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僵局(五)
“我绝不会放他走的。“”
腊月初, 金文焕三十余年丞相生涯间,所犯百余条罪状悉数列出,参与大小官吏上千, 皆结党营私, 贪墨横行, 上辜皇恩, 下负百姓,可谓罄竹难书。
其中, 金文焕一手栽培的学生,阡州知州罗彬, 更是贪赃枉法到极点。一者,罗彬在任职其间, 公帑私用、卖官鬻爵、广制冤案等已是常态, 手下也多上行下效, 致使阡州虽富饶之地, 却屡有百姓冒死上京告状, 民生艰难;二者,罗彬与阡州商贾徐文袁合作, 官商勾结, 竟以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等丧尽天良的行径大肆敛财, 导致民怨纷起,却碍于金文焕, 朝中无人胆敢奏报;三者,罗彬为图私利,在开辟从中原至西戎间商道时, 特设承影镖局, 然后背后做局, 同沙漠贼寇勾结,以此谋取往来商贾的钱财分赃,并大肆于边界进行朝廷严禁的盐铁交易,视大楚法纲为无物,造成不可估量的军济影响。
当三司将卷宗呈给元景帝时,引得龙颜大怒,百官噤若寒蝉。
次日,金文焕便被赐鸩酒一杯,自尽于大理寺。此后不出半月,涉及官员皆受其罚,枭首官员总计一百三十五人,连坐谪官贬奴流放者则不计其数。
至此,金文焕一党彻底退出帝都棋局。
此外,宋氏之前的谋反案随其他诸罪一起彻底定论,再无掀起风浪的可能,此外,跟随宋氏起兵,于清平宫扑杀元景帝的一众将领官兵尽皆处死。
宋氏,作为帝都四大世家之一,在历经两百余年风光后,最后迎来了作茧自缚的结局。
腊月二十,整个帝都依旧笼罩在不安之中,一时间人人自危,毕竟冯太后失踪,很多事都尚未尘埃落地。
直到二十一早朝,元景帝颁布了一道大赦天下的旨意,以示浩荡龙恩,广安民心。
所有人这才得以松了口气,帝都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热闹喧嚣。
腊月二十七,元景帝硬撑着上完了年前最后一个早朝,接受百官新年贺表,并不谈政事。
待散朝,一直有所担忧的苏洛屿单独留下,想要亲自面见元景帝,但却被拒之门外,只得转身回府。
半道上,苏洛屿见街衢上小贩正叫卖蜜饯,便仔细挑了些带上。
虽然,府中那位至今并没动过自己买的那些蜜饯糕点,都堆在一旁堆成小山了。
“哥,你回来啦!”
九妹着一身喜庆棉服,早早候在府门等苏洛屿下朝。
苏洛屿本来边走边想着事,闻言抬头看向九妹,不由微笑点头,抬手将一包蜜饯递给九妹,道:“这份是你的。”
九妹欣然笑纳,又瞥了眼苏洛屿另一只手上的那包,嫌弃直言:“哥,兄长现在不吃这些了,你还不如买点别的博美人一笑,别老这么死板啊。”
苏洛屿摇摇头,道:“他不吃不是因为不喜欢,只是因为是我送的。”
九妹哎呀一声:“怎么会呢?哥你都不登基的,已经证明自己了嘛,再说了,那个孟怀晋都露出狐狸尾巴了,兄长又不傻,不会看不出来端倪。”
端倪?
或许看出来了吧,但是过去的欺骗是真,加上曲家冤案多半与宸王府有关,他怎么肯原谅自己?
就如他所言,如今待在帅府完全是自己勉强和坚持的结果,还没对自己对手,完全是因为还没有机会。
“九妹,你说过去发生的事,真的能做到一点蛛丝马迹都留不下吗?”
苏洛屿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极,突然发问。
九妹闻言正要揶揄,但见苏洛屿虽面上不显,眼底却漏了几丝忧愁,愣了下,道:“飞鸿雪泥,但凡发生过的事,怎么会留不下痕迹?”
苏洛屿点头,若有所思,末了又想起别的,问:“阿城答应同我们过年了吗?”
九妹摇头,露出一张苦瓜脸来:“哥,我真的努力过了,但无论是苦肉计,还是别的,统统都没用。”
苏洛屿并不意外,默了默,只道:“那便随他开心,你我兄妹二人同过吧。”
九妹点了下头,随即又摇了下头,道:“其实还有一个不管兄长愿不愿意,我们都可以一起过年,还不会惹兄长不高兴的法子。”
苏洛屿眉头一挑,心头一喜,道:“愿闻其详。”
年关总是意味着团圆和丰收,虽然大楚任旧是一副烂摊子,但人总是要对未来有些希冀的,更何况才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腊月二十九,宫里传出今年提前解除宵禁的旨意,四衢八街繁华鼎沸,连同向来寂静的镇远帅府都嗅到了其中不可挡的热闹。
九妹作为府中唯一一个上心的人,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还时时提醒自家老哥按计划好生准备。
至于曲斯远,则一直待在小院养病,不怎么说话,总是静静的,也从不让负责看守的侍卫黑骑为难,好似整个大楚最好看守的人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他越是这样,外面的诸人则越是警惕,尤其是黑骑中知道曲斯远是寒虓的人。
“二十九。”
夜晚,曲斯远靠在窗棂上,遥遥看着远处灯火辉煌,嘴里喃喃念叨,手中则仔细擦拭着软剑。
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略过层层看守,短暂地出去过三次,摸清了十三关押的地方。
毕竟,天下并内有能够真正关押住他的地方。
但独行容易,如何携带重伤的十三离开镇远帅府,却是个大问题,而且这也是苏洛屿为什么会把十三关押在帅府的原因,他一日既往地善于揣度人心,懂得如何把控自己,让自己甘愿留下来。
只可惜,有时候困境也会是契机,如果不是苏洛屿这么做,他去三司的地方捞人可没这么容易。
所以现在,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他带十三悄无声息离开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正是腊月三十,除夕夜,万家团圆、热闹鼎沸之时。
曲斯远突然想起什么,擦剑的手一顿,转身走到桌子前,伸手从里面摸出颗蜜饯,塞进嘴里含住,任香甜缠绕齿间。
至此,桌上每一盒蜜饯便都被偷摸摸拿了一颗,但也仅仅只拿一颗,根本不会有人瞧出不对。
一夜无眠。
翌日,小院外天不亮便有人开始洒扫,隐约有熟悉的声音说话,细听是在含笑催促。
曲斯远沿着柱子攀上房檐,果真看到了小院外的苏洛屿和九妹,九妹正扯着苏洛屿衣角往这边来,苏洛屿则是一身月白锦袍,手上端着把琴。
恰逢北风扑来,吹得衣袍随风猎猎飞扬,更添风流俊逸。
看来,计划得提前了。
曲斯远又看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快速摸下来,到房间拿上软剑缠到腰间,并将之前准备好的药丸等物带好。
“我都快记不清,哥上次是什么时候弹琴了。”九妹上下打量着今天格外赏心悦目的老哥,摇头晃脑道,“为博美人一笑,抚琴风雪间,该是多么动人的佳话!”
苏洛屿指腹摩挲着年岁已长的琴身,笑笑没说话,于小院前的簟席坐下,并摆正瑶琴。
只闻簌簌风雪中,悠扬琴音如清冽泉水流淌而来,贴在耳畔缠绵,令人心旷而神怡,不觉沉溺其中。
曲斯远曾听九妹说过,苏洛屿在北境带兵打仗时,每逢胜利,便会于大营中亲自抚琴,何等意气,而将士们觥筹交错,只要闻音皆会不自主屏息聆听,只觉天籁,更添敬佩,往往通宵达旦,帅将兵士皆尽兴而止。
不过,在阡州时,他很少听得苏洛屿弹琴。
可惜曲斯远此番已经整装待发,刻不容缓,只能审时度势地按照计划继续行事。
“王爷门外何故弹奏?”曲斯远问。
苏洛屿指间不停,只道:“新得一曲,想要奏与阿城一闻。”
曲斯远语气淡淡的:“我不懂琴,王爷只怕是在对牛弹琴。”
苏洛屿微微一笑,道:“寒虓十七位,曾任太常寺少卿,怎么会不懂琴乐?不过是我琴艺不精,不能入阿城耳罢了。”
曲斯远嗤笑一声:“随便王爷臆测,不过王爷怕是坚持弹到天黑都无用,何必坚持?”
苏洛屿闻言抬头看向院门,声音温柔而固执:“如此,那我便先弹到天黑,以示诚意。”
一旁九妹闻言,先是一惊,不由想起之前苏洛屿嘲笑礼部侍郎家公子为等候佳人,在花楼下冒雨站了一宿。
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九妹忍不住给自家老哥竖了拇指。
“王爷千金之躯,还是不要逞强,要是冻着冷着,我可担罪不起。”门内曲斯远声音依旧淡淡的,但话语间无不是对苏洛屿的话表示怀疑。
苏洛屿微微蹙眉,指间琴音倒是舒缓有度,从不乱节奏。
连九妹听这话都起了胜负欲,冲门内喊:“兄长,如果我哥真弹到天黑,你就和我们一起过年如何?我数三,你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啊,一,二,三!好,你同意啦,决不能反悔啊!”然后低声嘱咐,“哥,才弹几个时辰琴而已,这不比战场厮杀简单?我陪你!我就不信兄长到时候能反悔!”
对于九妹自行敲定的打赌,苏洛屿无奈笑笑,但也觉得无妨,便点头同意,同时看了眼院门,指间琴音不绝。
而院门内,在九妹数到一时,曲斯远已经悄然离开,到了小院后方一颗梅树前,然后双手抱住拔起,露出下面暗道来。
镇远帅府,早在大楚开国前便已建造,其间历经多位主子,密室暗道诸多,侥是苏洛屿手下人仔细,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而这颗梅树下的暗道,便是疏漏之处,至于缘由,则是苏洛屿爱梅惜梅,不忍破坏。
曲斯远不由想起之前在阡州,自己用药不小心浇死了兰花,苏洛屿后来偷偷想尽办法,还是救了回来。
有时候,苏洛屿并不像一个武将,也不像一个政客。
曲斯远纵身跳进暗道,然后又将梅树拉了回来,快步朝东侧而去。
不多时,便有潜藏的黑骑察觉不对,从旁的阁楼下来,到苏洛屿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苏洛屿皱起眉头,目光变冷,抚琴的手也终于顿住。
九妹察觉到不对,问:“哥,怎么了?”
苏洛屿却又突然笑了,只是眉眼间没有半点笑意。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呢?”
苏洛屿抚摸着琴身,动作就像是在抚剑。
“假以时日,我必定查清当年旧案,还曲家清白。”
“可是,他终究还是不信我,还是走了。”
铮的一声,琴弦断裂,划破苏洛屿指腹,九妹惊呼一声,但苏洛屿却浑然不觉,握住的拳头攥得更紧,眼角泛红,眸中显出几分偏执来。
“哥!”
“我绝不会放他走的,就算他恨我,恨到要杀了我也不行。”
“绝不!”
作者有话说:
黑骑,一个令主帅十分放心的存在,大楚质量,值得信赖!
柿子:见本王老婆者,速告之,赏黄金万两!
第62章 假面(一)
“敢去报信者,死。”
关押十三的地方在镇远帅府的水牢。
水牢位于镇远帅府的西北角荒院中, 建造于地下,但入口却不在荒原之内,而是在帅府对角距离的两处地方, 一处为书房, 一处为苏洛屿居室, 故而平日里荒院看似毫无人迹, 也无看守,但实则地面之下另有玄机, 常用来做秘密关押。
曲斯远也在三日前才寻到书房处入口,并翻找到其间密道舆图, 回去后详细做了规划准备,并想办法往府外送了消息。
不过, 等到曲斯远今日进了密道, 走出一段, 才发现里面布局和舆图有些出入。
这也正常, 真的舆图有时也会虚虚假假, 以迷惑不速之客。
好在奇门遁甲之术,曲斯远也略有涉猎。
曲斯远伸手按上道壁, 边走边摸索, 同时注意周围动静, 还有照明火把的摆动方向。
直到,曲斯远清楚地听到后面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当即回忆了一番舆图,转身蹿进了舆图上没有标画的分叉口内。
少时,便有三名侍卫带赶到这边, 手上皆持明亮灯笼, 将周身密道照得一览无余。
曲斯远隔着些许距离, 在一处死角偷窥,同时抽出了腰间一把软剑。
“城公子,我等知道你就在附近,王爷让我转告,若是公子执意如此,那名寒虓就不用留了。”
侍卫竟是一边仔细搜寻,一边出声呼喊提醒。
曲斯远闻言一愣,因为他没想到苏洛屿这么快就察觉到自己逃离,甚至还派人到此处寻找。
当然,对于侍卫的话,他是压根不信的,因为苏洛屿根本不会杀十三,这不仅是因为要用十三威胁自己,更是因为十三跟随孟怀晋多年,可能是整个帝都最了解孟怀晋的人,从他嘴里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十三或许会生不如死,但绝不会命丧于此。
就在侍卫走过分叉口时,曲斯远身形一晃,如同长风过堂般悄然进入了另一条密道,接着往前行进。
而后,曲斯远一路小心翼翼,如法炮制地过了三次分叉口,发现来密道搜查的侍卫数量很少,加起来约莫十人。
如此看来,苏洛屿并没有察觉到他发现水牢关押十三的事,不然绝对会直接封锁密道,派人逐一排查,而不是略有怀疑,只派了十余侍卫搜查。
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当他走到最后一个分叉口时,明显察觉到不对劲
——身前和身后都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曲斯远心思百转,并没有选择继续前进,而是先蹿进了一处密道死角,并顺着道壁攀了上去,静等时机。
毕竟,在待在青鸾台的整整十一年里,他执行过太多如临深渊的艰巨任务,曾与死亡无数次擦肩,进而对危险和异象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约莫一刻钟后,有名黑骑飞速赶来,直接进了分叉口直通水牢的那条密道。
很快,里面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
“报王爷,我们在城南弄月坊发现了城公子和孟怀晋的踪迹!”
曲斯远不由一惊,不曾想苏洛屿已经算到自己必来水牢,等候在此,守株待兔。
那么,他此番会信黑骑回报的消息,中招孟怀晋的障眼法吗?
