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天,章望生要到狼孩家补屋顶,狼孩娘见他出落得这样整齐利索,想起狼孩,要是狼孩在,他们也不用求外人。
“望生,喝口水再干吧?”
“望生,吃颗杏吧,你叔打山上摘的。”
狼孩娘打量章望生觉得不赖,老是招呼他,章望生白净的一张脸,都给晒红了。雪莲在厨房擀面条,家里有点富强粉,那是逢年过节才舍得用的,井边放着洗好的荆芥,番茄,等着做捞面用。
“娘,你去望生家里把南北叫来吧。”雪莲两手在围裙上绞了绞,对婆婆说。
狼孩娘便把南北叫来了,他们一起吃捞面条子。
大家都吃得一身汗,南北很高兴,她想添饭,又不大好意思,毕竟不是自己家,雪莲把她碗接过去,添满了,说:“来,想吃多少吃多少。”
雪莲出了汗,皮肤更白,又红润,像春天里的桃花,衬得鬓角乌黑油亮,整个人都异常美丽,南北吸溜着面条一边偷偷瞟她。
“望生,你也再来一碗吧?”雪莲招呼章望生,他不是小孩子不能这么吃个没完,便拒绝了,雪莲冲他笑,把碗暗暗用力夺过,“你这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吃饱了好有劲干活。”
她手指碰到他了,气息近一下,又远去,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儿,章望生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阵发颤,雪莲姐是桃花,也是熟透的桃子,她比他梦里更真实。她是那样爱笑,热诚,同他跟南北说话很柔和,她有点像嫂子,但又不一样。
狼孩他哒哒,他娘,都在很热乎地招呼着章望生,请人帮忙,留人做客,只要是讲究的人家,该有的礼节绝对不会含糊。
手指留下的触感,一直到章望生回家,似乎还存在,南北跟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
“三哥!”南北在他耳朵边大咋呼了一声。
章望生吓一跳,笑说道:“干嘛?我又不聋。”
“雪莲姐擀的面条真好吃,我吃撑了,你还作假。”南北笑话他,章望生说,“不是作假,谁家都不富裕,敞开肚子吃不好。”
南北不以为意:“你帮忙了呀,上次吴大夫都请你吃猪头肉呢。”
章望生岔开这个事儿,说:“回头去供销社买布,还有,刘芳芳那里我请李崎帮忙借的,借人家书也不能白借……”
正说着,外头马老六来叫门,队里刚借的拖拉机外胎坏了,马老六让章望生骑队里唯一的一辆洋车子去大永公社找师傅来修车。师傅找来了,得给人钱,章望生旁边看着师傅补橡胶胎。
书记也在看,说要不让望生跟师傅学学,这往后坏了就不用千里迢远地找人。跟师傅学手艺,不能白学,要么给东西要么给钱,书记的意思是生产队出,章望生在他眼里是个顶聪明的后生。
马老六在一旁帮腔,章望生对学门手艺不排斥,但公社里都在传他跟马兰,说马书记相中他做女婿,都是外人传,当事人没任何明确表示,马兰好像也开始有意避着他,不上门了,这叫他尴尬,心里也不大痛快,因此,他在犹豫是否接受。
天越来越热,时不时下雷阵雨,一下雨,刘芳芳就换上布拉吉,这裙子是她姐姐的,碎花样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时兴,乡下却很少见。平时干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刘芳芳穿着布拉吉,捧着小说,很有女知识青年的感觉。知青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头,帮忙铺路。
“章会计,太麻烦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会计章会计”地开玩笑。
“章会计,我想请问哪里来借到缝纫机?”刘芳芳穿着连衣裙,特别苗条,她有很明显的城市姑娘气质。
章望生觉得她这裙子很美丽,告诉她:“雪莲姐家有。”
刘芳芳问:“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吗?”
章望生点点头,刘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时,我听几个女的在说她,说她是个破鞋,什么是破鞋?”她还真不懂这个,没听过。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阵,说:“雪莲姐不是那样的人。”
刘芳芳对破鞋是个什么意思,随口一问,没什么心情深究。李崎听见两人说话,过来插嘴:“这也太无聊了,总不能因为雪莲同志给王巍补了次褂子就这样造谣。”
他嘴里的王巍,是另个男知青,上回干活□□岔线可把个大小伙子难为死了,特别丢人,是雪莲招呼他可以脱下来帮忙走线,能走得原模原样。公社的劳力们在旁边看着,眼馋肚瘪,都说雪莲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要不,怎么不见她给旁的男人补□□?
说着说着,再想她平日种种,跟男人说话都不晓得避讳,那铁定是破鞋了。妇女们说起这事,想到凤芝,说她不如凤芝安分,这一比,凤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没说什么,李崎趁他帮忙这个机会,跟刘芳芳说章望生想借本书看看,就这样,他借到了《战争与和平》。
有了书,他便换了个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伤的,痛苦的,烦心的,饥饿,劳累……他完全可以在书里过一种心灵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绝开。
匆匆吃了晚饭,章望生把南北喊过来,两人一起看书。南北很急,她拿过来想找到那句“我爱你”,她认为,芳芳姐说的那句,一定在书里的某一处,她非常想知道,“我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见她乱翻,说:“从头看,你干什么呢?”
书很厚,封面印着个长胡子老头,想必就是托尔斯泰,南北叹口气,说:“那就从头看吧。”
没看一会儿,南北小声抱怨:“好多人啊,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记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说:“不怕,咱们弄几张卡片,把出场的人物一个个列出来,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慢慢就不觉得乱了。”
这件事,带给两人极大的挑战和乐趣,完全出自于脑力劳动的愉悦。南北在一旁裁纸片,裁的大小一样,整整齐齐,章望生拿着笔,记下人名。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这句,抿嘴笑看着章望生,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她被“热气腾腾的煎牛排”吸引,她吃惊于书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过她的思绪最终落在这样一句上: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
南北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她羡慕得不得了,有点躁动,自己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来,可她见过最美丽的东西要数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连一条布拉吉都没有。
“三哥,为什么海伦可以穿得这么漂亮?”南北喃喃问道。
章望生没怎么留意人物的穿着打扮,他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对话,试图理解,试图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紧贴着字,不曾离开。
“因为她是贵族。”
“我们城里有贵族吗?”
“没有,咱们没有贵族,大家都是一样的。”
南北说:“瞎话哩,干部开会能吃烙馍卷青椒鸡蛋,社员捞不着,这叫一样吗?”
章望生无言以对,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样的,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那种所有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宁静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晓得。
“这话在家里说,出去别讲。”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着插图,爱死那样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笔,照着插图,给她画了个裙子,她爱得不行,亲了又亲,说: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着这张图睡的,嘴角弯弯,睫毛在灯影里轻轻地颤动着,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点困意都没有,真安静,外头风吹着槐树叶,沙沙的,虫子藏在草丛里也没有困意,叫着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总是突然被某句话,抓住神经,整个人动也不动。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越是无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
他把这段话抄写下来,以至于抄写完毕,便深深存放到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那些漂浮着的,游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都叫人用准确的话语,写出来了。
夜漆黑无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扑扑的在夜色里起伏着,整个月槐树,亮着一盏灯。
一夜没睡,章望生第二天依旧很亢奋,他中午回来,带着南北去供销社扯布,南北喜欢绿色,绿色是槐花刚露头的颜色。
“三哥,怎么扯这么长呀?”南北已经不用踮脚,她身量高了,有点亭亭玉立的雏形了。
章望生说:“给你做条布拉吉。”
南北非常惊喜:“给我吗?找谁做啊?”
章望生说:“找雪莲姐,她会用缝纫机会做衣裳。”
南北这下高兴坏了,供销社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条布拉吉的诱惑。
她跟着章望生去了雪莲家,雪莲拿出软尺,给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张开,颇有些得意地瞧着章望生,章望生看着她笑。
旁边小子老捣乱,雪莲撵他:“丑丑,去一边儿玩去,去,看看鸡窝里下几个蛋了。”
丑丑不愿意,就腻在屋里。
雪莲瞥见章望生身上那件衬衫,真是太旧了,领口,袖口,全都磨烂了边,口袋那是块补丁,这已经是章望潮留下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确良的料子,乡下少有,谁穿谁有派头,可这件衣裳的年头实在太久远了。
“望生,既然来了,我也顺道给你量量吧,给你记着尺寸,什么时候你再扯了布,我给你做件衣裳。”雪莲给南北量好了,扭头跟他说话。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唤,雪莲佯装要揍他,南北见了,拎起个高粱扎的扫帚说,“丑丑,我带你骑大马,走,到院子里玩儿。”
两个孩子嗷嚎着跑外头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来,说不用做新衣裳。
雪莲已经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声说:“你这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这样,说谁去啊?”
章望生脸猛得烫了,他觉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没见过,但脑子里感觉藤蔓是这样的,往身上长,他非常僵硬,不晓得怎么拒绝她。
他的腰很细,肉变得结实有力,年轻男子初长成的骨骼、血肉,夹杂着微微的汗气,雪莲许久没挨过男人了,她想给章望生量尺寸时,还没把他当男人,可手走到肩膀这里,她突然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了。
日头从窗户透进来,洒在脚面上,槐树的绿叶子幽幽地动着。
第22章
整个过程非常煎熬人,像过了许多年,雪莲松开软尺时脸也红着,冲章望生笑说:“望生,你得有望潮哥那么高了。”
章望生嘴角动了动,他快步走到院子里喊南北,南北玩儿得满脸通红,丑丑脾气坏,撵着打她,她一直跑来跑去。
“三哥,你量好啦?”南北发现章望生脸颊、耳朵,都红红的,奇怪了,他又没叫人撵,量个衣裳而已。
一路上,南北都在说个不停。
“三哥,你说雪莲姐为什么会做衣裳?”
“三哥,雪莲姐也能做男的穿的衣裳吗?她给你做什么呀?”
章望生觉得有些心烦,草草应了,说:“公社初中正常招生了,你得继续念书。”这三年来,本来公社中学都已经停止招生,今年据说初中又运转起来了。
南北不以为意:“谁教我们啊?老师都被打倒了,我不想听妇女主任上课,一点意思都没有,她会的还没我多呢!”
章望生拽了拽她的手:“你小点声。”
南北就小点声:“我说的是实话。”
章望生为这样的实话沉默,可不去念书,南北才十一岁,一旦辍学,只能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拾粪,割草,放羊,嬉闹,喂队里兔子……等到十八九岁,说个婆家……生娃娃,再去挣工分。
这样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头,又一眼望到头。
“也许会有新老师,先念念看吧。”章望生现在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
南北还要争一争:“可你也能教我啊,不一定在学校学吧?”
章望生说:“氛围不一样,学校有老师,有同学。”
既然决定继续念书,章望生得给她做些准备,他找到木匠,请人给打个高杌子,南北大了,原先的小板凳已经不合适了。
外头知了叫得人耳鸣,月槐树的叶子深深的,投下凉荫,盛夏的时令,动一动就一身的汗。丑丑跑到他家来,说衣裳做好了,让他们过去。
章望生坐在月槐树下,非常沉浸,他看书的速度很慢,一遍遍咀嚼,像牛马吃草料那样,不慌不急。丑丑跑跟前大叫,满头大汗,章望生抬头说:
“一会儿让南北去拿。”
他站起来,把家里许久没人玩儿的,编织的小蚂蚱送给丑丑:“去玩儿吧。”丑丑光着屁股蛋子,只系个绣老虎的肚兜,嗷嚎一声,跑开了。
三夏时令最忙,收麦子那是龙口夺食,麦子收了,要去皮,要晾,要入库,忙得不行,章望生几乎没空看书,有丁点闲空,他就轻易栽进书里去了。
家里原先藏书基本都是古典文学,他没读过俄国小说,头一回接触,才晓得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匪夷所思,又特别新奇触动,他喜欢上书中的女主角,娜塔莎,非常纯真活泼,就像南北。
“三哥!”南北从外头回来了,学校放假,她一天到晚在公社里跟大人们一起劳动,她还小,不是正经劳力,干一会儿累了就可能跑开,溜到河边钓小毛鱼,或者,去河洼处薅青草,到队里的兔舍喂兔子。
南北头上顶着野花编的花环,飞奔进来,人像一只轻盈的雀儿。后头,还跟着黑子,黑子总时不时往章家瞎窜,已然熟悉。
章望生循声看向她,忽然明白了描述娜塔莎的那句话:
她正处在说孩子已不是孩子,说少女还不是少女的可爱年纪。
“雪莲姐……”章望生话没说完,南北就把花环扣他脑袋上了,咯咯笑,“三哥你跟新娘子一样漂亮!”
