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酒楼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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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不染的位置由原本的桌案边移到了琴台上。

    虽然位置已经移了,但他还是抬头看向站在后边的人,再次提醒道:“现在跑或许更好。”

    弟子已经拿着箫站在一侧,还记着那句“略懂”,安慰道:“你只管弹,我定护你周全。”

    这里如果不出意外,大抵就是邪修在瞿州这边的窝点。他现今需要做的就是拖时间,一直拖到从宗里来的弟子赶到之时。他们不能直接传送之类,做不到立马到达,但能缩地成针,应该不多时便能赶到。

    他已经考虑过,若是中途弹得太烂被拆穿,他虽做不到让他们两人都从这里逃出,但至少能拖住他人,让另一人离开。

    楼上安静,楼下的声音却逐渐大了起来。

    青寻虽与邪修扯上了关系,但没什么人知道,且琴还弹得不错,客观来说脸也生得好,在这里还算小有名气。

    听说已经有几日没有在楼里出现过的青寻公子今日会献曲两首,不少人都专奔着他来。结果到了原定好的时间,二楼那竹帘后却久久没有声音传来,大堂里逐渐骚动,议论的声音渐起,声音喧嚣直上,不少路过的小二被拉住问话。

    耳边不断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声音,站在大堂一侧的管事看向被竹帘遮挡,隐隐只能人影的房间,最终叫过两侧的小厮,道:“随我上去……”

    他话未说完,一道琴声自上方而起。

    主管的话止住了,大堂里的声音也瞬间消了下去。

    刚才那道声音像是一个试探般,而后琴声奔涌而至,似是有磅礴云海扑面而来,纷繁思绪都停止了一刻,像是身处九天云海之上。

    琴弦颤动,铮鸣渐起,飞瀑落下,大江奔流,青山向远。

    于无声处,天地归于寂静。

    寂静深处,却有群山低吟,万物悄声生发,生机不绝。

    第一次从琴声中体会到漫漫时光流转之感,大堂里的人一时间未能出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管事,终于暂时回过神,他叫过站在两侧的小厮,没有惊动大堂里的客人,低声道:“随我上去。”

    琴是有人弹了,但很显然弹的不是青寻,有人顶替了他,二者差距太大,有双耳朵便能听出。

    大堂里的人还在听着时,管事和小厮上楼,原本就在楼上的人已经守到了房间门口,就等进去。

    管事低声道:“这首曲子弹完就进去。”

    他顿了下,又说:“留下弹琴的人的命。”

    “……”

    房间里的弟子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一言未发,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他现在终于明白对方之前提议说还是先跑为好到底是为什么。

    虽然他从未听过青寻弹琴,但他大致能猜到应该和现在这人弹得很不一样。

    这分明是普通人,也是普通琴,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可他听着,原本久久未动弹的境界竟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底下人应当也发现了不对,他已经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知道这些人已经来了门口。

    这些人应当是在等,等这首曲子弹完。

    他手执着短箫,安静站至门边。

    最后一个音落下之时,满堂寂静,这边空间更是安静,只有坐在琴台之上的人拿起放在一边的茶盏的声音。

    久久无声的安静之后是满堂喝彩,热烈而轰动,声音充斥耳膜,盖过一切声响。

    喝彩声刚起的同时,房间门被人踹开。

    外面的人进来的瞬间,手里拿着短箫的弟子一手劈过来人的后脖颈,另一手的短箫先是将另一人的动作拦住,之后转过身再一敲打,进来的两个小厮瞬间倒地。

    “……”

    一边喝水一边转过身来看热闹的尘不染喝水的手一顿。

    原来短箫是打击乐器。

    他若有所思道:“现在音修指的是用乐器击打人的修士?”

    已经很久没有了解过,原来音修已经演变成了这样么。

    放倒了两个小厮,听到身后动静,弟子原本再欲动手的动作一顿,没忍住咳了声。

    外面更多人涌进,他还记着自己之前的承诺,退守到琴台边,一边护着身后人一边简要解释道:“我原本想去剑宗。”

    意思是剑宗落榜生,于是只能退而求次去了音宗。

    尘不染看他一根短箫使得利索,觉得这人某种程度上也挺适合音宗。

    房间里瞬间就涌进了一堆人,大部分做小厮打扮,还有人穿着常服,管事就站在这些人之后。

    弟子注意到这些人身上都有此前在楼下隐秘祠堂里的那些人身上感受到的感觉,猜测到他们应当是被骗的普通人,唯一正常的便是这些人身后的管事。

    这管事是普通人,眼神清明,看得出没有受到诱哄,神志仍旧如常。

    他神志正常,却仍选择和邪修一起共事,戕害普通百姓。

    进来的人手上拿着长刀,奇怪的气息更甚,直直地便冲着弟子而来。

    现在如此情况,再坐着显得有些突兀,喝完最后一口水,尘不染终于站了起来。

    这次人数过多,弟子终于没将短箫当棍棒使,放至嘴边。

    第一个音出来之时,一道罡风骤起,原本靠近的人睁不开眼,脚步不住后移。

    罡风四散开,身后的竹帘也被吹起。

    太过热闹,大堂的人原本听不到这边的声音,但能看到竹帘扬起,视线看去时,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人影,而是泛着冷光的长刀。

    长刀还不止一把。

    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呼声骤起,原本还在掏打赏的钱的人手一缩,喝酒的人也抛下手里酒杯。

    酒楼里瞬间就乱了起来,所有人四散逃开,大门处拥挤得不成样,正欲往外挤时,站在门口的小厮和原本站在柱子边的小厮举起了藏在身侧的长刀。

    他们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没有看到需要拦住的人就没有动作,其他人却依旧怕,通通从窗户翻出去了。

    原本只是因为偶然才来到这个店的人也顾不得其他,想要一起从窗户翻出,却发现拿着长刀的人直直冲着自己而来。

    弟子往下看了一眼,发现除了他们,这里果然还有其他被骗的人。

    罡风渐散,弟子把手里短箫别到一边,伸手揽过身边人,道了声:“失礼。”

    他带着人从二楼栏杆一跃而下,衣袂烈烈生风。

    在被带走前,尘不染不忘拿起自己放在一边的已经带了一路的小树枝。

    刚落地时,他们对上的便是拿着长刀的小厮。

    无论再怎么学了什么招式,普通人便是普通人,实质上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难也难在是普通人。

    学了一招半式,但仍旧和普通人一般脆弱,轻易便可受伤,倒还难办。

    楼上一侧传来动静,弟子抬头,一眼便看到了金光闪闪。

    金光闪闪身边仍旧站着他那仆从,两人居高临下看过来,不复马车上那般笑脸迎人。

    弟子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灵力波动,但不知来自何人。

    ——他们之前也掩盖了身上的灵力波动。

    准确地来说是侍从掩盖了波动。

    金光闪闪只是普通人,真正有本事的是平日里算不得起眼的侍从。

    事情发展远超出了双方原本的预料,原本客人皆跑散,楼里一片狼藉,金光闪闪身边的侍从拿出一把长枪,长枪横扫之处,栏杆和桌案尽皆破裂。

    他再一挥舞,一阵强风横扫而来。

    急促短箫声响起,几近透明的屏障凭空出现,强风没能突破屏障,反而转了个方向,扫向一侧墙面。

    “轰——”

    一阵木制墙面破碎的声音传来,看去时,楼体已经破开一个大洞。

    墙体破开时,里面人这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雨,灯光照亮雨丝,看起来雨势不算小。

    弟子快速拉过身边人,指向破开的大洞,迅速道:“你从这边走,走快些,别回头。”

    尘不染于是便往破开的地方走。

    原本在其他地方的小厮意识到他要离开,通通涌了过来,但箫声将其拦在了一侧,再也前进不得。

    前方侍卫的长枪不断扫来,弟子努力维持气息平稳,侧眼看向酒楼破开的大口。

    看到顶着头白发的人影消失在残墙时,长枪枪头扫过手臂,带起一阵皮肤划裂的痛感。

    人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弟子把短箫一横,挡住了再次急速划来的长枪,终于专心对付眼前人。

    几次扫退了侍从,还要时刻注意周围的小厮不让其伤害其余被骗来,还未曾得以逃走的人,弟子额头汗水悄然滑下。

    酒楼里已不觉变得破败不堪,桌椅尽裂,屏风倒塌,管事以为只是抓住一个潜入的宗派弟子而已,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看着自己精心经营的地方变成这般模样,他不管不顾想要去拦住似是不知疲倦般不断挥舞着长刀的小厮,又试图去够侍从,让他先住手。

    侍从全然没搭理他,手里长枪一转,堪堪擦着他的鼻梁而过,带起的风吹得眼睛不自觉一闭。

    直到泛着冷意的枪头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他仍然无法动作,瞳孔不断震颤着,腿一软,不自觉跌坐在地上,衣衫底下湿了一片。