“是两人同行离开,还是别的?”默了片刻,曲斯远听到苏洛屿这么问。
“回王爷,两人似乎是发生了争执,现场明显发生过打斗,还有血迹,且并无其他可疑人员出现。”黑骑回答。
听到这,曲斯远皱起眉头,心里却知道孟怀晋此计必成。
果然,下一刻苏洛屿便带人走出水牢,直朝这边而来,然后隔着两处道壁和曲斯远错过,往外面而去,且行色匆匆。
待苏洛屿走远,曲斯远方才出来,而后长驱直入,先将水牢门口侍卫迅速放倒,然后迅速找到了关押十三的地方。
“十七?”
十三被两道铁链锁在单独的牢房中,半个身子泡在寒水中,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听到动静时,他以为又是苏洛屿过来审讯,正要讥笑一番,却意外地看到了曲斯远。
“话不多说,我们先出去。”
曲斯远用从侍卫那躲来的钥匙给十三开铁链上的锁。
“这锁的钥匙不在这里。”十三提醒。
曲斯远闻言点头表示明白,直接扔了钥匙,低头借火把的光查看一番铁索材质,发现没法用别的法子开锁,便抬眼朝铁索末端看去
——铁索末端是被直接打入石壁的,并非是昭狱中那般笼锁一体。
“还行,直接拽出来吧。”
曲斯远说着紧紧握住铁索,然后猛然发力,要将铁索末端从石壁中拽出。
不多时,持续间断的发力下,铁索末端处的石壁出现开裂,有石块不断掉落。
“不好,有人闯进来了!”
巡逻的侍卫到了,当即发现了端倪,一同抽刀冲进水牢,默契地直朝十三牢房来。
然后,他们便亲眼目睹了曲斯远将两根铁链从石壁上生生拽出。
“城公子!”
为首的侍卫咋舌,用手势示意身后侍卫速去告知苏洛屿。
但他们谁都来不及动作,曲斯远手中飞羽匣的箭矢便已经对准他们了。
“敢去报信者,死。”
曲斯远的目光冷漠而狠厉,杀意腾然,在场的侍卫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皆是噤若寒蝉。
“其实水牢上方的荒院是有出口的,我们可以直接从这出去。”
十三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腕,干脆将解不开的铁链握到手中,直接做了自己暂时的武器。
“我也并没有到需要你抬着出去的地步,不过坚持不了太久。”
曲斯远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一边用箭矢瞄准侍卫,一边踹开牢门,飞速近身,将侍卫击晕放倒。
“走,这边。”
十三拽着锒铛作响的铁索,出了牢门往右。
曲斯远跟上,时刻戒备。
等走到倒数第二间牢房时,十三停下,并撤回一步。
曲斯远会意,上前直接踹开牢门,然后两人前后进入。
“出口就在那面墙后。”十三抬起下巴指指,“不过我不知道机关在哪……”
十三话没完,只见曲斯远已经上前,直接抡起旁边刑具中的铁球,砸向面前墙壁,露出一条通往上面的楼梯。
但是曲斯远没有立即带十三进入,而是先抓起两个木枷朝里面扔出。
不出所料,暗处机关被触发,两面墙壁乱箭如雨。
等箭雨停止,曲斯远和十三顺着楼梯出去,避开侍卫离开了荒院。
而后剩下的路,因为曲斯远在帅府待过,很轻易地便找打了最合适的路径。
“看!是大哥来接我们了。”
向北出了镇远帅府,穿过两条街,十三一眼就看到了孟怀晋的马车,脸上顿时一喜。
诚然,十三一直被关在帅府水牢,根本不知道帝都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机会,更何况曲斯远也并不打算告诉他。
毕竟对于十三来说,孟怀晋在心里的位置很特别,所以并不能确定他是否会认同自己做法,并帮助自己。
他的计划里容不下太多变数,因为变数往往意味着危险和失败,他不惧怕危险,但却不能失败,所以他最好是在确保十三安危的前提前,间接利用他行事。
他要用孟怀晋和苏洛屿教他的东西,自己入局,参与博弈。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孟怀晋揭开车帘,看到十三不由蹙眉,赶紧挥手让属下退开,亲自下来扶十三上马车。
“大哥,没事,我这还能动呢。”十三语气无甚所谓,但等上了车,立马跟没骨头似的摊下,额上也来了冷汗,很明显是在硬撑。
孟怀晋叹了口气,抬手示意车上的大夫赶紧处理伤口,又看了看铁索,疑惑地望向曲斯远。
曲斯远也上了马车坐下,直言:“打不开,钥匙不在水牢。”
“那就回去再想办法,毕竟,你们能平安出来已是万幸。”孟怀晋无比欣慰地笑了笑,示意车夫赶车离开。
一路上,马车外热闹鼎沸,马车内彼此沉默,只有十三因处理伤口时不时发出低呻。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下,孟怀晋让大夫扶十三先下去。
十三愣了下,看了眼曲斯远,但没多问,由人搀扶进了马车外的一处宅院。
“今天除夕,我倒是不怎么过,但你们今日回来了,总是要过上一过的。”
孟怀晋看向曲斯远,语气颇为随意亲和。
“所以,陪师父一同去逛逛吧,顺便买些除夕用的东西,给十三也带些。”
曲斯远自是知道眼前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还是故作疑惑道:“此番我带十三刚逃出来,随意走动怕是要惹出麻烦来。”
“你师父我可是全天下最善隐匿行踪的人,还用怕这个?”孟怀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由眉眼一弯笑了,而后躬身靠近,在马车明明灭灭的视野中直视曲斯远,语气愉悦道,“而且,待会儿城南还有一出好戏呢,你可不能不去看。”
曲斯远面上波澜不惊,只道:“我听师父安排。”
作者有话说:
三哥(卖惨JPG):十七,某位苏姓王爷审我时,打了我一身伤,好疼啊
小远(微笑):可是他审别人是直接剥皮耶
三哥:???
柿子(满意地抱住老婆):要不是爱屋及乌,本王把骨灰给你扬了!
崎某:当当当,帝王副本正式开启啦!夫夫合作,共图江山!(狼嚎JPG)
感谢在2023-11-05 22:54:44~2023-11-06 23: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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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假面(二)
“看来,他对你很特别。”
街道热闹喜庆, 人声鼎沸,车轱辘淹没其中几不可闻。
曲斯远自是无暇闲逛,手指轻敲若有所思。
“十七有心事?”孟怀晋靠在车壁上, 神情放松, 状似无意随口一问。
曲斯远回道:“近来发生的事太多, 总有种纷乱如麻的感觉, 故而想着梳理一番。”
孟怀晋点头,循循善诱:“变故诸多, 确实纷乱,不如同我说说, 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好当场问我。”
曲斯远颔首表示明白,手指停止敲动, 道:“按照师父之前计划, 金文焕伙同苏洛屿发动宫变篡位, 可率先将冯太后和元景帝解决, 而后高轶必定向苏洛屿寻仇, 我便浑水摸鱼协助扑杀,最后等尘埃落地, 我们再助信王为帝, 用阡州拉倒金文焕, 继而辅佐新帝以成千秋霸业。此计环环相扣,可谓算无遗策, 但……”
曲斯远顿住,似乎是在顾及孟怀晋的感受,毕竟孟怀晋卧薪尝胆, 蛰伏在各个势力中, 足足等待整整三十余年, 就是为了这场宫变。
“人心难测,元景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不及他。”孟怀晋任旧眉眼含笑,好似并不在意,但却不由露出些许讥讽来,“但为了他那个皇位,先帝,宸王府,南殿议阁诸位大臣,皆前赴后继地牺牲,白骨成山,血流千里,可就算这样,他也依然做不好一个皇帝,也没能将大楚江山带向太平盛世,不是吗?”
曲斯远点头,续道:“而且自始至终,他都没打算放权,位高德薄,实乃庸君。”
“你这些话倒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孟怀晋笑。
曲斯远也跟着笑了了笑,反问:“那师父觉得我哪里变了?”
孟怀晋看向曲斯远腰间的飞羽匣,道:“这武器匣有点像我们寒虓的武器匣,但是更小,更精巧,是个好东西。”
曲斯远直言:“是在阡州时苏洛屿送的。”
孟怀晋一挑眉头,道:“堂堂宸王,镇远军主帅,却能花心思在你身上,看来,他对你很特别。”
“他对养的花草猫狗也很能花心思,我和它们并无本质区别。”曲斯远露出几分厌恶颜色,“或许,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很好用吧,毕竟在阡州的三年里,我为他做了不少事,尤其是商道的开辟一事上,甚至可以说是出生入死。”
孟怀晋问:“那为何现在还要带上这个武器匣呢?不是应该厌恶和丢弃吗?”
孟怀晋问这话时,目光定然观察着曲斯远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动。
只闻曲斯远嗤笑一声,反问:“如果是师父,师父会这么做吗?”
“自然不会,物尽其用才是我的处事之道,因为我明白如果只有仇恨,并不足以成事。”孟怀晋道,“但我现在是在问你,你不同,你是曲斯远,是极重感情的人,并能为之生,为之死,你不该有这样的行径。”
至此,曲斯远便也不再和孟怀晋兜圈子,选择直言:“师父是在怀疑我。”
孟怀晋反问:“你就不怀疑我吗?”
顷刻,两人间的气氛便陡然转变,彼此无言,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这时马车突然猛地止住,引得车上人一晃,打破了僵持。
“怎么回事?”孟怀晋掀开车帘问。
仆从忙过来道:“前方有黑骑办事,不下心引得人潮混乱,马车因此无法前行。”
“这哪里是不小心,分明是刻意为之。”孟怀晋看向曲斯远,笑了笑,吩咐,“往回走,从另一条路。”
仆从应下,帮忙放下车帘,驱使马车往回撤。
“一别三年,师父对我的误解倒是多了不少。”曲斯远皱着眉头,无奈叹了口气,道,“但是这样的怀疑并无意义,不如师父直接问我疑惑的地方,我来作答。”
“也好。”孟怀晋一口应下,“而且为了公平,你也可以问师父。”
曲斯远道:“那便从这个飞羽匣开始吧。”
孟怀晋点头。
曲斯远直接将腰间飞羽匣解下,递给了孟怀晋,道:“将飞羽匣带在身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苏洛屿出乎他自己意料,对我动了几分真心,而我要利用这一点,不断给他制造假象,以迷惑算计他,达到自己目的。”
孟怀晋观察着手中飞羽匣,闻言似乎有了点兴致,问:“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曲斯远闻言露出一丝狠意:“小到为家人报仇雪恨,大到跟随师父挽救大楚。”
孟怀晋问:“苏洛屿镇守北境,杀他不利于北境安危,你不会觉得矛盾吗?”
曲斯远笑笑:“他要辅佐元景帝成事,自身又多杀戮算计,我并不觉得只有他能守北境,而且如果我没记错,师父在兵部曾立过一件奇功,但却隐而不报,如果苏洛屿不在,师父完全可以守住北境。”
这一点,曲斯远说的错也不全错,对也不全对。
孟怀晋作为执棋一方,有着足够的耐心和能力,自诩天文地理无一不知,通今博古无一不晓,确有大能之才,或许让他接替苏洛屿,镇守北境一时确不成问题。
但曲斯远知道,苏洛屿身上有着孟怀晋绝不会有的东西,也是孟怀晋这一生都无法明白和企及的高度
——那怕一生被朝廷抛弃,被天下黎民误解,也能够坚守在北境一辈子,这不是为了他的皇位,不是为了他的千秋功业,万世流芳,而是单纯为了守卫这片山河,守卫万千百姓。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为名,不为利,九死不悔,问心无愧。
对于曲斯远的回答,孟怀晋微微一笑,然后问了下一个问题:“三年前,我突然派你到阡州刺杀苏洛屿,你就没什么疑问吗?”
曲斯远直言:“有,因为苏洛屿该死,但绝不应当在那个节点死。”
孟怀晋道:“可你还是去了。”
曲斯远不由攥紧拳头:“因为我觉得师父这么做必有道理,而且我恨他,他早死一天,我就会高兴一天。”
孟怀晋道:“可你刺杀失败了,按理说这不应该,毕竟三年前的你正处全盛时期,那怕现在的你自己都无法企及。”
曲斯远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看着孟怀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孟怀晋半眯了眼睛,问:“怎么,无法回答?”
“不,是我觉得师父无法回答我。”曲斯远语气中带了几丝难掩的怒气,“当年师父让我刺杀苏洛屿,原因其实有二。”
“其一,冯太后对师父有所怀疑,师父便用刺杀来应对,包括苏洛屿回京时安排的那场刺杀,亦是如此道理。
“其二,在离京前,老宸王来见过我,而我对师父并未坦白,故而师父对我生了疑心,正好借此除掉我,至于为什么说是除掉,是因为师父特意暗自出动了剩下四名寒虓带人赶来,既是为了防止我刺杀成功,又是为了彻底除掉我。”
听到此处,孟怀晋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佩剑,脸上笑意也尽数收敛干净,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曲斯远指了指自己后脑,直言:“这里曾被施针两次,第一次是郭宣施针,第二次是师父施针,都是为了让我无法回想起以前的事,而且都是趁我无意识之时。对应的,便有两次拔针,第一次是师父让我去找人拔针,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但却仍有一些关键的东西想不起来,第二次是万洺为我拔针,这才发现第一次拔针根本没有拔出干净,在后脑深处还有两根银针。”
说到这里,曲斯远对孟怀晋露出一副伤心神色,眼睛中满是失望,顿了顿才道:“也正是这两根银针,再结合苗族巫蛊之术,让我刻意忘却了关键的记忆,也就是见老宸王的细节。”
孟怀晋手掌摩挲着剑柄,不甚在意:“所以,你是来为老宸王报仇的?毕竟,老宸王的死我也有份。”
曲斯远闻言却是皱眉一愣,反问:“我为何要为老宸王报仇?”说罢,好似才明白孟怀晋话里的意思,不由发出几声讥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师父竟是觉得我早相信了老宸王的什么鬼话?怎么可能,他为一己之私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爱民的知县,我与不共戴天!”
