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件事,马老六出来作证,说那天下工,人都走了,只有知青邢梦鱼坐路边哭,章望生坐下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袁金枝不依不饶,问马老六看见全程了吗?
马老六表示,谁要是打算搞破鞋,在那路边搞呐,不得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
这话谁听都在理,气得袁金枝叉腰骂马老六思想腐化,被反|动分子收买了,非常可恨。她把马老六推下台,马老六跌破了脑袋,血哗哗直淌,他捂着额角说:
“我说的都是真话,问我一千回一万回,我还是找个话。”
马老六说完这话,人就晕过去了,章望生背起他,往卫生院跑。马老六的血是热的,跟头发黏一起,滴滴答答,淌在了月槐树的土地上。
春天在人间结束了,风热起来,平原上泛滥着日光。
章望生两条腿直打颤,筋肉像要散架,他喘着粗气把人一路背到卫生院,汗水混着血,湿透了衣裳。大夫给马老六包扎止血,他嘴唇白纸一样,慢慢醒过来时,章望生守在旁边。
“六叔,你好些了吗?”
马老六天晕地眩的,好半天才晓得自己在哪里,他虚弱地说:“就这点事,死不了的。”
章望生眼睛钝涩:“六叔,你不必为我说话的。”
马老六喉咙嗡嗡响,像是卡了痰,章望生慢慢扶他起来,他说:“章家就剩你自个儿了,我不能活生生看着你叫人冤枉。”
这种长辈式的关爱,是记忆里很遥远的事情了,章望生低着头,马老六手搭他肩膀上:
“望生,我不要紧,你先回家去吧,我估摸着你婶子过会儿得来。”
马老六的媳妇不喜欢他跟章家来往,章望生晓得八福是婶子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拔出来了,肉扯着皮,筋连着骨,太痛苦了。他歉疚地看马老六,这一眼,马老六什么都懂,他苍苍叹气:
“我那小子,就是那个命,人有时候得学着认命,不认命,日子过不下去啊。”
章望生恍惚听着这话,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见南北,南北听说马老六出了事,找过来,见章望生一个人走在路上,飞奔过来:
“六叔呢?六叔人呢?”
她怕马老六出事,怕得不得了。
“六叔在卫生院。”章望生的语气,叫她安心了些。她紧挨着章望生走,两人的影子粘在地上。
回到家,章望生打算去供销社买点东西,回头去看望一下。南北见过邢梦鱼了,她跑去知青宿舍,几个人在那说话,邢梦鱼有些愣头愣脸地坐那,她很漂亮,一看就甩人一大截的漂亮。
南北觉得她一定就是章望生提过的女同学了。
“袁金枝怎么说了?她要是组织大会叫人□□你怎么办?”南北淘洗着荆芥,她本来特别担心章望生,可晓得了邢梦鱼这号人物,她心里烦闷。
章望生疲惫地坐石条上,摇摇头。
南北说:“你说的那个女同学,是邢梦鱼吗?”
章望生很累,他被袁金枝审讯了半天,又送马老六就医,心力交瘁,他什么都不想说,便躺了下来。
天井旁的树,枝枝叶叶把苍穹割碎掉了,视野也是碎的。
南北见他这样,也就不问什么了,等做好捞面,喊他起来吃饭。
过了几天,没什么动静,章望生照例被罚去劳动,劳动日益繁重,却没有在大会上说新的罪名,他的罪名,无非还是臭老九。每天都要写悔罪书,写思想检讨,和其他一同被改造的人一起,上台说一样的话,背一样的语录,写一样的材料。监督他们的,是李大成。
李大成跟他们这些人说话,必以脏话开口,年纪大的那位教师,因为抬土块慢了些,被他一脚踹趴下,髋骨断了,哀嚎不已。章望生被那哀嚎震得灵魂都跟着刺疼,他们不允许有尊严,也早失掉了为人的尊严。
晚间的时候,上一级会突击检查,闯进人家里,呼啦啦把人都薅出来站成一排,检查思想情况,鼓励彼此揪对方的小辫子。一时间,人人都在举报他人的小辫子,白天劳动时说了不该说的话,亦或者是检讨中写错了字,而解读出其他涵义。章望生没揪任何人的小辫子,他觉得并不是自己高尚,他太倦怠了,谁爱揪他便就揪吧。
老教师的骨头不会再好起来,某天夜里,他留下一封认罪书,极力解释自己的行为纯粹是因为受不了身体上的痛苦,与他人无关。即便如此,他依旧令活着的家人蒙羞。
章望生沉默得像死了一样,他白天里一个字都不说,有一次,李大成想要打他,他漠然地看着,攥紧手中的砍刀。
“怎么着,章望生,还想杀人不成?”李大成瞥见他手里的刀了。
章望生不说话,他就这么盯着李大成看。
李大成骂骂咧咧,最终没动手。
夏天非常热,章望生被叫去到城里拉粪,他又进了城,不是来念书,是拉着板车把公厕的粪取走,这期间,一点也不顺利。有时要看人脸色,公厕的门锁着,找不到人。有时则被别的公社抢了先,空车而归,几十里的路,白走了。
运气好的时候,他拉着粪车,低头在烈阳下走,路那样远,人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边走边坍。
南北跟着他推车,他不让她来,她偷偷摸摸跟着,章望生没办法,两人便一路无声地走,她的眼睛叫臭气熏得直淌眼泪。
她一度累得走不动,嘴巴大张,渴得要命。章望生会停下来,把腰间的水壶给她,南北咕嘟咕嘟灌着水,掏出手帕,给章望生擦脸。
他们整个夏天,过得异常艰难。
豆子成熟时,运动的火热终于消褪几分,学校里恢复些秩序,不过章望生没被允许回岗位,他尚且没资格回去,改造的还不够。
“学校开了课,你去念书吧。”章望生在灯下给南北补书包。
南北彷徨地摇头:“三哥,我不想念了,念书只会叫我难受,念再多的书,咱们还是在月槐树,不晓得哪天又要变,我也不想见那些同学。”
她已经无法离开章望生,一刻都离不开,他如果还在受罪吃苦,她念什么书呢?她要时时刻刻跟他一块儿,不能分离。
章望生也不晓得怎么劝她了,士可杀也可辱,他一度想过不如死了算了,可她还活着,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他就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学校又能念书,他觉得有了点希望,他其实也不清楚这个希望能存在多久。
“去吧,也许往后就好了,你不去念书,整天跟着我,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难受。”章望生想到她过的日子,心如刀割。
南北扭过脸,她还有一层担忧,敏感得要命。
“你听话,到大永公社去念书,晚上住宿舍吧,天天来回太辛苦了,我有时间就去看你。”章望生跟她商量起来,他也清楚,他不会有那个时间,他不想叫她回来见到自己被人一遍遍作弄。
南北又转回头来:“那你呢?你一个人,谁陪你?”
章望生说:“我不用人家陪,我一个人也能过。”
南北道:“你不娶媳妇了吗?三哥,你还喜欢不喜欢邢梦鱼?”她憋了很久,到底问了。
章望生木然抬脸:“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要你回答我。”她追究起来。
章望生淡淡说:“不喜欢了。”
南北心里有嫉妒,嫉妒他曾经把这样的感情给过邢梦鱼,他没给她,即便已经是过去的事。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人为什么活着,要是活的不像个人,还要不要活?人心能那样坏,也能像六叔那样好,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可世道这么难,还是有六叔这样的人,所以我叫你去念书,念了书,至少能分得清一些是非对错。”
他时常梦见那位老教师,他为没有能帮助他一分而感到痛苦内疚,他眼睁睁见人受苦,叫他心灵落霜。他也无法给南北什么,得一点见光的机会,他得叫她去。
南北黯然:“可六叔没念过什么书,那些整你的学生,有的人是你教过的,他们念了书吧?照样坏得很,可见人心肠如何跟念书多少未必扯得上关系。”
章望生点点头:“那就为了高兴去念,你不是说,念书叫你高兴吗?”
南北摸着他瘦下去的脸,摇摇脑袋:“我要陪着你。”她有了少女的温柔,夏天穿的很轻薄,露着白白的手臂,她不停抚摸他,“三哥,咱们一块好好过日子,不分开。”她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她觉得这个世界太恶心了,一点都配不上她的三哥。
她跟他贴近说话,像花蕊里透出幽气,章望生疲惫不堪的身体被唤醒了感觉,当下需要慰藉,一下变得很迫切,他觉得血液流动很快,南北已经边哭边亲吻他脸庞了,“我不想念书,我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你。”
她越想越伤心,胸口堵得难受,她恨周围的人,恨麦子,恨一望无际的平原,她有时候看章望生那个样子,真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烧得干干净净。
章望生脸上脖子都是她的泪水,热乎乎的,他心底跟着淌过冲动,把她搂在了怀里:“别哭,咱们不念书了。”他听出她的伤心,无能为力,南北还在哭,章望生的心叫这些眼泪浸软了,成洇烂的纸,他喃喃着,“我也一会儿不能离开你……”他甚至想,就这么着吧,他跟她两个过,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去,什么都不要管了,他只要她。
“咱么谁也不许离开谁。”南北哭得凄楚,她捧起他的脸哽咽不已。
章望生注视着她,他已经有些意乱情迷了,他还有她,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他把鼻尖抵在她额头上,手指抚着她的头发,耳朵,一直滑落到锁骨,南北一个激灵,她觉得这种感觉很钻心,说不出来,她便慢慢扬起脖子,闭上了眼,嘴巴微张着,非常沉醉的样子。
章望生脸色酡红,他用手托住她的后脖颈,觉得她像玻璃那样脆弱,南北复又睁开了眼,她就这么迷蒙看他片刻,忽然张开嘴,咬住了他。
她这一下很重,像只小小的狂兽,刚长成,就威力无尽。章望生被她咬得清醒而又迷乱,他觉得这事不能发生,可身体的诱惑切切实实存在了,叫人软弱。
南北不停抚摸着他,探索没有到过的地方,她不再哭,有些害羞却非常热情,章望生在她碰触之际,眼睛都跟着微微泛红了,他按住她,耻感血肉模糊,突然就让人难堪到几乎要痛哭的地步。
章望生身体颤抖得厉害,他涨着脸,轻轻抚弄了下她的头发,随之放开南北,垂头坐着了。
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着,南北却不肯放过他,她走过来,往他怀里拱:“三哥,你抱抱我。”她想起小时候在草丛里看到的两条蛇,扭曲地盘缠一起,她以为它们会缠死彼此,她现在就想变成蛇,缠住他的腰,胯,缠满他的心脏。
章望生有力地钳住她的胳膊,他眼睛还没清醒,嘴唇已经冷静了:“听话,睡觉吧。”
南北像尝到甜头便不会罢休的小孩子,她不管,她搂住他脖子急切地张开唇舌,去亲吻他,章望生觉得整个月槐树的夜都要被惊醒了似的,他异常恐惧,觉得自己卑鄙,他挥向别人的拳头,打中的恰恰是自己。
“南北,”他躲开她,眼神已经有些痛苦了,“别这样,我刚刚是糊涂了,你原谅我。”
南北自认为知晓了他的秘密,她心里咚咚跳:“你想要我的,我本来就是你的,你为什么不敢要?”
章望生心不断悸动着,他说不出话。
南北眼睛里跳跃着烈火,她掰开他的手,开始脱自己的睡裙,章望生匆匆把她阻拦住:“你干什么?”
“我已经是女人了!”她迫切要证明这点,可以跟他睡觉,章望生痛恨自己把局面弄成这样,他使劲按住她,“你听我说几句话行不行?”
南北眼泪又忍不住出来了:“你喜欢雪莲姐,喜欢邢梦鱼,为什么我不行?我心里都没有过别人,你却连一点都不愿意给我,我讨厌你!”
她觉得他拒绝了她,谁都行,就她不行,她上一刻还像火在焚烧,这会儿已经身处风霜之下。她的情绪波动很剧烈,不管不顾,什么都不存在了,好像只有爱才是她的□□,她的灵魂。
章望生听这话很难受,他也有些茫茫然,她误会他了,他怎么会一点都不愿意给?他把能给的全都给过了,一点也不曾留,可不能给的,他要怎么办?
“南北……”
刚叫她名字,南北就跟人戳了肺管子一样,她不愿意听他说话,章望生无法,就坐在她身边,她哭累了,迷迷糊糊睡去,他看着这样一个人,心都要碎了。
第42章
南北还是去念书了,她想惩罚他,看他是不是会想念自己,她冷着个脸,不再跟章望生说话,走出了月槐树的梢子。
可即使是走在路上,看着朝阳,她也会哭,少女的哀愁像残缺的月亮,悬在天际。学校里的生活,令人乏味,她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一切,像被蒙上眼睛的驴子,盲目且不知疲倦,显得愚蠢,无比愚蠢。怎么这些人的眼睛、耳朵,哪儿哪儿都长得这么可笑呢?更不要提他们张嘴说出的话,每天做出的事。
大永公社的一个知青,来给他们上课,因为管教学生,而被学生带来的鸟铳打伤,一腿的血。其他几个知青向社员们讨要说法,事情闹起来,那些本来就不怎么想念书只想搞出些大动静的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不想掺和,便收拾书包要回家。
同学不想她走,说:“你这个时候走,可是背叛了咱们的统一战线!”
南北心道,谁他妈的跟你一个统一战线,说:“我的心是跟大家一块的,可是我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一趟。”她表现得很挣扎,很矛盾,借此机会赶回了家。
不过这件事的后续,是这位男知青致残,反倒有了个回城的机会。这样一来,给了其他知青很大启发,可那毕竟是个意外,要把自己主动弄残废,得下狠手,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念书的事情,又搁置了,南北天天留在月槐树,跟着人一起上工,年轻的男社员们都爱看她,她身材高挑,腰很细,可胸前走一步就耸动一步,窝着的白兔子指不定怎么蹦跳呢,真招人恨!
章望生劳动的场所,跟普通社员不是一个地方,所以,男社员有胆子大的,跟她攀谈。
“南北,有十八了吧?”
态度特别亲切,友好,脸上还带着笑,南北有极强的优越感,她晓得自己好看,男人为了什么跟她说话,她大约也明白。
“你问这个干嘛呀?”她心情好时,也会随便扯几句。章望生现在跟她说话很枯燥,像是避嫌,无非就是琐事,她想跟他说点别的,总被他以累了做由头,没了下文。
“你该说婆家了啊,有没有相中的?”男社员小心追问,因为章望生跟人打架的事,不敢太放肆。
南北装作娇羞:“哎呀,谁要说婆家了?我还小呢。”她察觉到人家对她的讨好,非常受用,尽管看不上对方,却乐得聊一聊。
“你可不小了。”这人眼珠在在她胸前乱转一通,眼馋肚饥的。
南北从男人们的目光中,深晓了自己身体的魔力,她好心肠地冲人笑笑,眼睛晶亮,把人魂灵给勾了去。
“好妹妹,看上谁了跟哥哥说,哥哥给你保媒成不成?”
“我什么都不晓得啦。”
“哥哥请你吃苹果要不要?”
“我不爱吃苹果,你真想请,请我吃肘子呀?”
她笑得跟小黄莺似的,叫人恨不能逮住了,掐在手心里。
一个上来跟她调笑,就有两个,她被少女的虚荣心支配着,又带着对章望生的报复欲,这让她有些熏熏然,无聊的劳动,也变得有了些趣味。尤其是,那些男社员本来很爱找邢梦鱼说话,可邢梦鱼死气沉沉的,他们晓得女知青看不上他们,便都围着南北转,南北见没人跟邢梦鱼搭话,她特别解气。
李崎两口子在田里见年轻劳力们,一有空就围着南北,他媳妇说:“你得跟望生哥说道说道,他妹子大了。”
李崎说:“我来那年,南北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媳妇算了算:“这好几年了,女大十八变,这还是花骨朵呢你可好好劝劝望生哥,留心别叫人偷摘了去!”