章望生笑着拿掉:“裙子做好了,你去拿吧。”
南北跑水缸旁舀水喝:“咱们一块去。”
章望生搁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我做饭,你一个人去也行,又不是不认识路。”他弯腰摸了摸黑子,“给你块红薯干,赶紧回家去。”
这狗仿佛天生跟章家亲近,跟人似的,有事没事学会了串门。
南北晓得他回来肯定是先抱着书看,耽搁了做饭,没强求,赶紧一抹嘴跑了出去。
大晌午的,头皮都要晒出油,南北走得快,绊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她吐了口唾沫,随便搓两把,又继续朝前走。
雪莲正在井边洗菜,她家自留地里蔬菜很多,养得很好,茄子辣椒什么的一箩筐,社员张伟民从这过,顺了根黄瓜:
“呦,瞧这黄瓜长得,跟雪莲你一样鲜灵灵的,怎么养的啊?”
张伟民一边啃黄瓜,两只眼在雪莲身上扫过来扫过去,他这人嘴很贱,就爱跟大姑娘小媳妇说个骚话,人都不搭理他。
见他弯腰还在筐头里乱翻,雪莲嫌他手脏,打了下他胳膊:“嗳,干嘛呢?一根黄瓜还不够你的?”
张伟民嬉皮笑脸:“不够,你这根嫩黄瓜摘到手才够。”
雪莲也不恼,月槐树的男人见她是寡妇,嘴上总要占几句便宜,她起先还恼,后来发现恼也没用。
“哎呦,伟名哥,瞧你这话说的,我再嫩,没你家闺女嫩呐。”雪莲笑眯眯端起了筐,张伟民也笑,等她从跟前过去,往那屁股上摸了一把,雪莲扭头冷笑,“瘾这么大啊伟民哥,半夜不得偷摸去队里偷尻老母猪?”
南北远远的就瞧见雪莲跟张伟民两个,有说有笑的,等瞧见张伟民摸了她屁股,雪莲姐还冲他笑,南北非常震惊,两人都没瞧见南北,大晌午的,都在家忙着烧锅做饭吃饭。
“哥哥等着尻你。”张伟民不要脸地接道,雪莲张嘴骂道,“回家尻你娘去吧。”
南北听到两人说话,彻底愣住了,这是雪莲姐吗?这样的话她打小就听,那些男人,女人,一骂架就是尻这个尻那个,骂起来完全不论辈,骂得很脏,可雪莲姐不是这样的。
不晓得雪莲姐什么时候变的。
“雪莲姐,我来拿裙子。”南北喊道,雪莲见是她,抿了抿头发,又变作南北熟悉的模样,很亲切笑着,“吃饭了吗?没吃在我们家吃吧。”
南北瞟了眼走开的张伟民,说:“三哥在家做着呢。”
雪莲把她领家里,穿上小背心,再试试裙子,雪莲一瞧她,南北原来是个俏模样,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真是了不得,她那年来月槐树还是个赖兮兮的小要饭的样儿,月槐树春荣冬枯,这么几载下去,南北长开了许多。
“真俊。”雪莲一面夸她,一面又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
南北马上忘了刚才那阵不得劲,她高兴极了,大约清楚自己也是美丽的,她急着回家给章望生看。
可一到路上,她觉得天气特别明媚,像春天,偶尔见着个人,她便觉得那人在看她,确实也在看她,公社里还没人穿这样的连衣裙哩,真像只漂亮的绿蝴蝶。
南北又不急着回家了,她换了方向,往街上去,到供销社溜达一圈,供销社售货员平时挺傲气的,见了南北,也要问问:
“哎呦,南北,身上这布不是前一阵你三哥扯的吗?”
南北微微笑:“是呀,找雪莲姐裁的样式。”
售货员说:“跟刘芳芳那件裙子一个样式吧?怪好看的。”
南北还是微微笑着,不说话,围着玻璃柜转了一圈,这才走出供销社,往家去。
章望生在家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影儿,都打算找了,刚出了家门,见绿莹莹的身影过来了。
“三哥!”
南北走近了,等着章望生夸她,赞美她,章望生瞧了几眼,说:“挺好的,快吃饭吧。”
南北有些失望,拽住他:“三哥,我裙子不漂亮吗?”
章望生笑:“漂亮啊,颜色样式都漂亮。”
南北问:“那你说,是我漂亮,还是雪莲姐漂亮?”
社员们都说月槐树的姑娘们,没一个顶雪莲的。
章望生说:“这怎么比?雪莲姐是大人,你才多大?”
南北不大服气:“怎么不能比,我们都是女的。”
她缠着章望生一定分个高低,章望生很配合,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让她转了个圈,南北一直笑,尽情展示着自己。
“你更漂亮。”
“三哥,你不会是敷衍我的吧?还是说假话了?”
章望生笑了声:“那我说雪莲姐更漂亮。”
南北跺脚:“不行!”
章望生催她赶紧吃饭,饭都摆院子门口月槐树下的石条上了。
晌午吃的炒青番茄,辣嗖嗖的,吃得南北直哈气,她把新裙子换掉了,可不能吃饭落了污渍。
这裙子什么时候穿呢?她晚上洗了澡,又给穿上了,章望生问她是不是要出去玩儿,不过天黑了呢穿出去也没人看的见,南北在那叹气:“不啊,穿出去不过是锦衣夜行。”
章望生还忙着算账呢,眼看要种玉蜀黍了,这两天就得跟马老六几个干部一起把种子发下去。
他听她在那叹气,无声笑了笑。
南北便在他旁边看《战争与和平》,两人速度已经不一样了,有时一起看某段,平时谁得闲谁就看。
“娜塔莎突然跳到一个大花盆上,站得比他高,双手搂住他……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南北看到这段,心惊肉跳,吻了一下,是什么意思?她又再次认真读了一遍,想象着娜塔莎的动作,以及她和保里斯的对话。
这些描写,让她心里产生了些细微的感觉。
屋里没人说话,堂屋的门大敞着,徐徐的夜风送进来,吹得油灯一晃一晃,南北对着灯影发了会呆,她静静瞧着章望生,三哥的鼻子,下巴,就像月亮下头的山影,一溜起伏着。
她突然站起来,过去搂住他脖子,章望生被她弄得吓一跳,笔还在手里,反手摸了摸她脸蛋,眼睛没离开笔记本。
“你乖,我账还没弄清楚。”
南北硬是把他脸掰过来,章望生无奈笑:“你干嘛啊?”
南北不说话,像娜塔莎那样,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非常纯净。章望生没想到她会这样,刚攥住她胳膊,南北问:
“您爱我吗?”
章望生习惯她小时候对着人一顿猛亲,啃一脸口水,他觉得好笑,说:“你小说看多了是不是?”
南北还在问:“您爱我吗?”
这是十二岁的娜塔莎问保里斯的,小女孩,觉得游戏好玩而已,至少章望生是这么想的,他笑着说:“别闹了。”
“你应该说,等过几年就跟我求婚。”南北气虎虎纠正。
章望生没什么兴致陪她演外国戏,他也等着看书。
“嗯嗯,你让我先把账算了好不好啊?”
南北心里有点小激动,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罗曼蒂克的事情,这个词,是她跟知青学的。临睡前,她想起雪莲姐的事,又跑到章望生身边,说:
“我跟你说,今天啊,我瞧见张伟民摸雪莲姐屁股,雪莲姐还笑,还骂他,雪莲姐跟平时可不一样了。”
章望生正翻着书做笔记,他抬起脸,看了看南北,脸上便渐渐有了些忧伤还有怜悯,雪莲姐是寡妇,寡妇的境地,他是清楚的,平时公社那些劳力怎么在背后说雪莲姐,他从不参与。
这一夜,他辗转不已,不单单是因为热。
三夏时令,场里天天都有人。
南北瞧见李大成了,李大成眉飞色舞的,正跟人说什么,喷人一脸唾沫星子,他长得真丑,南北心想。
场里人很多,马兰也在,她好像有意疏远了章望生,公开场合,绝对不轻易跟他讲话,非常矜持。马兰正好跟南北对视上,笑了一笑,南北便开始胡思乱想,旁边的妇女跟她玩笑:
“南北,以后马兰八成就是你三嫂了。”
南北讨厌这样的话,淡着个脸,不搭腔。
过了一会儿,人群里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骂架呢,南北赶紧站起来,跑过去。
“别去。”马兰拽住了她,“你小孩,看这个干啥?”
南北挣开,她心道我就想看热闹。
原来是张伟民的媳妇,跟雪莲骂起来了。
第23章
社员们都往跟前凑,张伟民的媳妇五大三粗的,一把薅住雪莲的头发,张嘴就骂:
“叫你偷汉子,不要逼脸,你娘生你就是叫你偷人汉子的?”
雪莲去掰她的手:“你也看看你男人长得那德性,丑八怪一个,嘴比鸡屎还臭,也就你当个宝……”她话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张伟民媳妇扇断了。
大伙儿都在那笑,拿着手巾扇凉儿。
两个人在那又骂又撕扯,张伟民在一旁直乐,觉得很光荣,好像两个女人在争他什么似的,雪莲的公婆不在跟前,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倒有几个劳力像模像样上前劝:
“有话好好说,打架可不好。”
章望生在人群外看到这幕,雪莲姐叫那女人撕扯的头发乱了,脸也被抓肿了,红红几道,忽的刺啦一声,雪莲的衣裳被扯坏了,一下露出雪白雪白的半边身子,人群里一阵骚动。
谁也没见过那么白的肉皮,真白,往人眼里直钻,劳力们喉头一滚一滚地动着,妇女们不屑,说生这样可不是胎带的要偷汉子,当破鞋,大伙儿深以为然,生这样,必然是要偷汉子,当破鞋。
章望生看她那样,脑子嗡嗡的,眼睛发胀,可他不晓得怎么帮她,太难堪了,他也没有立场这个时候出头。
雪莲呆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处,都在看她,她分不出谁是谁,只晓得这些男人,女人,都等着看她出丑,看她笑话。
她把头一扬,披头散发睨了一圈人群,被邪劲儿顶起来,对妇女说:
“看啊,回你们娘家去把你们哒哒、兄弟,都拉过来看,看个够,省得活一辈子不晓得漂亮女人是个什么样!”
妇女们愣瞪不已,交汇起眼神:她可真是个不要逼脸的。
雪莲又笑着看那些男人,声音响快:
“你们也看个够,一辈子也没捞着沾我这样的女人边儿,一辈子只能搂个老母猪大母猴睡觉!多看几眼吧,夜里好做梦!”
她说完就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把撕扯剩半边的粗布短袖拽下来,里头贴身的棉背心也只有半剩,浑圆的肩膀,跟珍珠一样。
这样的肉皮,那真是一把大火烧上来,劳力们的眼睛都红了,妇女们骂自己男人,又骂雪莲。
乱糟糟的声音里,章望生凝视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感到一阵巨大的又说不出的痛苦,他刚往前走,手叫人紧紧牵住,南北已经察觉出他的意图。
这场闹剧,因书记跟马老六赶来而收场,马老六叫大伙继续干活,少起哄,李奶奶把雪莲扔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给她披上,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家洗把脸。
“南北。”马兰冲她摆摆手,南北松开章望生,朝她走去。
马兰把她领到一旁,说:“可叫你三哥离雪莲远点儿,她是寡妇,嚼舌头的多,你还让她给你做裙子了是不是?”
南北穿布拉吉的事儿,月槐树都晓得了。
“布是我三哥买的,本来是想请裁缝做,可前一阵狼孩哥他哒哒找三哥补房顶,雪莲姐觉得欠我们家个人情,就给我裁了个裙子。”南北很镇定说道,“我三哥什么人?”
马兰说:“我瞧着章望生也不是个糊涂的人。”
南北问:“马兰姐,你干嘛提醒我呀?月槐树人多了去。”
马兰想了想,没把那些闲话说出来:“就是提个醒。”
说话的功夫,南北发现章望生人不见了。
雪莲一走,章望生不放心她,鬼使神差地跟着了,他在想,她会不会上吊?或者投河?他其实觉得雪莲姐很陌生,他没见她骂过人,发过野,他非常愧疚,良心不安,他在人群之外看,也在人群之内,他好像是个什么共犯。
三夏时令,总是这样晴晴辣辣的热,烤得人一身一脸,都要熟了。雪莲冷不丁回身,脸上是泪,是汗,早分不清了。
她就这么瞧着章望生,也不说话。
她觉得丑,自己那个样子,叫望生这样干干净净的后生看去了,她想起凤芝,她要是只跟凤芝那样的人打交道,一辈子也不用那样。可从前的日子,是别想了,再不会有的。
章望生见她停了,便也停住,两人谁都没说话。
雪莲看着他的眼睛,他才多大呀,十八岁的人,泉一样清,她想起观音菩萨来,这个当口,不知出哪门子神,竟想起了菩萨。
“望生,回去吧,叫人看见对你不好。”雪莲抹了把脸。
章望生更惭愧了,他只能说:“雪莲姐,你不要把那些话往心里去,你还有丑丑。”
雪莲的脸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你为这个跟着我?”