孟怀晋看着曲斯远泛红的眼睛,一时间难辨真假,便声音轻柔几声,手离开剑柄,故作忏悔道:“当年我也是四面楚歌,被逼无奈,此事乃我之罪,莫要挂怀。”
说罢,竟是躬身要谢罪。
“师父倒也不必如此。”曲斯远伸手止住孟怀晋动作,语气冷淡,“当年的事并非我一朝一夕能忘,现在这声师父不过是还感念当年救命之恩,教授武功之恩。”
孟怀晋闻言心思百转,心里有了底,也便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你这次回到我身边,是为了找我合作?”
曲斯远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杀意,冷声道:“正是,眼下苏洛屿权势和疑心愈大,我待在他府上根本没法杀他,而且我如今光杀他已经不足以解恨,我还要将当年旧案悉数翻出,让整个宸王府陪葬,要他身败名裂,要他生不如死!”
孟怀晋疑惑:“和之前问题一样,他待你很好,你不该如此。”
曲斯远好笑地看向孟怀晋,反问:“如果仇人之子把你当玩物,玷/污折辱你,你会欣然接受吗?”
孟怀晋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飞羽匣,心里惦念一番,还给了曲斯远,直言:“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将自己的痛苦报之百倍千倍。好吧,我理解你了,看来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理应是最好的结盟者。”
“最后一个问题。”孟怀晋仰身靠到车壁上,“镇远帅府戒备森严,堪比大理寺,你又是苏洛屿重点关押的人,你是怎么这么顺利逃出来的,而且还救出了十三?”
曲斯远嘴角不由抿了个笑,道:“师父该不会觉得,我在苏洛屿身边会坐以待毙,真的甘于当一只金丝雀吧?”
孟怀晋道:“你有自己的人?”
“倒也算不上自己的人。”曲斯远冷哼一声,道,“不过是利用了苏洛屿的妹妹,苏九妹罢了。”
孟怀晋闻言当即明白了其中关窍,摇头叹道:“清康郡主啊,见过两面,较之平常女子格外不同,可惜生在宸王府了。”
“大人,弄月坊到了。”
这时,外面的仆从提醒了句。
孟怀晋不由莞尔,对曲斯远道:“还是十七运气好,有机会目睹接下来的一出好戏。”
曲斯远意味不明道:“但愿吧。”
作者有话说:
孟狗(阴阳怪气):看来他对你不错啊
表面版小远:呵,我对他玩物而已,我恨透他了
真实版小远:怎么着?羡慕吧,你个老登毛也没有!
柿子:老婆好能演,这是嫁夫随夫?
大楚广告牌应时出现:想要学好演技吗?想要演什么像什么吗?欢迎报考大楚影视学院,在这里你将会跟柿子和小远学到最好的演技,童叟无欺!
第64章 假面(三)
“想见吗?”
要说帝都的弄月坊, 那就不得不说说莳花馆。
莳花馆位于弄月坊正中,乃是帝都最为锦绣繁华的秦楼楚馆,但较之平常勾栏的卖/身卖笑不同, 其间女子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谈吐若兰, 举止雅致, 且不随意接客,纵使有千金万金也不可, 总给人一种九天明月难以拥揽的感觉,故而从宗室皇族, 世家官僚,到太学学子, 墨客文人, 都以能成为莳花馆的座上宾为风雅。
足以窥见, 每当莳花馆灯火若昼, 笙乐起此彼伏时, 整个弄月坊是何等高朋满座,显贵云集, 宛如人间极乐之境。
而在莳花馆出现以前, 弄月坊不过是城东诸坊中最不起眼的一块去处, 鲜少有人提及。
不过,孟怀晋今日带曲斯远到弄月坊, 并不是去名头煊赫的莳花馆,而是踏进了弄月坊内名不见经传的茶楼,名唤惜岁楼。
平日里, 惜岁楼虽在弄月坊, 但较之其他地方, 尤其是莳花馆,显得冷清许多,往往是随主奔莳花馆而来,又不得进的随从留在此处等待。
不过每逢除夕等亲朋相聚的特殊节日,帝都一众离乡求学的书生都会汇集于此,毕竟他们大多无钱无势,都做不了莳花馆的入幕之宾,又愁思难寄,烦忧多积,正需同这样志同道合的人相聚以排解。
“我倒是好些年没来过惜岁楼了。”
曲斯远抬头看了眼微微掉漆的招牌,默了默,补充道:“不过之前也来的不多,还是为了公事。”
孟怀晋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等两人到了楼上雅间,将茶楼伙计挥退,才问:“那十七还记得当时是为何事吗?”
曲斯远回想一番,道:“是为北境军饷一案,当年正在审理此案的前大理寺少卿遇难于此,我奉命来查,但奇怪的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导致后来整个案子也跟着成了悬案。”曲斯远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孟怀晋,“似乎,现在这个案子也没能查出真相来。”
孟怀晋摇头道:“当年查不出的案子,隔了这么久时间,自然是更没希望查出真相了,倒是那位大理寺少卿,当年还只上任了一个月,便毙命于此,多少令人有些唏嘘。”
说到这里,曲斯远突然一愣,想起什么来,道:“我记得,当年这位前大理寺少卿姓梅。”
孟怀晋笑:“苏洛屿给你的帝都幕僚身份,正是梅家公子梅城。”
看来,早在很久之前,宸王府和梅家便暗中有了联系,不然苏洛屿不可能凭空给人家赛个儿子,还是占的嫡出身份。
如此再结合当年悬案,其中关窍便不由让人深思,因为此案发生在元景九年,那一年的帝都也不太平,轰动一时的紫毫案就发生在那一年,元景帝真正实现亲政也是在那一年。
“如今看来,当年梅家看似是为苏洛屿除患,实则是苏洛屿用北境军饷案做障眼法,给紫毫案开了道,令冯太后措手不及。”曲斯远说着望向孟怀晋,语气肯定道,“而且,当年师父应该知道其中内幕吧。”
孟怀晋并不反驳,直言:“冯太后势力太大,且除自己势力外,不能容人,无法善任,基本上只用对自己衷心的,导致尸位素餐者诸多,这对国本不利。所以我在发现北境军饷案这一障眼法后,并未呈报冯太后,而是选择推波助澜。”
曲斯远由衷道:“师父好计谋。”
又过了会儿,楼下传来欢笑声,仔细一听,便知是帝都那群书生来了。
“明年二月春闱,今年这些书生中,有不少是来参加科举的。”
孟怀晋说着起身,掀开门帘,顿时便有清晰吟唱歌赋的声音传来,皆是点点离乡愁绪藏其间,但更多的则是满怀壮志,意气风发。
“你看,他们对自己和大楚都满怀希望,是不是像极了曾经的我们?”孟怀晋指了指楼下把盏谈笑风生的众人,语气之中不由露出讥讽,
曲斯远也上前两步,俯瞰着整个一楼,直言:“如今卖官鬻爵严重,科举贿赂成风,加之党争频繁,要想单纯只靠真才实学,确实很难得以高升。”
“何止是难?几乎是绝无可能!”孟怀晋放下门帘,坐回桌前。
曲斯远也坐回来,将煮好的茶分给两人。
“如果师父今日带我来,就是为了追忆往昔?”曲斯远品了口茶,问。
孟怀晋笑而不语,看向隔壁雅间,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往楼上来了,曲斯远喝茶的动作一顿,起了警惕。
来的人都是悄无声息的高手。
“是宫里的人。”孟怀晋欣然一笑,同时松了口气,就好像是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入场。
曲斯远闻言,当即猜出来者正是元景帝。
“非常时期,倒是意外。”曲斯远不由道。
“这有什么意外的?”孟怀晋端茶喝了口,慢条斯理道,“宫变虽有变数,但咱这位陛下到底胜了半子,自然会松懈几分,更何况,他每年都会来此,听一听这群书生的迂腐之言。”
曲斯远想了想,道:“也不禁是迂腐之言,之前得以重用的大理寺少卿吕幅,还有兵部侍郎汪仄,都是通过这般途径被选中,然后入仕大展宏图的。”
“大展宏图?”
孟怀晋闻罢不由好笑,直摇头,道:“不过是咱这陛下看他们出自寒门,朝中无依,不仅好控制,而且还能拉拢寒门,一举双得。”
曲斯远闻言没再就此说什么,转而问其他:“如果我猜不错,今日这处大戏便是和陛下有关吧?”
孟怀晋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半眯了眼,露出胸有成竹的模样来,道:“自然,这出戏怎么唱我都不亏。”
又过半个时辰,楼下书生们已经彼此熟络完毕,开始吟诗作对。
隔壁雅间自客人出现后,便再无什么动静,曲斯远眼神时不时微不可查地往惜岁楼门口看。
但直到此刻,熟悉的身影依旧没出现。
“瞧,来了。”
孟怀晋此番干脆将门帘掀开挂起,露出一个俯视一楼的洞口来。
曲斯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是前来唱曲的一对母女。
妇人眼盲,腿也有些跛,背着把琵琶,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女孩则换上了新衣,但下裙也是破旧不堪,走在前面给母亲带路,举动小心翼翼,又礼数周到,看了在场众人会先熟稔地问好,有着超乎年纪的懂事。
看样子,这对母女该是长期这般出来卖艺。
在场的众人都是书生,正是心怀济世、仗义疏财的年纪,见状也不管曲唱得如何,先就给了不少银两,还有的直接给了自己腰间玉佩。
妇人和女孩一一谢过,一刻钟后才得以到台上开始唱曲。
众人也各自落座,边听曲,边谈笑。
“随这对母女前后脚进来的客人里,有你的人。”曲斯远毫不顾及地指出。
孟怀晋也不否认,并道:“你看,这戏还没唱,便已经让在场的这群书生有所动容了,所以有时候,戏外和戏内同样重要不是吗?”
曲斯远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看着楼下台上的母女,没说话。
母女唱的第一曲,是平湖秋月。
本来,在场听惯名曲的书生们并不抱希望,只当是施舍钱财做个善事,但随着醇厚熟稔的女声开腔,纷纷侧耳恭听,不由陶醉其中,周围奇迹般安静下来。
待一曲毕,先是静了片刻,随即掌声不断,更有上前竭力打赏者。
“妾身万谢诸位。”
妇人起身,对众人一一道谢,而后又在女孩搀扶下坐回去,开始弹唱下一曲。
曲斯远注意到,旁边一直安静的女孩也上了前,看样子是要一起。
“古有周老,明唤莱子,至孝至纯,天地感之。”
妇人边念唱,边手弹琵琶,女孩则跃身上前,扮作曲中莱子。
曲斯远听到这里,便大致明白孟怀晋要做什么了,不由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莱子乃是戏彩娱亲中人物,生于周朝,性情纯良,乃是典范孝子。
传言,莱子伺候双亲极尽所能,饭菜无不美味可口,举止无不事事躬亲,且虽年过古稀,却从不在双亲面前称老,常着一身彩衣仿做婴儿,以此来逗弄双亲高兴。
曲斯远再次抬眼看向台面时,女孩正挥动着自己衣裳,对着妇人舞动,动作刻意笨拙,反而能起到逗笑之意,与曲中的莱子着彩衣娱亲如出一辙。
好一个借古讽今,指桑骂槐。曲斯远不由心里叹气。
“此雅间内,可是孟怀晋孟大人?”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曲斯远当即回神过来,但面上波澜不惊。
“就说宸王苏洛屿早闻你家大人博闻强记,通晓古今大师,故而心生仰慕,想要一见。”
过了会儿,等侍卫交涉完,苏洛屿还是坚持不屑。
“想见吗?”孟怀晋呡唇一笑,问曲斯远。
曲斯远反问:“师父带我来此,不就是想用我牵制住他吗?”
作者有话说:
昨天欠大家的一章俺明天再补吧,因为还要上班,不能熬夜太久,在这给大家鞠躬道歉,感谢大家理解
(明天偷偷摸鱼也会把补更写完的T^T)
第65章 假面(四)
“本王看上的,自然与众不同。”
门帘被侍卫大幅挑开, 身量颀长的苏洛屿走进雅间,与绕过屏风迎接的孟怀晋碰面。
“参见宸王殿下。”孟怀晋含笑做礼。
不过苏洛屿没工夫理会他,目光直直落在孟怀晋身后的曲斯远身上, 但也不知是刻意收敛还是什么, 眼中波澜不惊, 与平日无异。
“本王府中的幕僚, 怎么会在孟大人处?”苏洛屿开始明知故问。
孟怀晋道:“故人小聚而已,王爷勿疑。”
苏洛屿捻捻手指, 不再追问,径直绕过屏风, 观察了一番桌上摆设,然后准确坐到了刚才曲斯远坐过的位置。
“孟大人和梅公子坐吧, 有缘于此碰间, 今日茶水钱都算本王的, 随意就好。”
苏洛屿边说边打量起这间雅间, 发现只要稍微低头, 从屏风下的镂雕空隙往外看,目光便能穿过卷起门帘, 纵观整个一楼。
再往右侧, 便是一扇暂且关闭的窗户, 苏洛屿记的,这个方向正对万方河, 若是有画舫夜游,或是岸河间人员来往,一应动静皆可从此处观望。
曲斯远刚坐下, 余光瞥过苏洛屿时, 苏洛屿正拿起方才他用的茶杯, 正要阻止,苏洛屿却已经将那杯茶水送到了唇边,呡了口。
整套动作非常之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宸王殿下三日未曾饮水。
孟怀晋见状微不可查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游走在两人之间,苏洛屿倒是一副无意之举的模样,曲斯远眼底则明显起了丝厌恶,但被极力压制着。
“今日除夕,王爷怎么会有空来此处消遣了?”孟怀晋主动为苏洛屿添茶,借机起了话头。
苏洛屿毫不掩饰地看着曲斯远,意有所指道:“家里的猫儿被家妹放走了,故而追随至此。”
孟怀晋笑笑:“弄月坊在城南,镇远帅府在城东,又值冰天雪地,王爷家的猫儿真是好生能跑。”
苏洛屿端茶朝曲斯远一举,呡了口,道:“本王看上的,自然与众不同。”
孟怀晋又问:“看来王爷今日不找到这猫儿带回去,是誓不罢休了?”
“不然呢?”
苏洛屿神色悠闲,话语含笑,但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决心和坚持。
曲斯远自是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忘我模样,孟怀晋会心一笑,起了别的话头:“王爷平日可喜欢看戏?”
