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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起风(三)

    “能让你耿耿于怀的,肯定绝非常人。”

    “保护世子爷和诸位大人!”

    郭宣迅速反应, 一声令下,亲兵和随行阡州守军瞬间戒备。

    下一刻,数道箭簇从天而降, 顿时血溅三尺。

    而队伍此时方出阡州城, 城门都尚能望见, 周围或出城或进城的百姓当即尖叫逃窜, 一片混乱。

    罗彬一脸“我就知道”,赶紧带人往苏洛屿的马车奔, 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确想苏洛屿死,但不是死在这里!一个马上袭爵的镇远军主帅要是死在他的地界上, 那么他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到时候不管是哪方动的手, 他都得掉脑袋。

    “世子爷!我们要不往城内撤吧!”罗彬气喘吁吁地趴到苏洛屿马车上。

    苏洛屿没回答, 只气定神闲地掀开车帘, 对罗彬笑了下, 道:“罗大人急什么?”

    罗彬闻言一惊, 侧头看了眼混乱见血的场景,有种自己莫非见鬼了的恍惚。

    这……这都不急?难不成要阎王爷亲自来了才急吗!

    “郭宣听令!”

    苏洛屿不知何时已经出来站到了车辕上, 看向受惊的百姓, 正色厉喝:“迅速将周围百姓往城外撤走, 不得有误!”

    “得令!”郭宣当即调转马头,带一队亲兵疏散百姓, 九妹亦出了马车去帮忙。

    罗彬正奇怪为什么要将百姓往城外撤,而不是城内,便听得身后一声沉重闷响, 再回头时, 城门竟是已经合上了!

    而能从城内合上城门的, 除了阡州守军自己,还能有谁?

    再一看,射箭的源头不正是阡州守军自家的箭塔吗?

    “这,世子爷!这与我无关啊!”

    罗彬简直欲哭无泪,但苏洛屿压根儿没听他说话,而是静观其变周围动静,突然伸手将他一拽,随即一支利箭便射在他方才站的地方。

    罗彬瞪大了双眼,吓得直接口哑,随即忙连滚带爬躲到车厢另一侧。

    混乱中,城外两面山坡上冲下来两拨人马,虽着各色粗布短打的暴民装束,但来势汹汹,整顿有素,明显是蓄谋已久的正规力量。

    “看来罗大人是真心想杀我啊,连假装暴民这种策略都想好了。”苏洛屿冲罗彬一挑眉头。

    “冤枉啊!世子爷,你要相信下官啊!”罗彬简直欲哭无泪,没想到向来高高在上判他人生死的自己,竟也有喊冤的时候!

    苏洛屿当然知道不是罗彬,转身拿了佩刀便跃身下了马车,罗彬急得又凑了上来,苏洛屿一把将他推给旁边亲兵,亲自带人迎接潮水般扑杀上来的“暴民”,还有突然反水的部分阡州守军。

    罗彬看了看两亲兵,觉得没什么安全感,很有眼力地往马车里凑,喊了声:“城公子!”

    他当初可是看过这位城公子出手的,那身手比他见过的守将强多了,要是待在他身边,肯定能保无恙。

    但马车里并没有回应,罗彬心里一沉,当即斗胆掀开了车帘。

    得!马车里早就没了人影!

    整个阡州东城门外,以苏洛屿为中心,厮杀一片。

    随行的众官吏皆是眼睛雪亮,纷纷往远离苏洛屿的方向躲,但那些暴民似乎总会有一部分专门来攻袭这些官员,还有周边乱窜的百姓,于是郭宣不得不遵循苏洛屿命令,在混乱中奋力保护这些无辜者

    ——很显然,这是要将护卫苏洛屿的亲兵力量分散开,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杀苏洛屿。

    百丈外,箭塔上临时叛乱的守军还在箭发如雨。

    突然,一只铁爪扒住墙体,不待守军反应,便有一道白影顺着铁索飞身上来,一剑封喉。

    阿城迅速解决了这个箭塔的十余守军,并躲过临近箭塔的飞矢,转身架起现成的弓弩,朝对方射去。

    百发百中,英姿熠熠。

    苏洛屿远远瞥见,呡唇一笑,握紧手中锟铻刀,目光一寒,一连砍下三名偷袭者的头颅。

    虽暴民来势汹汹,但他们的对手到底是苏洛屿带出来的亲兵,加之苏洛屿亲自坐镇,又有阿城和郭宣这等级别地高手在,攻袭的暴民那怕数量众多,没多久便开始攻守易势。

    不过苏洛屿虽神色从容,却并未放弃警惕

    ——真正的对手,还尚未出现。

    终于,眼看所谓的暴民就要坚持不住,而亲兵的力量也被消耗不少,方才慌乱的百姓间跃出十余名彪汉,并从携带的菜筐等杂物中拿出兵器来。

    这十余名彪汉皆是练家子,几乎是以势不可挡的架势长驱直入,迅速朝苏洛屿攻来,郭宣见状当即要调转马头回来护主,但被苏洛屿抬手阻止。

    郭宣这才注意到,有暴民又在对无辜百姓动手,于是只能暗骂一声,先持刀解决自己这边。

    有彪汉率先朝苏洛屿冲上来,迎面就是狠厉一劈,苏洛屿侧身出刀,一击毙命。

    同时一道白影在身后落下,将后面的偷袭的彪汉解决。

    “在这里动手,真是一举两得,既能杀你,又能把锅丢给金丞相一党。”阿城与苏洛屿并肩作战,一脚将旁边扑过来的暴民踹飞,道,“仲默,我觉得阡州内有细作。”

    苏洛屿正将锟铻刀从一暴民体内拔出,闻言道:“而且这人估计来头还不小,既有调兵权力,又能把罗彬耍得团团转。”

    阿城略略一想,皱起眉头问:“藏这么深?”

    苏洛屿笑:“可不是,藏挺深,所以我才得在离开阡州前帮罗彬揪出来,然后让他去处理和制衡。”

    话音方落,阿城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在一片混乱中望向守在吏部官员前的护卫。

    “小心!”阿城在提醒的同时,已经举起飞羽匣,扣动机括射向一直低头沉默的一名护卫。

    果然,那护卫出刀极快,同时挡下飞羽匣射出的三枚箭镞,同时不再伪装,朝这边冲过来。

    所经之处血雾爆开,恍如死神开道。

    “好快。”阿城握紧剑柄,提起十二分警惕,“此人恐怕是目前为止我们遇到的刺客中,最难对付的。”

    苏洛屿却道:“还行,比三年前的某人差远了。”

    阿城问:“谁?”

    苏洛屿却没答,持锟铻刀朝那护卫招呼过去,阿城紧随其后,却被从侧面冲出的暴民阻拦,不得不停下迎战。

    两位高手过招,周围亲兵和暴民完全无法插手,阿城一边带人阻挡一波波扑上来的暴民和守军,一边时不时注意苏洛屿和那“护卫”的较量。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毕竟谁都能看出来,来者不善,且来者不凡,有几招连苏洛屿都接得很险,但凡一个不留神,便是破绽。

    但阿城没想到的是,那护卫在察觉到渐渐不敌后,突然古怪地笑了声,朝苏洛屿说了句话。

    而苏洛屿波澜不惊的脸竟真的因为那句话松动,出现短暂的怔愣,随即那护卫赶紧趁这个契机出手,刀光如水直朝苏洛屿脖颈而去,阿城见状心头一紧

    ——然后就在刀刃贴到脖颈咫尺距离时,锵的一声震响,锟铻刀反压而起,直接将护卫手中刀刃断为两截!

    护卫倒也早有防备,在兵器折损后,毫不意外地往后撤开。

    不过苏洛屿压根不会给他机会暂缓,直接紧跟上前,且目光寒冽狠厉,周身弥漫开隐隐杀气。

    阿城知道,苏洛屿这是真生气了,寒虓所说的那句话必然触动了他的逆鳞。

    一声闷响,苏洛屿直接将锟铻刀一转,用刀柄将护卫拍向后面的拒马阵。

    护卫与拒马一同倒地,随即拒马的尖端直接将其臂膀扎透,血肉模糊。

    护卫顿时疼得满头冷汗,却死死咬牙不肯叫出声来。

    与此同时,周围的暴民和阡州叛军也被控制,郭宣揪着罗彬去叫人打开城门,九妹则耐着性子安慰一众受惊的礼部官员。

    “你们寒虓的骨头都这么硬吗?”

    苏洛屿用刀刃贴近护卫脖颈,压出一道血线,话语中杀气侧漏。

    护卫奋力抬起头来,恶狠狠咬牙道:“杀你不成,是我实力不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洛屿冷笑一声,直言:“自不量力,杀我当然会失败。”

    护卫却不再理会苏洛屿,而是用自己脖颈往刀刃上撞,苏洛屿不爽地撤了刀,抬手抓住护卫头发用力,直到血丝顺着头皮流下,护卫浑身颤抖,才开口:“你们主子手里的棋子真是越来越差了,至于你想死,你还没有资格选择。”

    “郭宣!给我绑了!”

    城门才方打开,郭宣还没站着缓口气,闻言便脚尖一转跑过来,三两下便将寒虓绑了,又给口中塞了块破布防自杀。

    那边的罗彬也酝酿得差不多,过来就是一个跪倒行大礼,声泪俱下:“世子爷!下官冤枉啊!”

    其他官吏也跟着齐齐下跪,不管有罪没罪,都对盛怒的苏洛屿充满了畏惧。

    苏洛屿瞥眼跪了一地的官吏,看向满是血的锟铻刀,没说话。

    官员们于是更害怕了,战战兢兢的直发抖,生怕下一个被砍的就是自己。

    阿城走过来,递了块干净帕子,示意擦刀。

    苏洛屿接过帕子,但却没擦刀,而是拿着帕子穿过帷帽白纱,替阿城擦下巴上溅到的血,至于锟铻刀,直接扔给郭宣:“擦了。”

    郭宣:“……”天天擦刀,要不给封个镇远军擦刀将军算了。

    面上还是老实接过,仔细擦拭。

    罗彬见苏洛屿不理会自己,正纠结着要不要再喊一轮冤枉,苏洛屿刚好替阿城擦完血迹,当即转身冲他过来,然后猝不及防直接一脚踹在了他肩膀上。

    罗彬当即滚倒在地,只觉胃内翻江倒海,却还得忍痛爬起来重新跪好,大呼:“下官冤枉!”

    苏洛屿没说话,又提起了腿。

    罗彬忙改口:“都是下官督察不利,请世子爷责罚!”

    苏洛屿这才勉强收起下一脚的动作,微微俯身,低声冷冷道:“罗大人可别忘了,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如今竟然动了这个心思,无论是我这边,还是金丞相那边,可都不好交代。”

    罗彬闻言惊恐万状,要不是怕再被踹,那句冤枉差点又要脱口而出。

    这时,礼部官员你推我推,最后还是那名白胡子长吏上前,问:“世子爷,发生这般变故,是否需要延缓回京之期?”

    “不用。”苏洛屿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容拒绝,“今日之事,帝都自会派人协助罗大人彻查,但我回京一事不宜延迟。”

    说罢,便携阿城上了马车,郭宣则将护卫拽上后面马车,又下令迅速整肃队伍。

    半个时辰后,回京的队伍再次出发,留下一地尸首和烂摊子,罗彬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场昏倒。

    “有没有受伤?”苏洛屿揽过阿城,细细检查。

    阿城摇摇头,抬手将头上帷帽揭下,阻止苏洛屿动作,担忧道:“我哪有机会受伤,你才是方才差点陷入险境的那个吧?”

    苏洛屿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道:“有阿城护佑,怎么可能受伤。”

    阿城这才放心,又问:“我听你意思,之前便见过寒虓好几次,所以那名护卫也是寒虓吗?”

    苏洛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手捏住阿城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过了会儿才道:“对,他确是青鸾台寒虓之一,只不过实力很一般。”

    阿城心道,能和你过招到那般程度,怎么会只是一般?也就你自己能有资格这般说罢了。

    “那你还说,比三年前的某人差远了,是谁啊?”阿城反手握住苏洛屿的手,干脆将整张侧脸贴到他温热的掌心。

    苏洛屿看着阿城轻轻扇动的睫毛,问:“你似乎很好奇他是谁?”

    阿城直言:“能让你耿耿于怀的,肯定绝非常人。”

    苏洛屿语气淡淡:“能成为寒虓的杀手,都不会留有姓名和身份,而且他已经死了,刺杀失败后,坠江而亡。”

    阿城啊了声,叹道:“如果不是因为敌对,你们应该会不打不相识,成为很好的友人吧。”

    苏洛屿感受着掌心温软的触感,不由笑了下,道:“这谁知道呢。”

    “如果换作我是你,我也会对这样的人耿耿于怀。”阿城又是一番感慨,随即收起思绪,问,“对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徐文袁站队你的?”

    苏洛屿看着阿城,若有所思,嘴上心不在焉道:“因为只要是人,便都有在乎的东西,徐文袁的私生女徐念云便是他最在乎的,当初利用徐念云激怒徐文袁,如今又用徐念云的沉疴和未来作为交易,徐文袁那怕知道这是胁迫,也只能答应。”

    听到这里,阿城不由一愣,没再说话。

    苏洛屿思量完自己的事,抬眸见阿城眉宇间有愁色,正要问,马车外响起郭宣的声音:“爷,那名寒虓我管不了!”

    苏洛屿微微皱眉,掀开车帘。

    郭宣赶紧诉苦:“爷,他可不是一般人啊,什么想死的招都使得出来,就这一会儿,已经换了五种死法,刚才要不是我亲自守着,他刚才差点用绑他的绳子把自己勒死!”

    苏洛屿听罢扶额,直言:“要是他真想死,就不会搞出那么多动静让你发现。”

    郭宣当即恍然大悟,忙策马跑回去问。

    片刻后,郭宣返回来,看了看车内阿城,犹豫再三,道:“爷猜的不错,他确实有条件,说是爷答应了,他就告诉爷想知道的事,但是那条件……”

    苏洛屿催促:“说。”

    郭宣吞了吞口水,拉开自己和苏洛屿的距离,视死如归道:“他说,他要单独见阿城。”

    苏洛屿眼底闪过厉声,语调偏冷:“什么?”

    作者有话说:

    崎某:对于这次变故,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罗彬:我能说脏话吗?

    崎某:不能,要文明用语噢

    罗彬:那我没什么想说的(刚说完就看到柿子,连滚带爬逃走)

    柿子(坐下,郁闷):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老婆好像不太高兴

    崎某:嘿嘿,你猜对了,他就是不高兴!

    柿子:????(惊觉)你打算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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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起风(四)

    “已经到了不能回答的程度吗?”

    马车内, 阿城和苏洛屿之间陷入沉默。

    更准确地说,两人正定然看着对方,各不退让, 各不妥协。

    “为什么不让我去?”

    阿城率先打破沉默, 轻叹一气再次提议:“他是寒虓, 是帝都权力中枢的一颗重要棋子, 如果能从他嘴里套取重要线索,必然能更好把控眼下时局。”

    “不行。”

    苏洛屿想都没多想, 直接拒绝,继续靠坐在马车门口, 宛然一尊门神。

    阿城没法子,伸手扯扯苏洛屿袖子, 问:“仲默, 你是不是担心他会对我说什么, 从而让我乱了心志?”

