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失望与心动
没给顾谭将容温打昏带进密室的机会, 院中人的步子快,顾谭只来得及将桌上的两个锦盒里换上了别的物件,而那两件晦涩之物被他从另一侧的窗子丢了出去。
门被打开,净思为着上元节那串甜丝丝的糖葫芦急得直喘气, 见到表姑娘手中拿着瓷片落在脖颈处, 急忙看向一侧他家公子。
顾谭走上前, 面色清朗, 看着还在晃动的木门笑道:“观南怎么来了,这是做什么?”
顾慕是晚辈,如此之举, 实在冒犯,而他此刻的面色实在说不上好,顾谭不敢跟他生气, 只笑笑的问。
顾慕看向容温,眉眼间再不是平日常有的平和,语气冷沉对顾谭道:“小叔不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顾谭故作恍然, 朝着容温看了一眼, 叹气道:“这孩子,她来跟我请教经营之道, 我说了她几句, 她就想不开, 拿着瓷片在这——”
容温气极,此刻也再没了适才心中的压抑, 将手中瓷片直接朝着顾谭脸上丢, 在顾谭的侧脸上滑出一道血痕:“你胡说。”
顾谭也不恼, 以一个长辈的姿态看着她:“温儿,是舅舅错了, 说你的话重了,左右不过是说你日后嫁了人,以你的家世应是做不成当家主母,管不了那么多的家业,可是舅舅适才不也说了,为这般说你赔罪,日后带你去大江南北游玩。”他指了指桌上的两只锦盒:“还给你赔罪礼,你就不要这么犟了。”
容温被眼前之人恶心的无言,他怎么可以如此将他欲行之事全然推到别人身上,如此的理直气壮,道貌岸然。
她湿着嗓子抬手对净思道:“那个窗户,窗户外有一些东西。”
净思疾跑着去,失落着回:“表姑娘,那后面只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我仔细看过了,看了好几遍。”
顾慕始终未言语,他走上前,扯过容温的手看了眼,不是手上的伤,目光又落在她脖颈处,净思急忙从身上取出药膏递过去:“公子。”
顾谭还欲再说:“这孩子也——”
顾慕侧首一个眼神扫过来,顾谭闭了嘴,已到喉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观南,你好生宽慰一下她,我先走了。”
顾慕用帕子给容温擦去脖颈间被碎片碰到沁出的血,温热指腹沾了药膏温柔的涂抹,容温心间一软,眼圈红了大片。
很委屈很委屈。
眼眶里蓄满了泪,一颗一颗挂在眼睫,直至再也盛不住,倾泻而下,她始终看着顾慕,澄亮的眸子一寸不错的看着他,她想起了宣州城外的那个雪夜,她扯住他的衣角求他救她。
可他神色淡漠的抽回了衣角,转身离开。
后来,他对她说,让她将平江王世子的事给忘了,上元节宫宴时,他对她说‘回家’,还送了她狐狸宫灯,落着雪的寒夜,他在庄子上抱着腹部抽痛的她,在无名山中给她的脚腕上药抱着她下山。
容温一时有些看不懂他到底是城外那个神色淡漠,心冷如冰的人,还是对她说‘回家’的二表哥。
她本能的选择相信他,嗓音里含满委屈:“他,他想让我跟他走,做他的续弦或是外室,二表哥相信我吗?”
适才顾谭的一番话让她没了丝毫证据,她想知道他信不信她。
顾慕给她涂抹好药膏,嗓音依旧平和:“若不信你,我这会儿不会在这里。”
容温心中一怔,紧皱的眉终于舒展开,似是被人给足了底气:“我要去找外祖母,要告诉她这件事,我不在乎女子清誉,我只想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一时情绪激动,拉住顾慕的手就要往外走,可她没能拉动他,讶异的回身看他:“二表哥不愿意与我同去,为我作证吗?”
顾慕并未松开她的手,只是神色平和的对她道:“容温,你没有证据,”他观着容温的神色:“我与你保证,日后他不会再有任何非分之举。”
容温的欣喜犹如暖流,被人当场浇了冷水,适才他温柔的给她涂抹药膏,他说信她,明明就在片刻之前,却遥远的像是假的。
容温松开他的手,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今天的事,我只能当作没发生过?像个哑巴一样将这件事咽下去?”
“二表哥是怕此事传出去有损侯府声誉?所以,他一个做舅舅的对晚辈欲行不伦之事,都可以就这样过去?”
