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公社也就闹腾了那一阵,入冬闲一些,等社员们看够了,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淡了。但学生们从外头串联回来,兴奋得不得了,尽说些新鲜事,头一次坐火车啦把人都挤扁了;坐车住招待所都不要钱,吃饭也不要钱。听得社员们个个张大嘴,还有这样的事情?
学生们说,那是那是,我们是去交流经验的!
社员们听个新鲜,咂摸着嘴,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来说,好似世界的中心,就是月槐树,他们晓得有个北京,是首都,但太遥远了,远的就像不存在似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一辈子,往东是骡子沟,有条大河流过;往西是李坡,住着好些李姓人家,会打铁,会磨豆腐;往北是一大片平原,要好远才到另一个村庄;往南是花洼子,地势低,那儿有很多湖地,凤芝的娘家就在那。
这方圆几十里内,数月槐树什么都齐全,有大街,有供销社,有学校,往哪儿都能去,所以公社才选在这里,月槐树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这一辈子里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听学生们说起外头的事儿,觉得稀奇,又不大信。
渐渐的,人对学生们串联的事也不感兴趣了,冬天来了,洼处又飘满了杨树叶子,四处萧索,小孩子出来搂柴火,社员们垦荒,闲暇又去打猎。一年四季,就这么一模一样过下来了。
小学校的课算正常,公社中学人很少了,还是乱,章望生在家里温习课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都会,烂熟于心。他想看看高中的课本,高中在县城,县城那是真正的乱套着,还有谁有心思念书呢?
同学马兰来找他时,章望生在给南北出算术题,一问一答,南北全都算对了。马兰在院子外头喊人,是凤芝应的话,把她领进来,外头飘着小雪,马兰挎着个军绿色的包,袄上头有颗亮亮的五角红星,整个人,显得特别英气。
“章望生,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章望生跟女同学们都不怎么熟,女同学爱招他,可他没那种心思。马兰是书记的闺女,跟他同岁,个子高,眉毛乌黑,做什么事都很麻溜,带着同学们搞运动,风风火火的。她秋收那阵崴着了脚,脚脖子肿老高,错过许多事,刚一好,就跑县里串联。
她从包里掏出些纸笔,还有《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说:“我知道你爱读书看报,拿着看吧,等看完了再还给我。你不是爱写东西吗?这个也给你。”
凤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倒是章望生,不怎么热情,他对同学都谈不上热情或者冷淡,有人请教问题他就讲,有人邀请他打篮球他也去,但他一点都不主动。
两人非亲非故,只是同学,何况学校那个样子,估计同学也做不成了。章望生没平白无故受人东西的习惯,他说:“我不看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马兰被拒绝了,并不气馁,坚持要把这些东西留下,章望生被她过分的热情闹的没法,只能说:“你多少钱买的纸笔?”
马兰自然不肯要:“都是同学,章望生,你别跟我客气了,过几天我们还去县里,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没钱也成。”
章望生问:“县里高中还上课吗?”
马兰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念高中,可都没高考了,你念高中能作什么数?县里高中都没人上课了。”
这是马兰头一回来,没多久,她又到章家,给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章望生很意外,他把报纸杂志还给了马兰,那些东西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马兰觉得章望生好像心情很好,他这个人,看不出心情好坏的,可她瞧见他摸教材的样子就晓得他是高兴的。
她甚至给南北带了两根红稠布,扎小辫很艳,凤芝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马兰,你看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装把南瓜籽走吧。”凤芝把自留地里种的南瓜挖了籽,晒干后存起来,冬天拿出来炒,又香又脆。
马兰走后,南北让章望生给她梳头辫小辫,她蹲着,章望生坐小板凳上,她靠他张开的腿间,手指在他膝盖上来回划拉:
“为什么马兰要给你送东西呀?”
章望生给她头发分股,莞尔说:“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南北说:“她是不是想给你当媳妇呀?”
章望生耳朵热了:“胡说。”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就是嘛,你看她老给你东西,怎么不给别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说:“不要讲别人坏话,马兰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的。”
南北想扭头,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别乱动啊。”
南北撅着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当媳妇吗?”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发线特别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儿懂什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她。”
“好,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了?”章望生笑出声,“你看你,跟豆虫似的。”
南北头使劲一扭,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头发散了,他无奈看着她:“说你还来劲了。”
“三哥,你谁也不能娶。”
章望生继续笑:“啊?要我当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劲:“不当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长大了,我给三哥当媳妇。”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笑道:“嗳哟,那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
说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兴奋:“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的!”说完,两手捶章望生,“起来,猪八戒背媳妇!”
“谁是猪八戒?”
“三哥是猪八戒!”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点点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揽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了,他听嫂子说这样的玩笑,心里有点怪,南北像小住儿一样的,是亲人,但也没怎么多想,家里很少这么大声笑过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宁静,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头睡着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阳气重,热烘烘的,他有时会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觉得很热,手心,脚心,都很烫,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秋裤上有块补丁,这毛病没人教,好像天生就会,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外头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谁碰到什么,哗啦一阵,进贼了?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他又从被窝里探出头,悄悄坐起来。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户那安静瞧一会儿,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大杨树光秃秃的,篱笆桩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动。章望生屏息了会儿,他盯着外面,有个黑黑的人影窜过去了。
是贼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章望生脑子里一下飞过去许多念头,他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他得护着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显然是个人,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来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他无声下了床,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紧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门,睡觉要闩上的,章望生听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他突然呵了声:“哪个狗日的!”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平时从没说过这种话,可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本能,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果然,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章望生听到慌慌的脚步声,一下子远去了。
即便这样,凤芝跟南北也没醒,凤芝太累,白天去生产队挖河,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说了,凤芝搂着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会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是凌晨两点来钟,他后头就没合眼。第二天,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章望生没隐瞒,把夜里的事情一说,南北倒不怕,说要是有六爷爷家那样的猎|枪就好了,打断小偷的狗腿!
猎|枪是没有的,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是绷着的,可一直到年也过去,春天来到,那贼再也没上门过。
“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凤芝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都穷,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挣不够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点自留地,加上南北,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这个人心细,又谨慎,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觉还是很警醒。
“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他有些忧心,这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特别警惕。
他这两年一直在长,可薄薄的肩背,细瘦的腰,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凤芝宽慰他:“你这都十六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兴地说:“我也快是大人了!”
说着说着,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凤芝看着两人笑,说今年要多洒些荆芥,用来做捞面。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擀的面条,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条,他有些疑惑,但每次开口问家里开销,都被嫂子含糊过去了。
照理说,大队分的面,压根吃不了多久,这中间还得搭着杂粮,吃红薯面饼饼,玉米面饼饼,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饱,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散,一个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写的,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他也没动。春天了,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人们脱掉了厚衣裳,轻快了,草木都长起来,好像脑子也跟着充满了生机,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谈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个夏天,好像方圆百里之处,都在吃豆角子。不过现在豆角秧子还青着,嫩着,没爬上架子呢,凤芝跟看孩子似的看着豆角秧子,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学嫂子的模样,对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点了水,往南北额头上弹,她嘻嘻直笑,两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
章望生装作去追她,南北尖叫着乱跑,一抬头,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来,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眯眯问两人。
凤芝从菜地里抬头,李大成跟她对上目光,说:“凤芝,你过来,我有事得问问你。”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话,她是寡妇,有这层缘故,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话,在月槐树公社,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你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凤芝有些紧张,章望潮在时,两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门,提心吊胆的。
“嫂子……”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喊了一句,凤芝说,“你跟南北先把菜择择。”
章望生扛起锄头,牵着南北,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
风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袄脱了,换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脸是鹅蛋脸,鼓绷绷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干活时,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弹似的,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白白净净的皮肉。
“凤芝啊,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为你的。”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凤芝笑了下,不接这个话茬,晓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问说,“有啥事吗?”
李大成一张嘴,黑的牙,黄的牙,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他抽烟叶抽得凶。他靠近了说话,凤芝真想别开身去,但还是得给个笑脸。
“我这不是瞧你这难为着嘛,说到底,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
他说着,那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搂住了她,那股臭气,烟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样,像浪头打来,凤芝又涨红了脸,声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饿狗似的,他那声音也变了调,“你喊我就说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凤芝发了疯一样,挠他的脸,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马扬手扇过去一巴掌,这巴掌刚落,就叫人从背后偷袭,一脚踹趴了地。
“望生!”凤芝哆嗦着叫他,她没想到望生会来。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着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喷溅出来。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来一边跟他打,一边骂:“你他娘跟你嫂子睡过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脑子轰得炸了,只晓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对方,他到底才十六岁,身板没李大成壮实,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
这把凤芝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一口气不来,脸煞白煞白的。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还有哭声,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劳力们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挣着骂人:
“你章家把柄多着呢,给我等着!狗娘养的!别给脸子不要!”
马老六说:“人孤儿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刚说完,就见个人影扑上来,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开,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脸上还有眼泪,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气疯了,他媳妇也带着孩子挤来了,来到就骂凤芝,场面乱哄哄的,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想问清楚缘由,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说你们都偏袒凤芝这个狐狸精。
马老六也被说得不高兴:“你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凤芝姐不是那样的人。”马兰在人群里挤到前头,去扶凤芝,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来了,都给薄面,跟着附和几句说凤芝平时确实老实这样的话。
后来人慢慢散去,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样,去卫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谢,马兰叫他别怕,她回去就跟她哒哒说,替他们主持公道。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他没说话,马兰很有眼色,没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王大婶赶紧趁这个机会劝凤芝:“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不是长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这个当嫂子的处?”