    苏洛屿被说中, 但面上不显, 也不答,装起耳聋来。

    阿城便爬行上前, 苏洛屿立即警惕, 将出马车的路赌得死死的。

    “仲默, 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阿城得寸进尺,有点恼地拍了拍苏洛屿胸膛。

    苏洛屿抬头反问:“那你为什么非要去见那个野男人?”

    阿城疑惑地啊了声, 无奈道:“这都哪跟哪啊,我去见他,是为了正事!”

    苏洛屿冷哼了声, 道:“方才郭宣将他脸上□□揭下时, 你就盯他看了好一会儿, 确实挺好看的,剑眉星目,谁会不爱?谁会不想找个机会靠近?”

    阿城不禁皱眉,正要和苏洛屿掰扯一番,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这人不过是在颠倒本末,避重就轻。

    “仲默,”阿城正色,直视苏洛屿的眼睛,选择直言,“如果我猜的不错,我的真实身份和帝都有关,而且和寒虓有关,对吗?”

    苏洛屿没有回答,但马车外郭宣听了,感慨地直摇头,心道,何止有关,你就是寒虓之一,而且这些年宸王府为了隐瞒你的踪迹,可谓绞尽脑汁,就差造个高阁真金屋藏娇了。

    “仲默,何必担心至此?”阿城倏地笑了声,俯身上前,在苏洛屿脸颊上落下一吻,再三保证,“我说过,既然已经选择留在你身边,那么不管过去我是谁,都不重要。”

    苏洛屿感受着脸颊一触即发的温热触感,看着阿城眼中的坚持,默了默,最终还是将帷帽递给阿城,身形一侧让开了路。

    “等我,套完话马上回来。”阿城又亲了苏洛屿嘴角一下,随即生怕人反悔似的,戴上帷帽飞快地出了马车,骑了匹马朝后面关押那名寒虓的马车疾去。

    “爷,你真放阿城过去啊?”郭宣凑上来,十分不解。

    苏洛屿摸摸脸颊,又摸摸嘴角,微微一笑:“一个刺客,难不成说什么,阿城就会信什么?”

    郭宣看自家主子仿佛被狐狸精灌了迷魂汤似的,牙疼地皱了皱眉头,直言:“爷,我觉得我们还是跟过去比较好。”

    “不用,除非你开始对你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觉得阿城有恢复记忆的可能。”苏洛屿悠闲地往马车一靠,还给赶路的马儿吃了把草。

    不是前几天还质疑我医术吗?

    郭宣郁闷了下,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心里虽然觉得自己某些想法有点捕风捉影的意思,但最后还是老实交代:“那名寒虓与阿城年纪相仿,而青鸾台的寒虓总计也才七名,所以阿城或许和他是自小一同接受训练,一同长大……爷,你去哪!”

    只见苏洛屿突然出手,将旁边一名骑兵拽起往马车车辕上一放,便骑上他的马往后面奔去。

    郭宣紧跟上,忍笑道:“爷,那寒虓不是说要单独见阿城,阿城也说让你等着吗?”

    苏洛屿给了郭宣一记眼刀:“笑话?我还听他一个刺客的不成!”

    关押寒虓的特制马车就在队伍中后部,骑马倒也快,阿城到后一招手,守着的亲兵便放他上去,给他开了马车的铁门。

    阿城进去后,便示意亲兵关了门。

    整个车厢蒙有黑布,内置铁栏,光线有些暗沉,空中满是血腥味。

    寒虓手脚皆被玄铁索锁住,加上郭宣精通脉络之术,早就施用银针封住几处要穴,此时的他看起来无疑于手无寸铁的常人。

    当然,也可能只是看起来。

    “你来了。”

    寒虓并不意外阿城的出现,且目光中毫不遮掩对阿城的好奇。

    阿城想起苏洛屿那张不情不愿的脸,隔着尽可能远的距离坐下,问:“为什么要单独见我?”

    寒虓默了默,却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你,但我来此之前,有人告诉过我,如果刺杀失败,只要说出阿城这个名字,我就能得救。”

    阿城闻言不禁一笑,直言:“但我并不认识你,不是吗?”

    寒虓看着阿城头上的帷帽,讽道:“你遮面见我,我当然无法知道你是谁。”

    阿城反问:“可是如果真的熟识,怎么会连声音都听不出来呢?”

    如果真的熟识,怎么会连声音都听不出来?

    似乎是这句话点醒了寒虓,寒虓脸上笑意刹那消失,定定看着眼前的阿城,嘴唇翕动几下,道了句:“绝不可能。”

    阿城察觉到了寒虓的异样,略作思索,一把掀开了帷帽。

    少量天光透过缝隙照进来,一副绝色容颜终于得以窥探几分,但那怕是看不真切,寒虓也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朝思暮想的人。

    “十七!”

    寒虓短暂的震惊之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朝阿城扑来,但手脚皆被玄铁锁牵制,只引得咣当作响,却无法靠近半分。

    阿城皱起眉来,问:“你真认识我?”

    寒虓一怔,眼角泛红地看着阿城,难以置信地试探:“你,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三哥!”

    阿城神色淡淡,摇了摇头。

    寒虓只觉心底如坠冰窖,急道:“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十七吗?你根本不是什么阿城,你是十七,寒虓的十七!”

    十七?

    阿城半眯着眸子审视眼前的寒虓,企图从他身上找出破绽

    ——但很可惜,他眼里的焦急和喜悦都太过于浓烈,没有半丝伪装。

    也就是说,他说的都是真话。

    “阿城!”

    熟悉的声音突然入耳,随即马车铁门便被从外打开,天光瞬间扫来一厢暗沉。

    阿城侧头看向马车外的刹那,寒虓发难暴起,挣脱了玄铁锁扑向他,死死拽住不放。

    “你做什么?”阿城回头要推开寒虓。

    赶到的苏洛屿眼神一暗,当即跃至车辕,一脚将其踢回车厢内侧,同时拉起阿城带到自己身后,厉声警告:“要想活命,管好你自己的嘴!”

    寒虓捂着胸口靠在厢壁,定定望着阿城还想要说什么,但苏洛屿那一脚实在毫不留情,他根本没有一点力气再爬起来,或者再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洛屿带走阿城,铁门再次合上。

    “我说,你还真留了一手啊,玄铁锁和我的银针都没能困住你。”郭宣亲自留下来看守寒虓,不由啧啧称奇,“不过你也真是嘴欠,换作我,就算认出来了,也要装作没认出来,岂不是更能静观其变?”

    寒虓并不理会郭宣,阖眼吞下口中血沫,嘴角露出个微不可查的笑来。

    回到苏洛屿的马车后,两人又是相对沉默,一个不知道怎么问,一个不知道怎么答。

    天际乌云拢聚,很快便落下冷雨来,有亲兵过来请示,苏洛屿询问几句后,下令到前方一处寺庙避雨。

    等到了寺庙,一众官吏兵卫都在客堂歇息,苏洛屿独自带阿城到了后面佛塔。

    佛塔共九层,两人并肩拾级而上,待至塔顶,远处风景悉数入目,只是隔着云雾雨帘,看不太清楚。

    “你先问吧。”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异口同声,然后均愣了下。

    “那我先问吧。”阿城低头,看着塔下奔跑收拾经卷的僧人,几乎是用肯定语气问,“其实我便是三年前刺杀你的寒虓,对吗?”

    苏洛屿却不否认:“对,你当年刺杀我失败后坠江,但没有死,并来到了宸王府。”

    阿城嘴唇翕动几下,犹豫一番后,笑道:“可是仲默,怎么到宸王府才是我想知道的。”

    苏洛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手指轻轻敲着栏沿,看着眼前愈大的雨势,沉默稍许,才问:“对于阿城而言,这很重要吗?”

    阿城连眨了几下眼睛,露出几分迷茫,直言:“我不知道。”

    苏洛屿侧身看向阿城,最终轻叹一气,问出早就想问的疑惑:“其实在你去见这名寒虓之前,便已经心事重重,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阿城一怔,眼神开始躲闪,攥紧了拳头,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背后的真相,实在过于悲怆和阴暗,像是一根插入心脏的锈箭,弥漫了浓烈的腐朽之味,却足以致人死地。

    “已经到了不能回答的程度吗?”

    明明阿城现在还在眼前,但苏洛屿已经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心里决定,如果阿城要走,自己必然会强行将人留在身边。

    “仲默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回答。”

    阿城任苏洛屿不动声色地靠近自己,然后出手握住自己攥紧的拳头,温柔而不容抵抗地掰开。

    “或许,”阿城抬眼看着眼底已露戾色,毫不遮掩占有欲的苏洛屿,心道果然如此,面上却不以为意,甚至笑了下,道,“或许仲默可以换个问题,这样我就能回答了。”

    作者有话说:

    PS:是情敌哈,不过我们阿城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对他都没半点意思,而且他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推进剧情,还有当助攻,不会出现啥心梗情节,大家放心~*罒▽罒*

    郭宣:为什么我会一语成谶(惊JPG)

    柿子:竹马是吧?我有锟铻刀在手,很快的!

    柿子失去老婆进展: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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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起风(五)

    “仲默,你是赶不走我的。”

    雨势愈大, 偏又陡起疾风,裹挟冷雨朝檐下躲雨的人迎面泼来。

    苏洛屿没有丝毫犹豫,将阿城拉到内侧, 然后以自己为屏障, 挡去猝不及防的疾风冷雨。

    阿城抬头看向苏洛屿, 却因苏洛屿逆光而立, 又时值夜幕将近,光线昏暗, 并看不清其脸上神色。

    此时的他就好像是,屹立在这场风雨中的一座山, 巍峨却也沉默。

    “或许,你可以问我, 当初那些承诺还算不算数。”

    阿城率先打破沉默, 对苏洛屿灿然一笑, 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然后上前扑进熟悉的怀抱, 紧紧抱住,并不待苏洛屿回答, 自己给出答案:“那些承诺都算数, 我说过不计较过去, 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那就是会一直死皮赖脸不走。”

    “仲默, 你是赶不走我的。”

    苏洛屿身形一顿,依旧没有言语,却俯身将人更紧地搂在怀中, 手指骨节泛白, 额上青筋直冒, 吐在阿城脖颈旁侧的气息隐隐颤抖,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嵌入自己骨肉。

    他在以一种类似贪婪的姿态占有,也在以仅存的理智压抑。

    分离就像是不可避免的诅咒,早在三年前就赫然注定。

    只是那个时候的苏洛屿不曾料及,三年后的自己会这么在意一枚棋子。

    不,他不是棋子,早在朝夕相处的那些年岁里,在并肩而战的生死危机前,在他奋力带九妹脱险时,他早就不再是一枚棋子。

    他是九妹的兄长,更是自己的阿城。

    可是,他能轻易留住阿城,却无法阻止寒虓十七的离开。

    “阿城。”

    苏洛屿终于开口,但声音低哑且犹豫,与一贯的胸有成竹截然不同。“如果你率先不遵守承诺,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但是我会遵守啊。”阿城似乎并没有多想,甚至用脑袋在苏洛屿怀里蹭了蹭,半开玩笑道,“这样吧,如果真有一天是我先毁约,很简单,仲默把我锁在身边不就好了?”

    “好啊,到时候我必然会想尽办法留住阿城。”苏洛屿莞尔应下,并抚摸着阿城头发,一本正经道,“那到时候,阿城可不要怪我。”

    阿城却不反驳,也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愉悦道:“好啊。”

    两人紧紧相拥,立于风雨飘摇的佛塔之上,彼此看不见对方眼中情绪。

    一个眼神阴暗,贪婪而偏执,就要克制不住。

    一个眼底没有多少笑意,不舍是真的,愤怒和疑虑也是真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不语。

    因雨势不减反增,又过酉时,夜幕降临,回京的队伍只得干脆留在寺庙过夜。

    苏洛屿给了郭宣一道指令,并命其连夜返回阡州,又亲自部署了寺庙的护卫。

    “还冷吗?”

    苏洛屿将僧侣煮好的热粥喂阿城吃了,又层层叠叠裹了床被子,塞了个汤婆子,嘴上不由道:“怪我大意,年初你去商行摸查,受了重伤,伤筋动骨,本该静养才对,却现在又要跟我进京,颠簸劳神,果不其然触发了病灶。”

    白天从佛塔下来时,阿城还好好的,却不只怎地三更天时,突然就发烫高烧,好在随行医官尽心服侍,并言无大碍。

    但等阿城退烧后,苏洛屿依旧愁眉不展,寺庙无论是谁见了都战战兢兢的。

    阿城看苏洛屿皱眉的样子,从厚实的被子里伸出手来,笨拙地戳了戳他胳膊,无所谓道:“哎呀,就受了个小风寒而已,不用紧张,而且医官不是说了吗,并无大碍,休息就好。”

    苏洛屿握住阿城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眉目并未舒展半分,叹气道:“好了,不管怎么样,你突然病倒是事实,接下来回京路上,什么都不要再多虑,只管游山玩水,静心修养。”

    阿城却犹豫了,看着苏洛屿不说话,露出几分伤心神色。

    苏洛屿伸手理了理阿城散在被子上的头发,无奈道:“有要求就提,不过人都病了,不能太过分。”

    阿城这才转为笑脸,开始打起算盘来,还刻意嗯了半天,才道:“我想仲默为我做两件事。”

    苏洛屿刮刮阿城鼻头,宠溺道:“只要是对你好的,一百件,一千件都行。”

    阿城啧了声:“我很原则的,两件就两件!”

    苏洛屿不由一笑,点了点头。

    阿城眨了下眼睛,道:“这第一件事嘛,就是我要吃蜜饯,而且要想吃就吃,你不能阻拦我。”

    “这有何难?”苏洛屿当即从衣袖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荷包,将里面蜜饯倒出,一口一个喂阿城,并道,“等明天到了枣县,我再给你买些,把马车小柜都装满。”

    阿城吃着蜜饯,满意地连连点头,道:“至于第二件事……”

    苏洛屿见阿城突然顿住,不肯再说,明显是要故意要卖个关子,便耐心的地顺着问:“第二件事是什么?要我猜猜嘛,可是我大概是猜不出来的。”

    阿城从被子里伸出脚来,碰碰苏洛屿腰背,引得人一颤,道:“好歹先猜猜嘛。”

    “要猜可以,不过不许再将手脚伸出被子受凉了。”苏洛屿握住阿城使坏的脚,并刻意饶痒痒,阿城当即倏地将脚缩回被子,瞪了他一眼。

    苏洛屿莞尔,将人连带被子抱到怀里,听着屋外夜雨喧哗,道:“那我猜猜看吧。”

    “是想我将刀法传授于你?虽然我曾说不适合你,但是你应该还是很想学的。”

    “不是,而且我确实更适合用剑。”

    “那是想要我再刻些什么送你?毕竟你腰间的佩子带了三年了。”

    “也不是,我很喜欢这个佩子,不想要新的。”

    “那,是想替九妹那个混世魔王求点什么?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借你之口对我提些乱七八糟,甚至离经叛道的要求。”

    “哎呀,也不是,九妹哪有你说的那么胆大妄为?”

    ……

    猜来猜去,向来算无遗策的镇远军主帅还是没能猜到怀里人的心思,并且

    ——怀里人还打起了哈欠!