容温皱着眉无奈的笑:“真可笑。”
顾慕走近她,还是那句话:“相信我,此事我会让侯府给你一个交代。”
容温不愿再听,此刻面前之人终于显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与宣州城外雪夜里一般的淡漠薄情,这是他骨子里的冷血,身为权臣的权衡利弊。
并未因她从一个陌生女子成为他的表妹而有任何的改变。
“二表哥不愿作证也没关系,这件事我自己去找祖母说,我不会受这般的屈辱,只懦弱着憋在心里,让那恶心之人畅快的。”
她说这话时,神色间犟的似一头驴,虽是顾慕见识过,依旧会因她这副神色而皱眉,见容温转身就要走,他吩咐道:“把表姑娘送回净音院,没我的令,不得出。”
——
容温回到净音院后,就去沐浴,在浴桶中泡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躺在被褥里不声不吭,叶一蹲在她床榻前,就一直陪着。
直到天色都暗了,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叶一问着:“姑娘,起来用点东西,咱没必要为着别人跟自个怄气。”
容温虽阖着眼睛,却并未睡下,嗓音有些微哑的回叶一:“我心里恶心,用不下。”从前在扬州时,也有街上的纨绔子弟对她有觊觎之心,她知道,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她的相貌,对他们从不多看一眼。
那些人她也不在意。
可,顾谭是外祖母的养子,是她的小舅舅,顾书凡与她那般好,她那么信任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不伦之事发生。
人,总是不止一面。
容温叹了声,支撑着手肘坐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叶一给她身后垫了迎枕,她最是了解她家姑娘,知道她家姑娘烦心的不止是三爷的事。
叶一宽慰着:“二公子也是为了姑娘的清誉着想,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若是将这种事传开了,日后还如何在上京城里说亲事。”
容温乌黑睫羽垂下,叶一她们并不知宣州城外发生过的事,可她知道,顾慕那个时候未救下她,是他冷心薄情,也是因他惯会权衡利弊。
就连前些日子在那处无名山中,救不救掉进陷阱里的兔子,那般微妙的小事,他都会考虑到猎户的处境,权衡利弊下,他看都不看一眼的走远。
于他来说,她一个姑娘家的委屈又怎比得上恒远侯府的百年清誉,她并未被真的侵犯,他又怎会让他的小叔身败名裂。
整个恒远侯府都要他护着,他考虑的自然与她不同。
他会权衡利弊,会顾全大局。
容温俯身环抱住膝头,一直都未言语。在床上坐了会,似是觉得坐累了,就又躺回去,晚膳也不用,一反常态,今儿竟是连酒都未向叶一讨。
叶一了解她家姑娘,她不提要这些,塞给她也无用,就一直在一旁陪着,让花一一直在小厨房里吊着汤,甚至是酒坛子都从后罩房处抱了过来。
叶一守在床前,又觉得她似乎不了解她家姑娘,从前在扬州时,也常有人贪图她家姑娘的美貌而说些浑话,她家姑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月上枝头,已是深夜。
容温却是睡着了。发着清浅的呼吸声,眉头还小小的拧着。
她梦到了爹爹,还有阿娘。
她五岁时,瞧见邻居家都有好些孩童,常常在一起打闹,让她很羡慕,她就问母亲:“我也想要弟弟妹妹,阿娘,你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生的玉雪团子般的小姑娘眼眸澄澈,母亲语气淡淡的回她:“我已在给你父亲纳妾,想要弟弟妹妹,去找你爹要。”
那时候她不懂,后来逐渐懂事些,她才发现,母亲好似很讨厌父亲。
后来,不知为何,父亲以为是她想要弟弟妹妹,母亲才会给他纳妾,很是生气的对她发了脾气,她与父亲解释着,说不是的,可父亲不信她。
都不信她。
她在梦中落了泪,小小声的啜泣着。
天光还昏暗时,她就醒了过来,早春的雾气很重,透过窗子看不到院中的人,容温问守夜的叶一:“外面还有人守着?”
叶一适才就去看过了,担心的对她家姑娘道:“还在呢。”
容温皱了眉,顾慕这是去外祖母那里请安都不让她去?
容温又躺回榻上补了个觉,夜间没休息好,补的这一个时辰倒是歇过了困,昨日的情绪此时消去大半,她起身洗漱正在用早膳时,大舅母院中的孙嬷嬷来了净音院。
“听闻表姑娘身子不适,夫人今儿与卫国公夫人有约,就命老奴来给姑娘送些补品,待明日夫人再来看姑娘。”自那日大夫人林亭被老夫人训了一通后,这些日子待容温亲近了许多,她又不是真的不喜欢这孩子。
容温让叶一接下,道了谢。
——
此时,空无院内。
顾慕下早朝回到府中,一边褪去朝服一边问净思:“她怎么样?”
净思接过他家公子腰间的鹤纹白玉,思忖了番:“公子问的是?”净思不敢妄自揣测,况且他家公子从前也未问过这般不好回答的问题。
顾慕眉心微动:“情绪如何?”