凤芝麻木地听着,忽然,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死了,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
雪莲在东屋里呆了会儿,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话,她就出来了,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头,两人都不说话。
“望生,南北,你俩吃饭了吗?”雪莲问他们。
章望生摇摇头,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这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往锅里添水,切依譁点青菜,加了盐跟芝麻油,让两人吃饭。
“雪莲姐,你真好。”南北端着碗,嗓子有点哑了。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你听话,好好吃饭。”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别害怕啊,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莲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那种来自年长一些女性的温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样,章望生心头滚烫,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却没有,他望着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莲进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怀里,她紧贴着他的胸脯,小声问: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的。”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吗?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觉得这个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头:“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着,月亮这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
这次的事,让凤芝再面对章望生很难堪,她把他当亲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长大,有些话,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她想他也许听懂点什么。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她总做噩梦,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有时她一靠近,本来正在说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临,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还活着,会喘气,得吃饭得睡觉,一分一秒真真实实地活着,他倒好,把自己丢下了。他的衣裳,他的书,日记,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什么都没敢留,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她对着那个老虎哭,眼泪滴上去,把她弄得更伤心,连老虎都不能看了。
没过多久,一个早上,社员们在听到钟声后去上工,才晓得夜里出了个事,说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叫人追上了,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给淹死了。
这人叫谁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寻常的事,小的,少的,壮年的,老的,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大家也不晓得这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来,听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发现了,肯定心虚,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用他自己的话,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树,马老六是队长,把周遭都问了个遍,等人认尸,眼看都搁臭了,也没动静,便喊上几个劳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沟去了。
这袁大头是谁家的?社员们直嘀咕这事,猜来猜去,说的唾沫星子乱飞,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抓紧上工。大田耕地别说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颤的。还有骡子,得靠车把式调教,月槐树的骡子没黄牛温顺,有点脾气,拉车爱胡跑,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劲,连人带车都翻沟里它才晓得停。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训骡子有一套,他也爱这伙计,操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着袄子给伙计筛草添料,马无夜草不肥,骡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着工,瞅那骡子,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
“六叔,这骡子最听你的。”
马老六因为儿子的事,跟章家远了,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他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老东家没人了,一转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惯李大成,嘴上随便应和说:“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听话。”
李大成说:“有的女人就跟这骡子呢,缺个车把式,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
马老六精着哩,听他话里有话,索性不搭腔了说起隔壁公社粮站的事情。
后来,变了天,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地变得泥泞,李大成戴了个斗笠,又来敲章家的门,章家亮着灯呢,他透过门缝盯着,呵,哪来的买油钱?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着煤油灯,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他要去开门,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等到门口问是谁,李大成说:
“是我。”
凤芝攥紧了马灯。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雨哗哗的。
“你家里藏着袁大头,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着养你小叔子,当这个寡妇,就得跟我睡觉。”
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想想,要是答应了,明个夜里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响起,凤芝扭头,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个车把式。
“谁啊?”章望生问她,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还在跳,震耳欲聋。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这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
“就说你自个儿,嗳,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没男人,你这样年轻的媳妇,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谁都能惦记着!”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在耳朵边炸起来,凤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头的雨帘子似的铺在屋檐下。
“嫂子,谁这么大雨还来呀?”南北喜欢咬铅笔头,铅笔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钢笔帽,继续用。
凤芝说:“你王大婶,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
南北哦一声低头,她把本子拿给章望生看,趴他肩头:“三哥,我写的对不对?”章望生瞅了眼嫂子,凤芝已经去接衣裳了。
嫂子刚才那话声量挺大,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章望生没再问,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着,凤芝又点了灯做鞋,雨还下呢。
两只蛾子围着灯打转,扑来扑去,膀子很有劲的样子,凤芝扬手,想赶开,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蛾子,章家就是这灯,图的就是这灯。
可油总会烧尽的,凤芝想,续油的那个人不在了,不在了。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灯脚。
她不晓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处看她,却还是一句话没问。
“望生,饭做好了,等南北起来你俩吃饭。”凤芝换了件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没睡,问道:“嫂子不吃吗?”
凤芝说:“吃过了,这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凤芝娘家在花洼,离月槐树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给娘家很舍得,章望潮从不说什么。凤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凤芝回了娘家,头一回两手空空。
天阴阴的,到处是稀泥,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哒问:“你几个兄弟劝你几回,你都不听,现如今想明白了?”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岁,没娶亲,家里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说,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
她哒哒不吭气,女婿是个好女婿,亲家也是好亲家,人得讲良心,他跟凤芝说,你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边就找人家。
后来,过了一年的时限,凤芝不说回来,守着小叔子过,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说,这家子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这半月你,那半月他,这事儿倒不算稀奇,穷啊,只能这么着。
人又说,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继续做夫妻了,这下可好,这么个巧儿叫章家得着去了。
外头人说什么,凤芝娘家听什么,兄弟们气了,也急了,老两口却不急,说你妹子自己会家来的。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上,天阴着,屋里头暗,她听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外头麻雀子在树枝头叫,商量着这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叫的人心烦。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赶跑,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啄上头的残渣,人有人的法儿,鸟有鸟儿的法。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那么糙的手,从薄薄的脸皮子过去,一阵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胆子大呦,怎么敢的!”
凤芝娘听她说完事儿,一阵叹气,凤芝说:“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可家里三张嘴,我没法儿了。”
“那女娃娃不是捡的吗?看你这菩萨当的!”娘抱怨她。
她哒说:“女娃娃不女娃娃的,都没啥了,这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自个儿造化,你对得起章家了。”
凤芝哭得脸上泛光,她哒又说:“我早说过,你留章家一年人说你侠义,再长就得说闲话了,那个姓李的,等你一走,章家反倒清净了,这各人过各人的,棱归棱,角归角,他也没由头找人麻烦!”
这天夜里,凤芝没回去,她临走前叫狼孩去家里看一夜,狼孩爽利答应。玉蜀黍垛里湿着,半夜天空上了星子,李大成摸黑过来,叫人给勒了脖子,吓得他鬼叫。
“咋,是你要尻我妹子?”
李大成这才知道是凤芝的大哥,牛腚一样粗的胳膊,差点勒死他,他一边求饶,一边心里日了花家八辈子。
凤芝大哥没把他怎么着,吓唬罢了,李大成晓得袁大头是经狼孩的手联系人倒卖的,他不敢找狼孩,狼孩脾气暴,力气又大,一拳头下去能去半条命。他没想着凤芝居然回了娘家,他以为,凤芝怎么着都会为了那两个过来的。呸,那还装什么?
嘴没亲上,人没睡着,李大成一身泥回去了。
天放晴,篱笆上开始飞蜻蜓,忽高忽低,停在上头叫小孩蹑手蹑脚靠近捏了膀子,逮去喂鸡,南北没心思跟人捉蜻蜓,问章望生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都不过夜的,这次是为什么呀?”
章望生问了狼孩哥,狼孩哥说他也不清楚呢许是娘家有事。
“天晴了,要是嫂子还不回来,就得扣工分了。”南北晓得嫂子很在乎工分,其实,章望生也开始跟着上工了,那么高的个子,在家吃闲饭么?
“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嫂子肯定是家里有事。”
南北托着腮帮子,歪脑袋问:“啥事呀?”
章望生说:“不知道,嫂子会回来的。”
“王大婶说,嫂子是回去说亲了。”
“别听人胡说。”
南北沉默了会儿,拽拽章望生的衣裳:“三哥,要是嫂子真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发愁,她从没想过嫂子走章望生会不要她,不养她,她早把自己当章家人,嫂子不姓章,要走谁也拦不住,可她是章家人,死都不会走。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话,抬头看看天,云不知从哪来来的,聚了散,散了聚,跟他在山坡上见到的是一个情形。
他隐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眼前,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瞧着他呢,章望生把她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南北好像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不用他说,却知晓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当了个大人。
第15章
早早吃过晌午饭,凤芝从花洼往月槐树走,太阳毒起来,辣着人脸,她挑这个时候回来是觉得人少,都在家呢。凤芝敲了门,是章望生开的,他一见她,还算平静:
“嫂子,你回来了?”
他长着长着就比凤芝高了,凤芝眼酸:“南北呢?你俩吃饭了吗?”
南北搁堂屋睡觉呢,蝇子落脸上,胳膊上,腿上,一会儿飞来一只,一会儿飞走一只,还不忘搓搓腿,这也闹不醒她,顶多挠挠腚,抓抓胳膊,嘟囔着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凤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苇席上,苇席在地上,地上阴凉,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觉也那样长了。
“晌午都吃了什么?”凤芝问章望生。
“凉拌黄瓜,擀的面条。”章望生身上还有面印子,没打干净。
自留地里的黄瓜鲜灵地要命,顶着黄花,长满毛刺,嘎嘣一口脆响脆响的,爱结多少,就结多少。豆角长得老长,都垂到地上来了,也是没人管的。给豆角搭架子的事,还是春天,显得非常远了。
凤芝说:“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说。”
章望生像早有预料似的:“嫂子,你说,我听着呢。”
凤芝先说袁大头的事,她眼睛红了,但没淌眼泪:“李大成要是还来找,闹到书记那,我就说,是我不着意挖着的,存了私心,我一个女人要顾着三张嘴,这是没法子的事。”
章望生听得心里极难受,说:“嫂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闹大了,我去说。”
凤芝这才淌了眼泪:“不成,哒哒跟望潮都走了,让人戳章家脊梁骨吗?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咱们家的东西。”她眼泪太多了,像流不完,“他们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
章望生被这话惹得伤心,他低下头,地上爬过一只大黑蚂蚁,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给踩死了,什么力气都不费,他瞧着那蚂蚁,还在慌忙地赶路,不晓得往哪里去。
晌午的天可真蓝,云也是真白,地里的庄稼,野草,都在悄无声息地疯长着,在这样的热里奋力长着,一秒不停歇。堂屋敞着门,没有风,凤芝低低说着这些,手里的蒲扇在给南北赶蝇子。
“嫂子,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担着,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凤芝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听了这话,别过脸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晓得嫂子难能把话说全,他抢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来吧,你不能一辈子困我们家。”
末了这句语气,简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样,凤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岁,可她已经跟望潮过一辈子了,自个儿要是真能困这一辈子,没人管,那该多好?怎么就这么难呢?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自个儿的呢?老天爷的公道到底在哪里啊!
凤芝把蒲扇丢开,她跑到茅房后头,捂着嘴,狠狠的没有声音在那哭,她以后再嫁人,百年之后连跟望潮哥一个坟头都不能了!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当野鬼!凤芝从没这么伤心过,像是要把心一次给哭死。
章望生慢慢跟出来,他没靠近,等凤芝两眼水光光过来,他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凤芝说:“望生,我在这家一天就好好领你们过一天,等哪天实在过不住了,你别怪嫂子,你以后还得娶媳妇成家过日子,嫂子不能耽误你的大事。”
“嫂子……”章望生觉得,嫂子还在眼前,可他又清楚她正在离开,他没法留住她,就像娘,像哒哒,也像二哥。
话也基本是点破了,无需多言。凤芝要做许多事,她听雪莲说,公社文书病了,怪重的,凤芝厚着脸皮去了趟马老六家。
马老六的媳妇没给她什么好脸看,刷锅,切菜,把案板剁得咣咣响。凤芝赔着笑来了堂屋,她有事求马老六。
“六叔,你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能当半个大人用了,咱公社里头,要说能识字写字的真还不多。”
马老六抽着旱烟袋,不吭声。
凤芝脸滚烫,求人办事不能空手,她是趁黑来的,背着半口袋面粉。
马老六瞅着墙角的面粉,咂了两口烟,才说:“凤芝,我问你个事,你跟六叔说实话。”
凤芝答应了声。
“你这面粉,是拿袁大头换钱买的吗?粮票呢?”
