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望生见南北反应这样大,这件事,就先不谈了。他也顾不上,身体越来越糟糕,白天拖着病体去扫厕所,整个人几乎要死,南北不去学校了,跟他一起拿小铲子,铲结冰的粪便,墙上的,地上的,都得铲干净。
月槐树的人们,在这个初冬,常常看见章家兄妹一同打扫厕所,对于章望生还能跟南北一块儿住表示很不理解。
章望生彻底病倒,是在冬月,他的感染面积越来越大,药压不住,因为隔绝不了脏东西,他得用抗生素一类的东西。南北每天给他小心处理脓疮,溃烂的地方恶臭,章望生不能再出门了,他躺床上,一躺一天。
月槐树的叶子掉光了,北方的平原,望不到头的荒凉,旱了那么久,在入冬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加剧寒冷,章望生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有一天,他阖目躺着,有一只绿头蝇子落在了伤口上,冬月的时令,哪来的苍蝇?南北瞧见了,惶惶给赶跑,她疑心章望生会死,快死的人才招苍蝇,苍蝇等着吃腐肉。
她越来越害怕,没日没夜守着他,章望生似乎到晚上精神好些,他披着袄子,坐在床上要翻一会儿书,他的脸绯红,几乎不说话。南北在旁边呼吸都放得很轻,她变得迷信,觉得要是有一丁点动静,就会加重他的病情。
感染的伤口,让章望生持续发烧,他人烧得浑浑噩噩,格外想念死去的亲人,如果哒哒在,二哥在,见他这样受苦无论如何也会给予安慰,他想叫二哥抱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了,最爱他的人,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独留他身处这悲凉而孤独的人间。他难受地无法成眠,眼泪打湿枕巾,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变得微弱,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离开自己,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也许要死了,多么不甘心,又是多么灰心。
二哥也是这样的罢,章望生在混乱中想到他,觉得亏欠,他忍不住痛哭,咬着被头,呜呜咽咽,凄凉得如一管琴弦要断了。二哥教他写大字,念书,二哥比哒哒更亲,他有记忆开始,哒哒就是个老人似的,二哥更像父亲,他要跟二哥一样了吗?章家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了吗?
“三哥,你想喝水吗?”南北就睡在他床前,趴起来,握住他的那只好手,章望生泪眼虚惘,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像不认识她,她是谁?他心里的痛苦太多了,身体上的,灵魂上的,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要这样悲凉,这样伤痛。
他心里厌烦一切,又同情一切,不止他苦,他曾经抱住童年的月槐树为所有受苦的生灵痛哭,原来,也包括他自己。
“三哥,你是不是很难受?”南北揉了揉眼睛。
章望生的脸,漠然空洞,她的小圆脸哪里去了?头发也乱了,没有梳理,他想起她窝在他腿间,他给她扎辫子,转眼间,她就成了另一个人。
“三哥……”南北殷切喊着他,她非常担忧。
章望生什么声音也不想听见,风声,鸡鸣,月槐树下上工的钟声,男人的骂声,小孩子的哭声……他要死了,可她怎么办?他在煎熬中想到这点,悲伤得不能自抑,留她孤苦一人,太可怜了。
可她又是如此令人生厌,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章望生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起起伏伏,在昏睡和清醒之间,一直痛苦着。
南北开始习惯他的失语,他会失神盯着某个地方,也不说话,要么便是睡觉,在抹药的时候才会皱紧眉头甚至□□出声。
在日复一日照顾章望生的时间里,她也变得缄默,她对一切也似乎不再抱什么希望。由惊惧,变得镇定,如果他死了,她也跟着去死。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她再也不去学校,章望生无力管她,她就在他身边一坐一整天,时不时跟他说几句话。
章望生虚弱到一起身,便几乎晕倒的田地,他想解手,人扶着墙天旋地转,他叫南北请李崎来帮个忙,南北不敢去,她总觉得自己一走,他就会死。
“我能弄的。”她哀求他,章望生心里充满了难堪,他心悸得厉害,手使不上力气,全是恐怖的烂皮肤。
“三哥,你叫我帮你吧,我转过脸不看,行吗?”南北快哭了,章望生看着她,已经难受到什么感情都说不上来了,南北闭上眼,给他解了裤腰带,还要说,“三哥,你没劲儿了就靠我身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屋里。
冬夜还是那样漫长,南北趴桌子上睡着了,她突然惊醒,呆呆看着桌上快要烧干的油灯,心里突突乱跳,她不能叫这灯灭,不能,她得给灯续油。
她到床边,摸了摸章望生脑门,又把被角掖了掖,章望生的脚非常凉,身上没热乎气,南北脱了鞋爬进被窝,把章望生两只脚揣在胸口,他睡得迷糊,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以为是小时候,跟二哥一个被窝。
等到白天,南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找出来,拿给李崎,她求李崎带章望生去县城看病。李崎知道章望生害病,不清楚他病得这样重,有段日子没见,偶尔在外头见到南北去卫生院拿药,问两句,这女孩子总模棱两可,他以为不是那么要紧。
“要是钱花完了,你用这个。”南北塞给他两块银元,吓李崎一跳,“你哪儿来的啊?”
南北格外冷静,她定定地看着李崎:“李崎哥,我不晓得该找谁救我三哥,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不怕你说出去,大不了章家人死绝,我给我三哥当孝子,我再一头撞死棺材上,绝不一个人过。可我三哥现在还喘着气儿,我不能看他死,你就看在三哥平常为人处事从不生坏心的份上,帮我们一把,大恩不言谢,我先给你磕头了。”
她说完,跪着给李崎磕了三个响头,李崎把她拽起来时,她额头都渗血了。
李崎被她这举动弄得很震惊,他也不懂这女孩子,她才多大的人啊,章望生到今天这一步,是她的缘故,如今还是她,李崎以为南北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她没有。
就这样,李崎借来生产队的板车跟驴,板车上铺了苇子席,厚厚的褥子,南北把章望生慢慢扶过来,给他盖上被子。
“三哥,我在家等你。”她握紧他的手,嘴唇打颤。
她一个人在家,这么黑,这么冷,会害怕的,章望生躺下来时心里念头一动,人又痛苦起来,他对去县城看病似乎也没抱什么希望,二哥的人生轨迹,他觉得自己要再走一遍。
对于死,他有时候无比惧怕,自己这样年轻,太不甘了。有时候又觉得了然,无所谓了,人都要死,归于黄土。他其实很留恋生,可这样的生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没有任何幸福和美好可言,留恋什么呢?
“你去跟芳芳姐睡,白天不要在人宿舍待,帮人干点事,勤快些……”他有气无力交代她,他怕别人讨厌她,视她为恶人。
南北故作轻松:“我晓得啦,我很有眼色的。”
因为要赶路,他们是半夜出发的,特别冷,人睫毛上长满白霜,月槐树在雾中,天边星辰若隐若现。
毛驴嘚嘚嘚远去,南北一个人在雾里站了很久。
章望生需要消炎,清理创面,医生说他得住院。李崎本就是从城市来的,对城里的许多事很娴熟,陪章望生呆了两天,把事情办妥,他便先赶着驴车回到月槐树。
“你三哥住上院了,这个伤在底下是大事到县城医生自有法子。”李崎回来跟南北把情况说说,她想去县城,李崎道,“你去住哪儿啊?医院有食堂,叫护士帮买一份就成,你三哥住个几天,回家再慢慢养,差不多就好了。”
“再说,你一个人坐汽车行吗?”
南北非常担心章望生一个人,说:“我当然行,我一个人什么都敢,要不是我力气不够,我就赶车带我三哥进城了。”
李崎叹口气:“你三哥说了,叫你在家好好等着就行,我过几天去接他,他这一好转我们就能坐汽车了。”
大约过了一周,李崎真的把章望生接回来,他很幸运,住院期间,隔壁床一个城里姑娘,因为陪护母亲,顺道帮了他许多忙。章望生下车时,南北迎上去发现他气色明显好多了,整个人恢复不少,县城的医院可真厉害,她心里非常高兴。
但他身上的纱布,要定期换,不过在公社的卫生所就能换了。章望生身体里还有炎症,加上久病,这个冬天必须好好养一养,可一回到月槐树,很现实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去扫厕所,我会干。”南北到家欢快地说,她心境完全变了,再不想着什么三哥死,她就死,她清楚,章望生不会死了。
天上铅云厚重,也许在酝酿雪,空气冷冽,章望生又回到熟悉的月槐树,熟悉的家园。屋檐下挂着串好的红辣椒,颜色鲜艳;墙角的枯草簌簌而动;捡来的柴火用破了洞的塑料布遮盖住,露出一角;南北的笑脸,也红扑扑的……这是家,他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章望生心底涌动起深深的眷恋来,活着真好,他还期待着春天,燕子会回来,在檐下筑窝;漫山遍野的桃花会开,整个平原,将会绿到天穹的尽头。
南北烧了一锅面片汤,两人守着灶台,就在厨房吃,厨房里有柴火的余温,烟雾缭绕。
“三哥,吃红薯。”她拿木棍,往灶里翻,果然掏出几个小红薯来,烤得皮焦黄。南北烫得直吹手,把剥好皮的红薯蘸了白糖,递给章望生。
“李崎什么都跟我说了,”章望生拢了拢衣领,问她话,“你翻吴大夫的箱子了是不是?”
南北心虚的表情写在脸上,不吱声。
“怕我骂你?”章望生问。
南北有些胆怯地看他,点点头。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说:“我不骂你,但有些事,得跟你好好谈谈。”
他住院的这段时间,想了许多,尤其是身体明显好转之后,脑子清醒过来。
南北大概是猜出他想谈什么,扭过脸,心里忐忑,她忸怩地搓弄着棉袄,棉袄的下摆本来就撅得老高,这下更高了。
“谈之前,我有个要求,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激动,有话咱们好好说。”章望生的心平静下来,他刚康复些,也不想在情感上大动干戈。
南北小声问:“你要赶我走吗?”
章望生往灶台又塞了点柴火,噼里啪啦很响。
“我是这么想过,现在不了,人活一辈子总有犯错的时候,谁也不是圣人,你这样做,也有我的责任。”
南北低着头,看地上自己的影子。
“你自从来家里,无论是二哥嫂子,还是我,都教导过你很多事。家里长辈想教好小孩子,光靠嘴是不行的,还要身正,你慢慢长大了,家里人一言一行是什么样子的,我想你是看在眼里的。”章望生轻轻拨动树枝,火烧起来了。
南北嗯了声。
章望生不急不慢说:“这些天,我想清楚了,不能全怪你,一是周围这个样子,你难免受影响。二来,我跟雪莲姐也许确实有叫你误会的地方。”
南北抬眼看他,又低下脑袋。
章望生说:“雪莲姐一直待咱们很好,没有对不住咱们的地方,狼孩哥在时,咱们两家就走得近。他们夫妻,都没有因为章家的成分而疏远咱们,相反,帮了咱们不少。一个人活着,最起码,不能恩将仇报,人跟畜生的区别,就是知晓情义,懂礼仪,就是只小狗,养久了也通晓人性,何况人呢?”
南北脸滚烫,想起雪莲姐给他们看手电筒的那个春夜,那道光,直往天上去,她又要哭了:
“我怕她抢走你,二哥叫咱俩一起好好过日子,没有旁人。”
章望生便不再说话,眼睛映着火光。
南北偷偷瞟去一眼,说:“我晓得错了,再也不做那样的事了,”她说着说着,鼻子发酸,“我害怕你不要我,我当时就是害怕得很。”
章望生说:“我从没这么想过,你那样做,想过后果吗?”
南北不吭声了。
“你看到我们抱着了?亲吻了?真的看到了吗?”章望生很平和地问她,“南北,你抬头看着我说。”
南北慢慢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该为了自己去诬陷别人,什么时候都不该,章家没有这样的人,也不做这样的事。二哥当年,就是这样被人定了根本没有的罪名,你不是没见过,章家人自己吃过这样的苦,就更不该对别人再做这样的事。”
章望生说完,南北突然趴在他膝头,哭道:“我晓得错了,三哥,我晓得错了……”
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说的这些,你现在不太明白也不要紧,但我希望你记心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很多事你也许看错了,想错了。”他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南北涕泪糊一脸,她抽噎着抬脸,“三哥,你还能原谅我吗?”
章望生轻轻说:“我说过不原谅你了吗?”
南北哭得更伤心,又把脸埋在了他膝头,一直呢喃喊“三哥。
章望生等她哭了会儿,说:“咱们洗洗,该睡觉了。”
南北打着哭嗝,从他身上起开,脸蛋潮红:“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章望生点头:“你说。”
南北抹抹眼泪:“三哥,你能不能等我长到十八,等我长十八就嫁给你当媳妇。”
章望生愣住了。
第32章
他一直清楚南北在慢慢长大,但只是个头高了,仅此而已。两人太熟悉了,她在他眼里没有性别,章望生说:
“等你到十八岁再说吧。”
十八岁很远,他连明天的事情都不能预料,她说这些,章望生有些恍惚,好像这样的话似曾相识,什么时候呢?嫂子开过这样的玩笑,他想到过去,一如既往心痛,便不再去想。
南北不敢跟他太闹,他刚好点,她只是怏怏说:“那等我长到十八,你都娶过媳妇了我怎么办?”
那就更遥远了,章望生没有娶亲的一丁点幻想,他只是想,你长大十八岁也许早把今天的话忘了,未必再和我亲近,谁能保证自己不变?但他又不能跟她说这样的话,她对他来说,还是小了,无法交流这么深。
“我累了,睡觉吧。”章望生这么说,南北就不再强求了,他没原谅她,不会再原谅她了。
这个念头,弄得她睡不着,半夜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坐他床边,把他的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拉出来,握住了。章望生回来睡得很好,还是家好,连被头的味道都是月槐树的太阳照出来的。他醒了一次,嗓子干痒,咳嗽几声突然就醒了,手还在南北那,他先是吓一跳,把她搡醒:
“你不睡觉,在我床头干什么呢?”
南北困得东倒西歪,话也说不清,章望生把她抱床上来,叫她在另一头睡了。
因为他一直没写认罪材料,特别硬,书记跟马老六商量怎么办,马老六想了想,来章家一趟。
南北很殷勤,一直六叔长六叔短地叫,她说自己撒了谎,马老六很惊讶:“这是闹着玩儿的?”他看看章望生,章望生没想到南北突然跟马六叔这么讲,他已经不想节外生枝了,但牵涉雪莲,让他很矛盾,他担心南北承认撒谎,有新一轮的风波,可雪莲姐受了许多屈辱……
他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办,最后,马老六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说南北小孩家也许看错了,既然两个人当事人至始至终都没承认,那必定有些误会。
法子是好的,能不能行得通另说。
都听说章望生叫什么感染去了半条命,公社便暂停了对他的惩罚。但会计这个活,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了。
冬天农活少,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不少。正经劳力们,要出大河工,带着农具、铺盖,往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一直干到小年才能回来,非常辛苦。剩下的人,要烧荒草积肥,刨粪装车,往田地里送。碰上下雪的日子,还得蓄雪存水,谁也别想闲着。
章望生因为身体的缘故,没去出大河工,在家休息了几天,跟人一道刨粪。人都避着他,劳作的多是妇女老人,见他跟人乱搞男女关系,居然还躲过了大河工,特别气愤。大河工是义务劳动,一走就是两个月,他凭什么不去?