    “困了吗?”苏洛屿问。

    阿城神色慵懒地点点头,狡黠一笑,含糊道:“那要我公布答案吗?”

    苏洛屿摸摸阿城的头,温柔道:“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明天接着猜,先睡吧。”

    阿城听到这话,愣了下,突然抬眼认真看着苏洛屿,道:“怕你猜不出来,还是现在说好了。”

    苏洛屿此时是从后方抱着阿城,闻言将下巴搁到阿城肩膀上,耳朵凑近阿城的双唇,道:“苏某洗耳恭听。”

    阿城却不明说,而是指了指自己脸颊示意。

    苏洛屿怎么会不懂,转头便在阿城脸颊上落下一吻,并停了好一会儿。

    阿城又指了指自己额头,苏洛屿干脆将人连同被子抱住,转过来面对自己,俯身吻上阿城额头,长久而虔诚。

    “仲默,”阿城睫毛晃颤了颤,嘴角抿出一个微不可查的苦笑,语气依旧轻松愉悦,“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要求,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要这般做,不间断,也不拒绝。”

    “这种我占便宜的事,我怎么会推脱?”苏洛屿揶揄两句,稍稍拉开距离,将视线拉低看着阿城,伸手抚摸上阿城柔软的唇角,目光暧昧,又问,“那这里呢?”

    阿城却摇摇头,随即裹好被子躺下,眼睛一闭,道:“好了,我好困,我要睡觉啦。”

    苏洛屿无奈笑笑,没多问,道:“那阿城好好休息,我去客堂等郭宣的消息。”

    很快,房间灯盏熄灭,苏洛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然后是房门被小心翼翼掩上的微弱吱呀声。

    周围黑沉如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冷雨呼啸。

    阿城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向房门方向,心里压根不是滋味。

    为什么不选择接吻呢?

    大概是觉得,接吻总是或多或少带着情/欲意味,但亲吻脸颊和额头,却是温柔缱绻的,更像是因为珍视才有的耐心。

    一刻钟后,先前还病得不轻的阿城一把掀开被子,拿过飞羽匣别到后腰,先是脚步轻盈地走到房门,察觉到门外果然有亲兵把守,便脚尖一转,从旁边窗户溜了出去。

    根据白天记忆,阿城快速绕过官员亲兵居住的地方,到了一处废弃的禅房外,从那里翻墙出了内院,从小路摸到了放置车马的马棚。

    马棚此时有十余亲兵和两名礼部小吏看守,但因时近四更末,又雨势如泼,无事发生,都靠在木桩上打盹。

    阿城并不打算惊扰他们,借着雨声和黑夜遮掩,迅速找到了押送寒虓的马车,然后钻到车底摸索,果真找到一个被挂在角落的东西,是锦囊。

    阿城犹豫了下,去解锦囊上的绳子,但挂上的人大抵是怕锦囊不小心掉落,绑得很紧,阿城只能用蛮劲将锦囊从车底上扯下来。

    这时,旁边睡着的马儿不知怎地醒了,正好看到不该出现在此的阿城,惊得鸣叫起来。

    “谁?”

    看守的亲兵立即警觉,带人举着火把往这边摸过来。

    但待他们走近,火把将附近照亮,却什么都没看到。

    作者有话说:

    关键物品锦囊get,触发大招

    柿子失去老婆进展:50%

    第44章 起风(六)

    “条件我已经说过了。”

    临近黎明, 暴雨方歇,一行人马早早便起身准备。

    苏洛屿一夜未眠,在客堂与郭宣将纷杂的各方消息推辨, 抽丝剥茧得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 又细思极恐的事实

    ——正如他之前所料, 早在三年前, 也就是他们到达阡州时,便已经有人更早一步开始布局。

    “我的天, 这也太离奇了,把罗彬耍得团团转。”郭宣不由感慨, “这不是直接把罗彬这个知州给架空了吗?”

    苏洛屿并不意外,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桌沿, 道:“罗彬可没被此人架空。”

    郭宣疑惑:“攻袭我们的那支守军, 除了当值的小将外, 根本不是阡州守军, 也就是说, 守军内部出现了大问题,而罗彬本人却丝毫不知, 这难道还没被架空?”

    苏洛屿摇头一笑, 道:“罗彬在阡州的三年里, 胡作非为,欺上瞒下, 承影镖局都敢悄默声地运转,甚至连金丞相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此人真能架空他,何必等到现在才出手呢?”

    郭宣闻言一愣, 又仔细思量了一番, 问:“爷, 莫非是包括罗彬在内的阡州官吏,对此人颇为信任,才让他这次有可乘之机?”

    苏洛屿终于点头,却也同时微微皱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金丞相亲自派过来监视罗彬的,故而罗彬等一行官吏因为知道其身份的特殊,便信任有加,这才有了这次临时反水的契机。”

    郭宣倒吸一口冷气:“金丞相要利用我们对付冯太后,显然不会现在起杀心,也就是说,此人根本不是金丞相的人,而是浑水摸鱼,只待一击的冯太后的人?可是……罗彬来信里根本没提到啊!”

    “所以说罗彬就是一个蠢货,到现在还被此人蒙在鼓里,甚至替他开脱。”苏洛屿不禁嗤笑,“金文焕聪明一世,却教出这么个没用的学生,也算种本事了。”

    郭宣:“……”有没有可能,是此人城府过深,毕竟连金丞相都被骗了。

    这时,有亲兵火急火燎地赶来客堂,苏洛屿瞥了眼,正是守在阿城房外的那名亲兵。

    苏洛屿心里一沉,起身问:“发生了何事?”

    亲兵气都没喘匀,忙回道:“城公子今早突发高烧,现在……”

    亲兵话未说完,苏洛屿和郭宣已经出了客堂。

    内院房内,阿城头痛欲裂,紧皱眉头,满头涔涔冷汗,被子中的手紧握着那块桃木小牌。

    恍惚中,听到门外有了动静,艰难挣动,下意识将小牌藏到袍袖中。

    “阿城!”

    苏洛屿进门便看到阿城这幅痛苦模样,顿时心疼不已,忙过来将昏昏沉沉的人抱到怀里。

    郭宣也是一愣,但更多的震惊,忙上前把脉。

    “怎么样了?”苏洛屿待郭宣把脉完,急问。

    郭宣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城,然后对苏洛屿道:“爷,阿城年初身子骨没养好,现又突遭风寒,加之忧思重重,急火攻心,故而气血紊乱,五内亏虚。习武之人就是这样,不病还好,病了便如山倒。”

    急火攻心?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急火攻心!

    苏洛屿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关在偏院的那名寒虓。

    “郭宣,你留下来照料阿城,有什么闪失你提头来见。”

    说罢,苏洛屿小心翼翼放下阿城,起身出去,满脸阴鸷。

    门口亲卫赶紧跟上,所有人噤若寒蝉。

    郭宣见自家主子走远,才凑到阿城面前,低声问:“阿城,你还清醒着吗?”

    阿城没有回他,浑身微微发颤。

    郭宣啧了声,正要起身给阿城开药方时,阿城突然拽住了他衣袍。

    “原来醒着呢,那就好。”郭宣松了口气,问,“阿城,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药一次都用了?我跟你说过的,那药虽然能帮你装病,但倒是也是猛药,你总不能为了逃避爷……”

    郭宣话没说完,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就在昨日,他们从阡州城离开后,阿城趁队伍中途歇息,突然私下找到他,要一包能装病的药。

    郭宣最初一愣,自然没给,只问阿城要做什么。

    结果阿城扭捏犹豫一番,说是苏洛屿最近索求过度,他有些受不住,故而想要装装病。

    郭宣当即一怔,一边脸红耳赤地暗骂自家主子禽兽,一边赶紧将药给了阿城,并一再叮嘱不可多用。

    “阿城,其实你要是真的不想,爷不会强迫你的。”郭宣将开好的方子交给仆从,让其赶紧去采购药材,然后回头苦口婆心相劝,“爷他虽然做事独断强硬,但那只是在正事上,对于我们几个,他完全是刀子嘴豆腐心。”

    阿城掀开滚烫的眼皮看着郭宣,心里五味杂陈,闻言更是忍不住问:“郭宣,你真的了解他吗?”

    郭宣疑惑:“那是当然,我都是他亲手带大的,而且说句犯上的话,他在我眼里,不仅是主子,更是兄长。”

    兄长。

    阿城听到这两个字时,不由浑身一颤,明明身体发烫,却只觉寒冷难耐,拢紧了身上被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郭宣见阿城神色不对,心里终于起了疑窦。

    阿城看着郭宣,看着这个与自己同一屋檐下相处三年,对自己照顾有加,对宸王府忠诚无二的人,很想将自己知道的真相相告。

    但是……当他提到苏洛屿时,眼中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拜和信任,实在过于灼眼。

    他很难会相信那个真相,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很难接受那个真相。

    “我想喝水。”阿城心里纠结一番,还是没说,沙哑着嗓子指指桌上茶壶。

    郭宣赶紧给阿城倒了杯茶水。

    偏院。

    所有跟来的亲卫守在门外,严肃死寂。

    “还是不肯说吗?”

    苏洛屿将寒虓的头从水缸里揪出来,目光冷冽,再次发问。

    寒虓咳嗽了几声,照旧一脸无畏笑意,反问:“世子爷问我作甚,怎么不去问十七?是因为不敢吗?毕竟你不过是一个欺骗他的无耻之徒,你……”

    话未完,苏洛屿便再次将寒虓的头按入冰水之中,没说话。

    待看着寒虓憋到极限,苏洛屿才将他头提起来,逼他与其对视,冷冷道:“如果你只会趁口舌之快,那么你的命就不值得留到帝都。”

    寒虓已然狼狈不堪,但骨头照样硬,对苏洛屿露出个挑衅的笑,反问:“是我趁口舌之快,还是戳中了世子爷的痛楚,世子爷不清楚吗?”

    在苏洛屿踹向他开始,他便看清了苏洛屿对十七的感情。

    虽感意外,但也合理,毕竟十七值得周围人捧出真心,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曾有意,十七无心,他便就此藏在心里,想着若是将来十七得遇良人,自己必然也会欣喜祝福

    ——但那人无论是谁都行,却唯独不能是眼前这人。

    “那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缘故,阿城现在急火攻心,高烧不退?”苏洛屿见寒虓软硬不吃,只得实言相告,同时忍不住手上用力,直接卸了他臂膀。

    寒虓吃痛,却任旧死死咬牙,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怔然看着苏洛屿,焦急地追问:“你说十七怎么了?”

    苏洛屿嗤笑一声,将他直接掼到地上:“别装了,你如果不出现,阿城也不会病倒。”

    寒虓挣扎着抬头看向苏洛屿,一身傲骨终于肯服软,道:“我想去看看他。”

    苏洛屿声音偏冷:“条件我已经说过了。”

    寒虓闻言顿住,眼神中难得露出几分迷茫,侧头看向亲兵层层保守的门口,颤抖地叹出一口气来。

    “看来世子爷确实很想知道十七的过往,但是我觉得,在听完真相后,你会后悔的。”

    苏洛屿冷哼一声,道:“你的废话太多,只管回答就是。”

    阡州城,知州府衙。

    罗彬尚在书房与黄州赶来的官吏商量后续赈灾事宜,难得有个官样。

    值房内,孟怀晋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指有一塔没一塔敲着桌沿,显然是在等消息。

    少时,有一道黑影从外面赶回来,直接避过众人,进了值房面见孟怀晋。

    “如大人所料,十三认出了十七,苏洛屿也并没有杀十三。”

    “是吗?”孟怀晋睁眼,心情颇好,“当年阴差阳错,将十七留在宸王府,其实并没包有太大期望,没想到啊,这美人计还真成了。”

    黑影问:“那我们要帮十七恢复记忆吗?”

    “暂时不用。”孟怀晋取过旁边茶碗把玩,半眯眼眸,“苏洛屿要杀,但不是现在,这么好的一把利剑,用来清理障碍岂不正好?”

    黑影还想要说什么,门口有人过来敲门,孟怀晋抬抬手示意,黑影迅速退下。

    “进来吧。”孟怀晋道。

    门口小吏进门行礼:“孟大人,是罗大人和梁大人派我来,请您待会儿到书房商榷征讨暴民一事。”

    孟怀晋当即起身,道:“两位大人日理万机,我当立即去书房前等候才是,岂可怠慢?”

    说罢,在小吏赞许的目光中,起身朝书房而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寒虓侧头看着门外难得的碧蓝高空,心里却堵得慌。

    而他面前的苏洛屿则堵得更慌,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眉头越皱越深,同时也深邃莫测,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两人相对无言,彼此都觉得和对方无话可说。

    又过了会儿,苏洛屿起身离开。

    寒虓见状一急,喊道:“你不是说带我去见十七吗?你莫不成要背信弃义!”

    苏洛屿头都不回:“你说过,我是无耻之徒,无耻之徒背信弃义不是很正常吗?”

    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门口。

    “你!”

    寒虓气不打一处出,想要闯出去,偏偏身负重伤,又有重重亲兵相护,困兽难斗。

    作者有话说:

    柿子(叹息):不是,谁懂啊,我都没怎么碰老婆,却要被捏造这种谣言!

    崎某:可是,可是,是你老婆自己说的噢

    柿子(愣了下,随即眉开眼笑):那便祝老婆预言成真吧

    崎某:……不愧是你

    三哥:有没有人关心我啊,这情敌简直没有一点职业操守好吧!

