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进了屋,谢景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学会自觉坐下,晚间喝茶不利于入睡,他便倒了温水递给坐在对面的人。

    在稳重冷静的魔君再次质问自己出门不带他前,尘不染率先道:“今日去其他山采药,出了点意外,所以现在才回来。”

    谢景拿着水杯的手略微一顿,先是仔细看了眼身边人,之后松了口气。

    他安静了片刻,又道:“江淮生从苦海回来了。”

    回了剑宗,但又走了。他没有回无边苦海,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谢景大致能猜到。

    毕竟他们都很固执,固执到不见人不死心。

    尘不染慢慢喝了口温水,接了句“是么”,之后问道:“你来做何?”

    谢景笑了下:“我这不是怕你跟他走了。”

    自己守了百多年才终于守得线索,他知江淮生就算找人也不能够马上便找到,但他还是来了。

    哪怕看一眼也好,看一眼就能心安。

    尘不染建议他现在就走。

    谢景不仅没走,还留下了。之前自己动手捣鼓好的床还在,至少还没被拆,上面的枕套依旧和他走时一般。

    魔族或许真是一个天生热爱劳动的种族也说不定。

    一个魔君放着床不睡,自己拖了个板凳到房里床边坐下,主动揽下读睡前读物的任务。

    他人长得高,腿也长,撩开衣摆后坐下,板凳不高也不大,至少没他那王座大,坐上去还得曲腿,看上去莫名显得委屈。

    坐姿委屈,但本人看上去心情挺好。

    房间里灯光昏暗,有夜风从窗外吹来,飞蛾扑闪。

    今夜的小蚊比平日要多,明日应当是要落雨。

    待到床上人眼睛逐渐闭上时,坐在床边的人凑近,轻声问:“我明日可还能留在这?”

    床上人翻了个身,一手糊他脖颈上。

    没忍住笑了下,谢景收起手里话本子,慢慢起身。

    屋里灯光熄灭,彻底暗了下去。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

    窗外淅淅沥沥,昨晚睡得晚,屋里一早上都没什么动静,直到下午时候,睡得香的人终于起床。

    谢景借着下雨的借口留下了,还很自然地一起喝醒觉茶。

    午时刚过,天上仍然阴着,略微带着些夏日的凉意的风从窗户吹进,吹起白发。

    魔君又在照例给人束发,这次发带换成深蓝色,挺适合。

    他看上去很有闲心,尘不染问他:“你不回去?”

    谢景大功告成,坐下喝了口茶,道:“魔宫在修整,我待那碍事。”

    旁边人侧眼看了他一眼。

    对方分明什么也没说,但谢景觉着,对方似乎在示意他在这也挺碍事。

    尘不染翻出话本子,顺手给碍事的人递了把松子。

    外面雨下得大,他没想去药馆里,打算就这么度过一天。

    谢景接过松子,视线扫过湿润窗边,看到了放在窗口,似乎久久未动过的缀着红穗子的酒壶,忽然问道:“出去走走么?”

    尘不染撑着脸翻动了页话本子,懒散抬起眼来。

    谢景:“不周城,许久没去过了罢。”

    ——

    不周城,凡人口里的仙城,地处修真界东方的无主之地,修士和凡人混杂,来往多为散修和门派之人。

    百多年前的浩劫中,这里曾是风口浪尖处,城门破损,建筑倾然倒塌,火焰四起,城内之人或奔逃或反抗,全然不见曾经天下第一城的气派。

    而今重建,城门巍峨,灵气浩荡,仍旧是真正的鼎盛之城。

    街道上悄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谢景还是把人带来了,在说了不周城有酿酒后。

    尘不染穿着身素衣白衫,衣衫有些发皱,他却不甚在意,略微抬起头上草帽帽檐,看向远处街景。

    谢景陪着旁边人穿了件黑色棉袍,衣襟整洁,腰间随意系了条布带,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便只有腰间缀着蓝色穗子的玉牌。

    穗子还是他之前拿的那个原本应当是小宝的剑穗的穗子。

    这里不似青山镇,天气还算不错,气温四季如常,排除偶尔有人作乱外,算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就这么片刻时间,周围不断有人流走过,但经过时也只看了他们一眼,之后便移开视线,像是看到了人群里最普通的存在一般。

    ——这是魔族天生便有的能力,能主动模糊自己在实力较之低等的人的眼中的模样,一眼看去毫不突出,也不留下丝毫印象。

    谢景也顺带连带着身边人一起模糊了。

    魔族大多天生外向爱炫,除了打了人想要逃避罪责的人,大多数人都觉着这能力无用,他却觉得挺好使。

    不周城地方选得好,是方圆千里灵气最浓郁之地,几乎化为实质,像雾气一般飘在上空中,一眼看去,似是茫茫雾海。

    和普通百姓所在的城镇不一样,这里卖的大多是修士用的东西,灵器灵药陈列在店里,散发出阵阵波动。

    店里的东西有好有次,都已经是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尘不染却并不觉着无聊,打了个呵欠,边走边看。

    周围来往的大多为宗派之人,穿着各自校服在人群中走过,光鲜亮丽而生机蓬勃。散修,除开剑修,也都有点家底,吃穿用度不会差,一条街看来,穿得最朴素的就是他们两个。

    谢景应了此前自己的话,去给身边人打了酒。

    这里的酒为灵酒,加了灵药酿的,滋补身体。大多修士在辟谷后便不再进食,觉着食物里有杂质,于是就喝这一口灵酒。但他还记得饮酒有度,想了下身边人的性格,最终没有打满,只打了半壶。

    打酒的时候,尘不染去附近走了小半圈,没有看到蜜饯,于是又遗憾回来。

    谢景提着酒壶和他一起离开。

    酒壶上的红色穗子在空中荡过,划出一道弧度,慢慢从街头荡到街尾。

    不周城毁后重建,仍旧和之前那般,布局和街道没有丝毫变化,唯一有变的大概便是看着更新了些。

    虽说是新,但已百多年过去,这里也已经长出绿树参天,青苔爬上河边房屋。

    虽已经百多年未曾来过,但尘不染知道这里绝不会冷清,但今日似乎异常的热闹。走过此前的街道,再转过一条小巷时,忽见得人头攒动。

    能引得如此多人,若非有重宝便是凑热闹。

    今日这里看来是凑热闹。

    谢景生得高,一眼看到了在人群中心的两人。

    是两个宗门弟子,按校服来看,一个是剑宗弟子,另一个是合欢宗人。

    剑宗弟子已拔剑,合欢宗弟子看着还算轻松,实则手里折扇已经暗暗挡在身前。

    约莫是因着两人都算是大宗弟子,周围围观的人这才如此多。

    并无看人对峙的爱好,尘不染按下帽檐时,却听得旁边人提起了剑仙两字。

    已经时隔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号,再一听见时,竟有些陌生。

    旁边好心人以无比快速的语速和他的同伴简述完了事情全过程。

    大概就是合欢宗弟子在说起他们特殊的修炼方式的话题时提及剑仙,恰巧被路过的剑宗弟子听见,于是就成了如此模样。

    没想明白自己究竟

    是如何和这话题扯上关系,尘不染眉眼一抽,慢慢退出了人群。

    不周城虽是无主之地,但并非无法,向来便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两人大概不多时便会被拉开。

    谢景提着酒壶走在一侧,最后转头看了眼身后弟子,跟着离开,顺带问:“可要去书铺看看?”

    ——

    似有不知名秘境出现,方瑜被宗里选去跟着师兄师姐共同前去历练,因为身上无甚东西,于是特被允许来不周城采买。

    满打满算还是进宗后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来不周城,来后一行几个人分散,他原本正独自逛着,却有同时入宗的高高瘦瘦的弟子小高跑来,告诉他师兄与一合欢宗弟子起了争执。

    他们原想尽快赶去,结果小高只记得找人,没记路,有来无回,忘了在哪瞅见的师兄与人起争执。

    两人都刚入门,同样都是头一次来不周城,在城里绕了许久,绕得头昏脑胀也没找着人。

    没有敢歇下,快步走在街巷间,转过一道街角之时,方瑜脚步忽然一顿。

    青石板沾染雾气,街角绿意弥漫,来往尽是人群,一眼看去并无甚么特别。

    但他却看到了一头白发。

    粗糙草帽草帽下是一头白发,棉袍松弛,对方走去,身后似有山间和风,恍惚间似能闻到桃花与酒香。

    如此看去时,方瑜这才惊觉这人身边还走着一人,高大挺拔,侧过头垂眼讲着什么,手里拎着酒壶,酒壶上的鲜红穗子自空中摇荡而过,眼熟到了极致。

    一旁的小高走出两步后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没动,于是转过头来问:“怎的了?”

    方瑜收回视线,最终摇头道:“无事。”

    青山路遥,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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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从不周城回来时,天色已经近黑。

    下了一日的雨还在,并且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一丝一缕落在瓦檐上,不断发出声响。

    雨下了几日,谢景就在这里留了几日,待到天晴时终于走了。

    尘不染去给药馆开门通通风。

    偶尔有人上门他便站起来抓药,无人时便躺椅子上看话本子,闲闲过了一天。

    关门的时间点正好,赶上了干了一天活的人归家的时间,镇上街道人比平时多了不少,卖食物的小贩开始出摊,声音逐渐变得嘈杂。

    有人嗓门大,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

    他们在笑李家那小娃,说是看到对方在田垄上追一只小白狗,没追着,自己染了一身的泥,回家被骂得老惨,哭声传遍半条街。

    尘不染拎着已经空了的酒壶慢慢往回走。

    今天这天似乎和往常很不一样,远处天边紫红霞光涌动,光亮层层铺开。

    似有云海翻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沉闷而悠远。

    很少,或者说压根没有见过这种景象,街上人觉得稀奇,抬着头多看了两眼。

    尘不染回到青山脚下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发现了竹篱边多出的白灰一团。

    应当说原本是白的,只是太脏,身上尽是脏污。

    他刚靠近时,那白团似有所感一回头,直接惊天一声叫。

    ——也不太惊天,只能说应当是尽了白团的全力。

    对方似乎认识自己,但尘不染记着,自己似乎没见过这种东西。

    白团小跑过来,原本藏在身体一侧的摇摇欲坠符纸的露出,他低头看了眼。

    符纸上的字迹似乎确为自己的。

    他在看符纸,白团在看他,绒毛下的眼睛透出惊异的味道来,上上下下不住地看。

    看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白团看到这人只看符纸却不动手,于是在地上左转转右转转,试图让这个蹲着的人明白快点帮它把符纸取下来。

    这东西已经摇摇欲坠,也没了什么效力,只消自己稍稍一蹭便能蹭下,但它坚决不蹭,一定要这个人亲自取下。

    尘不染一边帮着取下符纸,一边在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活了太久,不是什么都是事事记得清楚。

    符纸取下的瞬间,一阵白雾突起,似有剑鸣声声起,而后又消散。

    这还真是自己的符咒。

    白雾散去之后,原本的白团摇身一变,变成了……蓬松的大白团。

    尘不染收起符纸,思考这变化的意义在哪,并且还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

    蓬松白团看着他掩在白发后的眼,不可置信后退了一步,开口道:“你不会是忘了我罢!”

    原来是会说话的毛团。

    尘不染真忘了。

    “我是黑辟!上古凶兽黑辟!”

    尘不染起身走进院落,蓬松白团便跟在后面一起进去,边走还边强调自己的身份。

    见前面的人依旧不为所动,它于是继续道:“你……反正好多年前把我封印在千仞山下,原本说我悔过后便放我出来,结果我都悔过这么久了,你仍不来找!”