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人说话,只埋头干活,冬天太冷,粪上头的冰厚厚一层,不容易弄。南北跟着他,他干累了,她就帮着弄,这下更成奇观了。
没彻底休养好,就去劳作,导致章望生每天回来都非常疲惫,要坐好半天,才觉得心跳不那么厉害。
南北给他捏肩膀,他便阖上眼,让自己放松下来。
“三哥,你舒服点没?”她问他话,只有回到家里,两人才说起话,这对于南北来说,太压抑了,她是活泼的性格,现在月槐树的人不待见他们,她受不了这种哑巴日子。
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说话。
章望生鼻腔里应了声,南北努力找话:“我听见她们在那说,李奶奶好像夜里睡过去了,留了些钱,还有粮票,都要交给队里。”
章望生一下睁开眼,这是意料之中。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世上,有一段奇缘,一个终身未娶,一个到老不嫁,话也不曾见两人说过,李奶奶变作小姑娘,找她的吴哥哥去了。
他出了会神,南北手已经酸了,她勾住章望生的脖子,脸贴在那:“三哥,像李奶奶这样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她要跟她哒哒还有娘埋一块儿吗?”
章望生说:“马六叔会管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把她横在自己胸前的手拿开,想起身,南北见他不怎么想说话,也不想自己碰他,呆了片刻。她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在外面是,在这里也是,她本以为,回到家里不一样的,一天天在外,她已经很难受了。
两人很沉默地吃饭,章望生心里很多想法,这个冬天,他想了许多,有想清楚的,有想不清楚的。章家祖上出过读书人,信奉儒学,讲的是考功名,报效朝廷。后来,世道几经变迁,没了朝廷,圣人也被打倒,章家的生存之道,已经不被认同,世事无常,子嗣凋零,到如今竟只剩他一个,月槐树这片土地没变,月槐树养育了他,却否定他。
章望生非常迷茫这一点,他不明白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他按照父兄的教导行事,却像被故土抛掉的弃儿,无从安身立命,学业的中断,更叫人看不到丁点希望。
即便自己真和雪莲姐好了,又和他人有什么相干吗?他甚至想到这点,这在当下,是大逆不道的,是反动的。章望生很清楚这些,不清楚的是,为什么不行?
可跟病中的折磨相比,这些,又不算什么,他还活着,活着非常了不起。
章望生嘴巴越紧闭,思想越活跃,他一回到家中,就容易陷入沉思。在城里称来的旧书中,有历史类的书籍,他开始大量阅读,从滚滚的时间长河里去看当下,从而得到慰藉。
因为他的沉默,南北觉得越发煎熬。她不太确定,留在这里是对是错,她觉得有什么变了,说不好,章望生对她不冷也不热,这让她受挫,她需要爱,明确的爱,可不会再有人给她。
腊月里,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雪,雪很深,夜里都能听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人们终于闲下来,坐被窝里,女人们补衣裳,老人们抽旱烟,说过去的事情,小孩子则跑来跑去,拿雪球打人。
南北趴窗棂那看雪,她没出去,安静地看外边白茫茫的天地。她披着个红袄,还是凤芝走前给做的,特别喜庆。章望生本进来喊她吃饭,见她发愣,说:“以为你还在睡觉,醒了就过来吃饭吧。”
她扭过头,脸上没什么生气,也不说话,窸窸窣窣下床找棉鞋。棉鞋小了,穿着顶脚,提脚后跟好半天才提上去,手指头蹭得通红,还疼,关节那长了冻疮。
章望生都看见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对她关心太少,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世隔绝。
他打算晴天了,找人给她再做双新棉鞋。
“怎么不出去玩儿?”章望生盛饭问她。
南北摇摇头,开始扒拉红薯,一年到两头吃不完的红薯,她吃挺快,差点噎着了。
“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都不见你写字写作业。”
“我写了。”
话到这,又不好继续了,冷冷清清的。
“过了年,我不想念书了。”南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很潦草的样子。
章望生说:“怎么又不愿意念了?”
南北道:“我想挣工分,不想吃白食。”
“你不要任性,好好念你的书。”他说完,南北也没反驳,眼泪掉进碗里,她哧溜下鼻子,继续吃红薯。
章望生看在眼里,心头很酸楚:“南北,我最近很累,没太有精力过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一块儿去供销社买。”
南北还是摇头,她在悔恨中过着冬天,提不起精神,因为不能回到从前那样,这让她惶然,又没办法弥补,她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
章望生想了想,问她:“你趴窗户那想什么呢?”
南北拿手背迅速抹了下脸,说:“想我爸爸妈妈在哪儿。”
章望生头一回听她说父母,还是月槐树没有的称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北却避开,她把筷子放下说吃好了,去烧水洗碗。
“我还没吃好,你怎么就要洗碗了?”章望生试着跟她开句玩笑,她抠着手,哦哦两声,“那我过会儿再洗。”
见她要回东间,章望生拉住她:“跟三哥说会儿话。”
她眼泪一下哗哗掉下来,嘴都瘪了:“你又不想跟我说话。”
章望生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他说:“没有的事,我最近身上总没大有气力,人犯懒。”
南北点头,还掉着眼泪:“我明白,都是我的缘故,我对不住你,可我也不晓得怎么叫你好起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
她脸上羞愧极了,又有点迷惘,像是只找不着群的羊,她好像还很焦急,不停地挠她头发。
章望生把她拉过来,抱在胸前,叫南北靠着,他心软了,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可怜,她没地方去呀,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如果再冷落她,她活着就一点舒心的事没有了,她犯了错,他教育也教育过了,还能真不原谅她吗?
可一想到那些屈辱,他的,雪莲姐的,他又觉得怀里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可恨。章望生在矛盾中用嘴唇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他也只有她,她好啊坏啊,都只有她,这些年的孤独寂寞里,只有她在,他忍不住流下眼泪。
两人一块洗完脚后,南北想跟他睡,章望生同意了,他揽她在怀里,南北手指抠着他秋衣,两个热乎乎的身体紧紧贴着,非常安心,章望生好像听见她叫声“妈妈”,拍了拍她肩膀。
这个冬天,两人关系慢慢缓和,谁也不再提那件事,也不再提雪莲姐,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开春后,章望生身体好起来,他不当会计了,又变成最普通的那种社员,而且不大跟人交流,也没人要给他说媳妇。
不说就不说罢,他没放心上,温暖的春夜刺激着人,他已经习惯用手,叫自己舒服一阵,释放出来。南北有时见他满脸通红从厕所出来,很好奇,他神情非常特别,整个人像刚泡了个热水澡,慵懒又满足,眉毛上还挂着汗,眼睛是迷离的。
“三哥,你怎么了?”南北担心他生病。
章望生说自己没事,他有些尴尬,可语气非常平静,没任何破绽。
叶儿绿了,桃花落地醉红,春光明媚到不能再明媚,南北继续念书去。她的女同学有比她大上两岁的,发育快,她们俨然少女,开始交流身体变化的心得,南北混在里头,半懂不懂,但觉得很新奇,很刺激,尤其是女同学私|处长出的毛发,令她格外吃惊。
“男的也长。”女同学们神秘讨论,你推我搡,笑个不停。
南北问:“你们见过吗?”
那可太容易了,男人们说脱裤子就脱裤子,田间地头,马路边上,哪儿都能尿,也不避讳人,这就跟妇女们袒胸露乳奶娃娃一样自然而然,叫人看去,毫不羞耻。
她不知怎么的,对这个事,怀揣了点秘密的兴奋,也搞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布谷鸟在黑苍苍的夜里,叫着播种,南北忽然发现自己□□长了几根柔软稀疏的毛发,这弄得她白天见到章望生都有些不好意思,唯恐他知晓了自己的变化。
所以,只要在家里,无意跟章望生对上视线,南北就有点慌,觉得他已经晓得点什么,赶紧避开。一来二去,章望生察觉出她的怪异,吃饭时问她: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南北啊了一声,说:“没有啊。”
章望生笑笑:“你有什么事,可不准瞒着我。”
南北脸忽然红了,嘟囔句什么,章望生笑着拧她腮:“你是不是逃课,去挣工分了?”南北头一回觉得他这么动手动脚,怪烦的,哪儿烦也说不出,往后掣道,“才没有,我学的好着呢!”
春天令人愉快,章望生觉得自己像冬眠的蛇一样,又复苏过来,他在外面不怎么说话,回到家里,总要跟她说点什么。
他们还在一块儿看小说,南北对文字的理解能力更强了,想法也多了,她有时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窝他怀里,两人指着书上的某句话,讨论起来,章望生的手臂穿过她腋下,掌着书,南北能感觉到他皮肤是温热的,她心里怪怪的,心跳快起来。
“我想去解小手!”她蹭地从他怀里站起来,像弹簧,弄得章望生也莫名其妙,说,“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
她立马回嘴:“再大也没你大,等你成老头子了,我还年轻呢。”
章望生说:“不至于,我要是成老头了,你离当老太太也不算远。”
南北耸鼻子做个鬼脸,章望生看了说:“你看你丑的吧。”说完自己倒噗嗤笑了。他好像已经把那件事,封印在了寒冷的冬天,不去动它,他还是想跟她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他们这么相对平静地过了一年,1971年这年春尾,县城里传来恢复高中招生的消息,更有小道消息,说可能还要恢复大学招生,不考文化课,招工农兵大学生。
章望生的心思一下动了。
他去了两趟城里,确定高中肯定要招生。章望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点吴大夫留下的那些东西,他清楚,这些东西就是留给他的,他本来不想再动,可高中招生的消息,太诱惑人了,他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又去了趟小王寨,那是凤芝新嫁的地方。
从小王寨回来,他正巧碰见放学的南北,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特别利落,顾盼神飞的模样,在那些少女中间是最漂亮最精神的一个。
章望生见她笑着朝自己飞奔过来,忽然特别舍不得她。
他苦恼怎么跟她说,她要是哭,要是闹,自己也没办法安心走的。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要走,能继续念书的机会他抗拒不了,没有机会就算了,可现在眼前有,无论如何也得抓住。
高中改作了两年制,两年后,他也许就有机会念大学,他已经蹉跎了好几年,不能再蹉跎下去。
第33章
这件事比章望生想象的好沟通,南北只是愣了愣,并没反对,这反而让章望生很意外。
两人是在自留地浇菜时说的话,章望生提水,南北拿着瓢弯腰,一瓢一个坑,浇灌大葱辣椒。
“我有时间会来看你的。”章望生说。
南北说好,章望生又交代起来:“我在嫂子那搁了钱,还有票,不要太省。”
南北还是说好,她那样子,看起来就跟章望生要出门去趟供销社似的,这搞得章望生也闹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只能像当妈的一样,想起什么,交代什么。
章望生到底还是去县城里念高中了,入学有个考核,他通过了。高中复课,人们猜风向是不是要变,学校挺重视的,配了老师,还有桌椅板凳教材教具,一切都弄得很正规。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章望生这样大点的有,正好的有,比他还大的也有,有人跟他一样,带着干粮从几十里外的公社,来念书。
城里是新奇的,老师们从繁重的改造中解脱出来,重新走上讲台,心情很好,也感染着学生。章望生在这里碰到了邢梦鱼,冬天住院,他得到过邢梦鱼的帮助。
住院时,他在病痛中,都不太清楚她名字是哪几个字,现在重逢,两人都很高兴,章望生问她名字是不是出自黄庭坚的诗,邢梦鱼是个一笑就露酒窝的美丽少女,她很佩服章望生知晓这个典故。
两人年岁一样,同样因时局耽误高中学业。
大概整整一个月,章望生都处在重置校园的愉快和饥渴之中,老师们很好,时常与他们谈心,尤其是语文老师讲起古典文学,慷慨激昂。章望生对每一门功课都非常喜爱,自学和老师教授,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他跟邢梦鱼很能谈的来,他不爱说话,但邢梦鱼知识面很广,开朗热情,会调动人交流的渴望,大家猜测她的家庭出身不一般。
天地猛得开阔起来,章望生内心深处非常悸动,老师们丰富的学识,刺激着他,他对南北的担忧和想念,也被新环境稀释。他给南北写了信,不晓得她收到没有。
南北起先住在小王寨,她又见到了凤芝。
凤芝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她老得很快,那个面容完全就是个憔悴的操劳的乡下妇人的模样,南北觉得陌生,拘谨,凤芝见她也是,她很高兴地拉着南北的手,说她长这么高了。
小孩在地上乱爬,一会儿哭,一会闹着吃奶,凤芝疲惫地把衣襟撩开,露出下垂的□□。
南北看得心里别扭,她只能说:“嫂子,我帮你烧饭吧。”
南北觉得孤单,特别孤单,对于章望生去外求学,她很不舍,却不得不让他去,三哥喜欢念书,念书是三哥最大的心愿。
到小王寨后,她每天晚上都流眼泪,有时对着漆黑的窗子,有时对着皎洁的明月。她在凤芝的家里,像个客人,到人家里做客就要有眼色,看主人的眼色。她很快察觉出,凤芝的男人,那个又老又黑的中年男人,不欢迎她,总是阴沉沉盯她看几眼,不说话,却叫人难受。
她非常不理解,凤芝有过二哥那样的丈夫,是怎么忍受现在这个人的?这人不刷牙,不认得字,饭桌上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开口,说的也是牛啊鸡啊怎么的,要么就是庄稼。
“南北,吃肉,来,”凤芝给她夹肉,肉是难得的,“肥的香,别不好意思就当是自个家。”
旁边几个孩子,你搡我,我搡你,叫唤着也要吃,伸手把南北碗里的抓了去。凤芝啪一声打了小孩手背,小孩的哭声尖锐响起,男人说:
“他要吃,给他吃就是的。”
南北非常尴尬,她过去抱最小的男孩:“不哭不哭,姐的给你。”小子反手推她一把,一手的油印子按南北衣服上,叫着让她滚。
凤芝把孩子提溜起来,放到门口,严厉喝他:“今个儿不许吃了!”
男人便也出去,少有地跟凤芝争执起来,隔壁院子,一墙之邻,住着凤芝的公婆,婆婆过来问了话,说为着一个外人值当着么,便把小子领自家去吃。
凤芝一转身,瞧见南北,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凤芝过来搂她肩膀:“南北,别搭理你小弟,他皮着呢,咱们坐下好好吃饭。”
南北觉得坐不下去。
她带着馍馍咸菜,晌午就在学校吃,下午下了学,走很久很远的路回到小王寨。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南北想到他,走在下学的路上都要哭,她淌着眼泪,对他一无所知,不晓得他在县城里到底怎么样了。她绝不轻易叫人看见她的眼泪,只能风瞧见,庄稼瞧见,掠过的飞鸟瞧见。
冯长庚发现她在学校郁郁寡欢,几次跟她搭话,她都很傲气,例外的情况,无非是两人拼着做几何题才会有交集,会吵架。
除了冯长庚,慢慢有更多的男同学,喜欢找她说话,她心情好时,使唤别人做这个做那个,心情不好时,谁也不理。
她回到小王寨,在凤芝忙时,会帮着带那个最小的小子,小孩子整天鼻涕糊一身,弄不干净,就爱在地上乱爬。农忙假不上课,南北在井边给他洗,他乱跑,一不留神跌了,头上划出个大口子,口子很深,哗哗淌血。
这把南北吓了一跳,赶紧找草木灰,凤芝听见孩子哭得惨,跑过来看,特别心疼,抱在怀里给他吹额头,哄着他。南北在旁边内疚地看着,说:
“他跑特别快,我一下没抓住他,他摔倒了。嫂子,我不是有意叫他摔着的。”
凤芝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可眼睛里有事,南北看着,就不再说话了。
等吃完饭,她一个人坐玉蜀黍垛那晒太阳,脸上白白的光,晒得睁不开眼。玉蜀黍垛那头,传来声响,南北以为是狗,再一想不对,狗都叫人打完了,正要起来,听见很急促的男人的声音,还有凤芝的。
“大白天的,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
“你要不要脸啊?”凤芝转而求他,“别弄了,我不想再有了,嗳,后背硌得慌!”