李崎便等天黑,叫章望生来家里吃饭,章望生跟他关系一直不赖,但七四年以来,他很少跟人交流,李崎又成了家,走动少了。
“望生,要我说,你赶紧娶个媳妇操持操持家,对你,对南北都是好事。”李崎叫媳妇炸了盘花生米,又弄些酒,招呼着章望生。
章望生沉默地喝着酒。
李崎咂了口酒,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你到底怎么想的?难不成还想着念大学的事?我跟你说,不可能了,你也别想着叫南北怎么着了,这书念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不了事。”
章望生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成家对我来说,也不切实际。”
李崎道:“那是你不想,你要是想,肯定有人愿意嫁你,我要是女人,我就嫁给你。”
他媳妇打旁边过,踢他一脚,李崎道:“我这不是开句玩笑吗?”
两人谈了一会儿,吃完饭,章望生回家来,南北本正哼着歌,见他进来,立马闭嘴,冷冷淡淡的。
“你一个人怎么吃的?”他问道。
南北坐床边叠衣裳:“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何必管我?”她一见他,心里就升起强烈的怨气,你又不爱我,管我干嘛呢?
章望生立那看了她一会儿,她把薄衣裳放箱子里,又在那梳头,他便笑笑:“都要休息了,怎么还梳头?”
她面无表情:“我乐意。”
章望生犹豫着,说:“我听李崎说,你跟咱们公社几个社员挺能聊得来。”
南北对着镜子,打镜子里瞥他一眼:“李崎哥真是嘴碎,怎么了,我跟人聊天犯法吗?”
章望生说:“当然不犯法,可你大了,叫人看着说些风言风语,对你不好。”
南北梳子一丢:“那你娶我啊,咱俩结婚,谁还说什么?谁说谁烂嘴!”
章望生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他不能坐实人的流言,他跟妹妹早早私通,这一点,他绝对不能接受。
南北透过镜子冷眼瞧着他,转过身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既然不爱我,就不要阻止别人爱我!”
章望生隐忍着:“谁爱你?那些人饿狼似的,是爱吗?他们只不过想占你些便宜。”
南北走到他眼前,下巴翘起:“那我乐意叫人家占,身体是我的,我乐意谁占就给谁占,你管不着。”
章望生对她的叛逆很惊讶,他道:“你一个姑娘家,要学会自尊自爱,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南北不耐烦说:“我想说,我偏说!”她烦透了,她爱他,也想叫他爱她,她那么全心全意从小时候起就爱着他,他却没有心肝,早爱过别人了,也不肯把爱分一丢丢给她。
窗外的虫子叫的很大声,屋里寂静着,一时没人说话。
冷白的月色染透月槐树,又到凉风起的时令了,南北觉得有点冷,她爬到床上去。
章望生便坐到床沿,南北把被子扯过来蒙住头,拒绝交流。
“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人言可畏,咱们家情况特殊,更应该谨言慎行些好。”他忧郁地说道,“我是无所谓了,可你还小,又是姑娘家,名誉是身外之物可人活在世上,跟人打着交道,就得注意这个,要不然,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自己。”
南北在被子里,胸口像压了巨石,碾过来,又碾过去。
“咱们是亲人,不该有隔夜的仇,也没这个必要。”章望生这段时间极力避免跟她过多接触,他有些混乱,需要清醒,她的一颦一笑,都牵惹他的心肠,他对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深夜里梦见过她,梦很不堪,令人醒来惶愧不已。
南北忽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亮亮的眼睛里水蒙蒙的:“你根本不晓得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是爸爸妈妈,是三哥,我还要你当我丈夫,人家要有很多个人,我不要,你一个人就是很多个人了,你明白不明白?”
她非常热烈赤诚地看着他,章望生被这种目光伤到,内心极为震撼,言语的力量击溃了他,他脑子空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是你实在不肯,那就不要管人家爱不爱我,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那我嫁给谁都一样的。”她茫然又痛苦,暗黄的微光照在她脸上,渺茫的神情叫章望生又忘情地搂过了她,按在自己胸膛前,不留一点缝隙,好像要把一切都撵出去,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干的在两人之间。
他是在浪潮里偷生的凡人,可竟然还能得这样的感情,太炽烫了,要把人毁灭一般。
“我不要你嫁人……”他没有意识地说出这句,南北听见了,她努力昂起脸吻他,她的嘴唇是月华下的梨花,非常娇嫩,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像是要往肚子里咽在身体里扎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他心惊胆战地想着,最后一次好了,就这一次好了。
可月华那样光洁,照得人间满是清辉,他觉得太肮脏了,太龌龊了。文明的,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轰然全压下来,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头,匆匆起身,疾步往院子里走去。南北怀抱间陡然一空,她怅惘地看着三哥坐过的地方,床单残留褶皱。
“我到李崎家去一趟,你先睡吧。”隔着窗户,章望生的声音传进来。
他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月光下坐着,空气特别冷,冷得好,他在这样的冷中才能不至于推错那扇门,跌进深渊里。
两人的关系陷入一种矛盾的,暧昧的僵局。南北恨他的立场,她无论怎样勾引他,章望生像是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钩一样,她气得骂他,骂他是懦夫,章望生并不生气,他还是很和气地跟她说话,关心她的一切。
到了深秋,章望生被临时调到农场去帮忙,牵涉出纳之类的事情,缺一个能写能算的人。本来,这个活儿是想叫刘芳芳去,但她整个秋收没日没夜地干,太拼命了,什么重干什么,搞得终于尿血,止不住,特别吓人。刘芳芳写了申请想要回城,月槐树因为隔壁大永公社有这样的先例,也怕闹出人命,又是一出麻烦,便报告上去,最终得以批准。
这个事,邢梦鱼太羡慕了,她眼巴巴看着刘芳芳收拾东西,说:“芳芳姐,你能回家了。”
刘芳芳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好像一间屋子,经年脏着,如今一下清扫干净,空气中再也没有叫人不堪忍受的飞尘。
“这是些日常用品,我不带走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刘芳芳很慷慨说道,邢梦鱼贪婪地盯着她那张回城证明看,她几乎是嫉妒了,怎么能搞到这样的证明呢?怎么才能呢?
刘芳芳坐着汽车走了,她没有任何留恋,她还剩了些信纸、钢笔,走前问邢梦鱼要不要这些东西,邢梦鱼对这些毫无兴致了,刘芳芳便请她转赠给章望生,也许到农场用得上。
邢梦鱼把纸笔给章望生送来,她有些魔怔,一直提刘芳芳回家的事。
“章望生,你说我要是也尿血,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章望生心里清楚,这大概是刘芳芳有意的,为了回城,她一定是想尽了办法。
“她是太过劳累,这样很伤身体。”
邢梦鱼表情痴痴呆呆的,她看起来特别柔弱,凄白的脸,总像是刚哭过,章望生见她鞋子都烂了,前头像小孩子嘴张着,满是尘土。
别的知青逢年过节,可以回家里拿点东西,她家里什么都没了,连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改造,不准通信,不知死活。
章望生把嫂子当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本来是留给南北的,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搁那了。
“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穿也是顶脚,你试一试吧,干活穿。”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她道了谢,忽然泪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能选择,不去做个坏人罢了。好跟坏,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梦鱼要是晓得她举报的事情,一定认为他的妹妹,是个坏人。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许有天你们都能回城,别灰心,好好过,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
一提父母,邢梦鱼更加伤心了,但章望生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时空都变了。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方便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自行车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员们说,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都骑上洋车子了。
他自己清楚,帮完忙回来,他的命运也许如旧。
农场很大,也很忙,里面有一批下放人员,年纪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干了些杂活,把该修缮的修缮了,又帮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顿好饭,几个干部在那吃油饼,大概是觉得他帮上了忙,给他拿了两个。
他没吃,骑着自行车颠簸一路,到家已经很晚了,这一段路,足足骑一个小时,蹬得后背都湿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觉得日子无聊了,不想干活,也不想跟男劳力调笑了,一切都是那么空虚无趣。家里没有了书,她便在刘芳芳给的纸上默写古文,默写小说情节,这个也渐渐弄得烦了。
“有点凉了,热热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饼从怀里掏出来,纸上浸了点点油渍。
南北见他每天这样辛苦来回,不好再闹别扭,但她今天很生气,因为她无意瞧见了邢梦鱼脚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着油饼自言自语,他在那摆弄起柴火,喊她过来顺道烤火。
南北坐旁边,拿起跟树枝乱划拉:“你吃了吗?”
“我在农场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章望生弯腰,偏着脸对着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声,说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说。
南北道:“嫂子给我留的那双鞋呢?就是没穿的那双,拿给李崎哥家的穿吧,搁着浪费。”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说:“是不是见着邢梦鱼了?”
南北没想到他这么坦白,使劲划拉下树枝:“你还喜欢她是不是,你说人言可畏,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谣是不是?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章望生的脸上跃动火光,他一脸平静:“我问心无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避讳,这跟喜欢不喜欢她没关系,换作旁人,也是一样的。”
南北攥紧树枝:“你心里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么不把鞋给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释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南北心里烦躁,她听不进去,她赌气说:“不准你关心她!不准!”
他倦意明显的脸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个歉,不该没跟你提前说一声,油饼好了,你尝尝,可香了。”
南北瞧见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晓得他累,便不吭声接过油饼,咬了一口,又把咬过的痕印对着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带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断断续续说着话,直到火堆的余温散尽,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觉吧。”
“你说你不爱邢梦鱼。”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顺从她道:“我不爱邢梦鱼,不爱任何人。”
“那你发誓,就算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上别的人。”她孩子气地求个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红意的脸蛋,却没再有动作,只是眼含笑意:“我发誓,我不会爱上别的人。”
南北扑到他怀中,把他藏蓝色外套解开,章望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已经把脸揿到了他薄薄的破旧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我就去睡觉,我一整天没见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好。”
第43章
太阳一到冬天,就显得老。
整个平原都是暮年,农场也荒凉得很。章望生跟那些年纪不小的改造分子一块砍柴,修猪圈,猪圈上头架着阁楼,堆放杂物,夏天臭,冬天冷,里头住着两个原先搞电路的老同志。
天特别干,不晓得怎么失火了,两人爬不下来,阳光静静照在火光上,人都在叫唤,长年的慢性饥饿让人失去气力。章望生丢下铁锹,跑过来,把两人背下阁楼,老同志受了烧伤疼得不断□□,一边不忘跟他道谢,他头发也烧焦了,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
章望生从戴主任那里取来药,交给两人,其中一个苦着脸说不如烧死算了,另一个开导他几句,章望生抬首看看两人,也没说什么。
“小章,有没有烟啊?”老同志不大好意思问他。
章望生没有,老同志就铱驊讪讪笑笑,说烟能止疼。
他觉得屋子里怪闷,便出来了,火已经扑灭,屋顶白茫茫的长茅草变作黑色,戴主任在太阳地里把帽子摘下来,搔着头皮,说这两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思想大有问题。几个人坐那又说起别的事,公社一个姑娘,跟下乡的男知青搞起对象,结果弄大了肚子。这样的事,说起来比阁楼失火有趣多了。
“说是哪个的没有?”
“没有,嘴硬得很,她哒哒把她吊起来打都没说。”
“我就说知青没有一个好玩意儿,搁城里混不上口吃的,都闹到公社来,有文化就比别人金贵了?屁啊,是能吃还是能喝?”
话慢慢变成对知青的批判,有些知青偷鸡摸狗,没少跟社员起冲突。
这几个干部闲扯完,拍拍屁股起来,没多会儿,章望生去茅房时瞥见烧伤的那个老同志,正偷偷捡方才人丢下的烟屁股,揣到怀里,又把两只手抄在棉衣下。他当做没看见,一抬头看天,有几道细细的云,拉得极长,像二哥画的兰花叶子,笔致秀气,他也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二哥。
农场给他发了几颗白菜,叫他带回家。
那会儿天早都黑透了,一路喝冷风,围巾上全是晶晶的一层白霜,章望生见院子里漆黑,就有些不安,他把白菜放下,喊了几声,立马拿手电筒出去了。
手电筒的光打到墙根,有人在那解小手,转过头,章望生问有没有见到南北,这人便跟他玩笑:“没瞧见,你妹子不会跟人搞对象去了吧?”
章望生没搭理,那年除夕的心情又回来了,家里找不到她,一个人跑山脚还八福狗牙,那会儿她才多小啊,她胆子一向大得很,可再大,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他急得不行,好像她已经遭遇不测,他挨家挨户问,都说没见着,章望生走得气喘,茫然四顾,月槐树浸在夜色里,浮起来的点点灯光,透过墙院露出来,非常微弱,这样的场景似乎存在了几千年,他找的,也是个几千年前的人。
“南北!南北!”章望生开始喊起来,团团白雾,从嘴里不断哈出。
月槐树的人都听见了他在找妹妹,在家里说闲话。
南北是从支书家跑出来的,支书今天叫她到家里来,说到小学代课的事。支书媳妇对她很热情,招呼她吃瓜子、花生,南北也没客气,吃了人很多花生,炒得特别香。
“你干嘛去了?”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哑。
南北把事情一说,章望生无奈道:“咱们不是早都说好的,你要去干嘛,事先说一声。”
南北兜里还装了把花生,她道:“我怎么晓得支书叫我谈事情,我下工就跟他去家里了。”
章望生说:“你怎么能随便到人家里去呢?还在人家里吃饭,又不是小孩儿。”
南北不高兴道:“你管得太宽了吧,难不成我就只配坐家里等你?我不能有交际了?”
章望生拿她没办法:“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你现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时回家,支书想叫你代课,白天田里也能说,为什么非得晚上说呢?”
南北道:“因为,支书还想叫我跟他儿子聊聊,他想叫我给他当儿媳妇呢。”她把玩着围巾的穗子,“支书那个儿子,我看挺好的,也识字,就是个头不高,他家伙食也好,我要是嫁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饿肚子。”
章望生很意外,他心里一阵翻腾,问道:“你喜欢他吗?”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她嘴里还嚼着花生:“反正,我不讨厌他,也许接触接触我就能喜欢上他呢。”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后背的汗嶙然贴着,又湿又冷,非常难受。
南北叽呱说了一路,他都没应话,到了家里,她把花生掏出来放桌上,招呼他:“吃吧,支书媳妇给的,脆香脆香的。”
见他不动,她乌亮的眼珠子里有点揶揄,“难道你不希望我找个好人家?书不能念了,我总不能老跟着你,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说,我挑挑看看,到结婚年纪就差不多了。”
章望生无话可对,一想到她要属于旁的男人,他心里像被火烤,不是希望她日后有好归属的吗?他到底在痛苦什么?他不愿意她离开自己,可自己空无一物,只有负罪之身,他不该那样自私。
“嫁人是大事,要考察清楚,你还小,有的是时间。”他说了些堂而皇之的话,南北冷哼,两人现在就是这样,一牵涉到这种事,总是很不愉快。
“明天跟我去农场吧,去看看,我骑车带你。”章望生主动跟她缓和气氛,南北不愿意,“我要去代课,领工资,你家里穷的要死,我自己攒嫁妆。”
“我家里?”章望生心里很不高兴。
南北点头:“是啊,我只是临时姓章,说不定,我爸爸妈妈会来找我,到时我就会改回我原来的姓名。”她看出章望生难受了,她特别高兴,信口胡说,越说越起劲。
章望生道:“如果你父母找来,你自然要跟着走的,我没什么立场留你,我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能给你更好的条件,跟着我,你这些年受太多苦了。”
他说得很哀伤,好像下一秒事实就是这样了,南北又不愿意了,对他发火:“你不想要我了,我就晓得,你早不想要我了!”