    尘不染有点印象了。

    似乎在就几百年前,他确实有封印过一个作乱凶兽。

    上古凶兽,与混沌同时而生,性格天生暴虐,每一出世便是一次祸乱,死伤无数。

    黑辟出世,正欲大祸人间,他恰巧经过,于是将其封印了。

    他记着那封印并不算强,只消几百年光景,被封印之物便可自行挣脱。

    几百年时间,对于上古凶兽来说虽算不得久,但也足够磨消脾性,出来后做个好兽。

    “你说不准擅自挣脱,我就没动!”

    蓬松白团声音悲愤难抑。

    此前那一剑在它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即使早在之前便已经察觉到封印有松动,但它仍旧未敢轻易行动。只是等罢了,多睡睡觉便过去了,但它未曾料到,在被封印的期间,沉寂多年的千仞山有异动,居然有其他妖兽到了他这来,仗着它被封印,于是占它的窝还占它财产。

    它实在忍受不得,又实在不敢挣开封印,于是只能分出个小分身来寻人。

    封印大阵留有封印之人的气息,只要人还活着,即使气息微弱,都会永久存在。靠着这抹气息,无论人在哪它都能找到。

    它未料到的是有人做事真做得绝,连它分出的小分身上都连带着有封印。能力使用不能,它这一路上不仅被低阶妖兽撵,还被普通凡人追,受够了委屈,这才到了气息最浓的地方,疲惫不堪。

    尘不染略微点头。

    原来今日在街上提到的李家孩子在追的小白狗便是它。

    他放下手里酒壶和话本子,慢慢坐下,道了声抱歉。

    蓬松小白看着面前的人,无论怎么看都觉着陌生。

    在它记忆里,封印他的人完全不似现在这般。

    墨色长发,雪白衣衫,持剑而来时是说不尽的风华张扬。

    如今白发成雪,平和而安静,一眼看去,看到的便只是一个垂垂暮老之人。

    在被封印的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但比起过去的且与自己无关的事,黑辟并不在意,还记得自己此次前来所谓何事。它原本想跳上桌面显得自己更突出一点,但是坐在桌边的人看了眼它的沾满泥土的脚,它于是不敢再动。

    尘不染随手给蓬松毛团递了块布。

    蓬松毛团自觉主动擦脚,边擦边道:“不仅有那臭妖兽,千仞山最近还有许多人在活动,我的东西……我攒了那么久的东西!”

    它说着,尘不染想起此前在不周城听闻的千仞山有秘境出现的事。

    蓬松毛团越说越委屈,原本想要直接扑过来,后来又发现脚还有些没擦干净,于是再擦擦,火速扑去抓紧人不放,悲戚道:“我是被你封印的,你可要帮我把东西找回来。”

    ——

    南方天降异象,绵延百里的巨型山脉千仞山震颤,秘境一夜之间出现。

    有动作快的人率先去探查了,发现就入口来看,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秘境,并且尚未打开。

    于是只几日不到的时间,原本无人山脉里各方赶到,人声逐渐喧嚣。

    这里原是深林,秘境入口在山间唯一裸露之地,为一道石门,连接山体与天穹,抬头才能看到顶。

    几日时间已经够修道之人从四方汇聚,太多人到来,现场逐渐纷乱。

    已经到来的,大小门派之人和散修皆有。

    散修并不如大门派的人那般背靠宗门,抬手便能拿到灵药灵器,更多时候这些东西都需自己去挣,于是经常来往于各种地方,无论是大小秘境,遇到必会前去。

    大宗门资源丰厚,有稳定的钱财来源,不必像散修这般让弟子四处奔走,更多的是想要锻炼弟子,若是出现秘境,在评估危险程度后,会派遣部分弟子前去历练,带回的东西全归弟子所有。

    秘境大门还未开启,各宗弟子在一侧等着,带队弟子及长老时刻注意着周边动静。

    散修在另一侧,大多一人待着,也不过多交流。

    直到一声响动似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山体开始震颤,头顶风云变化,原本还在休息着的人迅速站了起来。

    一阵浩大的风迎面而来,夹杂着数百年不见天日的陈旧气息,直直吹起人的头发和衣摆。

    秘境开了。

    一道漆黑的入口突兀地出现在了原本应当是山体的地方,黑沉一片,看不清里面情况。

    原本守在门口的人只略微停顿,之后率先一脚踏进。

    最后进的是宗派弟子。他们并不特为秘境里的宝物而来,更多为历练,这种时候默认让散修和小宗门之人先行。

    剑宗之人最后进去。

    此次带队的是宗主手下首席大弟子,参与历练的从新入门的弟子到长老门下弟子皆有。其余弟子已有多次历练经验,只有新弟子,在进去之前,他特意嘱咐不要贪心,也不要过于好奇。

    新弟子只有方瑜和小高,方瑜应了,小高也跟着应声。

    一行人一起进去了。

    秘境开启时的时间有限,算不了久,直到最后的人进去后,原本漆黑的颜色逐渐减淡。

    在彻底关闭之前,一个人影慢慢走进。

    在他进去后,秘境大门彻底关闭。

    尘不染来帮蓬松毛团找回东西了。

    进入秘境入口后,先是视线一黑,而后眼前景象瞬时变化,头顶变成暗红色,眼前铺展开来的,尽是光秃一片的高低起伏的山丘,山丘之上无甚东西,只有隐隐露出的什么残破碎片。

    这里俨然另一个世界。

    进入秘境后被传送到的地点随机,四下无人,应当无人和他一起被传到这个地方。

    ——也还有个人。

    尘不染正欲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略显痛苦的呼喊:“道友,能否帮我把头拔出来一下?”

    他转头,看到的便是一个倒栽在地上的人影。

    所幸对方有点本事,跟旱地拔葱一样,自己在那扭来扭去,一下子不知怎的就倒腾出来了。

    很难想象这人是怎么把自己头埋进地里的。

    终于拔出头,坐在地上的人笑了下,道:“进秘境的时候刚好摔了跤,没想到成了这样,让道友见笑了。”

    他这一跤摔得确实有本事。

    这个人似乎十分之自来熟,就这么说了两句话后把人认定为认识的人,自觉主动站到尘不染身边。

    青山镇到千仞山,中途会路过一长段风沙之地,尘不染身上还穿着在那顺手买的棉麻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连带着其后的白发也遮得严实,一边的人瞅了眼他,倒也不觉得这身打扮稀奇,点兵点将挑了个方向,迈步向前

    和斗篷比起来,他这一身可以算得上是十足显眼且花哨,浑身上下都戴满了灵器,好坏都有,就差把冤大头三个字写头上。

    花哨哥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笑了下,道:“秘境里危险重重,这不得多备点东西防身。”

    他这东西多,但不见得有多能防,尘不染并不多说,抬脚向前。

    他进来后就大致了解了,这确实为一自然形成的秘境,按体量来说,应当算是一个中型秘境,不至于太小而没什么东西,也会因为太大而危险加剧。

    原本应当是这样。

    这秘境出现的地点和时机都太巧,正好连着黑辟被封印的地方,中间只隔了薄薄一层山体,若是打破秘境,便会直接相连。

    不仅黑辟的真身还在那边,连带着抢占了财物的妖兽也在那。

    黑辟生于极寒之地,所在之处温度都会随之降低,它在那里睡了几百年,那片地方应当不适宜绝大多数妖兽待,待到不出片刻便会温度和理智俱失,重则在未察觉之时丢了性命。

    能在此安家的妖兽,对今日进秘境的人来说还是太过勉强。

    但是那地方在秘境深处,深处无甚东西,有的只有实力比普通妖兽更高一级的高阶妖兽,一般无人会去到那种地方。

    花哨哥道:“此前去过几次秘境,都未能走到深处,若是可以,我也想去深处看看。”

    尘不染眉眼一抽,看了眼身侧的人。

    虽说是想要去到深处看看,但实则穿得花里胡哨的人也不知该往何处走,只凭着感觉乱转着。

    秘境已经能算是一方小世界,即使不是大型秘境,但已足够让人绕得头昏脑涨。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两个人终于走出山丘地带,看到一点绿色。

    和山丘接壤的便是一片算不得稀疏的树林,他们也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除开他们之外的其他人。

    这里似乎是刚发生过什么,好几方人都在,宗门之人和散修皆有,地上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兽重重平躺,附近树叶顶上似乎都沾染有红色血迹。

    十分自来熟的花哨哥想找人打听这里发生了何事,但并非所有人都很友善,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人人心里都提防着,于是没有给他解惑的好心人。

    花哨哥在那好奇打探事情,尘不染并未停下脚步,继续缓步向前,窝在斗篷里的蓬松白团终于睡醒,迷瞪着一双眼睛探出头,看到的便是一片茂盛树林,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顶头上的人也没有给它说明的意思。

    等到脑子终于醒来,它这才意识到已经接近自己被封印的地方。

    然后它又缩回头睡去了。

    有人帮忙就等于有人撑腰,它这分化出的分身本来就略微虚弱,一安心,便就想困觉。

    另一边已经离了一段距离的花哨哥没有成功和人交上朋友,再一回头,发现自己原本交的朋友也没了,一时间打击巨大。

    这里已经是秘境外围,接近深处但还未到的地方,也是灵草灵石分部得最多的地方,一路上接连能够遇上不少人。

    树林另一侧传来响动,有飞鸟样的东西振翅从树叶间飞出,转瞬便飞向远方。妖兽的吼叫声和剑鸣声同时响起,响彻一方空间。

    剑宗的那些弟子也在这边。

    并未停下脚步,尘不染往嘴里扔了个蜜饯,斗篷的边沿自两边低矮草木上划过,不留痕迹。

    越往树林里走,两边的树木越高大茂密,走到之后时,巨树参天,长长藤蔓垂下,树叶密不透光,黑暗处,似有冒着红光的眼睛于空中游走。

    并不太在意这些,微拢了身上斗篷,尘不染径直穿过长了青苔的裸露岩石,走进黑暗深处。

    这里离外围和深处的交界处一定有长段的距离,几乎已经跨越了整个森林,早在半路之前便没了其他人影,这里更是没有声息。

    已经注意到了盘旋在周围的气息,但尘不染选择忽略,斗篷下的手略微抬起。

    长条的裂缝凭空产生,森林之后的虚幻场景不断波动,整个秘境似乎也震颤了下,最终归于平静。

    裂缝之后,刺骨寒风迎面扑来,寒冰透骨,吹得人衣袂不断扬起。

    一个全是凛冽冰雪的地方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茂密森林之中,真实而又割裂,像是虚幻的一般。

    冰霜飞来,草木冻结,绿叶成冰。

    第33章

    裂缝迅速撕裂,周围波动愈加剧烈,直至裂缝不再扩大时,森林数十里,全数变成了冰雪模样,不见绿意盎然。

    尘不染抬眼。

    眼前是一片冰冻石窟,原本的石壁覆上冰雪,些微的光照进后便显得光亮无比。

    他抬脚走进。

    石窟与秘境相比,体积并不显得小,体系庞大,穹顶高耸,道路也分了多条。

    暂时没见妖兽身影,尘不染随意选了条路。

    终于感受到越发近的熟悉气息,蓬松毛团再次醒来,从斗篷里探出头。

    它抬眼看向身上人,道:“你身上有些冰。”

    除开极端条件下,修士不惧冷热,这里虽对许多修士来说算得上冷,但对这人来说应当没有丝毫影响才对。

    毕竟此前封印它之时,它小小反抗,整个山都冰封了,这人还像无事人一样。

    尘不染咳了声,把毛头重新按了回去。

    蓬松毛团在青山镇时十足担心它那些财宝,到这里反倒安心了,不再着急,窝人身上充当一个小暖源。

    这次怀里揣着一坨东西,尘不染忘了随手捡树枝,于是只能靠自己慢慢走着。

    走了不多时,或许也并未走出多少地方,妖兽的一声声低鸣从远处传来,撼动冰雪,头顶冰锥摇动。

    “咔——”

    接连几声响,原本稳固冰锥底部裂开缝隙,迅速往下掉落。

    尘不染抬脚缓步向前。

    冰锥落在身后,深深贯穿进地面,发出一阵嗡鸣,而后又碎裂,碎块四散。

    越往前走,低鸣声似乎又大了些,不住地在耳边打转。

    冰窟震颤,一声一声不断传开。

    有东西来了。

    无数个硕大而又泛红的眼睛堆挤在一块,从冰蓝穹顶之上探过。

    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里,尽数是自己的倒影。

    就这么瞬间的时间,原本还高居于穹顶之上的东西顺着冰冻的岩壁下滑,细长的脚上的刺毛硬生生扎进冰层里,让其在冰上也能行走自如。

    泛红的眼球似乎直接贴到了自己面前。

    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尘不染于是只略一踩上冰面,衣摆扬起间,已凌空跃至长着无数眼睛的东西的上空。

    “师兄,这边!”