男人跟牛一样喘息:“有了就生,再生八个儿子我也养得起!”
动静特别大,男人比牛还莽,凤芝连哀求声都出不来了。
南北听得心里咚咚直跳,她也不敢动,怕给发现了,玉蜀黍垛子晃起来,发出声响,整个世界地动山摇。
南北不知怎么的,想起二哥,她心里剧烈地震荡着,嫂子还记得二哥吗?她突然明白了章望生说的,嫂子还得过日子。死人的日子结束了,活人的日子,还长着呢。
爱不爱的,都抵不过还活着,还得过日子,二哥没了,嫂子照样可以跟其他男人过下去,她心里弥漫起乌浓的悲伤,像冬天的铅云,没什么是永恒不灭的。
她在小王寨的日子,也这么朝前过着。
眼见天冷了,章望生还是没回来,凤芝的婆婆问她:“章望生是不是不要你了,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回头真不见人了,找谁要粮要票去。”
南北回她道:“谁说我三哥不要我了,我三哥只是去城里念书,你放心,少不了你们家东西,我不是吃白食的。”
婆婆阴阳怪气打量她一圈,说:“吃白食也成,”说着就上手,非常粗鲁,摸了把南北的胸,她在发育,疼得直叫,又拍她屁股,“这也要不了三年五年,就能怀上,往后叫你大哥上半宿在你嫂子那,下半宿去你那。”
南北气得脸都白了,大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张嘴就骂:“你老脸不要撕下来当抹布都嫌脏,去你娘的吧!”
两人骂起来,骂得很脏,南北打小就听社员骂大街,谁家丢了把葱,少分了猪肉,都要骂。她问候了人祖宗八辈,也被问候,对方蹦起来,后来骂不过她,索性躺地上,一边乱搓,一边哭号。
凤芝赶过来,问怎么回事,南北的脸因为激动变得绯红:“你问问这个老不死的,打我什么主意呢!”
凤芝了解她婆婆的,很难为情:“南北,别跟她吵了,她毕竟一把岁数,闹这么难看不好。”
南北冲地上老人呸了声:“谁稀罕跟她吵啊,她吃了粪,我躲都来不及呢。”
凤芝想要安抚她,南北一挣,颇有些失望地看着凤芝,目光冷冷的,像是在质问:你离开了章家,就嫁到这种人家来了?
很快,那几个小孩子过来,认定南北欺负奶奶,围着她,乱踢乱打,凤芝也拉不开,南北被搞得很狼狈,当天就收拾东西要回月槐树。
凤芝在身后追她:“南北,望生把你托付给我,你这么走了,有个好歹,我怎么跟望生说呢?”
举目四望,平原山野又变得空旷荒芜起来,南北看着她,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嫂子,你回去吧,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你回家去也没人,就你一个,怎么叫人放心呢?”凤芝还在劝她。
南北摇摇头,她其实心底是迷茫的,月槐树也没有人,她很孤独,人都有要忙的事。
她最终倔强地走回了月槐树,见她回来,社员们议论说,看吧,在那过不长的,这样的谁也不敢留着。没人跟她说话,她孤零零回到章家,才多久,门前院子里野草长了许多,墙上结了蜘蛛网,陈年旧迹,格外冷清。
她开始一个人住,白天去学校,夜里把门闩死,枕头下头搁了把菜刀,慢慢的,流言多起来,说章望生肯定是跑了,想扔下她。南北也变得恐慌起来,她虽然不信,可时间一长,都下雪了,他还没回来,她哭的眼睛都肿了,一睁眼就哭,跑去找知青李崎打听,可李崎奔丧回城,一时半刻回不来。
她找不到人打探,特别绝望。
章望生是寒假回来的,他走了几个月,先头一个月,还很新奇,后来,学校出了点事,有个老师被查出有海外关系,又牵涉到他们,师生们谁也不许走,接受调查。
这个风波持续了整整后半个学期,直到要放假,告一段落,章望生迫不及待挤上汽车。
可半路汽车坏了,他等不了,下车走回小王寨。
小王寨没有南北,章望生仓促问了几句,又赶紧回月槐树。
南北正在烧锅,一连几天阴雨天,柴火受潮,不好点,她弄得一屋子都是浓烟,呛死个人。
章望生进了家,风尘仆仆,他穿着个同学借来的棉衣,特别破,炸线的地方,棉絮乱飘。他个头高,棉衣又短,穿身上显得滑稽可笑。
加上走这一路出了汗,他脸红红的,额发都湿了。
他进了家门就喊她,南北出来,两人都愣了愣,好像不认得对方。南北手里还拿着柴火,人有点呆,脸蛋上抹了几道黑。
他目测她长高了不少,上前一把抱起她,抱得很高,他在学校日夜不能平静的心,终于能放一放。他胡思乱想了很多,以至于懊悔出来念书,又见到她了,他觉得这一路走得特别值得。
“长高了,也沉了。”章望生高兴地把她往上趸了趸,南北回过神,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叫他抱,硬往下来。
很快,她又趴他怀里哭,对他又捶又打,哭得心肠都要碎了一样。她没跟他分开过,一分开,竟是半年,章望生想起自己的许诺,觉得很对不起她,有很多话要问她,可她一直哭,他就抱着她。
“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南北特别委屈。
章望生跟她解释这半年发生的事,南北听得心不在焉,她本来怨他,都要恨他了,他突然出现,她就什么都忘了,觉得不重要,听不听的,无所谓。
“不是叫你跟着嫂子吗?我到她家,你不在。”章望生从兜里掏出块崭新的手帕,给她擦眼泪。
南北含含糊糊说:“住不惯,我就回来了。”
章望生一下有些急,道:“你也太任性了,一个人住多危险,你……”他瞧着她的个头,可不是么,南北这半年长得特别快,要看个头,她像章家人,比同龄人要高。
他隐晦地担忧着什么,一阵后怕,因此对她的随性而为更生气。
“怎么能顺着性子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你一个姑娘家,自己住,万一,”章望生有些难以启齿,南北忽然一把推开他,“我不想听了,你什么都不清楚,回来就教训我,我讨厌你。”
她进入青春期了,特别叛逆,身边没人管她,也没人能管住她。
章望生无奈说:“我是担心你,你这样叫人担心明白吗?”
南北气呼呼道:“你担心我?你要是真担心我,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城里,这会儿又装好人,我稀罕么?”她说着说着,想起这半年的心情,难受得不行。
章望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会,他试图沟通道:“我想着念好了书,境遇也许能好些,到时我就能把你带走,让你也接着念书。”
南北负气说:“不劳你操心了,反正我又不姓章。”
章望生说:“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是啊,没意思,活着就很没意思,天天这个样,我不如死了。”南北烦躁起来,她觉得压抑,憋闷,想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离开月槐树。
章望生从兜里又掏出糖果,是奶糖,很高级的那种,邢梦鱼私下给的他。
“咱们不吵架,你看,这是上海的奶糖,要不要尝尝?”
南北对他还用哄小孩的那套来敷衍自己,异常愤怒,她那么想他,流了那么多眼泪,痛苦那么久,是几块奶糖能抵消的吗?她对他一样失望。
她一把打掉奶糖:“你自己吃吧,我要做饭了,没有你,我自己也能过日子,别把我当三岁小孩。”
章望生捡起奶糖,吹吹灰,说:“我没把你当三岁小孩,我在外头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拿给你,一想到你没吃过这样的,我自己吃也没意思。”
南北闻言,反应了一会儿,她上前搂住他:“我是生你的气嘛,你都不晓得我一个人多难受。”
章望生摩挲着她肩膀,这是他的心肝,他的魂儿。
两人和好非常快,热热闹闹一块儿煮饭,吃饭,章望生跟她说起学校的事情,那些功课不简单,物理数学都很有挑战,英文也是。南北嚼着奶糖,嘴角溢出糖浠:“要是我,肯定能学会,我聪明。”
章望生笑看着她:“大言不惭。”
南北说:“那你等着看吧,将来要是能考大学,我肯定一下子就考上了!”她翻翻糖果皮,看着印有“上海”两字,问章望生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很远。
章望生书包里有个地图册,拿出来,给她指认城市,还有国外的,南北第一次听说了美国纽约,华盛顿,特别奇怪的名字。
“外国跟咱们一样吗?他们能吃上红薯吗?”
章望生笑起来:“不吃吧,他们喝咖啡,吃面包,生活条件非常好。”
南北疑惑了:“老师说他们过得不好。”
章望生思考了会,说:“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老师讲,欧洲和美国的经济很发达,人们日子过得好。”
南北更疑惑了:“可他们是□□,怎么会比我们好?”
章望生笑笑:“那,等你长大了,你亲眼去看看,是他们过得好,还是我们过得好。”
南北依偎着他:“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着你。”
章望生对她这种依恋有种奇异的满足,他很享受,这让他在人世间有种真实感,有人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他们说了许多话,说的嘴巴干,又喝很多水。南北起夜,发现油灯还亮着,章望生靠床头已经睡着了,书在他胸口,她蹑手蹑脚从床尾那头钻进去,章望生被弄醒,一睁眼,南北的脑袋已经从胸口那冒出来了。
他笑意惺忪,摸她脸蛋:“干嘛呢?跟老鼠似的。”
南北就叽叽叽叫几声,章望生笑得咳嗽,长长的睫毛跟着乱颤,他搂过她,躺了下来,心里非常宁静,无欲无求的宁静。
学校的事情平息,他又回到家,一切还充满着希望。
唯一烦恼的是,过了年,把南北放在哪里,搁明天想吧,他要先放松下身心。
两人侧着身,脸对脸,非常近,南北端详着章望生,他显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坚毅的轮廓,定型的眉眼,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的嘴唇:
“三哥,我好想你的。”
章望生心里发软:“三哥也想你,每天都想,怕你过得不好。”
南北手指感受着他嘴唇说话时的律动,非常奇妙。
章望生捉住她手指:“你刚解手又来摸我是吧?”
他眼睛是笑的,南北这么被他看着,忽然有些害羞,想抽出来,章望生还攥着:“是不是使坏了?”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调皮,哄着八福蹲那,自己把尿装瓶子里浇人一背,真是皮死了,二哥非常严厉批评了一顿。
南北脸开始发热,她说没有,章望生还是看着她笑,笑眼温柔,南北很羞涩,她第一次意识到三哥是男的,自己是女的。
她心里有点奇怪的冲动,闹不清楚,昏头昏脑地凑上去,贴了贴他嘴唇。章望生一下松开她手指,看着她,不确定她是小时候的习惯,还是什么,莫名觉得尴尬不已,他觉得不合适了,这点很明确。
油灯昏黄,南北脸红得厉害,心跳也快,她一下翻过身,背对着章望生,紧紧闭上了眼。
章望生侧起身,握住她肩头,刚喊了句“南北“,她就在那滋哇乱叫扯被子蒙头:“我要睡觉了,困死啦!”
他无奈笑了笑,只好下床把油灯吹灭,重新躺下。
第34章
整个新年,过得都很祥和,贴对子,包饺子,他们在供销社碰见过一次雪莲姐,事到如今,见面都很不自在,也没法打招呼。他听说她另找了人家,很远很远,也许是年关回来看孩子,他默默看向她,她一眼也没看他。
他想,雪莲姐大概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南北。她还一身伤痛,可他已经带着南北,亲亲密密的,在这儿买东西。
他真不敢往深了想,跟南北说回家。她也看到了雪莲,猛一打照面时,南北觉得羞愧,可很快,心里竟又有一丝窃喜,这种窃喜非常不光彩,可有就是有了,没法不承认,三哥还是属于自己的。
南北不能表现出来,很听话地跟章望生回家去了。
社员们开始说闲话,章家肯定有私藏的钱财,要不然,这两人念书,吃饭,家里又没个挣工分的。公社里说,章望生在县城厂子里当临时工,给人抬石头,挑沙,已经把钱按着二八分交到队里计工分了。
社员们这下又十分羡慕章望生了,有这样的好机会。
南北穿着新棉鞋,一天要擦好几次。太阳很好的时候,两人在院子里晒被褥,敲敲打打,弄完了,章望生辅导一会南北功课,她咬着笔头,说:“我能不能念高中?”
他笑道:“通过测试就能,你不是聪明吗?肯定能的,等高中念完,说不定你能继续工农兵大学。”
南北这出身,大约可以算孤儿,成分清白,看到时能不能找找门路,推荐上去,章望生替她打算的很美好。
“哎呀,该不会我比你还早念大学吧。”南北露着小白牙,咧嘴直笑。
章望生笑着点头:“那可说不准。”
南北想象那个场景,觉得好笑,三哥比她大那么多,她伏他身上哈哈大笑起来,章望生被她弄得一晃一晃,伸手点她鼻尖:
“笑什么啊?”
南北笑个不停,章望生说:“有这么好笑吗?”
她揉着肚子,断断续续说:“三哥……你不会成了个老头子……才念上大学吧?”
章望生心道,只要你能念上大学,我哪怕念不上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
他这个年纪,本正该念大学,可他被耽误了,现下有机会,他不能叫她再耽误,他得想法把她托举起来,托举到外头的世界去。
夜色染透了窗户,两人在屋里闲说着话,说着说着,南北又饿了。锅里有剩菜,猪肉炖白菜萝卜,都凝固了,她拉着章望生一起烧柴火取暖,顺便把菜热一热。
“萝卜都要碎了,我还是喜欢吃白菜。”南北跟章望生两个挤灶台前,眼睛叫火光映的发亮,她特别高兴,心情舒展,时不时用膝盖碰碰章望生,又不说什么,就是冲他笑。
她笑起来很漂亮,皮肤饱满,眼睛明亮带水。
章望生亲昵地摸摸她的脸,南北握住他的手,脸蛋来回蹭着他的掌心,她眼睛不离开他。
两人都不说话了,火光跃动,章望生的手指往上动了动,触碰到她的睫毛,南北闭上眼说:“我睫毛可长了,我们在学校比谁的睫毛长,我的最长,三哥,你试试。”她抓着他手,往眼睛上捂。
章望生觉得有小刷子在掌心扫动,他点点头:“是很长。”他的手指在她脸上留连,凝视着,她还是很纯真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件事,想起来,跟做梦的一样,他对雪莲姐那层面纱似的幻想消失了,人怎么会这样奇怪?
