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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阵营

    整个天地间最自由、宁静的房间。

    “醒了?”

    男人含着危险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意识在脑海里四处游走, 始终如同漂浮,在海面上一样,沉

    沉浮浮, 涣散游离,无法集中。

    白光, 非常刺眼。

    这是简沉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火焰包围的昏暗记忆再一次从地狱深处席卷而来。

    鲜血、刀片、匆忙恍惚的脚步……

    胸口还残留着某种烧灼般的尖锐疼痛。

    简沉半闭着眼, 脑海里不断闪过整整盘桓十七年的阴翳。

    “霍……无归。”他干涩的唇终于微微翕动,嗓音沙哑道。

    一个枕头塞到简沉身后, 有人伸手扶起了他, 声音轻佻道:“你忘了吗, 霍无归朝着你的心脏——砰!”

    邵烨堪称流畅潇洒地比了个开枪的动作, 嘴角勾起:“——开了一枪。”

    “没忘。”简沉半坐在床上, 总觉得大脑飘忽不定, 有种踩在云端、不切实际的感觉,“所以我是死了,并且还有幸见证了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说话的同时,简沉环顾四周,露出一个轻笑:“那这地狱比我想象中好了不少。”

    270度的环形大落地窗外是明媚刺眼的日光, 轻柔的白色纱帘遮挡着光线。

    房间干净整洁, 但内里的陈设看起来极为铺张奢侈——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姓名早就被列在了通缉名单里, 光看这样的房间, 简沉很难联想到自己正和一名通缉犯同处一室。

    “不用开这些没意思的玩笑。”邵烨耸了耸肩, 摊手道,“你我都是学医的,你比我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

    简沉转头看向铺满纱帘的落地窗, 迎着刺眼日光眯起眼, 又将头转过来看着身下。

    柔软, 极为柔软的床,看起来就手感极佳的丝滑床单。

    给豌豆公主睡都不为过,只可惜他并不能亲手摸一下——

    “确实,很容易看出这是什么情况。”简沉晃了晃被手铐铐死的手腕,纤细的手指骨节嶙峋,左手上缠绕着一圈纯白的纱布,“你非法囚禁了我。”

    那副手铐的材质同样非常独特。

    外圈的不锈钢被牢牢焊死,一眼望去数不出到底有几个焊点。

    但内圈却铺了一层柔软、透气的皮革。

    邵烨对简沉挑衅般的言论似乎毫无反应,话语间依然带着轻浮的笑意:“你应该谢谢我,多亏了我对霍无归的怀疑,只可惜你似乎从来都没什么好运气。”

    多亏了邵烨对霍无归的怀疑。

    快给霍无归的枪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荷枪实弹,而是训练用的空包弹。

    只不过简沉的运气实在太差,或者说霍无归的枪法实在太准。

    简沉因为被击中心脏,引发了室颤。

    “黄力用车上的AED把你救了回来。”邵烨略有得意地柔声道,“是不是很意外,像我这样的犯罪组织,居然还会定期组织急救培训。”

    简沉警惕地看向邵烨。

    作为法医,他清楚知道邵烨说得每个字都并没有错。

    “那么请问,这手铐在这段过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简沉扬了扬被铐在一起的手,垂下眸子冷淡道。

    这个洁白无瑕的房间里,漆黑的手铐是唯一突兀的东西。

    但邵烨眼神落下闪着光泽的金属上,却流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虽然童年一别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在海大法医系了,但我对你的过往也有所耳闻。”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万一八年前的公大新生格斗冠军醒来直接给我一拳怎么办?”邵烨挑眉,微微俯身,“我的确很想见到你年轻又充满活力,满怀壮志打算成为一个好警察的样子,但不是今天。”

    简沉眼神一震。

    像是对邵烨的形容感到意外。

    得体而充满风度的男人垂下手,触碰简沉安静放在床头的手背,语气温和:“我知道,你曾有最虔诚的信仰,最赤诚的忠肝义胆,哪怕是,现在。”

    简沉偏过头看邵烨,大概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又迅速转开,垂下了头。

    迎接阳光的前一秒,钱琥珀色的瞳孔中隐约流露出不到半秒的闪烁。

    邵烨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进眼底,指尖点了点简沉的手背。

    苍白冰冷的皮肤紧绷,血管在微微颤抖。

    简沉仿佛在极力忍耐将手抽出去的冲动,并最终成功克制住了。

    “看来你的接触障碍好了。”邵烨微妙地笑了笑,言辞中吐出讥讽,“是因为霍无归吗?那个毫不犹豫朝你胸口开了一枪的男人?”

    简沉干燥的唇紧紧抿着,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被邵烨的话语触动,嗡嗡作响,飘忽不定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紧闭上眼,努力与大脑中失衡的感觉抗争了片刻,才开口冷冷道:“霍无归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他不会分不出实弹和空包弹的区别。”

    “我可以保证,我放的子弹重量、质感和实弹完全一致。”邵烨紧盯着简沉抿着的唇,语调带着湿漉漉的阴冷,“你心里也早有怀疑不是吗——”

    “在你还坚守着那条艰苦卓绝的路时,你为了他处心积虑向我、向林海森虚与委蛇的时候,他竟然真的背信弃义了。”

    邵烨说话的同时,眼睛没有从简沉身上移开半分。

    那双满是伤痕、嶙峋纤细的手腕骨上突兀地出现冰冷的手铐,左手裹着一圈纱布。

    “你这伤,前几天我还没有见过。”邵烨挑眉,明知故问道,“你现在还觉得这伤,这一手的伤有意义吗?”

    简沉无声的解读邵烨的潜台词——

    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愿意给出无数次机会。

    说罢,邵烨从床边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所有人都在向你索取。”他抬手按向开关、电子轨道控制的窗帘缓缓拉开,“只有我,自始至终,想带你看一个新的世界,简沉。”

    窗外光芒万丈。

    天空干净得几乎像被洗过一样,远处水波摇晃,水鸟在窗口掠过。

    简沉瞳孔紧缩,终于意识到,并非他的大脑昏沉飘忽。

    而是他们此刻真的在一艘巨轮上!

    这个房间位于整个巨轮最顶层的前端,前面毫无遮蔽,一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水和天空。

    仿佛是整个天地间最自由、宁静的房间。

    “还有三天,当这艘船离开海沧,离开国境线,我们就将坐拥最广阔的天地和财富。”邵烨笑了起来,目光投向远处水天交接的苍蓝的边缘。

    “加入我们,把林海森和霍无归统统踢出局,只有我和你,坐享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财富。”他朗声说着未来蓝图,顿了顿,迎着光转过头,眼中盛满璀璨阳光:

    “好吗,小沉?”-

    与此同时,二层甲板。

    “我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还有你我坐在一个阵营的时候。”白发苍苍地男人看起来极为祥和,用一副看晚辈的慈蔼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

    即便是充满欢笑、气氛活跃的巨轮上,霍无归依旧带着锐利如刃般的气质,冷声道:“没什么可意外的,商人趋利,我不过是做了当下最优的选择而已。”

    巨轮在水波上沉浮不定。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甲板上,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露出大片光滑皮肤,赤着脚在甲板上晒日光浴,肌肉晒成小麦色的男人露出精悍的肌肉,给女人涂油。

    “五楼的马戏团,你去看了吗。”女人侧过头,用沙哑的烟嗓问背后的男人。

    那双涂满橄榄油的手闪闪发光,拍了拍女人曲线精致的背:“还没,好好一个邮轮,怎么还有马戏团?不伦不类的。”

    女人不悦道:“这才有意思你懂不懂,你以前见过自带马戏团的邮轮吗?不光能看杂技还有鬼屋和博物馆!”

    “马戏团的博物馆?”男人嗤之以鼻,大笑起来,“不会是说那种头装在花瓶的人、还是传说中的人面蛇身美女?”

    一切看起来充满生活气息,松弛惬意——

    如果旁边没有枪支弹药的话。

    “看见了吗。”林海森仿佛大家长一般,看着甲板上的人,笑意更深,“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跟着我,比邵烨那个伪君子可要好多了。”

    “这艘船究竟是怎么回事?”霍无归波澜不惊地环视一圈。

    昨晚黄力带着尚未苏醒的简沉突然消失,紧接着他就被郭廷要求蒙上眼睛,带上了这艘船。

    “是财富。”林海森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说话的同时眼神扫过四周正在狂欢的人群。

    但那看似慈祥老人的笑容里,终究还是在不经意间露出隐藏极佳的贪欲和血腥。

    霍无归骨节分明的手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茶,被茶杯遮挡的间隙,舌尖不动声色地划过后牙。

    昨天从赵襄那里拿到的追踪器,此刻正在悄无声息地运作。

    但唯一的问题是,简沉现在在哪里……

    他可以确定自己射出的只是一颗伪装极佳的空包弹,简沉此刻估计已经苏醒了,如果和林海森说的一样,这艘船意味着财富,那简沉和邵烨不可能不在船上。

    “昨天,药被邵烨这小子截获了。”林海森瞥了眼霍无归,终于流露出嗜杀狠戾的本性。

    “只要一过国境线,被他藏起来的药和金佛,我都会拿到手。”林海森观察着霍无归的表情,“你想见识一下,无尽的财富吗?”

    霍无归似乎有所触动,沉默半晌后,喉结滚动——

    “好。”霍无归抬眼看向海面,眼神如同一把利刃。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地图!我冲!争取让他俩早点见上!

    咳得睡不着,刚好码字!

    第112章 价值

    “事成之后,简沉归我。”

    “我只有一个条件。”霍无归不动声色地从桌上端起茶, 朝林海森的方向递了递,“我听说,简沉并没有死, 而是在邵烨手中——”

    “事成之后,财富你可以拿大头, 但简沉必须归我。”霍无归仰头喝下了茶。

    林海森怔了片刻, 似乎十分意外:“我原本以为霍老板所谓的商人趋利避害,是要和我谈些条件, 谁知道竟然还是个情种。”

    “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毕竟我已经有足够的财富让我来换一个玩物了。”霍无归轻笑道, “这样您不是更不用担心自己的利益问题了吗,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聊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了吗, 比如——您将我弄来这艘船上, 到底是为了什么?”

    胸有成竹的男人将“玩物”两个字随意吐出,言辞间满是对林海森的轻蔑。

    林海森闻言靠近身后的椅背里,双手交握着,看向霍无归:“霍队心里不清楚,我把你留下, 是为了什么吗?”

    他自然有它的价值, 否则怎么可能冒着极大的奉献带一个前警察, 还和自己有着滔天仇恨的人上船。

    霍无归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眼——

    转而, 狭长的眼眸垂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做出了一个和简沉颇为相似的动作。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林海森,微微笑道:“林老板的船, 想要顺利通过国境线, 应该有挺大难度吧?”

    霍无归极为自信地微微抬起眼梢, 语调放缓,摆出随意慵懒的姿势,长腿敞开,仿佛完全占据了主动权:“你需要我给你开路,对吗?”

    湄沧江支流众多,每条不同的水路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水文情况,沿线的警备力量也各有不同,各种变化、内部人员的安排调遣更是年年都在更新换代。

    除了在系统内部浸淫多年的霍无归,哪怕是林海森这样叱咤金三角几十年的毒枭,也只敢走些蛇鼠毒虫密布的阴暗雨林,绝没有自信说自己对这条江了如指掌。

    尤其是林海森在二十多年前杀死霍无归双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海沧的土地,对如今的局势更是无从下手。

    林海森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微笑着抬手给霍无归鼓了鼓掌:“霍老板,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事情就很好办了,咱们直接点,你建议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规划路线?”