凤芝不想把狼孩说出来,只看看马老六,马老六就这么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说:“李大成估计是没实打实的证据,但他肯定晓得了点什么,这事闹大了,少不了把你拉场里去,要是再重点儿,把你投到监狱里,你说你就不晓得害怕吗?”
凤芝说:“六叔,这些我都不怕,我也清楚我不能再留章家了,我没别的心思,只求走前,六叔能搭把手,叫望生有个出路。”她挨着马老六家那张破八仙桌,慢慢跪了下去,“六叔,你心里有疙瘩我明白,求你看在章家只剩望生一个的份儿上……”
她话没说完,马老六赶紧把她扶起来:“这是干嘛呢?”
凤芝不愿意起:“六叔,你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
这凤芝,也不是以前的凤芝了,马老六嘴里说答应答应,还是把她给拽起来了。
“你娘家那头,给你找好了?”马老六问。
凤芝心里木木的,答非所问:“只要望生好,我没别的想法。”
马老六想这就是魔怔了,不忧心自个儿的事,尽操心章家,凤芝真是痴情的女人,他又把烟斗含到了嘴里,一口烟,一口烟地吐出来,声音带着缭绕的烟味:
“我回头去公社党委一趟,凤芝呐,你还年轻,往后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日子怎么过吧,望生还有几年不成人?有手有脚,怎么都能养活自己的。”
凤芝心疼章望生,她不忍心看他一天到晚在田里,沟里,山坡上那样累着,耗着,要不然,能写会算又有什么用处?她替望生委屈。
马老六把烟斗朝地上一磕:“回去吧,我有数,还有,东西你拿走。”
凤芝自然不肯,拉拉扯扯,眼看她要急哭了,马老六把面粉留下来了。
天蓝蓝的,云白白的,月槐树一片连着一片,绿绿的,池塘边苇子也绿了,地里的玉米长叶子挨着长叶子,一眼瞧过去,像是要绿到天涯海角。
一大早凤芝就去队里了,要薅草,玉米地里热得不行,心口窝直跳,简直要中暑,她脸闷得通红像搽了胭脂。章望生其实也跟来了,他一来,人就说章家老三可真高,快赶上老二了吧?又说他长得比老二结实,额头更大,鼻梁也更高。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这两人好了呢……”
“谁?”
“还能有谁,小叔子可不小了,该懂的早懂了,孤男寡女天天一个屋檐下,要不怎么她不愿意走呢?”
“小叔子没成人,看着也比老二病秧子中用,夜里指不定多快活……”
妇女们的笑声,就在玉米叶子下面,叶子的那一边,是凤芝在沉默地薅着草,汗流到眼睛里,热辣辣的,章望生跟劳力们在田埂边用独轮车推草,一趟又一趟,他没听见那些笑声。
天太热了,散工时,劳力们都要去河里洗澡,章望生不去,他要跟凤芝一道回家。
都在一个生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李大成再见凤芝一点不觉得什么,他那夜是被吓了一次,但事后想,这小娘们娘家兄弟也就是吓吓他,不敢来真的,李大成见章望生要走,说:
“老三,急什么?急着回家尻人啊?”
劳力们哄哄地笑开,非常习惯这样的言辞,日子太无聊了,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男人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在他们看来,是种消遣,愉悦,就连妇女,纳鞋做衣裳闲拉呱时,也会这么说。没人觉得粗俗,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章家的儿子,跟月槐树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笑时,有种莫名的快意,要看章望生怎么办。
李大成脱了鞋,坐埂头倒鞋里的土,也在笑:“你争点儿气,你二哥不行,看看你行不行,好赖给你章家续个种啊!”
章望生没应话,他静静看了看李大成,然后一声不吭地摸起把镰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天可真热,地像是烧熟了,太阳光把人个个晒得油光锃亮,劳力们渐渐不笑了,抹抹汗,觉得章望生看起来渗人。他那面相,怎么着都跟凶恶搭不了边,可看过去,大伏天的叫人背上发凉。
狼孩一直盯着他,迎了上去,他脸上挂着笑,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镰刀上,察觉出他在抗拒,于是更用力了:
“望生,昨晚我钓了条好鱼,还搁盆里呢,走,到我们家吃鱼去!”
狼孩揽过他肩膀,硬是把章望生给弄走了,前头不远,凤芝正跟雪莲在说话。
到了家,南北踩木桩上炒菜呢,辣椒炒青番茄,又酸又辣,可有味儿了。她热得头发一缕一缕的,见嫂子跟三哥回来,立马叫人。
吃完饭,王大婶又来了,南北目送她进了堂屋,问章望生:“三哥,嫂子是不是要变猴子了?”
章望生正在刷碗,水晒了一天,热热的,他催南北快洗澡。
“三哥!”南北蹲他跟前,“你都没听我说话。”
“听着呢。”
“那是不是嫂子要变猴子了?”
“什么猴子?”
“你忘啦?你给我讲的传奇故事,那个人想起她是猴子,就变回去走了,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说:“你要自己学会洗澡。”
南北撒娇:“可我够不着后背呀,嫂子说只能她给我洗。”
平时都是凤芝给她洗,搓手搓脚,她慢慢长大了,凤芝说姑娘家只能嫂子给洗。
章望生的脸上有月色,非常清,他睫毛很长,鼻梁那是睫毛的黑影子,他站在月光里说:
“如果嫂子要走,我们得让她走。就算她不愿意,我们也得让她走。”
南北似懂非懂:“为什么?”
“你长大会明白的。”
“我不想叫嫂子走。”南北扁扁嘴。
章望生抚弄着她的小肩膀:“你乖,别在嫂子跟前说这样的话,更不能闹不叫她走。”
南北问:“嫂子不要我们了吗?”
章望生摇摇头。
“那她为什么走?”
这样的事,哪里能跟小孩说清楚呢?章望生没法解释,就轻轻说:“你以后跟着三哥,我们不分开,我答应你。”
南北不说话,她坐到台阶上才问:“为什么月亮都不会死?”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着,他说:“因为月亮没有生命,有生才有死。”
“要是以后三哥也要走,那我怎么办?”南北问这个时,才带了哭腔。
章望生听她声音,心里满是怜悯,说:“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南北把脸埋在他膝头,她觉得害怕,又没法大哭大闹,她听见头顶三哥又低声说了句:“你也哪儿都别去。”
第16章
忙完秋收,凤芝要回娘家,这次走了,是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她走前,老是忙着做鞋,麻线,老木顶针,膝头的篾箩里散着许多工具,她眼睛都要瞅瞎了,一夜不歇,做完春秋,还要做毛窝窝,它最费时了,凤芝要在走之前,做出两双新的毛窝窝,做大一点儿。
毛窝窝是拿芦苇做的,章望生带着南北到河边去,河水很清,秋天的苇花被风吹斜了,要挑花穗子最大的,绒不能短,也不能长,得正正好,扎得整整齐齐,倒悬在屋檐下头再晒上几个太阳。
凤芝把毛窝窝做好,就走了。
走前一夜,她搂着南北,南北心里都清楚,嫂子流着眼泪说:“你听三哥的话啊。”
“嗳。”
“搁外边别什么都说,别跟人置气吵嘴。”
“嗳。”
“跟三哥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去找马六叔,找雪莲姐,实在不行托他们给我带个话。”
“嗳。”
凤芝搂紧了南北,她哼起小曲儿,一边哼,一边流眼泪,外头风刮得大,窗户又呜呜响。
她起得格外早,一夜几乎没合眼,就拿了几件衣裳,用布裹了。南北睡得熟,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露个绒绒的脑袋,凤芝低头,瞧了那么片刻,挎着包裹出了堂屋。
五点多钟的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幕上挂着格外清亮,空气里满是霜味儿,初冬的天,已经冷起来了。章望生起的也早,他听见鸡鸣,谁家的狗也在叫,他起早送嫂子。
“望生,不是说好不要送的吗?”凤芝一开口,两片嘴唇就颤颤的了。
章望生早比她高,前两年还不觉得什么,现如今看,哪怕只是个不清的轮廓,看着也真是高。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眉眼清,但秀气里又是硬朗的,这点跟他二哥不一样。凤芝想着,不一样好,不一样好。
“我想送送嫂子。”
凤芝跟他到了门口,她把家里能摸的东西都摸了个遍,哪怕是自留地里枯了的,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也摩挲过了。她什么都舍不得,什么也带不走。
“别送了,望生,你慢慢大了,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有主意,嫂子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凤芝哽咽起来,“你带着南北,可要好好地过。”
章望生眼睛里也有了泪,闪闪的。
“我会的。”
“要是受人为难了,别硬撑,该找人找人,这不丢脸。”
章望生点头:“嫂子,我明白。”
凤芝呆了一瞬,好像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冷不丁想起一句,就忍不住交代一句,要这么说下去,没个尾了。她撩起衣襟子,按按眼角,说:“回去吧。”
章望生没听她的,一直跟着,跟到月槐树下,凤芝走在前头,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到了街口,凤芝也没再回头,她挎着包裹,就这么往前走,身影远了,小了,最终变成个黑点,再也瞧不见。
天慢慢亮了,月槐树下马老六在敲钟,社员们该上工了。
南北因为起床没见着嫂子,哭了一场,质问章望生为什么不叫她,章望生由着她哭,哭完了,她又说饿想吃饭。
家里轮到章望生挣工分了,不挣工分,只能喝西北风。凤芝一个秋收拼了命地干,像劳力一样,一天能挣十个工分。章望生从小到大,还没出过那么大的力,得慢慢适应,牛犊子刚犁地,还得有人给套上教呢。
最初一阵,他累得不行,一天下来什么话都不想说,南北下了学,也不再跟人在外头耍了,她要飞跑回来,烧热水烧饭。她有时候会很想二哥跟嫂子,想的心里难受,但一想到家里还有三哥,便又不怕什么了。
同学们晓得了她“嫂子”回娘家,有调皮的说:“你嫂子不要你们了!”
南北翻过去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呀?”
“那你是不是要给章家老三当童养媳?”