两人很快又因为假期结束,南北要住哪儿,产生了分歧。
“我不去嫂子家,那不是我家,我就住咱们自己家。”南北很坚定。
章望生说:“不行,你一个人不安全,我实在不能放心。”
“反正我不去,我不喜欢寄人篱下。”她一这么说,章望生心里就很难受,他又没法带着她念书。
“不管怎么说,嫂子是最靠得住的了。”
南北拉着脸:“你以为是,就是吗?她婆婆打我主意呢,想叫我跟她儿子睡觉。”
章望生一下怒火上来,他很吃惊,南北看他人都站起来了,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嫂子嫁的那家人,一点都不好。”她把在凤芝家里的事,说了一会儿,章望生心里特别复杂,他不愿意过多想往事,一想起来,藤蔓似的,牵牵连连,二哥,嫂子,雪莲姐,狼孩哥……过去是一张大网,轻易把人给罩住。
他有点颓唐地告诉南北:“不去就不去了,嫂子她不容易。”
南北愤愤说:“她可以不嫁人,跟咱么一块过日子。”
章望生摇头:“你不懂,事情没你想的简单。”
南北觉得章望生脸上有种脆弱,她抱住他,喃喃说:“我晓得,不管怎么着,嫂子早都是别人的了,只有你是我的,三哥,只有你最疼我。”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脑袋,伤怀得要命。
最终,章望生决定让南北暂住知青宿舍,跟着刘芳芳两个,不过肯定不能白住。南北觉得跟着知青挺好的,能听收音机,队里也愿意把报纸借给知青们看,她也能正大光明跟着蹭。
章望生坐上汽车走了,人很多,就这么一趟汽车,挤的喘气都费劲,他像被什么夹扁了,比旁人都高。南北追着汽车跑,跟他摆手,章望生拼命地弯腰,手伸出窗户喊:
“快回家去!”
“三哥,再见!再见!”南北跑得带起烟尘,辫子跟着一上一下,像田里的喜鹊,起起落落。
她追了很远,汽车在颠簸的路上左倒右歪,章望生被人挤过来搡过去,他始终挨窗户那,直到南北跑不动了,她扶着膝盖,张大嘴巴气喘吁吁目送汽车拐个弯,再也不见。
章望生慢慢垂下胳膊,旁边人抱怨,他跟人说句不好意思,却还要扭头,妄图还能寻见南北的身影,他又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月槐树,想到这里,章望生眼眶里全是泪水,无声淌下。
汽车远去,南北歇了会儿,才直起腰往回走,她遇见了替生产队放羊的冯长庚,冯长庚手里拿着根鞭子,甩得很响。
“你三哥又去城里念书了。”
南北心里空荡荡的,说:“我以后也会去的。”
冯长庚说:“不是那么好考的,现在人都晓得高中招生了,竞争肯定大。”
南北难得认同他一回,问道:“你也要考吗?”
冯长庚点点头。
南北心道,那你也是我竞争对手呢。
几个知青也在为工农兵大学的事想法子,托关系,总是请假回城,一来二去,搞的队里不大高兴,说知青的户口都落月槐树了,回去哪能那么容易。南北跟着女知青们,听她们讲城里学校的事,很向往,她平时帮人做饭,把自留地的菜摘来送给知青吃,眼头很活,大家很喜欢她,有时会逗逗她。
南北很会和别人相处,有说有笑,活泼得很,但这不能消解她对章望生的想念。她自己弄了个日历,过去一天,划掉一天,数着日子过。
这年发生了件大事,美国总统访华,城里的学生很为此激动,讨论不停。章望生对政治上的事情,比较疏离,他跟几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他们说他们的,他也不发表看法。
学校的墙上刷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另一侧,则是“我们一定要□□”,学校里多是十八九乃至二十来岁的青年,很健谈,学习的氛围相当好。
“每次聊天,都不见你说话。”邢梦鱼问章望生,大家基本穿灰的蓝的,她则穿了件红衣服,脖子上系了白丝巾,特别时髦。
章望生给人印象,是腼腆的,有些忧郁,邢梦鱼忍不住关心他。
“没什么好说的。”
邢梦鱼奇怪道:“怎么会呢?我们正是最年轻的时候,思想最活跃,你难道什么想法都没有?”
章望生被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便避开了:“真没什么。”
邢梦鱼狡猾笑道:“我不信,章望生同学,我们是不是朋友?”
章望生有点不好意思了:“当然。”
“那跟我总能聊一聊吧,我特别想了解你。”邢梦鱼很大方,她是个很自信很阳光的女孩子,男同学们都爱围着她,她却只关注章望生。
章望生说:“我就是个普通人,还是乡下来的,没什么好探究的。”
邢梦鱼语气变得温柔:“不许你妄自菲薄,别人我不敢说,但我很清楚,你是个很有想法不随波逐流的人。”
谁能真的不随波逐流呢?时代的浪潮过来,人都要顺着它走,否则,出没烟波里,也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还是被这个同龄的女孩子触动了,他很寂寞,很警惕,像一头孤独的兽走在荒原上,时刻绷紧脑中的弦,不晓得哪一刻会被冷箭击中。他仅仅是触动,并不太敢相信邢梦鱼。
慢慢的,邢梦鱼同他接触多了,两人会谈论些文学作品,也会一起解题,他发现她有一些很大胆的思想和言论,提醒她不要在外说。
“我只跟你说,我信任你。”邢梦鱼睁着美丽的眼,非常肯定。
章望生心跳加速,他其实很需要一个理解他的,能与之对话的人,邢梦鱼的出现,让他渐渐快乐起来,精神世界不再那么荒凉。邢梦鱼问过他家里的情况,他没细说,只说还有个小妹妹在念初中,他一句也没问邢梦鱼的情况,尽管和她相处,他感受到了愉快,但他对她一点打探的欲望都没有。
他弄了些复习资料,托人带回月槐树。除了学习,他依旧要到厂子里做工,积攒学费,邢梦鱼会来看他,给他送些吃的。学校食堂很清苦,城里只能说比乡村好那么一些,但也没什么人有条件放开肚皮吃。
章望生在造纸厂当临时的装卸工,他干活很麻利。
“你还挺有力气的,”邢梦鱼跟他玩笑,“没想到你能文能武啊!”
他笑笑:“我在公社每天都得上工,最开始也不习惯。”
章望生跟她讲了公社的许多事,邢梦鱼会由衷说一句“劳动人民真的很辛苦”,她说起自己的姐姐,去了东北插队,那边冬天能打许多野兽,冷得很。
“这个你拿着。”邢梦鱼塞他一包东西。
章望生见是糕点,还有精制挂面,当然不肯收。
“你拿着吧,不是最近打算回家看看小妹吗?你不吃,她小孩子家也要吃的。”邢梦鱼佯装生气,“你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这点东西。”
章望生收下了,在邢梦鱼的课本里夹了五块钱。
这下惹恼了邢梦鱼,几天不理他,章望生觉得女孩子真是难以捉摸,他被她弄得有些不安,突然的冷淡,叫他难免多想,可他也并没找邢梦鱼主动解释什么。
那天,因为学校组织劳动,整理东北角的花坛改成菜园子,供给食堂,弄到很晚很晚。邢梦鱼很少参加劳动,手嫩,磨出了水泡,她找到章望生,叫他送她回家。
章望生有些犹豫,想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便答应了。
“你看我手上,怎么拿铁锹弄成这样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跟他挺自然地搭话。
章望生说:“没事,主要是你没怎么干过这些,干多了结成茧子,就不会疼了。”
邢梦鱼忽然牵起他的手,低头观察:“我看看你的是不是长茧子了?”
章望生脸一下涨红了,说:“我干久了,有茧子很正常。”
邢梦鱼抬头,她心跳也很快,第一次这样抓男孩子的手。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章望生想抽回手,勉强说:“不是。”
“你讨厌我吗?”邢梦鱼追着问。
章望生说:“没有,怎么会呢?”
邢梦鱼抿嘴笑了,她攥紧他的手有点踉跄地把人推到暗影里去,章望生紧贴住电线杆,他没反应过来,邢梦鱼已经吻了他。
她整个身体靠过来,属于年轻女孩子的柔软和芬芳一下把他包裹住了,章望生觉得欲望几乎是瞬间被调动起来的,特别快,他已经是成年男子,本能叫人无法抗拒。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颤动,有些魂不守舍,邢梦鱼抵开他的唇缝,舌头非常柔软,温暖,他脑子轰然作响,□□的滋味如此美妙,第一次朝他敞开大门。
第35章
但很快,他被不知名的恐惧猛得抓住,许多人和事,一股脑涌过来,像暴风雨已经过去,可浪潮依旧拍打着海岸。
章望生突然推开邢梦鱼,两人都有些尴尬,他不知说什么,最后,是邢梦鱼先开的口,说自己家已经不远了。
最终,章望生有些焦灼地逃离了现场,他回到寝室,觉得不太真实,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回味那个吻,为之深深震颤不已。可那是危险的,他又觉得自己昏了头,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邢梦鱼。
要不要跟她说些什么?他心里很乱。
好像没法说,章望生深思熟虑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是个错误,年轻人一时的意乱情迷。他不想跟人提及自身,也解释不清,索性什么都不说好了。
他对邢梦鱼,显而易见地避嫌起来。男生们都看出来了,开玩笑说他不解风情,邢梦鱼非常委屈,她趁周末来找他,大家告诉她,章望生回公社参加农忙去了。
道路两旁长满麦子,即将成熟的麦子,布谷鸟飞来,鹧鸪掠去,郁郁葱葱的草木,长满了平原的边际。章望生在车里看到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土地,他觉得平静许多。
他回来,对南北来说很惊喜,章望生出现在知青宿舍门口时,她跑出来,一下抱住他,章望生这才发觉,快三个月不见,她已经长到自己胸口了。
南北穿着布拉吉,苗条,亭亭玉立,身体发育的更加明显。章望生觉得她有点陌生,可看这脸蛋,神情,分明还是她,时间那双手,把她剪裁出一个少女的模样。
“裙子没小吗?”章望生认出还是那条布拉吉,雪莲姐做的,他再想到她,已经远隔山海一般了。
南北抬高他一只手,围着他转了一圈,说:“我找裁缝给我改了腰身,漂亮吧?”
章望生被她这么罗曼蒂克的动作惹得发笑:“漂亮,你这跟谁学的?”
南北说:“书上的插画啊,外国的贵族就这么跳舞的。”
两人高兴地回了家,南北以为他要到暑假才来,章望生说:“麦子熟了,回来收麦子。”
南北问:“不耽误功课吗?”
他很淡然:“耽误不了多少,我忙完再走,这样也记些工分。”他当然不能跟她说邢梦鱼的事,他逃避这个,只能回到月槐树。
家里的手电筒不亮了,章望生买了电池,两人一起打扫卫生,搞了一天,家里收拾整洁了。章望生又拿出火石,蘸了水,蹲地上磨镰刀,南北在旁边看,镰刀很快磨得发光透亮,薄刃闪烁锋芒。
南北叽叽喳喳说这段时间公社的事,谁家娶妻,办满月酒,谁家老的又走了,谁家上街吵架,没什么稀奇的。说来道去,无非是生活里桩桩琐事。
磨完镰刀,章望生把坏了的粪箕子重新编织,暮色深沉,麦子的气味叫风送到院子里。
这么忙活许久,章望生叫南北去烧水,他要洗澡。
痛快洗了个热水澡,章望生觉得心里那股郁积之气才跟着散去。他进堂屋时,见南北正往书包里塞什么,一见他,有些慌乱,章望生说:
“我洗好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洗。”
南北嗯嗯两声,把书包放好,跑出去洗澡了。
章望生看着那书包,走过去翻了翻,书里飘出一张折叠的纸,上头也没写什么,只约了时间地点。
“三哥,你帮我擦头发!”南北穿着睡裙,松松垮垮进来,见纸条在章望生手边,立马跳脚,“哎呀,你翻我东西干嘛!”
她跑过去就去抢,章望生不给她,反而是把她细细的胳膊钳住了:
“我有话问你。”
南北有些生气:“干嘛啊,搞得我跟犯罪呢。”
章望生便松开她,她肩膀那歪了,露出白白的皮肤,他忽然就不晓得往哪儿看好了,只能说:
“是不是男生给你写的?”
南北撅着嘴:“是啊,怎么了?”她根本没当回事。
章望生心里很不高兴:“什么怎么了,你才多大,不好好念书弄这些。”
南北坐下来,拿手巾揉头发:“我弄什么了?真是的,我可看出来了,你一回家就是冲我发火,跟吃错药似的。”她说着说着,把手巾砸他怀里,“我不要理你了。”
“我怕你小小年纪做错事,”章望生脸色很不好,“你大了,心思也比小时候多了……”
南北烦得要命,她过来把章望生嘴巴捂住,湿哒哒的头发,打在他脸上:
“我啥也没做,男生想跟我搞对象,可我不喜欢他们,我不会跟人搞对象的,你放心吧!”
章望生听愣了,她什么都晓得,不知不觉她晓得这么多东西,他心里发酸,好像错过她什么了,他只顾求学,都不清楚她已经发生这样的变化。
他把手挪开,想说什么,却无从下口了。
南北亲亲热热挨着他坐下,靠他胳膊上:“我只要三哥,谁都不要。”
章望生觉得她太爱表白心意,她就是这样,爱和憎,都要叫人晓得。可他很喜欢她这样说,她这么热烈,他听得无比慰藉。
“我现在可用功了,小说都不大敢看,一看就迷,可我更想考高中,考上高中我就能跟你一起了。”南北容光焕发说道,她用了香皂,身上清香一片,章望生被这味道弄得有些心乱,也不清楚什么原因,他笑着说,“那好的很,就是不清楚你能不能考得上。”
南北翘着脚,乱晃说:“哎呀,我是受不了留级,虽然我是班里最小的。”
她太不老实了,少女身上的幽香不断发散着,章望生莫名觉得她身上味道变了,她挨着他,黏住他,不停说这说那,兴奋的时候把脸贴他胳膊上,仰面看他。
章望生只穿了件白色背心,肌肤相触,他觉得这样有些暧昧了,非常不该,便笑着带过话题,说要睡觉。
“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明天再说,早着呢,我等忙完才走。”
“可我不困,我每天都想跟你说话,做梦老梦见你。”
南北痴痴望着他,章望生低声问:“是吗?我也时常梦见你,梦里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南北站起来,挤进他腿间,双手捧着章望生的脸:“我不是小孩了,你怎么老梦见我小时候?”
他忍不住笑了:“梦怎么控制?我也没办法啊。”
“那你就好好看看我,三哥,我真怕你到城里念书就忘了我。”她抓起他的手,摸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南北看了刘芳芳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对如痴如醉爱一个人的描述非常着迷,她开始对爱情产生幻想,少女式的幻想,她很轻易做出些自认为能表达爱意的动作。
章望生觉得她跟演舞台剧一样,笑着顺从她:“没有忘了你,到哪儿都不会忘了你。”
手指滑到嘴唇了,南北突然咬他一口,章望生疼得皱眉:“你怎么咬人?”他说完,她趴他脖子那又咬了一口,章望生站了起来,南北却像个猴子一样两腿盘上自己的腰,挂身上了。
他只能托住她屁股,南北撒娇说:“我就喜欢咬你,你是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给你做记号。”吐息潮湿,黏糊糊的,章望生觉得她长胳膊长腿真不能抱了,批评说,“刚洗的澡,又被你搞得一身都是汗,下来。”
“我不下,我就要你抱我。”她夹紧他的腰,陌生的快意传来,这相当新鲜,叫人忍不住探求更多这样的感觉。
章望生突然耳朵滚烫,把人甩下来:“我要生气了啊,大热天的,烦不烦?”