章望生无力道:“我没有这么想,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她像是陷入了恋爱,患得患失,又哭又闹,动不动觉得痛苦到半死,一会儿高兴甜蜜,一会儿说违心的话,折磨他,自己也遭罪。
章望生看她满脸是泪,不停安慰她,说尽好话,南北这才慢慢不哭,委屈说:“我明天跟你去农场。”
他第二天骑车带她走了,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她大了,长胳膊长腿,搞得空间局促,章望生下巴被她围巾里飘散的头发搔着,特别痒。
“怎么这么远呀?”她抱怨起来,“腚疼死啦!”
章望生会觉得她有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他忍不住笑:“早知道给你借个板凳,夹大杠这儿。”
那是小孩坐自行车的配置,南北晓得他打趣她:“你真坏,我不理你了!”
她戴着旧手套,特别厚,抓车前杠一会儿就觉得又酸又累,嘴巴隔着围巾,说话也嗡嗡的。
路上有人赶着山羊过去,山羊翘着胡子,一边走,一边拉屎球,成串地掉,赶羊的人在捡,一粒都不舍得落下。
章望生为了避羊群,两脚一撑,落地上了,南北趁机跳下来,她要试试带章望生。
“你行吗?”
“我试了才清楚啊。”
她没学过,但就是敢骑,滑着滑着把腿朝后一甩上了车,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来,他在后头快步跟着:“行吗?”
“你上啊,快上啊!”
章望生迟疑上了,果然,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压上来,南北把控不住方向,直往沟里钻,章望生又赶紧下来,伸手去抓后座,南北连人带车栽沟里去了。
章望生也跟着栽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喊她名字,南北一边坐着起来,一边生气:“你怎么不拽住我呀?”
她头发上沾了几根枯草,灰头土脸的,章望生忍笑问她有没有摔伤,她撅着嘴,章望生便哈哈大笑,笑得特别大声,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心情突然很好,也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你还笑我?”南北不可思议,一把拽过他,两人都跌在了土堆上,章望生还在笑,他抬眼看见高高的苍穹,一切那样平和,他不想动了,就这么躺着。
南北趴到他胸口,手指抚他睫毛玩儿:“你喜欢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章望生刮了刮她鼻子,笑声小了,他凝视着她的脸,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的,再没有第二种安全。为了她,他忽然觉得日子怎样都可以忍受,他要照顾好她,只要她还在身边一天。
他们心情很好地到了农场,章望生被叫去给林场送东西,南北便留下来,帮忙裁春节要用的红纸,弄完了,她又挽起袖子烧热水,帮几个年纪大的打扫起住处,农场的人对她印象很好,她漂亮、勤快,还非常热情活泼。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饭,回来路上,到一片林子里解手,四下里无人,风吹野草呼啦啦响,他听见点别的动静,以为是有动物出没,拨开看了两眼,一个男人正趴在什么上不晓得干什么,章望生定睛看了,才看见地上是两条白腿,裤子在脚踝堆着,一动不动,他立马喝了一声,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哆嗦栓裤腰带。
章望生不认识这人,这人年纪不小,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见章望生是个年轻后生,面上谄媚笑了:
“小青年,你也晓得人扔这了是不是,先尽你上,你先。”
章望生不明所以,又扫过去几眼,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肚子隆得很高,只裸着腿,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再细看,正着脸色问:“你在这干什么?”
老光棍见他挺严肃,支支吾吾说了几句什么,大意是死都死了,也没人领,他才刚脱了裤子……章望生吃惊地看着他,老光棍想跑,被他揪住了衣领:“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嗳,嗳,青年,可不是我害的,没我的事,你行行好叫我走吧,我让你,我让你还不成吗?”老光棍拱着手,就差给他跪下了,章望生松开他,老光棍火速跑了。
他心口砰砰直跳,四野的风,呜咽呼啸,冻得人脸发麻。章望生慢慢上前,把棉袄外面罩的军绿色褂子脱了,别开脸,盖上了那两条暴于荒郊的腿。
他有些恍惚地回到了农场,精神不佳,南北跟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
章望生还是去把情况反映给戴主任了,戴主任端着茶缸,一边喝热茶,一边翻报纸,说:“她家里头都不去领,咱们也不好管呐,再说,她没出嫁的闺女出这样的丑事,也是该,不好好说个婆家,跟男知青瞎搞,怪谁呢?”
章望生心情很糟地带着南北回家了。
“三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林场的人说你什么了?给你气受了?”南北坐在后头,搂住他的腰,章望生只用力蹬着自行车,北风很大,他也不太能听清楚。
这件事给他很大的刺激,他觉得那女孩子非常可怜,又想到南北,章望生陷入一种很忧郁的状态,他想着要怎么教育她,一定不要跟异性走太近,不要轻易把身体奉献出去……他同时谴责自己,觉得过往中有令他自己都十分恶心的地方。
南北浑然不觉,她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忧心什么。她总是时不时想跟他亲热,□□的滋味,浅尝辄止,回味无穷,她发现章望生再次疏远了她,她亲吻他,他几乎是严厉地制止她,这让她自尊心受挫,大发脾气。
一直到年关,两人的关系都很不好,章望生每次教导她,她都要顶嘴。
“你不爱我,又不准我跟旁人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南北在他胸口又捶又打。
章望生站着不动,也不反驳,因为一旦反驳南北会更激烈地跟他吵,他被她弄得压力越来越大,农场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开春他依旧要在月槐树改造,没有什么改变。
“你是哑巴吗?你说话啊,你要把我逼疯了晓得吗?我要么现在嫁给别人,要么你娶我,章望生,你选一个,你选一个啊!”南北哭着说道,她也不喊三哥了,章望生只能说,“过了年,先去小学校代课吧,要是大永公社的高中还能复课,你去继续念高中也行。”
南北太伤心了,她等不来想要的,他没有承诺,她呜呜哭个不停。
章望生被她泪水包围住了,冬天都跟着变得湿漉漉,日子泛着潮。
他到供销社买了些东西,除了家用,全是给她的。他身上的衣裳补了又补,寒酸得很,章望生也毫不在意。
知青们都回城了,邢梦鱼本来也回去了,可家里冰凉,什么东西都没了,她又回来想把被褥什么的带走,遇上雪天,汽车停运,她只能在月槐树过年。
她想吃饺子,可自己不会包,便厚着脸皮来找章望生,章望生是她在月槐树唯一可以信任、亲近的人。
章望生被人喊去写对子,没回来,南北正拿着刀杀鸡,邢梦鱼看见这一幕吓得尖叫,南北回头,见是她,嘲弄道:“咦,你怎么不回你城里老家啊?”
邢梦鱼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南北垮着个脸,把开水提过来,浇那只鸡:“你怎么连饺子都不会包?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上门要吃的。”
邢梦鱼被一个比自己小好些的姑娘说到脸上,很难堪:“我拿粮票给你们换,不是白要的。”
南北坐凳子上,开始娴熟地给鸡褪毛:“不换,你爱找谁换找谁换。”
邢梦鱼晓得她是章望生妹妹,没想到,她竟然这样难讲话,看她如此高傲,她也来了气:“那我等章望生,看他回来怎么说。”
南北眼一抬:“你们来公社,是接受劳动教育的,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什么都没学会,你怎么好意思的?”
邢梦鱼涨红了脸:“我不擅长这些,我不是你们,打小接触的就是这。”
南北冷笑:“哦,你是城里大小姐,我们是乡下人,活该种地天天干活,你们就想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不是城里人拉屎都得别人代劳啊?”
邢梦鱼惊呆了,她没想到章望生的妹妹说话这么刻薄:“你,你一点不像是章望生的妹妹,他那么好一个人,你说话怎么这样呢?”
南北怒意顿起:“你这么了解他?”她突然又冷静下来,讥诮笑道,“那好啊,看等我三哥回来,她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邢梦鱼一本正经说:“好,你三哥的为人,看来你确实不了解。”
南北上下打量她几眼:她没我好看,虽然她长得比一般人好看。
两人僵持着,等章望生回来,南北立马擦干手跑上前,踮脚凑他耳朵那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章望生没说什么,跟邢梦鱼简单打了个招呼,邢梦鱼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他,她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明亮自信。
“你先回去吧,等包好了,我给你送过去一份。”章望生说。
邢梦鱼要给他粮票,章望生不收,邢梦鱼一面感动,一面又有些胜利的心态看了看南北,南北脸色非常难看,她跑进了堂屋。
“她一个人在外过年,父母也不晓得怎么样了,处境很难的。”章望生进屋活面,耐心开导南北。
南北对他非常失望,她觉得,自己在章望生心里,没有邢梦鱼重要,她本来想跟他吵的,可事到如今,吵也没意思。
她呆呆坐那,章望生叫她来打下手,她忍不住发作了:“你找邢梦鱼啊,你那么爱她,你俩在一块儿包饺子多好,多高兴,叫我干嘛?叫我包好了,送给她吃吗?我是你们的丫鬟吗?”
章望生手上都是面,直起腰身,看着她。
南北哽咽了:“我讨厌她,她叫我变成了坏人,我没那么小气的,都是她,她要吃饺子我就是不给!”
章望生搓搓手,走过来很温柔说道:“你看,你也说了,自己没那么小气的,我跟她的事早说清楚了,我要是真爱她,早就娶她了对不对?你放平常心看她,就把她当芳芳姐一样,是个来咱们公社插队的女知青,需要咱们帮个忙,咱们能帮上的,就帮一帮,做不到的也不勉强。”
南北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她为他流太多眼泪了,她打小就不爱哭,戏班子师傅把她揍得那么狠,她也不哭。
可为什么爱一个人,就要流眼泪呢?
“你真的不爱她吗?”南北泪眼模糊地问,章望生说,“我爱不爱谁,心里清楚。”
“你以后也不会娶她吗?”她不大放心地又问道。
章望生笑了笑:“不会,别哭了,你要是实在不高兴,我就不送了,叫她找马六叔换去,好吧?”
南北扭扭捏捏道:“那也不用,你都答应了,回头她再觉得咱们不讲信用。”
章望生弯腰,笑对着她那双泪水未干的眼:“别生气了,咱们一块儿包饺子,高高兴兴过个年?”
南北破涕为笑,她又追加一句:“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真的走了,找我爸爸妈妈去。”
章望生笑着把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
第44章
开了春,南北没有去代课,她不喜欢当老师,想在生产队谋个文书。章望生考虑当老师很有风险,便尊重她自己的意思。
南北跑去毛遂自荐,数列出一堆自我优点:能写能算,形象好,性格开朗擅长和人打交道,去参加个上级会议不怯场,她这张脸,也是月槐树的门面。
她确实伶牙俐齿,一笑又那样漂亮,任是铁石心肠都要被打动。原来的文书因为被□□,还没翻身,平时社员□□、来访等等杂务,都是其他干部兼任,就这样,南北被委任临时文书,书记把公社文章交给她,那是给人出具各种证明用的。
有了印,就有了一定权利,南北摸着印爱不释手,非常高兴。她甚至开始幻想,将来自己能做大官就好了,给三哥平反。她把这个畅想说给章弋㦊望生听,他淡淡的:“当不当官无所谓,无论做什么都要有底线。”
“我晓得,我将来做什么都不会给你丢脸的啦!”南北心情特别美,她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公社文件的收发、登记、档案的管理一度乱糟糟的,南北到后,做事相当麻利、自如,她很快理清头绪,把事情井井有条归置好。知青们来查档案,相关工作她已经相当娴熟了,语气也老道。
追求她的人多起来,来办事的总要跟她玩笑两句,还给她送东西,几颗糖果,一块手帕,都是些小玩意儿,南北笑嘻嘻的,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婉拒了人家的东西。
这天,马老六跟章望生一道推车,休息的空儿,马老六掏出支烟,问他抽不抽,章望生没要,马老六就自己点了:“望生,支书托我说个事,你看,南北跟他家小子年龄差不多,他一家子都相中了南北,满意得很,南北无父无母,章家就是她再生父母……”
“六叔,南北还是有些偏小,这事,过个一两年说也不晚,”章望生罕有地不听人把话说完,“最要紧的是,她自己愿意才行。”
马老六不住点头:“那是,那是,南北是有点偏小,支书一家这不是想提前打个招呼么,你妹子出落得远近皆知,现在说,是想叫你心里有个底。”
章望生笑笑:“我明白。”
马老□□下瞅瞅,碰了碰章望生胳膊:“望生,你别怪你六叔多管闲事,你真该考虑考虑自个了,南北的事,你也放心上,你俩回头各自成了家,那人家就没嘴说闲话了。”
章望生肩膀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军用鞋,一只大甲虫被无意压着了,他抬下脚,让虫子过去。
“六叔,你的话我记着了。”
“唉,这才对嘛,六叔晓得你心事,你疑惑人姑娘见你现今这样不愿意嫁,那你可错了,一直有人打听着你。”马老六很殷切地说道。
章望生对谁打听自己毫无兴趣,他默默听着,抬头看向远方的云,麦田上风过,仿佛扬起一片绿色的雾,直达苍穹,叫云也跟着青绿了。
人家默认他是南北的三哥,自然要管她婚嫁,人家来说媒,还是认可他这个身份的,不是他跟妹妹通奸。支书家的条件,是比他章望生好多了。
南北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买熟食还有鸡蛋,回来做了个凉拌猪肝、青椒炒蛋,又包了荠菜包子,等章望生回来,看到的是满桌子饭菜。
他笑吟吟问:“今天什么日子啊?”
南北上前一蹦,搂住他脖子:“我发工资啦,我请客!”
章望生被她弄得身体不稳,也想避嫌,便轻轻拿掉她的手:“我看看做什么好吃的了。”
南北把他往主位上一按,趴他肩膀上,叽喳说个不停,脸上幽幽的雪花膏味道传来,章望生心生荡漾,他只能催她快坐好。
“我觉得我做饭越来越好吃了,怎么那么好吃呢?”她拈着筷子痴痴笑,那样的笑,只给他,章望生非常心动,她爱笑,但他晓得她的笑是不一样的,只有看向自己时,才是柔情蜜意的,浓烈的,好像一双眼都盛不下那样的感情。
他有些脸热,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点评起她的手艺。
南北亲昵地说:“三哥,那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吃。”
章望生没接这个话,今天高兴,他不想说那些叫她丧气的话,他只是笑。
南北却已经暗下决心,等她年龄够了,在队里也混得开了,她就找大队开介绍信,跟章望生结婚,在她看来,跟章望生结婚完全没任何顾虑,她又不是他亲妹妹,两人没任何血缘关系,笑话,这样还不叫人结婚吗?