“不常看。”苏洛屿手指轻轻敲着桌沿,抬头直视孟怀晋,道,“因为这些个凭嘴编出来的故事不够精彩,但是如果孟大人肯唱上一出,那必然是精妙绝伦,令人回味无穷。”
孟怀晋不由摇头笑道:“王爷可真会开玩笑,下官哪里会唱戏?”
苏洛屿但笑不语,抬手往一楼台上正在唱曲的母女一指。
孟怀晋神色有微弱变化,但转瞬即逝。
斜对面雅间,高轶正在给新上的一盘点心用银针试毒,对面元景帝看他一丝不苟的模样,不由发笑:“我年年来此,怎么就今年需要这般谨慎?连你也要跟着来。”
高轶没抬头,仔细观察着银针变化,直言:“九妹亲自来报的信,必定是宸王府察觉到了什么,更何况,孟怀晋现在就在你斜对面。”
元景帝于是想了想,不由啧了声,道:“如今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一桩旧案。”
高轶问:“你是想说远景七年的紫毫案?”
元景帝以帕掩面咳了好几声,点头道:“其实在紫毫案前,还有一桩北境军饷的案子,彼时仲默和我面上水火不容,故而冯太后想要推波助澜,不曾想是专门用来做障眼法的,但此法终归还是有漏洞的,我也是事后才发觉暖阁伺候的太监有冯太后的细作。”
“但巧合的是,那名细作意外死了。”
高轶给元景帝倒了杯热茶,回想一番,皱眉道:“我当年又庆幸又疑惑,却没查到任何头绪,如今看来,出了孟怀晋还能是谁?他看似是冯太后的人,又自己早有立场,也只有他的身份能知道那个细作身份,并及时清除。”
“他是一个城府不在我之下的人。”
元景帝半眯了眼,喝了口热茶,又接过一块高轶递上来点心。
“只可惜,此人虽能洞察时局,运筹帷幄,但实在胆大妄为,心无敬畏,注定是大楚之祸。”
“好比现在,他就想弄死我。”
高轶闻言一惊,皱眉道:“宫变时,他就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己,现在还要刺杀皇帝,怕不是嫌死得太慢?”
“做大事者,苟且惜命,往往会错过很多良机。”元景帝哼笑一声,“不过他还真是胸有成竹,毕竟眼下我们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
高轶眉头锁得更紧,看了眼一楼台上唱曲的母女,没好气道:“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把戏,底下那群酸儒听得还挺来劲!”
元景帝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静静听了会儿,直言:“戏彩娱亲,孝感天地,楚高祖自开国来,以忠孝治天下,我又怎么能违背呢?”
高轶闻言不由愤懑:“那群儒生懂个屁,冯氏逼你做傀儡,往里饭菜里下毒,甚至要杀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你的母亲?你……”
“高大人还请慎言。”元景帝截口打断,皱眉看着高轶,几乎是瞬间敛去笑意。
高轶自是知道眼前人是为自己好,以防有心人某天利用,所以宫变时,那怕自己临时起意要杀了冯太后,他也并没有怪罪。
但自己内心更知道,元景帝永远不可能会动手去杀冯太后,如果当时自己动手成功,他们现在是万不可能还坐在这里一同品茶的。
两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直到楼下母女此曲唱罢,整个一楼响起掌声称赞声。
“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元景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高轶暂时收起心思,望向一楼,同时警惕更甚。
“我前年背井离乡来此,已经足有两年未归,也不知家里生病的老母如何。”
书生中不免有人开始触景伤怀。
“兄台何故苦恼?待科举高中,光耀门楣,岂不是更好?”
“非也,双亲在世本不远游,该是近前尽孝才是,若是错过,纵使日后腰缠万贯,又有何挽回之计?”
“此话确实在理,作为人子,孝顺乃是天经地义,我大楚更是将忠孝作为治国之策。”
“你们这般说,我倒也想念起家母来了,虽她身体康健,但我离家也有半年,其间几封家书虽未道明思念,只让我天冷注意加衣,早晚犹记膳食,但我岂能不明白她想团圆的心思?”
“正是,母亲往往操持家里一生,不就盼子女承欢膝下吗?只是你我往往各有宏志,她们只得放行,然后日日等在家门,盼着回家团圆。”
众人越说越愁苦,不约而同地相酌把盏,以稍减思亲之情。
“话说,冯太后失踪已久,陛下一直在全力寻找,也不知如今可有消息。”众人谈论间,有人适时地提了一嘴。
旁的人忙提醒:“你谈论这些,不怕掉脑袋?”
那人无所谓道:“怕什么?现在陛下搁宫里好端端坐着,官差们也一门心思过年,谁会有功夫搭理我们这些穷酸书生?”
“倒也是,不过冯太后一事关乎宫变,我们还是不要谈得太深。”
“怕什么?那些太学的公子们成天胡说八道,也没见他们怎么样,再说了,法不责众,还能把我们这几百人全都抓了去?”
“好!还是这位兄台敢说,如此我倒觉得谈一谈无妨。”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又自诩聪慧的酸儒。”高轶半眯眼看着下面众人,不由再次嫌弃。
元景帝看高轶气恼的模样,不禁一笑,道:“天下终归是需要有人畅所欲言的,你们这群武官可不要逼死文官啊。”
高轶叹了口气,直言:“有时候看起来是畅所欲言,直言不讳,但往往也能被利用,成为一把看不见的利剑。”
元景帝意味不明道:“母后回京,不是迟早的事吗?”
高轶闻言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眼前这出戏外戏,可不就是冯太后在为自己归来造势?
“诸位皆知,宫变之时,整个帝都拢入血色之中,人人自危,待冯太后失踪,金丞相倒台,我们才知道了点风声。”
众人中,有一名灰袍书生站出来,率先提出质疑。
“可是诸位可曾想过,金文焕是罪有应得,那冯太后呢,陛下年少继位,若非冯太后相辅佐,怎么能稳定局势那么多年?”
“你说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话音方落,立马就有人开始反驳,“冯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大权独握,专横霸道,只顾发展壮大自己一党,致使多有得官不正,才能匮乏而无法胜任职务的情况出现,这难道是为了稳定局势吗?倒是陛下,身为皇帝却要忍辱负重,但侥是如此,依然能善任六部官员,多促利国利民之举,这岂是牝鸡司晨之辈可比拟的?”
“这位兄台似乎有些言语过激了,冯太后垂帘听政,之前是因陛下年幼,后来则是因为陛下体弱,都不过是无奈之举,何曾令陛下折辱伏低?”
“那你可有证据说明?不过是妄加推测!而且不管你如何狡辩,冯太后培养党羽是事实,加剧贪墨腐败也是事实,她难辞其咎!”
“我看兄台才是毫无证据,臆测过多,你可别忘了,金文焕在相位三十余年,乃是最大权臣,冯太后和陛下皆曾受制于他。”
“是啊,根据刑部布告,不难看出金文焕这些年如何朝堂弄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且不论冯太后功过如何,且看这些,你将大楚如今弊病归结到冯太后一人之身上,是否过于苛责?”
……
一时间,上一刻还因思乡思亲聊以慰藉的众人,下一刻便已经各持一词,谁也不让谁,争得脸红脖子粗。
“梅公子,你觉得这群书生说的可在礼?”苏洛屿直接越过孟怀晋,饶有兴致地问曲斯远。
一直沉默不语的曲斯远闻言,似乎想都没想便道:“梅某愚钝,并无看法。”
苏洛屿似乎一开始就料定了曲斯远的态度,并没表现出不悦,反而一笑置之,道:“有时候,也许没有看法才是最好的看法,梅公子好见解。”
一旁孟怀晋见状,不禁笑了笑,问:“王爷似乎对梅公子颇有赏识?”
苏洛屿一挑眉头,反问:“孟大人似乎对此事有些看法?”
孟怀晋心思百转,一时摸不透苏洛屿话外意,不由起了警觉,试探道:“确有一些拙见,如果王爷想听,下官自当献丑。”
不料苏洛屿悠悠喝了口茶,只道:“不必,本王不想听。”
整个一楼还在激烈争执中,甚至有人撸起袖子大声辩驳,出了一头汗,可谓热火朝天。
直到那名灰袍书生一跃上了台上,取过旁边锣鼓,用一声邦响将众人吸引,暂时止了声息。
“诸位且安,容听在下一言。”
灰袍书生放下锣鼓,对众人躬身做了一礼。
“冯太后之功过自有陛下百官定夺,自有黎民苍生定夺,更有后世公正评判,我等所言不仅只是一家之言,更是作为臣子作为子民不该有的妄言,故而不如暂且停止争辩,更何况,在下以为,今日诸位所争,其实本不在于太后功过。”
“那你且说,我们争了半天,是要争出个什么来?”底下有人不耐烦发问。
“是啊,你倒是说说看。”
灰袍书生从容一笑,道:“依在下所见,诸位今日因这戏彩娱亲的故事触景生情,才联想到冯太后失踪,不过也是忧虑陛下与之不能团圆而已,所以真正想要问的,是陛下是否会寻找冯太后,并接回宫吧?”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反驳:“冯太后乃是陛下生母,我大楚又是以忠孝治天下,陛下怎么可能不接回冯太后?”
“正是,更何况冯太后曾一手扶持过陛下,母子之情岂非外人能理论?”
灰袍书生却是笑着摇头,长叹一气道:“非也,非也!”
“你我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会对帝都有关宫变的流言置入罔闻,所以诸位定然知晓,在冯太后失踪一事上,诸方各持一词。”
“其中有一类言论,认为冯太后不贤,祸乱朝纲,所以陛下才发动宫变夺权,甚至连冯太后的失踪也与陛下有关。”
“散播此谣言者,其心可诛!”灰袍书生话音方落,便又有人站了出来,厉声呵责。
“冯太后乃是一国之母,纵使有错,怎可刑罚?更何况,陛下年幼登基,罪相金文焕专权,祸乱朝纲,若非冯太后,大楚江山现在是否姓苏可都不好说,此番伟功,可不是我等配论是非的。”
“诸位试想,当年陛下登基,群狼环伺,不就是孤立无援的母亲带着幼子,举步维艰吗?试想,一个女子,方经历悲痛丧夫,又要时刻担心母子性命,要经历多少才能走到今日?”
“是啊,更何况眼下陛下正全力寻找冯太后,可见流言终究是流言,陛下怎会行不孝之举?”
只瞬息,争执不下的众人又重新达成了统一,或是因为那首婉转哀戚的曲调,或是
因为真心实意将冯太后和元景帝代入了患难与共的母子,或是自己本就身在权力中心外,知之甚少,听到这般言论,开始对自己所知生疑。
总之,在这个背井离乡,无法回家团聚的除夕,众人思乡思亲之情格外浓厚,连带着对冯太后失踪一事,也蒙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更何况,忠孝二字乃是大楚传承二百余年的治国之策,早已深入人心。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孰对孰错。”高轶心情不虞地靠在柱子上,冷漠看着一楼闹剧止息,道,“为了忠孝两字,皇族朝廷会默契地为天下人塑造母慈子孝的榜样,以供天下人瞻仰和仿效,起到教化安民之用。”
“但是,真正的皇室,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从来没有情面。”
“怎么又这般感伤起来了?你高轶可不像这么多愁伤感的人。”元景帝全程耳听楼下的争辩,神色始终波澜不惊,好似他们只是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
高轶看元景帝无甚所谓的神情,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又不能挑明,只能轻叹一气,道:“就当是臣老了吧,老了总会想的多。”
元景帝这才抬头看向高轶,啧了声,直言:“不是说好了不再这样吗?我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无论承担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登基的是三皇兄,他也是如此。”
高轶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知道他和老宸王,还有苏洛屿都一个德行,一旦决定了什么,必然走到底,绝不回头,劝不得,拉不得。
可是,这到底是他年少时就真心相付,承诺白首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陛下。”
高轶起身,到元景帝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仰头对视,声音无限温柔。
“你还记得当初我去江南道,临行时我们的约定吗?”
元景帝莞尔,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道:“记得。”
“你说,你会替我坐守东南,我则要安好于帝都。”
高轶看着日渐消瘦的心上人,将脸庞覆上元景帝手背,心疼道:“可是我的陛下,你食言了,你过得并不好。”
“等开春,等开春你就将皇位传于仲默,随我回江南道,好吗?”
换作之前,元景帝定会半开玩笑地拒绝,然后用别的话头揭过,但现在,高轶这般与自己对视,眼中的期望近乎恳求,他很难将那些拒绝的话说出口。
更何况,他的身体每况日下,等开春两人分离,很有可能就是永诀。
“江南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高轶用指腹慢慢摩挲着元景帝的掌心,无限缱绻,几乎用尽了一个武将所有的柔软心思。
“那里温暖宜居,山川秀美,我可以同你泛舟湖上,听你抚琴吹笛,还可以陪你赏荷看雨,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你,只要我们不分开,那怕是坐在一起看云,一起听风,都会很快乐。”
“好吗?”
高轶再一次发出邀请,痴痴地看着元景帝。
元景帝享受着此刻难得的温存,最终却还是侧过头去,直言:“我不会将一个烂摊子丢给仲默的,我已经欠三皇兄太多了。”
对于元景帝的答案,高轶并没有意外,但心里还是万般失落,手中也不由更紧地握住了元景帝的手。
果然啊,他从来不是自己的陛下,而是大楚的陛下。
“陛下,何指挥使有要事禀报!”
这时,突然有侍卫紧急通禀,高轶迅速起身退到一侧,元景帝快速收拾心绪,挥手让侍卫将人请进来。
一楼处,妇人抱着琵琶又唱起了新的曲目,欢快的曲调洋溢着过年的喜庆,众人也重新汇起了除夕的欢笑氛围,开始彼此吟唱祝贺,祈祷来年春闱高中,平步青云。
惜岁楼外,爆竹声此起彼伏,人生鼎沸,欢笑不绝于耳。
而就在这片安乐间,二楼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整个惜岁楼都跟着震动一番,曲斯远一阵耳鸣,摔倒在地,慌忙抬头朝声响处看去,只见斜对面的雅间已经完全塌陷下去,只留下了断梁处的冲天火焰,还有空中飘过来的火药味。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尖叫声便充斥了整座楼。
“阿城,你没事吧?”苏洛屿过来一把扶起曲斯远,同时吩咐赶进来的黑骑,“快去疏散楼中来客!”