    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传到这边时已算不上大,轻易便能被妖兽行走的声音掩盖,但尘不染听见了。

    “……”

    刚握上穹顶之上的冰锥的手又收回,他重新落回地面。

    剑宗的人来了。

    秘境里遇到的东西他们平时都能得到,于是不如何在意,便只管历练,试着走进了秘境深处。

    虽是进了深处,但他们并未太过深入,只在边沿游走。正遇见妖兽时,却见妖兽完全忽略了他们,只管向着外围跑去。

    不止他们遇见的妖兽,还有更多原本掩藏在森林深处的东西,全都全然不顾地跑走,他们御剑升空,看到的便是冰封一片的深林。

    意识到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迅速赶来,结果看到的便是被硬生生撕裂的秘境一侧。

    他们逐渐意识到了其严重性。

    无论撕裂秘境的是人亦或是兽,单从实力上看,已经完全非他们能比拟。

    这道裂缝来得蹊跷,周围又无人,他们思考过后,最终决定跨过这条裂缝去探探。

    与裂缝相连接是千仞山山内,从未想到山内竟是如此地方,像是极冰寒川般,无论到哪都是寒气一片。

    意识到抵御不了这股寒气,他们用上了原本以为无用的御寒灵器,这才略微觉得舒服了些。

    正探查时,他们就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看到了在冰壁上爬行的灰色妖兽。

    身形巨大,除开眼睛,浑身都是尖刺。

    它像是已经有什么目标,并未冲着他们而来,而是转向了其他方向。

    这已经不是普通弟子能对抗的妖兽,让其余弟子带好新弟子,清响滑过,首席大弟子拔剑,蹬地起步,一跃上半空,直直向着妖兽而去。

    他到时,妖兽正正向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而去,几近俯身贴到近前,忽然听到身后声响,于是将身一扭,长着尖刺的脚不断转换方向,又对准了他。

    泛着冷意的长剑自空中掠过,划出一泓清冽的光。

    自从入宗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出剑,只能远远看着的几个弟子仰着头,不自觉睁大眼。

    那是和他们全然不同的感觉,只出剑时便能直观地感觉到有如鸿沟般的巨大差距。

    一剑下去,妖兽眼睛瞬间没了一半,足肢也断落了几根,下半截还深深嵌在冰层里,中间却平滑断开,截面整齐,过了会儿后才似是反应过来,开始不断冒出绿色血液。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原本已经没了一半的眼睛又重新长出,看上去还更亮了些。

    大弟子这一剑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尘不染慢慢后退几步,悄无声息离开了。

    待到大弟子腾出瞬间的时间转过头去看时,原本应当还在这周围的人已经不见了人影。

    妖兽在这边出现,但实际上并不多在这边活动,冰壁上并无多少行走过时留下的痕迹,越往里走,痕迹越多。

    蓬松毛团终于自己下了地。

    习惯了软软的衣兜,四只脚落在冰面上,蓬松毛团还有点不习惯,多踩了几下才适应过来,快步跑向前。

    它奔向的是堆积在角落,和外边几个丘陵合起来一般高的亮光灿灿的东西。

    这些就是它多年的存货,原先被刚才那妖兽占据的宝贝。

    周围都是那妖兽走动的痕迹,看得出那妖兽也挺喜欢这些东西。

    蓬松毛团整个身体小小一个,扑到这宝贝堆里很难看出它到底在哪。

    大致检查了一边,觉得就体积上来看,自己这堆东西似乎没少,它满意一转头,原本想要招呼身后的人帮它把东西收起来,结果看到对方不在原地,已经向着另一侧走去。

    另一侧地方在冰壁之后,是它真正被封印的地方。

    冰雪凝结而成的冰壁之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黑暗而冰冷。

    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站在地面上,只能看到黑暗中有一个起伏的山样的身体,一呼一吸间,尽是亘古不变的平稳悠长。

    上古凶兽黑辟,产生于混沌,行走于冰川大河。

    蓬松毛团先是欣赏了下自己的真身,后想起什么,又开始急切地呼唤旁边的人去把它的宝贝收起。

    外面有他人在,虽然看上去一时半会和另外那臭妖兽分不出高下,但他总归是担心。

    见到旁边的人喊不动,它于是放弃用语言进行交流,直接上嘴咬斗篷,试图把人拖走。

    人没被拖走,但斗篷被拖得下滑,一头白发暴露在空中。

    站着的人垂眼看过来,蓬松团子没敢动了,乖巧坐好。

    呼出一口冷气,尘不染略微抬手。

    一时间,光亮骤起,纷繁复杂的大阵华光炫目,一片空间内,似有剑鸣声声回荡。

    一点点微弱亮光自手中出现,尘不染垂眼,伸手碰上纷繁阵法。

    原本隐隐的剑鸣声彻底扩散开,罡风霎时而起,转瞬便涤荡开去,凌乱白发随着长袍纷扬而起,向后扬去。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坐在一边的蓬松毛团眼睛逐渐睁大。

    这个人在解开封印。

    他要放它自由。

    ——

    雪白长剑自空中划过,剑鸣铮铮,和远处传来的沉寂数百年的剑鸣声重合,一道扩散开去。

    两耳充斥其声,脑海里的思绪都像是被一同带走,只剩下清明一片。

    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几个弟子注意到,原本还在与大师兄缠斗的妖兽似乎出现了震惊和害怕之类的情绪,一时反应不及,硬生生挨了一剑。

    挨了一剑后它也不见反击,而是不管不顾快速向后退去,像是急着想要赶在什么之前。

    一系列事情都透着古怪,让其他人暂时在原地不要走动,首席大弟子追了上去。

    妖兽貌似已经在这里栖息了很久,对这里无比熟悉,这里洞口众多,对方却目的明确。

    他一连追到了冰窟深处,妖兽停下,他也停下。

    他又看到了此前看到过的穿斗篷的人。

    只是和之前不同,这人头上兜帽落下,露出满头白发。

    空旷的空间内,他还听到了几声咳嗽。

    绕着一个空荡角落走了两圈的妖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转头便毫不犹豫奔向穿着斗篷的人。

    有着一头白发的人还在咳嗽,他没有丝毫犹豫,提着剑快步赶去。

    但是有什么比他更快。

    地动山摇间,一个雪白身影冲破冰壁,每走一步大地便震颤一分。

    那是一个白色的巨兽,行走间迅疾而充满原始的暴虐感,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山体在其之下不住摇晃。

    原本快速向前的另一只妖兽刹住了,转头便向后跑,但没能跑掉。

    无需任何花里胡哨的缠斗,只一瞬间,巨大的爪子压下,一脚把妖兽踩在了脚下。

    再移开时,脚下只剩一片冰渣。

    绝对的碾压。

    小仇终得报,雪白巨兽高高在上俯瞰而下,眼里满是源自骨子里的傲慢和蔑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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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死了一只妖兽,但来了一个更棘手的东西,大弟子握紧了手里的剑。

    铺天盖地的威压毫不收敛,从四面八方而来,似是身处原始洪荒之中,渺小而脆弱。

    他从未见过这妖兽,也从未听闻过,但毫不怀疑,要是不远处这东西稍微动弹,他便会死在这里。

    寒风凛冽,风雪迷人眼。

    原本就已经巨厚无比的冰层越发加厚,白雪覆于其上。

    正是耳边一片呼啸声之时,大弟子看到,风雪之中,雪白巨兽浑身还散发着未散去的混沌暴虐,却顺从地俯下了身体。

    穿着斗篷的人上了它的身体,停在了背脊之上。

    巨兽缓慢起身,之后毫无预兆地肆意冲破冰壁,带起一阵罡风,冰块和冰屑肆意纷飞,从身边经过时,于未察觉中划出道道伤痕。

    几个剑宗弟子果真听大师兄话,站在原地未曾动弹,只听见里面动静越来越大,一阵几乎将人碾压至地底威压传来,他们支着剑稳住身形,费力抬眼时,看到的便是从身前掠过的白色身影。

    方瑜由一旁的弟子护着,抬头看去时,看到的便是巨兽背脊之上的一点黑色斗篷,斗篷之上的白发几乎和白色毛发融为一体。

    巨兽就这么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只余下阵阵冷冽寒风,踏上森林高处。

    它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古树结冰,留下一片冰雪蔓延的痕迹。

    待到那个庞大身影奔向远处时,一阵空间扭曲,再看去时,空中已空无一物。

    原本独自离开的大师兄又回来,几个弟子瞬间围绕而上,方瑜看着已恢复原样的半空和其下仍未消散的冰雪,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对刚才发生的事并未过多提及,首席大弟子只收了剑,让几个弟子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秘境应当只是普通秘境,只是出现了异常,通向了原本不应当出现的地方。历练已经成了次要的事,现在更重要的是探查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以及保证身边这些人的安全,回头再向宗门禀报。

    ——

    层层冰寒气息袭来,还在森林外围的人也注意到了异常,抬头看去时,只看到了远处高耸古树之上凝结的寒冰,猜测有人闯进了深处,并且遇到了极其厉害的妖兽,于是默默往外退了些,避免被殃及池鱼。

    无人深林处,尘不染重新戴上了斗篷兜帽,蓬松毛团自觉窝到了他怀里。

    这次毛团不再只是一个分身,虽然和此前没有什么变化,但绒毛更加浓密,变成了更升一级的蓬松毛团。

    威压敛尽,这就是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毛团。

    事情办完,不必再留。

    尘不染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原本已经与之分离开的花哨哥。

    所有人都在往外围走,只有花哨哥的坚定一如既往,即使只身一人也要往里走。

    往里走,但是边走边后悔。在看到他时,花哨哥眼睛一亮,甚至不需要劝说,自觉跟着一起掉头往回走,边走边道:“没想着走散后会在这里遇到。”

    他说:“这里危险,你一人回去风险太高,这秘境深处我就探到这,先陪你回去罢。”

    尘不染感谢他的好意,并开始寻找出去的地方。

    秘境开启后就会同时在秘境内生成离开的地方,一般各处都有,若是仔细找找,一般能够找到。此前已经把秘境撕裂过一次,若是再裂开,这秘境应当就无了。

    一边的花哨哥表面上念着想要再去其他地方探探,但是眼睛一直在不断观察着周围,不肯放过任何出去的地方。

    周边生成的出去的地方在一侧山体之前,十分之隐蔽,但花哨哥刚好找得十分之仔细,一眼便看到了,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迈着轻快的步伐踏进了出口。