是,也不全是,章望生自己都不清楚什么力量支配着他。
“快回去吧,一会儿南北找不到你要急了,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雪莲劝他,章望生走上前,从兜里掏出块手帕,他跟他二哥习惯一样,喜欢装着块手帕。
“雪莲姐,你擦擦脸,别用手揉眼睛,手上干活脏回头细菌都进了眼。”
雪莲眼泪流的更多了,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十八。
目送她走远,章望生才准备回场,一转头,南北站月槐树下头看他。
南北不高兴,章望生把手帕给了雪莲,手帕多金贵,他说给就给了。
“你不怕人看见啊?”她阴阳怪气的,连三哥都不喊。
章望生说:“我担心雪莲姐,安慰安慰她。”
南北道:“你又跟她不是一家人,叫人看见,你还要不要做人啦?她有什么事,有她自己家里管,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她说这话,特别老道,都不晓得跟谁学的。
章望生问:“雪莲姐不是一直对咱们不错吗?你这说的,太凉薄了。”
南北很气愤:“那你往后叫人骂到脸上,就高兴了?”她火火地盯着章望生,“你是不是跟人一样,瞧她漂亮,也喜欢她?”
章望生脸又红起来:“你总是胡扯,那些人也不是喜欢她,只是想占她便宜。”
南北啧道:“哦,可她也叫人占呢,张伟民摸她屁股,我看她高兴的很。”
章望生这才有些生气:“这更是胡扯了。”
南北嗓门突然很大:“我没胡扯,我亲眼看到的,我早就觉得不得劲了,看吧,人张伟民媳妇找上门了!”她颇觉快意地直嚷嚷,她心里很烦,就是烦章望生关心雪莲,给她手帕,烦死了。
章望生便不搭理她,觉得闹心,他搞不懂了,南北明明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变成这样。
一连几天,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章望生忙,晚上回家还要看看高中教材,翻小说。南北放着假呢,赌气死命挣工分,一大早,就跑个没影儿,到晌午回来,做好饭自己吃了往席子上一躺,睡大觉。
但她时刻关注着社员们都在干什么,雪莲再去上工,人都不理她,她也不理旁人,该干活干活,爱嚼舌头的妇女就说,雪莲这个逼脸可真厚,炮都轰不烂。
不过很快,社员们开始愁了,什么偷不偷汉子,不当紧了,因为自打玉蜀黍出苗后,就下了两场雨,这个时令,那得三天一小雨,五大一大雨,庄稼才能长好。
地里的玉蜀黍叶子都打卷了,后来,地咧着嘴,跟叫北风吹得呢,可这还没出伏呐。社员们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逃荒的逃荒,饿极的上吊,月槐树连叶带皮都给扒干净,一棵棵立在那,远远瞧着跟死人骨头似的,白花花一片。
干部们组织社员通过水渠浇地,河里,池塘里,有水的地方都抽干了,河床露出来,到处是泥糊子,黄鳝啊泥鳅啊就很容易逮了,其实社员们不怎么爱河里的家伙,不是正经的荤,但一想到万一今年是个贱年,回头日子不晓得要怎么难过,都跑来捞这玩意儿。
南北跟章望生怄过这段气,见他没再跟雪莲姐有什么来往,又恢复如常,章望生早不当回事,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他们是家人,没有隔夜仇。
泥塘里都是赤脚抓泥鳅的,南北也在,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滚,发疯,其中有黑子,对着南北狂甩尾巴,南北一脸都是泥点子。
“黑子,你疯啦?”她用胳膊蹭蹭脸,“你甩别人去啊,老逮着我甩,都看不见东西了!”
南北慌得很,唯恐泥鳅叫人抓多了,她大概弄了十几条,还有螺蛳,白条,搞了小半筐。螺蛳这玩意儿得先放水盆里,叫它吐泥,南北最想吃白条,油炸特别香。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点腥气,黑子跟过来了,趴南北身边,吐着长舌头,口水哗哗的。南北在那清洗,章望生还没回来,他在队里,生产队订报纸的,这是政治任务,得学习,他每期必看,了解国家的政策动向,明年农业生产各项指标出来了,要扩大干水田,稳定玉米山谷面积,章望生把报纸看完,才往家来。
他刚进家门,黑子摇头晃脑起来,很谄媚,耳朵都趴着了,章望生看的笑,说:“怎么,又来串门了?”黑子乖顺地卧倒,露出肚皮,四个蹄子朝天,章望生便蹲下来摸了摸它。
南北说:“三哥,大伙儿都说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都想法子囤东西呢,咱们辣椒红了,串起来吧。”
章望生说好,他准备烧泥鳅汤,这会儿马老六突然上门,说有任务,下午来检查,晌午就得把大字报宣传语赶紧贴上,章望生这下没法做饭,又匆匆离家。
他到队里,李大成也在,当着大家的面问马老六,章望生适合写大字报吗?大字报批的就是他这种人。县里来检查,查下头的思想斗争运动开展情况,马老六便说:“就数章会计大字写的好,叫上头看了,也像样子,写的跟鸡爪子呢,丢不丢人?”
说着,抖落出一沓纸,“呶,章会计他可没断过思想学习。”
李大成没话说了。
这次检查,结果不大理想,说月槐树思想斗争抓的松了,得再紧一紧,不能形式主义。要抓典型,树典型,公社几个干部听得直点头。
眼见入秋,庄稼半死,月槐树生产是个事儿,社员们干着急上火,一点法子没有。李大成跟社员们在树下拉呱,说见吴有菊在副食店买猪肝吃,大伙惊了,李大成冷笑:“他哪来的钱?哪来的票?我怀疑,他吴有菊肯定勾结了反动势力,有人偷偷接济!”
人都发愁今年收成,饭连半饱都不敢吃,怕后头几个月没法熬,你吴有菊吃猪肝?!没天理啦!
这话传着传着,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学了,刚开学,学校全是劳动课,薅院子里野草,打扫教室,小学毕业,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同学们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说吴有菊铁定是个反动分子。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糊大字报,准备搞吴有菊。
“南北,你跟咱们一起啊,一放学你就跑。”同学有点抱怨,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她漫不经心帮着忙,说,“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他也没什么大本事,我觉得,他没本事勾结旁人。”
“你偏着吴有菊?替他说话?”同学咄咄逼人。
南北见势说:“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亲非故,我就是觉得他没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章南北,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们懂个屁的思想,你们也想吃猪肝而已,她一脸虚心:“嗯嗯,说的很对,我得跟你学习。”
第24章
队里干部开了会,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说吴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懒,要不然,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马老六说,有没有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这样,光想自己的事,谁来搞生产?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尽想出风头、搞点事的二流子,嚷嚷个不停,让书记读文件,最后,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
他被新派了个活,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挑水,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上头写着“x派分子吴有菊”,谁打他跟前过,都要瞧几眼,人家要看,吴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这是接受群众监督。
他一个老光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没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人走光,佝偻着腰挪进来。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汇总账目。
“章会计,这会儿得闲不?”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吴有菊怎么着都疼,没法坐,说:“我家里弄了点膏药,自个儿没法贴后背,得劳烦你搭把手。”
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账没汇完,先跟吴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来,大地照得透亮,吴有菊哆哆嗦嗦开了门,喊了句“黑子”,他现在一天都在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黑子饿,就到处乱跑。章望生说:“也许在我们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
他叫吴有菊坐着歇下,想先烧点热水。吴有菊那个简陋的厨房,都没法下脚了,碗筷泡盆里,上头飘着死苍蝇,他家里喂了两只鸡,鸡在地上拉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跳上案板,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爱干净,打了水,把厨房收拾一通,该刷的刷,该扫的扫,再一掀锅,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章望生把饭舀出来,刷了锅,吴有菊在门外见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一欠人情就浑身难受。
“章会计……”
“吴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别见外。”
章望生把吴有菊家收拾干净,说先给他做口饭吃,吴有菊费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哪儿就成。
粮食藏的隐秘,堂屋的东间,居然有个小地窖,里头东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没说什么,舀了点面,说给他擀面条。吴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浑身疼,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人早跑远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又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月亮都老高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拎着马灯出来找,见人就问有没有见我三哥,跑到公社的办公室,也没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
月槐树的社员,现如今明面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条黑影在月光里窜出来,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过来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见它这个样子,蹲下摸摸它,说:“哪个狗日的干的?”
黑子呜呜咽咽,毛发上有没干的血迹。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菊,吴有菊现在可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门是关着的,南北扣了两声,听见里头吴有菊的声音,特别缓钝:
“谁?”
南北说:“吴大夫,是我,还有黑子。”
章望生已经给吴有菊换了衣裳,贴上膏药,他让吴有菊吃饭,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见南北来,问她吃饭了没有。
“你不家去,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时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别管我。”
南北嘟囔两句,说:“黑子瘸了,不晓得谁打的它。”
吴有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条,一听黑子叫人打,喊狗过来,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让他别动了,自己去找,吴有菊的脸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泪啪嗒的。
“吴大夫,你别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南北叫黑子躺下,黑子乖乖卧倒,听吴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吴有菊家有手电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出来了。
晓得人救它,黑子一动不动,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他小心给它上药,说:
“真是条好狗。”
吴有菊说:“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
南北赶紧说:“吴大夫,你可别说啦,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你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吴有菊破涕为笑:“你这小娃娃,嘴巴厉害。”
南北摸着黑子:“我可不小了,说的也是实话,三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吴有菊说:“吴大夫,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行,其他忙帮不上,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
吴有菊又淌眼泪了:“望生,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
章望生说:“别这么说,吴大夫,等明儿晚上我过来给你换膏药,你不方便做饭,我们家就多做碗饭,给你送来。”
吴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吴大夫你别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费老劲,怎么烧锅,怎么做饭?我们家也就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烦。”
最终,趁着月色,吴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门框那摆手:“你要是不扛着,给我送饭我也不吃,你到家掺点杂面,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
对于吴有菊家怎么会有富强粉,章望生没打听,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开口袋,有些担忧:
“三哥,我听人说,吴大夫有亲戚在台湾,给他寄钱寄东西。”
章望生说:“不可能,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怎么寄?别听风就是雨,眼见为实。”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一丝云都没有,哪来雨?还不下雨?南北叹口气,说学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没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涝,谁说的都不算。章望生趸了趸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菊的面粉,这得分清,人一张嘴,他家两张嘴,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说:“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亏吧。”
章望生说:“也吃不了多大亏,我到年底要比人多三百工分。”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可今年旱,到时庄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缩水,三哥,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谁帮吴大夫啊?况且,吴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你现在怜惜旁人,到时咱们没饭吃,看谁怜惜咱们!你信不信,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哎呀,都难呐,是真没有,哪有余粮啊这都得要饭去啦!”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兴了。
现在不一样,她长大了,她能想到的,更远,对月槐树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一睁眼就是活儿,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跟生产队的牛一样,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那片田,没完没了,没有尽头,她向往书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乡下来了,这让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讨论过这个事,是不是城里的学生,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岂不是更没戏了。
谁也不晓得答案。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不反驳,温和地解释:“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就帮了,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将来有一天咱们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会借。”
南北就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洗漱过,章望生辅导她作业,南北开始接触代数几何了,她脑瓜子特别灵,老师有时候反倒还得看她的答案,南北在学习上,非常有天赋,老师们都这么说。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学不招生,学的再好,上不了大学。
没过几天,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他识字,字写得也漂亮。到了宣传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这罐猪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觉得身上都有劲了。公社又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章望生膝盖那有个大补丁,南北听说他要进城,想让他借条裤子,章望生却不当回事。
“人家看你这样,会笑话的。”南北说。
章望生笑道:“看一个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好衣裳穿。”
南北却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类拔萃的人,但进了城,三哥就是乡下人,人家见了,会轻视的。她想叫他穿体面些出门,三哥却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还是有些情绪。
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都是蹭车的,见还有点空儿,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带上了。拖拉机跑起来,可真够颠的,颠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两手扒着车身,异常高兴,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可新奇了,县城里有人骑自行车!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仿佛自己也骑在了上头,真飒!还有电线杆,上头挂着牌子,写什么“非机动车”,有人还戴着个眼镜。南北兴奋得不得了,从体委大院过,商业局过,打哪儿过就要问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那里头的女职工,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今天赶巧,百货公司大清仓,卖些零碎布头、还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类,还卖布票。这机会难得,门口排起长队,人贴着人,一点缝隙不留,南北问章望生:
“三哥,你带钱了吗?带票了吗?”
章望生细心,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他听李崎说,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卖旧书,都是偷摸卖的,论斤称。他记这事许久了,就等机会。
“带了,你自己排队行吗?”章望生掏出钱跟票,分给她,叫她拿好千万不要丢了。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前头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紧了钱票:
“我当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买好了还在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队伍这么长,他耗在这里,再去找书,恐怕赶不上车,又反复交待几句,他才走开。
真是挤死了,南北的脸贴着前头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她跟夹在中间的小蝴蝶一样,已经扁了。
“排队啊排队!”最前面不知谁扯着嗓子喊。
“你听说没,上海有半两的粮票!”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
“半两能干嘛?”