孟怀晋撑着桌沿起身,看向不远处的火焰,不由露出点笑意,然后望向苏洛屿,问:“王爷,那边似乎出了大事,不去看看吗?”
苏洛屿闻言,狠厉的目光当即落到孟怀晋身上,同时腰间佩剑出鞘,直冲孟怀晋而去。
但孟怀晋并不躲,只是不急不缓地站在原地。
就在苏洛屿佩剑要刺到孟怀晋时,曲斯远也出手了,一剑拦下苏洛屿的攻击。
“王爷这是要随意诛杀朝廷命官吗?”曲斯远冷冷看着苏洛屿,手中软剑开始转守为攻,与苏洛屿缠斗在一起。
苏洛屿见曲斯远无伤,想要先去查看元景帝处情况,但他很快察觉,曲斯远根本不打算给他机会,手中软剑招数变换不断,紧紧纠缠。
“王爷,趁乱诛杀异党,可不是君子所为啊。”孟怀晋露出得逞的微笑,并自行往外走,直朝斜对面而去。
第66章 假面(五)
“找到你了。”
“阿城, 你不该拦我,孟怀晋是要去杀陛下!”
苏洛屿抬剑接下曲斯远迎面一刺,同时不得不后撤一步, 收起离开的打算。
“陛下怎么会在此?王爷莫要妄言。”
曲斯远招式凌厉, 根本没留半分情面, 语气中也不由露出几分讥讽。
“更何况, 就算陛下在此,孟大人并没有理由杀害, 倒是王爷,若是趁机除之而后快, 谁又能察觉呢?”
“你不信我。”
苏洛屿看着眼前冷漠甚至有几分陌生的曲斯远,心下不由一沉。
“王爷说笑了, 你我之间, 本就不会有信任。”
说罢, 曲斯远手腕翻转, 手中软剑直朝苏洛屿脖颈而来, 苏洛屿重新凝神,开始认真对付。
就在这时, 斜对面又发生坍塌, 连同这边也受到影响, 脚下楼板朝斜对面塌陷,剧烈的震动让人根本站不住。
侥是苏洛屿和曲斯远这等习武之人, 也只得暂时休战,且先借物支撑稳住身形,门口赶到的侍卫不及反应, 已经摔倒在地, 直接滑进了斜对面坍塌的窟窿。
但等待动静稍缓, 曲斯远便再次发动了攻击,迅速疾风,令人猝不及防,好在苏洛屿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破绽
——曲斯远并不打算对他吓死手。
当然,苏洛屿知道这并非是对自己留情,而是眼下曲斯远还不打算杀了自己,估计心里是有了别的打算。
“不好了王爷,陛下被废墟埋下面了!”
门口有名灰头土脸的黑骑来报,语气甚急,手紧紧扒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苏洛屿一怔,迅速示意那黑骑一眼,黑骑瞬间明白自家主帅的意思,当即拔刀朝曲斯远冲过来,曲斯远见状,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对付黑骑。
与此同时,苏洛屿趁机越过曲斯远,并在曲斯远用刁钻招式留他时,直接舍弃佩剑,倏地闪身出了门口。
曲斯远正要去追,黑骑又攻上来,曲斯远抬剑做挡,并不打算伤人,结果反倒给了黑骑空隙,突然抬手朝他撒出白色药粉来。
曲斯远之前从郭宣那里见过这类药粉,是他亲自制作,有迷晕对手的效用。
于是,曲斯远迅速抬袖做挡,屏住呼吸后退到窗边,很轻易便躲开了。
然而就在这时,窗户外却突然跃起另一名黑骑,朝他迅速撒出药粉!
显然是早就蛰伏在外,只等苏洛屿下令!
按理说,第二名名黑骑的动作已经够快,够猝不及防了,但可惜他面对的是曲斯远。
曲斯远在屏住呼吸躲开第一名黑骑药粉后,心中警惕不消分毫,任旧保持着屏息,故而第二名黑骑出现虽出乎意料,但却能及时反应,曲斯远直接抬脚将人踹出,落入楼外的万方河。
第一名黑骑见状,当即奋力扑过来,可惜他们本就逊色于曲斯远,加之根本无意伤到曲斯远,行动拘束,故而曲斯远对付他们十分容易。
不过,曲斯远并不打算直接完事,而是刻意和黑骑缠斗数招,同时引向窗边,趁其不备,拉着他一同摔出去。
黑骑被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拉,直接和之前那名就要游上岸的黑骑撞一起,砸出巨大水花来,而曲斯远则借力落在了下面的柴草堆上,然后迅速躲入其中。
曲斯远借着柴草遮掩,果然发现了附近远眺的那名灰袍书生。
果不其然是孟怀晋的人。
曲斯远没做停留,趁那书生不备,顺着摸过去,然后故意拉着书生就开始往外快跑。
书生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曲斯远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是孟怀晋的手下,现在有人发现我们了,我来带你走。”
而周围黑骑和侍卫见状,当即察觉到了不对,纷纷围追,书生见状还真以为被发现了,做贼心虚地狂奔起来。
曲斯远一路边打边逃,顺利将人带出包围。
当然,他并非是要真带此关键人证离开,而是为了事后不被孟怀晋怀疑。
待跑出一段,曲斯远带书生躲进了惜岁楼的杂院,让其进了柴房躲着,说是自己先去引开追兵,之后再来接他,书生点头应下。
然而曲斯远刚出来,便故意在柴房前留下踪迹。
很快,黑骑便赶到了,顷刻间便将柴房里鬼鬼祟祟的书生抓住。
解决完书生的事,曲斯远又重新摸回了惜岁楼内,躲在暗中先行观望。
眼下,无关人员现在已经撤了个干净,剩下的全是侍卫黑骑,还有不断赶来的南衙巡察将士。
本朝自建国来,设南北衙共卫京畿安危,其中北衙主管皇宫治安,南衙则主管衢街治安。
眼下元景帝在弄月坊遭遇意外,自然是南衙先得到消息,虽然之前宫变后处置了一大批南衙将领,但谁都明白,只要冯太后还在,太后一党就在,南衙中深埋的潜在隐患就在,就算势不如前,但也绝对能在关键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好比今日的巡察的南衙将士,比之平日里的数量还多,且观其披甲执锐、整顿有肃,便知是早有准备。
曲斯远心思百转,选择躲过众人耳目,潜行一段,然后绕进另一个房间,再在砸地板上砸出个洞来,跳了下去。
很快,方才声响便吸引过来侍卫,但曲斯远早已走远,从下面走廊到了坍塌废墟的附近。
曲斯远估量了下,整个惜岁楼以方才斜对面雅间为中心,有四分之一的地方被炸塌,至今茶楼还能摇摇欲坠,也算是种奇迹。
“大人,我们并未发现踪迹。”
“怎么会?再去搜!”
这时,一墙之隔外传来孟怀晋的声音,曲斯远当即屏息,凝神侧耳,但孟怀晋一如既往谨慎,并未在楼内人来人往中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孟怀晋带人离开,又往废墟另一侧去了。
曲斯远等他们走出一段,以不近不远的距离小心跟踪。
期间,孟怀晋既遇到了心怀鬼胎的南衙将士,也遇到了对他保持警惕的皇宫侍卫和黑骑,但无论是盟友,还是敌人,他都是一副刚知道发生什么,然后焦急寻找陛下的臣子模样。
对着孟怀晋的种种,曲斯远之前追随他那么长时间,本就有所了解,加之自己现在看清了他真面目,了解也跟着更深一步。
所以,曲斯远在很早的时候就猜到,宫变失败后,孟怀晋根本不会如元景帝所猜想那般,暂时偃旗息鼓,恢复力量,而是会选择铤而走险,出其不意。
孟怀晋最擅长的就是出其不意。宫变前,他在暗处,为多方势力效力,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反水,还有利用;当宫变发生,事态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期望发展,他必然内心恼羞成怒,但是他并不会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同时他也是名善度人心的执棋者,所以他急于促成新的时局,并且认为这既是一招险棋,又是一招出其不意的妙棋。
不过很可惜,棋局上根本不存在算无遗策,宫变时的诸多变故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三日前,曲斯远终于得到机会,短暂地潜出了苏洛屿困守自己的小院,见到了九妹,在她震惊而担忧的目光中,与她做了一个约定,一个将苏洛屿蒙在鼓里的约定。
所以今日之变,那怕事先孟怀晋没有透露一点蛛丝马迹,其实也并非完全猝手不及,九妹必然已经将孟怀晋想要趁早趁乱的打算告知高轶,从而让元景帝早做打算,让苏洛屿来此的理由多了一层。
所有人都在等猎物入彀。
“找到你了。”
就在曲斯远隐在暗处,看到孟怀晋进入下一个拐角,打算起身跟上时,鼻间嗅到那股熟悉的冷香,随即便有一双手将自己强行拽入怀中。
一切都猝不及防,发生得太快。
不,换句话说,是自己没对这个人设防,不将他归为危险,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
还好,他此番出现在此,就说明元景帝已经脱离危险,又或者说,元景帝根本就没在危险之中。
但同时,也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因为自己如今并不能跟他回去。
话不多说,曲斯远心下一狠,直接朝后猛地一个肘击。
苏洛屿躬身闪躲,整个人下俯,反而将脸凑到了曲斯远脸侧,两人温热的鼻息瞬间混到一起。
曲斯远眉头一皱,当即侧过头,同时刷地拔出软剑反手一刺,强行拉开了两人距离。
“阿城离府这么久,总该玩够了,随我回去吧。”
苏洛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蛊惑,就像是曲斯远并非逃离,而是随意出府逛了逛,他来此不过是接人回家,怕玩得忘了时辰。
曲斯远确实有种想跟苏洛屿回去的冲动,他能够想象,如果这个除夕能待在苏洛屿身边,能和他没有罅隙地共度,那么他们会像曾经阡州的每一个新年那样,新添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记忆。
但这也只是一瞬,曲斯远分得清眼下的主次。
他不需要一时的及时行乐,他想要旧案昭雪,善恶得报,想要河清海晏下的一生相守。
如果不能,那么能够帮苏洛屿摆平阻碍,在暗处陪他走上一段路,赠他一世长安也好。
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有时候,远离也是为了靠近。
作者有话说:
黑骑:报王爷,王妃实在太难抓了,我等申请回北境打侉子!
第67章 假面(六)
“阿城这次怎么不反抗了?”
对于苏洛屿的示好, 曲斯远任旧没有给予任何答复,回应他的只有疏离冷漠的目光,还有快如疾风的软剑。
苏洛屿心中无奈愈发强烈, 眼底的阴鸷却也不自觉有了迹象, 他一心只想将眼前人带回镇远帅府。
似是察觉到了苏洛屿的想法, 曲斯远迅速做出反应, 不再恋战,而是边同苏洛屿打斗, 便往后撤去,企图找机会离开。
但侥是提前有过交代, 附近黑骑也围了过来,很快便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曲斯远不由皱了眉头, 心思百转间, 当即调转方向, 出人意料地往回跑, 然后在苏洛屿的紧紧纠缠下, 侧身进入了废墟之中。
“围住废墟,任何人不能进出, 尤其是南衙的人, 不得有误!”
苏洛屿一声令下, 然后也冲进了废墟。
废墟乃是因火药而炸塌,其间断梁木板错杂, 黑烟弥漫,灰烬纷飞,时不时还有楼板断裂砸落, 极其难行。
曲斯远和苏洛屿虽是前后脚进入, 又各自身形矫捷, 躲闪容易,但到底废墟情况复杂,遮挡视野,稍不注意,便很有可能将人跟丢。
一截横梁砸下时,曲斯远趁机迅速冲了过去,而苏洛屿站位稍微靠后,来不及过去,只得后撤避开。
随即,灰尘漫天,压根看不清东西。
苏洛屿皱起眉来,等确定再无其他危险降临时,当即直接上前移开了断梁。
只是曲斯远却早已没了踪迹。
苏洛屿不由蹙眉,又稍微一想,便目标明确地朝元景帝方向而去。
曲斯远也确实如苏洛屿所料,正往之前元景帝待过的雅间处赶
——这倒不是他怀疑苏洛屿和高轶的保人能力,而是他需要做另一件事,一件他早就和元景帝商榷好,只待时机出现,就立即促成的事。
在如愿和苏洛屿暂时拉开距离后,曲斯远越过重重阻断,绕开黑骑和侍卫到了之前斜对面的雅间处。
眼下,此处被何晰带人围住,且何晰神色肃穆,又见万洺匆匆而来,让人不由猜测其中缘由。
看样子,是有人受了重伤,暂时不可移动,而能让何晰与万洺这般紧张的,只能是元景帝或高轶了。
曲斯远倒是并不担心,因为他能肯定这是一出戏。
不过,孟怀晋是一定会信的,他对自己此番布局颇为自信。
曲斯远没有对何晰那边过多关注,而是静静等在暗处,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孟怀晋便带人蹑手蹑脚过来了。
他们明显是避开黑骑与侍卫,从二楼偷偷摸下来的,并不打算惊动太多人。
很快,孟怀晋便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是个坍塌后形成的半空高台,且台上倒落着一些楼板,正好作为绝佳的掩体。
孟怀晋对十余属下做了个手势,属下当即从四面朝何晰那边潜去,自己则拿出一把精巧的弩箭架好。
同时,曲斯远正迅速朝孟怀晋方向行进,并将飞羽匣从后腰摸出,扣动机括展开,随时应对意外。
不出所料,孟怀晋很快就注意到了不断靠近的曲斯远,并迅速回头,准确无误地将寒光凛凛的箭矢对准了他,眼中露出杀意。
曲斯远执行过太多任务,经历过太多生死,几乎是下意识想要立即射杀孟怀晋,而且他绝对能做到,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动作,并佯装疑惑和意外地看向孟怀晋。
他在赌,赌孟怀晋的自负和疏忽,赌他对自己还有几分信任,赌他还想要利用自己。
还好,曲斯远赌对了,在他出现并毫无还手之举的那一刻,孟怀晋虽然没有移开箭矢,但也没有当即射出。
曲斯远当即不顾箭矢,径直快速上了高台。
孟怀晋低声问:“你不是在牵制苏洛屿吗?”