    这艘船上,现在藏着不知道多少公安系统内部写着红名、登记在册的重要通缉犯,还有难以计数的毒品,甚至可能潜藏了一个正在制毒的移动工厂。

    这种情况下,船只自然不可能堂堂正正从关口离开国境线。

    “从南邦河走,借道越南。”霍无归锐利的眼神从林海森身上扫过,“南邦河这几年一是所有口岸里最太平的,而且这几年,南邦一直在搞环保,还耕于林,植被非常茂密。”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吧?”林海森意味深长地看了霍无归一眼,“霍老板说的这些,我也算是清楚,毕竟,我前些年也算是兜兜转转,在这些地方都走过几轮。”

    霍无归狭长锋利的眸微微眯起,片刻后看向林海森,眼底闪过淡淡的肯定:“不错,林老板家大业大没想到还是凡事亲力亲为,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对边境情况了如指掌,我选南邦河,最主要的原因是,南邦河今年刚刚换过负责人,管理上存在很大缺口。”

    “那就听你的。”林海森沉默了几秒,随后露出全然信任般的神情,抬手随意摆了摆,“你可以去安排了,希望你记得,我,当然还有邵老板和被你开了一枪的老情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看你了。”

    林海森苍老的眼睛耷拉下去。

    明明手中还始终转着佛珠,语气平和,但却给人一种阴森压抑的感觉。

    霍无归抬眸冷冷看了林海森一眼:“林老板是打算用你们三人谁的性命威胁我呢,如果不谈生意,那我向来都巴不得您和邵烨立刻消失,毕竟,我们之间可没什么值得来往的关系,至于简沉——”

    “您见过谁会在意一个玩物的死活?”霍无归嘴角勾起,讥讽地笑道,“我可以朝他开出第一枪,自然就从不在意他的死活。”

    林海森显然愣了一下,微妙地瞥了一眼霍无归,随后仰头大笑起来:“不亏是霍老板,果然是爽快人,你这么说,我反而安心多了。”

    霍无归刚刚的话听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但掰开看却并没有丝毫问题。

    林海森与他毕竟有杀父杀母之仇,他们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而邵烨更是带走了霍无归的旧情人,还三番五次威胁过两人的生命,霍无归更不可能对邵烨有什么好感。

    林海森原本以为,唯一能威胁到霍无归的就是简沉。

    但仔细一想也不难发现,霍无归这人,说朝简沉开枪就能毫不犹豫开出一枪,事后却还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般,丝毫不顾及简沉的想法,像索要物品般,轻轻松松地提出,事成之后,想要简沉——

    他这态度,根本就不是把简沉看做老情人。

    而是看做一个彻头彻尾、不需要有自己意识的玩物。

    这反倒比两人之间尚存感情来得好多了。

    林海森心里轻出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看来刚刚是我误会霍老板了,霍老板并不是情种,而是钱种。”

    这是好事。

    只有钱才可以把一群人捆绑在一起,而爱情只会节外生枝。

    甲板上静默了片刻,海浪不断洗涤着霍无归的耳膜,几秒后,霍无归紧绷的眸子悄无声息地放松,缓缓道:“但如果要走南邦河,就需要面对一个问题。”

    “什么?”林海森好像已经全然放松警惕一样,自然地“嗯?”了一声,抬头看着霍无归。

    镇定而锐利的眸子盯着林海森,仿佛是社区民警走街串巷、照顾孤寡老人般,逐字逐句,颇有耐心地解释:“南邦河的年平均流量并不大,并非全年都能通过3000吨以上的海轮,我刚刚粗略看了一眼我们所在的这艘船。”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恰恰就是一艘3000-4000吨级的轮船,对吗?”霍无归眼神转向广阔的江面,深邃的黑瞳映着远处的波澜,“如果不适当卸货,这艘船存在搁浅的可能。”

    林海森听见答案的瞬间似乎有些意外——

    但不过几秒的功夫,很快,老人脸上意外的表情就已经彻底收了起来,浑浊发灰的眼睛盯着霍无归,缓缓问:“就这样吗?”

    霍无归静静地坐着,试图从林海森那一瞬间的怔神中读出些什么。

    但林海森毕竟能在金三角这样混乱猖獗的地带混迹五十多年,老谋深算的程度可见一斑,那一秒的出神丝毫没有暴露任何的东西,霍无归只能定定地注视着林海森,丝毫不回避地解释:“或许林老板您平时开惯了快艇和小船,这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大生意吧?”

    金三角的毒枭,绝大多数还是靠积少成多,将大部分货物分散开,从不同的隐蔽小路线分担风险,鲜少有人会像林海森和邵烨这次的计划一样,如此胆大妄为,以千吨级别的海轮作为掩护。

    这其中的关节,哪怕是霍无归也至今没有想明白——

    明明聚少成多才更安全,林海森究竟为什么要用如此大的船,还要带上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要知道,光是帮这些人过境就是个足够浩大的工程了。

    “嗯。”林海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笑意,“年纪大了,偶尔也想玩一把刺激的。”

    霍无归心下一紧,微笑着敲了敲桌面:“看林老板这话说得,像是你之前七十年人生都如履平地一样,您分明是在刀尖上走了一辈子的。不过这次确实不一样,以南邦河六月的流量,我们继续维持满载会有很大概率搁浅,最好的办法还是进入南邦之前,在蒙镇停靠,卸货。”

    “你先说,南邦河能过的最大吨位是多少?”林海森加重语气,向霍无归确认道。

    “2200左右,不能再多。”霍无归愣了一下,心中暗自将估算的数字往上抬了一些,“我猜这艘船上应该有不少用来掩人耳目的货物,只能请林老板忍痛割爱,舍弃一部分了。不过也没关系,蒙镇本就是个大型流通市场,我想应该不会让林老板赔本的。”

    霍无归说话的同时,心中正在飞速运转。

    南邦河过去五年内,六月里能容纳的最大吨位也就2000吨,2200吨的船是绝对不可能顺利通过的。

    卸货是最好的抓捕时机,但如果卸货时没能成功抓捕林海森,以这艘船的吨位,也会被卡在南邦河支流上。

    选择从湄沧江上堂而皇之地经过,这样肆无忌惮的主意,听起来就是邵烨这种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人会做出的选择——

    林海森贩毒只是为了钱,只有邵烨这样表演欲旺盛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不错。船上确实有一批热带水果、冻鱼和沉香木艺术品,以及果炭。”林海森紧盯着霍无归平静的面孔,脸上逐渐绽开一个微笑,“霍老板听见这些东西,觉得耳熟吗?”

    “——非常耳熟。”在林海森的注视下,霍无归脸上慢慢浮现出极为浓烈的笑意,仰头鼓掌,大笑着道,“您选货物的眼光,非常与时俱进。”

    热带水果的香气浓郁,尤其是大量水果堆积,很容易发酵,能够很好的掩盖气味。

    而冻鱼特有的鱼类腥味和密封的冷链运输,同样是为了掩盖气味的散发。

    同理,沉香木的浓郁气味和昂贵属性,还有果炭的吸附能力,一切都是为了运输真正的货物而准备的。

    这都是近几年最新的运输手段,而非当年林海森在海沧时流行的方式。

    林海森这句话,并非透底,而是在告诫霍无归,自己虽然多年没有染指海沧的毒品市场,而自己的耳目始终都在。

    “多嘴问一句,邵老板和简沉在哪里?”霍无归按住心中的警惕,大笑过后抬起头,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海森同样大笑起来,语带嘲讽:“霍老板对简沉还真是够上心的,放心,等过了国境线,有你们见面的时候,过线之前,我们和邵烨不会有任何交流。”-

    与此同时,海沧市局。

    “三天前,霍无归携带一枚追踪器,跟着邵烨的人消失了。”

    王胜利脸色阴沉地听着技术人员讲解,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这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什么叫消失了,是追踪器坏了,还是追踪器不动了,还是什么意思!”

    “没坏,应该是进入了无信号地带。”网侦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江面上,他们恐怕是打算走水路过境了。”

    “废话!湄沧江大支流就有十几二十条,小支流几百条,你说个水路倒是轻松,哪条路啊!”王胜利气得骂骂咧咧,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显示屏,一筹莫展地狂抓头发。

    管弘深咳了两声,从后面进来,打断了王胜利的狂怒:“行了老王,别吓年轻人了,也别薅你那点头发了,别俩孩子还没回来,你头发先消失了。”

    “谢谢管——”刚打算对管弘深表示感激涕零的网侦技术员突然一愣,从电脑前跳了起来,“信号出现了!出现在了蒙镇!”

    从海沧一路南下,沿着湄沧江蜿蜒江面,支流盘根错节,隐秘的罪恶正蛰伏在江面上,蠢蠢欲动。

    半个月前,苗胜男和其余四个女孩的尸体正是从湄沧江上浮现,掀开了这场滔天罪恶的一角,而今天,一艘距离海沧越来越远的船上,霍无归朝着早已看不见城市的方向望去——

    警车卷起一路尘埃,江警船划破风浪,向着罪恶奔袭而来。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晚应该还有,但我又烧起来了……我修修最近的错字睡去了。

    然后本文是架空,对地理特征做了大幅度改变,不要对应现实情况哦,感恩的心。

    第113章 菜单

    那是除了他和简沉外,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暗号。

    “不好意思, 顶层套房里的先生要了一份午餐,麻烦稍后送上去。”一楼餐厅,身穿黑白制服的女侍应生从吧台走出来, 站在后厨门口,敲了敲柜台, 将一张点餐信息贴了上去。

    一尘不染的后厨人来人往, 不断有侍应生端着餐食在后厨和餐厅穿行。

    女侍应皱着眉瞥了一眼后厨,压低声音道:“顶楼的先生是老板的贵客, 你们能不能上点心, 优先做贵客的午餐好吗?”

    “知道了, 知道了!”戴着白色高帽的男人从厨房后端探出头, 不耐烦地冲女人喊道, “没看见我们在忙吗, 催什么催,再催要不要我出来,你进来自己做!”

    随着两个人的你来我往,吧台和后厨顿时响起一片嘈杂和谩骂。

    正值午餐时间,整个餐厅都被两个人的争执吸引了目光, 形形色色的食客朝着后厨投去探寻的目光。

    靠近吧台的一张方桌前, 霍无归仿佛没有看见后面的争执一样, 连头都没有回半点, 迈开长腿走向桌前, 肩背松弛地落进椅背里,嘴角微微扬起:“不好意思,刚刚去了趟洗手间。”

    “还有四小时, 船就要到蒙镇了。”林海森似乎同样对后面的骚乱无动于衷, 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霍无归, 缓缓道。

    “那这值得我们举杯庆祝一下。”霍无归波澜不惊地端起酒杯,朝对面神情放松的林海森举杯,“还有四个小时,自由和财富就要向我们拉开序幕,明天的此时此刻,我们就将踏上自由的征程。”

    近几日来,天气一直十分清朗,没有见过半点雨水,湄沧江的水位也随之一路下降,几乎要迎来全年的最低点。

    以现在这个状况,想要顺利通过水位最低的关口,势必需要按照霍无归说得,在蒙镇停泊靠岸,将船上的物品和部分人员抛下。

    “直接把东西扔南邦河上不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郭廷坐在林海森身侧,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的同时倾身靠近霍无归,眼皮压得极低,用近乎湿冷的眼神注视着霍无归,“霍警官怕是习惯了被人前人后簇拥的感觉,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上岸意味着什么。”

    岸上是警察的领地,一旦上岸,哪怕再小心谨慎的人,也很可能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更何况,还要上岸进行一波物品交易,这一来一往,接触到的人几乎是呈几何倍数增加,谁能保证这些环节里不会触碰到警察的哪道防线。

    “廷说的也有道理,霍老板,你说呢?”林海森像是刚刚听了郭廷说的才想起来一样,脸上丝毫没有怀疑的神色,平静地看向霍无归。

    “郭廷,水警不是吃白饭的。”霍无归深邃的眉眼压低,话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和鄙夷,神态松弛自然,垂在桌下的指节却悄无声息地攥紧——

    郭廷常年跟在林海森身边混,之前和黄力一起行动的时候,黄力常常是那个看起来能说会道、占据主动权的人,言行举止上也看起来更为残酷狠毒,但事实上,真正在背后掌握着局势的人是郭廷。

    一个在缅甸跟着林海森混迹多年的佣兵,怎么可能不知道“抢在老板面前质疑合伙人”是犯了忌讳,触霉头的事不应该由郭廷来做,除非,这本身就是在林海森的示意下说出的。

    提问的人,看似是郭廷,但想要答案的人,是林海森。

    这回答但凡露出分毫破绽,都很可能引起林海森的怀疑。

    “你不妨自己想想,如果你是水警,江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来路不明,却极为完整,甚至品相不错的水果,你们会作何感想?”霍无归微微掀起唇角,脸上的轻慢和高傲越发明显,语速不疾不徐,继续道,“如果,突然出现的东西,除了价值不菲的热带水果,还有价格更为高昂的冷冻海鱼和沉香木呢?”