“能吃根油条。”
“啧,上海人洋气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条。”
南北心想,油条一定特别好吃,上海人吃油条,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挤得难受,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不知过多久,终于轮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过来,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头,眼前大亮。
好多东西!
她摸摸这,摸摸那,最终买了块手帕,毛巾减收布票,她要了两条毛巾,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南北就在隔壁溜达,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前头大杠上,威风地过去了,南北目送很远,回过神,听身边人说话。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真有钱。”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
南北听得很震惊,不大信,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装尿素,真是疯啦。她这趟来城里,听到了许多在月槐树从未听过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月槐树外头的世界,确实跟月槐树很不一样。
不晓得什么时间,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鼓鼓囊囊的,他脸很红,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见着南北,就冲她笑起来。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着啦?”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问她买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我也满载而归,到家你就知道了。”
拖拉机没等他们,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的少,挤来挤去,南北一手紧按住包,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两人晃荡一路,站得筋疲力尽。
刚到家,公社有人来找章望生,说队长叫他过去商量个事。
“什么事知道吗?”章望生拧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人说:“光说是个要紧的事,这两天就得落实,你快去吧。”
第25章
这时候天很晚了,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赶到队里,几个干部都在,见他来了,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
原来,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检查,先自查自纠。章望生看看马老六,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三言两语解释了下:
“看情形,今年这收成要坏事,人都悬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
章望生等会散了,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没让集体养着,这也不行吗?况且,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
要说月槐树的狗,那可不少,十来条是有的,旧社会的月槐树就有狗了,历朝历代,哪个村落里,没个猫猫狗狗的?马老六本来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个事后,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离得远远的,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他心底竟有些高兴,但面上很平和。
马老六说:“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那还真有,这是浪费,回头公粮数交不够,那全国都得饿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问了,明天,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每个社员都会知道,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吃了饭,简单洗漱下,就躺着了,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他也不说,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着书了吗?咱们说好一块看的。”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脸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问:“我买着的好东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过不是这会儿,你跑一天不累吗?”
南北摇头:“我不累,我精神头好着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望生静静看着她,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三哥,是不是队里开会,说你什么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可能是累的,不想动。”
两人这么说了会儿话,月槐树也安静了,狗吠声传来,章望生清楚,这个声音再也不会伴着他夜读了。
天又干又旱,人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时,站在田垄旁,往远处看,月槐树只一面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畴千里,都是荒凉的,要死的,旱成这样,人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这个事,轰轰烈烈展开了,有狗的人家,兴许有那么点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听,让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张皮,炖出一锅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没有半点不舍了,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不见动静,李大成专门盯着他,跟队里说,过了十天他吴有菊要是还墨迹,叫人上门把那狗给拖了去。
月槐树的狗,本来都没黑子那个好样,别的狗细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员们算了算,这一身能落十几斤狗肉,吴有菊目前这个情况,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归集体。
月槐树的狗是有数的,谁家有,谁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没有云,全是蓝的,那么蓝,好像要坠下点什么,也是蓝的,哪怕下场蓝雨呢,社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
马老六是队长,杂事都是他管,他叫来章望生,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
“吴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抓过药,我们劝他,他装聋作哑,这还有两天权限,你好好劝劝他吧。等真招来人上门,还不是由不得他?”
马老六说的是实话,章望生懂,今年秋后分红令人忧愁,无红可分。
风是干的,燥的,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不晓得谁家炖狗,她也想吃,同时为黑子担忧不已,她没觉着狗有什么不好,除了疯狗,害死八福。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同学们在那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卷在烙馍里,真绝世美味,听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冯长庚从不参与任何讨论,他越来越孤僻,人一下长高许多,还长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着觉得怪恶心,其实章望生也长,不过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品相不错,腿高,就是太瘦了,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只黄犬。冯长庚肯定是不会参与这个话题的,他家那只狗,姥姥抹着泪,本想偷放走大黄,可到处打狗,往哪儿跑?姥姥又说,那就给个痛快的,埋自留地吧。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不如剥出一张皮来,好歹能派上个用场,可请人剥皮,就得给些好处,别家有劳力自己就剥了,那剥了皮,大黄的肉也不能浪费,分给人家,当作人情来往。姥姥不愿意,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晓得,已经晚了。
这事传开,都说冯长庚这小子能成大事,一个小后生,心够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纪都是女人,只晓得哭哭啼啼。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是真不能处了,为了要张狗皮,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大人剥就算了,他一个学生,也搞这么血腥,南北思来想去,觉得冯长庚这人阴阴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马扭开。
“我晓得你想什么。”放学时,冯长庚在她身后不远,他男孩子,步子迈得大,从她跟前抄过去时,主动开口。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说话时,声音听着怪难听,南北冷淡看着他:“什么我想什么?”
“你瞧不起我。”
“什么?”
“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关我什么事啊?”
冯长庚也冷眼瞅着她:“你别看不起我,这事换你,你也会这么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爷家姓袁,姥爷死得早,生前是个老实厚道人。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冯长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他谁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这种冒犯,气炸了。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好像挺高兴,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点像……他谁啊,怎么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气,她跑了几步,抬腿冲着冯长庚屁股就是一脚,冯长庚没着意,顿时趴下了。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见这样子,都哈哈大笑,冯长庚面红耳赤爬起来,也不说话,南北似乎一点不怕冯长庚还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后少惹我。”南北撂下这句话,飞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写了会作业,估摸着章望生快回来,还得给吴有菊送饭,正好去看看黑子情况怎么样了,她便找洋火,点捡来的干柴。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吴有菊今天出了丑,他裤子没脱及,拉裤子里了,臭烘烘的,在那干活社员们受不了,把他撵回家了。
等章望生来家里,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他,黑子在他脚旁,见他进来,说:“望生,我晓得你要来。”
黑子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吴有菊叫他坐着说话,空气里,还有屎臭味儿,吴有菊说:“要是在往常,我腿脚没叫人这么折腾,不至于出这样的丑。”
章望生安慰他:“吴大夫,人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我帮你洗。”
堂屋点着灯,吴有菊那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准他往哪儿瞧的。
吴有菊摆摆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摇着,扫过吴有菊的鞋面,温顺极了。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这一年,他老得更厉害,人一老,声音也跟着老。
“我这有些东西,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他接过来,“李三妮是哪个?”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儿,章望生这辈人自然不清楚,光晓得她年纪大,叫一声李奶奶。他不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两个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他没打听,只是说:
“吴大夫,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有什么话要带吗?”
吴有菊摇头:“没,望生,我这还有几样东西,你替我管着,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这药铺子,都叫人砸了,药书也叫人烧了,可惜啊,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喃喃着,“是我错了,我光想着不跟人来往,总没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这样,我好歹收个徒弟……”
章望生说:“吴大夫,别这么说,等你的事过去……”
吴有菊一挥手,像是不想谈这个了,八仙桌上,放着个木箱子,箱子里,是几本线装书,还有好几块银元。
箱子打开,露出这些东西,章望生有些吃惊,这个年月,不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
“望生,”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双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来,“我清楚这些东西,你未必敢拿着,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个弄去,太可惜了。你听我说,要是苗头不对,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要紧,但银元能换钱换票,到城里就能换。”
章望生很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儿,被吴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吴大夫,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你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放我那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交代。”
吴有菊说:“不打紧,不打紧,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着,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他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的,像条老狗。
黑子见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晓得发生什么,只在两人身边打转,摇尾巴,亲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只好先答应,他心里更忧愁了,吴有菊这样信任他,黑子还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他又坐端正了,说:“望生,你今天来要说什么事,我清楚,我不会叫你为难,也不叫老六为难,你只管明天跟老六说。”
章望生被说得羞愧起来,他没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吴大夫,等这阵过去,往后条件允许了,我再给你找条狗,给你作伴。”
吴有菊点点头:“好,往后再找。”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看得这样开,黑子什么也不晓得,只晓得跟人亲近,舔啊闻啊,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忍着眼泪,说,“吴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别急了。”
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书塞给他:“你看这个,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个不长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狗叫木木,最终的结局,是盖拉辛不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章望生读到这里,心都要碎了,他不太愿意去深想黑子之于吴有菊的意义,他把书合上,看着烛火跳跃。
“三哥,你说黑子晓不晓得吴大夫……”
“别说了,睡觉吧。”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南北哦了声,又看他几眼,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门,有人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吴有菊出事了。”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起的最早,谁监督他呢?队里轮流监督他,今天他该出来不出来,人到他家里去拍门,发现没人来开,便翻矮墙进院。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吴有菊死了,坐着死的,穿着一身卡其布衣裳,干干净净,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
吴有菊给人配了一辈子的药,临了临了,也给自己配了一副,还有黑子的。
堂屋外头站满了人,有人进去确认过了。
社员们在这说,白搭上一条狗,这下谁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拨开人群,往里看了看,因为太过熟悉反而不大认得吴有菊那张脸了,这种感觉,在哒哒走时,二哥走时都有过,他现在清楚了,因为是活人在看死人。
吴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们在议论还能得一张狗皮,这狗皮归谁呢?
章望生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许,就没早过,没有早晚的区别。他忽然转过身,离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树下,缓缓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树,满脸都是泪,他不是单单为了吴有菊,为了黑子,而是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灵流热泪。
第26章
吴有菊这一死,还有些账没规整清楚,比如,他记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办?扫大街不算,但前两季的算着呢,还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无亲无故,谁来继承?那自然是归集体。
至于他怎么走到这一步,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茶余饭后人家的一个谈资,不说也罢。章望生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李奶奶问:
“吴有菊死了?”
章望生点头。
“说什么没?”
“没有,就叫我把这个带过来。”
李奶奶连说了几个“好”字,她忽然骂句“狗日的”,把门关了。
包裹里是票跟钱,粮票,布票,油票,什么都有,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里点了灯,数一张,就骂句“你个狗日的”,数一张,骂一句,直到最后,她扑在这些东西上,凄厉喊了句“我的吴哥哥呐!”
谁也没听见,她家院子常年紧闭,只有一株梨树,春天里开雪白的花,从墙头伸出几枝。
队里商量,得把吴有菊埋了,这活儿既然张罗起来,那得管饭。公社的红事白事,一般都是马老六管,他来安排。至于管饭,谁帮忙谁吃,用吴有菊生前的工分开销。
吴有菊生前的一条棉裤,扔堂屋屋顶了,这是习俗,他家门口用黄泥临时弄了个土灶,猪油炒几个菜,再一人二两高粱酒,齐活了。
“望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头天晚上,到底跟他咋说的?”马老六对吴有菊的死,有些惋惜,虽然他吴有菊没治好八福,可这些年,治好了不知多少人的头疼脑热。
章望生其实早都学过一遍了。
马老六叹道:“黄金有价药无价,都是命。”
公社中学也听说吴有菊的事了,学生们气愤,说他这叫畏罪自杀,刚写的大字报,还没来得及贴呢,吴有菊居然就死了,学生们旺盛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就跑别的公社,看要斗谁。
这一年已经不及前两年那样火热了,运动时常有,不过都是老一套。南北回家来,路上人家告诉她,说她三哥在吴有菊家吃,叫她也去。
土灶上架着一口黑锅,烧着滚烫的水,吴有菊家有鸡。
李大成把鸡头往后一拽,鸡脖子露出来,菜刀在上头来回割几下,刹那间,那血飙出老远,鸡的两个爪子蹬了蹬,等往身上浇开水,才剧烈挣扎起来。
一见李大成也在,南北心烦,跑到章望生身边坐着了,小声说:“他现事什么?就想吃点喝点,不要脸。”
章望生见她辫子毛乎乎的,便洗了洗手,趁没开饭的空,给她重新扎辫子。
“吴大夫有棺材吗?”
“没有,拿苇子席卷了,回头用板车拉上山去。”
“就埋土里头?”