“我当不当,也不关你的事,狗拿耗子。”
南北不搭理这些闲话,她晓得嫂子这样说是玩笑,别人说,就是不怀好意,她什么都分得清。
她在学校里,渐渐发觉学习能挡住这些讨厌的闲话,她喜欢算术,解出一道题会很高兴,就像解决了一个麻烦,要是过日子,能像做算术题一样就好了,只要能算对,有吃有喝。
二哥不在了,嫂子也走了,她不用再装作很喜欢学习来讨好他们,可她居然真的喜欢上学习了。
“三哥,今天老师出了道题,就我做出来了。”南北跟章望生两个围着旧桌子吃晚饭,她吸溜着红薯饭,有点噎人。
章望生脸堂子显得硬了,人一出力,就显得硬朗。他其实有些疲惫,南北每天都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叽叽喳喳,一个人倒像一群麻雀开会。
“冯长庚也不会么?”
“他不会,我手下败将而已!”
南北说这话时,相当自信,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章望生看着她笑,他发现,南北的脸没那样圆了,变得有点长,眼睛却越来越大,天天在一起,反倒没留意她模样变了些。
“三哥,你看什么?”南北吞了一大块红薯,话噎在嘴里。
章望生说:“觉得你长大了。”
南北伸手,拿筷子虚点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你也长大啦,我都要不认得了。”她觉得三哥的脸似乎变了,又说不上哪里,只好说他长大了。
章望生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水泡烂了,特别疼,等变成硬硬的茧子才会习惯,南北觉得他那双手,好像也变大了。
“嫂子托人给带了东西。”南北把筷子一搁,想起顶要紧的事来。
那是两块钱,还有八斤粮票。
章望生捏在手里,问:“托的谁?”
南北继续吃红薯饭:“狼孩哥。”
“狼孩哥说什么了吗?”
“说嫂子挺好的,嫂子问咱俩好不好。”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跟三哥能吃能睡也好得很,”南北吮了吮筷子头,“这样说行吧?不叫嫂子担心。”
章望生摸了摸她脸蛋:“行,说得挺好。”
人家过日子,他们也过日子,该吃吃,该睡睡,南北觉得唯一不好的是,三哥太累了,他成了个汉子,汉子那样的肩膀,那样的肤色。
“这得藏好了,别叫人偷去。”南北悄悄说,结果,外头有人叩门,她立马把钱跟粮票掖到了枕头底下,跟章望生四目相对,非常警惕。
要知道,自打凤芝走后,很少有人上门,雪莲姐带孩子晚饭的点儿来过两趟,送点吃的,其他人还真没见过谁。
章望生隔着门问是哪位。
原来是马兰。
章望生觉得天黑了,便说:“有什么事吗?”
马兰在门外笑:“章望生,好歹客人上门得让进屋坐坐吧?外头这么冷,你让我搁外头说话啊?”
章望生沉默了下,把门打开:“我在队里忙了一天,挺累的,跟我妹妹打算要歇下了。”
马兰一边往里头打量,顺势进来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说。”
章家现在的情形,整个公社都清楚,凤芝在时,尚且能说是孤儿寡母一样的存在,现在,只剩个十六七的小子,再拉扯个小的,难不难?自然是难的,可社员们见过比这更难的,章家这两张嘴,只要饿不死,那就不算太难。
门槛上站着个南北,她见是三哥的同学马兰,放下心,嘴还很甜:“马兰姐,你吃过晚黑饭了吗?”
马兰立马笑着回答:“吃过了,你们吃了吗?”
桌子上,搁着两碗没喝完的红薯饭,红薯饼子里卷着西瓜酱,半摊在那。
“你们就吃这?这不扛饿啊,吃多了还烧心。”马兰瞟了几眼,她可真想叫章望生去她家里吃。
章望生招呼她坐,自己也坐下,继续吃红薯饼饼,他很饿,饭量变大了,牙齿似乎都更有劲了,咬的咯吱响。
他一点没有见女同学的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旁若无人吃他的东西。
马兰老盯着他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说:“马六叔到我们家去了,跟哒哒说,推荐你当咱们公社的会计,原来那会计,账总是算错,年纪也大了,马六叔那意思是,不如叫年轻后生上,说你最合适。”
“真的吗?那太好啦,我三哥肯定不会弄错账!”南北一听就蹦了起来,她乐坏了,兴冲冲往章望生身边一靠,挤蹭着他:“三哥!”
章望生很平静,他不喜欢在外人跟前流露任何情绪。
其实这事没定,只是马老六找了书记,马兰她哒哒还没松口。
“我先在队里干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马兰语气有点急:“章望生,你难道就想在队里干一辈子啊?”
章望生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别人能,我也能。”
马兰闹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说:“你不是一般人。”
章望生笑笑:“抬举我了,我就是一般人。”
马兰很坚持:“你当然不是,你在班里是最聪明的,成绩也最好,就算不能进城念书,你也应该当个干部。”
章望生不想跟她探讨这些,面对马兰,他不爱谈这些,她太热情,健谈,整个人生龙活虎的,总是斗志昂扬,他跟她并不投缘。
当然,也许还有很俗气的原因,马兰并不美丽。
章望生就只是礼貌地笑,他吃完饭,开始拾掇桌子,马兰察觉出章望生不大想说话,她偏偏就高看他的寡言少语,并不生气,又随便说几句,要走了。
把她送到门口,章望生让她路上注意点儿,马兰立刻脆脆应了。
“三哥,你怎么不跟马兰姐说几句客气话?她回家还能在她哒哒跟前美言几句。”南北人小,什么都懂。
章望生挽着袖子洗碗,听她语气,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客气话?”
南北说:“就是,就是,呃,就是好听的话,叫马兰姐听着受用高兴。”
“我为什么要叫她高兴?”
南北第一次觉得,三哥脾气也不是那么好嘛,怎么从前没发现?
“可我觉得马兰姐很好呀,给你送教材,还给我糖吃。”
“主要是给你糖吃吧?”
“那就算是给我糖吃,可她给你教材,你不是老抱着看吗?”
章望生把厨房收拾干净,让南北洗脸,洗脚。
“她是很好,我领情,但我刚才确实没什么好听的话想说,那个事,不一定能成,顺其自然吧。”
南北跟他一起洗脚,脚丫子在一个盆里,脚趾头搓来搓去,她像大人那样叹气:“我想叫你当会计,就不要那么累了,你不想吗?”
“我都行。”
“那要是真让你当会计,你去吗?”
章望生冲她笑:“去。”
南北又高兴起来,她以为三哥不想呢,她又开始幻想了,也开始祈祷,白白的圆圆的小脚趾,勾着章望生的脚背:
“三哥,我还没跟你说老师出的什么题呢,你要不要知道?”
“要,我再给你出几道题考考你行不行?”
南北一点不怕考,这个时候,她已经能从算术里得到许多的快乐了。
第17章
进了腊月,队里又非常忙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先是把全年的工分核算出来,张贴到宣传栏,叫社员们跟自家出工记录对一对。生产队一个出纳,一个总账会计。总账会计人调走了,出纳年纪大,马老六便喊来了章望生。
账其实不难算,以往是三七,如今是四六,工值占四,人头占六,章望生不用算盘,也能扒拉清楚。
会计活儿是跟社员一样干,但年底有三百工分加成,这章望生,是突发情况叫来帮衬的,社员就问他的怎么算。
马老六噗儿噗儿抽烟袋,说:“那肯定不能满打满算,忙这么两天,给个二十工分,我看差不多了。”
社员们觉得成,不多,也不少。
李大成见大伙都没意见,就没跳出来嗷嚎,在心里骂,马老六个狗日的你真是个好人。
马老六跟章望生说:“望生,等你要是接了这个活儿,再按满的算。”
章望生很好说话:“六叔,您看着办,我怎么都行。”
他往那一坐,就是个知书达理的气派,跟他二哥一样斯文,哪怕穿的跟人没什么两样,马老六瞅着他,想起八福,想起东家,又想到章望潮,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
腊月里还要打扫卫生,今年北风刮得厉害,得修补房子。章望生跟人一道去山上割茅草,人见他长这样高,有了些男人样,就开玩笑:
“望生,好好干,明年好娶媳妇!”
“望生过了年才十七,毛没长齐呢!”
几张黑森森的脸在那笑,章望生不觉得生气,他非常平静,对别人的几句玩笑话没什么反应。
家里南北放了假,正在太阳地里逗狗,原来是吴有菊的黑子,不知怎么搞的,跑出来后,遇着小学生们被撵,南北喊了两声,这狗找不到主人,就跟着南北。
冯长庚特别怕狗,那狗跑他附近,他脸都白了,南北看他那个逊了吧唧的熊样子,笑得嘴直咧。自打八福那事出来,月槐树的娃娃们一见着狗,都有点怕,只有南北,把黑子招到了跟前。
“疯狗是有病的,黑子一看就是好狗,不怕的。”她跟人说,人也不敢往前,说应该打死黑子,南北便引着黑子想给送回家。
冯长庚说:“你小心点,小心狗咬你吴有菊也治不好。”
南北睐过去一眼:“你巴不得我被咬,你就能考第一了。”
冯长庚脸垮下来:“狗咬吕洞宾。”
南北说:“你骂谁呢?”
冯长庚阴沉沉地走了。
可吴有菊家大门锁着,也许是去队里饲养院干活去了,没人。
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跟黑子已经很熟了,她摸它狗头,狗头绒绒的,摸了还想摸。
“三哥!”南北跑向章望生,黑子也跟着跑,尾巴直摇,谄媚得不行。
章望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清楚后,不忘挖苦下冯长庚。
“他是好心提醒。”
南北撇嘴:“他天天阴阳怪气的,我不喜欢他。”
章望生把竹子放倒,拿过蔑刀,下手非常快,竹子一剖为二了。
“你喜欢哪个同学啊?”
“我喜欢三哥!”南北脱口而出。
章望生笑了:“我又不是你同学。”
南北蹲下来,看他把竹片一层层剖成篾条,她拿起一根,头低着:“我喜欢八福小子,没有人像八福小子那样跟我玩儿,其实,我看谁都一样了。”
章望生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秋天的时候,南北跟着他上山放羊,采了把野菊花,放到山洼,那时石头窝里有白骨,她竟然不怕,章望生很吃惊。
“三哥,我想八福,我不能跟他一块放炮仗了。”
章望生说:“咱俩一块放。”
南北看着日头下的影子,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想二哥,想嫂子。”
章望生点点头:“我也想他们。”
他开始编竹条,什么都不用,南北忧伤了那么一会儿,很快被吸引:“三哥,怎么补咱家屋顶啊?”