    郭廷的脸色明显滞了片刻,过了几秒才重新出现了表情。

    显然,林海森和郭廷都听懂了霍无归话里的意思。

    “不仅如此,这些货物还无法在出入关的手续上找到任何记录,也没有任何失主,近期南邦河流域内也没有任何船只失事,能够承载如此多货物的船并不多见,你觉得此时此刻,作为南邦河段上唯一一艘符合标准的船,我们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再者,你们以为会盯着咱们这艘船的就只有缉毒警和刑侦吗,如此多的货物,经侦、海关,整个警察系统,没有人会放过我们,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旦露出破绽,所有人都要完蛋。”

    霍无归说完这段话,平静地起身,没有再看郭廷和林海森一眼:“既然林老板选择了与我合作,那么我希望我们之间公平公开,没有任何猜忌和怀疑,否则,我们也可以现在终止合作,只要您——还能找到另一位能够替你带着这个巨大船队通过关口的人。”

    “郭廷,向霍老板道歉。”林海森好像丝毫没有听懂霍无归话里的意思,眼神责备地瞥了郭廷一眼,已经苍老而沙哑的声线平缓道,“我对霍老板,自始至终都带着最高的信任,否则,怎么会像你和盘托出我们的计划,拉你入伙,是我对伙计管教不严,才会在霍老板面前失礼了。”

    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极为傲慢,乃至蔑视。

    但林海森并没有任何被触怒、冒犯的反应,仿佛只有这样的傲慢,才显得霍无归对自己的计划坦荡且自信。

    “郭廷,你的道歉呢?”说着,林海森又斜了郭廷一眼,示意郭廷道歉。

    他本就自始至终没有亲自质疑霍无归,要说怀疑,那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自作主张”提出了对霍无归的怀疑罢了,要道歉的自然只有郭廷而已。

    桌边的男人脸色阴沉地从桌上抄起酒瓶,透明的威士忌瓶折射着餐厅柔和的光线,瓶中的酒液随着动作摇晃,明显还有大半瓶的样子,郭廷仰头一饮而尽,带着酒气吐出不情不愿的道歉:“霍警官,对不起。”

    说罢,郭廷径直从桌前起身,对林海森低声道:“老板,我去仓库看看他们货物整理好没有。”

    霍无归偏过头,看着健壮高大的男人带着满脸怒气推开餐厅门。

    复古设计的对开门板十分轻薄,被身强力壮的郭廷踹了一脚,立刻在两侧墙边反复摇晃起来,弹得框框作响。

    跟在郭廷身后,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不得不停下餐车,跑到门口将门稳定下来,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什么素质啊这人。”

    这艘船上,除了林海森和他的手下以外,还有大量不知情的服务人员以及其他乘客。

    霍无归深深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餐车上。

    一瓶二十九年前的伯恩丘干白,一份豌豆浓汤,以及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肉菜和甜品摆得满满当当。

    “霍老板在看什么?”林海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他就是这个脾气,霍老板不用介意,我之后会好好管教他。”

    霍无归轻轻摇头,眉眼不露声色地舒展开:“没有,我只是在看那个餐车,真是瓶好酒,没想到林老板的船品味如此好。”

    “那年确实是个伟大的年份,那年气候并不好,冻死了不少人,连金三角都不那么温暖,不过这气候,却恰好让干白保持了高酸度和丰富的矿物质口感。”林海森瞥了眼餐车,虽然垂垂老矣,眼神却依然锐利,淡淡道,“那年,金三角的气候也不好,我在那里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当年那些事,我本来可以像现在这样,在海沧的江面上享受风和日丽的午后。”

    “那些事”三个字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然而桌上剩下的两个人心中对这三个字的意思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因为二十九年前,林海森接连杀害了叶粟和霍文君,让霍无归失去了双亲,并遭到了整个海沧警方最高等级、最为缜密的通缉,林海森也不会放下在海沧打下的所有基业,仓皇出逃,改头换面在金三角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近些年,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觉得海沧的风声小了很多,才想着在死前回来做个大的。

    霍无归听着林海森的话,脸上的表情依旧轻松自若,微笑着点燃一根雪茄,深吸了一口,缓缓吐气:“如果您当年没有离开海沧,可能现在已经和易先生一样在监狱里了。”

    “对了,您应该知道吧——去年,易先生被我亲手送进了监狱。”霍无归长腿舒展,整个人向后靠去,余光看着餐车平缓地穿过门口,朝外走去,眼神逐渐垂下,微笑道,“如果不是顺势吃下了他那一大盘菜,我今年恐怕也没有资格和您在一张桌上品酒,享受湄沧江上风和日丽的午后。”

    ——砰

    门自动弹了回去,餐车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霍无归彻底松弛下来,起身朝门口走去:“那我也去忙了,林老板享受您的午后吧。”-

    十分钟前,洗手间内。

    一名侍应生吹着口哨进门,边解皮带边朝着里面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极为短暂地略过侍应生身侧,几秒后,原本放在口袋里的移动点餐机出现在霍无归手中。

    2000伯恩丘干白,豌豆浓汤,另外还有几道蒙镇当地的特色菜,以及……巧克力。

    一份外表包装精致,内里拆开是圣母玛利亚造型的昂贵手工巧克力。

    霍无归迅速添加菜单的同时,内心十分不情愿地向“玛利亚”这个名字低下了头。

    如果顶楼的那位贵宾是简沉的话,他一定能读懂这份菜单里的含义。

    消息从他发出,接收人是简沉。

    内容是,今晚20:00分,船只将停靠在蒙镇。

    趁着停泊期间自己将制造混乱,想办法和简沉汇合。

    这艘船上上下下都在被林海森和邵烨的人监视着,想要联络简沉,靠正常的办法绝不可行。

    就算当时看起来风平浪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谁也不能保证船上没有邵烨的眼线和监控,更没办法保证传递过去的消息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所有文字和声音都不可信,唯一值得信赖的,只有任何人都无法解读的信息。

    那是除了他和简沉外,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暗号。

    那份菜单是这艘承载着无数人和货物,几十吨的游轮上,一望无际的浩荡江面上,只有他们能共享的秘密。

    洗手间里的水声很快停下,侍应生吹着口哨出来的瞬间,霍无归悄无声息地从男人背后经过,将点餐机丢回了马甲口袋里-

    十分钟后,餐车带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敲响了顶层套房的门。

    “谁?”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恰好也刚走到门口,不悦地瞥了一眼侍应生,“这是什么?”

    侍应生愣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您订的餐吗,我们用最快速度出餐了,您慢用。”

    “我没有——”

    邵烨的话说了一半,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传来一道略有沙哑低沉的声音:“我点的,拿进来吧。”

    “好的,您的奶汁鲑鱼,肉酱意面,以及一份豌豆浓汤,慢用。”意识到邵烨的脸色不佳,侍应生飞速放下食物,转身推着车一溜烟离开了房间。

    斯文的男人走到窗边,看向落地窗外的江面:“今天天气很好,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十二点上来找你,带你去甲板上吃午餐,现在才十一点半,你怎么已经叫餐了?”

    餐刀将柔软的鲑鱼肉分开,赤红的肉一分为二,被餐叉送进口中,伴随着咀嚼,简沉漫不经心道:“饿了,等不及你上楼。”

    说话的同时,一颗豌豆悄无声息地滚落进长绒的地毯里,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先跟大家道个歉,谢谢大家这么久都没有催我。

    因为咳了三个多月,加上一些基础病,三月身体出了一系列大问题,不得不请了长假,工作和写作全都暂停,一直在养病。

    第114章 夜幕

    邵老板怎么一直不露面,难不成是金屋藏娇了?

    七小时后, 蒙镇。

    “行动按照计划正常进行,林海森已经入套,准备收网!”

    蒙镇唯一的码头上, 几艘不起眼的渔船随着波浪起伏,锈迹斑斑的舱门“嘎吱” 一声打开, 扬起带着铁腥味的粉尘, 一颗剃了板寸的脑袋从船舱中探出,低声问:“杜副队, 霍队他——?”

    同样一头板寸的杜晓天站在船头, 扭头瞥见背后探出来的脑袋, 疾步回身, 将杨俭塞了回去, 厉声道:“不想害死霍队就给我滚回船舱里!”

    蒙镇地理位置极为偏僻, 即没有商业价值,交通的便利程度上也丝毫不占优势,平日里可以算得上是闭塞,甚至鲜有外人走动。

    以至于镇上的招待所都已经空置了许久,北桥分局一行人刚住下两天就集体染了一头虱子, 不得不集体推了板寸。

    本就是平日里令行禁止习惯了的作风, 一个个腰背挺拔得和常人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更不用剃了板寸之后变得更为显眼了。

    杜晓天压低了嗓音, 脸色阴沉地将杨俭往里推了推:“谁也不能保证蒙镇此刻没有林海森和邵烨的眼线, 再擅自离开船舱,接下来的行动你就不用参加了。”

    杨俭被杜晓天推得一愣,迅速意识到了什么, 面色煞白:“对不起!我是想问, 不是说霍队就在林海森的船上, 时刻准备着接应吗,霍队人呢?行动这都快开始了,他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

    北桥分局这一批小刑警,基本上个个都是霍无归亲手训出来的,从入北桥分局开始,就由霍无归管理,每一次行动也都有霍无归的指挥,被霍无归带领着冲锋陷阵或者抓捕审讯。

    这是第一次,行动即将开始,但作为北桥分局刑侦一队灵魂的霍无归依旧杳无音讯。

    杨俭眼神略有迷茫地看向窗外的水面,眼前依稀是霍无归挺拔的背影:“这是我,应该也是杜副队你入队以来最大最重要的一次行动,霍队不在,我——”

    “离了霍无归,你们就活不下去吗?”略有沧桑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管弘深微有不悦地从监视器后抬头。

    外表看似破败不堪的船舱内部,最先进的刑侦设备一字排开,屏幕的光线映在皱纹横生的脸上,短短几天时间,他似乎也老了几乎十岁。

    管局的儿子生死不明,最得力的下属音讯全无,杨俭几乎下意识立正:“报告管局,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好奇霍队怎么一点消息都不传出来。”

    这话一说出口,杜晓天的手已经飞速落在了杨俭后脑勺上:“出去别说你是我学弟,上课的时候没学过金唇窃听器吗?只要邵烨的船进入港口300米范围内,我们立刻能得到他的消息!”

    “那不是都落后几十年,早就淘汰了吗?”杨俭摸了摸被拍了一巴掌的后脑勺,略有些许无辜,“八十多年前的东西了,还能用吗?”

    “邵烨这人,极为警觉,很可能在全船安装了信号屏蔽装置和反窃听设备,更何况船一开就是几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充电。”杜晓天瞥了一眼管弘深,叹了口气,表情无奈道,“只有金唇可以做到不借助任何电流,仅仅依靠微波脉冲无限延长使用寿命。”

    说话的功夫,杨俭低着头,不安地用余光扫着管弘深,生怕被管局质问自己的不专业。

    幸运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注视着屏幕,面色紧张地等待着装载有林海森和邵烨的船一点点逼近港口。

    “1公里!800米!600!”随着无人机和卫星画面的传输,技术员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报着邮轮的实时位置。

    就在这时,一台电脑前有人抬起头,面色瞬间苍白下去,双唇嗫嚅道:“没有反馈!”

    “什么意思!”管弘深迅速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金唇窃听器没有任何反馈!”技术员疯狂点击着鼠标,声音带着颤抖,“船只现在距离港口已经不到200米,照理说应该能接收到反馈!”

    始终坐在最后的王胜利抬起头,飞快问道:“窃听器放在哪里?!”

    技术员焦虑地抓着头发,闷声回答:“那个失去信号的追踪器在霍队身上,金唇在简法医体内……”-

    270度极佳视野的巨轮顶层包房内,保洁打扮的阿姨敲门后低着头走了进来:“您好,我来给您做今天的保洁,今天开夜床吗?”