净思回:“应是好些了,守在净音院里的暗卫说,表姑娘今儿早起用膳了。”
顾慕穿衣的动作微顿,将墨色广袍穿在身上,腰间玉带鞶好,净思正递上鹤纹玉佩,听他家公子又问:“昨夜她未用晚膳?”
净思:……
“是,表姑娘昨个回到院中,沐浴过后上了榻,就没再下来,也没见屋内传膳,小厨房里准备的吃食也不见有人端进去。”
净思话落,顾慕未言语,走去了书房坐在书案前开始处理公务。
净思如往常一般,给他沏了一壶龙泓茶,茶香清新,书案前的铜兽炉里青烟缭绕,顾慕提笔处理了半个时辰公务,抬眸看了眼净思,突然又问:“她,有没有哭?”
净思:……
净思突然就有些结巴:“这,这个,不知。”
顾慕眉心微蹙:“把婉儿唤来。”
净思应是,抬步就要出书房,他家公子又在身后唤住他:“别去了。”说完,又没了后话,净思站在书房门前,许久缓不过神来。
他走去书房后面那一排书架处,认真的寻着佛经,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一本《心经》放在了他家公子的书案上,他家公子这会儿,好似,需要清心。
顾慕坐在书案前,将手中紧要的公务处理完,手中的紫毫笔放回笔架时,眼角余光看到了书案一角那本厚厚的手札。
修长的指节拿起,翻开了纸页。
半个时辰后,容温正坐在窗台前看着院中已逐渐长出嫩芽的花草,花一手中提着个食盒走进来,嗓音温和道:“姑娘,二公子命人给您送来了吃食,”花一将食盒打开,一一给容温介绍着:“酒酿圆子,溏心豌糕,还有一盒红枣酥。”
容温朝食盒处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告诉来送吃食的人,我不爱吃这些,有劳二表哥费心了。”
花一轻‘啊’了声,又将竹篾盖子合上,送了出去。
净思提着食盒回到书房,如实禀道:“公子,表姑娘说,她不喜欢吃这些,让你不要再送了。”
顾慕抬眸看了一眼,淡淡‘嗯’了声。
随后,目光又落在书案上的那本手札上。
明明是喜欢吃这些的。
——
过了两日,容温有些在净音院里待不住,她本想着顾慕既对人说她身子不适,那外祖母定会命她身边的人来净音院里看她,若外祖母身边的人来了,她就可以‘伸冤’了。
可,她等了两三日,外祖母却是没有命任何人前来。想必是顾慕在外祖母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话且不说在恒远侯府里,在整个朝堂,也是无人敢质疑。
外祖母更是信他。
容温轻叹了声,从贵妃榻上下来去了书案处,提笔写下一封信:二表哥既顾虑侯府声誉,那件事我不会再提。
书信被送去了空无院。
至午时,一直在暗中看守着净音院的人不见了,容温此举也并非是想耍赖,与他说过不再提,她就真的不提了。
不过,她也不会咽下这屈辱。
容温在妆奁前凝神了片刻,掏出一袋银子递给叶一,吩咐道:“去找人查一下,顾谭在上京城里的产业有哪些,具体到年限,位置,营利情况。”
叶一伸出去接银子的手又缩了回来,犹豫道:“姑娘这是——是要做什么?”她们初到上京城,顾谭是恒远侯府里的三爷,在上京城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又怎会斗得过他。
容温将手中钱袋子放在一旁,转过身去:“去查就是。”
叶一嘴唇翕动,还是咽了回去。她家姑娘受了气,惯来不会忍气吞声,想要做的事,她也一向劝不住。
叶一这边出去,容温又让花一去偷偷打听了一下长安街上的混头子住在哪,打听到了,就与他约好地点见个面。
花一吓的‘啊’了一声,不过她没像叶一一样劝她家姑娘,只懵懵的点头,随后又有些打颤的走了出去。
——
翌日一早,容温去老夫人那里请了安,并未言说这几日的事,待她回到净音院时,顾书凡却在院中古槐树下的石桌处等着她。
容温知道,顾谭前几日外出,昨夜里已经回来了。
顾书凡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如从前唤着她表姐,容温看了她一会儿,不欲留她,只问:“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
顾书凡走近容温,她今年九岁了,个头只到容温肩膀处,在容温面前嗓音低低的:“表姐,给你这个。”顾书凡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容温。
容温并未接,蹙眉看她。
顾书凡解释着:“我父亲让我给表姐的,”顾书凡想了想:“父亲问我可愿意让表姐做我的母亲,我是愿意的。”
容温:……
容温径直回了屋内,让叶一将人‘送’出了净音院。
——
天色将要暗下时,容温扮作男子装扮,出了侯府。
花一打听来的,长安街上的混头子名唤胡彪,三十来岁的年纪,住在古铜巷里,家中只他一人。
容温知道这些人无所顾忌,与虎谋皮终不是件善事,她选了一处热闹的茶楼,又定了靠窗的位置。
来到这里时,胡彪已经在等着,他名字中虽有‘彪’字,生的却并不如名字来的彪悍,只是脸上有几道从额头直至下巴的疤痕,让人望而生畏。
容温清了清嗓子学着男子的姿态撩袍落座,直言道:“本公子与人结了仇,想收拾他,你出个价。”
胡彪随手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一边打量着容温一边慢条斯理的嚼着,呵笑了声:“小公子先说这人是谁。”
容温:“恒远侯府三爷顾谭。”
胡彪闻言在盘子里抓花生米的手顿住,哈哈笑了几声:“难怪小公子找到了我,这门生意,不接。”
容温观着胡彪的神色,问他:“有银子不挣?”