“嗯。”
“那吴大夫无儿无女,清明也没人给他烧纸,往后坟荒了,长的都是草,人都不晓得那是他的坟头。”
章望生沉默地给她梳着头,他胳膊上还戴着套袖,上头有污渍,怕碰到南北的头发,胳膊抬得很高。
锅里炖的鸡,开始咕嘟咕嘟冒泡,香气飘的哪儿哪儿都是,马老六招呼几个人吃饭,都晓得章望生家里只有个南北,带过来吃,也是马老六坚持催的。
“章会计,就你这拖家带口的来了啊?”李大成笑模笑样,也不说坐下。
“大成,赶紧坐下吃饭,回头吃饱了还得上山。”马老六说。
南北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心想,咋死的不是李大成呢?她见章望生没搭腔,便也很懂事地不说话,在那盛汤的是队里干事,一人碗里有几块鸡肉。
这鸡炖得烂,一到嘴里,骨头自动脱落了,南北嚼得稀碎,没舍得吐。
她吃完一碗,还想喝汤,章望生接过她的碗,起身去盛,李大成咂着筷子,说:“章会计,你们家这活儿没干,吃饭一个顶倆。”
马老六笑着看南北:“小孩子馋了,又长个子。”
南北见章望生不吱声,便说:“六叔,我可不是小孩了,我都是初中生了。”
李大成说:“你念那破玩意儿有啥用?再过几年,哦呦,不对,你三哥这该说媳妇了,都没说上呢,”他头一昂,“章会计,我看你也不用愁没媳妇,要不了几年,南北就能给你换亲了。”
南北心里骂道,去你妈的吧。
但她笑眯眯接过章望生的碗,只跟他说:“我有道几何题没做出来,三哥,你晚上帮我看看。”
李大成见他两个在那说学习,冷笑瞅着,等章望生吃完去帮忙收拾时,也起身去了。锅里烧着开水,煮沸了,直冒白汽,忽的,半盆开水直接浇章望生身上去了,他没躲及。
“呦,章会计在这呢,没看见。”李大成手里拎着个盆,盆空了。
南北冲上去就骂:“你瞎了,眼白长了?!”她心疼地去查看章望生,章望生被烫得变了脸色,裤子紧贴腿上,几人围上来,说赶紧家去换衣裳。
“望生,你先换衣裳,叫南北跟我家去给你拿獾子油。”马老六说。
章望生把衣裳解开,露出青白的胸膛,他一路走,一路皱着眉头,迎面碰见打娘家来的雪莲,下意识拢衣裳。
“望生?你怎么啦?怎么衣裳都湿了?”雪莲挎着个篮子,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
章望生想掩饰,可雪莲已经到跟前了,她一看他的手,声音急了:“呀,这是叫什么烫着了吧?傻子,拿凉水冲了没?”
她瞧人的眼睛,含了一汪水似的,又很像月光,章望生避开这样的一双眼,说:“不要紧的,南北跟六叔找獾子油去了。”
雪莲这时看他好像还是当年的感觉,她拽住他手臂:“六叔也是个不靠谱的,都不晓得先拿凉水冲,哪有上来抹獾子油的,走,到我家去,我给你弄。”
章望生已经红了脸,避嫌的意思,说:“雪莲姐,真的不要紧……”
雪莲想起什么,她松开他,看了看他,章望生一下就能明白其中含义,心里觉得不忍,想说点什么,雪莲开口道:
“你赶紧回家,拿凉水先冲冲,我给你送獾子油。”她说完,挎着篮子疾步走了。
章望生疑心自己刚才伤她好意了,心中内疚,到了家,把衣裳脱了,沸水烫过的地方,全都红了,火辣辣地疼,皮肤变得很脆弱。
太阳照在院子里,他赤着上身,一舀子一舀子地往后背,胳膊浇凉水,水激得人一阵颤抖,水珠子顺着年轻充满光泽的脊背,断续滚下去。
有人叩门,他以为是南北跟马六叔,就这么赤着过去,一开门,见是雪莲,章望生觉得很冒犯,月槐树光膀子的多了去了,尤其是夏天,还有六七岁还光着腚满街跑的,都没觉得不好意思,章望生对裸露身体有羞耻感。
“南北拿獾子油回来了吗?”雪莲也怔了下。
章望生尴尬说:“我以为是南北回来了,雪莲姐,你等一下,我进屋穿……”
雪莲见他又羞又窘的,跟大姑娘一般,噗嗤笑道:
“这有什么,拿水冲了吗?”
她一笑,露出齐垛垛的牙齿,雪白剔透。
章望生点点头,雪莲便很大方地叫他背过去:“治烫伤就得獾子油,依我看,六叔家未必有呢,自打八福小子没了,他没再打过东西。”
章望生不知怎么拒绝她,他其实喜欢雪莲姐,像雾那样的喜欢,看不清,说不明,但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
“雪莲姐,等南北回来,她也能给我擦药。”
雪莲幽幽叹息了声,她没说话,章望生被她这声叹息弄得心乱,他不知怎么的,又背过去了身子。
“这么一片,真是……”雪莲瞧见他肩头红红的,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弄的?”
章望生便简单解释两句,雪莲气骂道:“李大成不是个东西,他就是坏,天生的坏胚子!”
她是真心疼章望生,李大成什么狗玩意儿,欺负望生,欺负他家里没人。她想起章望潮跟凤芝来,有些恍惚,时间可真快,好像找凤芝学剪鞋样子是昨天的事,转眼她的丑丑都几岁了……
雪莲很轻柔地给他把油抹开,手指走到哪儿,油就晕在哪儿,日头把紧实的皮肉照出亮汪汪的光来,她心里忽然跟着一颤,手底这样好的后生,不知什么时候天地时令给他的男人气息,这样的浓郁,扎眼,就在手底下,不是梦,是切切实实的。
她觉得寂寞,说不出的寂寞。
狼孩走后,雪莲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她不晓得那叫什么。现在她晓得空的是什么了,鬼使神差的,那股完全压不住的劲儿上来,雪莲低头,嘴唇贴在了他微微凸起的肩甲骨上,很轻地亲着。
章望生几乎是一瞬间就清楚那不是手指,绝不是手指的触感,他本能地颤了一下,想要回身,雪莲忽然抱住了他。
“望生……”雪莲低声喊他,“好弟弟,叫我抱一抱你吧。”
她祈求地说,甚至都不晓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章望生黑睫毛微微抖着,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带来的感受,叫人意乱神迷,从未有过的,他像吃了惊的兔子,嘴里说不出话来。
秋风把月槐树的叶子,簌簌剪掉,落出了声响。
那么点动静,章望生听见了,他觉得心咚咚乱跳,浑身都热热哄哄的,觉不着疼,日头透过萧疏的枝干刺到眼睛上,他好像突然醒了似的。
“雪莲姐,别这样。”
章望生转过身,他脸上留着醉红,雪莲呆呆看了他片刻,猛得伏到他肩头,哭了起来,她不清楚自己哭什么,就觉得心酸,酸得要命。
她越哭越伤心,把章望生也哭得不知该怎么办了,既没法抱住她,又没法推开。
他就让她这么靠着。
章望生听出了她的痛苦,他为此而感到痛苦。
大门又响了,似乎一下惊动了两人,南北推开门,见雪莲在,一脸全是泪,再看章望生,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觉得一阵愤怒,大声问:
“你们在干什么?!”
她不去看雪莲,只气冲冲瞪着章望生,那双眼睛里,分明在急急要着答案。
第27章
“南北,你回来了?”雪莲看出她生气,喊了一声。
南北眼睛睐过去,才多大的人,那一眼不知有多冷清。雪莲见她这样,便说:“我路上碰巧见着你三哥,来给他送獾子油。”
她把獾子油搁下,“记得每天给你三哥搽油。”
南北讥诮道:“不劳你费心了,雪莲姐,青天白日太阳都没下去呢。”
雪莲不会跟她争辩的,看了眼章望生,把大门带上,就这么走了。
獾子油不是家家都有,马六叔家没找到,本来说去狼孩家看看,南北死活不肯,找了几家,竟扑了个空,马六叔劝南北不要那么倔他去狼孩家找,叫南北先回家的。
可没想到,人早都跑家里来了。
章望生面对南北,没有慌张,他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她长再高,他也是拿她当小孩子,这样的事,小孩子没必要了解。
他那后肩上油晃晃的是什么?分明是獾子油!南北感觉受到了严重的背叛,不止于此,雪莲姐随便叫男人摸她屁股,她不配给三哥搽油。
“你是不是跟她搞破鞋了?!”
南北脸通红,被怒火烧的。
章望生穿上背心,见她两手空空,说:“跟谁学的这种话?你明白你说的这些蠢话什么意思吗?”
他很反感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跟旁人学,特别庸俗,没意思。
南北不大明白搞破鞋要怎么搞,反正是不好的,是男人跟女人做不要脸的事,她气得眼泪汪汪:
“我看见你俩抱一起,我一推开门,你俩就分开了,还说没搞破鞋?”
章望生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他见她要气哭,忽然觉得好笑:
“你小孩子家,哪来那么大怨气,雪莲姐给你做布拉吉那会儿,你高兴得很。”
南北大叫:“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你爱上雪莲姐了是不是?她是个寡妇,跟其他男人乱搞,你不嫌丢人吗?”
章望生不笑了,变得严肃:“你懂什么叫乱搞?你看见了?我之前教你念书,告诉你做人不能人云亦云,你都忘了。”
真虚伪,南北恨恨瞅着他:“你说眼见为实,我看见了,你少东拉西扯,你就是看她漂亮,想跟她搞破鞋,她没了汉子想偷人……”
“南北!”章望生喝住她,他有些震惊,她都是打哪学来的这些话,他一直还把她当小妹妹,可她长胳膊长腿,嘴巴也变得锋锐又恶毒,他非常不能理解。
“那你说,你为什么跟她抱一起?”
章望生沉默,他把獾子油收好,南北还追他屁股后头问,章望生像是思考了很久很深,才告诉她:
“我没跟雪莲姐抱一起,你看错了,你刚说,她是寡妇,对,嫂子也是寡妇,寡妇总比旁人日子要艰难得多。雪莲姐那会心里难受,忍不住哭了,她靠我身上,我总不能把她推开。”
这些话,他说得很坦然,他想,南北兴许能明白一些,说一说也好。
“你爱雪莲姐是不是?”南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她小小的心里,全是嫉妒,少女的嫉妒心像野草那样强韧,筋骨紧紧扒着,谁都薅不起来。她还记得娜塔莎的吻,她甚至怀疑,两人已经亲嘴了,像书里那样。
章望生否认:“我不爱她,你不要再瞎想了,也不要到处胡说,我还得上趟山,料理吴大夫的事。”
他匆匆出门,留南北一个人坐院子里,日头晒着她,凉凉的。等到黄昏,天边烧起粉色的云,烧得人心烦,大雁成群结队过去,南北抬头瞧着大雁,直到它们很快变作小黑点,消失在云里。
连大雁都有伴,南北想知道它们去哪儿,当大雁真好,能看见山,能看见海,肯定还能看见城市,她痴痴地望着天尽头,脑子里有许多许多的想法。
她小时候,三哥时常抱她,不晓得哪天开始,三哥不再把她抱在膝头,怀中。兴许是她个子长高了,那么大一个人,杵怀里手啊脚啊都没地方放,可她再高,能高过雪莲姐吗?
南北又想到这个事上头了,非常痛苦,她想哭,想发疯,有种走到悬崖边边的感觉,三哥心里有别人了,她敢肯定,他说不定会娶雪莲姐,生个娃娃。她就谁也不是了,她算哪根葱,她得躲一边儿去,是个小可怜,没人要的,还得继续流浪,要饭,吃了上顿没下顿……这都不知最重要的,一想到章望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他那些好,都要给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南北觉得胸口|活生生挣开了,滚滚地淌血。她的心啊肝啊,全都在外头,没人看见。
这些念头,一个黄昏就疯长个不停,长满了脑子。
章望生晚上抱回来一只大雁,他在山脚,瞧见它往下慢慢地坠,最后掉草丛里,这是只伤雁,落了单,特别可怜。几个劳力本来说晚上吃大雁,章望生给带家来了,他刚葬了吴大夫跟黑子,不好受,见那大雁哀哀躺衰草里,残阳照着,打定主意一定弄家来。
“南北?”章望生见家里黑不隆冬,没点灯,连喊了两声。
他白天凶了她,觉得不该,又觉得她小孩子肯定很快会忘了,因此,进屋来想跟她说说话,都是一家人,还能结仇不成。可屋里也没南北,章望生只好放下大雁,出来找她。
外头凉了,黄昏时分的雾霭慢慢散去,天上东南角的灶王星变得明显,秋味很重。章望生见人就问有没有看着南北,谁告诉他一声,南北在几个知青那里玩儿。
南北在刘芳芳屋里听收音机,她坐那儿,一边听,一边帮刘芳芳打毛线团,两只手早就酸了。章望生来找她,跟知青们说几句话,叫南北回家。
月槐树全是秋的味道,一呼一吸,秋天好像咽肚子里去了,冰凉凉的。南北在他身后走,不吭声,章望生主动找话说:
“收音机里都听了什么啊?”
“没什么。”
“我捡了只大雁,它膀子受伤了,咱们吃完饭一块给它看看。”
“我不会。”
章望生听她很淡漠,气氛僵冷,便笑着说:“我也不太会,咱们养它一段时间,估计能恢复的,就是不好追队伍了,说不定得养到明年开春,回家先给它做个窝。”
南北道:“随便。”
章望生轻轻弹了下她脑门,刚想说话,南北一下躲开,捂着脑袋大叫:“你有病吗?”