她趁跟人一道开会,打听像章望生这样的情况,怎么摘帽,人家哪里晓得,运动向来是捉摸不定的。今天你斗人,明天人斗你,起起落落,不过章望生这种明显成分差,身份敏感的,落容易,起是难起的。南北一想到章望生的劳动改造没个尽头,心里就很难受。
她偶尔也会想起二哥,甚至会想,二哥走了是个好事,他不必再看这荒唐的人间。
越来越多的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南北有点厌烦了,因为要摆一张好脸色,她现在是文书,不能随便跟人吵架。人家对她年龄似乎不太在意,只晓得她苗条美丽,跟花似的。
“哎呀,我还小呢,晚点说不迟的。”她总要笑眯眯跟人解释,心里早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回到家,想把这种压力转移到章望生身上,叫他发急,章望生被她过分亲近的举止弄到失眠。他常常睡不着,坐床上到半宿,再等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尤其是身处乌糟糟的劳动现场,他被污秽围住,再一想到她,他心痛得不行。
邢梦鱼来查过两次档案,南北公事公办帮她弄了,她晓得,这些知青都蠢蠢欲动想着怎么回城。今年开春,听说隔壁公社又有一个知青,腿断了,动静闹很大,他那腿是偷老乡鸡蛋被打断的,竟成他回城的要挟,知青们插队几年,社员跟知青矛盾很深了,搞起了□□会。
一个公社搞,连带起其他公社效仿,要好好教训下知青。月槐树分管知青的活,是李大成负责,他每天嘴里都是语录,滚瓜烂熟,比谁都激昂,给人戴帽子是一流高手。整个春天,知青们都很狼狈。
到了夏天,只要晴朗,南北出门前都会晒上一大盆水,留晚上回来洗澡用。她非常喜欢洗澡,每次都要用香皂,洗得细致,她把内衣裤晾晒在院子里,风吹着,章望生见了,觉得很刺眼,好像□□的旗帜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不安。
夏天活儿相对少些,公社又开始了派别运动,大家一样穷,也要斗,不晓得斗什么,章望生被无端牵连,被人训话,甚至拿出南北威胁他,叫他不要耽误妹妹的前程,他只能继续写认罪材料。
晌午,这些人消停了,章望生疲惫地放下笔回了家,几个十八九的小青年在门口跟南北说话,都在献殷切,不晓得说了什么,逗得南北在那笑,见章望生一来,你推我搡,跟他打了招呼,说来请教文书一点事情。
章望生很平和地应付两句,问人吃饭了没有,南北便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人,都耽误自己做饭了。
南北见章望生似乎没什么反应,故意问:“三哥,你看他们几个哪个好?”
章望生说:“打个招呼而已,人要久处才了解。”他看那些人的岁数,跟南北相仿,心里着实不痛快。
南北在缸里攨面,面几乎没了,瓢刮缸底的声音在章望生听来莫名刺耳。
“你如今在队里,又是女孩子,跟异性打交道要有分寸。”
南北漫不经心:“晓得了。”
章望生低声道:“我希望你是真明白。”
南北抬起明眸:“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要好名声,恐怕我别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连累你。”
章望生说:“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什么虚名?我现在名声本来就是坏的,是臭老九,是□□。”
南北一下黯然:“那是别人给你错定的,你干嘛这样说?成心叫我难受。”
现在不知怎么了,两人说话总能呛起来,章望生勉强笑笑:“我弄了一上午草料,身上味儿不好,去河里先洗个澡。”
南北挽留他:“在家洗就是了。”
章望生不肯,他避开她热切的眼神,匆匆出门。
来到河边,这是饭点并没什么人,章望生像一条鱼一样,跃入水中,这是少有的自由时刻,他宁愿呆在水底。
这么游了会儿,他听见噗通一声,冒出头来,好像是上游有人落水,章望生游过去,从这人身后抱住了,弄到岸边。
落水的是邢梦鱼,章望生愣了下,随即在她胸口按压起来,她吐出几口水,人醒了,稀里糊涂看清是章望生,她挣扎起来,还要跳河。
章望生拦住她,她湿透了,衣裳贴在身上,线条毕露,小腹却微微隆起了,章望生无心瞥见,心里有些讶然,邢梦鱼一直很纤秀的。
“让我死了吧,我早晚都会死,我不想叫人枪毙……”邢梦鱼哭得凄惨,章望生把岸边自己的旧衬衫拿来,给她披上,邢梦鱼哭得更厉害。
“怎么回事,别哭啊,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章望生问她话。
她起先不肯说,闹着要跳河,最后,没力气了,坐地上断续跟章望生说了,大热的天,章望生听得浑身冰凉。
“你太傻了,邢梦鱼,你怎么那么傻?”他震惊着,惋惜着。
邢梦鱼呆滞看着水面:“我知道自己傻,被人骗,我太想回去了,他们说谁能开证明,我就找谁,我没办法……”她想的太简单,她一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要能回城就好。
章望生不忍心问,却必须要问:“都是谁?你能不能确定是谁的?”
邢梦鱼不停摇头:“我不知道……”
她身上几个月不来月经,怕油腥,总想吐,可把她吓坏了,蹦过跳过,拼命捶肚子,想把那团肉弄下来,可就是不掉,顽强得很。
她美丽的脸上,全是绝望了。
“我没有活路了,没有了……”她又痛哭起来,她没人可以求助,也不敢去找那几个男人,他们都有家室,她甚至不晓得孩子是谁的。
像她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被下放到偏远地区,一个人不认识,本来就是件充满危险的事情。
章望生抓住她胳膊:“别这样,你还有爸爸妈妈,你死了,将来他们找谁去?”
“爸爸妈妈,”邢梦鱼喃喃自语,“我不会见到他们了。”
她忽然又爬起来,往河里冲,章望生从身后使劲抱住她:“邢梦鱼,你别冲动,你听我说,我给你想办法,我帮你,你别这样!”
她像是听不见,死命往前挣,章望生到底是男人,把她抱回来,邢梦鱼又哭又抓突然趴他怀里泣不成声。章望生整个人茫然着,他想起初见她的模样,他们一起念高中,谈论的种种,都已经隔得那样远了,恰同学少年,一样的沦落,一样的前途漆黑。
他心里对她涌起很强的怜悯,像是物伤其类,她多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不是她的错。
章望生轻轻拍了拍她,想起她给予过的援手,那时,他在医院,以为自己是好不了了,他在病痛中思考着死亡,一想到南北,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可他活了下来。
“别怕,我给你想办法,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好声安慰着她,邢梦鱼渐渐停止啜泣:“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死,没有办法的,人家会枪毙我的,要么,□□我打我,与其那样,不如现在死了。”
章望生不停鼓励她,他握紧她的手:“你相信我,我一定给你想办法,先别死,听见没有?”
他说这些话时,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先稳住她,章望生不能接受一个人死在眼前,更何况,邢梦鱼是他的同学,还帮过他。
他把她送回宿舍,安抚几句,刚要走,邢梦鱼抓紧他,两只眼惊恐无比:“我的肚子会一天比一天大的。”章望生点头,“你别怕,你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章望生神思恍然回来,南北早做好了饭,烧的面筋汤,放了茴香叶子,特别有味道。他没什么胃口,满腹心事,南北便把碗筷收拾了:
“我去趟李崎哥家,李嫂子叫我去拿鞋样子。”
章望生抬头看看她,南北也一样青春美貌,他忽然说:“以后晚上我到办公室接你,咱们一块回家,不准自己走。”
南北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我又不是小孩,也不远,我早回来好做饭啊。”
章望生很坚持:“那也不行,以后必须我接你。”
南北说:“那好,我等你就是了。”
章望生陷入沉思,他一个年轻男人,没娶妻,自然也不晓得什么流产,这也很难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女人,走到哪,都没容身之处的。他皱眉抓着头发,完全没有头绪。
第二天上工,章望生特地留心,邢梦鱼不在,说是身体不舒服请了假。他隐约觉得不好,连忙赶回来,知青宿舍里邢梦鱼正踩着凳子往梁头上挂围巾,她摇摇晃晃,被章望生给弄下来了。
“邢梦鱼,你疯了,你就想死是吗?你不想想你父母?你为了谁回城?不就是希望跟父母将来好在城里团聚吗?”章望生掐住她肩膀,希望她振作,“你看看我,我父母兄长都离世了,只有一个妹妹,我也想过死,觉得日子不是人过的,咱们重逢那天,我一身粪水,可只要想到我妹妹,我就觉得我能活下去,你也一样,你还有爱你的父母,你想想他们!”
邢梦鱼哭道:“我不想死,我想爸爸妈妈,可我害怕叫人知道了,我会死得更惨,我不要那样。章望生,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帮不了我的,你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要是世上的人,都是你该多好……”
她对他重新有了感情,他多好啊,他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人比章望生的灵魂更洁白,更珍贵,可已经晚了,邢梦鱼绝望崩溃地想到,下辈子我一定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活不到光明的那天了,真到那天,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家,我要回家……”她也清楚,章望生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人,这多么稀奇,天地之大,还有个章望生把她当人。
邢梦鱼嚎啕大哭,章望生沉默着,眼前是两条白的腿,脚踝堆着裤子……他被那样的场景揪疼了胸口,人为什么这样痛苦,人生为什么这样悲凉,他眼泪流下来,轻轻说:
“你让我再想想,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
他找到其他女知青,叫人看住邢梦鱼,说她精神状况不太好,思家太甚,女知青说知道,邢梦鱼特别爱想家,几乎每天都哭,枕巾每晚都湿透,第二天总要晾枕巾。
章望生失眠了,他一夜没睡,他坐在院子里抽起烟,南北说烟臭,他那之后就没再抽过。
星光很美丽,银河绵延很长,不晓得岁月的长河也绵延了多久,这星河之下,映照过多少欢笑,多少痛苦,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恰巧都掉进了时代的泥淖里,生命如此廉价。
章望生极其痛苦,极其挣扎地坐了这么一夜。
他一连几天,都没法成眠。
南北发觉他的异常,她觉得他看起来很憔悴,担心地问:“三哥,你生病了吗?”
她忍不住踮脚摸摸他额头,章望生觉得心都被烫过去了,他强忍眼泪,攥紧了她手腕,力度太大,弄疼了南北,她皱着鼻子:“三哥,三哥,你干嘛呀?”
章望生心里有股极强的冲动,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南北生气了:“疼死我了,我手都要断啦!”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一刹,近在眼前,却又远远不可得了。
“你要到哪儿去?”章望生着魔似的问她,南北低头,看着自己白一块紫一块的手腕,娇嗔着打他两下,“我要登记东西呀,三哥,你是不是发烧了?”
章望生像是笑了一下:“可能有点,脑子不太清楚,夜里没睡好。”
南北便亲密地挎他胳膊:“那你休息好了,请个假,我好好的,我去工作。”
章望生抚摸起她的脸蛋,许久不曾了,南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使劲蹭他掌心,又弯起带笑的眼睛。南北不舍得离开他,她想跟他腻在一块儿,但又不能,她撒娇着说:“晚上你去接我,我等你。”
南北高高兴兴去了队里。
章望生找到邢梦鱼,她不吃不喝,人很虚弱,还在知青宿舍躺着,他也不用避嫌了,他已经打算娶她。听他说完来意,邢梦鱼疑心自己听错,她不敢相信:
“你要我?你愿意要我?”
章望生轻轻说:“我要。”
邢梦鱼泪如雨下:“可我已经脏了,章望生,我配不上你,我肚子里还有个不知是谁的野种,你是疯了吗?你要我这样的人?真的吗?”
章望生说:“真的。”
他们都流了眼泪,眼泪跟眼泪,是那样的不同。
第45章
章望生跟邢梦鱼谈了一会儿,她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痛哭流涕说这样对不住他之类的话,但最终,邢梦鱼意识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心底,同时有了隐秘的喜悦的希望。
章家的老房子,章家花园,废弃许多年了,成了座荒园。日光月光轮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白蚁啃噬着大梁,一切那样破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只有野草它不开花,也不结果,一年又一年不晓得要做什么。章望生一个人悄悄进去了一趟,他站在往昔的会客厅,想问先人,先人早死了,死的就像没活过一样。
没人回应他,他的心,也叫白蚁咬了。
鸡跳到石榴树上,神气活现,南北笑着骂了一句,她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小时候,她羡慕王大婶家能喂些家禽,现在章家也能了,她每天都很高兴地去捡鸡蛋,每天早上,都要给章望生煮鸡蛋吃。
他们吃饭的时候,章望生告诉了她,他要和邢梦鱼结婚了。
南北听得一哆嗦:“什么呀?”
章望生又重复一遍,说:“以后,她就住咱们家了,你放心,三哥该怎么对你还怎么对你。”
南北好半天都不信,她茫然了,消息太过巨大,她脑子空空洞洞的。
“你不喜欢邢梦鱼的呀,你还说过,你不娶她……”南北六神无主地看着章望生,她慌了神,嘴唇一颤一颤的。
章望生没法解释,一个字也没法说,机械张嘴道:“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我现在这个样子,邢梦鱼最合适,我们又是同学彼此了解。”
南北像个狗,惘然地舔着空碗,不知所措,她又觉得像梦,章望生一直很和气地跟她说话,这个场景是她做的梦。
院子里鸡从树上飞下来,扑啦啦乱响,南北扭头,看看院子,又转过来瞧着章望生,她不愿意相信,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梦鱼,她好像走得好好的,半道被人冷不防泼了一缸冷水。
她呆坐了会儿,才火一样地烧起来。她对章望生又打又骂,声嘶力竭叫唤着,像悲鸣不已的小兽,她反复问他为什么,除了这句,不晓得要问什么。
章望生坐着不动,像冷了的死了的石像,嘴唇惨白。
“你杀了我吧,你不如弄死我,你个王八蛋……”南北滑落到他脚边,章望生想抱她,她先是咬他,头发都弄散乱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南北觉得心叫他给直接从胸膛拿了出去,她敞着怀,鲜血直流,可章望生好像看不见。
“三哥,你说是假的,你说是假的,你说啊,你说……”她晃着他胳膊,章望生便低下头不停抚摸她脸蛋,她哭累了,嘴里一直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最后,像小孩子那样,跪着仰起头,眼泪不停往鬓发里流去。
“你不能这么着,三哥,就咱们俩过日子,不能有旁人,咱们答应过二哥的,咱俩一块儿好好过日子的,说好是咱俩的,没有旁人……”她苦苦哀求着他,浑身发抖,像刚生下来的小羊羔,跪着,哆嗦着,站也站不稳,还带着脐带的血,本能地找母亲。
她就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嘴巴撇着,不住抚弄着父母的胳膊,想要寻求安慰,想要他看到她。她哭得抽搐,一直说话,一直说话,章望生把她搂在怀里,像在夜路里护着一簇火苗,风这样大,火舌头把掌心舔得无比疼痛。
“我答应你,结了婚也像以前那样对你,一点都不会变……”他的话溺死在泪水里了。
南北肩膀一缩一缩的,她最后嗓子哭哑,只能发出细弱的,病猫子一样的声音。章望生的衣裳,叫她哭得湿透,他心如刀绞,没想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坐饭桌旁吃饭。
她慢慢不哭了,章望生守着她,唯恐她做出什么极端的可怕的事情来,然而没有。直到他去大队开了介绍信,月槐树一下躁腾了,都说章望生到底是跟邢梦鱼搞过破鞋,又说这两个,一个臭老九,一个□□子女,特别般配。
社员们见了南北,跟她玩笑,说她又要有嫂子了。
南北浑浑噩噩听着,她心里有点恍惚:哦,不是梦。
这是真的。
她这才再次发起疯,往山上跑,山路不平,她把鞋扔了,光着脚被细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烂了脚掌,道路两旁的沟沟里,野酸枣结了果,有红了的,也有依旧青青的,苍耳沾满了裤脚,她的脚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口气跑到章望潮的坟地,扑在上面,她只能找死人了。
章望生上山来找她,他跑得很急,一路问人有没有见着她,人家告诉他,南北往山上去了。他累得心口窝疼,远远看见二哥坟头有个身影,就是她,他垂着脑袋,缓了一缓才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
“南北。”
他喊她一声,南北尖叫:“你不要过来!”