    “这个不急。”简沉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鲑鱼,放下刀叉,“刚刚我不小心把一颗豌豆弄到地毯上了,阿姨您记得送去洗。”

    说罢,他朝阿姨身后指了指,地摊上赫然多了一小块绿色印记,简沉语气略带赧然:“不好意思阿姨,你进来的时候没来及提醒你,你刚刚把豌豆踩碎了。”

    保洁垂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您放心,就算您不说,我们的地毯也是每天都换的。”

    这船上的电梯、房间配的进门地毯统统印着星期一到星期日的文字,每天都会更换,以确保清洁到位。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简沉微笑着注视阿姨将地毯换下,直到忙完所有后出了门。

    这辆保洁车,他已经观察了数日,每天上午都会来收需要清洗的物品,如果他判断没错的话,车内目前空无一物,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服务对象,之后车子应该会顺着楼层和房间的等级逐渐向下。

    只要霍无归在船上,他就有机会和保洁遇上,就能看见那块带着一颗碎豌豆的地毯。

    只要霍无归能看见,他就一定会懂自己就在船上。

    哪怕霍无归察觉不到,自己也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简沉将左手落在右手的纱布上,轻轻笼住,透过纱布,感受着最下层的金唇窃听器。

    那是从管弘深的农场离开前,得到的最后一个东西。

    他将窃听器藏在了烧伤敷料下,只赌邵烨对自己还留了最后一点特殊性。

    为了防止伤口发炎感染、将来形成挛缩瘢痕,敷料除了定期换药,轻易不能取下,他赌邵烨作为医学生有基础的知识,也赌邵烨对他还保留了些许微妙的特殊对待-

    日落后的江面波澜不惊,一艘游轮缓缓靠近蒙镇港口。

    霍无归站在甲板上,注视着真正的黑暗,人迹罕至的小镇,几乎没有任何光线,林海森手下的船员们乱中有序地穿梭在甲板上,搬运着货物。

    如果是不清楚情况的路人,看见这番场景,大概只会断定这是一群勤劳善良的船工,赶着夜色仍在工作。

    霍无归的目光顺着来往的人群穿梭,直到望向港口仅有的星点光线。

    “知道他们在搬什么吗?”林海森站在霍无归身侧,平静地露出笑容。

    夜色掩护下,一切如同一次稀疏平常的航行。

    霍无归挑起凌厉的眉峰,语调冰冷:“一些累赘罢了,人和货都是。”

    但问题是,如果船上那些人都是邵烨和林海森选择的累赘,那为什么卸货的时候,林海森从未考虑过让这些人下船?

    只要找个无人区域将他们扒光了赶下去,等他们走个一天一夜找到警察的时候,船早就过境了,到时候不光货物的成本可以保留,人的吃喝开销也能立刻少掉一半。

    林海森和邵烨大费周章,不惜引人注目在海沧纠集了如此多的罪犯带上船,为的难道不就是在必要时候用来转移警方的注意力、制造混乱吗?

    以这些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警方绝不可能对他们坐视不管,但有限的精力一旦分给这些人,就实现了林海森和邵烨的目的,成了舍本逐末。

    “别看这些人现在玩得开心,满腔期待踏进新世界。”林海森已经年逾七十了,但一身黑色风衣,说话时嘴角带着微笑,看起来丝毫没有寻常老人的和蔼可亲,紧随其后的话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啊,他们都以为自己能走到终点,但那终点,只有你——我。”

    没有邵烨,当然也不会有简沉。

    江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霍无归却没由来感到一阵不安,朝着身后高处看去,不动声色道:“这么重要的日子,邵老板怎么一直不露面,难不成是金屋藏娇了?”

    比如简沉,霍无归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那是自然,邵老板不像我风烛残年,人家正是好时候,身边又怎么会缺女人?”林海森说着朝霍无归暧昧地一挑眉,“说起来,他身边的女人,似乎和你结的梁子不小。”

    林海森话音刚刚落下,顶层始终关着灯的房间突然亮起。

    光亮瞬间洒满黑暗,霍无归冷了一秒,条件反射地绷紧了浑身肌肉,呼吸短暂地露出了一秒破绽。

    那间应该软禁了简沉的房间里,映出的竟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甚至几乎可以一眼认出,那是冉焕兰。

    夜色一片死寂,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身的动静,霍无归喉间一紧,猛然意识到……以冉焕兰和简沉的关系,这两个人绝不会共处一室。

    否则,只要冉焕兰得到机会,她一定会先将简沉杀之而后快。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简沉自始至终不在那间屋里。

    第115章 飞鸟

    飞吧,飞去霍无归眼前吧。

    霍无归脸上的表情只是短短失控了一秒。

    再抬头的时候, 他脸上已经只剩下了江面波澜折射的摇晃月色,冷冷蔑笑道:“我和冉焕兰,确实有些梁子, 但您放心,她很快就没办法找我的麻烦了。”

    仅仅是那么一秒的走神, 就已经被林海森迅速捕捉到了。

    混迹金三角近三十年, 林海森的毒辣也从来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面容慈蔼的老人漫不经心地发问:“霍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许不满?怎么, 你以为那个房间里的是谁?”

    “没什么, 只是在想若是早知道和林叔这么快一拍即合, 我又何必从牢里把这该死的女人捞出来。”霍无归云淡风轻地瞥了眼近在咫尺的港口, 似是随口道, “船也走了不少天, 邵老板和他那帮人也不从顶上下来透口气,感受一下脚踏实地的感觉吗?”

    他只看见林海森露出一个状似无害的笑容来,沙哑着年迈的嗓音回答:“邵老板有邵老板的安排,我自然是不好多说的,他既然不想出来, 那就任由他待在上面好了, 反正等一过了国境线, 你我联手, 他不想出来也得出来。”

    江声拍打着船舷, 天空有迟归的禽鸟划破夜色,带来轻微的夏夜晚风,霍无归听见林海森的话, 先是一愣, 随后心中警铃大作!

    这反应, 不对劲!

    林海森这七十多年不是白活的,自己还没出生,他就已经过了几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更别说被迫远走异国他乡,在金三角那样险象环生的地方蜗居快三十年。

    他这样的人,素来警惕性极高。

    停靠蒙镇口岸,是为了卸下货物,伪装成货商,以便调整载重,顺利过境。

    但这本就是节外生枝的一环,以林海森的性格,不可能不设下防备,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允许邵烨躲在楼上。

    要出事,也得连带着把邵烨拖下水,绝不能让邵烨趁乱占了便宜,这才是林海森该有的思路。

    这一刻,霍无归感到心中始终盘旋不去的预感终于逐渐清晰明了——

    能让林海森这么说,只有一个可能,邵烨从始至终,根本就不在船上!

    霍无归想明白的瞬间,立刻感到夜幕沉重地压在了肩头,他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脑内已走过千回百转。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这几天的所有异样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难怪他明明试图借点餐给简沉传递信号却一无所获。

    难怪简沉这几天来从未想过或者试过用任何方式给自己传递信息。

    难怪林海森之前的态度有诸多反常,甚至对自己放松了不少戒备。

    这根本就是他和邵烨联手演的一出好戏!

    过了境,那俩人会不会势不两立他不知道,但他们一定会先把失去作用的自己解决!如果过不了境,那下场就更不用想了。

    可——

    如此这般,对林海森能有什么好处?

    邵烨带着声称会制毒的简沉和金佛远走高飞,林海森这只有一艘装满不值钱货物的游轮,和一群整日吃喝玩乐的三教九流。

    是什么诱惑能让林海森同意这样吃亏的安排?

    “离靠岸还有多久?”霍无归一时半会想不通林海森脑子里究竟是什么,只得紧攥着手,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旦船只靠岸,林海森被捕,邵烨那里肯定会得到消息。

    到时候邵烨必然会知道自己没有反水,开向简沉的那一枪也是故意为之,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那简沉自然也就从未离开自己原本的阵营,一切最终又将导向简沉身上。

    林海森被捕的同时,简沉就会彻底暴露。

    霍无归眼前隐约浮过简沉那副单薄嶙峋的身躯,他摇摇欲坠的命运,此刻全部赌注竟然全数押了自己身上,霍无归心想。

    船决不能就这样靠岸!

    “五分钟。”林海森满意地看着船上众人忙前顾后,得意道,“你看他们,真像一群猪,吃了喝,喝了睡,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猪!

    霍无归诧异地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群,终于意识到了异样的关键所在。

    这群人不是像猪,在林海森的眼里,他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猪!

    金三角一带,将那些可以化作资源的人,成为猪仔。

    并非夸大其词,而是真的如同动物般丧失了一切生而为人的权利和尊严。

    林海森留着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打算随时放弃,这些人才是船上真正的货物!

    所以他宁愿扔掉值钱的货物,所以他愿意同意邵烨的安排,因为这些人身上才有着无限的价值。

    听话、能打、脑子一根筋的留下当做马仔。

    有本事、有口才、懂点计算机和金融的送去诈骗。

    会来事、眼力好、懂人情世故的就送去地下赌场做叠码仔。

    漂亮的女人要么当做玩物,要么去做荷官,丑的女人当成货物。

    就算真的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服的,还能真的当成肉去卖,卖血,卖零件,什么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一个人,少说也能创造一百万的价值。

    那可比贩毒更加一本万利。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是当初在海沧参与犯罪直播被选中的。

    他们上船时,都以为自己靠着出色的犯罪才华得到了背后大佬的青睐,自己将要跟着当年的传奇人物,开始征战金三角,刀尖舔血,飞黄腾达。

    哪怕走时有家人挽留,他们也必然是一意孤行,加上逃犯的身份,想必不会有任何家人敢报警找人。

    想要阻止林海森,也只能从他最在意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上入手,港口越来越近,霍无归当机立断开口:“确实,但您就不怕这些猪有了自己的意识吗?”

    “什么意思?”林海森略有意外地瞥了霍无归一眼。

    整个蒙镇口岸已经近在眼前,小镇人口稀少,统共也没有亮起多少灯火,岸边的渔船内警方正在严阵以待,霍无归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低声解释:“这群猪仔,总不可能个个都没脑子,船上颠簸,脑子颠糊涂了也是有可能的,但下了地呢?”

    “谁敢保证,这些人里有哪个自作聪明的糊涂蛋,下了船,脚踏实地了,心里想明白了,闹出点什么动静?”霍无归轻轻指了指甲板上搬着货物的人群,意有所指道。

    林海森是聪明人,自己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应该懂是什么意思。

    果然,林海森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夜风扫过,掀起霍无归额前碎发,漆黑眼眸穿透夜色定定望着林海森,等待一个答复。

    “那你说,怎么办。”波浪翻滚间,林海森拉长语调,看向霍无归。

    他等得就是此刻,却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随口道:“您这些猪仔,事前可从未告诉我,好处也与我无关,我凭什么告诉你?”

    空中飞鸟零星略过,爪上是筑巢所用的枝干、草屑。

    霍无归不去看林海森,而是仰头望着那些鸟,心道这会已经入夜,本不该有鸟,这兴许是对刚刚有了雏鸟的夫妻,为了给幼鸟筑巢,才不得不四处搜罗材料,落得个晚归。

    他的父母,还未曾来得及为他筑巢,就死在了林海森手里。

    他总算能将这仇亲手报了,只需要再忍一忍,按兵不动。

    “我可以答应你,这批猪里,我把成色最好的那批分你一半。”林海森把玩着手里的火机,无意识地反复开合,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信任我,我现在就能给你的离岸账户打这个数作为定金。”

    老人伸出皱纹层层堆叠的手,曲起三根手指,比了个八。

    霍无归眼眸深处轻轻震动了一下,仅仅是帮忙震慑这群人,林海森就愿意给八百万,那这群人到底能给林海森带来多少价值?

    那是人,活生生的生命。

    可在林海森的眼里,他们简直就和真正的猪别无二致。

    霍无归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眼神避开林海森,盯着天上的归鸟,摆出无所谓的样子道:“这钱不多,但值一个举手之劳,不巧,我也算公大近些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我有办法让整个蒙镇港口,与外界失联十五分钟,但只有——”

    话说了一半,霍无归的眼神焦点突然定格在了半空中。

    看见夜色中那只归鸟的瞬间,他背上冷汗立即开始狂奔,被夜风一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浑身热血仿佛全部涌入心头,又奔向四肢百骸。

    那鸟的爪子上,是几绺白色布料。

    刚刚过去的几只鸟,爪子上统统都有同样的料子,只是刚才离得远,被自己当成了植物!

    那分明是纱布!-

    几十海里外,风平浪静的江面上,简沉半靠着窗,缠满绷带的手捧了一把松子。

    “怎么突然有闲情逸致看夜景?”邵烨用故作温柔的语调,双手虚放在简沉身侧,问道,“你伤没好透,身体还虚着,少吹点风。”

    简沉不以为意地嗑开一颗松子丢进嘴里:“看见外头有几只鸟,这江景那么好,我出不去,还不能逗逗鸟?”

    邵烨心里似乎是权衡了几秒,才觉得左右不过是开个窗,现在霍无归和林海森应该离这艘船有不少路程了,于是掩上了半扇窗,柔声劝阻,“那至少避开点风,想喂鸟的话,我找人送点面包来?”