她这么大反应搞得他一愣,南北被这动作激怒,这是逗小孩的,她恨章望生把她当小孩子,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忽视她的感受,大人就是这样的,他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很大很大,南北越想越烦,一溜烟先跑了。
两人这么紧张又尴尬地过了几天,章望生一找她说话,她不是不搭理,就是发脾气。最后,弄得章望生也很疲惫,不再管她。
秋收是黄了,公社都垂头丧气的,说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书记给大家打气,说再难,也难不过五九年,就算难到那个份上,拄个棍,拿个粗瓷碗,照样能有条活路。
社员们还是担忧,说,真要是那样,到时不叫人出去,那可愁死人了。
书记说,叫出去,叫出去,我不怕丢脸。
月槐树的叶子,慢慢掉了,北方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落叶。风大起来,叶子在空中飞着,舞着,很有些美感,凄凄的美,可月槐树的人们不会看见。
学校暂时停课,南北便每天耧叶子。她老听人叹气,听人说收成的事,豆秧子都死了,她有时去地里想捡几粒豆子,非常难,小孩子们都在那寻寻觅觅,像老牛一样勤恳,可谁也没得着豆子。
小孩子就围在一起烤蚂蚱。
南北远远看着,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她不再沉迷于小时候喜欢的事,她坐在田埂上,任由蚂蚱从她脚上蹦跶过去,也不去捉。布拉吉早穿不着了,月槐树的人,现在也没心情看谁穿的漂亮。
树叶还在飘零,南北想,自己也像叶子,不晓得会被风吹哪儿去。她原先的伙伴们,都长高了,在山野碰着,问到底谁当她嫂子。
“我没有嫂子。”南北冷漠说道。
“你是想叫马兰当,还是雪莲当?”问的人挺认真,“雪莲长得俊,马兰家能吃好面馍馍,看你三哥是要面子,还是里子了。”
南北背着粪箕子,日头打到脸,雪一样反光,她原本圆圆的脸蛋,不晓得什么时候,变长了,头发也黑起来,多起来,冷脸的样子像刀子乱闪。
“我三哥什么都不要。”
“指不定你三哥都想要呢。”
说话的几个人,站在那儿笑。
她清楚,肯定人家把这事议论烂了,章望生长成了十里八里有名的俊后生,有人想说亲的,可一听他家里成分,还有个拖油瓶,就犹豫了,都在观望。
一连几天,章望生晚上都回来很早,两人几乎不说话,他就坐油灯下,先弄账簿子,再看会儿书。南北坐得离油灯远,章望生说:
“把眼睛看坏了,过来坐。”
她说:“我想坏,我就要坏,我瞎了正好。”
章望生知道说不通,没勉强,继续看自己的书。他看的是《青春之歌》,讲的学生故事,他读着读着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动”,他对那些口号、热情激情,并不太感兴趣,慷慨的陈辞并没触动什么情绪,他对这种青春,似曾相识,又觉得很陌生。
总之,这个书他不会深读,也没什么探究的价值,章望生有些失望,不过书有对比,才清楚哪些是更好的,值得思考的。
同样失望的,还有南北,她见章望生一言不发只守着灯做他自己的事,特别失望,看吧,这才哪儿跟哪儿,他就不在乎她了。他白天在干嘛?他一定跟雪莲姐偷偷幽会,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快乐,满足,再也不需要自己了,自己本来就是多余的。
南北半张脸都藏在黑影里,她觑着章望生,等着他,可他真够狠心的,一眼都没再瞧过来,他真的爱上雪莲姐了。
这样的念头,开始日日夜夜折磨起南北,她走到哪儿,都觉得人用一种可怜的,又讥讽的眼神看着她。
直到这天,雪莲上门来送两瓶酱豆子,这是凤芝给的,两人娘家离的近,碰巧了,凤芝便托雪莲捎过来。
章望生再见雪莲,不大自在,他身上因为烫伤,正在掉皮,露出新的粉嫩的皮肤,斑斑驳驳,看着挺吓人。雪莲也不去瞧他眼睛,只看手背说:“这是快要好了,再熬一阵,慢慢还能变成原来那样。”
章望生接过酱,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嫂子近况。
“她记挂着你跟南北,你也清楚,她有了娃娃,不大方便来瞧你们,可心里一直惦记你俩的。”雪莲语速很快,瞟了眼他的手,问道,“身上还疼不疼了?”
这句声音往低了走,语气温柔,像是太阳突然躲进了云层。
章望生脸又是一阵滚烫:“不疼了。”
雪莲便冲他笑笑,两人一时没了话,又没人先说走,气氛变得黏黏糊糊,有些奇怪。
最后,还是章望生先开的口,说要做饭。
酱豆子倒进碗里,还夹杂着萝卜片,滴几滴芝麻油,特别下馍,一个劳力吃十个都不见奇。章望生和面,蒸了一锅杂面馍馍,南北背着柴火回来时,他在揭馍,滚烫滚烫的,揭一个,就得吹下手指头,蘸一下凉水。
“洗手准备吃饭了。”
章望生见她面无表情把柴火放下,又面无表情坐饭桌前,找个话说:
“有件事,我在想要怎么办,就是吴大夫留下的那些东西。”
南北说:“你爱怎么就怎么,不要跟我说,我一个小孩,懂个屁。”
章望生被她冲冲的语气搞得很尴尬,便不再说这个,把酱豆子推她跟前:“你尝尝这个。”
刚出锅的馍馍,抹上酱,别提多好吃,南北暂时忘记不痛快的事,一口下去,非常满足,她问道:“你打队里弄的吗?”
章望生当会计后,有时会额外从队里分点东西。
“嫂子自己晒的吧,托人带来的。”
南北跟狗一样,一下警觉起来:“托谁带的?”
章望生迟疑了下,说:“雪莲姐。”
南北忽然把筷子一扔,感到厌恶,同时认定章望生肯定撒谎了。
“我看这根本就是她的东西,你要她东西了!”
章望生觉得她简直在无理取闹,捡起掉落的筷子,说:“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了。”
南北虎虎盯着他:“你还说你不爱她,你心虚!”
章望生累一天,有些倦怠:“好,我心虚,你能不能别一天天地找事,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好不了!”南北叫起来,“你想跟她一块过日子,你想跟她睡觉,生娃娃,你说你是不是?”
章望生被她直白的措辞弄得脸红,但语气很冷静:“是呢,你到底还吃不吃了?”
南北一下绝望了,他承认了,真不要脸,他一点也不臊得慌,一切都是真的了!
“不许你跟她搞破鞋!”南北没哭,脑子像是被血冲了,只管大呼小叫。
章望生不再搭理她,他一个人吃着馍馍,喝着红薯饭,南北见他这样镇定,牙背咬得喀喀响,她一扭头,跑进了原来章望生住的西间屋。
章望潮夫妇原先住的那间东房,换章望生住着,毕竟里头死过人,章望生怕南北害怕,就叫她睡自己原先的床,她大了,已经不合适再跟他一起睡。
南北爬到床上,才哭起来,透过窗棂能瞧见星星亮得很,她一脸泪,星星都模糊了。她等他来安慰她,等他来保证,可统统都没有。章望生吃了饭,洗刷后,把馍馍放灶台的大锅里,锅里还有热水。
她要阻止这个事,她痛哭流涕地想,雪莲姐什么人?是破鞋,是人都瞧不起的,以后人也要瞧不起他!
南北努力说服自己,是因为这个理由,她要干件大事,叫他晓得自己的厉害,叫他晓得跟雪莲姐好是不能好的!
她这么想着,脑子里很快就清楚该怎么做了,她一点都不害怕,相反,还相当的兴奋,激动,她要让他肠子都悔烂,让他痛苦死。
第28章
这一夜,是不要睡了,星星不睡,冷风不睡,南北被火一样的念头烧着,她也睡不着。她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鞋,翻自己书包,章望生说了句:
“馍在箅子上,你饿了起来吃。”
南北置若罔闻,她不是吃个馍馍,吃个酱豆子就能好的,可章望生不清楚,他只晓得跟寡妇搞破鞋,南北恨恨想。她跟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什么捉知了猴,吃生鸟蛋,比谁尿得远……这些她统统不爱了,有一点却没变,就是她的爱意和恨意,来的还是那么迅猛,浓烈。
章望生见她拿了纸笔,蹭蹭蹭跑回东间,他看着那个方向,发了会儿呆,又继续低头看书了。
他完全不晓得一个少女的世界,正在发酵着什么。
“我要这个灯。”南北又跑出来说,章望生笑看着她,“你想干什么?再点个灯浪费,过来跟我一块儿坐。”
南北说:“你不是獾子油多吗?拿獾子油点灯啊,这个灯给我。”
章望生听她阴阳怪气的,不想吵架,说:“拿东间去吧。”
南北毫不犹豫把灯端走了,八仙桌上黑下来,章望生坐在黑暗里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大约过了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出了堂屋,到东间窗户那,说:
“我到六叔家有点事,你困了先睡。”
他一定是偷偷跑出去跟雪莲姐约会去了,一定是的,南北心里跟叫北风吹透了似的,她一个人,茫然地坐着,听到外头远了的脚步声,从外头挂门的响声,声声可怖。她有些慌神,像是被抛弃了,二哥死时,她只觉得伤心,嫂子走时,她也失落过,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屋里非常安静,安静地叫人难受,南北提着马灯,走到院子里看那只受伤的大雁,大雁的膀子给剪短了,方便上药,养伤,它静静呆那像是什么烦恼都没有。
南北又回到屋里,站了片刻,她突然把衣裳脱掉,脱光了,人冻得瑟瑟发抖,皮肤上起鸡皮疙瘩,她举高马灯,端详着自己幼小的乳,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离一个女人还远得很,她一想到雪莲姐的样子,嫉妒的要发疯,一天,不,一秒钟都等不及似的,想赶紧长成个女人。
屋里只剩她自己了,南北把衣裳一件件穿上,手有点颤,她用二哥留下的钢笔,开始写举报信。信写的格外详细,什么抱着了,亲嘴了,她对搞破鞋这个事能想象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好像亲眼所见,写的活灵活现。
因为心情激愤,字写得特别大,特别用力,纸都快给划拉破了。一气呵成后,南北又仔细读一遍,看有没有错字,要是有错字,那可太对不起这么一封举报信了。
检查完,南北把信小心翼翼收好,可章望生还没回来,这让她更觉愤怒,他连家都不想回了,会去哪儿呢?秸秆垛里?山坡上?反正哪儿没人就去哪儿,南北被想象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太痛苦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什么时候睡着的不清楚。
只晓得早上起来,锅里有热饭,热馍馍,章望生已经把衣裳洗了,晾了一绳子。她趴窗户那瞅几眼,章望生正好回头看,笑着问:
“饿了吧?”
南北啪一声把窗户关了,他看起来真高兴!
到底高兴什么呢?是女人给他的高兴,不是她,他很快就会为了这个高兴,忘记她的存在,冯长庚说的对,她压根不姓章,冯长庚也讨厌,都讨厌,南北大清早就想哭,她姓什么名什么都不晓得,就算死,也是孤魂野鬼,天天荡在野草里,荒地里,没人认得。
章望生昨晚回来时,南北已经呼呼大睡了,她好像哭了,眼睫毛上残留着泪,小脸红红的。章望生盯她很久,心想为着雪莲姐的事,叫她这么伤心,很不值得,可他又不太清楚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讲道理也不懂,脾气越来越臭,他甚至希望她一直是六七岁的样子就好了。
他坐床沿,弯下腰,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她才是他的,理所当然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平静,心灵上得到安宁。章望生守着她坐了好半天,灯油虚耗了,他想着怎么跟她和解,叫她不要再乱发脾气,还像从前多好。
可显然,南北是个倔驴,章望生对着那扇闭上的窗很无奈,他说了句“我先去队里”又等了片刻,见没动静,朝门口走去了。
社员们蹲地头守着收音机,等天气预报,谁说了句李奶奶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就躺床上。大家对这个事,说两句过去了,不放心上,谁要活要死,都不是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是庄稼。
晌午的时候,有人在场里发现了大字报,上前一瞧,不晓得写什么,便喊人来看,这一看,很快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这可了不得,李大成看笑了,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
马兰急急忙忙来找章望生,他正在算种子的数量、钱数,马兰见他坐那端端正正,什么还都不知道呢,急得一把夺了他的笔:
“章望生,你可真能坐得住!你被你妹妹举报了!”
章望生抬起了脸,没反应过来。
马兰脸色很难看:“你跟雪莲的事,现在人都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吧!”
场里挤满了人,章望生一来,人都很有兴味地瞅他,话音小了。他穿过人群,肩膀蹭着肩膀,艰难过来,看了看大字报上的内容,认得字迹,却没办法跟南北放一块儿想。
章望生看了好几遍这个大字报,心中非常茫然,是南北吗?真的是她吗?可她,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儿呢?