    “铮——”

    短箫硬生生接住长枪,发出一阵刺耳声响,弟子看向面前的侍从,瞳孔动了下。

    总感觉少了什么,并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要说是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视线一转,看到睁着眼睛跌坐在角落的管事下巴上的胡须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修为最高的大胡子没出现在这里。

    大胡子原在和他人说完事后便在自己房间打坐,意识到旁边酒楼传来异样时,通往酒楼的通道不知为何已经塌陷,不容通过。

    正欲破开障碍前往酒楼之时,他脚步一顿,略微侧过头。

    他侧过头的瞬间腰间长剑便同时出鞘,寒芒自空中掠过,带起一道冰蓝残影。

    剑尖所指之处,站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

    对方顶着头白发,头发太过凌乱,看不清脸,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老人。

    但这个人手上的树枝却死死挡住了长剑,无论如何都再也前进不得。

    那是一种山岳般的态势,平稳而撼动不得,面对的人生不出丝毫反抗的意思。

    缓慢把面前的剑尖拨到一边,尘不染道:“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倒也不必如此。”

    他声音发哑,但整个人看上去很平和,不显锋锐,也不露丝毫情绪。

    大胡子看不透他,正如不知这人实力究竟高出自己多少一般,只能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被一根树枝拦住的剑。

    他问:“请问大人是何人?”

    这人看上去不像是宗派之人,或者说不像是属于任何一方,自成一派,这种人没理由来找他。

    对面人笑了下,说:“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剑,指手上拿一个破树枝。

    这个人语调轻松,很显然是玩笑的语气,大胡子没信,知道这人是没打算透露自己身份。脑子里瞬间把叫得出名号的人过了一遍,他发现没一个人可以和面前人的样子对得上。

    不露声色握紧了手里的剑,他又问道:“那大人来这又是为何?”

    “想找你聊聊。”

    站久了腰受不住,尘不染四下看了眼,最终随手拉了个木几坐下,视线从不远处供桌上的从未见过的神像上掠过,好奇问:“可是你立的这个教?”

    大胡子说不是。

    尘不染点头:“的确看着不像。”

    大胡子:“……”

    大胡子沉默了一下。

    对方又问他:“那你可知是谁创的?”

    大胡子依旧摇头,说不知,之后反问:“大人问这些作何?”

    尘不染道:“有些好奇。”

    他有点想知道到底是谁才能想出这么丑的神像。

    大胡子眉眼微动。

    这个人意外的有问必答——虽答的都不大像是真话。

    知道从这人嘴里问不出什么,也对其他事情没多大兴趣,尘不染没再问其他,只道:“收手罢。”

    他说:“你干的这事怪没前途的。”

    “……”

    这个人说话直白得过分,大胡子眉眼一抽,嘴唇动了又动,最终道:“好。”

    尘不染杵着手里小树枝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撑着腰,转身走向来时的地方。

    他看着腰不大好,撑着的时候还顺带揉了两把。

    就是这个时候。

    大胡子瞬间拿起了手中的剑,剑光夹杂着剑柄纹阵的光亮从空中闪过。

    ——然后直直落向地面。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剑身之上,是一根略微脱皮的树枝。

    原本已经背过身的人不知在哪个瞬间已转身,白发微微扬起,在空中扬起一阵弧度,又缓慢落下。

    对这个突然而起的攻势,或者说偷袭,没有任何反应,尘不染只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得近棕的东西,递到大胡子面前,道:“吃了这个,若是你对任何人提起我,便会暴毙而亡。”

    意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手上的剑也被轻松压制,大胡子没有任何选择权,只能接过这个红色近棕的东西,当着对方的面吃下。

    尽管对方语气和此前一样轻松,他也丝毫不怀疑其真伪。

    这次他再也没敢耍任何小心思,吃下的东西进了喉咙,彻底融进身体。

    ……这东西甚至似乎还有点甜。

    觉得或许是感知错误,总之大胡子没敢再出声,也没有敢收回剑,就这么看着对方杵着小破树枝,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从大胡子在的地方离开后,到的便是一处屋檐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屋檐上滑下,落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

    觉着今日若是冒雨出去,肯定又少不了远在魔界的人的絮叨,尘不染略微转头,看到了一侧没有任何光亮的窗户。

    屋里有人,只是因为街上发生了骚乱,恐祸及这边,于是熄了灯装作没人在,想要躲过这场骚乱。

    尘不染找里面的人买了伞,缓步走上街道。

    他边走边往嘴里扔了个蜜饯,有些可惜。

    这些蜜饯平时下话本子,本就已经没剩多少,刚还给了那大胡子一个,库存越发紧张起来。

    原本人声鼎沸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只是街上没了人影,地上还尽是客人离开时落下的各种东西。

    泛湿的青石板路映着上方的光,浅浅流动着。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最后一个撑着伞的人影也消失。

    街道空无一人时,天边几个人影自雨中掠过,一瞬便过去了,似是幻觉般。

    几个音宗弟子从宗门跨越千山万水一连赶到瞿州,终于接近师弟在传音石中所说的酒楼。

    他们去得正是时候,整个酒楼十几个算是半个修士的假小厮还有两个略有实力的修士,他们这边就只有师弟一人在撑,还要顾及着普通百姓,手上原本算是圆润的短箫上有了不少刻痕,整个人已经快到了强弩之末。

    亲传大弟子和正破开通道的大胡子对上,一路从酒楼打到了街道外。

    大胡子很厉害,剑上还有增幅的纹阵,一把剑使得快,剑光乱飞,也毫无顾忌,在街上四散开,引得草木纷飞。

    直到越打越远,大弟子终于意识到这人并没有救酒楼里的人的意思,似是想要离开。

    在最后时刻,他辅以长老给的灵器,最终将大胡子拖下了。

    酒楼里的参与了这事的人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觉着事态不妙,原本想要跑,最终却没跑掉,被音宗赶来的弟子带回。

    正在被骗但还未被骗的人在进行简单问话后便离开,现在留在酒楼里的,全是参与了这件事情的人。

    整个酒楼已经算得上是被毁得差不多,管事仍旧和之前一般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景象心如死灰,问什么便说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这些邪修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只要和他们共事,便有无需用钱便可雇佣的打手,这些人也会带他人来店里,增加了不少客人。

    店里生意尚好,偶尔有人趁酒闹事,他却打手,这些人来正好,原以为是双赢的局面,没想到竟成了这副模样。

    音宗弟子看了眼他,最终开口说他犯的错该抗得抗,楼里他们破坏的地方该赔也得赔。

    管事的什么都说,这边大胡子嘴里却很难撬出什么,关于为何会选在瞿州,顶上有何人,一概不知。

    其他人正想着该如何换个问法,拿着短箫的弟子蹲下,看向大胡子眼睛,道:“从这边出现骚乱到你出现,中间隔了不短的时间。”

    他问:“这段时间内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分明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大胡子却无论如何也不答。

    看着大胡子沉默的脸,弟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后人,问道:“师姐在周边可有看到什么人?白头发,穿的粗布衣裳。”

    “老人?”

    那师姐道:“未曾看到。”

    “他不老……”弟子比划着,想要解释什么,最终觉得似乎不需要解释太多,只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在周边没有看到,那应当是已经跑远了,只要无事便好。

    一个酒楼的事够忙活半晚上。

    待到终于把楼里的人暂时安置好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后半夜。

    有个弟子拧了把已经湿透的头发,道:“这边今日应当不下雨才对,一路走来周边都晴着,那月亮老亮,也只有这在下。”

    瞿州这晚下了一夜的雨。

    待到城里人陆陆续续起来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晴空一霁,空气还有着泥土气息,院里草木生发,一片蓬勃之态。

    待到第二天时,除开修士,几个音宗弟子把参与此事的人移交官府,带着已经被蛊惑的人回了宗。

    那些邪修里边应当有音修,用乐声控制了这些人的心智,此为禁法,他们从来未学过,也未尝试过,只能带回让长老看看如何解除。

    另一个还需妥善处理的便是这些人的身体。邪修让他们练的也是不知名的禁法,以寿命换得并无什么用处的一招半式,也幸而这些人练了不是太久。

    这些人从各地被骗来,其中有些瞿州人,他们找到了对方家里人,告知了后便带人回去了。

    等到人们注意到残破酒楼时,事情已经算是基本结束,相关的人尽皆离开了瞿州。

    瞿州到青山镇,山水遥遥。

    回去的路上没有遇到穿得金光闪闪的好心人,尘不染边走边歇,一路慢慢摇,摇回了青山镇。

    比他更先到的是瞿州的消息,这件事已经全然传开,连青山镇这种地方都能耳闻一二。

    镇上人大概是真的认为他很容易死,继上次在魔界待了几天后,这些人又以为他留在了瞿州,再也回不来。

    以至于他回去时,这些人都用一种看死而复生的人的眼神看他。

    尘不染觉着自己之前在他们心里或许已经是个死人了。

    大概是大柳树的功劳,人们聚在一起后就增加了一个美好的品格,即关心他人,十分关心他在瞿州发生的事。

    但尘不染只是普通地去取了个药,又普通地回来了。

    普通地卖了拿回的药,最近天气又热了些,来回去药馆麻烦,他便又只待在屋里看话本子。

    谢景挺会找时间,他刚回来不久就上了门。

    依旧从竹篱上跨过,这人走来时先是在桃树下观望了会儿,之后看他,道:“这桃子该熟了罢。”