章望生见她脚被扎破了,上前说:“跟我回家吧,天要黑了。”
南北摇头:“我没有家,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家……”
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我没有不要你,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听话,跟我回家,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南北抓起把土,用力朝章望生脸上砸去,章望生还是朝她走来了,她嚎啕大哭,暴躁异常:“你滚啊,章望生,你叫我恶心,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恶心了,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不配我爱!”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恨不能现在大地裂开条缝,她会毫不犹豫跳进去,地再封口,她就再也不用这么痛苦了。
章望生把她背下了山,她真是大姑娘了,变沉了,他也好些年没再背过她,小的时候,他背过她那么多次,她不老实,总是乱扭,他那时觉得她怎么这样调皮啊,一点不像小住儿。
他这才惊觉,他很久没想起过小住儿了,人啊,就是这样的,什么伤痛,都会叫时间给涤荡了,他希望,她能有一日忘记这痛苦,忘记他,她会找到更好的爱人。
南北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她哭不出声了,也不说话。她痴痴呆呆坐床上,太不公平了,她从小就爱他,他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可他只去城里念了两年书,魂就是人家的了,她呢?像只可怜的小狗,尾巴摇断了,他也不会心软一下,他不爱她,就是这么简单。她唯恐他不爱她,起小就殷勤表白,她晓得自己做错过事……是了,原因就在这,他始终没真正原谅自己,他找了个他爱的,信任的,那个人注定不会是自己。她的付出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狗屁一样。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跟十一年前一样,十一年,这个梦可真长,长的让人以为是真的。他要跟人家高高兴兴过日子了,生娃娃,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最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人一旦有了娃娃……她拿什么跟他的娃娃比?南北想到这,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他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怎么会跟从前一样?不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章望生给她小心挑着脚里的刺,她木木的,意识混沌地叫了声“妈妈”。
章望生手一颤,很快,他看不清针了。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她也不怎么吃东西,章望生请了假,一直陪着她。
婚礼到底办起来,邢梦鱼叫女知青给打扮了一番,喇叭班子在那吹喇叭,南北远远看着,她看章望生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难得找李崎借了件衣裳,没有补丁的,红花别在胸口,特别鲜艳。
不管人说什么,他到底跟邢梦鱼结了婚。
天大的事,到最后都变成大伙吃一顿,喜笑颜开。
南北心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呢,她东西收拾好了,章望生不晓得,他怎么会晓得呢?他忙着当新郎官,很英俊,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嫂子,你帮我看着南北。”章望生拜托了慧珍,李崎的媳妇。
慧珍觉得邢梦鱼漂亮,就是不太能干活,挣工分吃饭是个事,她也不太好说人家挑媳妇的事,便跟李崎两个,尽力帮衬这一场婚事。邢梦鱼跟父母失去了联系,章望生也无父无母,坐下吃席的,无非是月槐树的父老们。
喇叭声喜庆,响亮,月槐树非常热闹。
章望生目光时不时搜寻一番,他在找她,南北不说话,就跟其他人一样在墙角站着,人家在看热闹,她被人问话也不吭声。
她当年来,就是一场酒席,现在要走,也是一场酒席。区别不过一是送旧,一是迎新。
章望生到底穿过人群,过来跟她说话,她甚至冲他微微笑一笑,他摸摸她的头:“饿了吗?厨房炸馃子了,要不要先垫垫?”
他真虚伪,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像从前那样的语气,神情,装什么呢?
人声嘈杂,喇叭声也嘈杂,马老六在不远处高喊了一句“望生”,章望生似乎还有话想说,他看她一眼,南北很淡漠,她动也不动直视着前方,周围人说新娘子要来了。
她的心突然就扭曲起来,她恨不得邢梦鱼死掉,现在就死,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她要看她戴红花吗?她要看着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吗?呵,没个长辈,他们拜鬼去吧。
南北又颤抖起来,她匆匆走开,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了。
人群里一阵哗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涌,说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马老六说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只是远远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里就轰的一下,感觉告诉他:这是来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树来了两个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男的能看出年轻是个美男子,鬓角花白,眼睛却还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肤很白,不过脸上有些皱纹了。他们一看就是城里人,跟月槐树的人不一样,这是种直觉,非常准。
章望生看到了刘芳芳,她烫了头,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两人说着什么,瞧见章望生,好像有些惊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过来,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证明。
“望生,这是省城的黎钧鸿、陈娉婷夫妇,他们是来找个人,这个人啊,你一定认识。”刘芳芳语气明快地说,她笑容满面,一点不像原来的她了,“今天是你结婚吗?”
章望生看到远方来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远无法把握的了。他内心非常恐惧慌乱,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事情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也没怎么记清刘芳芳介绍这对夫妇是做什么的,他只看到了一张发黄的,陈旧的照片,上面是四岁的南北,跟她来他家里那年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也从黎钧鸿的五官里,看见了南北。
一切是那样遽然、混乱,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来,社员们簇拥着她,她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妇,穿着得体,略带点口音,气质非常好。
社员们欢天喜地告诉她,你这是凤凰蛋掉鸡窝啦,快叫人呐。
叫什么人?南北惶然着,人家七嘴八舌告诉她,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这对夫妻流了眼泪,南北只觉得怪异,她同样是没有任何准备的,但就是发生了。
社员们说来的巧啊,正好留下来吃席,真是喜事成双啊。
南北听这对夫妻不住叫着她从没听过的名字,她麻木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爱我,你们是爸爸妈妈吗?她转过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经在人群之外了,他看着她,沉默地被人隔开。
“与时,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妈妈?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长,你小时候总爱揪他眉毛,你记不记得?”陈娉婷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抚摸南北。
南北不记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扑到陈娉婷怀里:“你们带我走吧,我本来就要走的,咱们走吧,现在马上走。”
黎钧鸿夫妇愣住了,他们坐火车来,几经转车,本意是找到人后好好酬谢,在老乡家里住上两晚,再带走孩子。
黎钧鸿想说点什么,南北已经哆哆嗦嗦问道:“爸爸带什么了吗?”夫妻俩都带了包,装着钱和一些难得的肉票布票。
南北接过包,拉开拉链,她把钱跟票抓出来,挤过人群,塞到章望生手里,恨意、愤怒,全都又跑了出来,她当着月槐树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齿地说:“还你的,章望生,都给你,这些全是你的了,你养我这些年,这就一笔勾销了,全勾销了!”她昂着头,眼泪一滴也不叫它淌下来,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红。
“你发财了,章望生,你好好拿着养你媳妇,将来还能养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妈,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我,你这些年活个屁呀,别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么心,收养我干嘛呀,晓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儿的!你二哥晓得你什么德性,”她看见他眼泪了,笑得更厉害,扯住章望生给四周的人看,“你们看看他,大男人家动不动跟娘们儿一样,哭哭哭,哭给谁看呀,章望生,你就是个孬种,我终于可以走了,谁稀罕呆你们家?我告诉你,我跟你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够了,你看见没有?我爸爸妈妈来了,我要走了,”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还有月槐树,都再也没关系了!”
她踉跄错开他肩膀,投向黎钧鸿夫妻,有人搂住了她,是陈娉婷,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没解释,低着头,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缓了几秒钟,把二哥给她画的小老虎,他给她叠的蚂蚱、花篮,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抱出来给她。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一把被南北夺过,她冷冷看着章望生,问爸爸要了打火机。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她点燃了东西,火光一舔,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飞去了。
火光隔开了两人,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她没有再看章望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
第46章
南北跟着父母, 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火车平滑的轮子轰隆轰隆颠着,动着,在无边无际平原的夜晚里远离了月槐树。她靠在妈妈陈娉婷的肩头,看外头的树影,一会儿过一个,一会儿过一个。
七五年,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长,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反扑得厉害,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垮台,黎钧鸿夫妇回家,当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两个,说起还是难过的。因父母的关系,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还有个哥哥,之前在厂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长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见得有多聪慧,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与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钧鸿的调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家里布置起来,请了保姆,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在街上买鲜花,插在釉里红的瓶子中。
保姆会做红烧肉,桌上有了白馒头,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为了念书方便,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跟家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钧鸿夫妇都是极为内敛的性格,也许有饱受运动之苦的缘故,谨言慎行,从不乱讲话,饭桌上也是安静的,只有咀嚼声,南北说起学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饭时请不要说话。”
南北道:“那不很闷吗?大姐,你插队的时候吃饭……”
“我说了,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她也看不惯弟弟,因为他吃饭相当粗鲁,没有教养。
南北对大姐经过如此之多磨难,还能保持旧习,非常诧异。她还发现,其实父母之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夫妻两个,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但跟她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
有一次,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跟她谈谈话,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他很有学识,做事很勤勉,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
黎钧鸿说:“一直都没细问过你,怕你伤心,但现在局势好转,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当然,也许父母私下说过,南北不晓得。她没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想,他应该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她十九岁,风华正茂,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当没存在过。
“爸爸,我觉得不用,我们当时给了钱还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无谓说道。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这是家里,南北看见他眼里掠过的警惕,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过,但总算熬过来还是幸运的。”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悲从中来。
“爸爸,国外好吗?”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当年是何等意气,不说也罢。
“好是好,可当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
南北自然清楚后边发生了什么,爸爸不说,她也猜的出,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
黎钧鸿摸着书说:“这十多年,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见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安慰说:“爸爸往后还是能大有所为的,日子好起来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爸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她想留学,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父母的爱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见黎钧鸿偏爱她,隐晦发过火,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跟夫妻两个吵过,都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
“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有点指责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懒得打扮自己,只好来说我。
她托了托头发:“现在流行这样的,很时髦。”她见过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穿高跟鞋,涂口红,真是迷人。她现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真是没得比。
大姐很激动:“你不好好念书,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
南北说:“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妈妈,你看黎与时,她这个样子,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还是那个样子,她只对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连一直向往的妈妈,日子长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陈娉婷受过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给挂到树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证明,所以,她变得特别不爱说话。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处,跑到陈娉婷怀里哭起来,说黎与时简直是家里的反动分子。大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着班,念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二哥,她心里难受,她觉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点不想当工人。
南北对这种口号式的措辞,厌烦透了,陈娉婷没有批评她,只说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头答应,依旧我行我素会跟大姐对呛,她没有受气的觉悟。到了夏天,又买的确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条布拉吉早送给了个子不高的同学。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人都沸腾了,正儿八经的考试,整整断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报纸,听到广播,从城市到山窝,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月槐树,这时候,章望生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还能参加劳动,再后来,精神越来越不好,失眠多梦,有了很严重的偏头痛。邢梦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子笨重,孕后期关节疼,总起夜,她的营养全叫婴儿夺去了,自己四肢纤细,只有腰腹粗大,行动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来几次,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刚开始不是很习惯,后来便看淡了,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难睡个整觉。
院子里挂满了婴儿的尿布,邢梦鱼坐月子不能碰冷水,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里飘着婴儿的排泄物,院子里,充斥着婴儿的哭号声,章望生疲惫不堪,他每天强撑着上工,回来要照顾女人、孩子,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来,有些先天不足,邢梦鱼又没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买些羊奶,贴补这个男婴。但这孩子还是虚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细细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脑袋。
刚开始,两人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张嘴,章望生挣工分很困难,邢梦鱼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钱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让动,有一天,邢梦鱼终于忍不住爆发,想要吵架了。
“这本来就是人家给你的啊,为什么不用?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她觉得很荒唐,不晓得章望生在坚持什么。
章望生不说话,邢梦鱼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她忍不住哭,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就叫我们娘俩饿肚子吗?我无所谓,孩子呢?”
生活一团乱麻,依旧是贫穷、饥饿,没有尽头的劳作。邢梦鱼晓得指责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责完了,十分后悔,泪眼吧嗒地说:“望生,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要我说,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来,给一些酬谢难道不应当的吗?我看她家里人模样,条件应该很不错,我明白你拉不下脸找人家帮衬一把,但之前给的这些钱跟票怎么就不能应急了呢?”
她记得当日南北走的情形,觉得很怪异,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邢梦鱼后来也猜出点什么,她有一次,打外头回来,见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见个背影佝偻着,肩膀抽动,脸都贴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没有声音的,因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红,脸上有泪水的痕迹。她晓得问不出什么,就没问,她等他进厨房做饭,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儿有半个脚印,显然是抹水泥时没干有人踩上去的。
章望生对她不差,邢梦鱼对他很依赖,同时又容易生气,无论他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就算有些个什么情愫,人家也已经走了,跟着那么体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这些钱票,人家晓得吗?
她想说动他,章望生轻轻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用的。”
邢梦鱼说:“怎么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这明明就是给你的。”
章望生到底都没被说动,可邢梦鱼还是偷了个机会,拿去用了,两人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章望生少有地发了脾气,他眼睛通红,神情颓废潦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整个人空空的,能飘到莲子一样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彻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样,总咳嗽,肺像是竖着两排空管子,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邢梦鱼要照料小孩子,还要顾着他,叫日子磨得几乎想死,这样熬到七七年,知青们疯狂准备高考,人心动荡,都闹着要回城。
章望生缠绵病榻,眼睛因为之前在油灯下给小孩子缝制衣裳也坏掉了,看东西模糊,他错过了冬天的首次高考。来年夏天,他勉强能下地,邢梦鱼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没能参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这个时候,离七七级大学生入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学,她读的西语系英语专业。黎钧鸿特别高兴,他觉得女儿很争气,事实也是如此,夫妻两个坐火车去送她,到了北京,他们一块儿逛了景点,下馆子吃饭,南北雄心万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来自各个阶层,有的人已经成家,有的人在乡下插队多年,她的年龄正好,让那些年纪大的羡慕,说她一点也没耽误,生正对了年景。南北心道,谁还没吃过苦么?她很快在校园里如鱼得水,和其他人那样埋头苦学不太一样,她是轻盈的,懂享受的,她觉得每天的太阳都非常明媚,要学习,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课上都出现过,到处蹭课,听课,她喜欢大胆发表观点,因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热忱、踊跃,他们对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问题,展开激烈讨论,对于过去十年也开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复旦大学一位中文系的学生发表了小说《伤痕》,大家读了,聚在一起对过去进行了一场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学一块儿办诗社,办刊物。跟经济系的谱曲子,创作歌曲。她还到哲学系去听老师讲弗洛伊德、存在主义,这一切太新鲜了,太震撼了,在这片土地忙于各种斗争、劳动改造之时,原来,远在天边的西方思想界已经对斯大林的问题争论不休了,这让南北大为吃惊。
她在七九那会读到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评述》,大家对社会主义的危机,都非常关心,大学生们乃至整个知识届,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可令人苦恼的是,当初用来批判的武器,现在成了要批判的对象,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被大家强烈地否定了。
“那就应该关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义。”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论中发言,同学们非常认同,他们都认识她,她是很会唱歌、跳舞,交际的漂亮姑娘,有见解,有思想,所有人对她印象都特别美好。
唯一反驳她的是冯长庚,他是七八级国政系的学生,他长高许多,瘦瘦的,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他又跟回了父亲的姓氏,彻底离开月槐树,南北已经好些年没见他,她发现冯长庚这人有一点肯定是没变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调。
南北微笑:“那你觉得往后的政策,应当立足于什么呢?”
冯长庚说:“我不知道,但你说的人道主义一点不稀奇,几百年前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之前,就有了这些思想作为支撑。你说这些,是希望我们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这时学校里诗歌特别火,很多人爱写诗,读诗,大家积极投入对新语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种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号式表达,这种感觉特别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眼界拓宽了,来到了新世界。
他们很难想象在三年前,这些字眼还是完全不可能在公开场合讨论的。
南北说:“资本主义就没有值得借鉴的经验了吗?冯同学,你大不可必谈资色变,人跟国家都是要在不断探索中自我革新和进步的。”
她听说冯长庚在校园里也很活跃,他变得健谈、自信,不会再跟她抢柴火。
等到同学们散去,各自去食堂,冯长庚走到南北跟前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你过去的事。”
南北嘲弄道:“过去的事?过去怎么了,我过去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冯长庚说:“你现在很受欢迎,我刚入学就听人家说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晓得你过去在月槐树的事,难免有损你的形象,我怕你担心我跟别人聊这些,说一声。”
南北冷笑:“你爱说不说,我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冯长庚,你这人特别无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接我话茬,你喜欢我是吧?”