    “哪用得着这么挑。”一只鸟在说话的功夫趁机偷了颗松子,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夜色昏沉,简沉眼神不好,那白点刚离开不远,便在视野里消失了痕迹。

    “这鸟叫拟啄木鸟,喜欢吃植物果实,比如松子。”简沉有些累了,声音听起来更加低沉,却十分平和,“能在这江上活下来的野鸟,自由自在,怎么可能挑食呢。”

    他话头沉下去,嘴也闭上了,盯着手上的纱布心道。

    六月,正是这些鸟求偶筑巢的时候,它们和人类一样,喜欢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通常居住在岸上,每日来回往返,搜寻食物和筑巢材料。

    五年前,湄沧江上的一起杀人案,尸体始终下落不明,正是因为拟啄木鸟从浮尸身上带走了一枚纽扣,回到岸上筑巢,恰好选在了水警的院里,才得以真相大白。

    他当时恰好被捉去验尸,听水警们把这事当做八卦说,便一直记到了今天。

    “我看累了,今晚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休息了。”简沉关上窗,却依旧靠在窗边,看着一片漆黑的江面,确信周围并没有任何一艘船只。

    但如果霍无归和他在一艘船上,他不相信这么几天下来,霍无归没想过办法联系自己。

    也不相信邵烨会如此轻松,不做提防。

    他们自然不可能放霍无归离开,那想必,这湄沧江上,一定还有另一艘船,而霍无归就在那里。

    烧伤患者的伤口,与其他人不同,纱布上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淡黄色的组织液,自己的眼睛不好,但霍无归的眼睛是出了名的的好,他只要看见鸟带着纱布飞来,必定就懂了。

    简沉盯着自己早已看不见的夜色默默道,飞吧,飞去霍无归眼前吧。

    作者有话说:

    趁养病把前文大修了一遍,略微调整了一些错字和bug,不记得剧情的姐妹可以把上一章看一下。

    这波会好好写到完结,不会再断啦。

    第116章 信号

    “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特殊的。”

    即将八点, 就算是海沧的夏天,夜幕也已经笼罩了江面。

    远离城市的灯火,江水化作漆黑翻涌的深渊, 吞没了一切飞进黑暗的东西。

    顶层视野极佳的套房内,邵烨举着红酒杯, 朝简沉示意:“再往前, 就要出境了,期待吗?”

    说罢, 他将杯中暗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眼神落在简沉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怎么, 在想什么, 你那个当局长的养父, 还是你那个毫不犹豫朝你开了一枪的姘头?”

    “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 打断了邵烨的提问,邵烨微微皱眉,不耐地走向门口——

    一个马仔拎着只鸟出现在门口。

    鸟的脖子已经被拧断,身体上是一个明晃晃的血窟窿。

    失去生机的眼睛圆瞪着。

    “拿着只死鸟过来做什么?”邵烨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平静的,几乎无法听出语气里的不悦, “拿出去。”

    听见“死鸟”二字, 简沉心头顿时一紧, 既没有抬头, 也没有半分挪动, 背对着门淡淡道:“我身上有伤,要小心感染,野鸟身上带着不少寄生虫和病菌, 麻烦拿出去丢远点。”

    马仔听见简沉的话, 愣了一下, 露出犹豫的神情。

    邵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眼简沉:“你下午不还在窗口逗鸟吗?怎么这会看见鸟又嫌弃有细菌了?”

    简沉语调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似乎有些不耐烦,从嘴里不轻不重地飘出一句:“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病,下午我心情好,现在我心情不好。你们心理学上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他放在床铺上的手暗暗攥紧,动作却极其轻微。

    跟了魔术师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对魔术师说话,房门外的马仔脸上表情越发精彩,边用余光瞟着简沉,边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鸟,是我在甲板上打野鸟的时候看见的。”

    “它从这位贵客的窗口飞出去,爪子上带了些东西,我觉着可疑,所以给打了下来。”

    房门口安静了片刻,随后邵烨开口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那马仔似乎并非汉族,也不知是从缅甸来的,还是附近的佤族,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别扭的汉语解释,“是几根碎纱布,也不知道哪来的。”

    简沉始终坐在床上,神情放松,看不出任何焦躁不安。

    邵烨那头再次经过了几秒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一贯儒雅里带了点轻慢的声音再次响起:“碎纱布而已,不用什么小事都拿来麻烦我,别再让我发现你在船上搞引人注目的动静。”

    “我不是……”马仔的声音顿时诚惶诚恐起来,慌忙辩解,“我是用弹弓,没敢用枪。”

    “下去吧。”邵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干自己该干的。”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刚刚焦灼的气氛像是从未存在过,简沉半侧过身,似笑非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对手下人的样子,和我记忆里的人完全不同。”

    邵烨就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有些隐约,看不出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动作。

    几秒后,他嘴角慢慢曲起,堆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小沉你知道的,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特殊的,只不过——”

    简沉脸上毫无反应,始终悬着的心却从未放下过,抬了抬眼皮,看向邵烨镇定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很担心你手上的伤。”邵烨依旧是笑着的,却靠着桌坐下,整个人朝后倾去,露出玩味的神态,“你今天,是不是该换药了?”

    简沉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你确定这么做可以屏蔽整个港口的信号?”蒙镇口岸边,林海森狐疑地瞥了眼霍无归,再次确认了一遍,“这就是你的办法?”

    霍无归半蹲在一台设备前,头也不抬地摆弄着什么:“你船上原本就有这台信号屏蔽装置,但我想这玩意应该只针对我和那些猪仔,你和你的心腹应该另有通讯方式吧。”

    林海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向甲板上的猪仔们,微微一笑:“那是当然,怎么,你要让我也和外界失去联系吗?”

    霍无归大脑迅速运转,说出口的话却带了点不屑:“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介意现在立刻停下,等上了码头,万一有猪仔反水,我还能玩出无间道回警局当我的队长,毕竟他们还天真地以为我是来卧底的,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命离开蒙镇了。”

    “你什么意思?”林海森猛地侧过头看着霍无归,警觉道,“你和警队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霍无归无所谓地放下屏蔽装置,一手摸出打火机,一手拢着风,深吸一口气后朝着林海森长长呼出:“对我们生意人来说,这世上当然是敌人越少越好,就像你和我,也像我和警队,没什么永远的敌人,也没什么永远的朋友,您毕竟年事已高,谁知道还像不像当年那样行事狠辣。”

    “您若成事,我自然也乘东风之便,扶摇直上。”霍无归修长手指轻掸烟头,落了一地烟灰,浓郁的眉压低,笑道,“您成不了,我回警队领我的一等功,倒也不失为一条后路。”

    林海森意外地深深注视着霍无归。

    若霍无归此刻摸着心口对天发誓、表忠心,他反倒是有些怀疑这样聪明一个人是否会全盘信任自己。

    但霍无归这样将底牌和盘托出,他反倒觉得事情简单明了起来:“我在南方混的时候,听那些南方佬说过一句话,食得咸鱼抵得渴,我既然敢让你上船,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你也不用想着出了事有办法撇开我跑得干干净净。”

    “你说你有办法放大屏蔽装置的功效,那我用人不疑。”他说着俯身拍了拍霍无归的肩,“我那些手下的信号,如果不得不一起屏蔽我也不会阻拦,但你必须保证,我有办法和外界沟通。”

    霍无归对林海森的要求早有准备,顺着接下话头道:“这你大可以放心,简单直白来说,移动通信的工作原理是在一定的频率范围内,用无线电波联系无线设备和基站,这样数据和声音就可以通过一定的波特率和调制方式完成传输。”

    还好在局里的时候,万事亲力亲为,霍无归暗中庆幸了一下,当初没有在听技侦废话的时候打断他们,此刻有样学样地装起来:“所以,信号屏蔽器的基本原理就是使用信号发生器扫描信号,再让其经过倒相器,由振荡器调制到移动通讯的工作频段,最后,功率放大器会放大信号,放大后的扫频信号就会用无线电波的形式向空中发射。”

    这段话说得云里雾里,哪怕连霍无归本人都不确定自己说得到底正不正确,但正确与否对霍无归而言本来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不过是能否震慑住林海森。

    所幸林海森本就年事已高,对这类科技产品一窍不通。

    现在听着霍无归这通解释基本是云里雾里,但碍于身份,决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不得不耐着性子假装正在认真听霍无归分析、权衡利弊的样子。

    霍无归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继续友情支教:“我们发出的扫频信号会在手机接收到的报文信号中形成乱码,屏蔽装置开启后就会不断从低端频率向高端频率进行扫描,功率越大,离基站越近,场强越强,效果越好,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让干扰器的功率增加,扩大工作范围。”

    “你的卫星电话并不依赖基站进行通讯,因此屏蔽装置的干扰也无法对其产生作用,你所以大可以放心。”霍无归下了最后结论,“只是——”

    这句话林海森听懂了,心里也终于定了下来,语调里不易察觉的紧绷彻底消失,随口问道:“只是什么?”

    “我刚刚也说了,离基站越远,效果越好,因此需要一个人在上岸的第一时间带着装置前往港口的基站,而那里,也是港口警卫室所在的地方。”

    霍无归说罢,没有多说一个字,等待着林海森开口。

    刚刚说那么长一段话,不光是为了让林海森信服,更是在利用海量的信息冲击林海森的大脑——

    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要保持专注应对如此长段落的信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而在听完最后一句话,确认自己的卫星电话不会失灵后,安下心来的瞬间,整个大脑又瞬间放松。

    哪怕是林海森这样精明的人,此刻也必然会有片刻的松懈。

    果不其然,哪怕霍无归半个字都没说,林海森也自作聪明地发问起来:“我手下的人,没有哪个不是通缉犯,除了你,没人能有机会靠近基站,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会不会做些小动作?”

    “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亲自跟去监视我,毕竟——”霍无归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林海森满脸的沟壑褶皱,微笑道,“你离开海沧三十年,回来后也未曾露过面,现在能认识你的人,还能有几个呢?”

    作者有话说:

    我明天速速一个写,争取让二位能见上面。

    说明一下,信号屏蔽部分的原理是霍队为了诱敌胡诌的,是错误的。

    第117章 处置

    泯灭人性后穿上人类的皮囊。

    十五分钟后, 蒙镇港口。

    夜幕笼罩着港口,蒙镇的体量并不大,城市灯光稀少, 钢铁集装箱林立的港口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逼仄冷硬的集装箱, 通道极为狭窄, 整个港口压迫感十足。

    几艘停放在港口边的小渔船黑灯瞎火,看起来极不起眼, 船上, 杜晓天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目光穿过不透光的单向玻璃, 握着对讲机, 压低嗓音道:“鱼已入港, 开始行动。”

    他身后,管弘深和王胜利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巨轮正随着波浪缓缓进港,早已经安排好的引水员正在港口的小艇上等待——

    在海上,每一个港口, 都有自己独特的水文情况, 不同港口的宽度、深度、海风、洋流都有着自己的特性, 船舶入港的时候, 本船的船长往往不熟悉情况, 很容易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故。

    因此,远洋船往往需要一个本地的引水员,通常都是由船东在需要停靠的港口提前雇佣。

    而湄沧江虽然不是海洋, 却因为独特而复杂的水文情况, 导致了船舶入港时一着不慎就会遭遇同样的困境。

    对于手续齐全的船只来说, 引水员都是本地港口强制配备的,但对于林海森这艘充满问题的轮船,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从当地的走私黑市里暗中聘用私人引水员了。

    也正因此,才给警队的工作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现在,金唇窃听器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半点信号反馈,不论是霍无归还是简沉都生死不明。

    唯一得到的消息也只有几日前霍无归用船上的红酒瓶暗中传出的“今晚八点,船只停靠蒙镇”。

    他们必须在船只彻底进港前掌握船上的一切动向。

    “准备好了吗?”杜晓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港口,向引水员问道。

    小艇上,从蒙镇当地调来的水警谭虎早已乔装打扮好,压低了安全帽的帽檐,低声确认:“放心,我已经在这港口呆了三十多年了,不会出任何纰漏。”

    作为一名引水员,除了要熟悉本地港口的情况,更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颠簸的小艇上,爬上更颠簸的巨轮外壁,从悬挂的软梯爬上甲板。

    这本身就具有极高的风险,更何况,要上的船还是这样的龙潭虎穴。

    两艘船逐渐靠近,十几米高的巨轮甲板上放下一条软梯。

    虽然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江面上,顶着江风攀爬软梯实非易事,但水面颠簸,一旦钢质悬梯砸到引水员的头部,引发的危险更是不堪设想。

    “上来!快,别发出任何动静!”船上,林海森的马仔朝着小艇上的谭虎招呼了一嗓子,挥了挥手后迅速缩回了脑袋。

    小艇上,谭虎带上双白色劳保手套,飞身跃起,在两艘船的摇晃下紧抓住软梯,三下五除二攀援而上。

    “上了!上去了!”小渔船上,几个压抑但难掩喜悦的声音响起。

    兴奋的不止渔船上的警员们,巨轮上,马仔同样朝着林海森跑去:“老板!引水员上船了,可以开始准备靠岸了!”