章望生说:“用篾条,还有茅草。”
“你会吗?”
“会。”
“你怎么会的?”
“看二哥弄过。”
风吹得茅草动了,南北赶紧坐上去,章望生编的篾条特别规整,手上被划出伤口,南北又赶紧往上头吐唾沫。
风更大了,呼呼的,他们的屋顶像是要被刮翻,章望生抬头看了眼,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南北帮他把茅草抱到跟前:“三哥,这是杜甫的诗,我也会背!”她说完开始背诗,背一句就得意地看章望生一眼,章望生一直微微笑着,没有打岔。
“三哥,这茅草屋修好了,能住多少年啊?”
“二三十年吧,要是修得结实的话。”
连个茅草屋都能二三十年,南北站起来,立在风里的太阳地里,看那屋子:二哥还没茅草屋活得久,如果是三十年,那茅草屋不能住的时候,她都四十岁了,就像王大婶那个岁数。
黑子在她脚边还摇着尾巴呢,南北弯腰,又开始摸狗头,摸得黑子舒服极了,在地上打个滚儿,四脚朝天,露着个肚皮,南北笑起来:“三哥,你看黑子,它有两排小奶奶!”
原来,黑子是条母狗。
章望生瞧过来一眼,院子是热闹的,尽管是腊月,风那样大,那样冷。
直到吴有菊来找狗,南北说:“我给它吃了块玉米窝头。”
吴有菊疼这狗,他吃啥,狗吃啥,家里没其他人,黑子就当个人,他一开口,像是跟自家孩子说话:
“黑子,还吃上啦?”
南北觉得这口气可比跟人说话和善多了,黑子见了主人,尾巴那都要摇断了。吴有菊见章望生忙活,看出他活儿俊,便说:“望生,得闲能给我那房子弄弄吗?”
要叫吴有菊开口求人,那可真稀罕,南北故意抢话:“吴大夫,那我三哥给你修房顶,你把黑子留我们家吧?”
章望生笑着说:“吴大夫,别听她胡说,我这几天抽空过去。”
南北揉着黑子的耳朵,牙齿露一排:“谁胡说了?我看黑子也怪喜欢咱家的。”
黑子是吴有菊的命,不过,他这人绝不轻易欠人情,等章望生真上门给他加固了屋顶,要留他吃饭,章望生哪里肯,吴有菊一个人平时做饭全靠对付凑合,他留下那是难为人。
“我这有好东西,现吃,不麻烦。”吴有菊在供销社买了猪头肉,还打了点散酒,章望生见他那厨房破败得不行,说,“吴大夫,我重新给你砌个柴火灶吧。”
“好小子,你会这个吗?”吴有菊不大信,章家后生看着不像会干这个的。
章望生说:“试着弄弄。”
这玩意儿得用黄土,麦秸,关键是和泥要力气,章望生做事情细,在吴有菊家呆了一天,又帮忙打扫了院子,干干净净的,有些过年的气氛,吴有菊便叫他把剩的猪头肉拿回去给南北吃。
猪头肉卤的很香,有嚼头,章望生第一次在吴家喝了点酒,他容易上脸,耳朵都红了。
路上碰见雪莲牵着孩子,雪莲有阵没见他,只觉得章望生猛得就窜起来了,高高的个子,宽肩细腰,很好看的身样。
雪莲一见了他,很热情地招呼,还让孩子喊他,章望生有些腼腆应着那孩子,他面对雪莲那双笑笑的眼睛总有些不自在,他梦见过她,这是很羞耻的事。
“你狼孩哥去林业站了,过几天回来,你有空上家里来玩儿啊,带着南北。”雪莲见他这模样,头一回觉得要把章望生当年轻男孩子看了,不再是半大小子。
雪莲刚从街上来,掏出一把花生糖,硬塞给他,章望生闻到了雪花膏的味道,香腻腻的,他想缩手但被雪莲按住了,“你不吃,给南北吃嘛。”
章望生对她笑笑:“谢谢雪莲姐。”
雪莲也笑,她忍不住夸他:“望生,你越长越好看了,都成大小伙子了。”又问了几句凤芝的情况,章望生不大习惯跟小媳妇杵在这儿说个不停,只说嫂子托人带了些东西,许久没见着了。
他也不晓得最后怎么结束的对话,快步回了家䧇璍。
黄昏很冷了,马上要过年,南北一个人在家等了他一天,她写会作业,又烧了热水擦灶台,晌午吃的早上剩饭,不好吃。她都有点气吴有菊了,一个老头子,怎么事儿那么多呀?
章望生的身影出现了,南北立马扑上去,她勾住他的脖子开始撒娇,也在埋怨:“我都以为,三哥你要在吴大夫家过夜了呢!”
她在章望生身上挂了会儿,章望生胳膊酸,笑着叫她下来。
“吴大夫一个人住,不容易,我把能修补的都帮他弄弄,能管上个三年五载的。”
南北撅嘴:“他怪好意思呢,使唤你一天。”
章望生把猪头肉拿出来:“别这么说,吴大夫不是那种占便宜的人,你忘了那回……”他想起饺子,人迟钝了片刻。
南北好像明白他为什么愣神,抱住他腰:“三哥,咱们做饭吧,我给你烧锅。”
章望生低头,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他手指也冻得有些僵。
两人一个烧锅,一个炒菜,煮红薯饭,章望生用猪头肉跟马铃薯片一块炒的,干辣椒煸得很香,但也呛人。南北一边咳嗽,一边贪婪嗅着香气,脸被火光烤得泛红,浑身都暖和了。
这顿饭吃得太好,心满意足,南北吃撑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懒洋洋坐章望生怀里,掰他手指头。
外面风把门吹得咣咣响,北方的冬天,一向这么狂野,屋里点着油灯,昏黄昏黄的,映着人影儿。
“三哥,明天队里分猪肉,我也去。”
“好。”
“分完猪肉,咱们去供销社买东西成吗?”
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一年忙活到头,盼的就是过年。章望生手里有点钱,不能乱花,但也不能不花,他便把南北从腿上抱下去,拿出纸笔,南北趴他身边,两人计划着买什么。
“糖果不买了,今天雪莲姐给了一把。”
南北想了想,说那也行。
“酱油醋、煤油、洋火、蛤蜊油,”章望生想起还有布票,“开春做新衣裳好不好?”
“你会吗?”南北想到了嫂子,语气怏怏的。
章望生说:“我不会能学。”
“那都是媳妇的活儿,你怎么学啊?”南北又笑起来。
章望生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蝴蝶结吗?我看能不能给你做出来。”
南北还在笑:“三哥,你都成个媳妇了,那我当汉子!”
章望生这才跟着笑起来,南北握住他的手,在纸上添字:泥摔炮。
“你说过要跟我一起摔炮仗的。”
她头发蹭过他的脸颊,痒痒的,章望生就势亲了亲她的脸蛋:“好,买五个。”
五个两分钱,这钱得花,过年听个响儿才叫过年。
外头风里卷着狗吠,时远,时近,是黑子吗?章望生抬了抬头,窗户那漆黑,这一年滑到了尾巴上,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一切如旧,嫂子怎么样了是不能晓得了,二哥跟哒哒还有娘,是否团圆,那是更不能晓得的事了。
他把下巴抵在南北的肩头,她还在写,嘴里念叨着买这个买那个,他也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在纸上写。
灯影儿里,是两个人。
第18章
眼看过年,狼孩都没回来,他家里人有些急了,托人打听,说狼孩在林业站被民兵给捉去了。
他娘在家哭,说早就料到得出事,叫他胆子大,劝也不听,这下可好要吃牢饭了!他娘一哭,孩子也跟着吓哭,他哒哒皱着眉头啥也不说,雪莲也没哭,她非常有勇气,把孩子扔家里,跟公公一道往林业站去。
这事儿在月槐树公社慢慢传开,都晓得狼孩犯事了,很快,社员们就摸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狼孩这两年先是偷偷倒卖点东西,后来,又倒卖起布票跟粮票,日子久了,那家中吃穿比别人好落在了人眼里,便被抓住把柄,本想着给些好处莫要走漏风声,哪晓得,那人转头把他告发,才有了如今局面。
告发狼孩的是谁,月槐树的都传是李大成。
李大成两手揣棉袄里,坐太阳地儿里,两只眼,叫太阳晒得眯起来:“狗日的,我老早就觉得狼孩有鬼,谁家有缝纫机?谁家女人天天喝红糖水?他狼孩家是红火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啊,大成?”社员嬉皮笑脸地问。
李大成说笑不笑的,谁也猜不透。
几个大劳力又说起雪莲,雪莲俊啊,一个月槐树没有比雪莲更俊的了,那肥屁股,那细腰,生过娃娃后奶|子天天顶得老高,一看就想勾男人。
“这狼孩是铁定得吃牢饭了,不得给他安个投机倒把罪?”
李大成还在笑,笑里闪着银银的针。
一整个年关,家家户户都在说狼孩的事。过了十五,雪莲终于见到狼孩,她已经认不出他了,没个人样,话也不会说了,人是傻的。
刚出正月,月槐树公社得了消息,狼孩被枪毙了。
据说枪毙那天,许多人跑去看,大人啊孩子啊,都挤在那看。
社员们说,好家伙,狼孩那么大的块头,到最后咋缩水了呢?这月槐树以后再有人出殡,可就找不到这么大力气上杠的了。
大伙儿本以为,狼孩只会吃个牢饭,没想到,罪这么重。有说该的,有直摇头的,也有一声不吭只听别人叽喳说的。
小孩子们觉得枪毙稀奇,还不太知道怕,南北听说了,就往家跑,等章望生下工回来,立马问:“三哥,你知道吗?狼孩哥他……”
章望生点点头,他一天都是沉默的,心里一阵后怕,嫂子回了娘家是对的。他心里咚咚咚跳了一天,想了很多,南北刚提这话,他不让她说下去了:
“我知道。”
“那,雪莲姐就跟嫂子一样了,她以后也要再嫁给别人吗?雪莲姐也会走吗?”
章望生摇摇头,他觉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怜,没有了父亲。
南北还在唠叨:“三哥,有人去看枪|毙了呢,我没看过,你看过吗?”
章望生不想谈论这件事,南北看出来了,她往石条上一坐,托着腮帮子:
“我以后也不念书了。”
章望生说:“怎么?”