马兰在身旁问了他些话,他一句都没听见,气得马兰搡了他两把,叫他说话,章望生还是沉默,人都看着他,他回到办公室,坐下继续算账。
这事儿传得很快,章望生跟寡妇雪莲搞破鞋,而且,这事是章望生家里大义灭亲,亲自举报,那肯定做不得假。公社中学的学生听说这事,火速赶来,找到南北,叫她把大字报弄学校也贴一份。
南北被几个少男少男簇拥着,大家都夸赞她,说她不愧是贫农出身,思想觉悟就是高。南北是流浪过来的,要饭的,被所有人默认了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她这个事迹,得宣扬,得表彰,得号召所有人学习。
人声嘈杂,南北第一次被这样的声浪感染,裹挟,她有种莫名的亢奋,好像自己真当了英雄。一群人跑到学校,贴上大字报,学生们叫好,所有人都处在一种类似癫痫发作的狂热之中,破鞋雪莲的野汉子,一直是大家的目标,现在好了,野汉子已经出来了,就是会计章望生。
斗破鞋,斗野汉子一下成了整个月槐树公社最期待的事,人们忘了荒年的痛苦跟恐惧,心里快活起来。
章望生晚上刚到家,后脚民兵队的人就跟来了,见了他,毫不客气地说:“章望生,队里叫你过去问话,抓紧的。”
“问话?”他好像什么也不晓得似的。
这人气笑:“章望生,你装什么呢,赶紧走人,不走的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跟着去了,公社的干部都在,还有几个人。他大致扫一眼,灯光昏昏,也没太瞧清,等看见南北,章望生的目光才停下来。
他用一种很混沌很惘然的眼神看着她,南北目光炯炯,指着他:
“马书记,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亲眼见他跟雪莲抱一块亲嘴,就是那天,马六叔找章望生办吴有菊的后事,就是那天,我一回家就看见了!”
“南北,”雪莲叫起来,她也在,原来她也在,章望生看了看雪莲,雪莲气得眼睛喷血,“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坏!”她扑过来,像是要打南北,李大成把她胳膊攥住了,“嗳嗳嗳,怎么着,想打证人?”他一把将雪莲甩出老远,雪莲气哭了,鼻涕都流出来。
马书记皱着眉,显然是对章望生非常非常失望,他问:
“章望生,你妹妹都瞧见了,你怎么说?”
章望生像是没听见,他沉默着,看向南北,好像头一回见到这么样一个人。南北扬起脸,两眼倔强,心里升起强烈的报复的快感,叫你不在乎我,叫你跟人搞破鞋,她不无快意想道。
“章望生,说话,是你先勾引的雪莲,还是雪莲勾引的你,你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一共搞了多少次?都在哪儿搞的!”李大成跟发射炮弹似的,咄咄逼人问话,“马书记,今天夜里不能叫这两人回去,得把他们关起来,写材料!”
马书记觉得这话有道理,叫人看着他们,必须写材料认罪。
至于南北,她可以先回家去了。
月光那样亮,冷冷清清照着人家,照着荒芜的平原,南北踩着影子,回到家,她把门闩上,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白天的火灭了,她又觉得有点冷,她从没一个人这样呆过,原来,夜晚这样长。
她不晓得章望生怎么想她,看她,她只想叫他后悔。
这一夜,章望生当然没有认罪,他一个字没有写,民兵便过来打他,把他揍得嘴淌血,眼也肿了,因为烫伤没复原的皮肤,很快又烂掉。
马老六想拦着,李大成立马问他是不是跟反动分子一路的,马老六便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第二天,雪莲也被绑起来,李大成亲自绑的,一个破鞋,自然要绑紧些,她那细腰,大屁股,这么往紧勒一分,就显一分,怎么显,怎么勒,好叫人看看她是怎么发骚的。
雪莲又哭又叫,挣扎得厉害,后来,没了力气,只剩一脸的泪。
来了个妇女主任,把雪莲的头发绞了,绞成狗啃的一样。
李大成又亲自糊了两个尖高帽子,一个戴章望生头上,一个戴雪莲头上,两人脸上被涂了油彩,拉到场里,马书记通知社员们来开会。
民兵手里拿着红缨枪,压两人上台,枪往膝盖窝一捣,两人都扑通扑通跪着了,章望生脖子上挂着“野汉子章望生”几个字,雪莲挂着“破鞋雪莲”,两人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们没办法睡觉,不让吃饭,刚开始还在愤怒,抗争,最后破罐子破摔了,身体太痛苦,任由人摆弄了。
黑压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
李大成说:“乡亲们,咱们能不能叫乱搞男女关系的两个畜生,坏了咱月槐树的名声?你们答应吗?”
社员们高呼:“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南北也在,她盯着章望生,他在台子上耷拉着脑袋,才一天一夜,她也就不认得他了,她一边跟着人喊口号,一边流眼泪,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喊的嗓子都哑了,直到人都不喊了,她的声音冒出来,一遍又一遍:
“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台子上,章望生这才慢慢抬起脸,他脸叫人揍的全是伤,眼皮肿得厉害,只剩一条缝了,他看向南北,那么多人,一下就找到了她,看见她通红激动的小脸,亮闪闪的眼,两人这样对视了片刻,章望生又垂下了脑袋,像那只受伤的雁。
第29章
几个知青也在,李崎刘芳芳他们对此不觉得新奇,可乡下的斗争同样很严峻,他们心里的某些东西早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破灭了,消失了,混在人群里,更像看客,一点都不激动。因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李崎心里不大是滋味。
他跟刘芳芳说了几句话,刘芳芳不爱回应,她只想回家,回到城里去,还做着这样的一个梦,因此,月槐树的事,她不愿意掺和,也不轻易发表看法。
一连关了三天,又拉到场里跪了三天,两个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但始终没一个人写认罪材料。李大成咬牙切齿骂这两个比茅房石头还硬,说要动真家伙,非得套出话不成。马老六跟书记说,按李大成的弄法,真弄死了人,上头也要查的,马书记斟酌了下,问他那要怎么办。
马老六说,关也关不出什么,晚上叫回家吧,白天该劳动劳动。
月槐树的人看南北是另种眼光了,这孩子有大毒。李豁子的说书队隔了这么好几年,又到了月槐树。社员们说,今年可来的不是时候,收成那么差,你们把嘴皮子说秃皮,也没粮食给呐。
李豁子讪笑,说这一路来晓得晓得,随便给口饭就成。
随便给也没有。
说书队落脚在玉蜀黍堆里,人给不给,都得把这故事说起来。
场里要用来斗章望生跟雪莲,没空给他们,李豁子问一个社员,章望生是不是当年章老师的弟弟,社员说就是他呀,都长成个后生了,弄啥不好,跟一个寡妇搞破鞋。李豁子不说话,他那双空洞一般的眼,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看得见。
说书队去了小学校,南北瞧见李豁子他们,这群人,更老了,老得没法看,好像一年就能老十岁,这几年老了几十岁。
她想起第一次见说书队的那个晚上,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样皎洁,地上像铺了银子。南北站在路边,见说书队的瞎子们,一个挨一个,拄着棍,笃笃笃,笃笃笃,李豁子领头,没人要听他们的故事,可他们还是往小学校去了。
场里,章望生跟雪莲又被押上去,他已经非常憔悴,比雪莲还要憔悴,身上到处烂,烂的伤口面积越来越大,整个人,看着就像患了什么重病,要死的样子。
南北回到场里,人都看向她,密密交谈着什么。南北不去看任何人,只看章望生,她有些害怕了,章望生已经几天没回家,她不晓得他这几天夜里在哪儿睡,怎么吃饭,她也没再听过他的声音。
他甚至头都没再抬起过一下,就那么耷拉着,一直耷拉着。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他会死吗?这个念头跑进脑子里,吓她一跳,她想叫这个事就先这么着吧,章望生得回家,他身上都烂成那样了,可吴大夫也死了,没人给他看伤,南北一动不动盯着台子上的章望生,忽然扭头从人群挤了出去。
月光光,照四方,她也不晓得往哪儿走,无处可去,没了章望生,她往哪儿去都成。南北一路走到小学校,她小时候念书的地方,就只有说书队的人在。
李豁子问:“有人来了?”
他耳朵敏锐得很。
南北没接话,坐在月亮地里,她想起章望生带她来听书,嫂子给李豁子送南瓜送馍馍,二哥也还在……想着想着,她忽然就大声哭起来了,她哭什么,说不清楚,章望生还在场里,这不是她想要的了,她也不晓得事情怎么就成这样,回不去了,可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清楚。
李豁子摸索着过来,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娃娃?”
南北哭着说:“章家的。”
李豁子说:“章老师家的?”
南北哎了一声,眼泪流嘴里,咸咸的。
李豁子问:“闺女,有不痛快的事啊?”
南北哭得更响。
李豁子说:“你一个小闺女,肯定是遇着不痛快的事了,莫要哭,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完就回家去吧。”
南北不想听故事,她只想要三哥。
“我没有家……”她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是章家的人,我没有姓。”
李豁子说:“不是章家的?哦,章老师弟弟出了事,他是你什么人?”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边了:“我三哥。”
李豁子说:“我晓得章家为人,你还有个二嫂,都好得很。”
南北忽然哭得更尖利:“我二哥死了,嫂子也嫁人生娃娃了,就我三哥跟我,他叫我给举报了,他在场里跪着要死了……”
她牙齿咬得乱响,心里难受得不行,说不出来了,不晓得要说什么,脑子混沌。
李豁子听她哭破音,拿褂袖子给她擦脸,南北不要,她只要三哥给她擦眼泪。
“我老汉脏,都忘了。”李豁子微笑着把胳膊又垂下去。
南北喃喃摇头:“不是的,我要我三哥。”
李豁子清光一片的眼,叫月亮照得无比圣洁。他双手一伸,摸了摸南北的脸,肩膀,长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是个伤官人呐,搭错了根骨头。”
南北不懂,她也不想懂。
“章家人都是正印星,莫要哭了,回家等你三哥去吧。”李豁子空着肚子,安慰她说,南北听见他肚子咕咕叫唤,抹了抹眼泪,“家里有馍,你要不要?”
她跑回家去,给李豁子拿了几个杂面馍馍,自留地的葱老的都开花了,好大一朵,顶头上,南北给李豁子一行薅了一把葱。
月亮升到中天了。
场里人散去,南北见场里空了,茫茫立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家。
堂屋里,章望生回来了,他被暂时放回家,全身又烂又臭,关押的社员受不了,马书记就让他先回家。
南北见屋里亮了灯,愣了下,赶忙飞奔过来,果然,章望生坐在八仙桌前,形销骨立,两腮深深凹了下去,胡子也没刮,黑渣渣的长满了下巴。
她扒着门框,探半个身子只露一只眼。
章望生也觉得很久很久没见到南北了,除了第一天的那一眼,隔太久了,他这些天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折辱。他头很疼,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平视着外面,南北以为他看到自己了,慌得一缩头,心里砰砰直跳。
她站了片刻,又慌慌跑到厨房,烧起热水,箅子上有冷了的红薯块块,不一会儿,炊烟从烟筒直直冒出来,往天上去。
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着了,衣裳又皱又脏,堂屋里冰冷。
见他趴那,南北小心翼翼把热水端进来,碗筷摆好,她迟疑叫了声“三哥”,章望生没反应,南北心里直往下掉,以为他死了,急急搡他胳膊:“三哥!”
章望生惺忪着眼,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南北,南北退后一步,她觉得他可能会打她,像喇叭班的师傅。
可他看着真可怜,太可怜了,他原先多好看弋㦊的一个人。
南北嗫嚅着,想问他身上疼不疼,嘴里却说:“是你自己要跟我当阶级敌人的,我给你烧了热水,你快洗手吃饭吧。”
章望生倒没拒绝,他不说话,手背上皮肤烂着不能沾水,他只掌心碰了水,他身上好几处烂着,一种很恶心的粉色。南北见状,给他拧干手巾,热烘烘的,章望生简单擦了擦,开始慢吞吞吃饭,好像吃的不是饭,仅仅是维持生存而已,一口一口,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全靠本能,咽到肚里。
南北在一边看他吃东西,想了想,说:“我晓得你现在恨我,我这就走,不待你们家。”
章望生还是一口一口极慢地吃东西,一言不发。
南北捏着褂襟子,两手不安地绞了绞:“我要是还留你们家,你会杀了我的。”
章望生沉默着,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见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说:“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过,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她是他最亲的人,他没亲人了,孑然一身,就守着她过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干什么就去。”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继续吃东西。
南北下巴皱成一团,他不要她了,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见他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绝望了。
她也闹不清自己这个事,做的是对,还是错了,没有之前的笃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儿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树没了狗吠,没了人声,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没有人家亮灯。她往哪儿去呢?南北眼泪淌了一脸,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还认识谁,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时令已经冷起来,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南北想起小时候,六岁之前的记忆,不大清楚,光晓得跟着吹喇叭的一群人,人还揍她,她就跑,到处跑,偷吃的,跑河边趴着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像蛐蛐,她一直以为自己拉蛐蛐,吓坏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来。
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蛐蛐”,二哥给她买药,买了药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没怎么哭过,就光晓得跑,从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又像从前那样了。平原是没有边际的,她走出月槐树,就害怕了,她不想离开月槐树,一点也不想。
可身后没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着不动,四野苍茫,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
去找李豁子吗?她算来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见,不会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这,她又振奋起来,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她可以先在小学校过一夜,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南北一路跑到小学校,磕磕绊绊,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马爬起来。
说书队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学校门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脸上,头发里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过,见到了她,说:
“哎呦,南北,怎么在这就睡了,叫章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
南北眯着眼,还有些虚晃,她听这话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没吭声,没跟人吵。
这人还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说书队走吧,你那小嘴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正好,一群瞎子缺个长眼的带路。”
路过的人都在笑,南北看着他们,他们都是大人,就这么哈哈笑着远去了,她悲愤地攥紧拳头,眼泪汪汪的。
章望生确实没找她,一夜都没来,南北不晓得他睡一觉好些没有,想回去看看,又没脸,人都没来找自个儿。
可我的东西都没带呢,要走,我也把我东西收拾好,她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靠着这个借口,她跑回了家。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点精神,他睡得很沉,队里罚他每天扫厕所,他起来就得出门。
两人在门口碰上,章望生已经换了衣裳,这个季节,袖子却还挽着,因为手臂上伤口烂着。
南北脸上是石子硌的红印子,头发也乱了,眼睛有点肿,她愣愣看他一眼,章望生胡子还没刮。
“我拿我东西。”南北心虚地开口。
章望生漠然看她一眼,反应很迟钝。
他心里想,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只觉得疲惫。
“你去干嘛?”南北问道,一直往他身上瞟。
章望生说:“扫厕所。”
南北心里难受起来,她问:“是李大成叫你扫的吗?”