曲斯远不答,语气刻意急切起来道:“师父,出意外了,元景帝无恙,他们是在设计骗我们。”
孟怀晋疑惑:“何以见得?”
曲斯远道:“苏洛屿,我是从苏洛屿身上试探出来的,他压根不急着摆脱我,反而是一门心思抓我,这不正常。”
曲斯远此言一出,孟怀晋瞬间便懂了。
宸王府忍辱负重这多年来帮元景帝,甚至不惜搭上性命,要是元景帝真出了事,苏洛屿怎么可能不急?
若是真不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元景帝早就有所准备,甚至是识破了他的计划,并将计就计!
孟怀晋虽是不敢置信,不知哪一步出了纰漏,但当机立断要唤回属下。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十余近乎为死士的属下已经逼近青鸾卫,倏地持刀出现,朝青鸾台的人扑杀过去。
而他们的目的,正是打乱青鸾台的围护,找出被护在里面的元景帝,然后趁机刺杀。
不得不说,孟怀晋的计划确实缜密。
首先,他熟知元景帝的起居,知道他有年底有秘密来此私访的习惯,并早早就在身边埋下棋子,以待今日放置炸药。
其次,他必然对惜岁楼颇为了解,故而能在爆炸发生后,避开外围守卫的耳目,进到废墟里查看,所以那怕元景帝没有立即死在爆炸中,他也能及时发现,然后进行扑杀。
然后,他在行动前已然知会过南衙军,并带来了曲斯远,这样就能牵制赶来的北衙军,还有神出鬼没、可能出现在元景帝身边的苏洛屿。
最后,他虽然身处楼中,但始终谨言慎行,并不将自己暴露,事后能够轻易将自己摘出去。
不过很可惜,十七虽然还是十七,还是那个一剑封喉的杀手,但同时也是剥开迷雾的曲斯远,跟随苏洛屿学会谋略算计的阿城。
“师父,我们现在进退两难,倒不如反其道行之”曲斯远将孟怀晋本就迟疑的弩箭按下。
孟怀晋莫名烦躁,强行镇定下来,问:“你想怎么做?”
曲斯远看了眼不远处厮杀的双方,道:“我们不如佯装救驾,若是有机会,便杀了元景帝,若是没机会,便趁机将十余属下灭口,以免陛下事后拷问出些什么来。”
孟怀晋闻言看向曲斯远,皱眉短暂思索后,点了头。
只见一片混乱中,曲斯远和孟怀晋下了台子,快如两道残影,迅速逼近。
孟怀晋大呼一声:“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便拔刀与一名属下缠斗在一起。
那属下反应也颇快,立即和孟怀晋过起招来,并迅速用眼神示意,交换了情报
——元景帝和高轶都在里侧,且都无恙,他们的原计划失败了!
孟怀晋倒吸一口寒气,心中怒火暴起,当即握紧了手中佩刀,将眼前属下砍首,然后迅速朝其他属下扑去,同时张开弩箭。
曲斯远见状,故意一脚将就近的一个属下踢飞,直朝何晰而去。
何晰正背对他们迎敌,察觉背后不对后当即避开,然后转身,正好看到企图当场毁灭人证的孟怀晋,连忙过来制止。
但孟怀晋的动作实在太快,这么一会儿便砍杀了两名,射杀了三名。
而曲斯远好巧不巧,周围还有其他四名属下,又在孟怀晋视野范围内,为了防止他生疑,只能都杀了。
还好,何晰最后还是抓到了一名人证。
不过至于能不能交代东西,那就是苏洛屿和刑部的事了。
“孟大人好快的刀。”
元景帝在高轶的搀扶下,从里侧楼板隔出的掩体后走出来,他的衣袍沾满灰尘,但显然安然无恙,同时脊背挺拔,眼神犀利,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孟怀晋当即跪下请罪,态度颇为恳切。
曲斯远也跟着躬身要跪,却被一只手拽住,随即熟悉的冷香便扑鼻而来。
曲斯远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陛下,梅公子救驾时伤到腿,不方便跪。”苏洛屿看向元景帝,开始睁眼说瞎话。
曲斯远皱起眉来要挣脱苏洛的手,但却被孟怀晋提醒了一眼。
孟怀晋的意思很明显,这个非常时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苏洛屿的此番举动都对曲斯远有利,对他们离开有利,断然不能拒绝。
于是,曲斯远没做多余举动,只是神情淡漠不说话。
“那便不用跪。”元景帝瞥了眼苏洛屿,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挥手,道,“你赶紧带梅公子下去吧,让万洺也跟着。”
话音方落,苏洛屿便将曲斯远打横抱起,曲斯远攥紧了拳头,似乎是在隐忍。
苏洛屿便不看曲斯远神情,将人抱着告退,万洺也行礼后跟着离开。
废墟满是倒落的断梁楼板,虽有侍卫在前面开路,走得也很慢。
曲斯远头部靠近苏洛屿胸膛,能够听到清晰的心跳声。
待离元景帝有段距离后,苏洛屿明知故问:“阿城这次怎么不反抗了?”
曲斯远淡淡道:“没有人会跟活着过不去。”
苏洛屿于是但笑不语。
是啊,他不会跟活着过不去,他还要亲手将自己拉入深渊。
“阿城,从这个废墟出去后,你会去哪里呢?”
苏洛屿心里其实很清楚,外面南衙的人已经到了,今天他是带不走曲斯远了,可是他还是想问。
不过曲斯远这次答都没答,只是沉默地待在他怀里,跟着他走出废墟,走出黑骑的包围。
“罢了,慢慢来,不过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苏洛屿在放下曲斯远后,趁机俯身嘱咐:“别忘了,你还亲自杀我。”
曲斯远退后两步,冷眼看着苏洛屿。
苏洛屿伸手,对着曲斯远脸颊,隔空捏了下,然后侧身望向楼外正沉默对峙的南衙和北衙,半眯了眼眸。
不出所料,南衙实权果然还是掌握在冯太后手中。
作者有话说:
柿子:没关系,老婆现在不理我,等我查清真相,又会拥有一只黏人的可爱老婆!
崎某:欲言又止
第68章 假面(七)
“新年喜乐,阿城。”
因南北衙的人尚不清楚楼内具体情况, 暂时保持沉默对峙现状。
苏洛屿和曲斯远默契地没有立即出现在众人视野,而是站在惜岁楼出口的屏风后,相对而站, 开始谈话。
“王爷莫名地单独带我出来, 想必是有其他缘由吧。”曲斯远看了眼外面的南北衙, 若有所指地发问。
苏洛屿颔首微笑, 低声直言:“我出现,说明有件事没能如愿得逞, 你出现,说明孟怀晋没有完全失败。如此, 南北衙的对峙便不会演变成血流成河,太后一党和陛下不也就再次打成平手, 暂时和解了吗?”
曲斯远语气淡淡地揭穿:“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对孟怀晋动手, 不是吗?”
苏洛屿闻言莞尔, 俯身靠近:“阿城就不能觉得, 我是单纯想抱抱你吗?”
曲斯远没答, 沉默地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好吧,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阿城。”
苏洛屿收起嬉笑, 肃色谈起正事来。
“陛下没打算要孟怀晋死, 因为单单杀他一人没用,等冯太后回来, 太后一党立马就会彻底卷土重来,而以陛下手中现有的势力,对付他们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王爷倒是难得坦诚, 而且看样子, 冯太后是个善于藏匿的高手, 无论是青鸾台,还是黑骑,都没有找到半点踪影。”
曲斯远假装没看到苏洛屿“公事公办,私事私办”,前后完全截然不同的态度,继续语气不变道:“所以,陛下是想利用孟怀晋?”
“但是,孟怀晋也没得选,不是吗?”苏洛屿笑了下,但皮笑肉不笑,“而且对于他来说,他很乐意,毕竟这样不仅能活,而且还有机会拿到别的东西。”
曲斯远反问:“王爷怎么就这么确定,孟怀晋会按你所想的去做?”
苏洛屿直言:“你待在孟怀晋身边,应该比我更懂他的为人。他在很早的时候便开始算计三方势力,想要渔翁得利,万人之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居人下?”
曲斯远闻言抬眸看向苏洛屿,但苏洛屿上半身笼在阴影之中,脸上神情并看不真切。
不得不说,苏洛屿很懂人心,能够在最短时间发现,目前看似归属太后势力的孟怀晋,其实根本不属于任何一方。
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这样的人,看似难以驯服,但实则却是最好利用的,因为自己无法令其臣服,对手同样也是。
“王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于算计。”曲斯远语气淡淡的,“果然全天下的人,凡是过王爷眼者,其心思犹如月照沟渠,一览无余。”
苏洛屿不禁轻叹一气,无奈道:“阿城,你这般说,可就伤到我了。”
曲斯远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眼苏洛屿,提醒道:“王爷大可不必装傻。”
苏洛屿虽然知道无用,但还是选择再次重申:“有些你看到的真相不一定是真相,我会替你找到真正的真相。”
曲斯远没回应,直接转身走出屏风。
苏洛屿苦涩地笑了下,也跟着出了屏风。
当两人前后脚出现在南北衙前时,众人心中也便有了定论,悬起的心没能完全落下去,沉下去的石头也没能完全升起来。
一种微妙的平衡,再一次无形中建立起来。
“茶楼走水失火,并无他恙,诸位将士且回去便是。”苏洛屿上前,与南北衙领将交涉。
南北衙领奖隔空对视一眼,皆是目露疑色,直到代表孟怀晋一方的曲斯远也上前,示意南衙领将一眼,双方才各自后撤。
“今日是除夕,真不打算回去吗?”苏洛屿犹豫了一番,等南北衙的人走远,还是开了口“九妹,她在等你一起守岁。”
“不必了。”曲斯远没有抬头看苏洛屿,“王爷不必再尝试这些,毕竟王爷不是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是,我该知道的。”苏洛屿说着强行按下心中的偏执念头,对曲斯远露出一个微笑来,“那么,祝你新年喜乐,阿城。”
此时,正逢黑骑办完事从里面匆匆出来,这就意味着苏洛屿要急于去做下一件事了。
苏洛屿提步离开,在与曲斯远擦肩而过时,刻意放慢了步子,低声留下了句话:
“还有,不要忘了,离我太远就没有杀我的机会了。”
曲斯远神情并无变化,只是目送苏洛屿离开。
不多时,孟怀晋也从里面出来了,同曲斯远共乘马车离开。
没有人发现,在车帘落下那一刻,曲斯远看向惜岁楼出口,那片方才他与苏洛屿站过的地方,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查、转瞬即逝的微笑。
再工于算计,再善于攻心,不也被自己骗了吗?
是大骗子,更是大傻子。
“我就知道元景帝和苏洛屿没那么容易放过我们。”孟怀晋一坐上马车,便不由紧皱眉头,直言,“不过还好,元景帝只是想暗中扶持我去对付冯太后。”
曲斯远观察一番孟怀晋脸上神情,试探道:“苏洛屿方才和我交谈,态度很是奇怪。”
孟怀晋揉揉眉心,疑惑:“除了合作一事,难道还有别的?”
孟怀晋这般问,看似是交代了元景帝单独留他交谈后的结果,实则却是在反向试探曲斯远。
同时,他将元景帝的扶持说成合作,可见其蔑视和野心。
曲斯远心里笑笑,面上却做忧心状,道:“他也是只和我说合作,但以我待在苏洛屿身边三年的了解看,他应该是知道你并非冯太后的人。”
孟怀晋问:“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诚心扶持,而是想看我和冯太后鹬蚌相争,然后渔翁得利?”
曲斯远直言:“师父这次可是刺杀元景帝,按理说只要他没死,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他却没选择杀你,还要扶持你,这可能吗?”
孟怀晋当即一拍额头,摇头笑道:“瞧我,方才在里面九死一生,紧张过甚,出来时连脑子都不灵光了,这般浅显的道理,既然还要十七点出。”
曲斯远笑笑,只道:“师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今日实在过于惊险,至于元景帝和苏洛屿,不管他们打什么算盘,我们都得以喘息,以后有的是机会反击。”
孟怀晋点头,稍微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孟怀晋又提起一口气来。
车夫禀报:“大人,是信王殿下。”
孟怀晋闻言吐出气来,同时小声抱怨:“蠢货,怎么在这个节骨眼跑来了。”
“师父要见吗?”曲斯远从旁边竹帘瞥了眼外面,道,“此处巷口僻静,又有信王人把守,见面倒也无妨。”
孟怀晋轻叹一气,然后率先掀开了车帘,同时瞬间换上一张笑脸,曲斯远紧随其后。
“下官参见信王殿下。”
孟怀晋带曲斯远做礼,信王当即上前一把扶起孟怀晋,急问:“孟大人,陛下已经回宫,我们的计划……”
“王爷何必担忧?”孟怀晋笑着打断信王,语气轻松得好似刚才惜岁楼没被炸塌,“是出了点意外,但是并不会影响王爷的大计。”
信王显然是存疑的,还是追问:“但是我们已经错失先机了,若是今天他真死在惜岁楼,有冯太后那道圣旨,本王就可以顺势登基,可是他活下来了,以他的手段,定然会报复你我!”
孟怀晋心里讥笑一声,面上神色淡定从容,道:“王爷多虑了,要是他真能抓到什么把柄,下官此时怎么会完好地站在王爷面前呢?”
信王这才稍微冷静了点,问:“他没抓到把柄?”
孟怀晋道:“没有。”
信王又问:“真没有?他也没发现你和本王合作了?”
孟怀晋不得不用更笃定的语气道:“王爷放心,绝对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
信王这才长舒一口气,直道:“好,这便好。”
曲斯远在旁边目睹这一幕,有种孟怀晋在哄小孩的错觉。
不过这位信王殿下,能从过去的啥也不是,变成现在有野心的啥也不是,也算是有一丝进步了。
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眼前看似居于他下的人,不过是一只单纯利用他的财狼。
他更难以想象,在他沉溺于富贵温柔乡时,他的弟弟们早已野心满满,在政局中斗得头皮血流,用血泪教训换来了飞速成长。
他的野心来得太晚,而他的能力远不足以支撑这份野心。
这样的人,注定会成为好用的傀儡。
待送走信王,孟怀晋与曲斯远上了马车,不禁叹道:“若非他是先帝长子,我怎么会考虑和他合作?”