    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口,尘不染停下了脚步。

    他转了个方向,换了这边另一处出口。

    出口不同,出去所在的地方也不同。

    踏进出口时,眼前又是一阵黑。

    原本进去时在深深山林里,但出来时,周边莫名出现了溪流。这里应当是山脚下,并且因为秘境刚开启没多久,并无人从这边出来。

    除了快速流过的溪流声,这里便再无其他声音。

    斗篷里的蓬松毛团探出头。

    几百年时间睡睡便过去了,于它来说算不得久,但对这边来说却已经过去太久。

    这边原本应当是冰川,绵延几百里都是银白色,现在却变成了全然不认识的模样,尽管此前分身出来时已经看过了,但再看时,仍会觉得陌生。

    尘不染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了,长袍迎着山间的风起,他看了眼脚边的白团,道:

    “出了此山,天地任你走。”

    风吹得有些过大,缩成小小一个毛团和棉花团一般,轻飘飘的,被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

    再睁开眼时,身侧已没了人。

    生于混沌,立于天地,凶兽本就是孤身来,独身去。

    ——

    尘不染回了青山脚下。

    这次出门的时间略久,关于他已经死在不知名地方的谣言又起,但幸而此前已经有过几次,看到他死而复生,镇上人没多觉着惊讶,反倒是提起了酒楼东家。

    自打少东家成了修士后,这些人提起东家时往往都和少东家绑定起来,这次却不一样,只说起了酒楼东家。

    东家一向喜欢和气生财,人也大方,平日里和附近人处得不错,每日都得在路上和附近人唠上两句,这些日子却没怎么见人,不知是闭门不出还是外出去了。

    夏日已过去多半,田野间也越发忙起来,从学堂里暂时解放的蛋子经常会带着小黑来寻他,玩不了多久,得了两个蜜饯后就眉开眼笑地离开。

    距离秘境开启后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大柳树下仍未有凶兽祸事的消息出现,尘不染也并不多讶异。

    此前常常能听说的妖兽祸乱的事情也极少听说了,应当是宗派弟子大幅消灭了许多,剩下的暂时未敢冒头,日子祥和了不少。

    唯一坏点的消息便是此前一直在打击的宗教反复被端,又反复冒出,永远打不尽,对方发展缓慢,但每次都出现在不同地方,祸乱了不少人。或许是被端了太多次,对方已经积累出了经验,据说这些日子,他们在宗门和朝堂来人来到之前便像是预料到了般,提早离开了。

    尘不染偶尔应邀去大柳树下下棋,只听别人说起这些事,也不发表意见,下完棋后便离开。

    像是故事重演了般,再次往回走时,他又听到街上人说李家孩子在田垄上追着一个白狗跑,这次还没追两步就掉进田里,裹了一身泥。

    回到青山脚下时,他便看到竹篱边多了一坨白色,白色绒毛间还夹杂了沾染上的绿叶。

    注意到脚步声时,白色毛团两个埋在绒毛里的耳朵尖立起,转过头来。

    是黑辟找来了。

    尘不染打开门进院子时,它跟在后面一颠一颠走进。

    进了屋,把手里话本子放在木桌之上,他看向跟在身后的毛团,问:“有何事?”

    “你又不让我找乐子,我无处可去。”

    毛团一双眼睛看过来,之后又移开视线,说于是只能来他这待待。

    来这待待,指已经开始自觉主动找能放下自己窝的地方。

    见坐在桌边的人并未有立即赶走自己的意思,它胆子逐渐放大,原本瞄准了放在房间一脚的床,但又觉得上面散发的气息不太妙,于是自己叼了个软垫放在了房间另一角。

    它这看上去不像是只待待的样子。

    收拾完了自己的窝,黑辟跳上桌,开始一个一个清点自己积累的财宝。

    它历来都有收集灵气含量高的东西当储备粮的习惯,这些大多是在还在冰川时收集的,此前原本打算抢夺凡人的宝贝,没料到出师到一半就被封印了。

    尘不染在一侧拿着话本子,也不多看它的宝贝,只淡淡提醒了句:“天材地宝引发异象,若有人来夺,我不帮忙。”

    虽不觉着除了身边这人,没什么人能抢走自己的东西,但黑辟还是顺手开了结界,气息丝毫不外露。

    它挨个掏宝贝,尘不染低头看话本子。

    待到话本子看完一半,他再抬头时,发现各种东西已经堆了半屋,这个兽此前给自己准备的小窝也被完全遮挡住。

    好东西确实不少,秘境里的人若是看到这里随意一个,应当会争得头破血流。

    似是想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还在清点宝贝的黑辟说了句“等等”,之后就钻进了宝贝堆。

    尘不染就这么看着对方在里面拱来拱去,发出一阵声响。

    再次从宝贝堆里出现的黑辟手上拿了两块银白色的东西,道:“这个送你,我不要了。”

    它随手抛来的这两块东西是它这堆东西里最富灵气的东西,也是最珍贵之物,不知名包裹物下,隐隐散发最原始的与混沌相对的鸿蒙之气。

    黑辟道:“这东西气息和你剑像,我不要。”

    在被封印之前,它最喜欢的便是此物,日日不离手,但领教过那剑意之后,它觉着这东西最为危险,看到便觉着又被那什么剑意给逼退了下,邪门得很。

    简而言之就是怕了。

    把两块东西放桌上,它又开始继续清数自己宝贝。

    第35章

    待到谢景再来时,青山脚下的小屋里,除了他之外,又多了个东西。

    走进屋里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另一个角落扎根的软垫铺的窝,窝里甚至还有个小枕头。

    尘不染和平时一般坐在窗边看话本子,只是手里多了坨白色的东西。

    听到动静,白色的棉花团里出现两个耳朵尖,动弹了下,侧过头来看他。

    谢景眉梢略微一动:“黑辟?”

    他原本想说凶兽黑辟,但看着面前的东西,那“凶兽”两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亏这个人在这种模样下都能认出,尘不染放下手里话本子,随意一点头,道:“暂住。”

    听到暂住两字时,舒服窝在人身上的毛团的毛脸上的眼睛略微闪了下,显得略微心虚,而后又迅速恢复过来,依旧是骄傲的凶兽。

    它也认出了来人。

    虽从未见过这人,但它在屋里乱转的时候时常会闻到这人的味道,知道这人是屋里另一张床的主人。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谢景对这里仍然熟悉,自觉主动坐到桌边倒了两杯茶,倒茶时侧眼,看到了摆在桌上的两块东西。

    黑辟不要,尘不染拿来也无用,这俩东西便被留在了这里,在这桌上摆了许久,偶尔会用来垫桌脚。

    面上表情不变,谢景随手拿起两块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转头道:“我可能拿走?”

    尘不染摆手,让他随意。

    谢景把东西收起了,也不多说,继续倒茶,斟了过半后递给坐在窗边的人,自己也跟着在一边坐下。

    他坐下后盯着白色毛团看了半晌,之后试图商量,想让对方让个位置,自己也想在它那地方待待。

    黑辟让了,但他没待成。

    被话本子敲了下,他仍旧只能坐在一边,并且承担起了念话本子的工作。

    光阴悠然流转,原本坐在窗边的人转而靠在窗台上,双目半阖。

    待到旁边人阖上眼时,谢景轻轻放下手里话本,正欲起身拿走已经放凉的茶水时,靠在窗台上的人却低声开了口:“魔界有何事?”

    谢景收茶水的动作一顿,低头轻嗅。

    他以为自己身上血腥味应当不算浓才对。

    坐在窗边的人半睁开眼,苍山暮雪般的瞳孔透着西下的光,全然是已经洞察一切的模样。

    继续收走放凉的茶水,谢景道:“小人作祟,不成气候。”

    约莫是觉着太平太久,有人不安分,最近频繁在人间与魔界来往,在边界搞些小动作。

    手段低端,但是出现得频繁,有些烦人,他便直接全数处理了。

    他如此说,尘不染也不再多问,重新阖上了眼。

    谢景难得没赖在这过夜,到晚间时候跨过竹篱走了。

    他一走,黑辟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调整了下位置,美美闭上眼。

    ——

    魔界寒岭深处。

    孤身躺在冰台之上的残剑结霜,毫无动静。

    一片安静之时,波动渐起,原本无人之地出现人影。

    再之后,什么掉落于冰台之上的声音响起。两块银白的裹着石制外壳的东西正正掉在了残剑边。

    谢景站在一侧,略微垂眼,道:“若你能恢复,我便带你去见他。”

    安静无声之中,石制外壳碎裂,银色内里逐渐化为流体状,丝丝流向残剑。

    寒岭之外,魔一魔二守在山脚,只见得异光突现,冰岭似乎在逐渐融化。

    也不敢多问,身后脚步声传来,他们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离开了这地方。

    春去秋来,这年大概是魔界第一次体会到人族口中的秋。

    魔宫脚下,几片城池的天逐渐变得澄明,基本不见荒草的地方有从未出现过的芽长出,而后又变得枯黄。

    长久生活在魔界,从未想过天空原来是这般,这些魔架也不如何打了,整日盯着天看。

    除开能看到天外,另一的异状便是寒岭那边晚间时候传来异响,天光大亮,然而转瞬便消失,只有少部分人注意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没了。

    一同没掉的还有光阴。

    春一朝,夏一朝,秋一朝。秋来时,青山镇不少老人没有挨得过变换的气温,走了。

    常年在大柳树下下棋的人又少了俩。他们此前看上去还精神气十足,说没就没,其他人长吁短叹着,不自觉猜着自己何时走。

    这几日丧葬不断,镇上人都吃席去了,无人找自己去下棋,尘不染便坐在药馆里看话本子。

    药馆陈旧,约莫是因为旧代表着长久,以前他人不爱这老旧模样,此时却不觉觉得安心起来。

    街上正无什么人时,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之后一个人快步走进店里来。

    是酒楼那小二。

    对方走进店里,先是看了眼趴柜台上的蓬松毛团,之后移开视线,快步走过来,拿出张方子,道:“烦请老先生抓个药。”

    尘不染起身接过方子看了眼,之后抬眼看向小二。

    这方子上的药大多不是普通药,医的病也不是普通病。

    虽一头凌乱白发几乎挡住整张脸,小二看不见对方眼睛,但能意识到柜台后的人在看自己。他左右看了眼,最终道:“这些是给东家抓的,他得了病,这是医师开的方子,另一家医馆抓药那秤调过,东家信不过,于是想来你这找药。”

    并不多过问其他,尘不染应了声,转头抓药。

    小二拿了药后就匆匆走了。

    原本闭着眼打盹的黑辟睁眼,道:“有死气。”

    上古凶兽本就对气敏感,无论何气都能察觉一二。

    刚进门这人身上有死气,但散发死气的不是他,他只是沾染上了些。

    尘不染看了眼已经无人的门口,又重新拿起话本。

    接连送走几个老人,过了些时日,镇上又重新恢复成了平时那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自打之前不露面以来,那个总是站在柜台后算账的东家再也没有出现在酒楼里。

    他在时经常和店里客人聊天,人也有趣,他不来后,不少人问起,店里小二含糊其辞。

    镇上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们能看到,原本楼上楼下满堂跑的小二,在客少时站在柜台后学着拨弄算盘。

    在店里拨弄算盘,关了店后,小二便去尘不染这边取药。

    一季一书信,待到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的青鸟落在酒楼上头时,小二一反常态,并未先取信,而是抓住鸟,在鸟腿上牢牢绑上一封书信,确认绑稳后这才取下寄来的书信。

    书信取下的瞬间,青鸟便飞走了。小二看着它滑进云层,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再转过头来时,注意到酒楼里的人的视线,他拍了拍头,笑道:“刚有些急,见笑了。”