南北一本正经分析起来:“嫂子走了,就没人再托狼孩哥卖东西了,就算家里有,狼孩哥人也没了,家里只有你挣工分,我就不念啦!”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他以为她是小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明白。
“你念书花不了几毛钱,肯定要念的。不念书的话,你要做什么?”
“我去给生产队放羊,割猪草,我也要挣工分。”
“不行,你必须念书。”
“钱怎么办?你不想念书吗?三哥,你还能念高中吗?”
两人说到这,章望生心里那层迷雾一下弥漫开来,听说学制变了,三三学制变成了二二学制,学校没了校长,负责学校工作的是贫下中农代表还有公社干部,以及少数师生代表。至于高中,要推荐去念,可念了高中,没有大学可念他是不甘心的。
事实是,章望生连高中都没得念,他在二哥走的这一两年间,迷惘得厉害,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就这么迷惘下去。
杏花开了,刚挨着春天的边儿,狼孩那个事就无人议论了,人们要吃饭,要劳作,谁死不死的只说叨那一阵。章望生让南北继续念书,他做了会计,马老六来传的话,他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整个春天,非常忙碌,他白天和人一样上工,晚上记账,很不容易。
这样的日子,每个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样。章望生坐在田埂头,人都在歇脚,拿瓷碗喝水,劳力们说女人的荤话,女人们什么都说,这一张张嘴,要是再不能敞快说点什么,可就太没意思了,累死累活的,也就歇脚的功夫,这两片薄肉一张一合才有滋味。
天上的云洁白,地上的庄稼翠绿,到处是人,章望生静静看他们,看远处不高的山,大片大片的平原,人声变远了,这样的白天是无数个白天,这样的人们是无数个人们,月槐树的人,他们好像自古以来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一直这样劳作,那两只手,在织看不见的网,网住童年,网住青春少年,网个半生,再网至暮年,一辈子都在月槐树。
人都是春蚕,地成了茧……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他回过神,人们的声音又嘈杂起来,他不能当春蚕,也不想做这茧子,他以前似乎有过这样模糊的想法,但都未能一如此刻,这样清晰。
这一辈子还那样长,也许,总还是有什么机会的,他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着他,也许,根本没有?
“望生,想什么呢?”书记马守行过来跟他说话,马守行也看好这个后生,模样周正,又有文化,以后混好了指不定能调哪里当个干部。
章望生笑笑:“有点累。”
马守行说:“我看你账弄得怪细,这费脑子的事还得年轻人。”
他看章望生,有点考察未来女婿的意思了,闺女那点念想,他当哒哒的能不晓得?不过两人还小着,再过个三年两年,那正正好,趁这时间得赶紧培养培养章望生。
社员们见书记跟章望生说话,转头就议论,老天就这么不公平,谁叫章家人脸俊呢?不过命短,大家这么想,又觉得好受了许多。
马兰登门的次数变多了,不是送点这,就是送点那。南北起先很高兴,慢慢的,在学校里人都说她三哥要给书记当倒插门的,她跟人吵了一架。
“南北,你打明能天天喝面条子喽!”
“还能吃红糖馍馍!”
“还有油饼!”
学生七嘴八舌围着她,南北冷眼说:“谁稀罕?”
倒插门可不是什么好话,丢人。
“你未必稀罕得上呢,到时,你三哥就不要你了,哪有倒插门带拖油瓶的?”
大伙都笑开了,谁在家里听大人这样说,像模像样学了出来。
“我三哥要不要我,你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我,关你屁事啊,闲吃萝卜淡操心,先操心操心你那猪脑子吧,两位数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呢!”南北一脸鄙夷。
“你会加减乘除又咋啦,长大了还不是嫁人生娃娃?”
这话引得小子们好一阵笑,只有冯长庚在旁边看着,他没笑。
南北说:“算术好我以后也能当会计,至少比你们多挣三百工分!”她指了指脑袋,“放心吧,我以后是靠这儿吃饭的,走着瞧!”
小子们被她说的一愣一愣,一个个的,看着她把书包一拽,扬长而去。
南北到家里时,章望生还没回来,但桌子上多了本《汉语成语小词典》,真稀奇,蓝天色儿的皮,不算厚,她天天背语录,正觉得没意思,便拿在手里,很快看入了迷。
章望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等屋里点了灯,她才扭头。
“好看吗?”他笑着问她,刚打了水正洗手呢。
南北啪地合上了字典,丢在一旁,跑到床边飞快甩了鞋,背对着他,躺床上了。
章望生有些莫名:“南北?不舒服吗?”
南北闭上眼:“你别跟我说话。”
章望生一天下来挺累的,他还想着两人一起做饭。
“怎么了?”
南北又睁开眼,对着昏暗暗的墙,她的影子在上头,她看着影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你喜欢马兰。”
章望生摸不着头脑:“说什么呢?”
南北气呼呼坐起来:“你就是喜欢她,她三天两头来给你送好吃的,还有牙膏!”
章望生明白她气什么了,好笑说:“不是没要吗?”
“可她老来咱们家,她想叫你给她当汉子!”
章望生都不好意思:“什么汉子?你多大个人,懂什么,快下来,赶紧做饭吃饭。”
“你想给人当汉子了。”南北委屈地要哭。
章望生说:“你发什么疯啊,不饿吗?吃完饭我还得抄字典,你快下来。”
他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做事麻溜,特别像嫂子的感觉,南北想到嫂子,发了会呆,再回神时章望生已经去厨房了。
章望生现在饭量特别大,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如今既不是半大小子,家里也没老子,每一口饭,都得自己挣来。队里每年分的粮食,谁家都不能敞开肚皮吃,章望生贴了玉米饼,炒的马兰头,玉米饼吃多了剌嗓子眼,马兰头又有点苦味儿,南北不爱吃。
还有半锅野菜汤,喝着碜牙,南北瞧着章望生一碗接一碗,足足喝了五碗。
“你喝这么多,回头得尿床啦!”
章望生太饿了,他觉得身体还在长,每一分每一秒,夜里睡觉都好像不停歇地长,从身体,到精神,都叫一个饿困着,他有时会恨不得自己化作庄稼,使劲吸着雨露,吸着阳光,太阳是够的,怎么吸都成。
“三哥,咱们烧土豆吃好不好?”
家里有小半袋土豆,那是要吃到秋天的,章望生晓得南北打什么主意,她也饿,嘴里没味儿,玉米饼也不压饿。
他得意志坚定,说:“不行,前天刚吃过,过几天再吃。”
南北怪失望的,哦了声,两人收拾了厨房,凑在油灯下头,算术的算术,抄词典的抄词典。章望生一碰着词典,就忘了吃,完全变作另一种饥饿,他先开始做目录索引,这词典是马兰借给他的,她说不用还,可他没打算要,白天在队里太忙不得闲,只能趁夜里的功夫,把词典完全复制下来。
章望生非常兴奋,爱不释手地翻着词典,外面,月亮升得很高了。
“三哥,你都不上学了,还抄词典干什么?”南北挨他身边问。
章望生说:“不上学,也可以学习知识。”
南北又问:“三哥,你说人学知识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当会计?”
章望生沉思似的看着油灯:“人活着,不能像牲口那样,只晓得吃喝睡觉,应当活得像个人,会思考,有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还有高兴。”南北托腮想了想。
章望生目光移到她脸蛋上,慢慢笑了:“对,还有高兴,能叫人高兴。”
南北不大能说的清,但她晓得,这样的高兴,跟吃烧土豆的高兴不是一回事,她需要烧土豆,也喜欢算术,听故事。
“三哥,我也能替你抄这个,我放学先来家里,替你抄吧。”
章望生把笔给她:“你写我看看。”
南北把他字迹学的很像,她模仿能力很强,学谁像谁,章望生抬眼看看窗户上映着的两个人影儿,一大一小,他的内心变得平静下来。
他们这样过了大半年,到秋收结束,隔壁大永公社今年请人来唱大戏,消息传开,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去看。
大永公社有座老戏台,原先,那附近其实还有个庙,后来被拆除,当做了学校,但戏台子还能用。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大伙都很高兴。
南北想去,章望生便带她去,人非常多,挤不动。除非是走不动道,哪怕是公社里的瘸腿的,疯子,傻子,那都一股脑地往大永公社来了。
他们本没有瞧见凤芝,还是人提醒:“哎呀,望生啊,那不是你嫂子吗?”
“哪儿呢?”南北连忙大声询问。
“就那个,那个穿蓝底白花褂子的,看见没?”
章望生看过去,人群里,有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脸很圆润,四肢也胖着,如果不仔细辨认一番,是认不出的。
嫂子有阵子没捎什么话来了,也没再托人带东西,南北闹过要去看嫂子,章望生没同意,那样不合适。他隐约听人说嫂子找了人家,但没细问,明明是张嘴就能知晓的。
她身边有个脸色黧黑的男人,年纪有些大,像是四十的人了。章望生被人挤着,搡着,南北还在焦急地踮脚,人太多了,她压根看不见。
“三哥,你瞧着嫂子了吗?”
那已经不是嫂子了,章望生深深看着,他晓得她要再嫁人,也许会生个娃娃,但这会真见着了,他为什么这样难过?
凤芝也瞧见了他,隔着那么多人,老的,少的,男人,女人,她像是想冲章望生笑那么一下,意思也算打了招呼,但那个笑,死在了心里,没能在嘴角生出来。
第19章
“嫂子!”南北瞧见凤芝了,她一激动,喊了出来。
这下必须得打个招呼了,章望生心里想,该怎么叫呢?那边凤芝往这边走,她大着肚子,男人像很爱护她,一道儿过来的。
“望生,你跟南北来听戏啊?”凤芝到底是攒出了笑,她也没跟男人介绍,不需要,那汉子沉默着,两道眉毛特别黑特别粗,压在脸上。
章望生应了两声,南北本来热热乎乎想贴上去,冷不丁瞧见凤芝的肚子,人就怯了,嫂子一下变得陌生得很。
“南北,”凤芝低眼摸她的脑袋,南北缩了下,这动作弄得凤芝愣愣的,很快,南北已经偎到章望生腰边去了。
凤芝从兜里掏出把炒花生,塞给南北,南北便仰头去看章望生,章望生立刻把花生接住,说:“我带南北找个位子,先过去看看。”
凤芝点点头,喉咙已经说不出话了。
人群涌动,穿的衣裳都差不多的款式,颜色,很快就看不到了。章望生领着南北,只晓得往相反的方向走。
“嫂子给花生,你怎么不接?你不接,她要伤心了。”
南北不吭声。
章望生便把花生装进她兜里,南北说:“嫂子肚子里有娃娃,是她先不要咱们的。”
她一直都晓得嫂子要再嫁人,生娃娃,但仅仅是晓得,可真见了,南北好像一下明白许多事,非常明了。
章望生摇头:“嫂子没办法,不要这样说她。她有了娃娃,咱们应该替她高兴。”
南北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我不高兴,谁爱高兴谁高兴,你真的高兴吗?她本来最喜欢的是二哥,是咱们,这下好了,以后她只晓得疼她的娃娃,二哥是谁?你是谁?我是谁?”