南北感觉到他不大自在,她心里得意,晓得他是不能把自己当小孩了,她发育了,发育得非常好,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给他当媳妇。
月槐树的农忙时令,永远紧张,抢收抢种,章望生每天都能记满分,南北跟着拾麦穗,两人做什么都一起,上工,下工,烧饭,吃饭。她会在早上洗漱时,帮章望生剃胡须,把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她打量满意了,才对他点点头。
日子非常甘甜,麦收怎么这么快呢?章望生得回趟城,他又要走了,她还要继续等待,南北心里非常忧愁,她不是个爱发愁的人,可因为三哥,她惆怅到总想哭,心里很空。
章望生一想到回学校,莫名觉得有压力,没法与他人道出,郁结在心。可书是要念的,必须念,他这次非常舍不得南北,简直想把她带着,她似乎感觉得到,因此缠着他,对他动手动脚的,唯恐章望生淡忘她。
他到底还是回去了,果然,考完试没多久,邢梦鱼堵住了他,问他到底为什么躲着自己,她很委屈,她豁出姑娘家的矜持,非常主动,非常冒险地吻了他,她不信他对自己没感觉。
但章望生这个人太奇怪了,他看起来很温和,不激烈,不冲动,可想要真正和他亲近,是那样难。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章望生如实道。
邢梦鱼急红了脸:“什么不晓得?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章望生很窘迫:“我没什么想法。”
邢梦鱼说:“你不讨厌我,对吧?”
章望生点点头。
“那咱们能先处着吗?彼此了解了解,你放心,我父母不是那种势利的人,他们更看中一个人的品质。”邢梦鱼一口气说完,她想很久了。
章望生这个人,如果别人不主动,他打死也不会做什么的,邢梦鱼已经摸到了他脾性。
他其实懂她的意思,邢梦鱼是个理想的女孩子,他如果跟这样的女孩子结合,没什么不好。可他心头阴霾笼罩,他无法纯粹地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去,他也没什么资本投入进去。
邢梦鱼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章望生很怕别人失望,灰心,受到伤害,这样的滋味,他从小到大尝过太多次,他能体会那种痛苦。邢梦鱼看出他的犹豫,鼓起勇气,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颤抖:
“望生,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36章
章望生低着脸,说:“还是做同学吧。”
邢梦鱼道:“你是不是家里有人了?”
章望生摇头:“没有,这不是有人没人的事。”
邢梦鱼有点急:“那,你是不是觉得正念书所以不想?其实不耽误念书,将来的名额,是靠学校推荐的,得有关系才成。”
章望生这个人特别敏感,他总觉得邢梦鱼话里有话,可即使有,那也是人家的善意。
“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件事,你的心意,我恐怕不能……”
“我知道了,”邢梦鱼憋红了脸,她打断他,“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
邢梦鱼扭身跑了。
章望生心里非常难受,自己的命运像一叶扁舟,尚且不知往哪里飘,再多一个人,载不动的。
这种情绪,萦绕他良久。邢梦鱼像是报复他,和其他男同学走得近起来,她漂亮,家境好,据说父亲是个很厉害的技术工人,男同学们爱慕她,再正常不过。
这样一个女孩子,不再对他笑,跟他讲话,章望生重新寂寞起来,这是他自找的。大家一致认为,章望生肯定得罪了邢梦鱼,有人跟他开玩笑,他也不解释。
临到暑假,章望生在一个水泥厂当小工,没多久,本校招生政策下来了,说今年的指标,是要公社推荐,文化课只是其中考察的一方面。
他接到消息后,收拾东西,带了半袋水泥回家。
汽车站全是人,同学骑自行车把他送过去,没想到,邢梦鱼也出现在车站,不晓得送谁。
两人对视上了,不过章望生没说话,他捏着票,水泥在肩膀上扛着。
年轻姑娘的身影,隔着玻璃看,窈窕美丽,可那不属于自己,章望生被人挤来挤去,他的目光,停留在邢梦鱼身上,他知道她也在看他,直到汽车开走。
天气很热,庄稼都晒蔫了头,知了叫得人心烦,公社门口贴出了红榜,上面写着推荐的名单,一共也就两个人,一个叫红梅的女生,还有刘长庚,就是没南北。
南北心里失望极了,她跑到公社办公室,问人要说法。
“我觉得红榜不公平!”她胆子很大,到了开门见山,几个大老爷们都在屋里,马书记说:“这是公社跟学校共同决定的,综合考量,哪里不公平?”
南北立马道:“论成绩,我比红梅好多了,论出身,我是孤儿,哪一条都占着的,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马书记说:“南北,你现在是章家人,去年你三哥到城里念书,那是赶上个巧了,咱们公社没人能去,今年不一样了,上头就是这政策。”
“刘长庚是哪个?咱们公社还推荐外头的人了吗?”
“你说冯长庚啊,他跟姥姥姓了,他姥姥是正经贫下中农,冯长庚跟他父母那边早划清界限了。”
南北心里不服,非常不服,她觉得这政策简直就是狗屁,李大成从外头进来,见她在,晓得她为什么而来,勾着眼笑:
“你要是现在说不姓章了,跟章望生划清界限,这个高中,就让你念。”
李大成一边说,一边打量她,这没怎么留意,原来这丫头是个小美人。
南北对李大成厌恶到极点,她一见他,就巴不得他横死,他怎么还不死呢?南北直犯恶心,她清楚高中是没希望了,一言不发出来,瞧那红榜还光辉奕奕贴那么高,她快气哭了。
半路上,冯长庚不知从哪冒出来,南北瞧见他,非常冷淡。
他主动跟她说话:“你别灰心,下一年也许还有机会。”
南北哼了声:“我不像你,六亲不认。”
冯长庚没有恼,挺平静的:“你也举报过章三哥,这种事,又不是没做过。”
南北特别凶地瞪他:“闭嘴吧你,我跟你不一样,冯长庚,我警告你啊,你少拿我跟你比,你不配。”
她趾高气扬地把冯长庚骂了一顿,他显然被最后那句,给伤到了自尊,忍不住说:“我配也好,不配也好,我能去念高中,比你留月槐树拾柴火强百倍。”
这下打击到南北,她反驳不了,她脸上流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拾柴火,捡粪,吃红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片土地压根养不了那么多人,到处都是人,都是嘴,什么是农民?农民就是祖祖辈辈被拴在广袤的土地上,供养别人,却供养不了自己的可怜之人。农民就是肚里空空也要互相攻讦,不停争斗的可悲之人。他们是牛,是猪,照在他们身上的朝霞与夕阳,桃花与绿槐,雾霭与流岚,再美丽也与他们无关,他们没有思想,活着就是他们的思想。
南北不要在月槐树当一辈子的农民,她想进城,当城里人,她的希望此刻幻灭,痛苦地跑回家去了。
家里,章望生已经回来,他见她不在,正要出门找,南北失魂落魄地进了院子。
她在章望生怀里痛哭一场,往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她还要寄居在知青宿舍,等章望生,盼章望生。
章望生抱住她,不停抚摸她头发、肩膀,用动作抚慰她,南北哭得嗓子嘶哑:“冯长庚都被推荐了,没有我,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这个世上,不公平的事还有很多,咱们得面对它。”
他也被她哭得心里难受,他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他同时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更加内疚。
睡了一夜,南北肿着眼起来吃饭,章望生很担心她,没想到,她自己却说:“三哥,我没事啦,反正我年纪又不大,还能等,也许下一年就有机会了呢,大不了留一级,我在公社好好表现。”
真奇怪,她大哭时他搂着她,安抚她,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小孩子。这会儿,她又成熟懂事地好像一夜长大了,章望生对南北的这种变化,有点陌生,大概是这一年来他在外念书的缘故。
他决定留下来好好陪伴她一段时间。
黄昏的时候,下工回来,地上的暑气没散完,章望生开始和水泥,打算把堂屋到院门口的路弄一弄,南北头一次见水泥,在一旁看他拿镗子把地面抹得平整光滑,特别好的感觉。
“等水泥干了,咱们从这上头走,下雨天再不用踩一脚泥了。”章望生蹲得腿麻,站起来松快下筋骨。
南北问:“真的?这么神奇?”
章望生说:“厨房也得弄,你先从边上过啊,注意别踩着了。”
南北也想学,章望生就教她用镗子,握着她的手腕。
她好像把升学的不愉快给忘了,学的很投入,等晚上洗完澡,一时没习惯,脚一下踩上去,半途想起来,又颤颤巍巍拔出,留了半个脚印在上头。
“哎呀,三哥,坏了坏了,我给忘了踩坏了!”她从斜边边跨过门槛,进了堂屋喊章望生。
章望生拿手电照着看,水泥用完了,也没法补,他笑笑:“问题不大,你别再踩就行了。”
南北怪不好意思的,挺懊悔,她觉得很对不住章望生这一番辛苦。
外头虫子开始叫,夜色降下,月槐树变得寂静,两人坐油灯下说话。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明年你念不成大学怎么办?”南北因为高中的事情,不免担心起章望生的未来。
章望生手底随意翻着宋诗,说:“念不成的话,我就还回来。”
南北默然,过了会儿,给他打气说:“公社就没有高中毕业生,三哥,要真是没念成大学,你回来的话,公社也会给你安排工作的,我看到学校当老师也很好,像二哥那样。”
许久没谈到二哥了,气氛有些伤感。
章望生捏捏她的手,算是赞同。
南北心思却已经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小心试探问:“三哥,你想过结婚吗?”她这一年,住在知青宿舍,听说李崎跟公社里哪个姑娘偷偷搞对象了,李崎跟三哥差不多大的。
章望生被她触及心事,他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呀?”
他突然抬起眼,冲她笑道:“不是你说的,长大了嫁给我,要我等你。”
南北被他说害羞了,攥住他手,摆弄起他手指头:“我问你话,你说我干嘛呀?”
她害羞的时候,很娇俏,章望生心里莫名一阵悸动,他意识到时,吓了一跳,便跟她说:
“我不去想那么远的事,高中还有一年,你也要继续努力,我只盼着,到时咱们都能如愿。至于不成怎么办,到时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三哥,我不想留在月槐树照看牛羊,一点出息也没有。”南北幽幽说,“要是不能念书,我长到十八岁就该嫁人,然后给人生娃娃。”
她小的时候,觉得生娃娃能吃鸡蛋,是好事,她已经长大,想法早已改变。
她不想过月槐树女人的日子,即便是马兰,书记的女儿,不再念书了,家里给她说了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她嫁过去了,还是要在土里劳作,劳作,奶娃娃,无穷无尽。
章望生搂住她,心里满是怜爱:“我也不想叫你过那样的日子。”
南北摸着他的腰身,无比依恋:“要是不能离开月槐树,像二哥跟嫂子那样,我也愿意,你做个老师,我到公社当个文书,再生几个娃娃。
章望生被触动了,但一个少女的话,他不能深究,他把她的情绪当成日常生活的依赖,她还不懂真正想要的,会长大,会改变。
他没说什么,南北便把这当作一种应许,一种最后的退路。她虽然才十几岁,可对未来的勾画一点都不含糊。
回到学校,章望生很快找到赏识自己的物理老师,跟老师说南北的情况,问学校能不能录取像她这样的学生。
老师问他,南北的户口在哪里。章家收留了她,这个年月,公社的户籍管理比较混乱,不好给她上,按道理讲,她这种流浪人员,只能落集体户。老师给了章望生一个思路,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托的马六叔,这里盖章,那里盖章,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最后,到底是把南北的户口挂在了月槐树公社上。
七三年四月,上头有了文件政策,大学选拔要考试,要重视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科。这个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担心的,便是推荐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试结束,老师们纷纷问他情况,在他们看来,章望生的文化成绩,绝对可以冲一冲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这次发挥确实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数时,内心非常激动,他几乎要落泪。
可事情在七月,急转直下,这次“高考”出了个白卷英雄,这个人质疑高考选拔制度,经过报纸宣扬,章望生这样的高分考生突然变成了利己主义者。
“章望生是逃避了公社劳动,牺牲了集体利益,才考出这么高的分数,他是自私自利分子。”昔日一同打球的同窗,非常严肃地举报了他。
考试办的人又收到了来自月槐树公社的证明,章望生在学习期间,确实很少回来,所挣工分不多。
最终,章望生没被录取,反而是几个低分同学成功念了大学。
短短一个月,一切都变了,章望生在宿舍呆坐许久,人与人之间,一直都是这样脆弱,他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同学,他妨碍了别人,这就是最大的得罪。他茫然地抓了抓脑袋,愤怒,悲伤,都像夜色那样沉下去了。
他恍恍惚惚的,不晓得怎么又到了这种田地,没有希望,没有将来。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树,他谁也不关心了,高中两年,变成了一场大梦,他还是回到月槐树。
那些和老师的会心交谈,美丽姑娘带来的震动遐想,统统是子虚乌有,他又被打回来,只有月槐树这片沉默的土地,再次接纳了他。
第37章
章望生没能念成大学,公社都晓得了,闲话间意思他那个出身,注定是念不了大学的。但这一年春天,隔壁最大的大永公社办起了高中,师资从哪儿来呢?一是县城公派,二是从下乡的知识青年里头选拔,或者本地有点文化的都可以。
大永公社书记到家里找他,表达了想要叫他去那教书的意思,章望生刚读了两年高中,正好熟悉这些。
书记跟他简单聊了几句,章望生答应了。
他其实还没什么心情,不想说话,懒得动。
大永公社离月槐树不算远,县城高中因为白卷英雄的影响,招生在成分这块,又卡的很死,章望生见没什么希望,便找到大永公社书记,希望南北能在此入学。
“哎呀,等开学三哥就是我的老师啦!”南北很高兴,章望生回家这段日子,格外沉闷,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一句话,她晓得他难受,清楚他这些年吃的苦,特别心疼。
章望生最近睡眠不好,心思很重,见南北情绪这样高,淡笑着摸了摸她脸蛋。
他从大永公社借来报纸,报纸特别多,也没什么人看,书记叫他都拿去看,回头再还。章望生留意到这年六月,《人民日报》登有一篇专题报道:《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作者是竺可桢,科学院的副院士。
这篇文章,激起了他很大的兴趣,他想起小时候看的地理志,其实古代中国对气象学物候学的记载一直很丰富。章望生第一次读这样的文章,非常震撼,他生于斯,长于斯,已经看过这片土地二十多载的四季轮转,不晓得听过多少次的杜鹃啼血,但他发现,其实他没有真正了解过它,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他是晓得的,却不清楚为什么是这个时令,祖祖辈辈传下来,大家就这么照做下去而已。
专题好几千字,章望生把它誊抄下来,入迷地研究起这篇文章。他在油灯下抄文章,南北就在旁边预习他的高中教材,夏夜热,蚊子也多,南北便站起来找出晒干的艾叶,烧起来,用来熏蚊子。
窗户开始响,有风起来,紧跟着,院子里动静变大了,这是要下暴雨的样子。闪电劈下来,院子啊,篱笆墙啊,全都在一刹那看得清清楚楚。远处,人叫唤着鸡笼子没盖、喊小孩子回家,吵吵闹闹,雷声跟着追过来了。
“三哥,我去盖柴火!”南北跑了出来,章望生跟着她,两人到院子里,把那块烂了的塑料布扯开,遮好柴火,又拿石头压住了四个角。
闪电雪亮,不断照着人脸,都雪白雪白的,硕大的雨点子砸下来,南北捂了脑袋,蹦跳着进了堂屋,她叹息道:
“可算凉快了!”