    今晚停靠蒙镇,将是他们在越过国境线前的最后一次靠岸。

    卸下超重的货物之后,这艘巨轮就要带着财富和野心,去往新的天地。

    “大惊小怪什么,霍老板,跟我走一趟吧?”林海森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反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嫌弃马仔一惊一乍给自己丢了面子,说罢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朝谭虎走去。

    看见马仔正在准备将谭虎爬上来的软梯收起来,林海森突然出言:“等等,别收,我跟霍老板走一趟。”

    闻声,周围簇拥着的几个马仔顿时大惊失色,几个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都没敢吭声。

    几秒后,郭廷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马仔才算看见了主心骨,纷纷到:“廷哥!老板说他要亲自跟霍老板下去……”

    郭廷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海森,闷声问道:“老板,怎么突然要亲自下船?”

    “你就是玛赛耶介绍过来的引水员吗?”林海森没有回答郭廷,反而将眼神瞟向刚上船的谭虎,绷着脸问。

    谭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玛赛耶,是镇东的杜丹敏找我的,你们到底要不要引水,不要我就下去了,别浪费老子时间,要就赶紧给老子把尾款付了。”

    虽然是水警,名字也是个汉族名,但谭虎是蒙镇本地实打实的拉祜族汉子,因为常年在码头行走,面孔晒得黢黑,一口少民口音,口中的两个名字也都是附近远近闻名的黑市掮客,听起来都极像是那么回事。

    “廷,给他打十万尾款。”说罢,林海森又转头道,“你们正常盯着这帮猪仔卸货,谁起了疑心,别多废话,直接打晕拖回船上,别给他们废话和交流的机会,我和霍老板去去就回。”

    林海森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这趟下船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三角这种吃人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忠诚,他也不相信自己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只相信所有人的忠诚都可以用利益买到。

    但前提是,这些人需要留着一条命来享用刀尖舔血换来的荣华富贵。

    按照霍无归说的,一旦开启了屏蔽装置,那么整个港口的所有人都会无差别地失去信号。

    对于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命底牌,没有人会愿意像那群猪仔一样,失去联络外界的手段,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把所有人都囊括进去,难保有人会在此刻反水-

    与此同时,湄沧江上。

    简沉垂眸,嘴角微微掀起一个弧度,略有自嘲道:“我当你有多少真心,说我在你那里永远是特殊的,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试探起我来了?”

    “怎么会呢。”邵烨像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简沉,连简沉要说什么都心知肚明,没有半秒的考虑,话语已经诚恳又自然地从口中吐出,“我当然相信小沉你绝对是清白的,我不过是希望我的兄弟们也能发自内心相信你的清白。”

    说完,他在简沉身边坐下,拉起简沉裹着纱布的手,微笑道:“当然,我也是真心实意担心你的伤。”

    “这几天怕船上环境不好,伤口感染,一直没给你换药,今天看你还能喂鸟,想来是好些了,不如就把药换了吧?”邵烨表现得如同两人还是普通纯粹的大学室友关系一样。

    一瞬间,简沉甚至有些恍惚。

    过去那近一个月天翻地覆的日子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那安排了惊世骇俗的偷天换日金佛案,轻描淡写就让五个女孩冤死湄沧江中的,真的是邵烨吗?

    那在国境线边,分明做好了准备要让刀艾岩再也开不了口的,是邵烨吗?

    还有那天的院落里,亲自设计让波坤去死的,也是邵烨吗?

    这个人究竟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在完全泯灭了人性之后,却依然穿着一副人类的皮囊。

    简沉苦笑着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要战胜这样的一个人,自己除了比他的心更冷更硬,更加坚定以外,别无他法。

    “你如果怀疑我,那我有个更简单的验证方法。”简沉淡淡道,“你的兄弟们也会亲眼看到,我的能力足不足以服众。”

    邵烨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玩味的表情:“你上船这么多天,不是始终都没有在意过我的那些手下们吗,对我描述的未来也毫无兴趣,今天怎么想起服众来了?”

    “我已经上船这么几天,海沧、北桥没有任何动静,也至今无人追上,对此,我唯一能做到猜测就是,霍无归已经反水,上了林海森的船,你们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简沉冷静地分析道,“霍无归已经反水,朝我开了一枪,北桥分局现在群龙无首,剩下一群没了霍无归连路都不会走的废物,没有人能来救我。”

    “权衡利弊,自然是跟着你混更有出路。”简沉耸了耸肩,嘴角挂着一个自嘲的冷笑,“不然等着消磨完你的所有耐心,然后成为和那五个女孩一样,浮在煤仓江上随时可能爆炸的巨人观尸体吗?”

    邵烨微微眯眼,挤出一个虚伪的苦笑:“你明知道我对你和对那些工具是不一样的,好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服众吧——马戏团未来的二把手。”

    “你的马仔说,看见一只鸟从我的窗口飞走,所以用弹弓打死了鸟,带回来给你?”简沉复述了一遍,笑着问,“这江上的风有多大,我想你也是知道的,你的马仔几斤几两,你也应该比我清楚。”

    见邵烨露出些许犹豫,简沉立刻乘胜追击:“哪怕是没有风的时候,在行驶的船上打一只鸟,还能落回甲板上,都实属不易,更别提傍晚风如此大的时候。”

    邵烨皱着眉打开窗,点了根烟,侧身问简沉:“鸟已经打回来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再打一次。”简沉伸手跟邵烨要了根烟,俯身靠在窗口,盯着悬了漫天星河的夜空,眨眼道,“我和他比一场。”

    再打一次是质疑对方的能力,但比试一场,却是没办法拒绝的——

    混迹黑暗世界,这些马仔仰仗的就是本事,如果不敢比,那哪怕邵烨不发话,以后在马戏团里也会混不下去。

    只要在比赛中胜利,不光能证明马仔说谎,更是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邵烨像是没看出简沉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十分规矩地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眨了眨眼:“那么请问,你做好输了之后的准备了吗?”

    “任你处置。”简沉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

    第118章 中毒

    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赛索社, 过来。”

    夜幕越来越黑,船只在漆黑的江面上平稳前行。

    一个满头是汗的马仔立刻跑了过来。

    船上的灯光朝着周围的黑暗散射而去,但不过是短短十余米的距离, 便完完全全被黑暗吞噬殆尽。

    邵烨带着简沉出现在甲板上,目光远远落在空无一物的夜色里, 语气漫不经心:“赛索社, 你是说刚刚在甲板上打到了一只鸟,对吗?”

    正在甲板上忙碌的马仔闻言立刻抬起头, 迎着邵烨身后简沉的视线, 谨慎道:“回少爷, 是的, 我打了只爪子上抓着纱布的啄木鸟, 我发誓没有说谎。”

    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与几分钟前不同, 刚刚在套房内还口齿清晰的人,此刻却显得有些大舌头。

    简沉抱着个不知从哪来的保温杯,仰头漫不经心喝了一口,杯子里浸泡的大片茶叶沉沉浮浮,随波摇晃。

    邵烨点点头, 朝简沉侧过头开口:“你说没说谎, 这位简先生说有办法证明。”

    简沉和马仔的目光顿时撞上, 两个人都没有挪开视线。

    他清晰地从那个马仔眼睛里看见了戒备和更深的凶悍——

    赛索社, 一个标准的佤族名。

    这一代生活的佤族, 大多从小在山林间野惯了,弹弓都是自小玩剩下的东西,熟练的孩子不说百发百中, 也算是十拿九稳。

    这马仔跟着邵烨, 自然清楚邵烨的为人, 如果此刻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以邵烨对简沉的重视程度,说不定下一秒被抛进江里的就是自己。

    但两个人面上都没有任何波澜,简沉迎着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我提议,和这位朋友进行一场射击比赛。”

    “邵先生您也知道的。”温润的浅琥珀色双眸转向邵烨,满是平静的笑意,“我的眼睛不怎么好,如果这位朋友连我都比不过,那想必刚刚说的都是谎言了。”

    能在行驶的船上射中一只飞行中的鸟,还必须是鸟途径甲板上空时,否则鸟就会落进滔滔江水中瞬间消失,这自然是颇具难度的一件事。

    赛索社歪起嘴角,从一边拿起弹弓,嗤笑了一声,很明显是认为简沉过分不自量力了。

    “拿着,吃了。”简沉冷不丁拦了一下赛索社,左手在旁边乱糟糟的一堆绿植上薅了一把,随即摊开左手,伤痕累累的掌心上,躺着几片绿叶。

    邵烨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简沉:“这是什么?”

    “……”简沉还没有开口,赛索社却抢先一步绷紧了面色,急道,“用不着!你不是要比赛吗,赶紧开始啊,吓磨蹭什么,该不会怕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左右飘忽,避开了面前的邵烨。

    果不其然,邵烨朝他微微凝视了两秒,薄唇掀起,冷声道:“说,这是什么?”

    赛索社沉默了片刻,嘴唇不断嗫嚅着,却一言不发。

    “田保,你说。”邵烨目光很快从赛索社身上移开,但紧接着,他便面色平静地看向不远处另一个面色黢黑的佤族少年。

    被他点名的少年同样支支吾吾,半晌没有开口。

    “洋地黄。”简沉面无表情地突出四个字。

    江风翻涌,甲板上瞬间冷了几分。

    赛索社心下一沉,甲板上的几个佤族马仔纷纷朝简沉投去极深的眼神。

    气温骤降,简沉面色苍白了几分,淡色的唇微微开合:“邵老板您不碰毒,也不让自己的船员碰毒,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

    邵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赛索社面前,肩背松弛,视线带着笑意落在赛索社的肩上,又在几人间逡巡一番:“你们谁主动说,我就——放过谁。”

    甲板上瞬间炸开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迅速开了口:“少爷,这是洋地黄叶,这一代老人几乎人人嗑药,要是一不小心嗨了,轻则手脚麻痹,冰得跟死了一样,重一点的心跳都会消失。”

    “这种时候拿洋地黄泡了水,喝下去,手脚立马就会暖过来,哪怕是晕过去的人灌下去,也能重新喘上气。”另一个马仔生怕自己慢了抢不到话,立刻接茬道。

    江风阵阵,将甲板上几人的衣服都吹得猎猎作响,简沉垂下眼睑,避开迎面而来的风,心中暗忖,这几天时间过去,霍无归那边总该有行动了。

    否则的话,林海森恐怕就真的要跨过国境线路。

    今晚,警方绝对会找到自己,只要撑过今晚,自己的好运就要开始了。

    “你们一个个满嘴龋齿,口角流涎,这么大的风都吹不走浑身臭气。”简沉冷笑着摊开手,“一看就是在船上闲着无聊抽了起来,也得亏你们还有点脑子,知道给自己准备点洋地黄保命。”

    邵烨脸色不虞地扫视众人,眼皮抬起,明明依旧是儒雅柔和的神情,话语却刀锋般冰冷,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的船上,不允许出现任何药物。”

    “你们几个,以后不用再出现在我眼前。”邵烨瞥了简沉一眼,抬起眉梢,“下去吧。”

    几个马仔闻言脸色铁青,踟蹰着站在邵烨面前,始终不敢挪窝。

    简沉戏谑地勾起嘴角,唇线拉出讥讽的弧度:“邵老板,既然我们都已经如此熟悉,就不用装出这幅公允的样子了,他们几个恐怕下了甲板就要没命了吧?”