章望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小脸冷冷的,眼睛很倔。他以为她年纪还小,不懂人的无奈,他不太清楚一个十岁小女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嫂子以后疼她的娃娃,天经地义,为人父母当然要疼娃娃。”章望生试着跟她讲道理,南北回嘴,“谁说当然疼娃娃?三金就被她哒哒送人了。”
她说的是公社里一户人家,闺女生的实在多,又养不起,送到亲戚家去了,莫说闺女,就是小子,碰到艰难年景,说送出去也是有的。
章望生说:“马六叔很疼八福,雪莲姐也很疼她家小子。二哥在时,他跟嫂子也是真心疼你,对不对?人跟人不一样的。”
提及二哥,南北难受了,她看见嫂子的肚子,那一刻,才真正觉得失去了嫂子,她的感觉强烈极了,她想发脾气,又立刻楚河汉界,如果嫂子不再是嫂子,那就彻底远远的好了。
“可那是以前的事,往后,她会慢慢忘了咱们,因为咱们不是她的娃娃,她会觉得她娃娃才是最好的。”南北慢慢说道,小脸还是很冷峻,她一板三眼地解释给章望生,倒像是给他讲道理。
章望生问:“所以你避着嫂子?觉得生分了?”
南北静静强调:“是她先走的。”
“你这像是在怪嫂子。”
“我没,但她走了,就离我们远了,她肯定也晓得,咱们也晓得。”南北说出心里话,“咱们不是她最喜欢的了,那她也不是咱们最喜欢的。”
章望生觉得这小孩有些冷情,他说:“有些东西日子久了,会自然而然变淡,但也不用现在有意叫人觉得伤心。嫂子见了你,还是高兴的,你看,你都没怎么笑。”
其实南北清楚,可她自己偏偏先要疏远起来,她像知道第一片叶子掉了,秋天就来到。
“我就是这样的,我不会再那么喜欢嫂子了,以后,我也不想她了。”南北很坚定地说到。
章望生心里吃惊,他有些茫然:“你说不想,就能不想吗?”
南北点点头:“我打定主意,就能做到。”
“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不知道。”
章望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心里的哀愁无比绵长,像不绝的山脉,要起起伏伏到天际去。他不会忘记嫂子,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不能忘却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这以后,你是不是说忘了我,也就忘了我?”
南北攥紧他的手:“我不,我要跟三哥永远在一块儿。”
章望生笑笑:“你不嫁人吗?你长大了,要嫁人的。”
南北宣誓:“我嫁给你,三哥,我长大就嫁给你。”
章望生以往听这话,还有点别扭,嫂子也开过这样的玩笑,他这会却平静,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戏台子下头坐满了人,外一层还站着许多人,小孩儿要么在大人脖子上,要么在怀里。南北窝在章望生身边,聚精会神瞅着戏台,她不再像以前,嚷着自己会这个曲儿,那个词的,她安静了一些,像个大孩子。
上头演的是《穆桂英挂帅》,演完了,演员就啃窝窝头,人在戏里头扮演王侯将相,一离了戏,肚子都填不饱,面儿黄黄的。章望生手臂横在南北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很自然地捏了捏她的耳垂,软乎乎的。
南北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宝贝一般。
三哥是我的,她这么想,非常快乐。
月槐树公社来了批知青,那已经是一九六九年的事情了。城里学校积压了三届学生,初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他们不走,天天忙着斗来斗去,往后的小学生都没法升初中,这么乱糟糟的形势,到六八年腊月,有了变化。
六九年还没打春,知青们都到位了。
这事怪好奇的,社员们跑过去看,城里来的学生,大的二十左右,小的十六七,一共两男两女,住进了公社新糊的泥草房里。
学生们对公社也好奇,可没过个把月,彼此的好奇劲儿都没了。社员们本来觉得这些都是城里人,结果一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底是书生干活没劲。学生们则对乡下很快丧失了热情和幻想,没有尽头的劳作,没有尽头的饥饿,他们想家了。
其中一个跟章望生同岁,叫李崎,天天来队里看工分,看得特别勤,总是觉得是不是给他弄错了。
李崎觉得自己干了不少活,但工分并不高,日工值只有两毛钱。他觉得怪难受,一难受,就默默吹他带来的口琴,章望生渐渐和他相熟,教他怎么适应劳动。
“我这肩膀上没肉,一天下来,扁担给磨得又红又肿,来的那两个女孩子一累就哭,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也跟女孩子一样哭。”李崎还嘴角长满了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看着青涩,但语气很逞强。
章望生说:“最开始都是这样的,咬咬牙,习惯就好了。”
“好想回家啊!”
李崎继续吹口琴,章望生问他吹的什么歌曲,李崎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听过吗?”他本来跟望生一样,要考高中的,结果后来学校乱了套,他也跟着人乱,乱着乱着,突然上头有了安排,就落户到月槐树了,也就十几天的事,决定特别快,跟做梦似的。
章望生没听过,李崎说他还会唱,能用俄语唱。
很快,章望生也学会了这首歌,李崎爱吹口琴,爱唱歌,他一想家就在音乐上找安慰。
章望生又把这首歌教了南北,南北学的快,李崎说你跟你妹妹好聪明呢。
“三哥,能跟李崎哥借口琴吗?”南北也听李崎吹口琴了,可真奇妙啊,那样小的口琴,能发出那样醉人的声音,她很喜欢李崎,更喜欢李崎带来的不一样的东西LJ。
章望生说:“不太好,那是人家私人的东西,对嘴吹的。”
南北想了想:“洗洗行吗?”
章望生直摇头:“会洗坏的,别想了,你想听,让李崎吹给咱们听就是了。”
南北有些失望,她也想要口琴,吹口琴,她喜欢一切新奇的物件,没见过的,没听过的,她索性有事没事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最大的知青,叫刘芳芳,二十一了,念高中成绩很好,政策一变,一下断了念想,她来月槐树极其不情愿,是这几个中最抗拒的,但没办法,还是得来。
刘芳芳随身带着书,还有个电子管收音机。每次一开机,得预热一会儿才出声,滋滋啦啦,南北在旁边屏气等着,特别期盼。好像,收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
知青们日子过得枯燥,疲惫,整天想着怎么能吃上点什么,南北则琢磨着怎么听人讲城里的事,蹭个收音机,但人家太累,刚开始还觉得她小女孩可爱,逗弄两句,很快就懒得应付了。
清明过后,就没那种乍暖还寒的气候了,等到四月底,家家户户都在拆洗棉衣被褥。知青们不会,跟着公社里的老大娘老奶奶们学,其实这类活计,月槐树最巧的是李奶奶,她是老姑娘,一辈子没出嫁,她不爱交际,人找她做活儿,她就接,接了后大门照例关上,等人再来取。人见她独居可怜,每每带些粮食上门送活儿,权当接济。
趁天好,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里拆被褥棉衣,这活儿只见凤芝做过,两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来,弄到河边去洗。河边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蹲满了妇女小孩,见了两人,招呼说:
“南北,能给你三哥搭把手了啊?”
“能啦!”南北赤着脚,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
河水哗哗淌着,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风一吹,动得厉害,芦苇翠翠的,里头有鸭子穿行,稳稳的,像悄无声息的小舟。不知什么时候,岸边过了狗,不止一条,你追我赶动静很大,鸭子们这才掉头往芦苇深处游。
“三哥,你看,黑子真威风,跟个狗司令呢!”南北累了,叉着腰看狗,不远处,吴有菊也在洗被面,他身体很硬朗,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么的,真不晓得他一个人住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洗。
章望生便跟吴有菊打了个招呼,说:“吴大夫,这洗完太重了,我帮你抬回去吧?”
吴有菊不肯,他这老头倔着呢,但凡自己能勉强弄的,绝不麻烦人,章望生笑:“吴大夫,你这一点点往回拎,得弄到天黑,回头再摔了跌了,不值当的。”
这倒是个理,吴有菊肯了。
水里飘来件小孩肚兜,章望生一把抓住了,抬头看,是前面雪莲正在洗衣裳,雪莲姐冲他笑:“刚留神是望生,跟南北一块儿来的?”她很自然地又看向了南北。
南北笑起来:“雪莲姐,我给三哥搭把手呢!”
他们跟雪莲姐也不怎么来往了,人情这个东西,是靠家里长辈维系的,嫂子走了,狼孩哥也死了,好像往来就自然而然断了。雪莲姐也做了寡妇,月槐树最漂亮最年轻的寡妇。
做寡妇得有做寡妇的样子,尤其是新寡,得脸儿黄黄的,眼珠子呆呆的,见人就能淌下两行泪。可雪莲不一样,她很快就是老样子了,很热情,爱说爱笑,妇女们就说,雪莲咋那么高兴啊,一点不像死了男人的。
“望生,你们这怎么套被面啊?你会吗?”雪莲问章望生。
公社一些妇女很爱跟章望生开玩笑了,他很容易脸红,面对雪莲姐,他一直有些不怎么自在,便说:“我见嫂子弄过。”
雪莲见他红了耳朵根,再瞧几眼,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当弟弟那样看了。她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年轻后生。
第20章
拆洗的天气非常晴朗,能晾满满一绳索,还有厚衣裳。社员们都穷,没有谁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来的几个知青,穿着打扮要比社员们好些,他们也洗衣裳,晾在宿舍门口。
南北来蹭收音机,看人家衣裳没有补丁,在太阳地里飘,回来就跟章望生说:
“咱们公社的人全都是阮咸,只能晒破烂衣裳。”
被面衣裳晒了一天,全是太阳味儿,很好闻,章望生坐床沿一样样慢慢折叠着: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南北说的是阮咸晒衣,以前章望潮在时,喜欢给她讲《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在章望潮眼里,南北就是书中那样聪慧异常的小孩子。
《世说新语》成了封建主义的东西,已经烧了,但里面的人,故事,南北还都记得。
“李崎哥还有芳芳姐他们的衣裳,都没有补丁,是纱罗锦绮吗?”