    这次方瑜寄来的信依旧是两封,小二关店后去取药时,把另一封转交给了尘不染。

    尘不染没拆开,把信揣兜里,转身带上了门。

    在柜台上的黑辟一蹦,蹦进了他怀里,舒舒服服窝下。

    上次信来后,镇上人大致都猜到酒楼东家或许出了什么问题。

    但他们没料到,病来如山倒,山倒了,便没再起来。

    在镇上人还在谈论镇子西边的姑娘和白云城城主儿子的婚事时,镇子另一边,有人看到酒楼东家的宅子上挂了白灯笼。

    东家在无声无息间就去了,据说他走前还在看少东家寄来的信,最后陪在床边的是店里小二。

    青山镇下了一阵雨。

    秋冬时节的雨总是下不干净,歇歇缓缓,一连能够下好几天。

    酒楼东家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再无亲戚,最后由附近人帮着店小二,一起办了场葬礼。

    在下葬当天,方瑜赶回来了。

    自打收到信后他便往回赶,日夜兼程,不敢丝毫停留,但也未能及时赶到,见到最后一面。

    大雨淅沥,雾气蒙蒙,整片天地似乎都失了颜色。

    依旧是熟悉的山,熟悉的街道,镇子边上还有他曾经帮着建过的谷堆。

    大雨之下,镇子街道上只有零星几点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听到脚步声时一侧眼,看到来人的脸和腰间佩着的剑时,眼睛里现出惊异的神色,一直看了好大半天,直到人影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尽头时才收回视线。

    少东家回来了。

    直到还未换下青白校服的人出现在门口时,挤在堂屋里的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在人群最里面的店小二从人堆里挤出,递给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

    青白校服换下,方瑜披麻戴孝,跪在了棺材之前。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便成了十里八乡唯一一个修士的年轻人。

    方瑜没哭,只一动不动跪了半日,在店小二提醒是时候该下葬时站起,站起时晃了两下,而后又站稳,冒着雨扶棺入山。

    这边的风俗是人到后再挖土,修习回来,方瑜一剑便能轰出个大坑,但他只拿过小二递来的铲子,一起一铲一铲,铲出个能安置棺木的地方。

    他亲手埋下了自己父亲。

    雨下得大,在山里危险,一众人并未久留,从山上回到了镇上。

    回去后的餐饭是在酒楼准备的。

    自打酒楼从老东家交给东家后,一共就办过两次大宴。

    一次是少东家选上剑宗,一次是东家死。

    方瑜站在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酒楼,就站在大堂一侧,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如此陌生。

    举目望去,眼前尽是或熟或生的面孔,就这么从头看到尾,他忽然就意识到,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变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上一次摆宴时带着他走完了全场的人已经躺在了山里,这一次,他身边没有任何人。

    在这里的只有客,没有亲,一切有他人操持,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有的只是好奇和打量,像是在看一个外来人般。

    ——像是在看外来人般。

    方瑜不自觉后退,一连退到了大门边,店小二过来看他,问他是否还好。

    方瑜没回答。他看向面前的小二,又看向桌席上的酒,似是想到了什么,涩声问道:“陈不然呢?”

    小二摇头:“他未来。”

    方瑜转头跑了,一头扎进了雨里。

    第36章

    谢景一连跑过大街,跑过小路,穿过竹林,从蜿蜒小道上一路前行,溅起一地的泥水。

    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小屋时,他这才逐渐慢下脚步。

    这已经是以前那样,下雨时屋里会有昏黄的光,光亮透过窗户,映亮一小片窗边的叶片。

    方瑜站在竹篱前,试探着喊了一声。

    长久的连续不断的雨落在在地上的声音之后,门扉打开,一丝光亮从缝隙里透出,然后不断扩大。

    顶着一头凌乱白发的人站在门口,手里还卷着未看完的话本子。揉了把白发,那人闲闲靠在门边,道:

    “回来了?”

    只简短的一句话,方瑜喉间不自觉一涩,不管不顾穿过竹篱,走进院落。

    “……”

    尘不染拿着话本子的手略微一动。

    这个人怎么也学着不走正门。

    檐下可以避雨,方瑜进了院子,刚走至檐下时,忽而意识到自己满身脏污,于是停下了脚步,堪堪停在了雨幕之中。

    尘不染没让人在自己门前罚站的爱好,让人走到屋檐下面来。

    方瑜被人带着走进檐下,身上的泥污和雨水垂落,蜿蜒出一片脏污的痕迹。

    尘不染也注意到了,只略微摆手,道:“你走时打扫了便好。”

    方瑜不进屋,尘不染不懂这人在想什么但表示尊重,回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想了想,又顺手给外面人拿了一杯,重新回到檐下。

    方瑜也不知自己现今该作何,只无理由无目的地看着熟悉的人影,视线追随过去,又看着对方回来。

    对方回来时,自己头上一重,他仰头抬手拿掉头上东西,发现是一条干净的毛巾。

    毛巾上还带着微弱的皂荚味,不算十分好闻,但莫名让人心安。

    他于是把毛巾重新盖回了头上。

    虽修行时间并不算长,但方瑜已像其他修士那般轻易感知不到细微的气温变化,身上沾染的雨水只消掐个诀便能全数消散。可他这时却像是将这些全数忘记了一般,只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慢慢擦着头发。

    分明感知不到细微的温度变化,他却觉得身上逐渐温暖了些。

    把手里茶杯放下,尘不染又重新慢慢坐下来。

    方瑜擦着头发,透过细碎发丝看向一边的冒着热气的茶水,之后抬眼看向坐在一侧的人。

    这人性子跳脱,但算不上一个话多的人,他不说话,对方也不怎么说。

    直到毛巾也变得湿润,脑袋逐渐清醒了些,方瑜掐了个诀。

    ——让毛巾又变得温暖干净。

    然后继续用毛巾擦头发。

    尘不染:“?”

    尘不染觉得这人修行回来,长了本事,少了脑子。

    但他比较心善,没有将这话说出。

    直到头发已经干了大半,方瑜慢慢放下手里毛巾,过了许久后,这才低声道:“陈不然,我没家了。”

    “我爹没了,这里也没我的容身之所。”

    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又该去哪。

    求道之时,他设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离家一趟再回来时,竟成了这幅光景。

    书信的篇幅有限,求道之时发生的事情又太多,一封信远远装不下,他原本还在信中写,待他下次能选择下山历练的地方时,便找个离家近的地方,到时回来看看,那时再慢慢说。

    一转眼,他没了爹,也没了永远到不了的“到时”,成了镇上人眼中的外人。

    店小二原本与他相仿年纪,他在时不少犯错,现在人仍是那个人,却像是变了副模样,也能扛起办大宴的重担,突然就能够独当一面。

    此前在镇上时几年如一日,他并未察觉,原来只这么短短时间,竟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雪白的毛团轻飘飘跳上窗台,看了眼外边景象,之后抖了抖毛,风一吹,又重新跳回屋内。

    雨声接连不断,方瑜像是已经平静下来,看向身边人和一边的茶水,问道:“你怎的不喝酒了?”

    “喝酒容易记起事。”

    方瑜道:“不应当是喝酒忘事么。”

    尘不染没有回对方特意提起的轻松话题,慢慢喝了口茶水,只道:“你若想哭便哭。”

    以后踏上修道路,亲缘尽,故友绝,沧海变,便想哭也哭不出了。

    方瑜拿着毛巾的手逐渐收紧,垂下眼来。

    就一个呼吸间,握着毛巾的手没忍住一松,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情绪瞬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尘不染拿着茶杯,原本还想再喝口茶,结果身上一重,面前多了个还顶着毛巾的脑袋。

    猝不及防被人抱住,他没忍住后仰,好歹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把手里茶杯稳住了,没让里边茶水溢出。

    头底下是压抑不住的低哑哭声,他慢慢放下茶杯,也不伸手安抚,只把手支在一侧,抬眼看向昏暗灯光沾染下拍打上叶片的雨水。

    身上的人断断续续道:“陈不然……我只有你了。”

    尘不染没应声。

    方瑜在这檐下待了半夜,他也跟着在这坐了半夜。

    情绪宣泄完了,打的是觉着不好意思,加上还需回去处理后续的事,方瑜在后半夜走了。

    修道的一个好处便是先前哭得眼睛通红,声音发哑,但一颗丹药下去,瞬间恢复原样,又成了那个沉稳的大宗弟子。

    料想到他会回来,店小二忙完酒楼里的事,已经去到了宅子里等他。

    许多事情东家在得病之时已做了打算,包括酒楼的事。

    知道自己儿子不可能再困于一家小镇上的酒楼,东家在得知他选上剑宗时便已经做下打算。他们在这镇上已无任何亲或戚,酒楼无人继承,他便决定把酒楼交到小二手上。

    小二虽脑子不大灵光,但认得清事,人也本分勤快,虽不能让酒楼如何扩大,但也能不至于断在手上。

    方瑜应当是常年不在家,东家在此前已经决定宅子里的佣人到了月底便遣散,之后便不留一人。

    不留人,但宅子还在,算是个念想,以后要是想家了,还有个去处。

    方瑜就着烛火,安静地看着看完了东家在病后提笔努力写下的信。前面的字还算顺畅,后面便歪歪扭扭,有些倾斜起来,还有不少浓黑的墨点。

    一封信从头看到尾,他慢慢阖上眼。

    重新睁开眼时,方瑜站起来,把一把钥匙递到了小二手上。

    这是宅子的钥匙,上面套了个圆环,小时是戴在他脖子上,长大后便是揣身上,自打懂事起,从未离过身。

    小二没接:“少东家自己留着便好。”

    称呼已经叫习惯,他到现在也未能改过口来。

    方瑜道:“以后应当极少回来了。”

    小二不自觉抬眼看向他。

    说是极少回来,但他却莫名觉察出,这个极少,或许是再也不回。

    安静片刻,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钥匙,道:“我帮少东家保管着,待少东家回来时,这里肯定仍旧和现在一样。”

    方瑜点了下头,没应声。

    人已下葬,席也吃过,镇上第二日又恢复成平时那般。

    几日时间一过,酒楼换了新小二,原本的小二站在柜台后,开始打起了算盘。

    在山里待满几日,方瑜在天还未亮时便到了青山脚下,一直待到天亮,听到门扉打开的声音才动弹了下。

    他是来道别的。

    此前哭也哭过了,事情也安排完了,他已没其他好说的,只认真道了句:“下次回来时,便带你去治病。”

    尘不染摆摆手。

    方瑜走了。

    走过路过无数次的田野,离开了这个从小待到大的地方。

    从此鹤唳代鸡鸣,浮云代山雾,青山镇没了少东家,只余剑宗无家之弟子。

    青山脚下的小屋,灯熄了,便没再亮起过。

    大悲之后便是大喜,酒楼原东家安息后,镇子西边的姑娘出嫁。

    镇上已许久无喜事,对象还是白云城城主之子,镇上人一片喜气,说是沾沾喜气,加之被邀请,便一路送亲去了。

    蛋子也跟着家里人一起凑热闹来了。

    他依旧带着不离手的小黑,为了看着喜庆些,还特意在其身上绑了个大红缎子。

    白云城路远,一路走走歇歇,算不得累,只是费时间。

    中途再次歇下的时候,蛋子抱着小黑在路边石头上坐下,而后听见有水声从树林之后传来,于是站起身走去。

    这边有条小溪,穿过树林以后便可以看到,溪水清澈,缓缓流淌向前。

    他把小黑放在一边,蹲溪边伸手去够溪水,感受着水流从指缝间穿过。

    觉得有些好玩,他转头去看一边的小黑,却发现原本耷拉着一张毛脸的身影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金色暗纹的长袍衣摆。

    他顺着视线上移,看到的便是一个头戴玉簪的男人。

    原本在地上的小黑在他手上,动弹了两下后不再反抗。

    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看着也矜贵,但莫名唬人得很,蛋子开口,说话的声音忍不住抖了下:“它是我的朋友,胆子小,你能不能先放下它?”