冯长庚没吭声。
南北忽然爆出一长串的笑,她是一点不在乎人怎么看。
“你死心吧,我对你这号人压根没兴趣,咱们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还是好好学你的习吧。”
冯长庚像是很习惯:“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些月槐树老熟人的事吗?”
南北面无表情:“不想,跟我没关系。”
冯长庚说:“那咱们确实都知根知底,一样铁石心肠。”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冯长庚,你别自恋了,每次你都往脸上贴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搞清楚,咱俩不一样,现在更不一样,你充其量,就是我这么多爱慕者中的一个,既不突出,也不特别,你自恋个什么劲儿啊?”
她想笑就笑,笑着笑着那个声音会陡然一顿,像在悬崖边刹脚,面容沉郁起来,这一点,没有人能理解的。
冯长庚被她说得毫不留情面,他也晓得,她就是这样,是长满荆棘的玫瑰花,连花芯子,都是刺做的。
每个系都有她认识的男同学,人家追捧她,推崇她,她跟英国女王似的,哪儿哪儿都是她的领地。她时而平和可亲,时而又冷漠非常,叫人非常难把握,她是开朗的,同时也是孤僻的,她总是出现在公众场合,一点不怯生,但从没见过她和谁真正走得很近,她跟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可当人家产生幻觉时,她又立马摆出不能冒犯的姿态,同学们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矛盾的人。
冯长庚远远瞧见过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谈阔论,穿着非常别致的裙子,一个学校里,没一个人穿,后来才晓得是找裁缝按俄国名著插画风格做的。她有个姑姑,留在美国,七八年开始中美之间访问频繁,大约是联系上了,黎与时的物质条件在学校里是很出名的富足。
当年,黎钧鸿家里因为被搜出几封与妹妹的书信,就成了他里通外国的铁证,罪上加罪,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时局一变,有美国亲戚,是一件相当时髦,令人艳羡的事情。
到了冬天,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衣,对着镜子,擎起一支口红打扮,她还喜欢穿高跟鞋。她写信给妈妈,鼓励陈娉婷也打扮起来。有时候,她会跟美国的姑妈通国际电话,姑妈在电话里很爱说琐事,什么唐人街的卤菜不地道啦,圣诞节又下雪冷得很,犹太人邻居送了点东西不晓得回什么好……南北问:“唐人街卖中国的吃的吗?”
姑妈说:“很多的,但毕竟没家里的好,你爸爸给我寄了些罐头,我爱吃的,你在学校里好不好啊?”
南北握紧电话:“很好,大家都很能吃苦,学习氛围很浓厚,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姑妈笑道:“中国人就是特别能吃苦的,走哪儿都是,苦真是吃得够多的了,希望你们这一代往后不要再吃的好。”
姑妈八零年回国探亲,带了许多东西,同黎钧鸿一见面,自然是要抱头痛哭,因为哥哥那两道浓眉,已经叫岁月摧得花白,眼袋非常明显,总像含了一泡热泪。姑妈问起自己的同学,知晓在下放时脑出血死掉,又是一阵唏嘘,但很快高兴地说起南北留学的事情,因为公派名额太少,竞争很大,不亚于七七年高考。姑妈说自费也可以的,到外面闯一闯,才晓得这里跟外面差距有多大。
因为她聪颖,全家偏爱于她,惹得大姐同二哥都很不满。大姐没能考上大学,念的师范,不用花家里钱很自豪,但听姑妈说留学的事,心里又失衡起来。客厅里的欢笑,叫人难受,大姐酸溜溜问姑妈留学到底要花多少钱,南北道:
“无论花多少钱,自己能想办法挣呀,人有手有脚,美国遍地是机会,还能叫活人饿死不成?”
大姐说:“你别逞能,又没去过美国,资本主义国家再好也没社会主义好,到那吃苦可别后悔。”
南北说:“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再说,苦不苦,你问问姑妈不就清楚了?”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姑妈打圆场说:“有时候会想家,这些年,我一直很牵挂你们。那年纽约下大雪,我一个人走在高楼大厦下头,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心想不晓得你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不能通讯,真是害怕得很。我真是怕,能回来的时候人家跟我说,你家里已经没人了。”
姑妈拭起眼泪,南北手底正转着地球仪,呆了一瞬间,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妈。大姐却对姑妈的话嗤之以鼻,你在高楼大厦下空落落的,哪里晓得我们在干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
八一年的时候,南北得到了公派留学的名额,很不容易。那时,出国热已经起来了,她在走之前,还是爱各个系乱窜,去听课。
中文系是最热闹的,也是最会出风头的,他们诗人多。刚进校那会,教材没来得及更新,还夹杂着工农兵时代的东西,到了这会儿,这批人已经没什么不敢评论的了。
南北跟人一样,端着饭盆,挤在人群里看贴出来的油印新诗,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挤什么,反正热闹,她打小就爱热闹,往人堆里扎。中文系的课堂非常自由,年纪大的同学,被允许在教室后头抽烟,真是风气开放得很。
中文系的课也很受欢迎,乌泱泱到处都是人,老师非常热情,大约是憋了许多年没能传道授业,有时候跑学生宿舍里也要讲,你不想学,知识也要很凶猛地往耳朵里冲锋。南北坐底下,忽然觉得老师挺像李豁子说书,那么多人,全如饥似渴跟饿了八百年似的盯着他。
她不晓得怎么想起了李豁子,月光下,两个眼睛黑洞似的李豁子。
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
南北本来正跟周围的人恣肆谈天,她突然冷了脸,一言不发等老师上课。
教授最近在讲俄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老师很有激情,拈着粉笔头,又念又讲,还会用俄语念一段原文让大家体会语气。
“我…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爱您。我可以为您而死,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说您坏话,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如果我们贫穷,我可以工作,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南北在下面又一次读起《白痴》,她读着读着,就把书合上了,读不下去了。她也可以为一个人死,在过去的时候。
“在座的诸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过去都是受害者?”老师环顾着说,“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公爵,我有一个同行,他曾经跟自己地主出身的老母亲划清界限,很坚决,眼睁睁看寡居的老母亲死去。后来,他自己也被下放,吃了很多苦,他每每回忆起这些,很痛苦,他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冤屈的,是悲惨的,可一想到他的母亲,就格外悔恨,他真的清白吗?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好好思考,完全清白的,仁慈的人,你们认为有没有?像公爵这样,怀着基督的大爱,一个完全清白的人,到底在现实中有没有?为什么这样的人,最终却只能变成一个真的白痴?”
南北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吞没了,她不晓得老师跟同学们什么时候讨论起来的,她等人说完,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
“有的,世上有公爵这种人。”
许多人反驳她。
“这只是文学角色,当然,俄国也许会有,因为他们有东正教传统,他们深受影响,宗教的力量是很狂热的,但我们的传统是中正平和,穷则独善其身,如果连自身都无法保全,谈去爱别人,帮助别人,是很可笑的。”
南北抱紧书:“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你不能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说没有。或者你有幸见过,却不愿意承认,因为他的爱是平等的,人都想得到偏爱,而不是平等的爱。”
别人笑着问她:“黎同学,你见过类似公爵这样的人吗?”
南北胸口被烧起来:“是,我见过,我见过这样的白痴,”她不晓得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就激动了,“有人就是这样的,这一点都不可笑,”她手也跟着摆动起来,“有人就是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乱七八糟,还要管别人,连一只鸟的死活,他都要管,他不仅是平等地爱每个人,他也许连猪圈里的猪都爱,你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满脑子都装着别人,不对,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别人,你告诉他不要去多管闲事,他要去的,跟他没关系他也要去的。他救过一只落单的大雁,像照顾小孩,他还说,饥荒的时候人把翠鸟都吃了,翠鸟特别漂亮,他一想到那只翠鸟都能淌眼泪。他被人整惨了,可他还是能看见旁人,一直能看见,好像别人都是瞎子,就他双目明亮。我不晓得他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这么奇怪,就像我无法理解这个大作家的男主角,你们说的对,这样的人,是没好结果的,我可以肯定,他没好结果,因为他是白痴,他妄图拯救一切,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凡人,”她颤抖不已,整个人陷入一种发狂的状态中了,大教室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南北。她哆嗦着翻书,还要说,“我认识这样的白痴,不代表我认同他,恰恰相反,我觉得他很虚伪,就像书里说的,”她捧起书,泪水从眼睛里汩汩地流,“公爵,她不会谅解的!阿格拉雅对您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爱,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抽象的灵魂。您可知道,我可怜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不爱这个,也不爱那一个,从来也没爱过!”
她读着读着就纵声大笑了,极其失态,她好些年没哭过,都没意识到鼻涕、眼泪,都已经出来了。
“老师,同学们,在座的诸位,所以我对这个角色的看法就是,他是最虚伪的,最没有道德的,你们不要被他蒙蔽了,他只爱自己,从来没爱过任何人!说什么神性?一个人,他就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最后变成真的白痴,是他罪有应得,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同学们错愕地看着她,大家都站起来侧身去找她的样子,她那样美丽,脸却扭曲了。她自己说话前后矛盾,颠倒,语无伦次,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她好像在赞美公爵,又激烈地指责他,否认他,她好像下一刻就能钻进书里,把公爵拉出来□□一番。
她痴痴呆呆地跌坐,抬起脸,发现一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男人也在看她,他坐在那里,看着很年轻,但又有些不够年轻了。也不晓得是社会上来旁听的,还是本校学生,因为本校遇到三十岁甚至更大年纪的大学生,都是不稀奇的。
两人目光碰着了,却极其陌生,南北压根也不认得他是谁,她又低下头去,有好心的同学递给她手绢,她攥紧手绢,过了会儿,才又抬起脸,看那个人。
第48章
章望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没想过的,因为南北对他来说,一走就是音讯全无,他也没打听过。他其实已经不太能记清楚她的脸了,但她一站起来,他就晓得,是南北,她光彩夺目,像突然间跃出的一轮艳阳,照得人眼睛疼。
她叫马六叔提溜着耳朵,拎到跟儿时,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两人对视了那么一会儿,都没有要相认的意思,全然陌生。下课的铃声一响,学生涌动起来,那么多的人,一下把她挤进人海里,她的脸、胳膊、肩膀,全叫什么东西混为一体了,只剩卷发里插的那支凤凰碎钻闪烁着,凤凰要振翅高飞去。
他跟几个一块来的同志,也叫人挤着,章望生眼睛还在找着她,要多看一眼,郑丰年同志在他耳朵边大声说:“望生,咱们就别跟人学生挤了,等人走完再出去吧。”
几个人手里拎着一样的公文包,印有“农学委”字样。
章望生像没听见,他跟学生们挤到门口,叫同伴先走一步,郑丰年笑着说:“望生肯定想跟人老师交流几句,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他们这一行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当地农村发展研究组的代表,投给北京的论文被选中,特地来参会研讨的。
南北留在教室里,老师跟她说话,老师能感受到她丰沛的情感,但不晓得原因。她出来时,见章望生还在门口,他看起来,很有些知识分子的味道,戴着眼镜,非常斯文儒雅,猛得一照面,有点二哥的意思。
“在这念中文系啊?”章望生还是跟她打了招呼,他想,无论如何,最基本的招呼总能打的吧,他不算太年轻,也不算老,装作没看见是很幼稚的,显得没器量。
他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印象里,她妈妈当年喊了她的名字,却没听清楚,只晓得姓黎。
真是好些年没听过这声音了,跟天边传来的呢,非常不真实,南北看着他,心想他是三十岁的人了,三十岁了。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很整洁,白衬衫配长裤,是个英俊的男人。
可真够尴尬的,他是刚念上大学吗?南北冷峭地弯了弯嘴唇,上头涂着鲜亮的口红。
“不是。”南北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没说自己念什么,不必说,他不配晓得自己任何事。
章望生又低声说:“我请你吃个饭吧。”他觉得自己鬼迷心窍,本意是打个招呼就走,两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多少年了,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内容,也聊不到一块去。
南北都觉得好笑了,他以为他是谁?想请她吃饭的人得排二里地远,他把自己当什么?还是兄长吗?她可早不姓章了,也从来不姓章。
但这顿饭还是吃了,她叫上同学,点名去莫斯科餐厅吃俄餐,同学们没来过,有点不好意思,这儿宫殿似的,旋转门进来还真有些晕。南北叫来服务员,咨询几句,点了奶油蘑菇汤、闷罐牛肉、带火腿的沙拉、烤肠、面包,搞了一桌子,青春男女围坐,到现在还没闹清楚章望生跟南北什么关系。
“与时,介绍介绍呗。”同学冲她眨眼睛。
南北很讲究地喝起蘑菇汤,说:“老熟人,正巧碰见了就吃个饭。”
章望生是非常谦和的,他话不多,学生瞧见他的公文包,问他是不是在农学委工作。
几个学生挺热情,很乐意跟陌生人交谈,他们一直不停问,章望生便很平静地说了自己的事情。
南北慢条斯理吃东西,早不需要狼吞虎咽了,她变得很从容,食物不再是充饥的东西,而是要充分品尝,味蕾需要仔细感受。
她晓得了他现在在省城工作,农业部门。章望生一开始是在县气象局,七七、七八年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能参加高考。不过,七八年年底县里一些部门急需相关人才,在社会上招聘,组织了一场考试,他考到了气象局,后来,几经借调,最终在省城落脚,在经济小组研究起农村改革。
当然,她也不懂这个农村改革是改什么,笼统听人说乡下弄了包产到户,早该这样的,南北想道。她也不晓得,章望生这些年,经常外出,跟着一群人跑到安徽几个包产到户的发源地,白天走访村民、干部,晚上点灯写材料,一夜不睡,写调查报告不是想象出来的,要实际去走走,看看,一切都得是真实的。他们回到本省来,又考察起自己很熟悉的公社,章望生在省城里当了大官,这是月槐树社员们最爱传的话,他哪里是什么官,也跟人说不清楚。李大成开始巴结他,运动结束了,李大成这样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新政策的积极拥护者,他们是变色龙,永远能跟上时代的发展。章望生对他很厌恶,避免接触,他来月槐树附近几个公社做调研,都是非常低调的。
“来,我们敬章望生同志,虽然学历低,但是一心扑在老百姓身上,非常伟大。”南北举起酒杯,人都当她是真心的,笑着跟上,她却没喝,“俄国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可咱们却到处是公爵,眼前的同志,就是一位公爵。”
南北挖苦他,学生们没听出来,忙着敬酒。
章望生跟学生们道了谢,人家敬他,他客客气气回酒,说:“言重了,我不是什么公爵,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业工作者。”他语气特别平和,一点也不像吃过许多苦的人,他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从不跟人聊过去。没有人再批|斗他,也不用一遍遍写认罪反思的材料,他能看书、工作,一个人很安然地做点事,这就够了。
他习惯了独居,一个人伏案忙到很久,桌边放着一杯热茶,一叠花生米,窗户底下就是架着的黄瓜、豆角,省机关职工大院里种满了菜,他还栽上月季,学了点园丁的手艺,翻土、分株、嫁接,一棵上头开几种颜色,花朵肥大,院里的人都非常喜爱。章望生这人话很少,也没见家眷,人一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婉拒了,完全不想打破一个人清净生活的状态。
“可公爵毕竟很虚伪,大家日常中应该避免跟这种看起来是个好人的人,”南北站起来,她走到章望生身后,手搭在他椅背上,“打交道,他这样的人,最具有迷惑性,谁沾上他谁倒霉,别看他和和气气哪天捅你一刀,你都没一丁点防备,你血都要淌干了,人还一脸无辜,继续当好人,谁也识破不了,指不定旁人背后还要说你没良心是个白眼狼。”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南北突然这要干什么,她显得特别高傲,特别不屑。
章望生坐那不动,他不说话。
南北的手挪到他肩上,他像是颤动了一下,她笑眯眯告诉大家:“今天请咱们吃饭的章望生同志,别看只念过两年高中,想要骗在座的诸位,容易得很,你们是不是觉得他人看起来不错?可他这个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谁信谁就是个蠢货。我跟他很多年没见了,他有家室的,还来找我吃饭,装文化人,装大款,你们问他话时我心里早吐八百遍了。”她哈哈大笑,惹得周围顾客都往这瞧了。
大伙尴尬不已,事情一下搞成这样,坐是没法坐了,陆续站起来,叫南北跟他们一块儿走。她没走,章望生抬眼看看她,去把账结了。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他下了台阶,转身跟她说:
“我今天冒昧了,不晓得你心里还这么厌烦。”
南北冷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章望生,你又老又穷,今天非得跑我跟前装,我本来懒得搭理你这种人,可都到这份上了,我不陪你演一场你该多失望呀?”