章望生站在堂屋门口,雷很响,南北拿来两个小马扎,说:“三哥,咱们看会儿雨吧,多凉快呀。”她总引他说话,怕章望生有什么事憋心里。
两人便坐一块儿看雨。
风往堂屋灌,被风吹斜了的雨也往堂屋潲着,落在胳膊上,腿上,凉爽又舒服。南北紧挨着他,这么大的雨,打九天泄下来了。
章望生的内心,反而变得平静,电闪雷鸣间,他看见月槐树的模样。
风是怎么刮,雨是怎么落,每一阵风,每一场雨,最终都跟庄稼跟收成息息相关,他以前没深想过,这篇文章也像外头的闪电,一下照亮了什么东西。
“三哥,你抄的那篇文章说什么的?”南北问他。
章望生说:“是个气象学家写的,讲了咱们国家这几千年来气候的变化。”
南北不怎么感兴趣,哦了声:“那有什么用啊?”
章望生说:“有,当然有,咱们种地靠天吃饭,把天研究透了,才能好好种地。”
南北扁扁嘴:“种地有什么好研究的?你想一辈子种地啊?”
章望生说:“我想以后做些相关研究,比方说,气候是怎么影响农业的,能做些什么对农业有用,这也是门科学。”
南北唏了声:“要我说,什么时候把地分出来都变成自留地,收成就好了。”
章望生很意外地看看她,南北继续高谈阔论:“你看咱们,种自个儿的自留地多用心,社员们都这样的,哪天要是把集体的地分了,各人顾各人的,准没人再磨洋工一会儿拉屎一会尿的,到时候,我不信收成不好,肯定比现在好。”
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思考了,再也不是只想着一口吃的小孩了,章望生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能一眼看出症结,非常聪慧。
他们整个夏天,天天呆一块儿,章望生有许多话都能和她说上了,她经常语出惊人,他未必认同,但也没有反对。求学失利带来的阴霾,渐渐散去,章望生开始每天写日记,记录天气、月槐树的农事,他甚至跑去县城,从图书馆借来县志,对比往年历史中每一年农事的变化。
夏天过完,南北又长高了些,也许是因为章望生在身边,她不再孤独,爱美的心思在少女心里,重新蓬□□来。她把头发留很长,洗得很勤快,到供销社扯花布,自己试着剪裁成发带,跟辫子缠一起垂到一边胸前,这让她看起来,有几分成熟的美丽。
她趁没人的时候,观察自己的胸,屁股,□□的毛发开始变得乌黑,卷曲,她的皮肤也比小时候更细腻,光滑。总之,南北对自己漂亮这件事相当清楚。
开学时其实有点凉意了,南北还穿着裙子,掐朵牵牛花,别在胸口。章望生看她光腿,问道:“冷不冷?”
南北深深呼吸,她的胸脯耸动,这让她看起来腰肢更细,双乳更挺翘,她是有意练习的,觉得这样很美。
“我不冷。”她很坚定地说。
章望生觉得她怪怪的,暑假里见过她洗月经带,所以,提醒说:“冷就多穿衣裳,受凉了不好。”
她来月经是跟刘芳芳住期间的事,多亏女知青,叫她晓得了月经是怎么回事,南北最初有些害怕,现在已经习惯了,并且莫名感到骄傲。
果然,她因为爱美受了冻,再来月经,脸色发白地在被窝里躺着。章望生到供销社买了点红糖,回来给她烧热水喝。
她头发散着,有点病美人的样子,没想到,紧跟着气温大降,南北真的病了。印象中,她都没生过病,跟小牛犊一样健康。章望生白天上课,晚上回来照顾她,她有点发烧。
“三哥,你在讲台上看着好奇怪啊。”南北这种感觉,持续一段时间了,自从章望生当她数学老师以来。她觉得三哥越来越像二哥了,温文尔雅,可她没跟二哥念过书,跟章望生太熟,以至于她上课老想笑,又暗自得意,因为同学们都晓得两人关系。
章望生给她煎了个鸡蛋,喷香喷香的,卧在面条里。他端着碗坐到了床边,南北便挪挪。
“你不好好听课,老盯着我做什么?”他笑着给她掖被子。
南北头晕晕的:“就是奇怪,我都分不清你是三哥,还是老师了。”
章望生低着头,轻轻吹面条,再抬眼,南北正笑笑地端详自己,灯光下,她眼波似水,迷迷蒙蒙的,就这么一眨不眨瞧着人,章望生把筷子给她:“不烫了。”
“你喂我嘛,我很虚弱的。”南北娇滴滴说,她抚着额头,好像很头痛的样子。
章望生低声笑了句:“你就装吧。”
南北张开嘴,一边嚼着面条,一边拿大眼睛觑他。
“女同学都议论你呢。”她慢条斯理说道。
章望生漫不经心的:“议论什么?”
“她们说你一表人才,问我你三哥有对象了吗?”南北狡黠眨着眼,“你猜我怎么说的?”
她浑身发热,心里有股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冲动,就想说话,胡说八道。
章望生瞥她一眼:“怎么说的?”
南北幽幽说:“我告诉她们,你有对象了,就是我。”
章望生脸色微微变了:“你真这么说的?”
她无辜点点头:“是的呢,她们快嫉妒死我了。”
章望生伸手把碗先搁一边,南北已经从身后用手臂圈住了他脖子,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皮肤上,让人一阵震颤。
“好三哥,你生我气了吗?”她因为生病,声音很娇弱。
章望生摸了摸她的手,压住火气:“在学校怎么能乱说话呢?这种话传出去,你要不要做人了?咱们经了这么多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还不清楚吗?”
他想回头,南北的嘴唇却贴着他脖子,像呓语:“我骗你的啦,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晓得不能这么说。”她说着说着,有些恍惚了,嘴唇胡乱蹭了他脖颈几下。
“我都哄你了,别生气了嘛三哥,三哥……”她越来越撒娇,整个人都摊开铺在他身上一样。
章望生心神跟着摇曳了下,这越界了,他立马转身摆出很严肃的样子:“你再胡说,我得揍你了,快吃饭,吃饭才能好得快。”
南北脸绯红,像桃花一样,她很乖巧地配合他吃了饭,每吃一口,就喊声“三哥”,章望生问她,她光笑,又没话要说。
夜里她估计是难受了,老醒,睡不踏实,章望生坐在她旁边看会儿报纸,开始学习绘图,他从犄角旮旯里买到了相关的书籍资料,很便宜。南北迷糊睁眼,见三哥坐在光晕里,特别温柔,她喊他,章望生过来摸摸她额头,她静静看着他,说:
“三哥,你亲亲我。”
章望生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
“三哥,我都不大难受啦。”南北微微笑了,章望生爱怜地把她额头绒发拨开,“睡吧,我看着你。”
“那我睡了。”南北拉过他手,放在嘴唇边摩挲了两下,才依依不舍松开,闭上了眼。
章望生凝视她许久,脖颈那仿佛残留着呼吸的温度,他心里有些异样,又很快压制下去了,没敢多想。
这场病,大概耽误了十来天的功课,章望生给南北慢慢补习。他在学校里,也慢慢熟悉了,教学不难,难的是怎么教会别人。这群学生里,有的人年纪比他还大,渴望念书,但数学不是那么好学的,很多人叫唤着难,这样更凸显着南北聪明了,她缺了课,还是什么都会。
因为他有工资,公社又有人想给章望生介绍对象了,尽管他先头那事闹得人尽皆知。一群大姑娘跑学校里借晒粮食的由头来看他,嘻嘻跑开,大永公社的社员都晓得章老师长得好,脾气也好,到月就拿钱。
大永公社的人见了南北,找话说:“来,你来问点事。”
南北教同学编发带呢,她头一扭:“问什么呀?”
人家笑道:“章老师,就是你三哥,说没说过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啊?”
南北一听极其不乐意,说:“我三哥眼光高着呢,别白费劲了,他谁也看不上。”
人家啧啧几声,心道你个地主分子这么傲气的啊,但没说出来,笑笑走开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跟章望生说媒了,媒人到家里来,喊“章老师,章老师在家吗?”特别殷勤。
章望生把人请屋里说话,南北在一旁,门敞着,她就站在太阳照的地里倚门不动,人家还拿她当半大孩子看,不避讳。
等闹清楚人是来干嘛的,章望生便岔开话,让南北去供销社买点酱油回来。
她不愿去,章望生刚劝两句,南北生气了:“我晓得,你想支开我,我妨碍你跟人说话,妨碍你娶媳妇!”她一甩头跑开了,章望生匆匆跟人客气两句,跟出来追她。
他腿长,很快抓住她,南北还在挣:“你别碰我!”
章望生说:“你也该懂点事了,家里来客人,总不好叫人难看,你大呼小叫什么呢?”
南北赌气说:“我就想叫他难看,我还难受呢!”
章望生非常头疼,他以前觉得她是小孩子,独占欲总是很强的,想叫家人只围着她转。现在她年岁渐长,一听这事还是急眼,章望生真想拍她一巴掌,却无从下手,他自然不会真舍得揍她。
“你都答应我了的。”南北委屈地看着他。
章望生好笑道:“答应什么了啊?”
南北说:“答应娶我,等我长大咱们结婚。”
章望生脸色有些凝重了,他看着她,心叫她弄得有些乱,他隐约觉得她较真了,这个念头已然种在心里,但又不愿意相信,他觉得麻烦起来,这事有点变了味道。对他来说,是万万不可的,他从没想过把两人关系变成那个样子。
他含糊带过去,叫她跟他回家,先不提这事。南北跟他回到家,见媒人走了,又跟个胜利的公鸡似的,活泼起来,黏着他说这说那,甚至在有意无意间,用她那具尚存青涩却又初备诱惑的少女的身体,来试探他,碰触他。
一直到今日今时,章望生才真正明白她那年发疯为的什么,他想明白这点,顿时有了压力,还有忧惧。
第38章
媒人走了,还会再来,人不嫌弃他章望生名声臭了,跟寡妇乱搞,就已经不错了。不过,有大姑娘愿意,他长那样好,又有工作,这在乡下是十分难得的条件。章望生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看谁都没那个意思,媒人说,章老师啊你可别挑花了眼。
这事,连小王寨的凤芝都听说了,想把娘家一个小表妹介绍给章望生,凤芝带孩子过来,亲自跟他说。章望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有些吃惊,但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母子两个,他从供销社买了糖和瓜子,给那小孩子吃。
“望生,日子过得可真快,你瞧你,转脸的功夫就成个大人了。”凤芝跟他一说话,很不真实,她那会一颗心里装的全是章望生和南北,现在想起那种心情来,特别感慨。
章望生也有些恍惚,眼前的妇人,已经看不见当年的秀美影子,嫂子跟其他女人面目一样了。
凤芝跟他说着表妹的情况,章望生道:“嫂子,其实我对这个事暂时没想法。”
凤芝说:“我晓得,你又到外面念了两年书,眼界自然比人宽,但你毕竟年岁在这放着,望生,难不成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章望生笑笑:“那应该不至于。”
凤芝瞅瞅四下,南北跟同学一起玩儿还没回来,她语重心长说道:“望生,我现在虽然是个外人,有些话,不当讲我也要讲了,南北一天天大了,我来时,听到人说些闲话。我听了心里很急,这不就是当年的情形吗?王大婶给我点破后,我才清楚,不得不走了,你娶了媳妇,安安稳稳成个家,人家就不会再盯着你。”
章望生沉默不语,过了会,说:“嫂子,我明白你的苦心,我再想想吧。”凤芝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两下,“你别不好意思,真的看上哪家姑娘,跟嫂子说,我给你打听。”
两人在屋里说话,那小孩子在院门口一边吃花生糖,一边跟人玩儿。南北回来,本以为是几个小孩在自己家门前玩儿呢,都过去了,觉得一个眼熟,退回来多瞅两眼,问了两句。小孩没个顾忌,嚷嚷着:“给你哥说媳妇!”
她便进堂屋跟凤芝打起招呼,没有很热情,也不算冷淡,凤芝抬头,只觉得眼前猛地多了个水灵灵的身影。
“南北,越长越俊了,真俊。”凤芝忍不住夸她,南北问,“嫂子,你也来给三哥说媳妇么?说谁家的啊?”
凤芝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南北一屁股坐章望生身边,自顾说道:“我三哥跟城里的女同学好上了,嫂子,别费力气了。”
章望生喝住她:“南北,你在这胡扯什么,没个正形。”
她是张嘴胡扯,心里特别烦,好端端的心情一进家就没了。
凤芝有些尴尬,以为是望生瞒了她,南北一脸平静,挺认真看着凤芝:“真的,嫂子,他心早野了,你手头就是有一百一千,三哥也瞧不上。”
“南北!”章望生觉得把她惯的太不像话,叫她出去玩。
她偏不走,耗到凤芝不得不起身走了。
桌上剩的糖,章望生叫嫂子带给孩子们吃。
“我也要吃糖,你干嘛都给别人了?”南北等他一进来就叫唤,章望生见她屁股跟粘凳子上一样,方才,也不晓得起身送客,心里非常窝火:
“你想吃,我过会儿给你买,你要跟一个小孩子抢糖吃吗?嫂子来一趟不容易。”
南北盯着他:“我也是小孩子,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小孩子吗?”
章望生说:“对,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妹妹,但嫂子家的……”
南北抢道:“得了吧,你不呕得慌吗?嫂子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了,二哥早都成一堆骨头了,可她还生了一堆娃娃,她根本不爱二哥,她要是爱二哥就不会跟人生娃娃,她现在最爱她的娃娃,我早说过,她还记得二哥是谁啊!”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升越高,章望生听得难受,不晓得怎么扯到这上头来的。
南北低下头,她觉得太可怕了,女人一旦有了娃娃,就最爱娃娃,男人也是,小王寨那个男人为了崽子,简直想揍死她。
章望生轻声说:“等你再大些,也许能明白嫂子的不得已,她还活着,总得过日子,没有说夫妻去了一个,另一个就必须得殉情的,世上没这样的道理。”
“我没说殉情,自己过自己的不行吗?”她执拗地抬起脸,很不服气。
章望生不跟她争这个,他能理解许多事,平和看待,南北不愿意,那是她的事,他也不能要求人家跟他一样。
一直到晚饭过后,他决定跟她好好谈一谈,说起她没来之前家中的光景,说两人这些年怎么过的,也提到了雪莲姐那件事。
南北不安地看看他:“三哥,你还恨我吗?”