    第45章 起风(七)

    “到底是逆天而行”

    因阿城坚持, 回京行程并未有耽搁。

    但那怕是苏洛屿日夜不离地照料,加之郭宣亲自调理,阿城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

    这日, 临近帝都仅三十里, 队伍却不急着赶路, 就近歇了脚。

    夜半时候, 阿城又开始做噩梦,昏沉不醒,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烧返回来,气势汹汹, 星火燎原般将人烧得滚烫。

    苏洛屿将人抱在怀里,不停地擦拭和喂水, 半点都不敢假人之手, 心也一直悬着。

    看着阿城痛苦不堪的模样, 郭宣欲言又止, 在长久的纠结后, 还是上前提议:“爷,其实阿城病灶, 重点在于急火攻心, 内括不发, 所以唯一的办法……”

    苏洛屿见郭宣不说,知道法子要么十分冒险, 要么忤逆本意,但还是道:“说。”

    郭宣嘴唇翕动几下,开了口:“阿城三年前脑部受创, 故而失忆, 然而通过静养, 本该早已恢复,是我逆天而行用施诊之法,封其穴络要地,阻止复原。”

    “但到底是逆天而行,有悖自然法度,一旦身体遭逢变故,就容易因穴络受阻,从而内不外发,阻塞不出。”

    “眼下此番,必然是受到了刺激,积火心头,所以要想根除,就得……就得拔出脑部银针,以通穴络。”

    听到这里,苏洛屿自然明白郭宣话中的顾忌是什么。

    换句话说,阿城自己内心深处,是渴望恢复记忆的。

    所以现在苏洛屿面临的选择是,要么阿城带着对自己的感情就这么病下去,但之后很可能凶多吉少;要么阿城摆脱危险,但从此恢复记忆,和自己再度刀剑相向。

    苏洛屿俯身低头,仔细看着阿城熟悉而绝美的眉眼,忍不住温柔抚摸。

    这双眼睛,曾在每一个朝夕对自己微笑,纯粹而诚挚。

    偶尔时候,它们的主人还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一种与年龄无关的淳朴天真,也有着最为蛊惑灵魂的力量。

    偶尔时候,它们也会露出点狡黠,却从来不是为了算计,它们的主人仅仅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一袋蜜饯,一只鸟雀,又或者是一个吻。

    所以在阡州的三年里,苏洛屿甚至有过放下大楚一切,和阿城隐居山林,逍遥此生的想法。

    但现在,这双眼睛紧紧闭着,它们的主人陷入了绝望的梦境,一次次尝试挣扎,却一次次被黑暗吞噬。

    “根据那个寒虓提供的信息,还是无法查找到当年的卷宗吗?”苏洛屿问。

    郭宣摇头,无奈道:“元景七年实在太乱了,整个京畿跟地狱没两样,人命都视如草芥,更何况是一个七品官吏的卷宗。”

    苏洛屿不再追问,将手顺着阿城下颌滑下,犹豫片刻,最后轻轻按住后颅。

    他知道,当初郭宣的银针就是从这里刺进去,封住阿城穴络的。

    “爷,其实也不一定拔了银针,阿城就能恢复记忆。”郭宣凑近,努力憋出个笑来,“而且等阿城烧退,情况稳定下来,我会立即将银针重新归位。”

    苏洛屿没理会郭宣,沉默不语。

    在千万般内心挣扎后,还是在阿城额上落下一吻,又吻了下阿城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将人放好躺下,给郭宣让了位置

    ——虽然在旁人眼里,苏洛屿的纠结也不过一瞬。

    郭宣心里也不是滋味,轻叹一气,打开了药箱。

    帝都,麒麟殿。

    虽已深夜,但整个宫殿亮如白昼,殿外更是跪满了太医,皆是战战兢兢,额头来汗。

    “这等胡口乱言,诅咒皇上,用心何其险恶!”

    “来人,给哀家拖出去斩了!”

    殿内传出冯太后暴怒的厉喝,随即便有御前侍卫将刚进去不久的李太医拖出来。

    “太后,太后!微臣冤枉,陛下此病确实凶险,若是眼下不治,龙体怕是……”

    老太医的沙哑而急切的呼喊响在每一位太医耳侧,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人便成了刀下亡魂

    ——而行刑的地方,就在离一众太医仅三百步的空地。

    众太医见状,皆是战栗不已,有人甚至当场晕厥过去。

    又过了会儿,殿内走出名内侍,正是冯太后身边的钱薛。

    只见钱薛出殿后,便快步朝一众太医走来,太医们皆是如临阎王,心里各自求安。

    最后,钱薛停在一名清瘦佝偻的老太医面前,俯身弯腰道:“万太医,冯太后点名请您入殿为陛下医治,赶紧跟咱家走一趟吧。”

    说着,亲自扶万洺起身,身侧的太医们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等离太医们有段距离,万洺低声提醒:“万太医,方才一贯医术高明的李太医也不知怎地糊涂了,非说陛下有病,让太后发了火,您可不要学他老人家。”

    都说到这里了,万洺怎么会不懂?

    万洺当即道:“多谢钱公公提点。”

    钱薛笑笑,直言:“咱家刚入宫时,受过大人救命恩惠,此番一句话的顺口人情,应该的。”

    万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入了殿,万洺终于见到了一连三个月没上朝的元景帝。

    此番元景帝尚在昏迷之中,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和当初那名倜傥英俊的帝王近乎判若两人。

    “万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又腿脚不便,本该府中修养,但陛下病得突然,哀家心急,所以还是得叫你们来。”

    龙榻旁,华服雍容的冯太后满脸愁容,见万洺进来,先说了几句客套话。

    万洺面上波澜不惊,上前请安行礼,道:“这都是臣本分内的事,理当鞠躬尽瘁。”

    冯太后点点头,示意万洺上前诊治。

    其实万洺不用把脉,也知道先前李太医没有半句虚言。

    但他更知道,冯太后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殿内瑞脑香袅袅而上,将所有人的神情掩在虚虚实实之间,明灭难测。

    待把脉完,万洺刻意松了口气,拱手朝冯太后回话:“太后不必担忧,陛下只是受了风寒,静修即可,不日便可龙体康复。”

    冯太后看着识趣的万洺,满意地点点头,道:“陛下早年日理万机,操劳过度,哀家观其怕是累病的,故而之前三月劝他修养一番,可是这修养着修养着,却还是……”

    冯太后的话没了尾,一旁钱薛上前,道:“太后,奴才斗胆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冯太后叹了口气,道:“讲吧,只要对陛下好,就是你有功。”

    钱薛便道:“太后,陛下既是操劳过度,自当好生修养,眼下留在宫中,总有诸事相扰,难免不利养病,倒不如移驾清平别宫,以清秀雅景静养。”

    冯太后闻言没立即发话,而是再次看向万洺,问:“万太医,你觉得呢?”

    万洺闻言,当场额上来了冷汗。

    因为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涉嫌干预时局的问题,毕竟让病重的皇帝去别宫养病,牵连的朝政风雨实在太多。

    电光石火间,万洺连忙跪下,忐忑道:“太后乃是国母,当由太后自行定夺,臣不可妄言!”

    冯太后嘴角抿了个笑,道:“以哀家看,便依钱薛所言吧,陛下龙体为重。”

    说罢,又上下打量了下万洺,随即下了懿旨:“陛下别宫静养,由万太医随驾,望鞠躬尽心,不得有误。”

    万洺扣头领命,片刻后,由钱薛搀扶着离开。

    翌日,天刚一线鱼白,便有快马离开帝都,往西南疾行。

    “爷,阿城的烧退了!”

    跟着守了一夜的郭宣大喜,忙转身去将银针放到炙火上,以待随后对阿城重新施针。

    不过苏洛屿的眉目却未松动半分,看着手上满是血的巾布,满脸凝重。

    郭宣见状,安慰道:“爷,就当是放放血,对阿城排泄体火也是有用的。”

    苏洛屿沉默不语,将带血巾布放到一边,轻轻抚上阿城的右侧腰腹位置,手指微微发颤。

    就在昨夜拔针后不久,阿城终于不再冒冷汗,但却开始狂躁不安,死命挣扎,若非苏洛屿用力抱住,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但侥是如此,阿城挣扎最激烈时,苏洛屿想到不让他伤害自己脆弱的脖颈和要穴,却没想到他突然用手去抓自己右侧腰腹,虽及时阻止,但阿城用力过猛,右侧腰腹的伤疤直接被抓破,血淋淋触目惊心。

    “好了。”

    郭宣将银针重新刺入阿城后颅穴络,看了眼神色沉郁的自家主子,默默长叹一气,完全不知道怎么接着安慰。

    毕竟,苏洛屿除了教他怎么打仗,怎么算计人心,其他的都没学过。

    “暂且没你的事了,去歇息吧。”苏洛屿终于开口。

    郭宣点头,起身将房间让给两人单独相处。

    房门一开一合,房内重归寂静,唯有微薄天光垫着脚尖打扰,却也识趣地保持安静。

    苏洛屿抱着折腾了整宿,此番才安然入睡的阿城,心里分明想要用力抱得更紧,但却只能压制本能,小心翼翼地呵护,连呼吸都很轻。

    好似要永远铭刻住什么一样,他定然注视着阿城,用视线描摹着阿城的一切,甚至在指缝间发现一颗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小痣。

    他突然觉的,在过去的三年里,那怕他们朝夕相处,那怕他们生死与共,但这些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有关阿城本身,有关他们之间,有关共同未来。

    “苏洛屿,你真的能做到吗?”

    “孩子,何必如此,你不需要成为一个无情的疯子,更不必学你的父亲,也……不要学他。”

    遥远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重现,恍如隔世。

    苏洛屿顿时心烦意乱,攥紧了拳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最后,苏洛屿拿出那块桃木小牌,端详良久,还是塞回了阿城的袍袖。

    作者有话说:

    柿子失去老婆进展:99.999999999%

    PS:关于郭宣封锁记忆的法子,完全就是我胡扯,仅用来服务剧情,大家不要在意,更不要学习~

    第46章 起风(八)

    “何时回来的?”

    元景二十四年, 蛰伏太久的各方暗流汹涌欲出,成为继元景七年后,大楚又一次腥风血雨。

    先是元景帝借养病之由移驾清平宫, 懈怠朝政, 冯太后在御史台大夫宋奎等进谏下, 暂垂帘听政, 以理国事。

    随后,镇远军主帅苏洛屿三年守孝毕, 赴京拜谒宗祠,承袭宸王爵位, 重返朝堂。

    半月后,剑南道暴民起义的消息又传入帝都, 引得满朝哗然。

    毕竟, 剑南道东临华南道, 北接华北道, 两道皆富饶丰足, 就算剑南道今年收成欠缺,但华南华北两道早已奉旨救济, 按理说不该出现暴/乱。

    当然, 满朝文武百官, 怎么可能真的没人知道真相?

    黄州灾情凶凶,民不聊生, 甚至一度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但经过金文焕和冯太后的联合运作,早已变成奏折上一句轻飘飘的“无大疫, 民饱食, 尚安”。

    至于黄州真实情况, 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选择私下赈灾。

    只是,两个党派羽翼下的官僚联盟都早已腐败不堪,那怕巨大的灾祸临前,那怕亲眼目睹了流民惨状,他们关心的也只会是利益,所以他们根本不愿出力出血,最后的赈灾又变成了残酷的镇压。

    幸运的是,苏洛屿一直在暗中介入,想方设法说服义商调粮,逼迫罗彬等两州世家官吏伸出援手,并令郭宣亲往治疫,生生将堕入深潭的黄州扶拽起来。

    只是,苏洛屿对这笔功劳选择了瞒而不报,冯太后一党与金丞相一党见状,在稍微试探后,便鸠占鹊巢,迅速抢占了功劳。

    残忍的是,对于这一切,苏洛屿早已预料,却也深感无力。

    腐烂的是整个大楚,而非一官一人。

    苏洛屿能勉强将黄州拉回正轨,却无法顾及亟待救济的剑南道

    ——华南道最富饶的地方在黄州和阡州,黄州灾情如此,阡州勉强佐济,故而无力救济剑南道。

    华北道虽无天灾,但近年官府豪强盘剥严重,人祸不断,就算扬言交不上粮食杀头,百姓也从牙缝里扣不出半粒谷子,故而也无力救济剑南道。

    也就是说,剑南道完全孤立无援,发生暴/乱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同时,残忍地讲,这对于苏洛屿也是一个机会。

    这日,郭宣与阿城并辔归来,从城南一路疾行至镇远帅府,神色匆匆。

    “爷回来了吗?”郭宣翻身下马,问看门的亲兵。

    “回将军,王爷尚在宫中议事。”

    郭宣闻言眉头一皱,没再问,同阿城进了帅府。

    等走进去一段路,阿城才开口:“如果我猜得不错,王爷应该是带着六部官员给冯太后施压去了。”

    自从阿城

    醒来后,便对苏洛屿态度冷淡,再也没有唤过其表字,只同旁人一样称呼王爷,并另寻厢房独自居住,俨然与往日截然不同。

    显然,他分明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但意外的是,阿城并没有对苏洛屿刀剑相向,甚至还选择留了下来,继续为他们做事。

    实在是令人费解!

    莫非是没有完全想起来?

    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郭宣迅速回神过来,顺着阿城的话问:“是因为陛下移驾别宫的原因吗?”

    阿城点头:“对,冯太后想要架空皇权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六部尚在陛下手中,自然要同冯太后抗衡,所以必然会与王爷联手,先解决剑南道暴/乱,后趁机清除冯太后党羽。”

    郭宣想了想,道:“看来金文焕那老头也会插手,毕竟他比谁都急。”

    阿城轻叹一气,皱起眉头,直言:“但愿能快些落定吧,剑南道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此番阿城与郭宣离京,正是去剑南道探看实况。

    如他们出发前所料,因剑南道暴/乱一事牵连甚广,镇压暴/乱反而成为了一件束手束脚的事,导致守军一退再退,一败再败。

    当然,也有此次暴/乱势大,一呼百应,确实势如破竹的缘故。

    “难道太后真的要弃剑南道子民不顾,弃大楚两百年基业不顾,一意孤行,酿成大错吗?”

    乾极殿内,在兵部尚书将剑南道惨败的十二封急报一并呈上,六部齐齐施压后,一直静而不发的苏洛屿终于上前,朝垂帘后的冯太后拱手一拜,厉声质问。

    冯太后面上波澜不惊,袍袖里的指甲都陷进了掌肉之中,一旁女官斗胆想要提醒,但被钱薛抬手阻止。

    “请太后下旨,立即派兵增援剑南道!”

    苏洛屿率先请旨,犀利而锋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垂帘,好似一把穿透虚空直刺人心的利箭,完全没有半分为人臣子的姿态。

    所以那怕隔着垂帘,冯太后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苏洛屿的凌人气焰,还有想要替而代之的野心。

    一如当年逼宫之时的元景帝。

    “请太后下旨,立即派兵增援剑南道!”

    六部官员随之俯跪以请旨意,洪亮的声响彻整个乾极殿,带着宁为玉碎的气势,冯太后身边年纪小的宫女当即惊得浑身一颤。

    冯太后不屑地看了眼那名小宫女,钱薛会意,挥手让人将其拖了下去。

    “剑南道暴/乱如此严重,哀家也始料不及,幸而今日诸位大人相告。”冯太后从容不迫,起身面对群臣,嘴角甚至多了一点笑意,道,“既如此,当派离剑南道最近的西大营驰援,即刻发令,兵户两部协同,不得有误。”

    冯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六部此般相逼,就是为了让她派出西大营,而她眼看无法拖延,便也不再做无用功。

    她从来不是一个不知变通,不会审时度势的人,更何况剑南道确实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很多。

    同样,她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太后英断!”

    在群臣起此彼伏的违心称赞中,冯太后离开乾极殿。

    待走出段距离,钱薛上前问:“太后,兰妃怎么处置?”

    兰妃正是剑南道宜州守军主将兰骈之女,也是惯来负责替冯太后整理剑南道来往消息的心腹,自远景七年开始,到现在为止,父女两已为冯太后效命十七年,从无差错。

    但显然,这次剑南道一事上,兰妃因父亲连连兵败的缘故,对冯太后进行了隐瞒,导致今日乾极殿上,她毫无准备地被苏洛屿和六部摆了一道。

    “兰妃这般隐瞒,不仅保不了她的父亲,而且还将她父亲连同哀家往火坑里推。”冯太后看了看被自己指甲划出痕迹的掌心,冷哼一声,“教了这么些年,依旧愚蠢不堪,原本倒还有几分忠心,看着勉强顺眼,现在竟连忠心也没了,既然如此,便赐死吧。”

    钱薛轻轻点头,好似只是领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默默将一盒药膏递给女官,才问:“那西大营那边,太后可对宋将军有交代?”