南北觉得知青们的衣裳,是世上定好的了,八成就是《世说新语》记载的那种。
章望生笑道:“当然不是,书里说的那种衣裳非常华美,古代的衣裳跟现在的也不一样。”
南北问:“那城里当大官的,有钱的,是不是穿那种衣裳?”
章望生不晓得了,他没接触过那样的人。
南北喜欢漂亮的东西,她对漂亮的衣裳有了幻想,可又无法幻想,不知打哪儿下手,直到李崎说想借篾刀,章望生下工回来让南北给送去,她乐颠颠去了。
屋里刘芳芳正躺着看书,她太累了,一句话不想讲,知青们轮流做饭,今天轮到另一组,她先躺着了。
她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里面带插图,插图上是俄国的贵族,南北本来想看看刘芳芳有没有在放收音机,瞧见她在看书,便凑过脑袋,立刻被插图吸引了。
“芳芳姐,这什么书?这是外国人吧?”
刘芳芳觉得她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敷衍说:“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他们都是俄国人。”
“俄国人?”南北重复了遍。
刘芳芳说:“俄国就是苏联的前身。”她说完,心想一个乡下孩子能知道什么呢?南北却道:“苏联我晓得的,我二哥的学校以前有个老师会说俄语。”
说完,她模仿章望潮的腔调,咕噜咕噜说了一句。
刘芳芳这才抬眼看她:“呦,你还会说我爱你,跟大人学的吗?”
南北愣住,这话是她听二哥跟嫂子说过,二哥说时,嫂子笑着问这什么鬼话,二哥光笑,就是不告诉她。
“什么是我爱你?”南北在书上学过爱祖国,爱人民,她心里忽然被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占据。
刘芳芳说:“你小孩儿不要问这个,这是大人才有的事。”
“就是我喜欢你吗?”南北坚持问下去。
刘芳芳想了想,说:“比那还要更深吧,我也说不清,嗳,你小孩子家别问这个了,可千万别到处乱说。”
南北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非常新奇,和任何词语都不同,她很兴奋,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以至于,刘芳芳有些紧张地交代她,不要说自己在看书云云的话,都没怎么听清。
她再去学校,忽然觉得同学们都很幼稚了,她看着他们打闹,骂人,年纪大些的,十四五的,还是很愚蠢的感觉。老师在讲台上让大家一个一个背语录,原先的老师,因为大字报的事情已经被弄去劳动了,不再代课,取而代之的是贫农代表,他每天要监督学生们背诵。
这对南北来说,太简单了,太枯燥乏味了,她以前想着卖弄自己的好记性,被老师夸奖,现在不了,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变化,她觉得一切变得无趣,无聊,她觉得寂寞,是脑子觉得寂寞,总想看些,听些不一样的,比如芳芳姐的那本书,比如“我爱你”,她漫无边际想了很多很多,非常饥饿,肚子饥饿,心里边也饥饿。
她有些麻木地背完了语录,问老师今天教什么。
老师教不了什么东西,南北更失望,都写在脸上,她迫切想学习新东西,可没人给她。下了课,人都跑出去,只有她坐在教室里,教室里没有像样的桌椅,有坐半截木桩的,有坐石头的,黑板上孤零零挂着可怜的几个大字,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写这个?”冯长庚也不出去玩儿,他从南北身边经过,突然发问。
南北把本子一捂,很不高兴:“你偷看!”
冯长庚说:“你少写这种话,小心叫人看见,这是修资毒。”
南北真是烦死冯长庚了,他谁啊,敢管自己?
“关你屁事。”
冯长庚脸绷着:“你真粗鲁,一点都不讲文明。”
南北觉得可笑,她从小就讨厌冯长庚,看他不顺眼,八福死后,她没什么要好的伙伴,这让她一度觉得有些孤单,但又觉得无所谓,只有八福对她最好,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支持她,所以,没有了八福,其他人也就那样吧。
“关你屁事?”南北有心气死冯长庚,笑眯眯地又重复一遍。
冯长庚脸红一片,白一片,他有些生气地盯着她,南北还是笑,她没小时候那么容易炸毛,但更令人生气。
“我想干嘛就干嘛,冯长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南北拿橡皮把字擦掉,警告他道。
她长高了,发狠时特别好看,冯长庚看着她的脸,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他痛恨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她说话。
赶上农忙,学校放假,南北跟年纪相仿的孩子们都去捡麦穗,捡了麦穗要交生产队,她手脚快,捡完立刻跑去麦场过秤,一斤两分钱,她攒自己的学费。
章望生忙着扬场,搞了一脖子糠皮,又刺又痒,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烧热水洗澡,他爱干净,再累也得把自己拾掇整洁才行。南北也晒了一天,脸有点黑红,眼睛倒更亮了,越长越亮。
“三哥,芳芳姐那有本可好看的书了,你能问她借吗?上面还画着俄国人,他们穿的衣裳咱们都没见过!”南北琢磨了几天,觉得应该让章望生去借书,插图上,有个女孩子穿裙子,特别大特别美的裙子,她一下就晓得怎么幻想漂亮衣裳了。
明月远远,章望生正在洗澡,就一块木板隔着,他光溜溜的,往身上舀水:
“什么书?”
“叫《战争与和平》,还有一本,我没瞧清楚,你能去借吗?咱们一块儿看。”
章望生也想,但他觉得不好开口,书是极珍贵的,也是极危险的,他沉默想着,南北以为他拒绝了,快步走过去:
“三哥,你到底借不借呀?”
章望生喝了她一声:“别过来!”他已经快速转过了身去。
月光下,南北只瞧见了个轮廓,她只好还是隔着木板跟他说话:
“黑灯瞎火的,我啥也没看着。”
章望生听她委屈的语气,忽然又笑了,他快速拧了手巾囫囵擦几下,套上短裤,走出来说:
“你长大了,不能跟小时候一样。”
南北说:“谁想看你,我想看芳芳姐的书。”
章望生还是笑:“我也没说你想看我,别着急,我想想怎么跟人借,人家未必愿意外借。”
他身上有胰子香,洗过澡后,特别清爽,南北爱闻章望生身上的味道,她洗澡也用,但闻不到自己的。
她刚想摸他胳膊闻一闻,章望生挂手巾呢,动作间,手肘捣在了她胸口,不晓得她跑身后边了。
南北疼得哎呦一声,章望生回身:“你躲我后边干嘛啊?”
“疼死我了。”南北负气说,她捂着胸口。
章望生只好说:“没看见你,三哥不是有意的。”
“我这里长了个疙瘩,本来就疼。”南北一下就委屈起来了。
“哪儿?什么时候长的疙瘩?”章望生赶紧把她领屋里。
南北指着胸口:“就这里,你摸摸。”
章望生看那位置,有些尴尬,但又很担心:“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
南北也闹不清具体哪天了,大约就是清明前后,突然摸到的,疼疼的,她以为是上火长疙瘩,就自己薅了蒲公英熬着喝。
“记不清了,反正有个疙瘩,要不,找吴大夫给我看看?”
章望生点点头:“好,咱们明天就去找吴大夫。”
后半夜突然电闪雷鸣,下起暴雨,社员们都从床上爬起来,抢收场里的粮食。雨来的突然,打得人们措手不及,幸亏大部分粮食已经入了库。雨下了一天,刚放晴,到处还都是泥泞没法上工,章望生打算带南北去吴有菊那里瞧瞧。
雪莲这个时候来找他,雨太大,她家里屋顶漏得厉害。
“望生,你跟南北这是要出门吗?”
“雪莲姐,我这儿长了个疙瘩,我们去吴大夫那瞧瞧。”南北衣裳小了一截,穿身上局促,一抬手就露个腰,雪莲见她比划的地方便走过来,看着章望生,章望生穿的章望潮旧衣裳,人这样的穷,当时章望潮下葬,只象征性烧了条裤子,剩下的,留给了章望生。
“我先给她看看。”雪莲把南北领到一旁,伸手摸了摸,南北说,“就是这儿,雪莲姐,你摸着了吧?”
雪莲笑道:“这可不能去吴大夫那瞧,羞死了,你这是开始长身体了,慢慢就成个大姑娘啦。”
南北似懂非懂,雪莲耐心跟她说了半天,她心里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南北有点不好意思,又很激动,一时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还有些心烦。
“回家去吧,我找你三哥帮个忙。”雪莲揉了揉她肩头。
南北跑回家了,章望生想问她几句话,可她踩着稀泥就那样跑开了。
“望生,南北大了,不是小孩了,以后她有什么事你来问我。”雪莲觉得真是难为章望生,他一个十八后生,没娶媳妇,自然不懂这些。
章望生大约听懂了,只是觉得太快,心里怪怪的。他腼腆地跟雪莲道了谢,突然又有些忧伤,如果嫂子还在有人教南北这些东西就好了。
他跟着雪莲家去,狼孩哒哒出来招呼他,章望生瞧了一圈,说等再干干过来给弄。临走,雪莲给他用笼布包了两个油饼,他不肯要,雪莲硬塞他手里,劝他拿着。
笼布上浸出了油,章望生摸着还是热的,快步回来家,他裤脚上甩的都是泥,进门喊南北,可没人搭理他。
“南北?”章望生进了堂屋,见她躺着,笑着走过去,“快起来,吃油饼了。”
南北睁着眼呢,她脸上有泪,章望生靠近了瞧见有些吃惊:“怎么了?”
她不爱哭的,除非遇着特别难受的事情。
南北不说话,她回来后,想着雪莲姐的那些话,就有了愁绪,说不清道不明。
章望生摸她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南北躲开他,她突然觉得不能当小孩子了,有什么东西必然跟以往不同,她记得那年还羡慕雪莲姐奶娃娃能吃鸡蛋,现在,心里复杂得很。
“到底怎么了?”章望生摸她额头凉凉的,屁事没有。
“我要长大了。”南北闷闷地说。
章望生知道她说的什么,略微尴尬,但还是笑着说:“那是好事,哪有老长不大的?你要是老长不大,我还真得带你去看大夫。”
南北被他说得破涕为笑。
“雪莲姐说我以后得穿小背心。”
章望生点点头:“家里还有布票,回头去供销社扯几尺布,找雪莲姐帮你做两个。”
他飞速掠了眼南北,天热了,她穿的小汗衫,胸脯那里微微有了一丁点凸起,不留神的话压根发现不了,他心里对她涌起巨大的怜悯来,家里没有女性长辈,南北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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