章望生说:“起先有吧,现在不了,你那时年纪小,不太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等长大回头看,就能明白了。我是想说,人年纪小时容易稀里糊涂的,搞不清自己真正想干什么。”
南北听他这么说,不安消散了,说:“我清楚的。”
章望生无奈摇头:“是你自己以为罢了,我也像你这么大过,胡思乱想,有时候觉得很忧愁,心里空得慌,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现在想想,还是说了吧,我对雪莲姐,是有过些好感。”
南北怔怔的,不想他突然承认了。
章望生慢慢剖析起自己:“她嫁过来时,我刚进入青春期,遇到一个漂亮又待自己很好的大姑娘,就有了些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几年,但一直不够清楚。等我成人,又去了外边念书,我才发现我对她那种感觉已经没了,因为我遇着了更多的人,想法也变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也许没你那件事,我对她的感觉也会渐渐没了,因为我一直在成长,需求会变,看她的角度也就跟着不同,她在我眼里,依旧是个很好的姐姐,但我再见她,心里没了波澜。”
南北从没想过他会说这些,他对雪莲姐,果然有过一段感情。
“你在县城念书,喜欢上别人了吗?”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心里很紧张。
章望生没否认:“是,我喜欢上一个同龄的姑娘,我跟她很投缘。”
南北心底轰然塌方,她不敢想象,原来章望生在外面有了那样的事,她什么都不晓得,他不说,她永远不晓得。
“你怎么不娶她?”南北非常迷茫,这次背叛,亲自从章望生嘴里说出来,她一下萎顿得不行。
章望生说:“也仅仅是喜欢,我当时想考大学,没能力考虑这种事情,我不想做自己负担不起的事。再后来,你也晓得,我没能考上大学,又回到月槐树,这种事,更不必再想。”
南北觉得章望生相当陌生了,她痴痴看着他,他心底装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她一直当他是三哥,可他今天说这些,南北心里充满了痛苦。
他见她脸上呆滞了,很是怜悯:“我跟你说这些,你也许很惊讶,我比你大好些,只是提早比你经历了。早晚有一天,你也会长我这么大,到时候,会发现自己变了,当初喜欢的,已经不再喜欢,会觉得像做梦,甚至觉得可笑,你总嚷嚷着要嫁给我,是因为咱们一块过日子,你没见过旁人,也不晓得外面世界外面的人什么样。人这一辈子,说长很长,我那会不晓得二哥会死,嫂子改嫁,也算不出你会举报我,我跑出去念书又回来,你看,短短几年发生了多少事,没法预料的。我也有意志消沉的时候,几乎想死,灰心过,骨冷过,现在日子平静下来,我对未来还是不能确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把手头的事做好。你不一样,你聪明,年纪也还小,政策这几年经常变,谁也不晓得明年什么样,更何况后年呢?你好好念书,到时真有念大学的机会,你得把握住,我能做的,是叫你吃好睡好把高中先认真念下来,而不是想着嫁给我,嫁人对你来说,太早了。”
南北听得心绞成一团,她忍住眼泪:“我念书跟我想嫁给你,又不冲突,你看人家给你介绍这么多,也没喜欢的。”
章望生神情怅惘:“南北,我跟你说这么多白说了,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还在继续长大,我不是了,我只会慢慢变老,你能预料自己以后遇着什么事什么人吗?”
她泪光闪闪:“可我不管遇着谁,我只要你,我不要旁人的。”
章望生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等你遇着了,就会忘了我,况且你这个年纪懂什么爱不爱的呢?咱们一块读《战争与和平》,娜塔莎十二三岁爱上的人,后来还爱吗?不爱了,少年时的感情自己当时是看不清的。你才十几岁,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对雪莲姐还有女同学有些情愫很正常,你要我对你这样,我成什么人了?”他想起那些悸动的某个瞬间,把它当作没发生。
南北终于哭出声:“那你要我怎么样嘛,你干嘛跟我说这些?谁要听?我晓得,你记恨我呢,你其实一直没忘那个事,你觉得我靠不住,我说再多你也不信我。”
章望生被她眼泪搞得很伤怀,他拉过她,给她细细擦眼泪:“我怎么会真记恨你,你这么说,我倒真要伤心了,我要是记恨你,还管你做什么?”
南北抽抽嗒嗒的,她心里乱套了,像没套缰绳的马,到处跑。她一下听了他太多话,脑子混沌。
“你慢慢会明白的。”章望生轻抚她后背,像怀抱一个柔弱孤独的小羊羔。
这次长谈,也没说要怎么样。南北情绪低落着,不过,章望生说亲那个事,拖拖拉拉,时不时有人上门,一直没个着落。
日头落得越来越早,水缸被冻裂,月槐树光秃秃地在风里摇,人又都穿上了棉袄,小孩子排一排在太阳地里使劲挨着挤,这样能取暖。章望生日记没断,他通过自学,学会了好些东西。天气越冷,纯自然的生理冲动反而越强,感觉来时,什么都阻挡不了那些汹涌澎湃的欲望。
他感情上没有爱上什么人,可身体需要一个女人,这让他觉得羞耻,只能让自己加倍的劳累,来忘却这些。南北似乎消停了,她天天淡淡的,照样吃睡,去念书。学校其实不尽如人意,毕竟公社的高中,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劳动实践课,章望生晚上要单独辅导她很久。
她在学习上很努力,一点就透,章望生看她进步非常欣慰。
冬天照例要修水利,学生们也去参加劳动,扛着铁锹,几个男生抢着跟南北搭档,她心情又好起来,她从小就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尽管,她压根瞧不上这些男生,但不妨碍她享受人家的献殷勤。
她高兴了,会抛去个甜蜜蜜又娇滴滴的眼神,叫男生魂不守舍好几天,夜里都在细想。可她翻脸也很快的,前一天还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第二天人家找她说话,她就装听不见了。
章望生在地头看一群学生在那歇息、玩闹,有个男生,比南北大两岁,天天跟着她,他看在眼里非常不舒服。有一回,这男生追南北跑,她绊倒了,男生撞她身上两人滚一块儿,南北似乎觉得怪可笑,爬起来给他拍身上的土,特别用劲儿,像打人。
“那个戴什么荣,你跟他关系很好吗?”章望生晚上回家问她。
南北嗤道:“戴英荣啊?他脑子不好使。”
章望生对她这种随便嘲弄别人的态度,很耐心纠正道:“别总是轻视别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南北摆弄着发梢:“我就说说而已,你总是摆出个当老师的样子,很烦的。”
章望生没这个意思,她非要曲解,看见他脸上无奈,南北心里很快慰。她现在特别叛逆,一说话,就夹枪带棒。
“你是大姑娘了,跟男同学走太近不太合适。”章望生只好换个话题。
南北讥诮道:“哦,我跟人家投缘而已。”
“我怕人说你闲话,你不是不清楚公社的环境。”章望生现在面对她,经常觉得无可奈何。
南北道:“我也没干什么呀,你放心好了,说闲话我受着,又不是说你。”
章望生欲言又止,南北挑衅道:“男生都喜欢我的很,我要挑个最顺眼的,等毕业了就跟他搞对象。”
章望生郁郁地看她一眼,没再开口。
他这一眼,特别阴沉,南北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就给忘了。
整个冬天,两人过得都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纯粹是南北单方面的。一直到过新年,两人关系好像才缓和一些,南北最喜欢过年,她新做了身衬衣衬裤,还买了个小镊子。
同学之间,不晓得谁偷偷拿来民国时期流传的广告画,那上面的女郎,全是细细的眉毛,特别好看。南北照着广告画,给自己修眉毛,眉尾下垂,衬得脸柔和美丽,她还用火钳子烫了卷发,蓬蓬松松,整个人瞬间大了好几岁。
这一下,惹得几个公社都知道了她,她一出门,太显眼了。劳力们渐渐都留意到了南北,女人们也议论她,说她小小年纪就这么骚,难怪章望生不娶媳妇,天天一脸春光的,一看就是开了荤了。
大概是元宵节前后,章望生听到这些闲话,特别难听,一群劳力在那笑嘻嘻说什么他妹子那么小,尻不尻得进去,又说肯定爽死了章望生。
他当时就给了说话的那人一拳头,再之后,打成一团,章望生鼻青脸肿地回家来,南北吓坏了。
章望生本性不爱暴力,心情很不好,他垂着脑袋在马扎上坐了半天,从柜子里找到一根烟,是过年时队里分烟票买的。
“三哥……”南北紧张地上前,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章望生眼睛乌紫,充着血,他在县城时因为好奇跟男同学尝试过抽烟,觉得苦,呛人,便放弃了。这一回,他似乎感觉不到了,手指夹着烟,沉默地抽着。
南北像小燕子一样栖息在身边,她极其不安,给他拿药水慢慢擦着脸上的伤,怕弄疼他,南北动作非常轻柔。章望生沉沉盯着她,另只手伸出来,在她脸蛋上轻轻抚摸着。
“三哥,怎么回事?”
章望生太阳穴突突的疼,他皱眉抽尽最后一口,烟蒂丢地上,碾碎了:“去做饭吧,我看会儿报纸。”
他起身取来份报纸,报纸上登了河北一名公社中学女学生因为英语交白卷受到批评自杀的事件,还有什么批林批孔,他浑身都疼,也没什么精神细看,又很快丢开手,不觉间,他走向柜子,再次点燃了一根烟。
第39章
这种事,传得向来快,污言秽语在乡下人听来都是惯了的,章望生跟人打架,那就打了,正好看热闹。
他没跟南北解释怎么回事,要怎么说?太难启齿了,南北追问不出来,她自己倒先听人说了,这在她心里反倒刺激出别样的情绪来,没做这种事,却担了虚名,她其实很想跟章望生发生点什么,这样,他就甩不开自己了。
出正月时,知青李崎跟公社一家姑娘结婚办喜酒,红白事自然要请马六叔主持,不过上礼簿李崎找了章望生。来的知青,陆续结婚了,刘芳芳是最大的,她不为所动,据说是还做着回城的梦。
天依旧冷的很,四处一点生机也没有,只有平原上的麦苗是绿的。酒席一办起来,热闹了,人声鼎沸,土灶四周全是人在忙活,妇女们搋面蒸馍,劳力们磨刀杀猪,油锅里炸起馃子。
头天晚上平日有来往的就得吃副席,章望生带着南北,跟刘芳芳几个坐一桌。
副席是猪肉烩白菜豆腐,一桌一大盆,冒着热气,南北旁若无人拿起筷子:“来,来,别客气。”同桌还有本公社的妇女,瞧她那样,撇了撇嘴。
她才不管那么多,辣得不停哈气,很过瘾。章望生被李崎叫去另一桌,全是男人,章望生很寻常地坐下来,因为是喜事,肯定没人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李崎递根烟给他,章望生便把烟暂时夹到了耳朵后面,他那个样子,跟月槐树公社的劳力们就一样了,别人看他也顺眼。
等吃完席打牌,章望生没参与,几个大男人把牌甩得很起劲,输了的头上顶块砖头。见章望生要走,都别有意味地笑,那个笑,仿佛在说他章望生急着回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不管这些,喊南北回家,南北一看他耳朵夹烟忍不住哈哈大笑,章望生把烟拿了下来。
星光满天,天幕中横亘着长长的银河,地上的人在走。
“哎呦,你身上怎么臭臭的?”南北挽住他胳膊,趴上去嗅。
章望生抬起胳膊闻了闻,一些烟味酒味,确实不好闻。
“你喝酒啦?还抽烟呐?”南北捏着鼻子,很嫌弃他。
章望生步履有些轻飘,是喝了些白酒,太上脸了,又烧又红,他笑笑:“喝酒了,没抽烟,你今天吃饱了没有啊?”
南北扮个鬼脸:“我都快撑哕了。”
章望生笑道:“没出息。”
南北说:“我就是顶没出息的,”她拽了拽他,“三哥,你坐席时跟人聊天了没?”
章望生晓得她意思,说:“闲说话,也没聊其他。”
南北很怕他再和人起冲突,怕他受伤,她见他被叫走时就担心,一直到他过来安然无恙,她才放心。
到了家,章望生好好洗漱了一番,水太凉,必须加点热的才敢刷牙洗脸。南北见他用冷水,问:“你怎么不加热水啊?”
章望生脸颊绯红,醉眼蒙蒙:“清醒一下。”
南北挽起袖口:“都要睡觉了,清醒什么呀?”她跟他一块儿洗脚,一个盆里,章望生背靠着泥墙已经闭目了,昏昏欲睡,根本没法再看书。
他的脚又白又窄长,比她的大许多,南北踩在他脚背上说:“三哥,我脚比小时候长了呢。”
章望生就嗯一声,眼都没睁。
南北又说:“你的脚也比从前大。”
章望生还是嗯嗯的。
他的裤脚挽起,南北的脚趾头从他脚背慢慢往上爬,在小腿肚那轻轻摩擦,他闭着眼笑,声音黏糊:“洗个脚也不老实,别闹了。”
南北不听,脚趾头在那勾啊勾的,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忙碌一天疲惫,章望生什么都思考不动了,只剩感觉,也只想沉浸于感觉,他放任着她,不去管了。
小腿上搞得湿淋淋的,察觉出她累了,要滑落,章望生忽然抓住南北脚踝,他缓缓睁眼,低头咬了下她脚趾头,南北猛得攥紧凳沿,格格地笑起来。
章望生不说话,只是沉沉盯着她看,又咬了一下,像是叫什么东西啃噬无比的痒,南北缩着肩膀:“我不敢啦!”她都笑得袄掉地上,还在求饶,章望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他脚都没用手巾擦一擦,也没穿鞋,把南北抱到床上,揭开被子,让她躺下去。
南北有些懵然,本能地搂住他脖子,章望生便也倾倒,头脑昏沉地看着她,她心跳很响,眼睛不敢眨,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章望生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脸蛋上抚摸着,他迷蒙地看着,明明记忆中是个赖巴巴的黄毛小丫头,怎么会这样美丽?
“三哥……”南北轻轻叫他一声。
章望生嗓音非常混沌:“你大了,不能这么调皮。”南北往他怀里钻,柔软无比,像朵雨后的花,清新芬芳,呼吸间全是迷人的味道,她低声说,“三哥,咱们还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块儿睡行不行?”
章望生意识快要涣散了,他困倦地拒绝,脸上有种醉酒的脆弱凌乱,南北话却不停,“我晚上见到新娘子,她穿着红袄,屋里还有红花明天得戴上,李崎哥还给她买了双红皮鞋。”
他脑子停滞着,不晓得怎么回应,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催她睡觉,他自己却离开不了,动弹不得。
南北爬起来,见章望生闭着眼,下床取来手巾给他擦了脚,又把他裤子拽下来,她这才发现男人的身体真够重的,费劲挪好,她微微喘着气,再次钻到被窝里。
因为心跳过快,无法入眠,南北觉得身体心里都非常躁动,又很空虚,她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窗户,章望生无意识翻个身,胳膊压在了她胸口,南北喊了声“三哥”,没人回应,她便大胆地捉住那只手,颤抖着放进秋衣里,紧紧闭了眼。
第二天,章望生比她醒得晚,有些头疼,他胡乱揉了揉头发,发觉自己在东间睡的,外裤也叫人脱了,瞬间清醒。
“南北,”他穿好衣裳到院子里,南北在往暖水壶里灌热水,一回头,有些心虚,说,“你昨天睡得跟死猪一样,我都弄不动你。”
章望生话都没问出口呢,听她这样说,便道:“可能昨晚喝多了,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去西间睡?”他想起些情形,只记得两人在床上说话,她后来说的什么,都记不起了。
南北埋怨道:“你困得要死,我喊不醒。”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他心里很后怕,唯恐铸错,瞥了她几眼觉得一切如常,转身进屋洗漱,告诉她自己要先去上礼簿了。
见他夹着个破包匆匆出门,南北进了东间,怔怔瞧着床铺出了好半天神。
新娘子果然戴了红花,还搽口红,一身红彤彤的,特别喜庆。南北跟人挤在那看,不晓得谁趁机摸了一把她屁股,她也没找到人,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么闹腾完了,晌午开席时,章望生跟马六叔他们坐一桌,烟雾缭绕的,大伙很高兴。
马老六说:“这听说还有知青来插队,三四月报道,李崎搬出去估计宿舍也不够,得再盖两间。”
“怎么又来知青?”一桌的人问。
马老六道:“不清楚,城里搞什么反|右回潮,估计又出了什么乱子。”
章望生这才想起某天看的报纸,北京的大学在去年十月成立了大批判组,批|林批孔,他当时跟人打架,没细看。
北京的风波,本是离月槐树很远很远的。起因很小,一个海淀区小学生跟班主任闹了点矛盾,后来事情变大,变成了全国范围的批“师道尊严”运动。
七四年开年对于章望生来说,就极其不顺利。李崎的喜酒刚吃完,学校出了乱子,学生们不上课了,贴大字报,砸课桌椅,其实城里□□大会早就遍地开花,工厂、学校、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参会。公社的运动,也慢慢展开了。
公社来了宣传团,宣传一号文件,同时大力批评了公社存在的问题,农民只顾生产,工分挂帅,对思想斗争抓得太松了。公社干部听迷糊了,马老六出来说句“这农民不生产,粮食打哪儿来啊”而被打成反动分子,和章望生、还有公社家里较富裕的农民一起被通报。
一切来得有迹可循,但月槐树的人,是后知后觉的。
章望生在学校没法呆了,他被学生搡上升旗台,操场上,坐满了几个公社的中小学生,声嘶力竭地声讨他,有的小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跳上去,非常凶狠地逼问他,章望生神情沉静,一言不发。
南北也在人群里,大家晓得她是章望生的妹妹,同时逼她表态,跟章望生划清界限,南北特别迷惘,她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年运动又突然大兴起来,人又都发了疯一样。
她不肯表态,也被人弄上去,跟章望生一道脖子上挂牌,章望生因为牵连到她,沉静的脸上终于变作极其痛苦的表情。
人群里,南北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冯长庚,想必他在城里的书也念不下去了,冯长庚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南北把脸高高扬起,瞳仁里烧着火焰。
晚上,两人伤身累累地回到家里,南北再也忍不住,埋在章望生怀里痛哭:“三哥,到底咱们做错了什么……”她同时想起当年举报的事,心中的懊悔更甚,想起章望生和雪莲姐当年受过的屈辱和痛苦,她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章望生摸着她的头发,他平静的灵魂再次被打到地狱里,他自己可以忍受在地狱,但如今南北跟着自己吃苦,他太难受了。
“没做错什么,咱们没错,”章望生握住她肩头,“你听三哥说,写个材料,我说你写。”
南北抹抹眼泪,她心里只剩悲伤愤怒,少女那些耳鬓斯磨的心思,随之幻灭。她没书念了,跟章望生处境又这般,生活一片黑暗。
章望生刚说几句,她意识到什么,丢开笔,紧紧抱住他:“我不会跟你划清界限的,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章望生极尽温柔地哄着她,劝着她:“你乖,只是暂时的,不会一直这样的。”
南北就是不肯,她泪水涟涟去亲吻他,眼泪鼻涕,搞到章望生脸上,到最后,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屈辱也能受得住,你不行,你是无辜的,仅仅是因为跟着我,叫你这样,我受不了。”
“那就当是我赎罪了,三哥,”南北伸手擦他的眼泪,“我以前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叫你伤心,就当我赎罪好不好?”