曲斯远道:“好歹听话。”
孟怀晋摇摇头,道:“但凡有更好的选择,我何至于选他?”
曲斯远并不问更好的选择是怎样的,但孟怀晋默了默,还是感慨了句:“若是苏洛屿容我,他确是比信王强上千万倍。”
曲斯远还是不跟着应和什么,待马车外烟火升起,在空中砰地绽放,他掀起竹帘看了眼,道:“除夕真是热闹,不过等开春后,想必更热闹。”
孟怀晋心里任旧因为失败而有些愤懑,且心有余悸心不在焉,但也跟着道了句:“谁说不是呢。”
此时已是夜幕将覆,天际染墨,烟火不断升起,发出阵阵呼啸,与地面上的欢声笑语相应,侥是曲斯远,也感觉到了扑面的年味,还有浓浓的烟火气。
有两个小孩牵着手从马车旁经过,嘴里一直念叨着回家,跑得飞快。
曲斯远仰头望向漫天烟火,心里默默道。
仲默,新年喜乐。
第69章 假面(八)
“就当我卑鄙吧,阿城。”(二合一)
因元景帝惜岁楼遭袭, 三司和青鸾台还没吃上口年夜饭,便连夜展开调查。
本来热闹吃年夜饭的京官们,刚缓口气便又开始提心吊胆, 战战兢兢地等消息。
当然, 这种时候没人找上门, 没消息传来, 也便是最好的消息。
一直忙到初六,三司的人才查出头绪来, 随后青鸾台亲自连夜抓了包括北衙在内的大小官吏百余人。
初十早上,刑部尚书将卷宗呈于皇案, 此案立得定夺,入狱待刑者足五百余人。
“又是一场流血牺牲, 还赶在了新年伊始。”
十三看着宫中传回来的消息, 不由叹了口气, 末了又不忘自嘲:“不过我这种手中沾了无数鲜血的人说这话, 多少有些怪异了。”
曲斯远倒了热茶递给他, 道:“别管那么多了,你且先养病。”
十三接过热茶, 啧了声道:“我倒是也不想管, 但如今不是多事之秋吗?而且师父筹谋多年, 却任然没能得偿所愿,定然比我还难受。”
曲斯远在十三对面坐下, 侧头看向窗外飞雪,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十三点头,不禁露出伤心神色:“怎么会不记得, 你当时被师父强行带入京中, 心如死灰, 水米不进,要不是师父替你查到曲家一案另有隐情,你估计那个时候就随你妹妹去了。”
曲斯远手指轻轻敲着窗沿,没说话。
“抱歉,十七,提到这些是不是让你伤心了?”十三问。
曲斯远摇摇头,半眯了双眼,露出几丝杀意,道:“我只是在想,如何让害我家破人亡的人偿命。”
十三道:“只要跟着师父,迟早有那一天,宸王府的人会得到报应的。”
曲斯远不置可否,而是转问:“三哥,你伤还没养好,但我看师父昨日便有任务交给你,是什么事这么急?”
十三闻言一愣,犹豫地看向曲斯远,最后还是选择坦诚,问:“十七,很多事师父也是迫不得已,你能理解吗?”
曲斯远心里讥笑一声,面上却点了头,道:“我记忆已经完全恢复,自然想起当年阡州刺杀后,师父派出师兄们解决我,不过师父也是迫于无奈,更何况师父明知道你们不会杀我,还派你们来,说明他自己也很纠结。”
十三这才松了口气,道:“师父所图甚大,乃是延绵国祚,利万民之举,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更何况他对我们还有恩,你理解便好,这样师父也欣慰。”
曲斯远心思百转,当即察觉了十三的话外之意,忙问:“所以,师父是让你去找失踪的三名寒虓?”
十三点头,道:“正是,三年前你刺杀苏洛屿,我们则奉师命去杀你,但等我们到后,我同十二想要保你性命,便与十四与十五发生缠斗,以至于我们都受伤惨重,但好歹是把你保下来了。”
“只是之后,你们皆没了踪迹,只有我回到师父身边,而师父既没有怪罪我,又确实追悔莫及,四处寻找你们,说是活着最好,要是死了,死也要见尸,好歹让他买个棺木把你们葬了,也好全师徒之情。”
对于十三话里所描述的孟怀晋,曲斯远并不指出其虚伪,而是继续问:“那他们现在分别在何处?”
孟怀晋犹豫一番,道:“都在北境内。”
曲斯远当即皱眉,心里难免有了不好的推测。
“怎么了,我看你眉头越皱越深了。”十三担忧问道。
曲斯远回神,轻叹一气掩盖情绪,试探道:“只是怕找不到他们而已,毕竟他们已经失踪这么久了。”
十三闻言当即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曲斯远肩膀一下,道:“不用担心,偷偷告诉你,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其实他们当年刺杀失败后,并非是失踪,而是被师父秘密派往北境执行任务了,现在师父告诉我,就是为了让我也去帮忙。”
曲斯远听罢不由心惊,面上却是舒出口气,道:“那便好。”
十三问:“你不好奇,师父让我去做什么吗?”
“这是师父交代你们的事,我知道并不好,你能告诉我他们还活着,就已经是破例了,更何况,”曲斯远从飞雪间收回目光,望向十三,问,“我就算问,三哥会说吗?”
十三闻言一笑,道:“十七果然懂我,更不会让我为难。”
曲斯远问:“什么时候出发?”
十三算了算,道:“快的话十五,慢的话月底。”
曲斯远微微蹙眉:“这么赶,你身上的伤怎么办?”
十三道:“这些伤算什么,你以前受重伤的时候,哪次不比我重?”
曲斯远手指扣扣桌面,道:“这可不是一概而论的时候。”
十三莞尔,道:“真的并无大碍,你且放心,待在帝都好好做事便是,日后定有重逢的时候。”
曲斯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三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需要重新认识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十三被问得有些莫名,但看曲斯远认真,还是仔细思索了一番,答道:“我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身边人不多,就师父,你,还有大师兄,和十四十五,你们都是我亲近和信任的人,纵使有过误会,也只是逼不得已。不过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估计发现不了,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会相信对方。”
曲斯远心里倒吸一口冷气,颔首道:“好,我明白了,不过,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是希望三哥能以自己性命为重。”
十三闻言不由生出点疑惑来,但没深思,只当是近些日子变故太多,曲斯远心有余悸,便语气温柔下来,道:“就当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新年过后,又降了两场雪,便是休沐结束,例行朝会之时。
作为新年第一次朝会,元景帝先是让户部照旧按礼祈福,不过待悠扬礼乐结束后,便又是十年如一日的唇枪舌剑。
元景帝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龙椅上,隔着十三旒看热闹,是不是出生呵斥肃静,训言几句,再让诸官接着吵。
不过今年,还真出现了点不一样的情况,比如他那位站在前端的宝贝侄子苏洛屿。
按理说,每到往年这次朝会,苏洛屿一定会因为北境军饷的事,逮住户部尚书时玉山猛问,时玉山也因此怕他怕得很。
结果今天他整个朝会上,愣是一句话没说,只静静立于前侧,好似和争执不下的群臣隔了道看不见的屏风。
讲真,他这位宝贝侄子,只要不是在战场上相见,亦或是要军饷,其他时候往外一站,凶是凶了点,但到底是八尺英俊男儿,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尤其是新年刚过,朝服崭新,往他那身段上一批,简直是锦上添花,与那位新上任就惹人眼的青鸾台同知梅城,简直吸足了诸位朝臣的注意。
噢,差点忘了,梅城也上朝了。
元景帝不由挑了下眉,和底下看热闹的高轶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过对于开年第一次朝会,曲斯远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触,只是跟着孟怀晋辨认了许多重要官吏,挂着假笑说了许多官腔废话。
要说除朝事外的有趣事,倒是有那么一件,还是一件当事人本不想让他看见的小波折。
彼时朝会方散,孟怀晋临时有事先行一步,曲斯远因青鸾台近日清闲下来,便落在后面,不疾不徐往外走。
恰逢一位刚结识的同僚把媳妇做的荷包落在乾极殿,急得不行,曲斯远便陪他回去取。
然后好巧不巧,他就和这位同僚,在乾极殿外看到了被几位将军围住的户部尚书时玉山,和几个他的倒霉跟班。
“应该是为了军饷的事。”同僚远远看了眼,叹息道,“国库不足,哪里都要钱,这些将军在外打仗,也就年关能回京吐吐口水,多会选择在这时找户部麻烦,多要点军费以供来年。”
曲斯远问罢自是表示理解,不过
——那些将军的身影里,怎么好像有抹紫色身影?
“啧,今天宸王也在,看来时大人今天可不好脱身。”同僚不由替时玉山捏了把汗,对曲斯远道,“你我还是赶紧取了东西离开,免得触了这几位的霉头,到时候免不了跟着挨骂。”
曲斯远看着苏洛屿带头逼问的背影,不禁笑了笑,直言:“倒是有几分像土匪。”
同僚忙提醒:“嘘,这可说不得!”
但那怕是曲斯远和同僚再轻手轻脚,那便还是有人目光注意到了他们,随即苏洛屿也看过来。
然后,目光刚好和曲斯远相对。
而这时,苏洛屿一只袖子还因为争执激烈,被挽了起来,朝服衣摆也有半截子扎在腰带里,颇有几分兵痞子味。
几乎是瞬间,苏洛屿将袖子衣摆放下,恢复了一副人模人样。
曲斯远觉得这样的苏洛屿带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颇为有趣,但却只能忍住笑,面上装作不在意,神色淡淡地与同僚遥遥施了礼,然后快速帮同僚寻了荷包离开。
十五朝会后,吏部官员尤其劳累,毕竟去年宫变突发,导致官员的年底考核与黜陟都没能及时完成,一拖便直接拖到了年后。
另外户部和工部也要就春耕桃汛做准备,几乎是通宵达旦连轴转。
至于六部其他府衙,还有朝中其他文武官员,虽也公事缠身,好歹犯不上拼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趁机喘口气
——官员黜陟不仅事关个人仕途,而且已然是各方势力的博弈。
用谁,升谁,弃谁,每一个位置都会被斟酌轻重,被会被争来抢去,尔虞我诈,暗流汹涌。
这个时候,往往最先考虑的不是官员政绩如何,而是他所属哪方派系。
曲斯远自从直接用了梅城身份,走到明面,加上又有孟怀晋借冯太后一党推助,顺利让他从一名不见天日的寒虓,变成了青鸾台同知。
至于孟怀晋,在元景帝和太后一党各怀鬼胎的一番扯皮后,得以保留之前右迁旨意,任阡州同知,辅佐新任阡州知州高瑾。
高瑾也是太后党人,故而官员考核这局棋,除了六部任职外,太后一党颇为满意,尤其是看着非世家出身,只能依附他们的孟怀晋,还有武艺超群,宫变时舍身保下冯太后的梅城,格外舒心满意。
当然,他们中只有很少人知道孟怀晋和梅城过去的寒虓身份,也只有这部分人会多一分忧虑和防备。
而就在众人借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京畿东却意外发生了一件奇事。
据说,一月二十那日,京畿昏沉的天际突然在下午出现一道虹光,地面上的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虹光间有凤凰徘徊,久久不去。
因异象特殊,便一传十,十传百,引得整个京畿甚嚣尘上,皆言凤凰不栖,乃是有所阻碍。
而又恰好冯太后年前失踪,人们便自然而然地将这奇事与之联系起来,还有人猜测冯太后就在附近。
元景帝心里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先派司天监少监前往查看。
待司天监少监看罢归来,将一众情况详说,元景帝便确定此事是冯太后的局,还是一场他阻止不了的局。
于是二十一号,元景帝不顾病躯,亲自带着司天监和苏洛屿,在青鸾台护卫下,前往传言中虹光出现之地,祭天显灵,以求母归。
许是苍天垂怜,许是人为谋划,总之在元景帝的一番问天后,还真在祭天地点的东侧一庙中找到冯太后。
曲斯远亲眼看着重逢相拥,甚至垂泪的元景帝母子,再回想才过去没多久的血腥宫变,一时间只觉讽刺和怪异,甚至有几分恶心。
不过元景帝的神色之中,还真有几分罕见的真心,这点之前在镇远帅府时,曲斯远倒是听苏洛屿说过,元景帝自小多病,幼时皆是冯太后衣不解带照顾,故而心中常怀感恩,故而每次与冯太后交手,都会多少留一份情面。
就好比宫变之时,元景帝提前交代对冯太后只可控制,不可杀戮,还是高轶自己一意孤行,想要先斩后奏。
就好比现在,因高轶有前车之鉴,元景帝并不让他跟来,以免多生事端。
或许在这位帝王眼里,他对自己的生母始终还怀有一丝希望,坚信虎毒不食子。
但是很明显,冯太后并不会对自己这个屡次冒犯的儿子仁慈,她想要他的所有权力,如果需要,甚至不惜要他的命。
待送冯太后回宫后,曲斯远打道回去,然后果不其然在宫门口遇到了苏洛屿。
“下官参见宸王殿下。”
曲斯远本想悄然溜过去,但苏洛屿很巧妙地站在正中,没法躲,于是只得上前行礼。
“能在这里巧遇阿城,倒真是你我缘分。”
苏洛屿伸手去扶曲斯远起身,不过还没碰到曲斯远,曲斯远便自行起身了。
曲斯远站定,看着苏洛屿脚下被踩得严严实实的雪地,没戳穿,只问:“王爷可有公事相授?”