章望生不想说话了,点点头,往前走去。
南北犹豫了下,跟上去说:“那你晌午回来吃饭吗?你还要写材料吗?”
章望生脚步不停,也不说话,南北还在追着说:“我晌午给你做饭。”
他终于停下来,端详起南北,她正一脸讨好又好像有点赌气的表情,说不出的矛盾怪异。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灰头土脸,脏兮兮的。
“你让我清净清净。”
他还处在迷惘之中,该怎么面对她?她好像跟没事人一样,嘴巴说个不停,他怀疑这个女孩子压根没长心。
章望生又自顾往前走了,他想起小住儿,想到坐在石头上的小娃娃,等他去抱她,他想小住儿想得厉害,忽然泪流不停。
第30章
厕所非常脏,公社只叫章望生打扫,雪莲被罚去挑土,两人这样一来很少能再见到。章望生因为南北的缘故,觉得对不起雪莲,雪莲起先很怨南北,见章望生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心里很痛苦,他应该跟他二哥一样,当个文化人的,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迷了心,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繁重的体力活,叫人没多余力气思索什么。章望生每天要起很早,忍着恶臭,必须把厕所打扫得一点异味也没有,他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沾到粪便,有感染的苗头。
过了这个糟糕的秋收,学校开学,南北变得郁郁不乐,她不怎么跟同学说话,老师不晓得从哪弄了套习题集,天天抄一黑板,可能这题目有些难,很多人说不会,南北解的很快,冯长庚也是,班里只有他俩对这些题目游刃有余。
“你还跟着章三哥过?”冯长庚见她放学不走在那抄最后一题,问了一句。
南北心里烦躁,说:“我不跟他过,还能跟你过不成?”她快速合上本子,收拾进书包。
夕阳是冷的,公家厕所每天早上会结一层薄冰,黄黄的尿液在冰下清晰可见。南北一想到这些,直犯恶心,她清楚章望生每天在做什么。她走在冷掉的夕阳里,觉得喘不动气。
冯长庚默默跟在她身后。
南北突然扭头:“你跟着我干嘛?”
冯长庚说:“谁跟你了,我是回家。”
南北哑口无言,她踢了一脚路边的小土块。
冯长庚看着她背影,开口道:“我也举报过我爸,为了跟他划清界限。”
南北有些吃惊,很快冷下脸,一副与我无关你为什么告诉我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冯长庚说:“可我是我爸的儿子,他会原谅我,章三哥未必会原谅你。”
南北脸上挂不住,讽刺道:“我跟你情况可不一样,我不是为了什么划清界限。”
冯长庚说:“没什么不一样,之前叫写标语,你也写了。”
南北辩解道:“我没跟人一道瞎起哄过,少诬陷,我脑子比你们清楚。”
冯长庚一脸看透的神情:“但之前每一回运动,你或多或少都参与过,你写标语,不就是想叫人觉得你字漂亮吗?”
南北脸上泛起通红的怒意,她不明白冯长庚为什么总找她说话,没一句讨人喜欢的,她烦透了他。
可她急着回家给章望生做饭,没时间跟他斗嘴。
这几天,她到家就忙着一个人准备吃的,有时,在路上还会顺手拾点干柴火,家家户户都在省吃俭用,章家也不例外。南北坐灶台前,把锅烧得很旺,她一边折着树枝一边想冯长庚的话,越想越烦,脑子乱得很,这样的日子忽然叫人厌倦,劳作,运动,运动,劳作,可还是一样的吃不饱肚子,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忙着生,忙着死,生跟死之间呢?
南北出神想着,还是小时候快活,有口吃的,就很满足了。
章望生回来时,她已经在堂屋把东西摆好了,两人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话说,只限于简单交流,“要不要添饭?”“水烧好了”“我去闩门”,南北想关心他,无从下手,她每次想问他点什么,见章望生满脸的疲惫,就不问了。
今天他有点异常,脸红红的,手腕连带手背那肿着,还淌黄水,南北一看猜是溃脓了,见章望生自己在那敷草药,想上前帮忙,他说:“我自己弄吧。”
南北讪讪退到一边,说书队的李豁子他们走了,她学嫂子,给人送去了点干粮,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她把这事说给章望生听,她清楚,章望生肯定不会说什么,相反,他会觉得她做得很对。
可章望生只是淡着脸,把这个事听完,没什么反应。
南北又开始提李奶奶近况,她快不行了,公社派人照顾她,每天只能灌进点米汤,她不愿意吃饭。章望生没告诉南北,他其实去过一趟李奶奶家,她小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知道。
今天他发烧了,头很昏,实在没精神听她说话,脱了衣裳,便躺下来。章望生的衣裳,每天都弄得臭烘烘,可秋冬的衣裳厚,不能天天洗,只能挂外头叫风吹一夜,散散味儿。
南北踩着凳子,把衣裳搭到晾衣绳上。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点重,南北不放心,站床沿看他老半天,章望生翻个身,眼皮很沉,但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有人,费劲撩起来,说:
“睡觉去吧。”
南北过去摸摸他额头,滚滚烫,她非常担心,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她把烧开的水,端到床头,说:“三哥,你过会儿喝点水。”
章望生浑身都疼,鼻腔里发出些含糊的音调,再没说话。他开始做梦,梦很混乱,人走来走去,日子像从前。娘跟哒哒都在,他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小住儿在他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草籽熟了,掉进泥土里,又长成青青的草芽,长在一座座坟头上……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隔开了他。
梦里太难受了,他想拨开高高的长草,怎么拨都拨不开,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喘息起来。南北一直守着他,见他这样,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她一个激灵,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已经非常冷了,南北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无论怎么快,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走到公社卫生院时,后背秋衣湿了。卫生院一片瞎黑,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南北拼命拍门,等人出来,带了哭腔:“我三哥发烧了,头烫得很。”
卫生院的人见是她,说:“你还管章望生呐?”话这么说,但还是给她拿了药。
南北跑到家里时,嗓子叫风剌得生疼。屋里油灯暗了,南北把灯芯挑了挑,凑到床前,喊了好几声“三哥”,章望生才睁眼。
他有些恍惚,觉得眼前女孩子一下变大了许多,他以为她还是六岁呢。
“三哥,我给你买药了,你吃药。”南北费力去抱他肩膀,想叫他起来。
大概是无意碰到溃脓的皮肤,章望生特别痛苦,眼前一阵黑,一阵明,头晕得快要死了,便推开她。
南北被拒绝,愣了一会儿,连日来的情绪好像再也忍不住,她哇地一声哭了:
“你干嘛呀,不吃药干嘛呀。”
她哭得伤心,嘴唇直抖,章望生被她哭声弄得心烦意乱,他本就难受得不行,她哭什么?她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举报的是她,哭也是她,他想不出安慰她的理由,只有疲倦和伤痛,无穷无尽的疲倦和伤痛。
“你吃药吧,三哥,不吃药你会死的。”南北边哭边说,眼泪鼻涕弄一脸,她害怕,害怕章望生会死,他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她把他搞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却又哭到想吐。
章望生强撑坐起来,他佝偻着腰,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章望潮了,南北心里直哆嗦,她把药片给他,水也递到嘴边,章望生仰头咽了药,就这么个功夫,一身的虚汗,他微微颤抖着,靠在床头。
南北又去给他倒水,递过来:“三哥,你发汗就好了,肯定能好。”这话更像说给她自己听的,章望生心跳很快,逼着自己喝下一大碗水,他呛住了,南北赶紧爬上床帮他拍背,她凑得太近,章望生忽然攥紧她的胳膊,把她拽到眼前,手上的脓水缓缓淌下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他眼睛很快红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章望生看着她的脸,太痛苦了,多么纯真多么洁白的一张脸,他不想看见她。
南北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生气了,他从没这么阴冷地看过她,她本能往后缩,章望生攥得更紧了,他眼里怀着巨大的悲愤和不解,眼睛红的真像要杀死她。
“你走吧,离我远远的,我们不要再见了,”他像负伤的兽,苟延残喘着,“我不认得你,你就当也没认得过我。”
南北摇头,发疯一样摇头,她抱紧他,嘴唇在他额头、鼻端、残留胡渣的下巴上癫狂地亲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表达着她对他的感情,她把他亲得湿漉漉的,章望生阖上眼,她的呼吸吐露在他的肌肤上:
“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近乎凶残地尖叫。
章望生缓缓淌下眼泪,她的眼泪擦过他的脸,还有声音:
“你不能赶我走,我不走,”她哭得声嘶力竭,“你答应过二哥,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你不能不守信,不能!”
章望生满脸泪水:“答应二哥的,我做到过了,没答应他的,我也做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法给你,我自己怎么过都无所谓,只要你好好的,可我如今没办法再照顾你了,我照顾不好你这样的人。”
南北揉着脸,使劲揉。
章望生不要她了,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她哭得干呕,抓自己头发:
“我晓得你恨死我了,我晓得,”她忽然又扑到他怀里,仰头看他,“我也恨自己,我为什么还不长大,我为什么要跟你差那么多岁数,你长大了,可我还没有,我追不上你三哥,你要娶媳妇了,你还要生娃娃,我不要雪莲姐把你抢走,你为什么长这么大?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等我,”她一动不动睁着水光光的眼,“咱们一块儿过日子行不行?不要旁人,三哥,你说行不行,就咱俩,不要旁人……”
世界太小了,只能容得开两个人。
章望生低着头,眼睛看不清她,南北像魔怔了,就这么一直重复,他听得心乱如麻,不晓得怎么回应她,也不晓得她原来想了这么多。
“我爱你,三哥。”南北突然直立起身,把章望生的脑袋搂在怀里,她还不晓得什么是爱,但就这么说出来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只爱你,我谁也不爱……”
章望生的脸贴在她布满烟火味的前襟前,他愣了下,心里更加彷徨茫然,他无法确认她这个年纪对他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她好像跟小时候一样,但哪里又不一样了。
她像亲小狗小猫那样,抱着他脑袋亲个不停,一直说爱他,说着书里学来的别人的话,可南北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话。
章望生恍惚着,爱是什么?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早早失去,一切又早早到头。像梦一样,他对女人那点朦胧的旖旎的想象和感觉,烟消云散了,他半夜想起这些遭遇,觉得生不如死。
什么知识,思想,在具体的苦难面前不堪一击,连人与人最真切的感情,都是假的,他现在很消沉,脑子里空茫茫一片,人生太沉重了,太无常了。
“你掐死我吧,我死了就不用再害怕了,我不会走的,只会死。”不知什么时候,南北把章望生的两只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那里的皮肤温热,章望生回过神,她还是那样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眼神决然,她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放弃了语言。
她一点都不怕死,她面对死亡有超乎寻常的勇气,跟被章望生赶走相比,死简直不值得一提,轻如蒲公英。
她努力按住他的手,掐自己脖子。
章望生凝视着她那张脸,他想起她许多事,她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多记忆,在他失去所有至亲以后,还有她……她这是干什么?
“你疯了吗?”章望生把手拿开,他像是被惊动了一下,南北痴呆一样摇头,“我没疯,你早晚会不要我的,我想明白了,你比我大,我追不上你,可我不想再一个人到处乱跑要饭了,我情愿死。”
章望生终于明白点什么,他道:“我从没说过不要你,就算我结婚生娃娃,我还是要养你,把你养大。”
“不!”南北忽然再次失控,她悲恸至极,“不一样,我不要那样的,我不!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结婚生娃娃就是别人的了,不是我的,我情愿死!”
她哭得惊天动地,浑身直颤,章望生见她这个样子,心里非常震动,他想着怎么把她先安抚一下,叫她不要那么激动,南北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发黑,很快失掉知觉,直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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