不已。
“阿城,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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