    尘不染坐在檐下,略微抬起眼。

    这个人又在打自己桃子主意。

    视察完了桃树,谢景抬脚走到檐下,高大身形挡住大半阳光。

    或许魔君真天生热爱劳动也不一定。

    已经熟悉屋里的东西的摆放位置,谢景熟门熟路拿起木梳回到檐下,又开始做每次来时必做的事。

    尘不染觉着这人只要做起事来能少说两句话就算是不错,手里捧着茶杯任对方折腾。

    偏偏谢景喜欢一边做事一边说话。

    手指从白发间穿过,他问起这段时间有无发生了什么事。

    尘不染随口答道:“去了趟瞿州。”

    身后人动作止住了。

    谢景弯下腰,身体略微前倾,看向慢慢喝茶的人,冷静且理智地道:“你出门不带我。”

    尘不染看他:“那不然?”

    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像是苍凛雪山般。

    谢景不自觉移开视线。

    尘不染笑了下:“去哪都跟,那我要是死了呢。”

    谢景把茶往他跟前递:“多喝茶少说话。”

    尘不染喝了口茶。

    外面日光灼灼,有风从田野上吹来,吹起不远处竹林发出一阵声响,竹叶纷飞。檐边的绿叶也被吹得摇晃,阳光透过,树叶被映得透绿,树影斑驳。

    一点点光亮落在淡然眉眼,灼目而沉静。

    谢景拿出条红色发带稳稳扎起白发,终于重新站直身体,擦了把并不存在的汗。

    大功告成,他也跟着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侧眼看了下,之后没忍住一笑:“好看。”

    尘不染略微抬眼看向远处青山,喝了口茶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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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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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景凭着自身脸皮,在今日晚上留下了。

    这边最不会少的便是话本子,他挑了一本,陪着身边人一起看了半晚上,一连到了后半夜这才收书睡觉。

    这边没有他睡的地方,他就自己找了个地方,创造条件也要睡。

    尘不染手里拿着话本子,就这么看着他折腾。

    好在自称陈不然的屋主还算好心,给了枕头棉被,让人可以安心睡下。

    当晚,睡前看了两个时辰睡前读物的人在自己床上睡去,房间外的魔没能睡着。

    枕头和棉被由阳光晒过,鼻间尽是和屋里人身上一样的皂荚味,谢景睁着眼睛直挺挺躺床上,一连到远处不知哪里的鸡开始打鸣时,仍然没有闭上眼睛。

    天亮后,按照以往经验,在被赶走之前,他自己十分明事理地收拾整齐做好离开准备。

    尽管一晚没睡,但他看上去仍旧精神奕奕。

    刚睡醒的人顶着一头凌乱白发,就这么看着他收拾。

    谢景有些不太熟练地把棉被叠好,之后说:“我已经叠好了,要不先留着,下次再收。”

    尘不染靠着门框打了个呵欠,随意挥挥手。

    谢景留下了些从魔宫带来的糕点,十分不干脆地走了。

    尘不染刚睡醒,心情还不错,原本想给这个人开院子门,这人却十分自觉且熟练地跨过了竹篱。

    “……”

    也成。

    尘不染转身回了屋。

    趁着天还没大亮,他带上了昨晚没看完的话本子,慢慢摇去了街上。

    今天大概是学堂放学,平日里应该已经在学堂的镇上小孩从街上跑过,看起来十分快活。

    在药馆里看了半上午话本子,中午天刚热起来时,有人找他去大柳树下边下棋。

    这些人屡败屡起劲,觉着越是没几年可活,越是要在这最后几年发挥挑战精神。

    尘不染去了。

    今天大柳树下边依旧和以前一般热闹,里边留了他的位置,就在树荫底下。

    有人自己带着小板凳和蒲扇坐在一边。

    今天镇上人已经换了个人关心,开始关心镇子东边的一个姑娘,说是和白云城城主儿子青梅竹马,在小时就定下了婚约。

    当时的白云城城主还只是一个穷酸秀才,如今却发达了,当了城主,镇上人原在说城主或许会变卦不认这亲事,没想到对方还记着,昨日有高头大马到了临街的小楼前,上面的人带着一众气派礼品进了简陋小屋。

    然后他们今日就听闻,城主儿子来这边提亲了。

    一朝入官家,所有人都叹姑娘命好。

    尘不染没作声,只一手抬起衣袖,轻轻按下棋子。

    坐对面的人又输了,拿起蒲扇扇了扇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老陈这么多年,可有过什么?”

    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现在想起来,他们似乎从未了解过这个人,只知道对方来到这里时是孑然一身,到如今仍旧是一人生活。他们知道他有个药馆,爱喝酒,之前还爱上酒楼听说书人讲话,但是关于这个人到底来自哪里,之前又经历过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他们一概不知。

    尘不染笑了下,慢慢靠在椅子上摇头。

    其他人看他这样也不像是有过什么的人,跟着笑了下,不再问。

    ——

    界之以北,群山之巅。

    剑宗自古便占着北边灵气最盛之地,位于几峰之上,一眼望去,尽是无边浮云。

    新选入的内门弟子还未拜师,仍旧在校场日复一日地练剑,挥汗如雨,即使手臂已经酸胀到抬起不能,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剑。

    在弟子间游走的教习长老一眼看去,终于收起了手中的剑,道:“今日上午到此为止,歇息半刻,之后打坐。”

    一众弟子挥完最后一下剑,收剑入鞘,长剑入鞘后的瞬间便泄了气,支着腿大口喘气,完全不复刚才的威仪样。

    长老看着众抓紧时间休息的众弟子,视线横扫过去,看到站在人群前排的弟子时,过长胡须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方瑜站在弟子前列,刚随手擦去额头上的汗,身边出现一个人影,他转头看去,发现是原本站在另一侧的教习长老。

    教习长老在旁边站了会儿,这才开口道:“方……”

    他一张嘴,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便打断了他的话。

    跑过的是守山门的弟子,从山下跑来,看跑的朝向,应当是宗主在的平意峰。

    宗内禁飞,只能用跑的,看他跑的那样子,应当是有很紧急的事情。

    事情确实紧急。

    不到半刻钟,山下便传来不断的动静,动静由远及近,一行人从校场一侧走过。

    方瑜一眼看到了大长老。

    和大长老一起走在人群前方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的服饰与剑宗服装大不相同,行走间衣袂扬起,发出一阵破空声,看着温润如玉,浑身却是止不住的煞气。

    他手上还拖着剑,剑如寒冰,上面还带着未干的血液,滴滴落在地面上。

    从未见过这个人,也很少看到这阵仗,一众的弟子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去,久久难以收回视线。

    有胆大的人走到教习长老身边,问道:“长老,那是何人?”

    长老也看着,听到身边声音后收回视线,拍了下旁边的人的头,扬声道:“打坐!”

    众弟子于是不敢再看,收回视线。

    直到众弟子闭上眼睛,长老这才重新转回头,看向已经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的人群。

    原本的一行人一路向上,没作丝毫停留,一路上了平意峰,进了主殿。

    宗主已经是中年模样,已经在主殿等着。

    待到人影走进大殿后,他略微一颔首,道了声:“无极尊者。”

    无极尊者,名江淮生,与剑仙师出同门,也为其唯一师弟,几百年前便前去北极苦寒之地无边苦海镇守一方,数百年未得归。

    他虽是说与剑仙同门,实则为剑仙承当时宗主遗愿,凡间遍寻数年,终于找寻到宗主承诺收入门下却未来得及带回的他,带回剑宗后代为教导。

    这一教便是数百年,原本一闲散贵胄也成了名镇一方无极尊者。苦海异动,他为讨师兄开心,主动去苦海镇压妖兽,却不想这一去便是数百年。

    如今这人突然回来,还是这副模样,宗主已经大致能猜到是为何事。

    果不其然,对方手中长剑划过地面,蜿蜒出一道深刻痕迹,问道:“我师兄何在?”