    男人看了眼他,之后手指勾上黑色绒毛里的红绳,问道:“可否告知这是哪来的?”

    第37章

    小黑被还回来了。

    这人看上去莫名让人害怕,原来还挺有礼貌,蛋子抱着小黑,以为这人是喜欢这绳子,于是道:“这个不能给你,这是我朋友给它的。”

    男人弯下腰问他:“你朋友在哪?”

    这人还真的怪喜欢这绳子。

    蛋子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道:“他就在镇上,但这几天许是拿药去了,一直没在家。”

    他看到男人笑了下。

    很难形容这笑,蛋子就这么看着这人离开。

    黄了大半的树林里有风吹,眼睛一闭一睁间,原本还在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远处传来爹娘的唤声,蛋子回过神来,抱着小黑重新回到队伍里。

    平静无波青山镇上,突然来了个外乡人,在大柳树下问路。

    镇上人原本只觉得这人长得俊,多看了两眼,结果一不小心看到了对方宽大鹤氅里的长剑,霎时间不敢再多看。

    镇上从未有人认识这等气度之人,思来想去,唯一可能有关的便是酒楼那已经故去的东家的儿子,修道之人,认识什么人也不奇怪。

    结果对方嘴里吐出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名字,问:“陈不然可住这?”

    在一边下棋的老头抬起眼来,应了声:“他在街尾开了个药馆,不过已经好些日子没开门了。”

    这人看着不像是来寻仇的,另一个人好心告知:“我们不知他住哪,若你想知道,只能去问街尾那酒楼的小……掌柜。”

    陈不然来这镇上这么久,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寻。

    有原本问路的人瞬间走出老远,大柳树下的人揉了揉下巴,道:“好像之前也有人来找过。”

    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记忆模糊,他们也莫名记不起来寻人的那人的脸,只记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他们又重新聊起来,已经走至小桥之上的人安静无声地回了头。

    江淮生去找了酒楼掌柜。

    这时店里忙,掌柜给他指了路,说沿着街一路往走,再转两个弯继续走一段路便到。

    江淮生去了青山脚下。

    那妖兽脖子上的红色波动甚小,但他依旧能察觉,上面有熟悉的感觉。

    即使几百年未见,他依旧记得。

    穿过竹林,再走过小路,便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小屋。

    小屋院子里有桃树,只是到了秋天,叶子已经掉了大半,落到了其下的石桌石椅上,又被风卷着掉下,落在了地上。

    屋里没人。

    江淮生仔细看着眼前的房屋,而后意识到什么,抬脚跨过竹篱,走过院子站至檐下,略微推门。

    门没关,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发出一阵吱呀声。

    今天天气还算好,至少天空很亮,光照进来,映亮室内。

    桌上有倒扣的茶杯,软垫也放在一侧,里面房间内的床铺也在,点点斑驳的光洒在上面。

    房间一侧的柜子半开着,露出里面衣物。

    江淮生坐了下来,缓慢将脸迈进了粗糙衣衫里。

    ……是师兄的味道。

    抱着衣物的手逐渐收紧,像是想要溺死在其中一般。

    窗外光影移动,直至完全转了个方向时,埋在衣服堆里的人终于重新抬起头。

    江淮生重新站起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这里有茶杯,但茶叶已经见底;灶里有燃烧柴木的痕迹,但旁边已无新的能燃烧的柴木。

    桌上有信封,是寄给住在这里的人的,但并未拆开。

    屋里什么都还在,就像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随时还会回来一样。

    ——就跟栖霞峰一样。

    可这一走,便是永不归。没有任何由来,江淮生已经可以确认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几日,这几日已经够去任何地方,一个石头沉于海尚且难找,更何况一个人之于修真界。

    视线投向突兀出现在房外一侧的角落里的床,江淮生已经知道该从哪里去要人。

    ——

    在方瑜走后,话本子看完,尘不染也随手提了带了一路的酒壶,随意选了个方向,离开了。

    他向来在一个地方住不长久,金陵是如此,青山镇也是如此,本是无缘之地,在牵扯更多以前,他会选择自己离开。

    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更多时候都在随意走着,遇到什么地方便停下来坐坐。

    一路乱走,从原本的地方来看,他应当是在往西北而上。

    黑辟也跟着一起走了。

    总觉得身边这人喊自己名字时心脏会不自觉一抖,它折腾了一路,终于获名小白。

    堂堂上古凶兽变小白,它气得好两天没说话。

    与青山镇不同,他们这一路走来,发现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如青山镇那般祥和。

    朝廷苛政频出,又据说镇南王有逆反之心,朝堂之上党派相争,混乱不堪。

    西北正是各大宗派扎根之地,无时无刻都有一线消息。

    怪异宗教一直根除不尽,据说宗派间也怀疑有人暗中相护,于是相互猜忌,互不透底,十句话八句假。

    从青山镇到西北地,气候不再过于湿润,入眼所及也都是一片黄,真正有了秋的味道。

    到了一个城里,尘不染随意找了家酒楼坐下。

    经过反复教育,黑辟,即小白,终于学会了在有他人在时,不随意从嘴里蹦出话,当好自己的哑巴。

    坐下后不久就有小二递上茶水,尘不染接过茶水喝了口,垂眼看向楼下说书人。

    百多年过去,说书人仍不厌其烦地讲着剑仙的爱恨情仇的故事。

    故事讲得很好,但尘不染觉得自己应当从未发生过这些事。

    小白看了一眼旁边人的白发,又看了眼对方轻扣着茶杯的苍白指尖,看到四周无人,于是好奇出声问:“这世上应当没人能挨下你一剑罢?”

    慢慢放下茶水,尘不染一手支着下巴,随意道:“有啊。”

    小白:“?”

    小白眼睛都睁大了。

    再看了眼周围,它略微俯低了身体,发出了好奇对方是谁的声音。

    这事也不必特意瞒着,尘不染道:“你见过。”

    小白开始思考。

    也或许不用思考,只略微一想便能猜到。

    除开此前经常去青山镇蹭床的人,其他的人看上去都像是连剑气也挨不下。

    它越发好奇,问:“他平白无故怎的挨你一剑?”

    似是想到了什么,尘不染轻叩着桌面的手略微一顿,之后道:

    “他闲。”

    很无懈可击的一个回答,小白□□得沉默了片刻,最后选择趴椅子上当自己的哑巴。

    发现时间向晚,左右无事,尘不染便带着小白在酒楼歇了一晚。

    很闲的人似乎很会掐准时机,在刚进屋后就开始摆弄传音石,如愿以偿讲上了话。

    他不仅如愿一场讲上的话,还凭借自身的脸皮硬生生问到了如今所在的地方,下一刻便跑来了。

    算算时间,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这个人来时春风得意,身边都似有花开。

    “……”

    趴在椅子上的小白睁眼,很难想象这人是如何挨下可将天光一斩为二的一剑。

    谢景这次来时一反常态没往尘不染身边凑,而是自觉地坐在了房间一侧的椅子上,刚好就在小白身边。

    小白鼻头微动。

    这人身上又有血腥味,能感觉出已经极力减淡过,但依旧无济于事。

    减淡了都是这般模样,不知在处理前又是如何光景。

    似是没有注意到身上的血腥味一样,谢景脸上带笑,净挑些平常的话题讲。

    往人身边凑这一行为已养成习惯,他说着,好几次不自觉从椅子上站起,而后又坐下。

    尘不染瞅着他站起又坐下,手里的话本子过了一页,垂眼道:“我鼻子暂且还没坏。”

    世上最掩不住的便是血腥味,无论怎么藏也无用。

    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他也并非闻不得一点血腥味。

    谢景于是过来了,椅子笨重他没搬,坐在了床的边沿,并强调自己讲卫生爱干净,身上十分之整洁。

    尘不染看他:“魔界是有何事?”

    谢景道:“亡灵族活了。”

    亡灵族,无论是修道者或是魔族,听到时都会不自觉反感的种族。

    他们死而复生,从地狱海而来,无心无情无感,来到世上便是为了多拉一人去死。

    这东西原在百多年前便已经销声匿迹,现又出现,就像是个预兆般。

    谢景侧眼看向身边人:“和此前挺像。”

    他说的便是之前那场浩劫。

    人间纷乱,怪象四起,亡灵再现,混沌入侵。

    相比此前那场浩劫,也就差一个混沌入侵。

    尘不染点了下头,又翻动了一页话本子。

    小白抬起眼皮,没忍住开口道:“此前发生过?”

    不怪乎它如此惊讶。

    无风不起浪,每场浩劫之后,都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浩劫不可逆,它睡睡醒醒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何人真正阻挡住过浩劫。

    “这世上怎会有人……”

    话头突兀地止住,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小白的视线转向一侧人的满头白发,眼睛逐渐睁大。

    第38章

    尘不染就是那个违逆天命之人。

    没了剑,也再也感知不到剑,命牌碎裂,万万苍生中无他归处。

    失命格,丢剑缘,这便是代价。

    这代价若放到现在,他也能接受。

    没想到自己被封期间竟发生了这么些事,小白还在震惊于真有人敢违天命,道:“你可是天命之人。”

    浩劫起,万物皆有可能沦陷,唯独天命之人,绝对能挺过浩劫,独善其身。

    尘不染放下手里话本子,觉着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道:“天弃之人罢了。”

    失命格,即是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永不入轮回,成了这天地间的一抹幽魂,无甚牵挂,来去随心。

    这天道,想要他看着自己保下的地方被摧残至无声无息。

    谢景一直未出声,直到看到他放下话本子后,这才靠过来,问:“困了?”

    答案显而易见。

    把话本子放至一边,谢景在一边把被子上拉了两分,说:“你睡。”

    房间内烛火昏暗摇晃,跑来这里的人没打算走,原本坐在椅子上看躺床上的人的话本子,结果感应到什么,转瞬便放下话本子消失在了原地。

    魔宫来人了,来的是江淮生。

    已经预料到对方早晚有一日会找来,但没料到这人动作会如此快。

    谢景披上大氅立于城门之上,垂眼看向站在宫门外大道之上的人。

    对方手持着剑,一身煞气比当年更甚,看向他的视线冰冷。魔一魔二站在宫门两侧,身上魔气涌动,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剑仙师弟,实则为剑仙一手带出来的人,他们对上时全然不敢轻心。

    谢景收回视线,随意一摆手:“开门,迎客。”

    宫门打开,发出一阵破开时空的沉闷声响。

    江淮生入内,直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直接问道:“我师兄何在?”

    他知道的师兄认识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会厚着脸皮在师兄所在的地方装自己的床的便只有这人。

    谢景不言,魔一魔二反倒虎躯一震,一时间完全没有弄懂现在的状况。

    能让无极尊者称为师兄的,便只有剑仙。可所有人都知道,剑仙又已经死在了百多年前的浩劫里,这人为何向君上要人?