章望生一点都没生气,满心悲凉,他已经很久不去想从前,也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回去跟邢梦鱼吹北京之行吧,啊,还有你的孩子们,他们会骄傲有个去过北京的爸爸。”南北恶狠狠盯着他说,章望生怎么过得好起来了呢?他该在月槐树穷死,生一堆猪狗不如的娃娃,挤在破草屋里,一辈子休想离开月槐树,生是那片土地的人,死是那片土地的鬼,世世代代,永不翻身。
她恶毒畅快地想着,章望生很平静地说:“我们分开好几年了,也没有孩子。”
南北懵了一下,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了?他为了一段维持很短的婚姻,就背叛了自己,太可笑了,实在太荒谬了,他就为了那么点日子,自己都要痛死了,要疯了,没法活了,他说分开就分开了。
她的痛苦,更显得像场闹剧了。南北叫金色的阳光照着,脸上的惘然,也是金的了,像段古艳的木头。
有人为了一晌贪欢,轻易背叛。有人为了天长地久,山水跋涉。太不公平了,她伤心地想到这点,人反而安静了,又看了看他,一句话没再说,往学校走去。
章望生在饭店门口站了很久,等到看不见了,还是站那里。饭桌上,他们一句交流也没有,他依旧不晓得她念什么专业,这些年的情况。章望生顺着马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他觉得走不动了,也不是走在北京,是走在月槐树的山路上,他背着她,道边野草莓熟了,他就蹲下来摘了用大叶子托给她吃,她总指挥他,一会儿弄这,一会儿弄那,自己却不肯下来,真是要累死了,可他还是高高兴兴背着她,能永远背下去的。
他现在却走不动了,脊背靠着墙,老阳在中天,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给掏空了。
章望生回到招待所时,同伴都已经休息好了,他们要往农委办公室去。他简单洗了个脸,也跟着去了。
农委有很多青年工作者,农研室里,老干部跟年轻人交流得非常热烈,听上去像吵架,讨论新的调研成果,商讨新的政策计划。章望生把自己厚厚一沓调研报告,交给老领导,老领导看了很高兴,说:
“就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投石问路嘛。”
章望生发言是最温和的,很少见他慷慨激昂陈辞,他不是那样的人,一点也不激动。他把话有条不紊说清楚,不紧不慢,遇到人家反驳自己,也只是笑笑,等人说完,才再开口。
他看起来,跟任何人都不会产生矛盾,会议结束,只有他脸是白净的,半分未红。
北京的会议是七天,他们商量最后一天有时间就去逛逛故宫颐和园之类的古迹,又想给家人带些东西。章望生晚上没跟着逛,他到理发店理了头发,在路边小餐馆要了碗面条,简单吃完,回去继续整理材料。
国营招待所本来一个屋子住两人,他等人分完,只剩自己了,便单独住一间。单住挺好的,招待所环境不错,有热水,有沙发茶几,他洗了个澡,出来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
他看着看着,便抬起脸,望向大红色的茶壶出神:他很快就要坐火车离开北京了,那么远,火车要开很久才能到省城。怎么那么远呢?隔的真是太远了。
外头有敲门声,他以为是郑丰年他们回来了,说到这几个同伴,都是很真诚很有毅力的那种人物,章望生还管郑丰年临时借了钱,因为那顿饭,他钱花光了。
回去得赶紧把钱给人家寄过去才行。
门一打开,却是南北,他刚觉得惊讶,都没怎么看清楚她什么打扮,她的气息就靠近了,嘴唇贴上来,特别柔软,温温的,这种感觉一下就把人刺激得不行,章望生本能地搂住了她的腰,开始跟她接吻。
第49章
谁也没说话,章望生一手搂紧她,一手把门带上,混乱中摸到插销,划拉过去。他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来,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昏头昏脑的,只晓得撬开她嘴唇,往里头去,他把她舌头吮得发紧,这种滋味他一直没办法忘却,再次得到,他居然对她感激得不得了。
她前几天还跟他像宿敌,公开羞辱他,这一会儿,又跑来找他,章望生心里非常柔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晓得她难过,他对不起她。无论她这回来想要做什么,就让她做吧,她爱怎么对待自己就怎么对待。可他没想到,她上来就很缠绵炽烈地吻住了他。
南北喘着咬他嘴唇,她在学校心神不宁,跟跑过来问,她其实不晓得他走没走,走没走的,她都要找他,他一开门,她心跳隆隆,不管不顾了。
她不是在做梦,抱着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章望生,她非常急,急着去亲吻他,拥抱他,她去摸索那个衬衫扣子,想要解开,章望生已经迷乱了,他想要帮她,可南北把扣子直接拽掉了,扣子掉到地上,滚到了一边。
这一切太快了,也太混乱了,章望生有些晕眩,他没跟人这样亲近过,亲吻的滋味太蚀骨,身体颤一下,灵魂就也跟着颤一下。
走廊响起脚步声,说话声,章望生听出是几个同伴,郑丰年果然敲起了门:“望生,开门呐,尝尝烤鸭!”又是一阵笑声,“望生,老郑请咱们吃烤鸭,你屋里地方大,在你屋吃!”
章望生一手抵着门,一手环抱住她,南北仰起脸,看他喉结在动,眼睫毛深深垂着,她觉得他真是英俊,她打小就觉得他好看,这是真的。章望生血冲着脑袋:
“谢谢你们,我……”
南北的手跟着本能一直走,她不管外面是谁,只是这么走着,章望生脸轰地一下红透,耳朵发胀,他沉寂的身体被刺激到痉挛,几乎要呻|吟出来了。
“望生,望生啊,你怎么回事呢?”外头人说说笑笑,没太在意,不晓得他在屋里墨迹什么不开门。
章望生攥紧她手腕,不叫她乱摸乱弄了。
“郑大哥,你们吃吧,我吃过了,有点头疼想先休息了。”他觉得自己音调一定很怪异,怕人听出来,南北一直昂着头看他,他低头,两人目光对上,她忽然狡猾地冲他笑了,像是憋着,在恶作剧。
外头郑丰年几个还在玩笑:“真不吃啊,那我们吃了,你明天可别后悔!”
章望生深呼吸着:“没事,你们吃。”
他们的脚步声终于远了,声音也远了。
南北红润的嘴唇张开:“我也想吃东西。”
章望生人还在情|欲的震荡中,他有些尴尬,不太好意思:“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她抚摸起他的腰,很暧昧说:“我可以吃你,你要喂我。”
章望生脑子清醒一点了,他脸很红,眼睛也有些迷离,觉得这样不行,什么都没说清楚,她好好一个大学生,跑来招待所找男人,传出去,影响很坏的。
他不够自然地请她在单人沙发上坐,问她要不要喝茶。
南北又藤蔓一样缠上来,她很直接:“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你不要装不懂,也不要告诉我,你不想睡我。”
章望生心跳如雷,这算什么呢?两人当初闹成那个样子,再重逢也不算愉快,她还是跟从前一样,霸道任性,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他能给的早给过了,不能给的,时至今日,还是不能,她大学还没毕业,这种事情怎么能做呢?
南北看出他的犹豫,她紧紧贴住他,蹭他胸膛,他衬衫早散开了,凌乱不堪,皮带也松松垮垮垂下去,整个人显得很不检点。
“你一直想睡我的,只是不敢,现在我早长大了,你很久没碰女人了吧?”她生涩又热情地挑逗他,章望生被撩动了,他很难抗拒这样真实的身体,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勾起些心酸的回忆,他心里充满了怅惘。
“我不清楚你怎么想的,但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说很重要,不能稀里糊涂的,你还在念大学,我也……”
南北捂住他嘴唇:“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她直撇嘴,“你一直这么虚伪,想要的,从不敢要。”
章望生抓她手:“咱们应该先谈一谈,先谈谈吧?”
南北说:“谈什么?你要一辈子当我三哥吗?”
章望生被她搞得又痛苦起来:“我确实想过,可事与愿违,咱们先坐下来说会儿话好不好?”
南北失望地看着他:“我不要谈,你总是在拒绝我,我是不是很廉价?因为我是主动送上门的,所以你不要,你那么爱邢梦鱼,都娶她了,怎么还是过散架了呢?”
她说完就转过身了,章望生从后头抱住她,他没功夫想,他一见她那个架势,怕她走了,他很恐惧。
“别这么说自己,你晓得我从没这个意思。”
南北立刻扭头,她亲他脖颈,抚弄他下巴,呢喃喊了句“三哥”,章望生听到这个称呼,眼泪就下来了。
“三哥在,三哥在的。”他哽咽着说。
南北捧起他的脸:“你跟我结婚好不好?我一毕业,就结婚,我很快就毕业了。”
章望生的心被她咬着嚼着,他抱紧了她,他觉得自己很没有廉耻,明明晓得自己跟她已经不相配了,他比她大许多,她要嫁给他,他却觉得真是太好了。
两人之间那么深的芥蒂,一句都没说呢,章望生心里有些乱,南北却一直咬他耳朵说情话:
“我从小就想着嫁给你,想二十多年了,你不能不要我,你再不要我,我们都老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呀?”
她撒娇的语气,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章望生把她紧紧按在胸口,他真是太爱她了,他能为她死,只要她好,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魂儿,这些年从没变过。
他想到她在课堂上那个样子,心痛得不行,他觉得她没有原谅他,她也不去说那些,他想道歉轻飘飘的,没法出口,他觉得两人应该慢慢再熟起来,容他修补,不能是当下这样,他觉得太不尊重她的痛苦。
南北已经从包里拿出安全套,这玩意儿,在市面上还不是能公开出售的正规商品,这是美国货,章望生哪里见过,她拉着他的手,往床上躺:
“你怕我怀孕是不是?不会的,用这个就行了。”
章望生大约明白她手里拿的什么了,他有些害羞,因为没见识过,他还在苦恼着怎么跟她谈,她已经热吻上来了,这样的滋味,叫人沉沦,沉沦就是理智朝上头去,感情跟身体却往下坠。
这种夫妻能做的事,自然是做了夫妻才行,章望生这么想着,南北把他眼镜摘掉了,她摸了下他鼻梁上的压印,再抬眼,一下就看清楚了三哥眼里的种种,她心跳很快,她早想跟他睡觉了,爱欲的种子埋成化石了又复活过来,她又见着他了。
“三哥,你害怕是不是?”
章望生比她抖颤得明显,他点点头:“容我想想,我这会儿心里很乱,你看咱们刚碰到一块儿,就这么着不合适,你也想想,别这么冲动。”
南北却瞧他眼睛瞧入了神,他眼角有了点微弱的纹路,三十,他居然已经三十岁了,一个人若是能活七十岁,这便几乎去一半了。
她这么想着,便哭了,章望生找手绢给她擦眼泪,她哭着说:“三哥,咱们在月槐树一块儿吃过苦。”
章望生不晓得该怎么安抚她了,她哭,他就也跟着流眼泪。她说什么,他就一直点着头意思他在听。后来,她哭得伤心了,趴他肩膀上咬了起来,他不停抚弄着她的头发,头发都是痛苦的。
“三哥,你还能不能是我的啊?”南北哭得肝肠寸断。
章望生嘴角抿了眼泪:“是,一直都是你的。”
南北摇头:“你怎么又骗我,你都不要我。”她黏糊糊的脸,去蹭他,耳鬓厮磨间埋怨着他,呜呜咽咽,像可怜的小狗,章望生神思恍恍惚惚的,他以为身处月槐树,可分明不是那个月光了。
“我要的,我怎么会不要你?”他回应着她的吻,吻也是痛苦的,什么都苦,两人的亲吻连着亲吻,他对她感觉强烈到很快完全自我放弃了,任由她处置身体,他总觉得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学识、财富、青春,这世上一样样的好东西,她自己就有,就这么一副身体了,她想要,就拿去吧,她现在就是杀了他,他也会把刀子递上去的。
衣裳一件件脱掉了,章望生跪在她上方,他有些痴了,他不是不记得她少女时期的美丽窈窕,可她真正长大了,胴体成熟,太过美好以至于他再次流下眼泪,他要是再年轻些就好了,尽管他现在身材修长、结实,是个正当年的男人。他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尽自己所能,但错开的年龄,是无法逾越的,章望生膜拜一般,轻轻抚摸起她细滑光洁的脸颊。
南北心里没有任何恐惧,她清楚,是三哥在看她,她就是给他看的,她虽然有些腼腆,心跳很快,可她还是大大方方舒展开自己,热切地等待着他。
章望生非常紧张,心跳地都要吵聋自己了。南北的脸绯红着,坐起来,跟他接吻,她脸上一直那样红着,非常美丽非常娇俏,他心动不已,能叫她高兴,他心里就非常满足,什么都无法替代的一种满足。
“三哥……”南北喊他,像从前那样,章望生爱怜地抱住她,不断亲吻,两人都很动情。再怎么继续,这事章望生是生疏的,没搞过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发懵,甚至有些窘迫了。
她不停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非常有耐心,她心道,三哥怎么这么笨啊。章望生的眼泪掉到她脸上,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就这么哭了,缠绵地吻着她的脸蛋。眼泪咸咸的,卷在其中,他想他一定得好好对她,想得要死。
后半夜,他又控制不住地去亲她,南北睡意昏沉,阖着双眼张开了嘴,这样的滋味,叫人沉溺,执迷得不行。
章望生没跟同伴一起去火车站,他留了下来,南北请了一周的假,不去学校。两人在招待所几乎不出门,太阳东升,又西沉,两人睡去,醒来又如饥似渴地拥抱在了一起,连明天也不要去想。
第50章
他本来觉得就那个样子了,叶子离枝,她永永远远地走了,要去天涯,去海角,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了,跟他章望生屁关系都没有了。
可又在北京遇着,还发生了这种事。章望生都没法辨别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隐隐担心过,也就一刹那的事,因为爱情实在太叫人狂热,迷乱,把人从□□到心灵,都牢牢把控着,他什么也不去想了,就只剩爱她,怎么爱都不够似的。跟她小时候还不一样,他努力给她弄吃的,弄穿的,教她学习。现在呢,她好像什么都有了,他只不过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年华也渐渐逝去的男人。
尽管如此,章望生还是沉迷跟她做|爱,他身上有几块皮肤,挺狰狞的,疙疙瘩瘩红白相连,又诡异的光滑,那是当年烫伤留的。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这么□□着,他一直对赤身裸体有耻感,她身体太美丽,叫人自惭形秽,又叫人神魂颠倒,章望生伏在她身上,欲生欲死,他不晓得世界上有这样快乐的事。
南北有时撑起只白胳膊,一眨不眨观察他,章望生有些脸红:“看什么呢?”