    冯太后伸手,由女官将药膏涂抹到掌上,闻言想了想道:“提醒他,剑南道一行,去时放心做事即可,但回京时,务必要提起十二分警惕。”

    钱薛应下。

    “还有,”冯太后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来,道,“给江南道的那位透露点消息,毕竟只能遥遥思慕心上人,哀家看着都心疼。”

    钱薛明白,道:“陛下病重一事,奴才会想法子透露给江南道的探子。”

    “今日的太阳,虽然浓云密布,但似乎比昨日更高呢。”

    冯太后交代完要事,抬头望向苍穹,心情颇好。

    镇远帅府。

    九妹远远看着阿城与郭宣谈要事,就没上前打扰,直到两人停了谈论,开始往堂内走,九妹才快步迎上去。

    “兄长,大黑驴,你们回来了!”

    九妹冲两人一笑,道:“我早已备好茶水,你们先喝着解渴,饭菜马上就好。”

    如今的九妹依旧古灵精怪,但比三年前成长不少,已经能够在帅府执掌中馈,独当一面。

    郭宣感慨地打量一番帅府,又打量一番九妹,道:“行啊,比之前有郡主样多了。”

    九妹莞尔:“那是自然。”

    换作之前,接下来九妹还会对阿城撒娇一番,兄长兄长叫个没完,但如今也默契地并不越界。

    阿城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只道了句:“多谢郡主。”

    九妹眼底露出几分伤心,嘴唇翕动几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很快,仆从开始上菜,九妹招呼两人坐下。

    就在这时,门外隐隐传来车马动静。

    “是哥回来了!”九妹忙开心地起身迎接。

    郭宣和阿城亦跟随其后。

    苏洛屿从马车上下来,见九妹过来,冷冽的面容才露出点笑意。

    “哥,兄长他们今日回来了。”九妹小心提醒。

    苏洛屿身形一顿,抬眼朝府门内望去。

    阿城此番着一身深蓝劲装,与郭宣错开偏后站着,神色淡淡的,见他看过来,也只是拱手做了一礼。

    苏洛屿捻了捻指尖,微微蹙眉,提步走向阿城,问:“何时回来的?”

    郭宣闻言一愣,心道,郡主不是刚说了吗,今日。

    但随即,郭宣又反应过来,噢,这是在没话找话呢。

    “半个时辰前。”阿城并不多想,苏洛屿问,他就答。

    苏洛屿点点头,看着阿城似水平静的神情,刻意又靠近了一步。

    阿城终于掀起眼皮,微微仰头看着苏洛屿,问:“王爷可有促成西大营增援一事?”

    “胸有成竹的事,并不值得一提。”苏洛屿说着再一次往前一步。

    只是这一次,阿城早有防备,后退两步直接避开,抬手将三封密函递给苏洛屿,道:“从剑南道带回来的,请王爷过目。”

    苏洛屿半眯了眼眸,不悦显而易见,但他极力克制,而阿城则是并不在意。

    “哥,饭菜要凉了,大家先进去用膳吧。”九妹察言观色,赶紧及时救场。

    “嗯。”苏洛屿的语气听不清情绪,接过阿城手中密函,率先转身进府,“我还有事去书房处理,你们先用膳即可。”

    郭宣啊了声,正要说什么,九妹又挤眉弄眼给了个眼色。

    郭宣顺着九妹眼神看过去,正好看到阿城,这才反应过来

    ——差点忘了,如今让这两人在一桌用饭,和要将天地合在一起简直同等难度。

    当然,这并非是自家王爷不愿意,而是阿城不愿意。

    “郡主和将军先用膳吧,我还有事。”

    待苏洛屿消失在拐角,阿城也彬彬有礼地告退,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试问,两位有什么事要忙呢?

    自然暂时都没有,毕竟就算天要塌了,人也总得吃饭睡觉。

    只不过一个人想找个机会退让和弥补,另一个人不肯接受而已。

    阿城回到自己房间,将腰间两把软件抽出,借着尚还明亮的天光擦拭。

    自从临近帝都的那场高烧过后,他意外恢复了部分记忆,便再也没用过飞羽匣了。

    跟失忆前一样,他又打造了一把软剑,和之前佩剑一起,用特制的玄铁剑鞘固定在腰间,平日以腰带遮掩,旁人瞧不出半分。

    “城公子,郡主让奴才过来送些吃食。”

    没过一会儿,外面有仆从带着食盒敲门。

    阿城抬手将两柄软剑收回腰间,道:“进来吧。”

    仆从小心翼翼推开门,将食盒放下,然后把里面精细的饭菜,还有一个方罐拿出。

    阿城瞥了眼,尤其是看到方罐里的蜜饯时,便已经猜到不是九妹命人送来的了。

    “城公子,郡主说让您趁热吃,别凉了才好。”仆从特意提醒。

    阿城点了下头,示意仆从可以离开了。

    等仆从前脚走出院子,阿城的房门便开了。

    随即阿城吹了声口哨,附近的野猫便从墙垛飞蹿而来,落到院子里朝阿城聚拢,喵喵叫个不停。

    阿城转身,将所有饭菜都喂给了它们,顺便将方罐里的蜜饯倒在了旁边树下,然后看了看,不知道想到什么,用旁边笤帚扫了些土盖上。

    此时正在不远处阁楼上眺望的某位王爷:“……”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提问:为什么阿城腰间缠两柄软剑,而不会被人发现呢?

    苏洛屿(抢答):因为老婆腰细

    三哥(不满):你怎么知道?

    苏洛屿(勾唇一笑):摸过,还亲过

    三哥(气急败坏):你你你!

    猫猫:好饱好饱,万分感谢某位正在追妻的王爷^ω^

    (小小tip:猫猫尽量不要吃甜食哈,对它们身体不好)

    柿子失去老婆进展:99.999999999999%(拼多多倾情赞助,嘴叼玫瑰JPG)

    PS:我也想快点进入到正式追妻阶段,奈何剧情线也要好好走(狠狠咬手帕!)但是我会尽量快点的!稍安勿躁~

    第47章 起风(九)

    “你疯了!

    因事态紧急, 西大营迅速整顿完毕,连夜出发赶往剑南道。

    同时,六部官吏明里暗里朝清平宫去了不少折子, 望元景帝尽早回銮, 但所得批复却永远只有两字:

    暂缓。

    仅半月, 剑南道传来初战告捷的军报, 满朝百官喜忧参半,各怀心思。

    “宋氏父子的能力是毋容置疑的, 不然当年冯太后也不会那么快选择和金文焕撕破脸。宋拂此番前去剑南道,我猜不用两月暴/乱必休, 不过此人虽精通兵法,军功赫赫, 却好大喜功, 独断专行, 容易得意忘形。”

    苏洛屿一身黑金朝服踏进帅府, 还没入书房, 便同郭宣和阿城交代起后续事宜。

    “等剑南道暴/乱镇压后,金丞相必然会想法子给宋家找麻烦, 郭宣要做的就是带着黑骑打配合, 务必别让这只老虎伤到人。”

    郭宣点头, 担忧道:“那阡州世家呢?万一他们不出手,不露馅, 我们岂不是白陪他们演了三年?”

    一旁阿城开了口:“指望他们在剑南道一事上出力,当然不可能,因为他们本来的打算就是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他们要的是坐收渔翁之利。”

    郭宣想了想, 问:“那爷的意思呢,莫非是想借年底阡州上贡的时候起事,以此为契机揪出阡州世家的狐狸尾巴?”

    苏洛屿点头:“年底帝都最为繁华,也最为杂乱,是个搅混水的好时候。”

    郭宣当即一乐:“这么说,我们还可以留在帝都过个年,明年开春再回北境。”

    苏洛屿闻言顿了下,转转手中茶杯,意味不明地嗯了声,阿城却听出了言外之意,但什么也没问。

    如苏洛屿所料,宋拂只用一月半的时间就肃清了暴/乱,冯太后大喜,在人还没回来前就

    予了宋府诸多赏赐,只待回朝大摆庆功宴,再度论功进爵。

    当然,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傻到真的相信宋拂能顺利归朝,坐以待毙。

    就在捷报传回帝都的前一夜,便有两拨人马趁着黑暗掩映,各自离京往西而去。

    一拨人马是青鸾台的人,由指挥使何晰亲自带队;另一拨人马是兵部的人,护送丞相府管家行事。

    至于郭宣,早已带着黑骑等候在华北道和剑南道交界的三仙山,只待捕虎。

    “郡主现在知道郭宣的真实身份吗?”

    深秋的最后一场冷雨降下,阿城靠在窗棂上,抬眼望着外面朦胧灰尘的天际,难得同苏洛屿说了句除正事外的话。

    苏洛屿持笔写折子的手一顿,却并无半分喜悦,而是以笃定的语气道:“你都知道了。”

    阿城嗯了声,直言:“那日在阡州小宅,王爷不惜当着郡主的面也杀吴嬷嬷,不就为了掩盖住那个关于郭宣的秘密,但郡主何等聪颖,自那以后便在暗中追查,我们谁也没有发现。”

    就像当年的苏洛屿那般固执,只想要一个真相,独自深入黑暗。

    说到此处,阿城垂下眼睫,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直到今年春天,临近回京时,我才察觉端倪,阻止了郡主继续追查。”

    然后,他在一番犹豫后,还是接手了调查,直到查出了那个令他无比震惊,同时也打破了他自身幻梦的真相。

    阿城话没有说完,但苏洛屿便已然猜到了后续,起身走近阿城,由衷道:“谢谢你,一直都不曾告诉九妹。”

    “那以后呢?”阿城回头,不禁质问,“如果我猜的不错,郭宣活不过今年,不是吗?到时候你要怎么跟郡主解释,打算事成后派人杀了郭宣,然后告诉郡主他是战死?”

    苏洛屿没回答,算是默认。

    整个书房陷入沉默,唯有窗外冷雨滂沱,声声入耳。

    不知过了多久,苏洛屿将炙热的目光投向阿城,率先开了口,语气温柔而缱绻:“阿城,你和郭宣不一样。”

    “他是他,你是你,我对他确实是利用,因为我没有理由将他当作家人;但阿城,我们之间曾生死与共,曾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若是换作以前,阿城必然会被这独一份的在意所蛊惑,因为他无条件地信任眼前这个带他回家的人。

    但现在,阿城只是冷淡地看向苏洛屿,再次提醒:“王爷,三年前可是我亲自带人刺杀您的,您不会忘了吧?”

    “还是说,王爷觉得我尚有利用价值,还愿意陪我演演深情似海的戏码?”

    “我没有忘,但是我更没忘,你在刺向我时,你犹豫了。”

    苏洛屿眼神一暗,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同时终于忍不住越界,一把抓起阿城的右手,按在自己心口。

    “还记得这里吗?当时你明明手持第二把软剑,有机会给它致命一击,但是你并没有!”

    对于苏洛屿的话,阿城没有任何印象,所以只当是苏洛屿的再次欺骗,挣扎着就要甩开苏洛屿的禁锢。

    但此番的苏洛屿完全不管不顾,紧紧锢住阿城手的同时,竟是强行将人拉到怀中,俯身去讨吻。

    太久了,他已经太久没有拥抱过阿城了。

    自从回京以后,他每一天都只能在远处眺望,想方设法地让阿城回头,但阿城从来没有为他回过头,一次都没有。

    他觉得,明明他们还在同一片屋檐,阿城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时隔经年,失去的滋味再次汹涌而来,将苏洛屿压抑封存的偏执再次激发。

    如果可以留下阿城,他丝毫不介意再做次疯子。

    很快,相接的唇齿间便传来血腥味,但苏洛屿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甚至将人抱得更紧,并用手牢牢按住了阿城后脑。

    阿城挣扎不开,想要去拔腰间软剑,但苏洛屿先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直接将其双手反剪身后锢住。

    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好的吻,甚至带有卑鄙色彩。

    但苏洛屿显然已经找不出别的办法接近眼前这个人了,所以那怕此时阿城眼中满是厌恶和镇静,他依旧不想放手,而是选择自己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感受怀中的温暖。

    就好像是,在舔舐伤口。

    终于,阿城趁苏洛屿不备,还是抽出了腰间软件,直接抵在了苏洛屿心口。

    苏洛屿睁眼,对上阿城的满腔愤怒,抿了抿嘴角鲜血,竟是笑出一个温柔笑来:“阿城,你要杀了我吗?”

    说话间,苏洛屿突然就往前而来,阿城不得不迅速收剑,道:“你疯了!”

    苏洛屿没答,伸手握住阿城的软剑,再次抵上自己心口,手被锋利的剑刃割得鲜血淋淋,顺着剑身落下,而它的主人却毫不在意。

    “阿城,我就在这里,只要你想,现在就能动手。”苏洛屿定定看着阿城,发出残忍而疯癫的邀请。

    阿城当然不会真的杀他,而是大喝一声:“放开!”

    但苏洛屿不仅不放,甚至将剑握得更紧。

    阿城知道这人是真发疯了。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洛屿,因为在阡州的那三年,他永远温柔,永远坚韧,就像是诡谲时局中的一颗沧海遗珠,让人向往和倾慕,忍不住信任,然后义无反顾地追随。

    当然,那些不过是苏洛屿的伪装,眼前的苏洛屿才是真正的他,一个善于算计的帝位觊觎者,一名令北狄闻风丧胆的杀神。

    阿城干脆松开剑柄,嗤笑一声,问:“王爷不会还想告诉我,留我在身边仅仅是因为在意我这个人吧?”

    苏洛屿的答案自然无需多想,但面对目光冷淡的阿城,他却无法张口回答。

    他最善玩弄人心,所以更能明白,一旦人心凉薄,便如金汤城池,铜墙铁壁,再难攻克。

    “或者,王爷可以试着证明一番。”

    阿城意外地近身凑近,却并非为了像曾经那样缱绻温存,而是正对苏洛屿偏执的目光,狡黠一笑道:“如果王爷愿意为我放弃帝位,或许我会相信王爷诚意的。”

    苏洛屿在踏入帝都后,便对阿城发誓,往后绝不再对他说谎,所以此刻他没有办法用违心的话骗他。

    而阿城则明白,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苏洛屿都不可能放弃帝位,他只是要给苏洛屿一个不再纠缠戏耍自己的理由,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做苏洛屿养在手中的金丝雀和棋子,不会成为下一个郭宣,他只能是他自己。

    往后,他们之间便只有进帝都时约定的交易,不再有过多的纠缠瓜葛。

    终于,哐当一声,软剑带着血迹掉落在地。

    阿城躬身捡起剑,朝苏洛屿拱手做礼,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书房。

    十月,本该班师回朝的西大营未能按时返京,而是派人将西戎突袭的消息传回,举朝哗然。

    毕竟,西戎在去年刚与大楚在西宁关会盟,约定十年之间再无战事。

    这次反水确实过于猝不及防,但却也很符合西戎作风,毕竟今年西戎天灾不断,他们急需物资,虽然背弃盟约可耻,但突其不备地向东掠夺,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就在兵部连夜商榷退敌之策时,冯太后却通过多年掌权经历,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将命宋拂西出抵御西戎的旨意扣下,转而速发班师回朝的太后私印懿旨。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在宋拂带领西大营出发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被自己选择的道路吞噬。

    十日后,西大营并未收到班师回朝的懿旨,一心想要建立封狼居胥丰功伟绩的宋拂,擅自做主抵达西宁关。

    但迎接他的,却只有漫天黄沙,而非贸然进犯的西戎兵将。

    宋拂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了不对,但就当他想要带兵返回时,西戎二王子乌木珠却从西宁关走出,笑脸相迎,道了句多谢宋将军成全。

    又七日,乌木珠伙同宋拂拿下西宁关的消息传回帝都,冯太后直接跌坐在宝座之上。

    兵部尚书方立明趁机步步紧逼,冯太后只能当场下旨命陇西道守军攻夺西宁关,同时看向阶下胸有成竹的苏洛屿,咬牙下旨调派五万镇远军增援,并命苏洛屿亲领。

    只小半月,镇远军配合陇西道守军,将尚还处于迷蒙的西大营围困,逼入死境。

    宋拂眼看无路可走,直接被逼疯,要同两军死拼,但两军却突然只守不攻

    ——这是苏洛屿的主意,他和金文焕在合作前就已经约定过,西大营的兵将绝对不能被消耗,他们要的是做局除掉宋家,而不是当大楚的败家子。

    此外,选用围而不攻战法的缘由还有一层,那就是西大营本身。

    宋拂掌西大营其实并不久,很多将领都还未来得及收服,且将领多忠国仁义之士,不甘背负卖国罪名冤死。

    所以,在西大营粮草即将耗尽,加上郭宣日日专门带人大骂卖国贼,扰乱本就不稳的军心后,宋拂手下将领一合计,想法子灌醉宋拂,直接绑到苏洛屿了面前。

    等被冷水泼头,宋拂惊醒,于彤彤灯火间,看到了一身戎装的苏洛屿。

    “宋将军好久不见。”

    苏洛屿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他却只觉毛骨悚然,凉意直攀脊背。

    他知道,今日落到苏洛屿手中,不仅是他宋拂的死期,更是整个宋氏的死期。

    几乎是瞬间,宋拂朝旁边刀口撞去

    ——但苏洛屿早有防备,更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拎起,逼他直视自己。

    “宋将军,勾结西戎的罪还没审呢,不着急。”苏洛屿手上用劲,鲜血顺着宋拂额头流下。

    宋拂强忍疼痛,冷笑一声直言:“我宋拂到底勾没勾结,王爷不是最清楚吗?”