    更诡异的是君上的态度,他竟未在第一时间反驳。

    谢景摆摆手,让魔一魔二先离开了。

    四下无人,他笑了下,道:“若你真当他是你师兄,就收起你那龌龊心思。”

    笑着,但满眼都是冷意。

    魔一魔二离开,还未回头之时,剑鸣声顿起,他们还未离开多远,只觉得五脏内府都颤了一下。

    之后或许是谁布了结界,一切声响忽的尽皆消失了,只余地面还在不断震颤。

    魔宫里的人四处打听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何事,魔一魔二托人传下去,只说魔君正在待客,他们只消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一场待客,最后其他人皆无从得知结果,只知出现得突然的无极尊者离开得也突然,他们甚至未察觉对方是何时离开,又如何离开的。

    只知回过神来时,魔君依旧如平时那般日日议事或外出处理亡灵族,闲暇时在园里研究各种奇怪草药,看上去并无任何异常。

    因着此前在边境之地发生了各种冲突,他们还以为此次无极尊者前来会如何,没想到没有掀起丝毫波澜,事情便这么过去了。

    魔族抗衡亡灵族,人族内乱。

    朝廷勾结外人,朝中大臣尽皆修习邪功,整日魂不守舍,对不知名野修尊称大人,对其言听计从。

    镇南王不与邪修共谋,被排挤于朝廷之外,最后被迫起兵造反。

    朝廷苛政,全然不顾百姓于水火之中,镇南王此次兵反为民心所向,自南而上,获拥无数。昔日养花遛鸟的世子率军北上,金陵琴女随镇南王南下而北上,弹入阵曲鼓舞一方士气。

    一年复一年,金陵城终得破,江山易主,邪修尽数被驱离出境,又遭大宗围剿。

    战乱影响不到地处偏远的青山镇,镇上人以前是如何生活,现今便是如此,没有过多改变。

    他们原本还会谈论原本疑似去其他地方拿药或上山采药结果一直未归的人,后来说是有人在伏妖山发现了无名尸骨,那尸骨无人认领,便被随意埋了,他们也不知埋在了何方。他们觉着是这人,但也只是猜想,只敢私下里说说,尤其不敢让蛋子听到。

    从此之后他们就像是忘了这人般,不再提起,只偶尔路过已经无人的药馆,唏嘘了两声。

    学堂里的孩子也稍微长大了些,不再像此前那样漫山遍野跑,更多时候被留在家里,帮着做些家事或者上街采买。

    秋天已过,最忙的时候也已经过去,柴火和冬食都已经备好,这时算是他们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天气冷,大柳树旁边没被树荫遮挡住的地方的人多,大多自己搬了小凳子,来这边晒太阳。

    正一边晒太阳一边唠嗑的时候,有人跑来道:“酒楼前东家那修士儿子回来了。”

    晒太阳的人惊讶挑眉。

    自从上次酒楼前东家故去后,那修士儿子便再也没有回过青山镇,他们原以为对方应当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对方还记着这个地方。

    有人问:“说是回来了,那人呢?”

    “先去的酒楼,似乎给了那掌柜什么东西,之后不知道想去哪,往街边那小路走了。”

    跑来的人支着树喘了会儿,伸手比划着,道:“那变化可不得了,长开了,还佩着剑,一表人才的,路上姑娘都在看。”

    方瑜去了青山脚下。

    他现已拜师大长老,成了大长老关门弟子,还记得自己此前说的话,也联系上了药宗一长老,此次便是趁着历练结束,回来接人去治病。

    想着终于能治病了,他脚下脚步加快,衣袍卷起地上落叶。

    走过熟悉的路,他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小路上尽是掉落的枯树叶,原本因为有人走动而少杂草的路面上也有了枯黄的枯草,枯草被掩在树叶之下,踩上去略微发软。

    这条路,似乎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走过竹林,再往前时,看到的便是已经枯得不剩一片叶片的桃树。

    竹篱腐朽,杂草丛生。

    瞳孔不自觉放大,方瑜停下脚步,试探着喊了声:“陈不然。”

    无人应他,只有落叶又飘了一片,缓缓落在地上。

    他抬脚走进院落,推开并未关上的门。

    屋里透着从窗户照进的光,一切都如他记忆中的模样,只角落多了张床。

    以及覆盖了满屋的灰尘。

    这里很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站在无人的屋里,方瑜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瞬间转头,眼里带上微不可查的期待。

    来的是以前的小二,现在的掌柜。

    方瑜的眼睛一下子就垂了下去。

    可能做掌柜的都心宽体胖,他原本长得瘦,手脚也利落,现在却一身肉,跑两步就喘。

    他有些艰难地跨过竹篱,之后道:“忘了告诉你,陈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方瑜一时间很难分辨这句“不在了”指的是不在青山镇,还是另一种“不在”。

    掌柜很委婉地说,说住这的人已经两年多没在,伏妖山那边也发现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骨。

    这种委婉已经近乎直白。

    这里什么东西都还在,说明对方并未打算走远,仍保持着随时会回来的模样。

    然后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安慰的话在嘴里转了半天,但当掌柜抬眼看向站在物理的人时,却看到对方只怔愣地用手碰了下眼睛,之后低头看向满是老茧的干燥的手。

    是真的。

    原来上次之后,他真的想哭也哭不出了。

    就算哭,他也没有能对着哭的人了。

    腰间玉牌发亮,他拿起玉牌,里面传来小高的声音,道:“可找到人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满室安静无声。

    ——

    时间转眼便过,尘不染走过不少地方,越往北走,宗门越发多,城镇模样变化也越大。

    直至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看到路边有穿着校服的弟子路过之时,他这才意识到已经不觉间走进了剑宗的地界。

    这几日从这边走过的人比平日还要多,还有许多外宗的弟子坐着灵船从上空路过,十分之气派。

    因为已经在宗门地界内,这里的消息也比一般地方传得快,尘不染听人说是宗门交流大会今年在剑宗举行,宗门弟子间可切磋交流,要是受得了山高,凡人也可前去观摩。据说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各宗长老间斗法。

    长老斗法是不敢想,但许多人对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大宗十分之感兴趣,有闲有钱的人最近都往这里跑。

    第39章

    百丈云梯之上,来人络绎不绝。

    秋日阳光高照,晒人得很,尘不染戴了幂篱,算是遮蔽了点阳光。

    小白还未见过剑宗,有些好奇,他便带它来看了。

    周围凡人散修皆有,和他一样打扮的不在少数,他走在其中不算突兀。

    只是这楼梯有点显得太过难走,命都快去了半条还未走到一半。

    旁边不断有人说这楼梯太过为难人,尘不染认同点头。

    这次举办大会的场地在平意峰下的校场,虽是在峰下,但也在高山之上,许多人走到半途都停了下来,坐在原地直冒汗。

    尘不染腰不太行,但还能走。

    故地重游,同样躲在幂篱下躲太阳的小白抬头,却发现头顶上这人表情无甚变化,甚至一丝波动也无,只专注地看着楼梯。

    云梯爬至过半时,便已经到了云雾之上,视线陡然清晰了不少,已经能够看到依山而建的阁楼,磅礴高耸,一旁的人从未见过这等模样,发出阵阵惊呼声。

    过了云梯,已经能够看到穿着不同校服的宗门弟子,剑宗弟子在其中引路,看到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来的人后,有两个弟子转头走向这边,带前来凑热闹的人去观礼台。

    因着手上这东西想要四处逛逛,尘不染没跟弟子走,自己随意选了个方向闲晃。

    和他一样选择闲晃的人不少,只要不上几个禁止宗外之人进入的峰,其余地方都可以去。

    身边仆从跟随的盛装小姐看着从身侧路过的穿着身校服的女弟子持剑路过,带起一阵飒爽的风,视线久久难以移开,脸上带着日晒雨淋产生的深刻皱纹的老伯看着远处腾飞的云雾,敛下了沧桑眉眼。

    安安稳稳躺在人怀里,小白一双爪子略微扒拉开幂篱上的白纱,问:“你此前住哪?”

    尘不染转头看向远处完全隐入云烟的最远的山峰,道:“那里。”

    小白够过头去看。

    云雾能挡住人的视线,但挡不住上古凶兽。小白收回视线,抬头问道:“你住那不无聊?”

    其他峰看上去各有各的繁盛,山腰山顶都是房屋,大小校场都有,弟子也多,只有那座峰什么也无,也就头顶一个房屋,一个不大不小的练剑场。

    它听说人族都是爱热闹的族类,看到的也的确都是这般,大多人族都聚聚而居,它很少看到一人住一山头。它想要作乱也不会往人少的地方去,总觉得那里无甚东西,也不好玩。

    一个人住,又无人讲话,这人之前的日子似乎和它被封印时没什么差别。

    尘不染觉着还行:“无不无聊都是那般过。”

    加之那时还有谢景跟做每日任务一样过来找他蹭点心,也不算是完全一人过。

    小白点头道:“这里缺了个我。”

    尘不染笑了下:“下面那伏妖塔缺了个你。”

    总觉得这人好像笑着在说真话,小白心脏平白无故一抖,抬眼看了眼头上人,发现对方脸上并无认真神色,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它就说,它这么好一妖,又没作乱还善解人意,怎么可能刚出千仞山就入伏妖塔。

    尘不染带着善解人意的妖去了寒山绝岭,主峰最里侧永不见光的地方。

    这里可以出入,但并无多少人知道,走到这边时,附近便只有它们。

    小白终于罕见地动用了自己的四条腿,从身上人跳下后走至绝壁边看了一眼。

    一眼看去,下边全是云雾和直且陡峭的山壁。

    尘不染慢慢蹲下来,道:“从山下御剑便可直达这里。”

    但是因为垂直距离太高,加上云雾过重,一般无人能直接从下面飞上,传送阵也传不上来,对大多数人来说,只理论上具有可行性。

    因为从外部难以进来,于是这里便没有覆盖护宗大阵,成了经常出入剑宗的谢景的绝佳出入点,旁边那块【禁止魔族出入】的立牌上的字也被对方自觉当成了【出入平安】。

    小白看向蹲在身后的人,问:“你也往这走?”

    尘不染点头。

    小白略一思索,之后惊讶抬眼:“剑宗这禁飞罢?”

    尘不染点头。

    上古凶兽经过一路的洗礼,算是融入了曾经看做蝼蚁和玩具的人族,也知道人族里莫名其妙的规矩多,昨日在山脚下也听说剑宗山上禁飞,结果没料到今日这人就给它说他也往这走。

    上古凶兽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了解人族。

    或者说它还是不了解这个人。

    决定不再继续关于规矩的这个话题,小白再略微探出头,之后发现这绝壁之间虽算不得特别大,但似乎也能塞下它真身。

    小白说:“那我下次也往这边走。”

    风气就是这么被带坏的。

    尘不染站起身,让小小只的上古凶兽往回走。

    小白一个大跳,重新跳回了自己的专属位置。

    主峰脚下并无什么可逛的,无非只是练剑场,外加平日里外门弟子和新内门弟子学其他课的学堂,都是此前看惯了的场景。

    只是他人像是看不够一般,一个普通的学堂之外都能站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小白像是对什么都好奇一样,也跟着往里看。

    这里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和普通的学堂没什么两样,紫檀木做的窗和桌椅,暖黄阳光照进,有人闲闲坐着,拿书挡住光,结果一转头,看到这边围了一周的人,于是又若无其事把书放下了。

    周围人没忍住笑,那弟子转过头,耳朵红了一片。

    看学堂看到一半时,远处传来响动,说是有弟子在校场比试,不少人都在看。

    小白这两年其他没如何学会,但是学会了凑热闹,在第一时间就赶往了现场,去到了观礼台。

    观礼台不远处便是校场,平日用来练剑与练功,现在正好用来当交流场地,现其上已经有了两名弟子。

    因着考虑到来往普通人的安全,观礼台分了内外场,内场尽是宗门弟子及长老,高处位置是给他宗宗主准备的,还空着,暂时未有人来,外场才是凡人和散修所在的地方。

    坐在石阶之上,远远看去,只看得校场上有两个模糊人影迅速来回移动。

    两个弟子都为外宗弟子,剑宗的人在一侧看个乐呵,还呼朋唤友,一下子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坐一起围观。

    “……”

    果然人都有喜欢围观的天性。

    内场大,但弟子数量多,按照规矩他们不能去外场和凡人及散修混在一起,于是后来的人只能站在一边。

    平日里修习时一站就是半日,他们接受良好,站着也不嫌累。

    这交流大会实则为宗门大比,几十年一次,算是宗门间最大的比试,各宗门历年都重视。

    今天这大会也才开始没多久,长老和各宗宗主还未到,气氛并不算严肃,各弟子也趁着宗主长老未到,自己先跳上校场比着玩。

    校场上两个弟子纠缠之时,外围的人也愈发多起来,虽大多数人甚至连两人身影也难看清,但看得津津有味。

    上古凶兽也看得津津有味。尘不染在拿出话本子和悄悄离开间选择找个角落坐下,拍了下自己的腰。

    “道友?”