“看你呀,你好看我才看,大街上学校里全是丑八怪。”她又开始胡说八道,乐此不疲。
章望生笑道:“瞎说,大都是普通人,哪有多少丑八怪?”
南北娇得不行,爬他身上,章望生便伸出有力的胳膊抱住她,两人什么都没穿,窗户外的日光透过帘子,晃晃照进来。
她点点他下巴,又戳胸膛,跟玩儿什么似的,还老是笑,章望生的手揉弄着她浑圆的臀部,他有时觉得时间太奇妙了,把她变成这个样子,他看着她长大的,这种感觉总容易叫人恍惚。
“我好不好呀?”南北哼哼笑着问他。
章望生说:“好,哪儿都好。”
南北又问:“那你还敢不敢不要我?”
章望生被这话给蛰了下,他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了,她跟个小母豹子一样不驯,两条腿立刻盘紧他的腰,虎视眈眈逼问:“你说话呀,敢不敢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他说的是真的,章望生捏住她的嘴,开始索要,两人吻了那么一会儿,南北喘气的功夫直笑,像是嘲弄:“怎么办呀,你看你。”
章望生不好意思,南北却说:“试试从后边吧?”她叫三哥下床站床沿,章望生却羞窘了,他觉得这姿势很不尊重人,乡下路边的狗就是那个样儿的,人是人,畜生是畜生。章望生觉得心里有点障碍,反正交|媾这种事,怎么瞧都不太雅观,叫人觉得下|流,可下流的事才能叫人上瘾,不知是死是生。
南北满不在乎说:“不就图快活的吗?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啦?”她觉得章望生怎么这么纯情呢?弄得她跟个□□似的,他一个已婚男人,矜持什么?她想到这,冷笑看他:
“你都不搞邢梦鱼的哦?”
章望生很尴尬,她是在笑,笑得他心里难受。
他就不说话了,南北觉得没意思,她便去吻他,吻得他欲望重新起来,很自然的,两人又纠缠到了一起。这事确实太有意思,灵魂都脱壳了,她尝到了男人的滋味,而且是他的,身心都觉得非常满意。
招待所到底有所察觉,夫妻同住都是要开证明的,一面帘子遮着,一道门锁着,两人就这么不分昼夜地纠缠,人来问时,南北觉得很烦,觉得不自由,她心道我爱跟谁睡觉跟谁睡觉,你管我们是不是夫妻呢?管天管地,天地生了男女,就是要结合睡觉的,要不然,人类早灭绝了。
她跟人争执了几句,章望生怕吵架,安抚她一番,两人便离开了招待所。
南北本来就快离校又请了假,这样,章望生也在北京继续逗留下去。
其实她很快到生理期,章望生就借热水壶,给她泡脚,她笑话他:“你一直跟老妈子一样,是不是邢梦鱼这么着,你也给她泡啊?”
章望生在生活上确实照顾过邢梦鱼,一个孕妇,没有人照顾是断然不行的,她那会都没法洗头,剪了短发也是不方便,都是章望生给她洗。
他没法否认,南北便又是一阵冷笑,邢梦鱼是拔不出的刺,她一想到,章望生在邢梦鱼身上也要死要活的,就觉得恶心,非常恶心。
章望生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干,低着头说:“我跟她没夫妻之实。”
南北觉得又叫人给夯了一榔头,好半天说:“那你娶她干嘛?”
章望生说:“我跟她结婚,是有些特殊原因的,因为牵涉到她的隐私,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后来,她有了回城的机会,就回去了。”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那小孩不到两岁病没的,发着高烧,章望生夜里冒雪抱了他去找医生,孩子一点一点在他怀里凉掉,他没知觉,因为风雪是那样的大。像是小小的火团,到底熄灭了。章望生又把他抱到了山脚,八福小子也在那里,他为此难受了很长时间,他没有一分怪罪小孩子的情绪,这小孩子,没尝过一点人世的好,生下来尽是病痛,走这么一遭,不晓得是为了什么,邢梦鱼却比他平静,不该来的,就该这样走。
她叫他去城里参加招工,一起走,章望生没有同意,时局变了,孩子也没了,他们不必再捆绑一块儿。邢梦鱼哭了一场,说她是真心希望他也能走,她愿意跟他好好重新过日子,离开月槐树。因为月槐树有了风言风语,她生这个孩子,时间在那,人都说这孩子铁定不是章望生的,章望生那就是个傻子。邢梦鱼哭诉着说只有离开这里,他也才能好过。
他明白她说的是真的,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了,他身心疲惫不堪,不愿意拖累别人,也不愿意再组建家庭。他跟邢梦鱼,短暂相交,又彻底分开,朝不同的轨道上驶去了。
他没怪过她什么,也谈不上后悔,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浮浮沉沉,叫大浪卷着走,漂到哪是哪儿。那些撑不过去的,早早没了,便跟这苦的乐的,爱的恨的,统统没了关系。撑住了的,继续在这纷扰里过着,还有知觉,甜蜜的,痛苦的,没有道理只得好的。
南北完全不能相信,章望生那点短短的日子,就是为了个人家的隐私,她甚至立马猜出来了原因,这叫她觉得愤怒都显得可怜了,她脸色苍白地盯着他的眼,章望生放下毛巾,接受她的审判。
“邢梦鱼是不是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她说话时直发抖。
章望生没说话,他不愿意去谈人家的伤疤,都过去了,再去揭没意义,也很残忍,哪怕人家不在场。
那就更可笑了,南北想,她连个怀旁人孩子的女人都不如,他也不用跟她商量,就告诉她,要结婚了。她真是太渺小了,在他心里,连根羽毛重都没有,他可真伟大啊,天哪,他比梅什金公爵还要伟大,人家都没娶一个大肚子女人。
他实在太伟大了,大到压垮了她,一下粉碎,碎得不能再碎,连瓦砾都变作齑粉。
南北悲凉地看着章望生:“三哥,我在你心里,并不比一只狗一只鸟重要多少,我跟它们是一样的。”
章望生心被揪起来:“我清楚这些年,你一定恨我,怨我,我也没法补偿你什么。”
南北道:“三哥,你分得清你的感情吗?我不是你,我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八福早死了,他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的小伙伴,打那以后,我晓得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我跟谁都深交不了了,我对他忠贞,绝不是因为他死了,他活着,也是我最好的伙伴。黑子是我见过最好的狗,也不是因为它死了我怀念它才这么说,我就是遇着再可爱的小狗,也不会觉得它比黑子好。我对我最爱的,一定付出最多最真心,你呢?你养我,跟养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叫你觉得,没那么孤单,有个伴儿,所以邢梦鱼也能跟你做伴儿,谁都行。你心里没有谁轻谁重,你是最没心肝的,你以往能为着人家的隐私娶人家,往后呢?是不是谁需要你遮掩个什么,你又结婚去了?你没想过我,哪怕你分一点心给我,也不会那样待我。不过,也不要紧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她把脸埋了起来。
章望生万分痛苦,他不晓得怎么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应该指责他,他一个字都不用为自己辩解,他这辈子已经辩解太多次,钢笔都写坏了,一遍遍辩解自己没有罪,这是做什么呢?有罪的,无罪的,只有天晓得。
他希望她能骂他,打他,发泄出来,他会抱着她,守着她,直到她慢慢平静,可是南北没有,她倦倦地躺在床上,说:“三哥,给我讲个故事吧,讲唐传奇。”
章望生便坐在床边,讲起唐传奇,外头刮着月槐树的风,下着月槐树的雨,窗户滴滴答答,她枕他腿上,他不断地抚摸着顺着她的头发,希望给她安慰。
走的时候,南北到火车站送章望生,人特别多,前胸贴着人后背,你挤我,我挤你,真是要挤死了。她看着那个样子,想起有一年她坐拖拉机跟他到县城,去抢布,她那会儿小,又瘦弱,叫前面的,后面的,几乎挤成了扁扁一片纸。可她好高兴啊,乐得挤,挤也是有趣的。
可现在看,怎么那么难受呢?还是一张张急迫的脸,要抢,要挤,好像永远很饥渴,很受罪,实际上也是如此,火车里逼仄,到处都是人,带着印有五角星蓝帽穿制服的铁路人员,在那大声指挥着,还是挤。
她以后绝不要再这样跟人家挤了,贫穷、困顿、挣扎,这片土地上为什么这么多这样的人?这片土地曾经那样绝望,往后呢?也许吧,会慢慢有新的希冀,南北见章望生也挤上了车,他说他过段时间一定来北京看她。
她站在下头,看他被人往里推,往里搡,人人都那样狼狈、局促,没有一分一毫的文明,章望生的公文包夹住了,他非常费力地转过脸,跟人客气说:“同志,同志,麻烦您让一点。”对方骂骂咧咧,他好不容易拽回了包,却又刮到人的脸,叫人抱怨,他连忙道歉,往里继续挤去。
南北站那不动,她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他,那么多人,差不多一样的服饰,一样的面孔,怎么好找他?他一进车厢,就好像消失在了人海。
实在是太多人了,人那样多,车怎么都不够。章望生努力挤到火车的窗户那,弯着腰,他抬高声音喊她:
“南北!”
这些天,他其实都没称呼她什么,他喊不出她的新名字,索性直接说话。
她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叫这个名字了。
叫南北吧,这名儿大大方方的。
二哥的脸,二哥的声音,一下浮了上来,她打南边来,要往北去。
南北眼泪直流,像不会干枯的河,她看见他跟她挥手,她没动,窗户外头站满了送别的人,她没往前挤,隔着人潮站定望着他。
他叫她太痛苦了,这么多年,痛苦一点没有少,她听见他催自己回去吧,还是不动。
章望生见她连衣裙的衣角,叫风吹动了,裙子看起来很长,也露出一截小腿,原来她长得那么高。她是不会再叫他背着了,章望生紧紧看着她,眼泪也淌了下来,他渴求她能靠近些,可人太多,她也没有要挤的意思。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的人追着起步的列车小跑,拽着里头的手。南北没有,章望生几乎把身子探出了窗:“南北,回去注意安全!给我写信!”
他拼命跟她摆手,她始终没动,任由眼泪横流。二哥为什么要死?嫂子为什么要改嫁?人死别了,还得生离,太阳能不能从西边升回,永不坠落?月槐树的花能不能不离枝头,永不凋萎?
她看着他的手,那只手,无数次爱抚过亲吻过的温柔的手,最终叫列车带远,叫时间跟空间卷进了无边无际的大荒之中。南北出神看着半空,好像挥舞的姿势,还留在那里。
章望生心里隐然感觉到什么,他被挤回过道,没有座位,他依旧被来往的人蹭着,碰着,毫无知觉。她第一次坐火车,不是他带着的,想到这点,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又涌了出来。
这个年月,出国是个特别稀罕的事,太振奋人心了,谁都想往外跑,南北是叫人极其羡慕的存在,那可是去美国,一个月400美元的补贴!得一万个农民才能供养出一个留学生!
她跟同学们告别完了,回了趟家。陈娉婷给她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到了那边,不晓得比这边好多少,又有姑妈照应。
南北劝父母出去:“妈妈,等放假你跟爸爸一道去美国,再去欧洲,故地重游,回忆回忆你们年轻时候的日子。”
陈娉婷有点心动,说:“以后吧,等闲下来,跟你爸爸一块儿出去。”
夫妻倆争分夺秒工作,太投入了,好像压根不舍得休息,她明白,爸爸妈妈是要补失掉的那十来年。
黎钧鸿跟南北谈了一会儿,做父亲的,语重心长,他说什么南北都答应得很利索。
“至于学成之后,要不要回来,我私人感情来说当然希望你能回来报效故土,可也不强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追求,也有选择的权利,爸爸尊重你,哪怕日后留那又突然想回来,也是可以的。”
黎钧鸿脸上有了老人的那种慈祥,他跟陈娉婷,都是衣着很讲究的人,不见得要贵重,但一定会熨烫得板板正正,撑着为人的精气神。南北注视着他,说:“爸爸,我不要回来了。”
黎钧鸿拍拍她肩膀:“你自己做决定,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南北迷惘地摇摇头:“不,爸爸,等你跟妈妈百年之后,我还回来做什么呢?这里没有我爱的人,你清楚的,我跟大姐二哥并不亲,这话肯定叫你难过,可你心里是清楚的,我跟这个家,是有隔阂的,不过我是爱你跟妈妈的,你看姑妈,她口口声声说想家,可她会留下吗?不会,一个人在异乡呆久了,就把异乡当家乡了。”
黎钧鸿无言以对,他只能说:“爸爸妈妈在一天,你就有家的。”
南北心想,不是的,她最重要的童年跟少年时期,都不在父母身边的,她是靠血缘去爱的。她想到这,伏在黎钧鸿膝盖上哭起来。
黎钧鸿见她情绪突然激动,连忙抚慰:“与时,别哭啊,你看咱爷俩说的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你出国是好事,我跟你妈妈,你姑姑,都着实替你高兴,咱们打起精神来,想家的话咱们通国际电话,放假了我跟你妈妈去那里看你好不好?或者,你跟姑妈一起回来,总是有办法的。”
她还在哭,连陈娉婷都过来了,拿毛巾给她擦脸,她额发凌乱,满脸水光,乱糟糟的个样子,夫妻俩都不是很能理解,出国是她自己决定的,她很欢喜,也许临走有些不舍,但哭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太伤心了。
“是好事,当然是好事,我没什么不知足的,我应该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可我心里就是难受,太难受了。”她又扑在了黎钧鸿的怀中,黎钧鸿看看妻子,陈娉婷过来抚摸她的脑袋,都陪着她。
“孩子,有什么话要是愿意跟爸爸妈妈说,就说出来。”
南北抬起脸,悲痛欲绝:“我要出国……”
夫妻俩不约而同点头,拉住她手:“要出的啊,没有人阻拦你,家里都支持你的。”
南北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很不安,来回走动,一边流泪一边看着父母说话:“我很感激爸爸妈妈,真的,没有你们,我不会有这么轻松快活的大学生活,我长了太多见识。我英文很好,还自学了俄文。我每个系都听过课,都跟人交流过,我知道了原来压根都不知道的东西,柏拉图,康德,海德格尔,那么多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我以前听都没听过,可我现在竟然有幸了解他们!那么多有学识的教授,给我们上课,我再也不用饿肚子,也不觉得嘴馋,我能全神贯注地去学一切我想学的,我的大学这么好,我的家庭也这么好,我还这么漂亮聪明,你们知道吗?同学们私下有多羡慕我,我有的东西可太多了,人家有一样就谢天谢地了,可我居然有这么多!”她越说越激动,夫妻俩担心地看着她,他们没见她这么激动过,一直说话,一直说话,没办法停下来,他们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女儿。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谁能想到,我以前偷猪油叫人逮住,可我现在能跟人家畅谈弗洛伊德!我现在过的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突然又扑到黎钧鸿的膝头,绝望又惘然地说道:“可是,你们知道吗?这么好的日子,比不上一棵月槐树,比不上它任意一片叶子,任意一朵花,连它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甚至连它身上的虫子,一片黄了的快要掉地上的叶子也比不上!”她痛哭流涕起来,声音直颤,“爸爸,我要到一个能战胜月槐树的地方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黎钧鸿完全被她的痛苦感染了,眼睛红起来,他搂紧她,南北趴在父亲的怀里,把眼泪淌尽了,她晓得,从这往后,她再也不会淌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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