    苏洛屿没回答,而是直接抽出锟铻刀,以迅雷之势出刀,砍断了宋拂双腿。

    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营帐,苏洛屿俯视欣赏着宋拂的惨状,心情颇好。

    不一会儿,宋拂便痛得晕厥过去,郭宣上前处理,只负责能活着抵达帝都。

    末了,苏洛屿擦手,郭宣擦刀,问:“爷,那位二王子乌木珠怎么处理?”

    苏洛屿仔细检查手掌剩下的血迹,道:“放了。”

    郭宣疑惑:“虽说我们确实是同他合作,但我看乌木珠实在狡诈,以后必定是劲敌,所以为什么不趁现在解决?”

    苏洛屿看着干净无垢的手,终于满意,拿出放在衣襟的羊脂玉佩子,细细摩挲,顺口答道:“因为比起这位二王子,他的叔叔乌巴尔更难对付。”

    郭宣点头,看着苏洛屿摩挲玉佩的动作,问:“爷,我们要给阿城报个平安吗?”

    苏洛屿顿了下,道:“不必了。”

    郭宣擦好锟铻刀,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道:“爷,其实我觉得,阿城也不是心里没你的。”

    苏洛屿连眼神都没给郭宣一个,只道:“做好你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郭宣嗯了声,却罕见地没闭嘴,抬头看向天上星星,开始絮絮叨叨。

    “爷,在北境长大那会儿,你总说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所以老王妃是星星,大公子是星星,你想他们了总会抬头看黑空,不过后来大了,就再也没看过了。”

    “爷,今天我看到宋拂的狗样子,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这不仅报了当年旧仇,也让侵蚀大楚江山的世家倒下一户。”

    “爷……我真的很高兴。”

    苏洛屿疑惑地看向郭宣,有种下一刻他就要哭了的感觉,但当真看到郭宣眼角的泪光时,却吞下了要出口的话。

    “爷,以后我也会变成星星吗?”郭宣仰头憋眼泪憋得两眼发红,偏又身量魁梧,悲伤之余实在滑稽。

    苏洛屿轻叹一气,若有所思,狐疑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郭宣摇摇头,看着苏洛屿,默了默道:“因为我听人说,杀戮重的人都不得好死,宋拂今日如此,来日我也必然一样。”

    苏洛屿讥笑一声,道:“杀戮重?不得好死?那我岂不是明天都活不过。”

    郭宣忙道:“不会的,爷长命百岁,爷寿与天齐!”

    苏洛屿本已起疑,但稍加思索,又打量了一番突然孩子气的郭宣,没再追问。

    营帐外,黑骑如铜墙铁壁般层层围护,远处一队兵将蹲守良久,见无机会,只能退遁。

    片刻后,几只信鸽被偷偷放飞。

    半月后,苏洛屿亲率黑骑,押送宋拂抵京。

    整座帝都在这日皆为肃穆的黑骑让道,无人敢冒犯,无人敢靠近。

    平日里的繁华喧闹,被这把商信刀无情剥落,露出帝都本来的荒颓来。

    镇远帅府,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钉在柱上。

    阿城闻声开门,并未发现射箭之人,但回头却见箭头上绑有一张字条。

    阿城拆下打开,猛地身形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也不是特别肥的章节(绕手指),但是我真的从下班坐到了现在,这种事多、时间跨度大的章节有点难搞,信俺(嚎哭JPG)

    另外,起风这一部分终于结束了~

    最后还是附上小剧场

    崎某(轻轻靠近,突然大喊):你老婆这次是真要跟人跑了!

    柿子(猛然惊醒):没事,我会追的!

    三哥(微微一笑):俺也一样

    柿子(没什么好说的,默默拿出锟铻刀)

    柿子失去老婆进展:100%

    第48章 十七(一)

    “王爷还有何事吩咐?”

    秋退冬始, 万物几经凋零,已然走到了尽头。

    南城郊,枯枝随风呜咽, 漫天枯叶颓然洒落, 唯独长亭尚还立在天地之间, 望向南方, 坚韧而沉默。

    阿城按照字条所指,来到长亭处, 见虽是午时,附近并无其他路人影子。

    唯有亭中立有一人, 头戴斗笠,一身素袍, 背向他而立, 从容悠闲。

    但阿城却下意识将手按上剑柄

    ——此人功夫深厚, 绝非常人。

    “十七, 好久不见。”

    那人回头, 竟是阡州通判知事孟怀晋!

    阿城刹那瞳孔紧缩,只觉难以置信, 毕竟他对孟怀晋的印象, 至今还停留在当初慈幼局那个劳碌而温和的小吏上。

    “倒也不必如此惊讶。”

    孟怀晋看到阿城眼中的意外和诧异, 朝他露出一个笑来,道:“而且, 你该唤我一声师父的。”

    “什么意思?”阿城半眯了眼看着孟怀晋,全身戒备起来。

    孟怀晋却不答,只静静看着阿城。

    阿城瞬间心思百转, 恍然大悟, 问:“你是青鸾台的人?”

    孟怀晋点头, 并道:“不过我不只是青鸾台的人。”

    阿城紧皱眉头,看着眼前此时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心里有了不祥预感,一种诡异而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之中。

    阿城迟疑一番,试探问:“冯太后布在阡州的那枚棋子是你?当时仲默离开阡州,策划杀他的也是你?”

    孟怀晋闻言,饶有兴致地啧了声,道:“你这么说,也不算全错,我确实可以算作是冯太后的人。”

    阿城眉头皱得更深,说出了最后一个猜测:“所以,罗彬信任的那个人正是你,是你借用他的信任,不,该说是你借用金文焕的信任,完成了在阡州的三年潜伏,然后一朝反水,并在事后依然能金蝉脱壳,让罗彬查不到你头上。”

    孟怀晋颔首微笑:“小计而已。”

    此话一出,阿城不难猜出,孟怀晋实际上既不属于金丞相势力,也不属于冯太后势力,而且从结果看,在刺杀苏洛屿一事上,两股势力都没讨到好处。

    ——冯太后一方,蓄谋已久的刺杀失败,同时将自己深入阡州的力量暴露并损失,明显偷鸡不成蚀把米;金丞相一方,也就是罗彬为首的阡州世家,则要为苏洛屿遇刺一事全权担责,太后一党势必会趁机落井下石,就算不能覆灭阡州势力,也必然会咬下一块血肉来。

    至于孟怀晋自己,则已化险为夷,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地站到这里。

    也就是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孟怀晋便是其间的“渔人”。

    原来如此,过往诸事无法衔接上的疑点,在这一刻便都连珠成串了,拼出了真相的完整版图。

    阿城看着对自己微笑的孟怀晋,只觉背脊不由蹿上寒意。

    眼前人和苏洛屿一样的,都是在背后搅弄风云,玩弄人心的高手。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阿城稳了稳心神,拿出字条,指着上面与自己所执桃木小牌一样的图案,问,“我是来找寻我妹妹死亡真相的,其他的我不关心。”

    “不,你会关心的。”孟怀晋上前走近,看着阿城眼中的警惕,不由发笑,“这是把我当做敌人了吗?看来是真记不起我了。”

    “十七啊,我很好奇,你现在对过去,究竟还记得多少呢?”

    阿城的眼中出现一瞬的茫然,因为他回想起来的事并不多,但尽管如此,其中关于苏洛屿的事,他意外地回想起来两件。

    一件事是他早就猜到的,自己于三年前在阡州边界刺杀苏洛屿,

    另一件事则更早,是年少的他亲眼目睹苏洛屿屠杀了一个村子的无辜百姓。

    更何况,还有郭宣在他利用和算计下,注定不得善终的宿命。

    足够了,这些便足够让他看清苏洛屿,彻底放下三年执念。

    “我记得多少并不重要。”阿城下意识攥紧袍袖中的桃木小牌,抬头去看孟怀晋,眼睛泛红,额上青筋直暴,“现在我只想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如果你真的知道,作为交换,我不介意为你做事。”

    至于青鸾台,助纣为虐,荼毒黎民,坑害百官,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记不记得起来,回不回得去,都并不重要。

    “所以,你选择继续留在宸王身边,是为了让他帮你调查你妹妹的事?”

    孟怀晋上下打量一番阿城,突然忍俊不禁,甚至大笑起来。

    阿城见状,皱起眉头,问:“你笑什么?”

    孟怀晋抬手指向阿城,摇头道:“笑什么?当然是笑你有眼似盲,竟然心安理得待在仇人身边,还祈求仇人能为你查明真相,为你报仇!真是愚蠢至极,愚蠢至极啊!”

    阿城不由一怔,瞪大了双眼,颤抖地发问:“你说什么?”

    虽然苏洛屿工于心计,冷血无情,为得帝位不择手段,不似他所伪装的那般温和谦恭,但阿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妹妹的死可能跟苏洛屿有关。

    “你一定是在骗我!”

    阿城几乎是瞬间出剑,孟怀晋早有预料地侧身躲闪,同时亦从袍袖中抽出一把软剑来。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而是迅速缠斗在一起,各自招式凌厉。

    直到阿城发现,孟怀晋的剑招和他近乎相同,或者说,孟怀晋是在刻意用他的招式同他交手,而且比他明显更成体系。

    啪的一声,心中本就脆弱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断开。

    “阿城呢?”

    苏洛屿方回帅府,尚来不及换下一身戎装,便心有所感地到了阿城院子,然后发现人果然不在。

    仆从见苏洛屿捉急,忙上前行礼解释:“王爷,城公子交代出去办事,很快回来。”

    苏洛屿看了看已然月升的天际,问:“去哪里了?”

    仆从:“公子没说。”

    苏洛屿皱眉,又问:“去了多久?”

    仆从赶紧想了想,回道:“足有一日。”

    “许是有什么急事,毕竟冯太后现在比谁都急,暗中有所动作很正常。”郭宣在一旁猜测。

    苏洛屿闻言这才回了几分理智,不由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此疑神疑鬼?

    郭宣提议:“爷已经连续好几日没闭过眼了,要不去先去休息,等阿城回来,仆从自会通报。”

    苏洛屿却摇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在此等候。”

    郭宣知道劝也没用,便带着仆从和亲兵退下。

    天光一点点被收尽,黑暗迅速吞噬天地。

    阿城回府时,远远看到门口有黑骑把守,便脚步一转,绕到府后方,趁人不备从高墙翻进了自己院子。

    此时房间内还没有点上灯盏,唯有石灯将院子照了大概,漆黑而安静。

    但就在阿城落地后,却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劲

    ——里面有人。

    几乎是瞬间,阿城眼中浮现了无限愤恨,拳头攥紧,杀意凛然。

    但也几乎是瞬间,当苏洛屿从黑暗中掀起珠帘出现时,阿城敛收满身锋芒,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淡漠模样。

    狡诈善伪,这正是苏洛屿曾教过他的,不是吗?

    “是冯太后那边出问题了?”苏洛屿于黑暗中注视阿城,无法窥见其神色,语气亦毫无波澜。

    阿城将事先准备好的密函拿出,上前递给苏洛屿,从容道:“冯太后已经察觉到你和乌木珠的合作,打算用更为丰厚的条件离间你们,这是截取的密函。”

    苏洛屿没有立即接密函,也没有说话。

    阿城神色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直接将密函放到了石桌上,提步朝屋内走去。

    “阿城。”苏洛屿出声喊住阿城。

    阿城回头,问:“王爷还有何事吩咐?”

    苏洛屿转过身来,石灯的光终于得以照清他的侧脸,映出阿城从未见过的憔悴模样。

    阿城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阿城,当日是我鲁莽了,但你还愿意留下来帮我,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位置的,对吗?”

    苏洛屿并没有像那日那般逼近,而是对阿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和一身肃杀戎装格格不入。

    “你那日问我,愿不愿意为你放弃帝位,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愿意。”

    “只是,这个帝位早已不仅仅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是我不得不去争取的大楚未来,天下太平,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去争,你能明白吗?”

    阿城并不回答,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

    苏洛屿见状,有些意外,顿时喜上眉梢,继续道:“但是我一定会用其他办法证明,比如为你查清当年那桩害你家破人亡的冤案,比如此生除你之外,永不立后。”

    “阿城,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绝不背叛,绝不欺瞒。”

    “好吗?”

    苏洛屿的目光是如此灼热,但阿城却已然心灰意冷。

    往日深信不疑的话,深信不疑的人,现在只觉得冠冕堂皇,只觉得道貌岸然。

    阿城死命地按压住心里汹涌的杀意,才得以维持表面平静,对苏洛的话不置可否,没回答,进门顺手关了门。

    ——但只要没拒绝,在眼下有些僵持的局面里,就意味着还有余地。

    阿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借着黑暗掩护,从门缝中朝外窥探。

    果不其然,阿城在苏洛屿的脸上看到了笑意。

    或许,他此刻以为自己得逞了吧。

    毕竟曾经的自己是那么好骗,只是当条狗捡回去养养,便成为了一把最好用的利剑。

    不过,他现在才是躲在暗处的那个人。

    青鸾台寒虓十七位,这是命运赋予他的枷锁,但又何尝不是复仇的契机?