    身后传来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尘不染转头,看到的就是一个花里胡哨的身影。

    看到他转头,对方像是确认了什么,十分自来熟地在一侧坐下,说:“之前秘境一别后,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尘不染略微有点印象了。

    这是很久之前的秘境里的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人。

    花哨哥这次比起之前,看起来要收敛了些,但也不太多,该花哨的仍然花哨。

    “从秘境出来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我同一个出口,应当出来到同一个地方才是,没想到你被传到了他处。”

    他像是没想到身侧人会从其他出口离开一样,还自觉地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又揉了下头,说:“相逢即是缘,我当时想和道友交个朋友,还在出口那等了许久。原以为再也见不了面了,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遇见。”

    他说他原本也不确定,只抱着试探性的想法打了个招呼,没想到还真是。

    尘不染随口应了声。

    他们正聊着时,校场上的弟子看上去已经接近分出胜负,内场里的弟子也逐渐增多,每个宗门划了区域,穿着同样校服的弟子坐在一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

    内场入口处仍然有弟子在进入,一众穿着剑宗校服的弟子入内,青白衣裳从空中划过。

    花哨哥看去,视线停留在了走在一众人之后的面无表情的弟子身上。

    他们这一队人刚历练回来,看上去一片愉悦,只有这人脸上无一丝笑容,走在前面的弟子回头看他,像是说了什么,他只摇摇头。

    直到一队人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花哨哥收回视线,道:“我听说过刚才那人。”

    天赋和历年来其他的惊才绝艳之辈相比并不算出众,但一年入道,两年入内门,三年成亲传弟子,算是近几十年来新晋弟子第一人。

    旁边的人不语,花哨哥又继续道:“他修为与我差不太多,想和他比划看看。”

    尘不染终于舍得看了身边人一眼。

    第40章

    在交流大会正式开始之前,弟子间可随意比试,前来的散修,如果实力相近且双方同意,也可进行比试。作为东道主的宗门的弟子,一般不会拒绝他宗弟子或散修的请求。

    花哨哥拍拍身上的各种灵器,笑道:“想试试我这攒了几十年的修为和大宗弟子几年速成的修为有何区别。”

    旁边的人道:“你会死。”

    花哨哥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人会这样说,原本习惯性想笑,但最终还是没笑出来,问:“道友会杀我?”

    旁边的人摇头。

    花哨哥笑了下:“道友不杀我,天意不让我死,那我便死不了。”

    他看向被挡住了小半的内场,道:“我觉得我会赢他。”

    说到便做到,他这个人不仅外向,并且行动力也强,说完便向着前方走去,走到外场与内场的隔栏边,对着下面喊了一声,还很热情地挥了挥手。

    原本在校场上缠斗了半天的两个弟子终于分出胜负,最终以一个弟子腰带松了分出胜负,两个人搁那站着,一个系腰带,一个看着对方系腰带,周围的人憋笑憋得直不起腰。

    两个显眼包下去了,原本还在外场的花哨哥翻下了校场,人还没站稳,身上的灵器闪闪发光,率先闪到了在场的人的眼。

    看着一身沉寂的弟子上台,花哨哥毫不惧场地和对方打了声招呼,还很自然地和观礼台上的人挥手,像是坐了满堂亲朋好友般。

    只是在转向外场的一个角落时,他看到安静离开的人影,动作略微顿了下。

    尘不染走了。

    远离了人群时,一直当哑巴的小白问道:“你们人族是以小为优吗?”

    它很疑惑,但也一直憋着没讲话,到了这里时实在忍不住,你想明白一个几百岁的人为何自称几十岁。

    尘不染没回它,它就自己琢磨,一边琢磨一边道:“以小为优……”

    他抬头,视线里带上了莫名的怜悯:“那你这样的应当没人要了罢。”

    难怪总是孤身一人。

    尘不染垂眼,道:“你是什么?”

    小白不忘自己身份:“上古凶兽!”

    上古。

    “……”

    小白先是安静了一下,之后发出了人族的观念需要改变的声音。

    这边人走了,并不影响校场之上的比试。

    剑宗弟子对上散修,不少人都起了兴趣。剑宗的其余弟子虽察觉了方瑜的状态不对,但并不过多担心。

    虽状态不对,但实力扎实,不含水分,对上同实力的人时十分之强势,就算败了,比试点到即止,并无实际上的损失,顶多挫败两天,过了两天便好了。

    气氛从比试前到比试刚开始时还是轻松的。

    正如其他剑宗弟子所想,方瑜基础扎实,每一分修为都来之有据,即使散修修为比他略高,但并不占得上风。

    长剑冰寒剑光不断闪过,花哨哥灵器傍身,防御得厉害,手拿着短刀,不断趁机想要近身。

    外场大多人并未察觉不对,但内场已有弟子站起。

    他们逐渐发现,这个散修都是奔着命门去的,不像是有所留手,也不像是要留人性命。

    他们注意到了,方瑜也有所察觉。

    他现在脑子虽乱,也不知这人为何想要置他于死地,但理智尚在,并从不看轻自己对手,丝毫不给短刀近身的机会,剑身与短刀不断碰撞,发出阵阵刺耳声响。

    刀剑的光和衣摆不断在空中划过,转瞬即逝,几乎很难看清,只要略微分心,短刀便可直接刺向要害处,长剑也可直直刺穿人身体。

    没料到一场小小的比试竟可变成这样,内外场一时安静。

    一场纠缠下来,校场地面多了几道深深划痕,方瑜喘气,手里剑略微松了松,花哨哥看准时机,短刀瞬间刺来,直冲要害。

    正破开防守到了近前时,面前的人却突然消失,意识到了什么,花哨哥一转头后迅速抬头,看到的便是正对着他刺来的长剑,躲无可躲。

    也就一个眨眼不到的时间,甚至不够伸手用短刀抵挡,就只能看着长剑袭来。

    “哗——”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从耳边穿过,泛着寒光的剑刃就这么堪堪擦着眼前而过。

    方瑜在最后时刻略微调转了方向,没有置人于死地。

    即使面前人有很明显的想要杀死自己的想法,但对方并未做到,只要未做到,那他便不能对对方下手,只能等之后宗门裁定。

    剑宗弟子胜。

    外场之上传来贺喜声和掌声,内场弟子不能就比试结果做出任何表示,剑宗弟子只深深呼出口气。

    胜负已分,事情尘埃落定,比试双方各自站在校场一侧,只消互相行礼,之后便可下场离开。

    正弯腰互相行礼之时,变故突生。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花哨哥弯腰起身时瞬间将什么拍向对面的人。

    方瑜早有防备,长剑出鞘格挡在前。

    但到东西到近前时,他这才发现,飞来的并不是他以为的短刀,而是一个贴着符咒的灵器。

    灵器是交易的集市上寻常的灵器,只有微弱的防御作用,但背后的符咒不同。

    符咒之上是深深的威压,让人全然动弹不得,浑身血液似乎也快速向下,大脑也像是不能思考了般,一片空白。

    这完全不是这个等级的人能使出的符咒,若要说,那便是只有大宗门长老及其之上的人才有能力使出这符咒。

    拍来的灵器越发靠近之时,长剑转而向下支着地,生生陷入地面几尺深。

    站在几步开外的花哨哥露出个笑来。

    那个笑很难形容,不像是这张脸能做出来的笑,更甚者,这张脸看上去都假了好几分。

    这人不是单纯的散修,而是什么人所伪装。

    但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符咒拍来的时间实则十分之短暂,在场弟子完全来不及上前,更无人能抗下这符咒,只能看到承载着符咒的灵器死死袭向了校场另一侧的人。

    灵器堪堪穿透人身之前,剑鸣声突起。

    声音不知从何而起,瞬间便响彻天地,华光大亮,清明剑光穿过尘封已久的时间,和缓而迅疾地铺展向天际。

    原本无可抵抗的符咒在剑光中轻易湮灭而无丝毫声息,散修还笑着,剑光过,身形却逐渐消散。

    剑风不停,势不可挡掠向青山之外,浮云之上,所过之处,山雾尽皆消霁一空,青山低吟,飞瀑横断而又流动。

    未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何事,在场人尽皆一愣,耳边似乎还有剑鸣回响。

    身上毫发无伤,头发被风吹得扬起,仍然站在原处的方瑜连剑也来不及收,似是想起了什么,迅速伸手摸向衣袋内侧。

    手再拿出,摊开时,手心躺了一块像是玉环样的东西。

    ——曾经像个玉环。

    这个玉样的东西已经碎了,碎成了两半,中间似是缺了段什么,无论怎么拼也拼不上。

    方瑜记得,这是陈不然在他前来剑宗时给他的东西,也是对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不去想剑气从何而来,也不在意对面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他将收起来,蹲下卖力地拼着手上注定已经再也合不上的玉环。

    有弟子终于反应过来,离开观礼台想要前去找众长老及宗主,却见得几个身影自主峰而来,迅捷无比。

    是原本据说还在主峰之上议事的各宗宗主,剑宗宗主最先到校场,其后是音宗宗主,讣天阁等宗的人和众长老在其后陆续赶到。

    弟子们察觉到了事情似乎不大简单。

    剑宗禁飞,这个规矩上次被打破还是抵挡浩劫之时,如今只是一声剑鸣,竟引得再次破戒。

    剑宗宗主赶到校场,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人呢?”

    被问话的弟子不知道他问的何人,于是便指向校场上蹲着的和躺地上没了声息的两人,让他自己认找的是何人。

    这两个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一旁的着一身白纱的音宗宗主问道:“方才出剑的是何人?”

    这个问题,即使弟子在现场也很难回答。

    毕竟他们都没看到在场有任何第三人,也没搞清楚那一瞬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音宗宗主长睫垂下,之后又抬起,视线扫过整个观礼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剑气消散,浮云再归,耳边再无剑音,剑宗宗主已经回过神来,拍了拍刚才问话的弟子,而后转头走向仍然蹲在地上试图拼好什么东西的人,走前看向音宗宗主,道:

    “人死不能复生。”

    剑宗弟子自有人慰问,其余人正欲上前查看散修情况时,却见讣天阁阁主皱着眉,一张火符扔出,地上人瞬间便消失了,只留下灼烧过的痕迹。他道:“留这碍眼。”

    其余人完全没料到他会出手,甚至来不及灭火符,只能这么看着人消失在眼前,哑口无言。

    方瑜还在试图拼凑碎玉环。

    面前出现人影,他没反应,直到听到对方出声时这才抬眼。

    他听到对方问:“这是何物,可否给我看看?”

    是宗主。

    碎玉环被手里的温度捂得温暖起来,方瑜看向对面人,又看向手里物什,最终摇头,哑声道:“故人之物,恕不能给。”

    作者有话说:

    东西好像是第5章 还是哪章来着提过(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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