    宗主视线下垂,看向对方剑刃之上的红色血迹。

    注意到他的视线,站在一侧的守门人道:“尊者到时正有妖兽冲撞……”

    剑上不是人血,而是妖兽血。

    宗主收回视线,对上一双染血黑瞳,最终摇头。

    满室安静无声。

    “铮——”

    长剑入鞘的刺耳声响响起,持剑的人道:“逢灵殿。”

    他要去逢灵殿。

    凡是进入剑宗之人,无论属内外门,但凡进了,便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命牌,命牌放置于逢灵殿由专人保管,人在牌在,人亡牌毁。

    他这是不相信。

    宗主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加阻拦。

    总有些事,只有自己真正看到了才会相信。

    站在一侧的大长老知宗主的沉默的意思,于是走在一边想要带路,但对方长腿一迈,直接便出了殿往一个方向走去。

    江淮生只是几百年未归,不是丢了记忆,还记着路该往哪走。

    逢灵殿在平意峰一侧的山峰之上,几百年前,他已经走过太多遍。

    逢灵殿里少有人出入,每次有进出便代表有生死。

    一众人进来时,原慢慢清扫着一张张命牌的老者抬起已经逐渐浑浊的眼,瞳孔对向走在最前方的人,眼睛略微眯起,似是在辨认。

    久久无声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道了声:“无极尊者?”

    认出人来后,他几乎是瞬间便知道了这些人来这里的意图,于是背过身抬头,视线看看向命牌最高处。

    逢灵殿呈环状,满墙尽是命牌,按时间排列,下层的便是新入宗的弟子,命牌耀耀闪着光,生生不息。

    底下泛着一片光,最顶上暗淡沉默。

    顶上三层尽是破碎命牌,只有零星两点亮着,那两点便是如今的宗主和无极尊者。

    江淮生看向自己上方的命牌。

    命牌无名无姓,只刻了一把剑,剑随着命牌裂纹裂开。

    命牌暗淡无光,被保护得很好,其上没有丝毫灰尘,却也透着碎裂已久的沉寂。

    “哗——”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还站着的人会突然一跃而上去取破碎命牌,两个长老反应及时,也顾不得对方身份,直接快速伸手,废了大力终于及时将人拦下。

    其余峰弟子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在数里之外的其他峰的弟子抬眼看去,只见平时最为安静的山峰有灵力涤荡开,大半云雾退散。

    后来有传言道,栖霞峰上有一碑,碑前有人长跪不起。

    ——

    接连十几日的晴天,青山镇终于落了夏季的一场雨。

    十里青山,连带着不远处的竹林和田野尽皆陷入迷蒙一片。

    窗外是从檐上滑下的雨水打在树叶之上的声音,屋里暗,烛光随着窗外吹来的风微微摇晃,映亮一侧书页。

    披散着一头白发的人带着茶盏重回到桌边,茶杯之上蒸汽缭绕,缓缓上飘。

    窗外,黑沉天空乍然微不可查亮了瞬。

    不知的人只当是一道雷光,虽之后久无雷声略微觉着奇怪,但并不过多在意,也不深究。

    ——当是无边苦海大妖已除,镇压之人归去。

    尘不染慢慢捧起茶杯,水雾模糊眉眼。

    作者有话说:

    流水的某宗弟子,铁打的谢某

    (看了眼存稿)下一章和下下一章应该挺肥(点头)

    接下来推推基友预收!

    《存稿箱泄露事件》by深海手术刀

    文案:

    存稿箱泄露之后,无限流bking、修真界大佬、花市娇软小甜o、纯种哈士奇……各种各样的主角,全都穿越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啦!

    习惯被觊觎的花市小甜o看着满世界对他丝毫不感兴趣的真动物陷入思考。

    修真界大佬看了文案,对着hzc渣攻掐起一个火字诀:烧?

    最痛苦的是无限流bking,他最早察觉到了真相:

    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不崩塌,就必须修正错乱的剧情,并且让所有主角归位,回到正确的世界!

    ……那么问题来了。

    那只穿进他无限流世界的真·动物·纯种二哈,真的能坚持到他来救场吗?

    (我也还在坑底挣扎,希望这个说下个月开始存稿的女人说到做到Orz)感谢在2023-10-2423:49:39~2023-10-2523:1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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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大妖身死,苦海也再无人镇守,没了大妖庇佑,小妖尽皆跑出,乱象频发。各宗弟子下山历练,前往各处收服小妖邪祟。

    青山镇雨后接雨,晴了十几日后又下了第二场雨,待到天晴时,街上还有积水,镇上人便已经上街。

    在镇上躺了太久,尘不染也久违地出了门。

    他话本子看完了。

    镇上人喜欢听说书人讲故事,却没闲心看话本子,书铺也只零星几本书,多是给学堂的孩童看的。

    他去了白云城。

    即使已经天晴,气温暂时还没跟着上去,还算凉快。

    走在路上时,一辆马车从身侧疾驰而去,尘不染略微侧眼,虽不大认识,但通过大柳树下的人的好心告诉,他也能认出这是城主府的马车。

    往这个方向走,能去的地方便只有青山镇。

    柳树下的那些人今日大概又有得聊了。

    揉了把白发,尘不染收回视线,背着手继续慢慢向前走。

    白云城和上次来时差不多,不大,但很热闹,路边摊贩也热情。

    他来时正好,书铺刚好开门,老板站在门口看过来,还打了声招呼。

    左右无人,对方应当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尘不染走进书铺。

    拿上新买入的话本子,重新站至书铺门口时,觉着时间还算早,他便去了最近的茶楼。

    和青山镇不同,白云城的茶楼无论何时都有人,不至于在饭点之外的时间显得冷清。

    有几人在他身后跟着进了茶楼,刚好在隔壁桌坐下,嗓门大,话也密,坐下来后就没个休息。

    他们是附近的唢呐班子,专吹红事,这接连好几日都没接到什么活,今日在城里转了一圈,依旧没人雇。

    有人说是前些日子那雨浇湿了喜气,那场雨之后便一直没人结亲。

    一连这么些日子,他们已经想着转去做白事。

    隔壁有人听见他们说话,接了声,道:“最近不宜结亲。”

    唢呐匠集体搬迁了,两桌人并做一桌人,一侧的其他桌的人的视线也不自觉看了过来。

    接话的人道:“你们没听说么,最近隔壁城有些邪乎,结亲的新娘都没落个好下场。”

    说是隔壁城,但这边地广人稀,大多都是山,隔壁也算不得多近。

    至少跟这边没多大关联。

    隔壁屡次结亲屡次出事,人们觉得事情玄乎,便另定婚期。

    隔壁城远,但人大多都是从众的,结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便也不敢,暂时搁置了,把婚期后延。

    唢呐匠问:“怎么个邪乎法?”

    说话的人揉了把头,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他说趁着这几日雨后天晴,又刚好遇上好日子,隔壁城几家结亲。这原本是喜事,但结亲路上,原本大好的天起了雾,雾气过浓看不清路,直到雾气散时,其他人这才发现原本应当在轿上的新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等到发动所有人在附近找了个遍时,有的还算幸运的便是昏倒在路边,惨一点的便是莫名进了池子,若是再晚一点便被淹死,还有的便是至今下落不明。

    这事情邪乎,部分人以为是冲撞了什么,还返回出事的地方燃香又放上贡品。

    放贡品有无任何作用暂且不知,但之后确再无人结亲,消息传开,连带着周边的地方的人也不敢轻易尝试。

    官府也派人去看了,但没能查到蛛丝马迹,猜测这是并非人为,非他们所能力及,于是只能上报。

    事情足够离奇,周围人听得认真,连一边路过的小二也凑过头听了两嘴。

    唢呐匠听得起劲又痛心,长吁短叹。

    旁边人安慰他们:“最近那些仙门修士下山,四处平乱,官府报了,他们或许会来将事解决了也不定。”

    话是如此说,但他们一辈子没见过几次修士,这也只能算是安慰的话。

    一边看话本子一边喝茶,茶楼里还在讨论隔壁城的事讨论得热烈时,他付了茶钱,离开了。

    回到青山镇时已是半下午,路过大柳树下时,还在这边下棋的人告诉了他最新消息,说是今日城主府来人,说是婚期另定。

    隔壁城的消息还未传至这边,他们不知改婚期是因为何事,只看到那姑娘的父母亲满脸凝重,在自家院里叹了一下午的气。

    尘不染拎着自己话本子回了药馆,晚间时候回了青山脚下。

    第二日的时候,趁着太阳还未出来,尘不染去了附近山间。

    他药馆里缺了味药,这药附近山里便有,只是藏得深,需要花不少时间找。

    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这边的山平日里看着沉默,实则挺热闹,鸟鸣声不断,风吹过树叶时,还有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