    三年前,他已经错失一次机会了,这一次,他一定会让苏洛屿付出相应的代价。

    父债子偿,百倍奉还,这是他应得的。

    作者有话说:

    阿城:我就静静看你表演

    柿子:老婆,我没演啊!!我是真心的!(嚎哭+咆哮)

    崎某(淡定喝茶):谁让你之前骗骗老婆的?

    前排高亮:目前阿城对苏洛屿有超级多的误会!很多事都只看到一面,小可爱们稍安勿躁,俺们柿子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捶胸顿足)当然,他也不算啥老好人,毕竟帝王之路是血腥的,不是靠嘴皮子说说就能成功的。

    另外,每日更新还是得调回23点,因为下班后偶尔还是有工作需要及时处理,再次给小可爱们致歉,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和一路支持!(抱起来举高高,吧唧一口猛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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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十七(二)

    “阿城此话当真?”

    赶在第一场雪前, 大楚十五道京官终于各从水陆路齐齐抵达帝都,以进贡述职,阖家团圆, 同时各怀心思, 惯例打点。

    又正逢年前, 本就繁华的帝都由此达到一年热闹的顶峰, 四衢八街人流如织,盛况空前。

    只是, 在这泼天富贵下,亦有被刻意隐藏的满目疮痍。

    当宗室世家围炉歌赋, 美酒佳人作伴时,呈言黄州饿殍遍野的三十封密函, 被各路势力拦截, 唯有二封成功送到帝都。

    一封, 送宸王府;一封, 在信王府。

    “王爷, 信王来了。”

    这日休沐,但天方亮, 郭宣便从外面进来, 向苏洛屿通禀。

    苏洛屿正晨起练武, 闻言并不觉得意外,收刀先回房换衣, 并吩咐道:“去请阿城一并过来。”

    阿城到正厅时,苏洛屿并未进去,一身玄衣肃然而立, 看到他来, 才露出笑意。

    明显是在等他。

    阿城没说什么, 上前朝苏洛屿行了一礼,苏洛屿微微皱眉,带着阿城和郭宣走进正厅。

    “王伯,好久不见。”

    苏洛屿迎上去,朝客座上的男子行礼问好。

    座上男子年约四十,面容清癯,隐有病色,眉目温和,俨然一副慈爱长辈模样,正是信王。

    信王闻声看过来,含笑示意,抬手让苏洛屿起身坐下,随即不禁咳嗽起来,身旁近侍忙上前小心伺候。

    阿城与郭宣站在后方,不露声色地打量起这位信王来。

    其实那怕他在青鸾台待过,掌宗室百官秘辛,但对于信王,并无多少了解。

    同世人一样,他只知信王是先帝庶长子,自小平平无奇,不受先帝宠爱,在元景帝继位后,又常年缠绵病榻,性情温和无争,鲜少出现在百官黎民的眼前。

    如若不是有人刻意提及,几乎没人会想起帝都还有这么一位王爷,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苏洛屿命仆从去取参汤,道:“王伯身体抱恙,有事吩咐我上门便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老毛病了,无碍。”信王缓了缓,抬眼定然看着苏洛屿,道,“虽你回京,我却一直府中养病,一直未得相见,今日正好有急事找你,你我伯侄也终于能见上一面。”

    说罢,看了看周围仆从,露出一副为难模样。

    苏洛屿会意,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信王这才将一封密函拿出,放到桌上推给苏洛屿。

    苏洛屿瞥了眼,没接,道:“王伯糊涂了,这可是黄州呈给户部的密函,我并无资格查看。”

    信王摇头苦笑,道:“我这个闲散王爷都看了,你镇远军主帅如何不能看?”

    苏洛屿闻言没说什么,但也没打开密函。

    信王见状,连叹数声,甚至捶胸顿足,哀道:“仲默何必疑我?今日我背着金文焕行事,带这封密函来此,只为大楚社稷,只为黎民百姓,绝无半点私心!”

    说罢,连连咳嗽不止,苏洛屿起身过来,帮信王顺气,道:“王伯稍安勿躁,我不过是不想越矩办事,并无他意。”

    信王稍缓,抬手紧紧攥住苏洛屿衣袍,目光恳切道:“当年之事,是我怯弱,没能帮到你,致使你我伯侄现今如此尴尬境地,我罪有应得。”

    “但,如今黄州一事,事关国本社稷,我不能再龟缩不出啊!”

    “黄州?”苏洛屿一顿,皱眉问,“朝中不是已经派了三次巡察使协助,怎么会出意外?”

    信王直摇头,一时间尽是声泪俱下:“没用的,黄州洪涝瘟疫频发,纵有朝廷干涉,但地方官吏早已与帝都势力盘根错节,皆是阳奉阴违,以镇压为主,致使饿殍遍地,横尸荒野,此番逢冬将至,怕是又要死不少百姓!”

    说罢,信王自己用手撑住桌角,艰难起身,颤抖地拿着密函,躬身双手呈给苏洛屿,:“你王伯我一生怯弱,除了遛狗逗鸟,什么都不会,故而先帝不宠,世家耻笑,但……我并非看不到大楚大厦将倾的危机,我也不愿做断送社稷的罪人,黄州再而三地激起民怨,迟早反噬国本。”

    “仲默,”信王见苏洛屿任旧沉默,又唤了一声,保持躬身的动作,仰头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目光看向苏洛屿,哽咽道,“如今时局纷乱,诸股势力并起,大楚社稷危矣,唯你有力挽狂澜之能,万不可推辞啊!”

    “王伯请起来说话,此番颠倒尊卑,我断不能受。”苏洛屿伸手扶信王起来。

    信王却坚持不起,坚持呈上密函,道:“黄州一事,非你不行,而我亦会助你一臂之力,作为丞相处内应。”

    苏洛屿皱眉,问:“金丞相嫁妹于你,你此举……”

    “金文焕扶持我,不过是想扶持一具傀儡。”信王咳了好几声,冷笑道,“何况我这病,怕是登基了也活不长,到时我那幼子继位,不过是任他摆布,那时天下真的还姓苏吗?”

    苏洛屿与信王对视,眼神复杂,却明显动摇。

    信王当即倏地跪下来,朝苏洛屿长拜,泣不成声:“仲默——”

    “王伯请起!”苏洛屿尝试扶信王起身不成,便也掀袍跪下。

    信王再次将密函呈递给苏洛屿。

    苏洛屿终是长叹一气,接过密函,道:“王伯何至于此,我作为大楚臣子,定当守卫大楚社稷。”

    信王莞尔,激动地握住苏洛屿的手,郑重承诺:“我侄贤德,又有力挽狂澜之能,当为楚帝。”

    苏洛屿闻言一顿,信王却拍拍他手背,示意放心。

    “王伯仁义,是我之前错看了。”苏洛屿露出些忧伤来,紧握信王明显苍老的双手,道,“当年母亲一事,王伯出面相助,其实也不过是多死一家无辜之人罢了。”

    信王劝慰:“宋氏通敌叛国,如今已然自食恶果,宸王妃在天之灵必得安息。”

    苏洛屿点头,拱手朝信王深深一拜,仿佛伯侄情谊尽在不言中。

    但等信王离去,苏洛屿几乎是瞬间收敛起脸上神情,又恢复成了那副淡漠冷冽的模样。

    阿城倒是并不觉意外,心想若是这对伯侄真坦诚相见,肝胆相照,才是见了鬼。

    毕竟,说得再天花乱坠,信王妃都是金文焕亲妹,加之元景帝至今没有立后,亦无子嗣,信王作为先帝庶长子,无疑是帝位优先考虑的继承人。

    不知情的郭宣则有些懵然,见自家主子前后判若两人,问:“信王这……”

    信王这番投诚,怎么感觉主子其实不太高兴呢?

    不,不仅不高兴,甚至是愤怒。

    苏洛屿并不多言,而是直接将手中密函丢给郭宣,郭宣接过拆开一看,顿时义愤填膺:“黄州疫情后,为尽快恢复承影镖局运转,直接将流民充作苦役?!”

    “还有,朝廷明明暗里拨了赈灾银,但竟没一分落入百姓手中,致使民怨四起,横尸遍野,而黄州知州薛宜只顾镇压,且不惜围杀,导致血流成河,暴/乱不止。”

    “这……这简直枉为父母官,对下毫无仁德,惨绝人寰,对上欺瞒,大逆不道!”

    “欺压百姓是真,但倒也未必欺瞒了帝都这些人。”阿城冷淡直言。

    郭宣倒吸一口冷气,恶狠狠道:“这群狗官,总有一天我要杀光他们!”

    苏洛屿点头,但没多言,取出自己拿到的黄州密函,递给郭宣。

    郭宣接过看罢,当即一愣,疑惑地看向苏洛屿,问:“奇怪,虽然大致相同,但是这一封密函上,却言明了诸方对黄州的援助,其中就包括徐文袁,可见爷你之前做的那些都起到作用了啊,虽无法治根本,但绝对能暂时稳定黄州局势,那信王怎么……”

    郭宣顿时恍然大悟,道:“信王在骗我们,他想借黄州分散爷的力量!”

    当时开辟从中原到西戎的商道时,兵部和元景帝商榷后,特许镇远军派一支队伍往返之间,以阻击沿途流寇。

    本来商道建成后,这支队伍应当返回北境,但因元景帝久病,此事便一拖再拖。

    苏洛屿闷不做声,确实借此方便了许多行事,比如上次剑南道事发,便借用这支队伍掩饰黑骑行迹,提前到达三仙山守株待兔。

    而黄州,正在这条商道上。

    郭宣顿时哑口无言,想到信王方才的那般声泪俱下的戏码,又满腔愤懑。

    阿城上前,拍拍他肩膀,安慰了句:“待在这帝都的人,哪会真的单纯?”

    郭宣用拳头狠狠捶了下柱子,问:“爷,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将计就计,就当我们确实没收到过别的密函。”

    苏洛屿说着突然瞥到阿城放在郭宣肩膀上的手,眉头一蹙,道:“这样,你现在就将我们收到的密函原样封号,再借驿站传到丞相府去,现在就去。”

    郭宣点头,还想再问什么,但见苏洛屿给了自己一眼刀,当即领命退出去。

    “阿城,你怎么看信王?”苏洛屿舒了口气,看向阿城。

    阿城直言:“虚伪之徒,但能屈能伸,卧薪尝胆,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

    苏洛屿定然看着阿城,默了会儿,又笑问:“那阿城觉得,他与我,谁更适合坐上帝位呢?”

    阿城闻言,抬眼与苏洛屿直视,在对方用意难测的目光中,跟着淡淡笑了下:“信王言语多诈,难辨真伪,但有一言,不用分辨便可确定真假。”

    苏洛屿一挑眉,问:“哪一言?”

    阿城道:“王爷贤德,又有力挽狂澜之能,当为楚帝。”

    苏洛屿不由莞尔,问:“阿城此话当真?”

    阿城却不答了,对苏洛屿弯眸一笑,转身离开正厅。

    苏洛屿想要追上去,却碍于两人约定,极力克制住。

    那日,他在阿城院子中等人回来,将一腔肺腑之言相告,终于换得阿城重新开始考量他们之间的情谊。

    三日后,阿城与他重新定下约定,只要他来日兑现,两人便可冰释前嫌,算是给了他曙光。

    只是,在此之前,他万不可越距,否则前功尽弃。

    不急。

    苏洛屿看着阿城背影,欣然想着,不急,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苏家祖传演技,大楚值得拥有!

    阿城(认真点头):我也学到啦

    柿子(惊):老婆,这可不兴学啊!

    第50章 十七(三)

    “真像一头被逼急的小狼。”(两合一)

    在信王造访后, 不出半月便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丞相府收到黑骑暗动,赶至黄州边界的密信。

    一件是三司结案前夕,昭狱突起大火, 宋拂不知所踪。

    看似毫无关联, 实则千丝万缕。

    是夜, 千里无月, 黑沉沉的。

    更夫执锣巡夜,只觉比平日冷上不少, 鼻涕揩了又生,让人直缩脖子。

    随着一声“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空中飘起雪花, 很快便纷纷扬扬。

    这场雪, 是姗姗来迟, 亦是猝不及防。

    “风雪已至。”

    阿城脸色苍白地靠在窗棂上, 手紧紧按着后脑, 看向外面茫茫大雪,任由冷风扑面吹得衣袍猎猎, 并无动作。

    身后房内, 所挂舆图随风翻飞, 哗然作响。

    许久,阿城缓慢地撑住墙, 想要离开去里面,但头痛欲裂难耐,最后只得顺着墙滑下, 蜷缩在地上, 按住后脑的手青筋直冒, 骨节泛白,额头上更是冷汗涔涔。

    当日南城郊长亭,他对于孟怀晋口中那些所谓真相,其实并不十分相信,甚至觉得孟怀晋是在混淆视听,故而只想尽快脱身。

    或许那一刻,他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但他内心还是愿意为苏洛屿留一份信任。

    “我说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但是苏洛屿不也一样吗?”

    彼时孟怀晋好笑地看着他,却意外地放出路来放他离开,只是指指后脑位置,语气古怪道:“不过要是能想起之前的事,大概就能印证谁在欺瞒,谁在实话实说,不是吗?”

    “或许,你可以尝试取出郭宣放在你后脑中的银针。”

    阿城几乎是逃一般地回到城内,心里只想回到帅府。

    但离帅府一步之遥时,阿城看着眼前森严的府邸,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陌生感。

    他,真的属于这里吗?

    阿城也不知道在帅府面前站了多久,但最后他没有选择走进去,而是找了一家鱼龙混杂的医馆,让大夫帮忙取出后脑中的银针。

    大夫先是奇怪,但见钱眼开,不多问。

    最后,大夫还真在他后脑取出了三根特制的银针。

    随后不一会儿,阿城便开始头痛欲裂,空白的脑海中仿若涌进澎湃巨浪,刻意被隐藏封锁的记忆随之而来,冲击着阡州三年来的每一个朝夕。

    阿城……

    十七……

    或许,其实世人更应该叫他曲斯远,那个永不能得见天光,却是一切起点的名字。

    “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

    年幼时,父亲总会抱着曲斯远和妹妹,一遍遍念叨他和妹妹名字的来源。

    只是曲斯远年纪尚小,并不十分懂此话深意,只关心母亲今日是否烙了糖饼,妹妹是否学会了喊兄长,还有怎么绕过街头那只爱咬人的大黄。

    再大点后,妹妹不仅能喊兄长,还能做一条小尾巴,他到哪里,妹妹就跟到哪里。

    “曲菁菁,不许老跟着我!烦死了!”

    正是逗狗撒欢的年纪,他更喜欢和街头年岁相仿的男孩们玩,不爱搭理自家妹妹,觉得她跑得慢,总觉得她麻烦。

    但是妹妹从来不听,怎么说都没用,坚持死皮赖脸地跟着,还总会在小荷包里揣几颗糖,半路再分给兄长和自己。

    某天,他实在烦急了,便将妹妹荷包直接丢到小溪里,转头和伙伴们跑开去玩。

    因为他知道,那个小荷包是母亲缝的,妹妹很喜欢,所以扔进小溪里,妹妹肯定要去捞,暂时管不了他,况且小溪水浅,不会出啥大事。

    但他忘了,妹妹一贯身体不太好,又正值深秋,水冷刺骨。

    等到他玩够了回家,妹妹却已经躺到了榻上,高烧不退。

    母亲急得扇了他一巴掌,他这才反应过来,知道闯了祸。

    “兄长,我会死吗?”