    船似乎航进了无风带,甲板上的气氛也跟着江风一起凝固,连几个马仔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小沉,你也不遑多让。”邵烨站在甲板前,与肮脏混乱的一切泾渭分明,仿佛从未踏入过半分黑暗,“这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简沉知道这艘船上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毒品,才特意在赛索社开始比赛前揭穿他碰了毒,触犯了邵烨底线一事。

    他甚至清楚知道如果自己主动开口,必然会引来邵烨的怀疑,因此只是用几片洋地黄叶抛砖引玉,等着邵烨自己去问。

    只要不跟赛索社比,自然就没办法证明赛索社没有说谎。

    简沉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开口:“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怕到时候我赢了,他撒泼耍赖说自己是嗑嗨了,你再怀疑我。”

    沉沉夜幕中,只有他面色苍白如昼,微笑起来如同蒙了一层圣光。

    “那么小沉你的意思是比试依然作数?你们几个,下去。”邵烨眉头一皱,下颌朝赛索社扬了扬,“你留着,把洋地黄吃了,解完毒继续完成你们的比试。”

    周围看热闹的船员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只有赛索社如蒙大赦般抓着几片洋地黄叶子,连咀嚼都不敢地囫囵吞咽起来。

    “我记得船上养了几只用来试瘴气的鸟,去拿来,给他们一人一把枪。”邵烨朝手下招了招手,温和的眸子对上简沉,缓缓道,“让我看看,是你那不满一年就退学的公大给了你底气和我船上最优秀的枪手比试,还是霍无归那个狂妄又没礼貌的男人给了你这种错觉。”

    甲板上一片死寂,众人还沉静在刚刚的震慑下。

    简沉勾唇微笑,掂量着刚送进他手里的枪。

    哪怕是数日的颠簸和满身反复恶化的伤,也依旧没能让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沾染分毫浑浊。

    “簌——”

    水鸟扑棱着翅膀逃离人群。

    简沉紧握着枪,白色鸟羽隐入夜色前一秒,枪声响起。

    “噗通”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坠落在甲板上。

    虽然只是空包弹,但也足以让这只鸟失去了翱翔天际的自由。

    甲板上众人见鬼般盯着简沉,赛索社更是极为诧异地攥紧了枪——

    他原以为顶层套房里那位客人,据说是个法医,应当丝毫不懂射击,要是早知道简沉的枪法如此之好,他哪敢轻易答应比试。

    “该你了。”简沉眼底满是笑意,侧身给赛索社让开一个位置。

    他这一枪几乎惊到了所有人,只有邵烨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后方,和手下侧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赛索社紧盯着夜空,心头的恐惧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

    甚至,连眼前都仿佛开始出现幻影。

    如果比试赢了还好说,如果输了,加上今晚这出风波,邵老板绝不可能轻饶自己。

    这念头如同隐没在夜色深处的水蛇,顺着裂缝盘旋而上,紧紧缠绕着赛索社的心神,连简沉那温驯的眼神都仿佛暗藏剧毒般让他如芒在背。

    “砰——!”

    “噗簌——!”

    一枪射出,水鸟受了惊,飞快扑棱着翅膀,瞬间冲进夜幕,仿佛撕开了赛索社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老板!老板你相信我!刚刚那只鸟真的是我打下来的!我发誓,我亲眼看着鸟是从简沉窗口飞出去的!”赛索社急切地回头,大口喘着气向邵烨讨饶。

    气氛在瞬间紧绷,如同上膛的枪,邵烨的表情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看不出半点心中所想,几秒后才朝简沉走去:“辛苦了,我就知道,小沉你绝对可以。”

    “……”

    赛索社颤抖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瘫坐在地,眼睛死死盯着简沉,咬牙道:“老板,你信我!这男人就是有鬼!我输给他又如何,那只鸟!他还是证明不了自己没有让那只鸟传信!”

    简沉证明的只是自己没打中现在面前这只鸟,但无法证明先前那只鸟不是自己打中的。

    他相信以自己老板多疑的性格,此刻心中绝对早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

    “赛索社,你下去吧。”邵烨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朝身后的马仔摆了摆手,低声道,“让他,还有那些脏东西,和这些危险品,都从我眼前消失。”

    说到危险品时,他目光落在盛开着紫色小花的洋地黄上,神情自若地勾唇:“毕竟,我不想看见还有第三个人中毒。”

    “你说呢——简法医?”

    简沉在瞬间瞳孔紧缩,背后冒出涔涔冷汗。

    第119章 瀑布

    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小沉, 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秒,我确实也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邵烨从口袋里取出叠好的眼镜布, 摘下那副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眼神锐利地穿过夜色盯着简沉, “洋地黄的强心作用不仅对他们有效, 当然也对你有效,所以——”

    邵烨从简沉身边取过那只一直被他端着的保温杯:“你一上甲板, 就保温杯不离手, 我只当你是身子虚要多喝热水, 却没在意你什么时候往茶叶里混了这些洋地黄叶。”

    就算是药学专业的学生, 也最多只是听过些课本上的名词, 没几个人真的亲眼见过药材实物, 更何况邵烨还是个学心理学的。

    看见简沉的保温杯里有撕碎的绿叶,下意识便会觉得那是茶叶。

    简沉的手伤得极重,哪怕是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疼痛难忍,持枪射击更是需要极强的握力,他眼睛本就不好,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命中目标, 多亏了杯子里那点动过手脚的水。

    简沉抿着嘴角, 眼神朝上瞟去。

    月亮正在缓缓爬上天幕, 现在至少八点十分了……

    “你在等什么?”邵烨冷不丁发问, “等自己毒发吗?”

    上一次因为胸口中枪而导致的心脏麻痹还未完全恢复,一旦毒素积累,以简沉现在的身体情况, 极易再次产生室颤。

    “我可不觉得让自己晕倒你就会放过我。”简沉语气坦然道, “只是洋地黄对改善血液循环十分有用, 能让我的烧伤暂时充血,减少疼痛感。不然我怎么握这枪?还是你希望我也给自己嗑点药?”

    除了烧伤,还有眼睛,短暂的充血带来视力提升,但付出的代价则是毒素积累、代谢后随之而来的中毒。

    邵烨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怀疑:“刚刚我已经问过了船上的老佤邦船员,老人都知道,洋地黄花毒性小,叶毒性大,只能泡水,不能直接吞服,否则会麻痹神经、心律失常、造成短暂青光眼。”

    被人拖着离开甲板的赛索社终于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猛劲挣脱开一左一右拉着他的人,连滚带爬冲到邵烨面前,嚎啕起来:“我就说我刚刚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紧张,还头晕眼花!他给我下毒!所以我才输了!”

    邵烨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赛索社,不悦地回头,语气冰冷:“我说过了,这个船上没有人可以碰毒,你们连个磕完药的毒虫都控制不住吗?拖走。”

    赛索社眼里最后一丝光也暗了下去。

    他再怎么愚蠢,此刻也终于全都明白了过来。

    从一开始,邵烨想看的就不是这场比试本身。

    而是简沉会如何去应对这场比试,简沉的态度才是唯一重要的。

    简沉急了,使出各种方法让自己失败,就证明了简沉确实心虚。

    而自己输还是赢,都改变不了自己在船上碰了邵老板明令禁止的东西这个事实,赛索社自然足够了解邵烨,自己如今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他认命地垂下眼,自嘲地笑起来,随即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简沉,冷笑越发狰狞:“你戳穿我的事,我要死了,但你别忘了——少爷是绝不可能原谅背叛者的,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小沉。”邵烨语调轻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慢慢朝简沉走了一步,“你看,他们都觉得,你死定了——”

    简沉眼皮微抬,漫不经心答道:“难道不是吗?”

    “不,当然不。”邵烨抬起手,笑容里夹杂着惺惺作态的无奈,一字一句吩咐手下,“来人,把我的贵客带回房间,给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好。”

    夜色越来越黑,明明才六月,江风却依然让人后背冒出寒意。

    甲板上的空气冷了几秒,马仔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简沉,揣摩不透这人在老板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暗中通风报信、投毒,这两件事犯下来,一晚上折腾结束,反倒除掉四个在船上碰了毒的自己人,而这位贵客居然毫发无损。

    对面有船驶来,两束灯光交汇,刺得人睁不开眼。

    简沉垂下长睫,在光影交错间朝顶层走去。

    ——他预料中的混乱并没有发生,甚至没有激怒邵烨分毫。

    邵烨不可能不害怕自己通风报信,除非……

    除非他笃信没有人能在越过国境线前找到这艘船。

    甲板下,传来几声枪响,夹杂了一阵阵发音怪异的佤语咒骂,紧接着,几声沉闷的“噗通”此起彼伏。

    随后,一切都安静下去,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简沉眼底震动了数秒,哑着嗓子开口:“希望你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八点二十五分,蒙镇港口警卫室外。

    “设置好了吗?”夜风穿梭在集装箱间,将林海森苍老的声音变得更为模糊。

    几乎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沉寂的码头突然陷入了井然有序的忙碌中。

    一艘巨轮停靠在岸边,人群带着大量货物涌入港口。

    码头中心的警卫室外,林海森点燃一支烟,催促霍无归道:“你的信号屏蔽装置还没有开始运作吗?”

    不远处的黑暗中,杜晓天脸色铁青地握着通讯器,紧盯着前方:“管局,霍队始终没有给出信号,简法医也一直没有出现,我们现在怎么办?”

    明明霍无归已经出现在眼前,海沧警局追踪了二十余年的林海森也近在眼前,但简沉和邵烨却始终不知所踪,霍无归也至今没有给出任何行动信号,杜晓天显然是已经有些着急了。

    过去的近三十年时间里,海沧警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林海森的狡猾和狠戾。

    在这个难得一见的抓捕机会面前,管弘深展现出了绝对的清醒,冷静道:“不要轻举妄动,一号行动组继续在核心区域盯紧林海森,二组外围布控,三组留守码头继续伪装潜伏,保护我方卧底安全,不要打草惊蛇。”

    杜晓天敲了敲耳机,频道内传来一阵:“收到!”

    不远处,霍无归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捧着屏蔽装置,勾唇微笑:“林老板,我说您急什么。”

    “好了。”他动作娴熟流畅地调整完最后一条线路,熟练地合上屏蔽装置,按下按钮,随手丢给林海森,“现在,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个码头向外传递任何消息了。”

    警方的侦察船内,赵襄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忍不住问:“霍队在干什么,制作信号屏蔽装置吗,他怎么连这都会?”

    “那本来就是个屏蔽器,他什么都没做。”技术员叹了口气,同样有些疑惑。

    “你说什么?”始终盯着监控的管弘深一愣,回过神来,猛然发问,“他什么都没做?”

    技术员与他对视了一眼,生怕在领导面前说错话,又对着刚刚的画面沉思了数秒,才小心翼翼确认:“对,霍队手里的就是个屏蔽装置,他只是打开了盖子,不对——他做了什么!”

    管弘深对屏幕投去探究的目光。

    “按照他的操作,屏蔽范围只会更小!”技术员边说边自我怀疑起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船舱内众人一时间有些迷惑。

    赵襄按了按耳机,面色紧绷,思考了片刻,幅度极小地举起了手,又飞快放了下去。

    “赵襄,你有什么想说的?”管弘深在最短的时间里捕捉到了赵襄的动作,朝赵襄问道。

    “我……我只是猜的,我也不确定对不对,我觉得……”赵襄深吸一口气,组织好语言,揣测道,“我觉得林海森和邵烨可能不在一起,霍队用某种理由欺骗林海森,让他觉得他们正在切断警方对外的通讯信号。”

    管弘深暗暗点了点头,语气里是不易察觉的赞许:“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赵襄犹豫了一下,大胆道:“他想切断林海森和邵烨之间的通讯!管局,虽然不知道霍队想做什么,但我可以去附近策应,男刑警去太明显了,肯定会被怀疑的。”

    “确实有需要你的地方,但不是这里。”管弘深拍了拍赵襄的肩膀,“你在邵烨面前露过脸,有暴露的风险,而且码头本来就就是男性工人居多,杜晓天在那边策应更加自然。”

    他指了指停靠在码头的巨轮,打了个手势,示意赵襄:“看见那里了吗,岸边开阔,没有那么多集装箱作掩护。”

    伪装成渔船的侦查艇不敢暴露,离林海森的巨轮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而巨轮停靠的地方除了一个小型灯箱外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赵襄苍白着脸看过去,手指紧紧缠着,嘴唇嗫嚅一番:“报告管局,我去。”

    那个灯箱,几乎只能钻进一个孩童。

    警队不是没有女警,但哪怕是女警,也鲜少有人比赵襄的体格更小。

    漆黑夜色里,风从集装箱间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呼啸,衬托之下,码头的一切动静变得渺小。

    杜晓天紧盯着霍无归与林海森的同时,一个瘦弱的身影悄悄朝着巨轮靠近。

    与此同时,霍无归动了。

    双腿修长的男人朝后退了一步,侧过头看向远处。

    如墨般的夜色里,他眉峰微拧,侧脸冷峻如同刀锋,漆黑的瞳孔里空无一物。

    他身后,是一个用巨大油布盖住的黑色圆盘,圆盘比霍无归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还多出一截,巨大的阴影将霍无归整个人笼罩在内,显得他整张脸晦暗不明。

    霍无归垂下眼,想问此时此刻,简沉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但仅仅是片刻的恍惚后,霍无归又瞬间将思绪拉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后靠在了身后巨大的黑色圆盘上。

    “杜晓天,霍无归背后是什么东西。”管弘深一眼瞥见了霍无归悄无声息的动作,迅速打开频道向杜晓天问道。

    警卫室位于码头的中心,开阔的广场周围是淋漓的集装箱,除了头顶有昏暗大灯提供少得可怜的照明,这天连月光都昏沉得可怕。

    杜晓天死死打量了一阵,掌心沁着汗,犹豫道:“好像……是一台……车,很大的车?”