    除了扑棱翅膀的声音,山间还有一阵说话声,隐隐约约,似乎隔着段距离。

    说话的是跋山涉水来到这边历练的宗派弟子。

    他们迷路了。

    妖邪从无边苦海四散后,宗门派他们去各地铲除妖邪。他们并非大宗派出身,暂且不能如大宗派般一人一行,历练是几人一队。听说这边有妖邪作祟,他们便被派往了这里。

    这一片地方一向都无人知晓,若不是此次任务,他们或许一直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远离州县的地方。

    从未来过且人烟稀少的后果就是他们迷路了,在这种无人的山里。

    群山连绵,就算登高也一眼看不到边际。

    随手拨去落在头上的树叶,一队人顺着还算是能走的地方一路往前,斑驳阳光透过树叶,猝不及防晃人眼。

    不自觉眯起眼睛,领头的人移开视线看向一侧,缓了好一会儿。

    身后的人随着他看的方向看去,之后一顿,道:“师兄,那边似乎有人。”

    一时间,几个人的视线都顺着看了过去。

    在密林里,树林之后,似乎确实有个人影。

    一头白发,粗布麻衣,身形隐进了树影里,白发遮住大半张脸,那人略微弯下腰,似是拾起了什么。

    一行人脚步霎时加快,向着人影靠近。

    尘不染摘起地上草药,再直起身时面前就齐刷刷莫名多了几人。

    “……”

    他第一反应是将手里草药放进自己竹兜里。

    一队人嘴角一抽,领队的弟子率先澄清道他们不是抢草药的人,如此这般将事情简要说了。

    继上次剑宗弟子后,这是尘不染第二次在山里遇到迷路的弟子。他好奇道:“你们宗门弟子都爱在山里迷路吗。”

    众弟子:“?”

    喉头不自觉一哽,领队的弟子问道:“我们去金云城,老先生可认得路?”

    尘不染一点头:“算是认得。”

    金云城是白云城隔壁的小城,他此前去过,但那边话本品质不大行,于是再没去过。

    只是金云城离这边比去白云城还要来得远,可以说与青山镇这边完全搭不上边,这些人能迷路到这种地方,也算是一种本事。

    他一点头,几个弟子眼睛瞬间就亮了,正想着快快走,却看到这人低头看了眼竹兜里的草药,最终摇头:“药没采完。”

    “……”

    几个弟子转头就去找草药。

    或许是因为年轻时身体确实好,尘不染原本打算慢慢摘一天的草药这些弟子不消一个时辰便找齐。

    除去一些长得相像的杂草,采来的草药零零散散,也算是有了一竹兜。

    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领头的戴着红头巾的弟子喘了口气,道:“……还请老先生带路一二。”

    在这密林里找小小一株完全算不上显眼的草药比在校场练习时还累,分明不多时,身上已汗流浃背。

    尘不染也算是守信,一手撑着腰,随意挑了个顺眼的小树枝杵地上,慢慢往一个方向走。

    这条路越走越往上,不像是在下山,但弟子看走在前头的人态度一如既往,便不多说话,只管在身后跟着。

    直到走到他们以为的最高处时,视线陡然开阔,一眼看去,眼前出现有人经常行走而踩出的土黄小道。

    再回头看去时,来路依旧是山连山。

    这地方高低不平,他们以为的高处只是现在这边的平路,也是常走的路,难怪他们一路向下,一直找不到下山的路。

    走上平坦道路时,尘不染停下脚步,略微揉了把老腰。

    走在他一侧的红头巾热心接过他手里的竹兜,道;“我这有储物……储物的地方,我先帮老先生拿着便好。”

    “如此便多谢。”

    竹兜到了红头巾手上后就消失不见,尘不染换了个手杵小树枝,道:“真神奇。”

    似是有点惊讶,但又莫名敷衍。

    不去纠结这人的态度问题,一行人顺着道路往前,最终到了一个村落。

    在顶着一头白发的人建议他们之后最好骑马前行时,他们终于逐渐意识到他们似乎迷路得很离谱。

    幸而他们算是听劝,找地方借了马匹。

    按一侧人的这一路的表现来看,他们原打算让对方和领队弟子共乘一匹马,但对方摆摆手,道不用。

    也的确不用。

    这人看着不大像是能经得起折腾的样子,但翻身上马的动作却莫名熟练,也不费劲,全然不需要他们在一边护着。

    ——轻松上马的人第一时间揉了下自己腰,一边的一众人似乎还听到了声吸气声。

    “……”

    众弟子表情木然,觉着或许也没他们想的那样轻松。

    总之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这一路上,最乖顺的便是尘不染骑的马,跑得平稳不晃悠,似是顾虑到身上人的身体般,到了不平的地方便自己慢下来,一点颠簸也无。

    马上的人看着十足悠闲,还有心思问:“你们是何宗弟子?”

    旁边被颠了一路的弟子很难说出任何话,最终是红头巾哑声道:“箭宗。”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了句:“射箭的箭。”

    尘不染看了眼他们背上的箭囊,点头:“也是。”

    剑和箭,一字之差。解释得这么熟练,大致能够猜出他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知在马背上颠了多久,待到一道城墙远远地出现在视野范围内时,一个弟子立马出声问:“那可是金云城?”

    尘不染侧眼看去。

    旁边人视线悲壮而痛苦,他要是说一个不字,这个人或许会原地哭出来也说不定。

    但好在那真是金云城城楼。

    临近金云城城门,已经无需再带路,剩下的找百姓打听便好,一行弟子翻身下马,认真道过谢后便快速走向城门,身影融进人群。

    老马识途,已经走过几次金云城,它们认得回去的方向,身上无人后便转身离开。

    到了金云城,事情便顺利许多。

    疑似遇到邪祟的一共几家,两家在城内,这件事情已经传遍,城里人都知道他们住在何方,一路问着路便可到门口。

    他们去了其中一户,也是最先出现问题,新娘晕倒在路边那一户。

    原本贴在大门上的红色囍字已经撤下,连带着应当挂在门户高头的红绸也收起,就一众弟子来时看到的景象来看,很难看出这里前不久刚就办过喜事。

    新娘受了惊,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房里歇着,他们并没有去打扰,而是让当时抬轿的人带着他们去了印象里开始起雾的地方。

    轿夫带着他们出了城,一连走出一段距离,直到走到郊外才堪堪停下,道:“便是这里了。”

    一队弟子看向四周。

    这边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山清水秀,阳光照下时,看着一片明媚,全然不像是传闻里满是迷雾的地方。

    轿夫大概也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说:“当时我们支着轿子过时也是这般,当时天亮着,走着走着便起了雾。”

    红头巾点头,之后问:“起了雾后便看不到路了?”

    他们在来前听到的传闻是这般。

    “不是看不到路,”轿夫道,“是出现了一条路,也只有那一条路。”

    他们原本等着,结果雾气一直不散,于是只有顺着那条路走,以为顺着这条路便能出去。

    结果雾气越走越浓,直至看不清五指之时,他们肩上一轻,再看去时,轿上已经空了,里面不见人影。

    这时出现了异常,但当他们在事后再来这边时,这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起雾,也没有任何异常。

    若非是真正经历了那段诡异事情,他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地方会出现这么离奇的事。

    弟子问:“其他人也是在这出现异常?”

    轿夫摇头:“出现异常的地方都不大相同。”

    他们唯一的共通处便只有抬着花轿。

    弟子沉吟片刻,之后道:“没有人结亲后,怪象便没有再出现了?”

    轿夫连连点头,之后又摇头,犹豫着道:“……我也不知这是否是怪象。”

    他说在无人结亲后,虽没再出现有人失踪这类事,但金云城连带着附近温度比之周围地方算得上句凉快,晚间甚至觉着冷得钻心,全然不似夏日里的晚上。

    弟子点头表示了解,之后看向红头巾。

    红头巾垂眼思索着,之后略微抬眼,道:“这个似乎在哪听过。”

    他说在哪听过,一众弟子便想起来了。

    他们听长老讲过之前的事。

    他们宗门所在的地方此前是个村落,村落被邪物支配,每隔一段时间便担着轿子送新嫁娘给邪物,后村户实在舍不得家中儿女,誓不再送。

    开始时并无任何事情发生,只村里逐渐变冷。

    待到冷到再无可冷时,邪物出现,村民全没在了邪物现身的那日晚上。

    唯有在山里迷了路的一个小孩免遭于难,那小孩便是如今的箭宗长老。

    “但是那邪物已经被彻底灭了。”一个弟子道,“应该不会再出现才对。”

    没有轻易下决断,红头巾没发话,最后探查了遍周围,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继续无意义久留,一行人重新回了金云城,红头巾谢过轿夫后便让其先行回去。

    现在已是日暮时分,天边浮云燃烧了一般,地面上却逐渐发冷了起来。

    修道之人很难感受到细微的冷热变化,但能通过街上人的添衣和裹紧衣衫中看出一二。

    红头巾收回视线,道:“我们今日便行动。”

    若是和长老讲的事类似,那么他们也不知邪物何事会出现,也不知会出现在何地,若是他们没来得及,那么死伤的便是百姓。

    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解决邪物,避免百姓死伤。

    如今剩下的或许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们得造出一个新娘。

    不用迎亲队伍,也无需其他,只需四个轿夫和一个新娘去此前出现异常的地方走一圈。若是事情顺利,邪物像此前一般出现,雾气最浓时,便是他们离邪物最近,也是击杀邪物的最好时机。

    不清楚邪物实力,新娘不能是凡人,便只能从他们里出。

    “……”

    分队伍时正好没有分到女弟子,一众弟子的视线整齐地移向年纪最小,骨架还未完全长成成年男子样的小师弟。

    “?”