    妹妹烫红的小脸窝在被子中,整个人恹恹的,但眼睛却睁得很大,都舍不得眨一下,紧紧盯着他。

    因为就在前几日,隔壁人家的小儿子便是因为高烧不退,最后溘然早夭。

    “不会的,不会的!”

    他紧紧抱着妹妹,心里非常后悔和害怕,总觉得妹妹比隔壁那家小儿子身体差多了,很可能离开得更快。

    “兄长不要再抛弃我了。”妹妹揪着他袖子,泪汪汪的。

    他忙握住妹妹手:“我是你兄长,我怎么会抛弃你?”

    妹妹这才稍微放心,从小荷包里摸了颗糖递给他,讨好道:“兄长说话算数啊。”

    他愣然握着糖,第一次除了在父亲揍他时,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年少对死亡,总是格外恐惧。

    他不再去找伙伴玩,也不缠着母亲烙糖饼,只默默守着妹妹。

    母亲看在眼里,想解释什么,但父亲见他难得这般懂事,便对母亲笑着摇头示意。

    直到一整个冬天过去,他看着又能吃又能闹,却赖着不肯起的妹妹,终于后知后觉过来什么

    ——或许一开始确实受了风寒发烧,但后面绝对都是装的。

    “曲菁菁!”

    随着一声怒号,兄妹两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

    只不过,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嘴上虽然任旧嫌弃,但再也没有丢下过妹妹。

    “我去,曲斯远,你整天带个累赘娘们,不嫌麻烦啊?”

    昔日的伙伴嗤之以鼻。

    “切,你们懂什么?”他将一颗糖丢进嘴里,美滋滋的,“我有妹妹带糖吃,你们有吗?”

    伙伴们无奈翻白眼,有的当天回家也问爹娘要妹妹,直接被削了一顿。

    不过再大些后,本着男女有别,他很少带妹妹去鬼混了,自己也收敛心性,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读书习武上。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世间运转的道理,苍生黎民的艰难,开始理解早出晚归的父亲,还有从无怨言的母亲。

    “曲斯远,没必要这么刻苦,你看如今朝堂结党严重,没门第没出身根本混不出头。”

    “就是啊,你爹不过是个百芳县的小县令,我爹更不用说了,就是一里长,哪里敢奢求功名富贵啊?”

    “不如混吃混喝,开心平安过一辈子吧,总好过碌碌一生不得志。”

    昔日的伙伴们也都悄然长大,却选择了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

    他并不规劝,只予尊重,然后继续跟着父亲步伐,走自己认为对的路

    ——那怕位卑权轻,也当忧国忧民;纵使前程渺茫,也应鞠躬尽瘁。

    “兄长,你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妹妹拖着腮帮子,看着他若有所思。

    他问:“哪里像?”

    妹妹道:“看书时像,练武时像,连想问题的时候都像,还有……”

    见妹妹故意打顿,他便顺着追问:“还有哪里像?”

    妹妹嘿嘿笑道:“还有那股倔劲啊,你都看手里书看了一个月了,还纠结在那一页呢。”

    他闻言跟着笑了,却很快又皱眉叹气

    ——事实是,他并非纠结于书中内容,才迟迟不肯翻页,而是心有所虑,才没将心思放在书上。

    他虽年少,却少年老成,开悟早,看得透,自然烦劳也多。

    这一年,正是元景七年,曲斯远十岁,妹妹七岁。

    彼时朝中暗流涌动,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酝酿,虽百芳县远离帝都,但曲家父子已然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

    曲父最初的打算,本是明哲保身,但事态的走向却往往出乎意料。

    七月,包括百芳县所在的整个华北道,遭遇大楚开国来的最大旱灾。

    庄稼尽数旱死,所有井河枯竭,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开始迅速衰竭,而朝廷却根本没有精力和财力恢复生息。

    九月时候,百芳县所在的干旱重灾区,已经到了树皮都啃食殆尽的绝境。

    曲父看着跪在府衙外,那些面黄肌瘦、满眼恳求的百姓,终究还是不顾一切,打开了粮仓。

    因曲父带头,周围几个犹豫不决的县令也效法追随,开粮仓赈灾。

    “私开粮仓是重罪,曲家大概是要折在我手里了。”

    曲父抱着妻子儿女,仰天发出一声长叹,他并没有后悔,但他对家人确实有愧。

    “你认准的事就去做,不用顾及太多,我会追随你的。”曲夫人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以作安慰,但低头看向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时,却也不由悲从中来。

    很快,降罪诏书便先赈灾巡察使一步,到了百芳县府衙:

    曲父不日枭首示众,其余曲家男丁为奴,女眷充作官妓。

    他救了万余百姓,却唯独救不了自己和家人。

    最后,曲夫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了两个孩子,不得以做了最后博弈。

    曲斯远永远忘不了那场将旧宅烧为灰烬的大火。

    父亲一身鸂鶒青袍官服,自缢于书房横梁上,母亲则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殉情而去,随即管家按之前父亲所交代的,用一把火烧了整座旧宅,带他们兄妹两人连夜离开百芳县。

    直到这时,曲斯远才知道父亲的打算

    ——宁可背负拒不认罪的恶名,也要送他们兄妹离开,永不为奴为妓。

    他们顺利到达隆州城,并找到了父亲生前挚友李达。

    曲斯远抱着哭了一路的妹妹,以为终于有了希望,但没出几天,他就意外发现,管家在李达劝说下,已经决定将他们送去请赏。

    容不得犹豫和感伤,曲斯远带着妹妹逃出生天,离开隆州城后一路向南,好不容易才摆脱李达的追击。

    但到底是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又是罪臣之子,很快便沦落到了流民之中,随其逃命谋生。

    开始时候,曲斯远与大人们一起沿路乞讨,还能勉强有口吃的给自己和妹妹,好歹有个活头。

    但麻烦很快就来了,继承母亲美貌的妹妹被流民中的一个痞子盯上,想要将她卖去青楼换钱。

    无奈之下,曲斯远只能含泪划破妹妹脸颊,以做活命的权宜之计。

    这样流亡大约三个月后,华北道迎来了第一场雪,势虐风饕,仿佛要吞噬一切。

    而流民也终于到了华北道和华南道接壤的地界,贯来沉默麻木的一张张脸上,竟然都有了几分喜悦,因为他们都听说华南道富足,逃到那边说不定就能吃上饱饭。

    “兄长,我饿。”妹妹趴在曲斯远的肩上,有气无力。

    曲斯远将最后一块饼递给她,心情也跟着流民高兴起来,道:“再坚持坚持,我们很快就能到华南道。”

    但是,所有的流民都没能跨过那处两道交界的山谷。

    当他们欣喜地走入谷口时,等候已久的官兵出现,进行乱箭射杀。

    曲斯远走在后面,很快察觉不对,当即背着妹妹转头就跑。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只记得等他筋疲力竭时,已经身处白茫茫的山林之中。

    天际的冷太阳已然落下,夜幕即将降临。

    他小心将妹妹放下,在附近找了树枝生了堆火,又用随身带的小铁锅融了雪水给妹妹喝。

    “兄长,我好饿。”

    妹妹靠在他的肩上,艰难地咽下一口雪水,声音十分虚弱。

    其实曲斯远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走到这里全靠一口气撑着,但他还是温柔地抱着妹妹,安慰道:“再坚持坚持,兄长一定给你找到吃的。”

    妹妹从来都相信他,闻言乖巧地嗯了声,便靠在他怀里睡下。

    但是荒郊野岭,又冰天雪地,哪里会有吃的呢?

    曲斯远趁妹妹睡着后,将自己衣袍铺在火堆旁,将她小心翼翼放下,然后自己带着刀和沿路采摘的止血草药,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下。

    他们一定会活下去的,一定会。

    曲斯远咬咬牙,将一根木棍塞到自己嘴里,然后撩开自己里衣,在寒风中露出自己腰腹。

    等到腰腹被冻僵后,曲斯远举起刀,倏地朝自己右侧肚肉割去。

    片刻后,曲斯远嘴里的木棍直接被咬折,满头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昏厥。

    但他将草药覆上后,简单包扎,便爬着回到了妹妹身边。

    不多时,火堆上的铁锅发出咕噜声响,淡淡肉香飘开,曲斯远摇摇睡着的妹妹,高兴道:“我找到吃的了。”

    妹妹并没有挣开眼睛。

    曲斯远以为是困倦了,睡得太深,便又叫了几声。

    但妹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曲菁菁,再不醒我全吃了啊。”

    曲斯远心里开始发慌,说话开始颤抖,一把抱起妹妹,不停地摇晃和呼喊。

    但回答他的,只有愈大的风雪声。

    黎明再一次回归天地,火堆和铁锅都已经被风雪掩埋,曲斯远抱着妹妹靠在树下,却久久不愿离去。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地知道,他失去了所有亲人。

    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坚强下去的理由了。

    曲斯远放声哭了出来。

    而这哭声却又是无声的,压抑的,绝望的。

    “这有两个孩子,看起来才死没多久,要不我们分了吃吧。”

    不知过了多久,有其他流民也到了这里,曲斯远本不想理会,但他们却打起了妹妹尸首的主意,于是只能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几个流民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朝他们兄妹两跑过来。

    但刚走近时,曲斯远突然睁眼,一刀砍伤前面的流民,目光凶恶,呵斥道:“滚开!”

    几个流民顿住脚步,却都不愿离开,毕竟面前两个孩子可能是他们整个冬天难以再难遇到的粮食。

    生存面前,没有廉耻道德,没有悲悯同情。

    面面相觑后,几名流民还是选择继续冲上去,眼中也明显起了杀心。

    曲斯远持刀迎战,腰腹伤口渗出血来,很快便染红了旧袍。

    好在他虽体力剩余不多,但自小习武,而那几个流民也都水米未进多日,战斗力寥寥,所以勉强还能应付。

    只是,这几个流民有意杀他,他若是留手,继续拖延下去,伤势必然陡转直下,到时候兄妹两人只能沦为口粮。

    就在其中一流民趁他不备,转身去碰妹妹时,曲斯远心下一狠,直接一刀斩杀下他的头颅。

    “都滚!”

    曲斯远嘶声力竭地吼叫一声,就像一只爪牙任旧锋利的困兽。

    其他流民见状,先是一愣,但活下去的本能还是战胜了恐惧,继续朝曲斯远围攻。

    最后,曲斯远虽然赢了,但是看着流民尸体,他心情沉重异常。

    稍微缓了缓,恢复些气力,曲斯远将妹妹尸首背起来,脚步一深一浅往山林外走。

    他记得,妹妹生前很喜欢晒太阳,所以就将她葬在开阔地带吧,开阔地带的阳光都好。

    然后等埋好妹妹,他就在旁边也挖个坑,陪着她。

    “需要帮忙吗?”

    走到半路,身后突然传来温柔的男声,曲斯远警惕地回头,和一名玉冠华服的男子对视。

    “真像一头被逼急的小狼。”

    男子并不畏惧曲斯远的目光,堪堪走过来,突然出手将妹妹从他背上抱起。

    曲斯远慌乱地去抢,却被男子随行的人按住。

    “我可不是坏人,不过嘛,也不是什么好人。”

    男人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曲斯远的嘶吼,低头将妹妹头上的落雪轻轻拂落,想了想,对曲斯远道,“这样吧,我帮你好好安葬你妹妹,你替我做事怎么样?”

    曲斯远警惕未松半分,问:“你要我做什么?”

    男人直言:“我刚看到了,小小年纪,身手意外不错,给我当个弟子就成。”

    如今亲人皆已去世,曲斯远心灰意冷,道:“我不想活,也不会为你做事,把妹妹还给我!”

    男人闻言好笑,眼中终于露出点危险来:“我说的可不是交易,而是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说罢,男人眼神示意,旁边侍从当即按住曲斯远,将其拽上了马车。

    曲斯远不记得是怎么随男人到帝都的,只记得他留下妹妹的桃木小牌后,男人将妹妹葬在了就近的凫城北郊。

    那里阳光很好,景色很美,他每年都会去看。

    唯一中断的,便是去阡州的三年。

    “阿城,你在吗?”

    郭宣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将曲斯远从回忆中强行扯出来。

    大梦初醒。

    恍恍惚惚中,曲斯远的目光慢慢清明,等看到眼前的一室寂静,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似乎,一直还陷在元景七年的那场大雪中。

    可是,命运又推他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了现在。

    “阿城,快醒醒。”

    郭宣语气有些急,又见敲房门见没动静,直觉不对,干脆直接破门而入。

    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影。

    郭宣左右一看,才发现窗户没关,便诧异地顺手带上。

    “我在这。”

    身侧传来熟悉的淡漠声音,郭宣回头,才看到不远处的曲斯远。

    曲斯远正持一盏豆灯,仔细观看着挂上的大楚舆图,好似当郭宣闯进来,才分出神来。

    “阿城,你在就好。”

    郭宣松了口气,两步走到曲斯远面前,却没再说话。

    曲斯远抬头看郭宣一眼,看到了他脸上的犹豫,直接问:“这么晚了跑过来,必然有要事,对吗?”

    郭宣叹了口气,终于坦白:“是江南道那边有消息了,宫变的时间怕是要提前。”

    曲斯远一听便明白了,问:“那你即日起要离京北归?”

    按照之前计划,只待江南道传来消息,郭宣便要亲自回北境调集剩余黑骑。

    郭宣点头,定然看着曲斯远,道:“所以我是来告别的。”

    曲斯远淡淡笑了下,道:“去了很快就回来,不用告别。”

    郭宣摇摇头:“宫变一事凶多吉少,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曲斯远见郭宣这般,若有所思,心中一沉,道:“那就做最坏打算,当做是诀别吧。”

    “好啊。”郭宣笑笑,转身倒了两杯茶,递给曲斯远一杯,道,“以茶代酒吧,喝完我就要出发了。”

    曲斯远接过茶杯,神情遮掩在昏暗光影中,看不真切。

    “阿城,实属有幸才遇到你,阡州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三年。”郭宣率先一口喝了茶水,冰冷入喉,“以后你和王爷一定要好好的,他是个苦命的人,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然后……我并未和郡主道别,希望你能之后替我安慰安慰她。”

    曲斯远一顿,没多说什么,只朝郭宣举起茶杯,然后一口饮下,由衷道:“郭宣,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出自明·王永彬《围炉夜话》,意为,品格高尚能远离纷扰,就像云彩在天空飘飞不受阻碍一般。

    ②有杕之杜,其叶菁菁。——出自《诗经·国风·唐风》,意为,路旁赤棠孤零零,树叶倒是密又青。

    小剧场:

    曲斯远(冷酷脸JPG):不要叫我阿城,也不要叫我十七,叫我小远

    柿子(紧紧抱住):不听!你就是我的阿城老婆,阿城老婆,阿城老婆x999999

    曲斯远(默默拔剑)

    PS:可能有小可爱觉得阿城十岁懂的是不是太多了,但历史上甘罗十二岁便官拜上卿,通达慧极,所以对于大佬们来说,真的不奇怪哈~

    (当然,像我这种,用我老爸的话说,点个外卖都能把家里住址写错字的大龄青年,属于未开化的猴

    Σ(っ°Д °;)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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