    ——霍无归身后那黑色圆盘,竟然是一只比人还高的轮胎。

    “技侦,有办法进入这辆车的控制系统吗?”管弘深飞快下达命令。

    “林老板,过来看。”警卫室旁,霍无归朝林海森招了招手,示意林海森靠近。

    林海森苍老的眼睛耷拉着,眼袋几乎覆盖了半张脸,即便如此,那双瞳孔依旧闪着锐利而多疑的光,语气故作不解地问道:“霍老板,叫我过来看什么?”

    “这就是林老板你给我的信任吗?”霍无归戏谑地看着半步没有挪动的林海森,冷冷问,“难得我想给林老板送一笔意外之财,可惜了。”

    他说话的同时,神经却始终绷着,留意着周围一切的细微动静。

    就在林海森尚在揣测猜忌的刹那间,前方一片集装箱区域里传来几声难以察觉的轻叩,霍无归仿佛瞬间松了口气般卸下紧绷的肩。

    “我们一起来的这里,林老板的眼睛就没从我身上离开过,我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机会做手脚,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霍无归仿佛也并不介意林海森的猜忌,甚至语气还更无所谓了一些,“您没兴趣的话,我也懒得多事。”

    他朝夜色中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五指仿佛抓住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语气玩味道:“不过,我要提醒您的是,我背后这是X工自主研发的DE400矿用自卸车,载重400吨,其作用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滇省是全国著名的有色金属王国,全省共有120多种矿藏,大部分储量都稳居前列,其中更是不乏数种贵金属。

    这背后的矿卡,很可能代表着一座矿山,一座巨大财富。

    林海森不断打量着霍无归,权衡再三后,终于抵抗不了矿产所带来的诱惑,朝霍无归靠近了一步。

    夜幕中,霍无归无声地滑动喉结,气氛一再绷紧——

    “你猜这辆车里,都有什么?”霍无归抬手,朝着头顶那块油布伸去,另一只手飞快做出一个手势——

    电光火石之间,霍无归猛然拉下油布,顺势原地向侧面翻滚,以一个极微妙的角度将林海森朝前推了一把。

    ——轰隆!

    头顶三层楼高的巨型矿卡发出巨响。

    林海森大惊失色,在瞬间失去平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目瞪口呆地看着车斗倾斜,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整个码头,陷入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说:

    我争取下章见上面……很急,我很急,小沉很急,霍无归也很急。

    第120章 狙击

    霍无归,你不想亲手杀了我吗?

    “轰——”

    一时之间, 码头上的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漆黑的瀑布之外。

    在巨型矿卡运作的轰鸣声中,林海森脸色铁青,但身体早就在几十年的刀尖舔血下养成了条件反射,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迎着当头而下的瀑布迅速转身, 紧贴着矿卡的巨型轮胎, 掩住口鼻。

    虽然已经年逾七十,但敏锐的神经也算救了他一名, 车斗倾斜时与车轮组成死角, 林海森所在的位置如同躲进瀑布背后的山洞, 恰好避开了头上倾泄而下的矿物, 但却也被逼成了进退两难的局势, 无法从矿物瀑布的包围中脱身。

    “老板!”

    “怎么回事!”

    “保护老板!”

    漆黑的矿物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散射出矿产特有的金属光泽, 漫天尘埃中,林海森紧紧攥着卫星电话,闭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按下拨号。

    巨轮上的马仔们始终在朝着林海森所在的方向监视,看见情况有异的瞬间立刻抄起枪朝着警卫室狂奔。

    在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里,整个码头一片混乱, 正在运送货物的马仔们纷纷停下, 跟着呼喊声一并朝林海森跑去。

    “有条子!”

    “快!保护老板!”

    “霍无归, 老子跟你拼了!”

    巨型矿卡仅是高度就足有八米, 宽度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十米。

    一个车斗内就能容纳四百吨的矿产, 车斗却只倾斜了极小一个角度,以现在的卸货速度,等天亮都不一定能出去。

    林海森紧贴着车轮, 虽然视野一片漆黑, 却能感觉到霍无归始终在自己几步开外。

    “喂!”他用衣服捂住口鼻, 大口喘着粗气,拨通了卫星电话。

    然而,昏暗中,他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按键。

    随着马仔们大呼小叫着向林海森所在的方向冲来,蹲守在暗处的海沧警方也终于开始了行动。

    霍无归修长的食指扣着扳机,瞄准林海森道:“林老板,我劝你现在投降,或许还能算个自首。”

    “放你妈的屁!简沉还在邵烨手里,我看你敢动老子半根毛!”林海森被矿物团团包围,已经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手机数字,粗大的骨节摸着键盘反复尝试,耐心逐渐流失,眼底却满是狂妄和狰狞。

    从几十年前他往返海沧和金三角两地开始,他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回头的路。

    沉醉在鲜血横流,用罪恶和欲望铺路的黑暗世界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输的一天。

    即便不断落下的矿物阻隔了两人的视线,林海森依旧循着声音,双眼满是血丝,死死盯着霍无归,冷笑道:“我现在就给邵烨打电话!”

    如果这通卫星电话拨给邵烨,林海森可以确定自己将要面对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可比这些条子更清楚邵烨的为人,他们骨子里是一样贪婪而冷血的存在。

    让邵烨来救自己,就意味着利益的再次分割。

    但没关系,只要不落在条子们的手里,只要能顺利逃回金三角,他还有得是机会。

    “电话拨通了吗?”霍无归站在几步开外,气定神闲地冷声开口。

    周围,警方枪械出膛的沉闷声音,马仔们挥舞着撬棍、砍刀故意击打集装箱造势的声音、脚步声、被诓骗的猪仔们惶恐的尖叫,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对峙、僵持着。

    “嘟——”

    林海森的卫星电话中传来一阵忙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林海森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肉眼可见的杀意。

    “知道吗,你头顶的,是铅矿。”霍无归就在几步之外,面若寒霜,俊朗的眉峰挑起,微笑道,“我原本还在盘算着找个机会联系上自家人,把你的卫星电话屏蔽掉,毕竟这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信号屏蔽装置就可以解决的。”

    滇省素来自然资源丰富,除了滋养了整个滇省,又一路贯穿金三角的湄沧江,还有这更不可小觑的矿物、动植物资源。

    蒙镇正南方约五公里外,就有着至少一千五百万吨的锌铅金属矿藏,其中铅至少200万吨。

    正是这些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年复一年地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穷凶极恶之徒,试图在这片土地上让恶的花朵生根发芽。

    但也是正是因为林海森对这些资源永无止境的贪欲,才给了霍无归这个机会。

    霍无归的枪始终对着林海森,黑洞洞的枪口与那双苍老的眼睛相碰,没有半点偏离,漆黑的眸子深处极为镇定,微微前倾道:“就算你依旧站在这里,站在最前面,就算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退居二线,把天下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但林海森,你不得不承认,你真的老了。”

    “你蜗居在金三角的这几十年,或许没有听过EMP吧?”霍无归眼角余光看向身后,杜晓天正在十几米外,举着枪和一名马仔对峙。

    霍无归扣着扳机的指骨微微收紧,几乎没有回头,侧脸反手补了一枪,顷刻间继续将枪口瞄准林海森,没有受到半分干扰,语气诚恳地像个支教老师:“EMP电磁脉冲炸/弹对电子设备有着毁灭性的破坏力,大范围的电磁脉冲能够瞬间瓦解一个正规编制的作战能力,更何况你们这群散兵游勇。”

    虽然不可能拿出这样的武器来应对林海森,但百吨的铅矿粉末足以无孔不入地钻进这里所有的电磁设备中。

    别说是林海森的卫星电话里,被这些铅屑覆盖的范围内,连个玩具车都无法幸免。

    “我们的运气真的很不错。”霍无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看着林海森,“而你的运气,到头了。”

    刚刚听见杜晓天用发报节奏敲打集装箱时,他就知道了,家里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搞定了矿用卡车的控制系统。

    林海森的上眼睑略微有些下垂,显得整个眼睛更小,冒出锐利的精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霍无归,你今天的话,特别多。”

    某个诡异的感觉正从林海森心头慢慢爬出,他试探性地开口,嗓音嘶哑道:“霍无归,你不敢杀我,你在等。”

    他年迈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狞笑,抬眼不屑地看向霍无归,眼底重燃起森森欲望:“我身上那么多案子,你们当然不敢让我死,但你们也不敢抓我——只要还没找到邵烨,你们谁都不敢动我。”

    他已经反应了过来,警方之所以用这百吨的铅矿在这里耗时间,纯粹是因为拿自己没办法。

    警方始终在等,等找到邵烨的踪迹,才敢两头同时收网。

    现在,除了自己的心腹,船上大部分猪仔已经被警方控制,邵烨的人收不到这里的任何消息,也不敢公然靠近码头,从远处看,这码头依旧是个“活物”,一旦自己被捕,这码头就会随之陷入沉寂。

    现在警方就是要这码头越乱越好,只有够乱,才能够迷惑鞭长莫及的邵烨,让他搞不清状况。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林海森长呼一口气,笑容渐深,挑衅地偏过头打量着对面长身而立的青年:“霍无归,我杀了你的父母,你不想亲手杀了我吗?”-

    巨轮下,人头攒动,一个接一个马仔翻身踏着舷梯,朝着码头中心跑去,消失在集装箱组成的巷道内。

    漆黑的夜幕被火光、枪声渲染,漆黑的天幕之下,是正在奔走追逐的毒贩。

    但无人察觉的甲板上,穿着风衣的女人在逐渐升起的江雾中身形若隐若现。

    一架狙击枪正对着几百米外的警卫室,女人眯着眼睛,红唇叼着一支细烟,从鼻腔中缓缓吐出的白烟很快没入夜色,了无踪迹。

    咫尺相隔的夜幕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霍无归和林海森的对峙上。

    林海森伙同邵烨,通过网络直播的形式吸引纠集了上千名闲散人员,将他们诓骗上了林海森的船。

    这生意哪怕是对于林海森这样在金三角刀尖舔血了一辈子的老油条来说也是头一遭,这一批猪仔带去缅甸之后,很快就会成为他踏入新世界的投名状——

    用几千个人头,在四大家族面前换一个露脸分一杯羹的机会,这是赌上全部身家的大买卖,即便是林海森也是某足了劲倾巢而出,甚至不惜为此找上邵烨,订了那尊金佛开光铺路,到时候一并献上。

    虽然只有部分壮年下船帮忙卸货,船上还有数千人留在船舱内,但现在码头上混乱的规模已经是滇省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了。

    这样大的阵仗,指挥室里所有人都精神紧绷,除了管弘深和王胜利还偶尔传来几句指挥和讨论的声音,其他人几乎是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频道里出现了一道极轻却在颤抖的女声:“报告管局,冉焕兰在船上……架起了狙击枪。”

    甲板头部的位置因为存在掩体遮挡,无人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靠近,除了在船前用肉眼观察的赵襄外,无人发现冉焕兰是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王胜利敏锐地抬头,抢过步话机:“方向!”

    “报告!冉焕兰瞄准的方向……应该是……霍队。”步话机里,赵襄生怕打草惊蛇,声音压得极低,“重复,冉焕兰瞄准了霍队,我申请……”

    赵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码头上一个不知轻重的马仔正举着枪拘捕,子弹出膛,击中了放在一旁的汽油,火光四起。

    “动静越来越大了,赶紧控场!在消息传出去之前找到简沉的位置!”管弘深握着步话机的指骨泛出紧张的苍白,声音却听起来八风不动,“杜晓天,林海森最得力的四个马仔分别叫一哥,二哥,老烧和老刀,务必确认把这四个人控制住,稳住场面,赵襄——”

    “支援马上到,撑住,务必阻止冉焕兰。”

    冉焕兰的射击方向,直指霍无归。

    他刚从林海森船上下来,根本没机会拿到防弹衣,一旦被击中就是万劫不复。

    被叫到名字的赵襄看向远处,火光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中,浓烟和甲板上冉焕兰间或吐出一口的白烟在眼中重合,又缓缓消散进夜色中。

    “到!”赵襄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握紧了枪,快速回答。

    她在冉焕兰的手里,死里逃生过一次,那天霍无归从眼前被带走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恐惧也依然如芒在背。

    紧握着枪的年轻女警头也不回地起身,目光坚毅而勇敢,朝着船走去。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还没碰上,我真的急死,我今晚不睡也得让他俩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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