    小师弟的眼睛逐渐睁大。

    很快速的,天还没黑时,小师弟换上了城里人赠与的错了尺码的嫁衣,盖上盖头就上了轿,其余四人正好当轿夫。

    轿子也是今天去过的人家借的,他们不强求着还,只希望能消了邪物,重回安宁。

    想着做戏做全套,他们原打算找人给小师弟上个妆,但对方手里揪着盖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于是最终放弃,也没有声张,趁着天还未黑便抬着轿子上路。

    他们这也不是真送亲,勿用找良辰吉日,即使是晚间也没影响。

    一行人穿过人少的街道再由城门而出,一连到了郊外。

    他们去的今日下午时候去的地方,方才来过不久,他们对这里还留有印象,能够看出周围景象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和之前来那般。

    天空浩荡,绿树古道,一片宁静。

    “邪物可真会出现?”

    实在忍不住,坐在轿里的小师弟探过头来想看,却被一侧已经换了副轿夫打扮的红头巾轻喝了声,于是硬生生止住了,放下正欲掀起的盖头重新坐好。

    天色向晚,道路上只剩下安静前行的单个花轿缓慢移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众人只看得天色完全黑沉,薄雾渐起,雾里只有花轿上的雕花灯笼摇晃着的光,丝丝寒意爬上小腿。

    ——来了。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薄薄雾气逐渐弥漫开,也愈发厚重。

    抬着轿子的手逐渐紧绷,几个弟子警惕看向四周,视线似是要穿透这雾气,看向其后的东西。

    雾气翻涌间,似有黑色身影成形,且越发靠近。

    几个弟子几欲屏住呼吸,心跳渐渐加快,已经随时做好扔下花轿抬手射箭的准备。

    浓雾里出现一个人影。

    花白头发,粗布麻衣,手里依旧杵着那根小破树枝,白发被轿上灯光映得亮了些。

    在红头巾前站定,尘不染迎着一众视线,不紧不慢伸出手,缓声道:

    “我竹兜还在你这。”

    他来拿回自己今日忘带回的草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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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很难想象真的有人会为了一兜草药来到这种地方。

    想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够穿过雾气出现在这里,也没时间去想,红头巾看着眼前越发浓重的雾气,快速把人捞过。

    他们不知把人放在这种地方会出现什么事,也担不起后果,只能暂且带在一边,若是发生任何事,他们或许还来得及反应。

    于是轿夫身边多了个人。

    红头巾扛着轿子的动作不变,眼睛微微侧向一边,悄声道:“你就跟在我一边,勿要跑开。”

    在旁边人说话之前,他又说:“你的草药还在我这,现在拿着不便,待到事情结束后便给你。”

    尘不染应了声好。

    孤零零轿子走在雾气里,不见来路,也不见去处。

    雾气翻涌着,突兀地推向两侧。

    和此前轿夫说的一样,雾气里凭空出现了一条路,直直通向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几个抬轿的弟子暗暗对视了一眼,行走间越发谨慎了些,抬脚走上那条唯一的路。

    尘不染慢慢跟在一侧,抬眼看向浓密雾气,也只看了两眼,之后收回视线。

    原本安静了一会儿的小师弟又在轿子里搞出动静,发出不知在做何事的几声响后小小声唤了声:

    “师……大哥,这盖头好像勾轿子上了。”

    似是怕邪物察觉出不对,他还特意掐着嗓子说话,声音听得人头昏脑涨。

    红头巾听得眉头一跳,回道:“只是盖头,莫管。”

    小师弟说:“但我头发也勾盖头上了。”

    声音十足痛苦且无辜。

    总结来说就是头发勾住了,但自己又不能轻易掀下盖头,现在正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红头巾原本就没落下的眉头又狠狠一跳,视线看向四周。

    几个弟子全都当着轿夫,没一个能腾出手。

    唯一的闲人顺手去帮忙了。

    轿子不大不小,还算能再容下一人,头发被勾住的弟子为了避免头发被拉伤,歪着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坐在位置上。

    注意到轿子里的动静,知道有人已经上前来帮自己,小师弟并不多说话,只小声说了句“多谢”。

    尘不染觉着这句多谢说早了。

    这弟子盖着盖头看不清楚,但他还算没瞎,轿子外的光照进,一眼便能看到从后侧几乎洞穿轿子的黑色的丝样的东西。

    勾住盖头的不是轿子,勾住小师弟头发的也不是盖头,而是这些黑色丝样的东西,这些黑线已经几乎快将人吞没。

    车上突然多了一人,缓慢无声地一堆黑线像是能看到般,流动的动作一顿。

    久久没有动静传来,小师弟有些疑惑道:“可是有何事?”

    他这时还不忘掐着嗓子说话。

    话音刚落之时,黑线迅速铺满整个轿子。

    抬着轿子的人在听见小师弟再次说话时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肩上一轻,他们瞬间冲进轿子,有人手中凭空出现弯弓,站在其外弯弓搭箭,利箭蓄势待发。

    轿子内已没了人影,只余几根黑色发丝蜿蜒落在座位上。

    红头巾似有所觉一抬眼,浓雾之中,黑色虚影转瞬消失不见。

    事情在他们未发觉之时便结束了。

    红头巾迅速顺着黑影消失的地方跑去,道:“邪物隐匿能力很强,快找!”

    几个弟子迅速扔下身上多余的东西,一起一头冲进雾气。

    ——

    小师弟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发生了什么,霎时间身体便已经腾空而起,似是一头撞在了什么上,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视线一片模糊,分不清在何方,也全然看不清。

    这边一片黑暗,若不是手边还有模糊光亮传来,他差一点便认为自己已经瞎了。

    知觉还未能完全恢复,他暂时站不起身来,于是只能伸手探向身侧,一把便摸到了触感熟悉的盖头。

    这东西掉在一边,上面的坠子还映着光亮,细碎闪着光。

    他终于慢慢想起来,他被什么东西拽出轿子时,似乎抓住了什么,现在来看,抓的应当就是那轿子上的灯。

    小师弟身体再往前探,结果摸到了冷玉般冰凉的东西。

    碰上去还挺舒服,他再摸了摸。

    他正碰着,一侧冷不丁传来哑然声音:“可摸够了?”

    心脏猛地一跳,小师弟不仅没放手,反而还握紧了些。

    直到真正反应过来时,他猛地一撒手,连声道歉。

    原本的模糊视线重新变得清明,他提着灯看去,终于看到坐在一边的人。

    白发,没什么款式的麻袍,闲闲坐着。

    原来当时上轿的是这人。

    手背上的手终于移开,尘不染收回手,拿过一边的小树枝支着腰站起来。

    小师弟眼尾没忍住一跳。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惊讶这个人这个时候还记得带他那树枝还是想这树枝居然这么坚强,居然到现在也没坏。

    总之小破树枝还坚强地活着。

    之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加之有盖头遮挡,小师弟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于是只能问站在一侧的人,道:“你可知这是哪?”