那自然是没有的,苏洛屿乃是北境镇远军主帅,曲斯远则是青鸾台同知,八竿子打不着,这么问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话可聊。
“阿城,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苏洛屿目光描绘着眼前人的眉眼,不舍又无奈:“三日后,我便要回北境了。”
“只可惜,我查得那么深,依然没能找到关于真相的蛛丝马迹,就好像,有人已经人为地擦去了所有痕迹。”
曲斯远自是明白苏洛屿查不到的缘由,但他不可能现在和盘托出,更不能表现出什么。
这是宫门口,看似空旷,两人相谈,旁人难以靠近,但同时也意味着更深的猜忌。
曲斯远倒是也愿意同苏洛屿多战一会儿,那怕是什么都不说,但他眼下显然不能满足自己私心,只得在苏洛屿话音方落下时,便朝他施礼道:“那下官便祝王爷一路顺风。”
说罢,便不再多言,直接告退,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天空便飘起纷扬飞雪来,曲斯远步下石阶,抬头时刚好看到持伞等候的孟怀晋。
曲斯远做了礼,上前将孟怀晋伞接过,两人边撑伞往前走,边商榷下一步计划。
“我就要去阡州上任了,帝都的事就交给你了。”孟怀晋微微皱着眉,语气中带着点疲惫,“尤其是要稳住信王,随时让他知道,他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曲斯远直言:“信王并不可靠,努力极有可能白费,尤其是我们在宫变和惜岁楼两件事上,都失了利。”
“我知道,这几天也就是为这些事烦的,尤其是信王,三天两头派人半夜来信,就疑心他的帝王大梦做不了。”孟怀晋揉揉眉心,不由鼻间发出一声嗤笑,“他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坐的越高越不胜寒,而且不一定能掌控大权。”
曲斯远点头,道:“师父,我的想法是,有些事越快越好,决不能拖。”
孟怀晋烦躁地嗯了声:“我明白,帝都的事你看着办,必要时候自然有人助你,我还得专心对付阡州信任知州高瑾,此人和之前罗彬完全不同,城府极深,且钱色皆不爱,是块难啃的骨头。”
曲斯远笑笑,道:“凡是人,便有缺点,有时候看起来无坚不摧,实则反而越容易找出破绽,他面上不爱钱色,难道就真的不爱吗?师父可还记得,我在寒虓时,曾随师父查过一桩案子,户部看似清贫的一名主事,实则家里地窖藏了两箱黄金。”
孟怀晋闻言若有所思,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待到分叉口,曲斯远送孟怀晋上了马车,然后独自撑伞往回走。
天地间飞雪纷乱,耳畔唯有呜咽风声和踩雪声。
曲斯远不由拢了拢毛领,然后贴着城墙走,避避风。
突然,一只手伸出,将曲斯远拉进了旮旯。
曲斯远当即抬起手肘后击,速度极快,直接正中身后那人的胸膛。
那人竟是没躲,随即熟悉的冷香便笼罩下来,曲斯远一愣。
“战场上生死不论,阎王来了也是这个规矩,所以我不想告别得太仓促。”
苏洛屿不顾疼痛,生怕曲斯远跑走,俯身将人从后面抱住,身上大氅顷刻盖住了两人。
“王爷还是放开吧,不然要是给了我机会,我的剑……”
曲斯远话未完,苏洛屿已经强行向上按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来,堵住了自己不想听到的话。
风雪肆虐,在这一刻反而成了最好的避障。
炽热的气息相撞,曲斯远想要推开苏洛屿,却因双手被反剪身后,极难挣脱。
更何况苏洛屿的这个吻,带了一股子疯劲,给人一种要同归于尽的感觉。
曲斯远觉的自己要窒息了,但身后的人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甚至抱着他直接转身,将他困在了墙与自己之间。
曲斯远只得下口咬了下,随即血腥便散开在唇齿之间,但侥是如此,依然不能使苏洛屿松开半分,甚至还惹到了他,让他加深了这个吻,同时手掌向下,紧紧锢住了曲斯远劲瘦的腰身。
不知过了多久,曲斯远脑袋都开始有些晕晕晃晃时,苏洛屿终于松开了他。
曲斯远身子有些软,但依旧用手肘抵上苏洛屿胸膛,企图推开他。
“就当我卑鄙吧,阿城。”
苏洛屿的喘息贴在曲斯远耳侧,与猛烈的心跳相映,带着一种格外蛊惑人心的力量。
“抱歉,用了这种你最不能接受的告别方式,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柿子:拿出小本本,老婆和我一起上朝,爱我的证据+1
元景帝:让朕打开宝贝侄子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帝王大业……啧,好大的恋爱脑!
(小剧场皮一下哈,与正文无关)
PS:
1,青鸾台的设定和锦衣卫差不多
2,小情侣分开只是暂时的,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我们小远现在做二五仔,所以只能暂时对老公凶一点点啦,后面都是要还债的(柿子划重点)
第70章 白衣(一)
“臣定当护宸王周全。"
在冯太后回宫后, 另一场博弈便正式拉开序幕。
二月伊始,先是太后党反击,将六部官员拉下来一批, 换上自己党羽。
没多久, 在西大营统将任职一事上, 元景帝在与冯太后的明争暗斗中小胜, 顺利派得纯臣丁道华赴任。
随后,原御史中丞樊元在户部尚书时玉山推荐下, 升任御史大夫,不过这位信任御史大夫深谙宋奎的前车之鉴, 虽铭记时玉山的提拔之情,但并无结党之意, 只做纯臣, 只重朝事。
一直到三月, 宫变后的势力才彻底重新分配完毕, 期间暗流汹涌, 曲斯远全程目睹,并参与其中。
而随着曲斯远对太后一党的持续卖命, 所获信任也与日俱增, 换句话说, 也就是孟怀晋师徒受冯太后信任愈深。
不过,虽曲斯远用的是梅家嫡子梅城身份, 但梅氏本家势属宸王府,故而曲斯远得不到本家相助,且又因曲斯远是朝堂新人, 故而难免被委以或危险或得罪人的差事
——比如眼下就被迫接手了一颗烫手山芋, 搜查御史台中丞陈衡的府衙。
当然, 曲斯远并没有拒绝的法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相反,他还挺高兴的。
不过陈衡的心情,明显就很不明朗了。
作为曾经的太后党人,宋奎的门生,以背叛方式归于时玉山门下,间接投靠元景帝的墙头草,陈衡坚信这次奉命搜查是太后一党在给他下马威,甚至是想拉他下位。
不过还好时玉山早有准备,导致曲斯远扑了个空,陈衡虽战战兢兢,但最后还是得以顺利通过搜查。
就在陈衡松口气时,负责搜查的强鸾台通知曲斯远却好似比他还高兴,就差当场哼唱小曲儿。
陈衡本就对青鸾台的人没好感,厌恶至极,尤其是眼前这位之前就给过他脸色的青鸾台同知,不禁当面讽刺:“梅大人无功而返,却好似揽功万千,这等心态真是值得吕某好生学习。”
曲斯远哪里会听不出陈衡的言外之意?当即回道:“梅某哪里比得上吕大人,见风使舵,两姓家奴,脸皮怕是比北疆的长城还厚。”
“你!”陈衡被直戳要害,当即气不打一处出,怒道,“姓梅的!别以为你攀了太后关系,就可以胡作非为,今日你搜查我府,根本没有陛下的旨意对不对?明日我便要上奏弹劾,揭了你这身青鸾台的皮!”
“是吗?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曲斯远满意地笑笑,半眯了眸子打量陈衡,“吕大人可千万别忘,不然我可瞧不起你了。”
陈衡的怒火被曲斯远轻蔑的目光激到最盛,当即恶声恶气道:“放心,弹劾你的可不止我陈衡一个,你且坐等锒铛入狱吧!”
曲斯远挑衅一笑:“那梅某就坐等吕大人弹劾了,我正好还没吃过昭狱的饭菜。”
果不其然,之后短短五日内,元景帝便收到了二十余份弹劾曲斯远的奏折。
“上任还不到两月,所犯罪状百余条,爱卿以为如何?”
元景帝居于暖阁内的龙椅之上,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的弹劾奏折,看向曲斯远,皱眉问道。
曲斯远笑笑,道:“臣以为,御史台的大人们说得在理。”
元景帝闻言轻叹一气,无奈道:“真跟仲默一个德行,人家说你犯罪你就犯了?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你梅城起码每天要造罪四条!”
曲斯远瞥了眼元景帝神色,察觉元景帝并没真的生气,当即俯跪下来,道:“陛下,御史台诸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陛下不可不惩,既如此,臣请……”
“是想借机外调,然后去阡州吧。”元景帝直接截口打断曲斯远,毫不留情面地点穿。
曲斯远没有否认,扣头请命:“还请陛下成全!”
元景帝没有立即给出答复,而是居高俯视着曲斯远,若有所思。
曲斯远等待的过程中不由忐忑,因为他知道,此法确实可趁机去阡州监查孟怀晋,但更知道,元景帝不会看不出自己想重回阡州取证的私心。
“朕有些意外。”
久长的沉默后,元景帝咳了几声,然后问:“你不等仲默登基,再由他去查吗?”
曲斯远躬身长拜,然后直言:“万事多变,神鬼莫测,那份证据对于我曲家来说很重要,能让翻案的胜算增大很多,臣早一日拿到手,便早一日安心。”
元景帝道:“那怕没有那份证据,仲默也会替曲家翻案的。”
曲斯远却摇了摇头,道:“他确实会为曲家翻案,但翻案却分两种,一种是有足够证据,另一种是利用至高的权力强行变黑为白,虽两种方法都能使得冤屈者重得清白,但前者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后者却注定引得多方非议和猜疑,如此,后者所得的清白还是真的清白吗?”
元景帝听罢,便知曲斯远主意已定,不再阻挡,当即降了外派的旨意。
曲斯远带着旨意离开,刚走下石阶,便隐约听到暖阁内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曲斯远停下脚步,往后看了眼,不由想到高轶离京的那日。
高轶是在十七离京的,因天气尚寒,坚持不让元景帝相送。
元景帝表面应下,实则暗自带曲斯远登上城楼,远远眺望,目送高轶离京。
料峭春寒中,元景帝咳嗽不止,撑在城墙上的手指节泛白。
曲斯远知道劝也没用,便沉默地陪着旁边,用自己身形给他挡风。
“朕这一生,亏欠他太多了。”
直到高轶人马走远,消失在长道尽头,元景帝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曲斯远,意有所指道:“你们不要学朕和高轶,除了千里相思,一辈子到头,两人之间什么也没留下。”
曲斯远想要说些话安慰,但他并不擅长说谎,只能点头。
“可是,朕却不能不这么做。”
元景帝连连咳嗽好几声,末了,方才满是哀伤的眼中露出一份坚定来。
“朕如果要坐稳大楚的江山,东南就不能没有自己的人,朕从不后悔。”
曲斯远闻言不由想到苏洛屿和自己,觉得元景帝和高轶的一生,或许就是在映照他们的以后。
但曲斯远知道,苏洛屿不是元景帝,他永远不会为了皇权而将自己置于险境,甚至牺牲自己。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一定会尽全力帮苏洛屿得到帝位。
时值余晖将尽,夜风又起,曲斯远提醒元景帝该回宫了。
“曲斯远,你看到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没有?你觉得像什么?”元景帝却并不打算走,指着远山间落日,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曲斯远看了眼,道:“回陛下,像一轮烙红的铁盘。”
元景帝摇摇头,语气中无限感伤:“不,像是一块朕永远也吃不到的饼。”
曲斯远明白,元景帝话外之意是,他在得到皇位的同时,也失去了太多,就像是远山间的落日,可望不可即。
但曲斯远没有点出,而是在一个帝王面前选择装糊涂:“陛下的意思太过隐晦,臣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
元景帝用帕子掩口咳嗽了好几声,随即长叹一气,陷入回忆之中。
“其实这个皇位,本不该是我的,它是我向三皇兄要到的。”
“那个时候,我还年少,根本不明白这个位置的意义,只是一心想要,三皇兄就问我,为什么想成为帝王,我告诉他,我想要做一个百姓爱戴的君王,想要谋得千秋大业。”
“然后,他就给我了,从小到大,他永远都这样,我喜欢什么,他就给什么,就连皇位也是。”
曲斯远听到这里,适时宽慰:“为了推翻逆党,陛下和老宸王合演一出兄弟反目的大戏,虽遭天下人误解,但真的情谊假不了,陛下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三皇兄为这个皇位牺牲太多了。”
元景帝看着远处日头一点点落下,眼中似有泪花。
“三皇兄,三皇嫂,还有墨儿,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皇权争夺之中,而我根本无能为力。”
“仲默的心病也是由此而生,这是一份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痛苦,而且这条路并非是他自己所选,是我们这些人……推他走上去的。”
元景帝越说越感伤,声音到后面都开始嘶哑。
曲斯远看着面前早已开始衰老的帝王,看着他含泪的双眼,直言:“因为老宸王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仲默才会失去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但若是他放弃,则会让前人的牺牲白费,所以他不得不走下去。”
元景帝点头,声音在凌乱的风中微微哽咽:“所以,三皇兄那怕死,都没能得到仲默的原谅,但是……”
元景帝不忍再说下去了,曲斯远垂下眼睫,替他说了下去:“但是仲默向来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从郭宣之死我便看出,或许在老宸王去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原谅了,只是……他始终不肯面对自己内心,不肯承认。”
“你明白就好。”
元景帝拉过曲斯远的手,就像长辈对小辈那般,谆谆叮嘱。
“仲默一辈子太苦了,你替我好好陪着他,好歹让他心里别那么苦。”
曲斯远本想说,就算没人嘱托,自己也会陪仲默走下去,但抬头看了眼满目期许的元景帝,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想尽法子保护侄子的普通人家的叔叔,当即将话吞下去,选择掀衣摆跪下,立誓道:
“陛下安心,臣定当护宸王周全,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如此,朕自然安心。”元景帝虚扶起曲斯远,交代,“朕将传位的圣旨放在了玄天洞道观,你且记下。”
曲斯远没多问,只道:“臣明白了。”
当然,元景帝对自己的坦诚过于突然和亲近,曲斯远当时就留了个心眼。
直到一次青鸾台执行任务,他故意绕道玄天洞道观上香,然后果不其然发现有人暗中跟踪他。
由此,他便断定,元景帝对他的态度,其实真假虚实掺杂。
随后的日子里,曲斯远因居青鸾台同知位置,常与指挥使何晰随驾,渐渐发现,元景帝会不时表现出对高轶的思念,
但这份思念,更多的时候是在万洺面前展露。
而万洺,正是高轶的人。
曲斯远不由想,元景帝对老宸王的感情,对高轶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许兄弟情是真的,或许相思意是真的。
但是,想要老宸王让出皇位也是真的,想要让高轶一心镇守东南也是真的。
帝王心机,无过于此。
曲斯远不禁想到那身记忆中的白衣,干净到一尘不染,一如当年穿它的苏洛屿。
是的,他们的相遇远远早于三年前的阡州。
元景十三年的百芳县,才是缘分的真正起点。
作者有话说:
小远:是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柿子:???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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