章望生被一种无力感深深击破,心脏都像被揪烂了,他摇着头:“我不要你赎罪,这回,你一定听我的话。”他晓得一个人被折辱,精神上那种创伤是绵延不绝的,他知晓她刚烈,怕她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他跟南北整整拉扯了大半夜,最后,几乎是恳求她:
“咱们在外人跟前装装样子而已,回到家,我还是你三哥,你要是不答应我,我真的不晓得怎么活下去。”
南北见他脸上一片绝望悲恸,哭着写了材料。
材料交了上去,宣传组叫些社员问话,证实南北身份,便通知学生们不要再对她怎么样。至于章望生,是一如既往的硬骨头,斗不出什么,就让他劳动改造,天天抄文件。
他每天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灵魂似乎早已脱离□□,不在人世。只有见到南北,他才知晓自己是活着的,她给他做饭,烧热水,整理绘图,安安静静守着他,这叫章望生得到许多安慰。
这天,他在清理公社厕所,李大成故意难为他,推车弄太满,太重,晃晃悠悠,泼溅了他一身的粪水,臭的要命。
拖拉机在路边停了,下来几个知青,纷纷捂住了口鼻。
其中一个,跟章望生无意对上了视线,两人都认出了彼此,都非常惊讶,邢梦鱼看着狼狈的章望生,傻掉了。
第40章
章望生身上腌臜得要命,太臭了,两人都没想过会再见,更没想着重逢是这样,都对彼此的境遇感到错愕。
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很平静,拉着粪车走了,如果换作从前,他这个样子铁定要尴尬,现在不了,他整个人在泥潭里生活,已经无所谓任何人怎么看他。邢梦鱼依旧是美丽的,动人的,但也仅仅是这么个客观事实了。
这会儿是春天,日光明媚,白蝴蝶,黄蝴蝶,从墙头飞过去,点了下篱笆,又绕到人身边,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没人管。南北在院子里晾衣裳,她眼睛追着蝴蝶,心里生出翅膀来,在日光下闪耀翅膀的粉。
黄昏来了,太阳又走下山。
“三哥!”南北终于等到章望生,她迎上去,发现他身上脏得要命,便要扒下来洗,章望生疲惫地摆手,“我自己来。”
“我能洗嘛,你坐歇歇。”南北劝他,章望生死活不愿意,他自己把衣裳泡了,洗衣粉七八分一包,全倒进去了。
学校没复课,南北便在公社蹉跎着,割草,牧羊,在家洗衣做饭,她做着她这个岁数,大部分女孩子做的事,要不了数载,就可以嫁人生娃娃了。
章望生在洗衣板上用力搓着衣裳,他憋得脸通红,也没在意南北干什么。过了会儿,他才见她摇摇晃晃挑着扁担进了院子,她肩膀嫩,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你逞什么能呢?”章望生双手淋漓地走来,接过扁担,南北人在发抖,她说,“我干习惯就好了,总要学的。”
章望生看着她,他内心的苦闷和躁郁已经很浓很密了,他也不晓得怎么办了,完全没有出路,他一想到她念不了书,要嫁人,要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压在身体下面,双腿张开,欲望进出,再爬出一个又一个女婴,男婴,那些新的生命榨取着她,没完没了,她最终变成了嫂子,雪莲姐……这种念头,足以让他窒息。
“三哥?”南北唤他,章望生非常挫败,他转过身继续大力搓洗衣裳,黄昏耗尽了白昼,南北还想凑近跟他说话,他说,“我得洗个澡,别熏着你了。”
章望生每天都要洗澡,他觉得到处都很脏,不洗不行,□□承载着灵魂,至少得是整洁的,都已经疲惫成这个样了,再脏着,太痛苦。只有夜晚属于他,他还写日记,哪怕只有短短几句话。
“三哥,我晓得你心情不好。”南北坐他旁边,低头给他削铅笔。
章望生转过身,摸她脸蛋,这种亲昵的动作同时叫两个人的心都能安定不少,南北抓住他手,“三哥,不管怎么着,我都跟你一块儿的。这些天,我在想个事儿,到底是念书的好,还是不念的好,你看月槐树的人不念书,只晓得上工,大伙儿吃顿好的就高兴了。念了书,就想的多,想的多,人就容易觉得痛苦,不想这么着过日子,可又没法子,三哥,你说往后会好吗?”
她晓得,三哥没法给她答案,世上好像有双翻云覆雨的手,遮在头顶,她想起小时候跟八福看蚂蚁搬家,它们忙坏了,运着一个蚂蚱的尸体,辛辛苦苦,她拿狗尾巴草轻轻一碰,它们就功亏一篑,白忙了。
章望生低声说:“还是念书吧,人活着不能像猪像狗,往后的事,谁也不敢说,这辈子还很长,不到最后一刻还是不要放弃的好。”他内心十分低迷,但不愿意叫她失去信心。
春种这样忙,公社大喇叭每天播放着文件内容,叫人学习,一遍又一遍。新来的知青们,对此已经毫无热情可言,他们来之前,城里早已搞过这些,叫人倦怠。
邢梦鱼完全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她的父母,在运动中被整得很惨,下放到农场去了。她本人,也被安排到月槐树公社插队。她来到此地,几乎每天都要哭,她睡宿舍靠墙的一面,那里发了霉,混合着泥草的味道。饮食上,顿顿窝窝头,红薯饭,她吃的不消化胃里胀满了气。
这还在其次,邢梦鱼没有干过农活,什么都不会,闹出好些笑话,她负担不起任何劳作,身体疼痛不堪,这样的现实,叫她精神恍惚,受到重创。书本上的那些东西,一下远去,她跟师长同学们所讨论探索的一切,是那样的虚幻,遇到真实的生活,化作齑粉。
她没办法接受,整日都想着回城,其他人告诉她,先前来的知青有几个已经在这里安家,娶的娶,嫁的嫁,永远做一个农村人了。邢梦鱼异常恐慌,与章望生乍然重逢的惊异,也很快抛之脑后,她觉得孤独极了,可怕极了。
章望生再次碰到她,是在一次集体劳动中,他跟马六叔几个依旧是重点改造对象,活很重。他手上全是血泡,肩膀也快断了,听见远处有人在哭,社员们说,是个女知青抬石块累哭了。他望过去,瞧见了邢梦鱼的身影,她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那个表情,竟像个小孩,章望生觉得她很可怜,他再看她,已经完全变了视角。她在高中念书时,是天之骄女,她的父母很宠爱她,给予她最好的条件,章望生默默凝视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晓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伤心。
这天下工很晚,人都走了,邢梦鱼还坐坎沟边的草丛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愿意说话,非常孤僻。章望生跟马老六几个收拾农具,路边那个人影,一直不动,章望生晓得是邢梦鱼,便没跟马老六他们一起走。
他走到邢梦鱼跟前,提醒她:“天黑了,你一个人坐这不太安全。”他是晓得公社里诸如李大成一类人物的,好色胆大,没少干骚扰妇女大姑娘的事。
邢梦鱼麻木地抬起脸,他拒绝过自己,她恼他,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她都快记不清那种心情了,她不晓得哭过多少次,这颗心早叫泪水泡得发白,无力。
“我想回家。”她带着哭腔开口,非常脆弱,鞋里灌满了土,也不去弄。
事到如今,两人都再没当日讨论各种学识的心境了,一样的不堪,回首往事便也没什么意义。
“先回宿舍吧。”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
邢梦鱼没动,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事,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章望生大约听明白来龙去脉,捏着草帽,坐到她身边:“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也许有一天你能回去找你爸妈。”
邢梦鱼满脸是泪:“振作?你现在振作吗?章望生,我也听说了些你的事,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安慰我了,没用的。”
绿缎子似的麦田,变得乌黑,淹没了月槐树,淹没了整个平原,怎么都看不到头,淹没人的心。
章望生说:“人这辈子,难免起起落落,你不要太灰心。”
邢梦鱼忍不住趴他肩头大哭起来,章望生觉得该避嫌,可她跟孩子似的,太难过了,他能理解她心里的落差和痛苦,便任由她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邢梦鱼声音渐渐小了,她抽噎不已,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两人身上,脸上,交替着,弄得两人都不由眯起了眼睛。
妇女主任兼农会主任袁金枝打着个手电筒,射了一气,她大步走到两人跟前严肃道:“章望生,邢梦鱼,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这搞破鞋!”
章望生听得头皮发紧,他站起来,挡住邢梦鱼:“袁主任,邢梦鱼是我高中同学,到咱们公社不太适应,想家想哭了,我跟她说几句。”
袁金枝狐疑地扫着两人,忽然笑眯眯的:“章望生,你小子艳福不浅。”
她三十多岁,是公社出名的厉害女人,丈夫很怕她。袁金枝告诉章望生,她正好要到他家里去做思想工作,顺便了解些情况。
“小邢同志,你这太娇气了,恰恰是缺乏劳动所以你更要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还有,麻烦你以后注意下自己的作风问题!”袁金枝把邢梦鱼严厉地教育了一番,邢梦鱼不吭声,又一个人孤独地往宿舍走去了。
章望生只能带袁金枝到自己家,他还没吃饭,南北见这个主任过来,非常警惕,袁金枝在屋里翻翻这,翻翻那,抖落起章望生的绘图,问:“这是干嘛的?”
章望生说:“农业测绘,我得空时当个爱好。”
袁金枝笑道:“章望生,你很求上进嘛。”
她支开南北,叫她跑腿到自己家说一声,有工作要忙,晚些回去,南北心里烦得慌,只能听她指令,章望生把家里马灯给她,低声说:“快点回来,别太久。”
他一转身,袁金枝还在笑:“章望生,这么关心你这个童养媳。”
章望生忍着脸:“主任,南北是我小妹。”
袁金枝手往他身上一搭:“别装了,你肚子那些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清楚?我晓得,你小白脸招女人爱,年纪不大搞的女人不少,从你嫂子算起,掰手指头算算?”
章望生挪开她的手:“主任,您要是考察好了,先请回吧。”
袁金枝鄙夷地笑了声,说道:“章望生,装正人君子呐?别打量人不清楚你现在跟你妹子那点龌龊事,就等天黑上床睡觉,这又跟女同学好上了是不是?我今天来,得给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袁主任!”章望生强压怒意,“你是有家室的人,要做思想工作,还是等白天到队里再做更合适。”
他把门彻底敞开,要撵人的架势,袁金枝笑着走到章望生跟前,冷不丁朝他□□抓去:
“呦,这么粗一根棍子似的,你妹子吃得下吗?”
章望生一把搡开她,袁金枝撞到堂屋门板上,疼得哎呦直叫,恨恨道:“好你个章望生,还动起手来了!”
章望生耳朵通红,脸也铁青一片:“你给我马上走人!”
袁金枝哼哼地出来,正好迎上南北,冷笑道:“章望生在家正等着尻你呢,还不快点?”
南北被人兜头羞辱,愣了一下,她差点骂出口:是呢,我到你家,你男人正尻老母猪呢。她不晓得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想到章望生现下的处境,硬是憋回去了。
她拔腿回家,章望生脸上的热意没散完,一脸沉沉地坐那。
“三哥,是不是袁金枝找你麻烦了?”
他没办法启齿,整个人特别烦躁,刚才袁金枝那一下力气很大,抓痛了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三哥……”南北走近他,她察觉出他心情非常不好,她已经想到,袁金枝肯定羞辱了他,一想到这,她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浓烈似火的仇恨,恨不得把袁金枝嘴巴撕烂,割掉她的舌头。
“你不要理袁金枝那种人,她是个小人。”南北隐约听人说过,袁金枝这个职务是一路睡上来的,跟这个,跟那个,名声特别臭,但没人敢说。
她蹲在章望生膝前,仰头看他:“三哥,她压根不配跟你说话,这儿很多人都不配跟你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当他们是蛆,是苍蝇。”
章望生抬起眼皮,他脸上很伤感很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
南北忽然又站起来,把章望生的脑袋搂在胸口,她垂着脸亲他发顶:“三哥,我要是能替你难受就好了,都加我身上吧,我不怕。”
章望生缓缓闭了眼,他环住她腰身,脸庞紧紧贴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他想带她走,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他两个人的地方去。
南北这么一直抱住他,他是她的,她极力想要安抚他,告慰他,也只有她,才能让他灵魂得以愈合。
没过两天,突然有人闯进家里,强盗似的,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章望生买的那些书、图纸、日记,全都扔到了院子里,这是他反动的证据,袁金枝也来了,审讯他画这些东西,是不是在策划什么。
他当然不会承认,这些东西便聚在一起,叫人烧了个精光。纷扬的纸屑,在春风中飞舞,章望生看着自己的心血化为灰烬。
南北哭着想要扑救,袁金枝在一旁冷嘲热讽说:“看不出,你对反动分子还挺痴情的,可惜章望生不止你一个头儿,你当个小老婆怪起劲的。”南北眼睛通红地瞪着她,袁金枝哈哈大笑,扭头告诉章望生:“你跟女知青邢梦鱼乱搞的事,我已经上报了,章望生,你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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