    旁边人看了眼他,没有答话。

    那便是对方也不知道。

    腿上知觉终于恢复,弟子支着一侧墙壁站起来,道了声抱歉,说:“没料到把你也卷进来了。”

    这人看上去身体本就不大好,还被牵连进来,所幸身上没什么伤,目前看着也还算正常。

    与其说正常,不如说这人像是完全没什么事一般。

    弟子抬起手里灯,试图照亮这一方地方。

    但雕花小灯多少显得中看不中用,只能照亮附近很少范围内的东西,他能看到的便是一侧的湿润岩壁。

    这里应当是什么山里,或者说山体里。

    手里凭空出现金属弯弓,小师弟重新把此前收起的箭囊背在身后,视线从黑暗中掠过。

    这里应当是在山内什么空洞里,鼻间还能闻到潮湿和其他难以形容的味道。

    底下是湿滑巨石,小师弟小声嘱咐道:“地上湿滑,小心些。”

    尘不染应了声。

    这里安静,轻声说话便会带起一阵回音,慢慢回荡开。

    黑,并且还大,除了脚踩着的地面所在的下方,无论从其他哪个方向看,都一眼看不到头,大部分的东西都隐进了黑暗里。

    小师弟把原本的挂灯现在的提灯上抛至空中,光亮不断上升,高高抛起,却仍然没有触顶。

    这上面高得离谱。

    提灯落下,重新落到了手上,小师弟把其转交到一侧人手上。

    一颗莹润石头凭空出现在手上,他把石头绑在箭上,弯弓弹射而出,铁箭箭头深深陷进了石壁,发着亮光的石头仍旧稳稳绑在箭上,照亮大片地方,视线终于不再昏暗得难受。

    石头停在石壁中段,往上便能看到半隐在黑暗里的洞顶。

    上面坑坑洼洼,还有细条状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爬行时留下的痕迹。

    ——爬行过石岩时能够留下痕迹。

    小师弟拿着弓箭的手发紧,背后不自觉一凉。

    他脚步不自觉一顿,旁边人的视线看过来。

    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小师弟抿紧唇瓣,最后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只道:“师兄他们定是已经在寻我们,不必担心。”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身边的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们在的这片地方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一个普通的山体间的空洞,也无其他东西,一侧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小道,小道幽深,通向未知的地方。

    两个人走向小道。

    在发光石头的对比下显得多少有些没用的提灯在这时又有了那么点作用。

    小道里原本只有回荡开来的脚步声,越往深处走时,小师弟脚步突然停下,连带着拉住了一边的尘不染。

    提灯往上,被照亮的地方的边沿,黑色线状的东西快速滑过。

    小师弟重新慢慢将提灯往下收回,鬓角滑下一滴汗。

    刚才这东西悄然从头顶上经过,而他并没有发现。

    小路之后又是一个空洞,走到这时,提着灯的人越发小心。

    正欲再往前走时,被灯照亮的范围内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红。

    小师弟低头查看地面,站在一侧的尘不染抬头看向黑暗处。

    长久无声的安静之后,他慢慢收回视线,垂眼看向蹲一边的小师弟。

    “……咔。”

    看清地上的情况之时,小师弟手上的雕花小灯掉地上,发出一声响。

    尘不染垂眼看去,看到的便是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身。躺在地上的人身上还剩下部分大红喜袍,喜袍撕裂,其下便是连着部分带着异味血肉的白骨。

    这或许就是此前说是下落不明的新娘。

    原本蹲在一侧的人手脚发软,跌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去,还没完全褪去稚气的一张脸上表情惊惶不定。

    他的恐惧太过明显,尘不染垂眼,道:“你在害怕。”

    小师弟一连退到后面的人的身侧。这时原始的恐惧已经战胜了平时的理智,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修士,而旁边的人只是一个凡人,只本能地去寻找这里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感受到从一侧传来的温度,他嘴唇翕张,最终终于能够发出声音,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

    剩下的话他再难说出。

    原本应当在亲人簇拥下风光出嫁的人现在却躺在这里,身体已经没了大半,大红喜袍混合着血污,冰冷而残忍。

    已经忘了应当先稳住凡人情绪,话一说出便再难止住,小师弟抖着声音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历练。”

    他自小在宗里长大,每天接触的不过是靶场和校场,如今第一次随师兄师姐下山历练,下山时有多兴奋现在便有多难受。

    从未接触过死伤之事,第一次接触便是这种模样。

    无人言语,整个空间都似是沉寂了下去。

    安静空间里,顶头突有沙哑声音传来:

    “何为历练?”

    小师弟抬头。

    穿着身朴素麻衣的人低头看着他,他看不清对方模样,却能感受到沉静视线。

    原本已经快松开的拿着弓箭的手又略微收紧,安静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道:“……有历有练,是为历练。”

    尘不染手里小树枝指向地上的人,道:“替她瞑目为历,除妖邪为练。”

    亲历人之悲苦喜乐,练所学本领与心性,是为历练。

    小师弟支着弓箭站起,腿抖了下,但好歹站稳了。

    他迈步向前,弯腰伸手,手在半空停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僵硬前终于有了动作,轻轻阖上了地上人剩下的还大睁着的半只眼。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只有细微的衣料摩挲的声音。

    待到弯腰之人再次直起身来之时,地上雕花小灯里的光轻微摇晃了瞬,一道黑影无声又快速略过。

    在灯光摇晃的瞬间便反应过来,小师弟侧过身,一个由无数细丝样的东西缠绕而成的东西堪堪擦着他身前而过。

    侧过身的同时弯弓搭箭,箭矢迅疾飞出,穿透黑影,破开一个规整的圆状的大洞。

    洞里亮了起来。

    并非因为天光乍现,而是这里本就有能够发光的奇异石头,就嵌在岩壁中。

    之前未能看到这些石头是因有东西覆盖在其上,现在那东西挪开了,于是便出现了光亮。

    有了光,便什么都能看清。小师弟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比他想的还要大得离谱的地方,似是将什么山体整个掏空了般,一眼看去看不完全貌。

    能覆盖住整个上空的东西,其体积也不敢想象。有了光亮,他终于能够看到这邪物的样子。

    是根根细丝组成的不成形状的东西,应当是因为刚才那一箭,原本散开的细丝纠缠,盘虬于岩壁之上,不断蠕动着。也正是因为如此,周围发光的奇异石头才终于得以散出光亮。

    这便是作祟的邪物。

    小师弟看到在纠缠的丝线之后,一道暗紫的圆环状的东西不断闪着光,而后又被黑色丝线挡住。

    顷刻之间,黑影再次袭来。

    毫无战力的凡人被安置到了角落。安置完人的小师弟一跃而起,躲过快速卷来的丝线,在空中极限拉弓,三箭连发,三箭都射中了黑影。

    箭矢发出的破空声还在洞中不断回荡着,根根细线消弭,顶头暗紫圆环再次亮起,细丝再次生长而出,霎时便恢复成与此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没有丝毫喘息机会,小师弟不得不在岩壁上奔走,手中箭矢不断。

    站岩壁边的人看着,顺带往嘴里扔了个蜜饯。

    空中箭矢的声音一声声回荡,黑影不见消,一直来回奔波的人却精疲力竭。

    黑影暂时没有袭来,终于有了喘息机会,小师弟退回到岩壁边。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红色的衣袍,但衣袍已经被黑色细丝划得破烂,堪称一句褴褛,乞丐见了都得递他半个馒头。

    全程都在岩壁边站着的人咽下嘴里蜜饯,道了声“辛苦”。

    小师弟擦去脸上汗水,擦时还带起一阵血痕,大概是脸不知在何时被划伤了些许。

    邪物在的地方太高,他无论如何也上不去,箭也飞到一半时便落下,甚至没有够到对方一丝一毫,这样拖下去,邪物毫发无伤,他却会被拖到死。

    尘不染看了眼他手里的箭,又看向远处已经几乎完全被遮掩起来的暗紫圆环,试图撺掇:“试试?”

    弟子知他是何意,也知想要解决这邪物必先破坏这东西,但做不到。

    空洞顶距这里太过遥远,有如高山之于低谷,箭矢上不去,在半路便疲软,更莫提突破那些挡在之前的重重细丝。

    短短时间,空洞顶之上的东西又恢复如初,黑色细丝再次铺散开,遮蔽岩壁,光亮迅速又无可抵挡地暗淡了下去。

    整个空间又只剩下了雕花小灯的光亮,这次邪祟没有再隐匿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沿着头顶上方迅速而来。

    尘不染拍拍身边人的弓,道:“试试。”

    他看了眼头顶上方,又道:“若再不动,或许真来不及了。”

    耳边已经能听到越来越近的声响,冷汗浸湿后背,小师弟硬着头皮弯弓搭箭,已经能预料到结果,握着箭的手不住地抖。

    “别抖。”

    昏暗光亮中,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扣着弦的手指,而后收紧,帮他上抬找准角度。

    “定心,静气,抬头。”

    呼吸和心跳趋于平缓,小师弟抬眼看向已经几近看不到的小小的暗紫圆环,身体和弓弦尽皆紧绷到极致。

    弯弓上满弦,一箭起惊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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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箭矢飞出发出的尖锐破空声回荡在这一方空间,带起的气流涤荡开来,吹得人头发和衣衫扬起。

    箭矢在空中没有丝毫停留,一路想着暗紫圆环而去,直到上空后势头仍旧不减,转瞬便穿过重重黑丝,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精准而有力地刺穿圆环,细小的碎裂声在破空声中显得不值一提,却又清晰可闻。

    不敢想象这是自己射出的箭,小师弟眼睛霎时睁大,转头看向身侧人。

    昏暗摇晃的光照来,在纷扬而起的白发之后,他看到了双清冽双眼,眼里映着摇晃灯光,带上浅淡笑意,灼灼惊人。

    小师弟听到对方轻声笑道:“这不是成了。”

    手上冰凉的触感已经褪去,只短暂地存在了一下,他慢慢放下抬起的手,脸和耳朵不觉间红了一片。

    暗紫圆环被击穿的瞬间,原本已经蔓延至一尺不到的地方的黑丝疯狂回缩,缩回了空洞之上。

    刚才被贯穿的地方未能像此前一样愈合,大把的黑色丝线样的东西下落,落到地上后就再也移动不能,彻底没了动静。

    在空洞之上蜷缩着的黑影试探着伸出纠缠细丝,去够地上躺着的残破躯体,小师弟抬起弯弓,一箭止住了其蔓延的意图。

    被一箭射中,邪物瞬间缩回,眨眼的时间便离开原本一直盘踞着的空洞顶上,穿过了他们来时的小道,迅速去了进来时的地方。

    它能把他们带进来,便能找到地方出去。

    没有丝毫犹豫,小师弟立刻带上身边人跟着穿过小道。

    之前留下的石头现在便有了作用,穿过小道,重新回到来时的地方时,他们看到黑影迅速攀上头顶上方的一个被岩壁挡住的满是突起的嶙峋石头的通道。

    他们此前应当也是从这被带进的。

    小师弟不自觉摸了把身上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大概知道自己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了。

    那地方高,显然不是常人能到达的高度,即使是小师弟也办不到,他能让箭上去,但人上不去。

    所以他让箭上去了。

    手臂原本酸胀难忍,但此前那一箭射出后,他似乎又有了不知打哪来的力气,一箭射中了正离开的黑影。

    箭矢贯穿层层黑线,死死地嵌进石壁。

    那一堆庞然大物破开了一个口,邪物匆匆把口子掩藏了,继续钻进通道。

    已经再难追出,正看着邪物离开时,小师弟察觉到了什么,掏了掏,掏出一个传音石。

    传音石里边传来的是红头巾的声音。

    他说他们在雾气散尽之前在雾里乱射箭,结果射中了一箭,地上留有几根黑色丝样的东西,他们顺着一连找到了附近山里,一边找一边试图联系这边。

    这传音石品质算是好,但仍有限制范围,超过一段距离后便使用不能,结果在山里失去线索时,传音石便有了动静。

    小师弟大致讲了这边的情况,红头巾应声,正说着,结果一阵动静传来,瞬间嘈杂无比。

    他们看到了突然从地底冒出的东西。

    “你们在下面等着。”

    留下最后一句话后,红头巾匆匆断了传音石。

    空洞里安静了下去。

    小师弟转头看向身侧人,道:“师兄他们定能解决邪物后来寻我们,我们在这边等着便好。”

    他这次的话与此前不一样,不是安慰之语,是打自心里如此觉得。

    尘不染点头,支着小树枝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坐的是一开始便在的地方,旁边还摆着之前留在这的红盖头。

    看到红盖头就想起来自己自己此前做过什么,小师弟原本刚降温的脸又一红。

    坐一边的人瞅了眼他,问道:“你热?”

    小师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道了句:“有点。”

    他跟着在一侧坐下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再次坐到这里时,他却觉得哪哪不对,浑身静不下来。

    坐地上踌躇了会儿,他也没敢看坐在一侧的人,开口问道:“可否能问老……先生是何人?”

    他一个老先生差点直接脱口而出,后来意识到什么,不算及时地止住了。

    旁边人回答说:“待我想想。”

    小师弟:“?”

    “是这样的。”

    尘不染把小树枝放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松子递小师弟手上让他吃着,之后说起了以前。

    他说他原也是习箭的修士,有一个道侣,他与道侣反目成仇,身受重伤变成凡人后来到此地安静疗养,此前采的草药便是疗伤所用。

    说完之后他又道:“这事不要告知任何人。”

    小师弟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这情节十分之跌宕起伏,对方讲完他就直愣愣点头,之后觉得不够,又补上了声“好”。

    情节跌宕起伏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这是尘不染昨日看的话本子上的内容。

    把故事修修改改讲完,他看到坐在一边的人应声后陷入沉思,似乎还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故事,没忍住笑了声。

    也好在小师弟思考得很认真,没有听到他笑。

    在空洞了坐了会儿,也或许过去了挺久一段时间,待到头顶上方终于传来声响时,下面的人已经昏昏欲睡。

    也只有尘不染昏昏欲睡。

    红头巾几人将本就已经受伤的邪物解决了,一连在山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藏在干枯树干下的洞口,洞口处有十分不明显的拖拽的痕迹,他于是顺着下去,终于找到了人。

    这一条通道长且深,他们一起废了老半天的劲终于把下面的两人连带着失踪新娘的尸身弄出通道,重新见天日——现在还是深夜,只见天不见日。

    没料到第一次下山历练的小师弟这么能承事,红头巾几个人逮着人便是一顿夸。

    小师弟穿着件褴褛红袍,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最终没有多说。

    尘不染终于要回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草药。

    红头巾几人还在商量着该如何把新娘带去亲人那,回过神来时,原本提着竹兜站在一侧的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月华洒下,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红头巾总觉得不太寻常,转头看向小师弟,问道:“方才一起在下面待了段时间,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我问过了,”小师弟垂下眼,道,“他就是一采药的人。”

    一旁扔了个照明的石头照亮,红头巾低头仔细看他,疑惑道:“你脸怎的红了?”

    不仅红,表情也很怪,红头巾说:“你这像是在帮什么人隐瞒和道侣反目成仇身受重伤然后躲进山林一样的事一样。”

    小师弟:“?”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震惊,红头巾说:“这是我在路上看的话本子上的内容。”

    他道:“不会真有人这么给你讲了?”

    “……”

    小师弟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

    被骗了。

    现在还是深夜,顾着失踪新娘的家人的心情和身体情况,他们没有把新娘立刻送到家人那,而是盖了布,又点熏香驱散味道,过程中顺手将邪物过于巨大的尸体处理了。

    火光冲天,映亮一小片天。好在这里是城郊,离金云城还算有一段距离,城里注意不到这边情况。

    天刚近亮的时候,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去了此前已经打听过的新娘的家。

    哭嚎声传满了院落。

    里面的人哭得站立不能,红头巾几人于是又在这里停留了半日,直到这家人亲戚朋友赶到后这才离开。

    院里人哭得声音嘶哑,院外的附近人家探头探脑看。

    院里院外,两个世界。

    几个人在第一时间回宗复命,找到了当初提起邪物的长老。

    他们此次遇到的这个邪物与长老所说的邪物或许确为同一东西,无论是外表还是习性,都能够对上。

    长老这次没有经过人为润色,重新讲了遍此前的事。他们这才得知关于邪物专找新嫁娘之事,实则是最开始的村民害怕邪物,用醒目的红色轿子抬着人做为贡品送去,邪物以为但凡是红轿子里的东西,都是他的贡品,与是否是新娘无关。

    邪物挑挑拣拣,大多新娘平时也帮着家里干活,粗糙,它不要,便从栖息的地方扔了出来——它随意扔,贡品的死活与它无关,剩下的新娘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平日养在闺阁里,细皮嫩肉,它留下了。

    一行弟子陷入沉默。

    专挑红轿子里的人下手,他们此次遇到的邪物和长老口中的邪物各种习性完全一致。

    但是那邪物,应当早在百多年前就已经被彻底灭了才对。

    长老看了眼他们,摸了把自己光溜的头,挥挥手道:“勿管是什么,只消解决了便好,小小年纪想太多小心秃。”

    ——

    尘不染在天还未亮之时回了青山脚下。

    夜深人静,天上浮云遮挡光亮,耳边尽是田野里的各类声音,原以为应当隐在黑暗中的地方却亮了盏灯。

    有人提灯站在竹篱前,灯光照亮小片地方,听到脚步声时,那人原本微垂着的眼抬起,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站竹篱前的是谢景。他约莫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提灯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的小飞蚊,上下扇动着。

    尘不染站定,略微抬起眼来,问道:“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看到回来的只有一人,谢景眉头微不可察舒展了些,视线转向小屋,道:“脚有些累,能否让我先进去?”

    虽不觉着这人能站累,但人都已经站在这里,想赶也赶不走,尘不染一摆手,下了通行准令。

    谢景自觉往竹篱上跨过,还很好心伸过手,想扶着身后人也跨过。

    尘不染:“?”

    尘不染眉头一抽。

    这次不仅谢景,连带着屋主进屋也没走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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