胡彪口中继续嚼着花生米:“小公子不是上京人士吧,这上京城里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恒远侯府里的人,我虽是干些不地道的生意,可,这条命,还不想丢。”
胡彪口中说的凛然,一双细长眼却盯着一旁花一手中拿着的钱袋子,他猛灌了口茶:“这生意,在整个上京都无人敢做,公子还是省了这些银子吧。”
容温神色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既如此,本公子再寻他人就是。”
胡彪呵笑着起身,将木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往下.身布袋里一倒,拿起桌上的茶壶又直接对着嘴往里灌了茶,晃晃荡荡的下了楼。
容温皱眉,示意花一:“看他往哪处走了。”
花一在窗边看着:“姑娘,他朝风月巷去了。”花一不懂她家姑娘还要做什么,眸光中透着困惑。
容温起身,朝窗外瞥了一眼:“走吧,绕路到胡槐街回侯府。”
此时,胡彪虽是从长安街上转去了风月巷,却在转入风月巷后又迅速绕了路,若他没猜错,他走去了风月巷,他们就会绕路到胡槐街回府。
适才楼上的哪是位小公子,分明是个小娘们。
胡彪找来了两三个兄弟,在胡槐街的巷子口候着,此时不过戌时,胡槐街上时不时有人经过,容温的马车行到此处时,车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人扯下,胡彪跳上了马车,将马车行至一处人烟稀少的巷子里。
容温坐在马车里正闭目休憩,感觉到马车行驶的有些不对,与花一对视一眼,正欲打开车门,马车却突然一个猛耸停了下来。
胡彪推开车门,哈哈大笑几声:“小公子,又见面了。”
花一看到胡彪脸上的长疤浑身就发颤,拦在容温身前,壮着胆子冲胡彪吼:“你都说了不做这生意,又来拦我们做什么?”
胡彪‘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液,无赖道:“事不做,可小公子不能让我白跑一趟,”他盯着花一腰间:“给点辛苦费。”
容温对胡彪这种人打心眼里厌恶,示意花一给他。
花一从钱袋子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扔给胡彪:“给你。”
胡彪接在手中,嘲弄的笑了声:“打发叫花子呢,就这碎银子还不够老子玩一回女人呢,怎么着,”他看着花一,随后又将目光转到容温身上:“小娘子不给银子,是想让老子白白睡你,老子倒是没——”
容温抓起钱袋子砸在胡彪脸上,适才在茶楼她就瞧出了这人打她们银子的主意,是以,绕路回侯府,不成想,还是被拦上了。
胡彪拿了银子,一脸贪心不足的浑样,靠近马车车门处打量着容温:“我倒是有个主意,只要小娘子陪我睡上一觉,我就帮你收拾顾家三爷。”
胡彪猜准了容温不欲暴露身份,而且她不是上京人士,愈发猖狂,就要进马车里,容温与花一眼眸相视,花一几乎是使了吃奶的劲,用力对着胡彪踹了一脚,胡彪未有所料,身子有些踉跄,倒是没有摔下去,容温拿起马车里摆放的茶壶朝他脑袋上狠狠一砸,又一脚被花一踹了下去。
胡彪掉下了马车,容温上前去拉缰绳,茶壶的力道并不重,对胡彪一个粗鲁大汉不起作用,见他起身就要追,容温拿发间的银簪在马屁股上一刺,马儿‘嘶’的一声扬起前蹄向前奔去。
容温不会骑马,更不会赶马车。
适才情急,用银簪刺激了马儿,此刻,黝黑的骏马如同发疯了一样向前狂奔,容温的力气根本扯不过它,白净的掌心这会儿已被缰绳磨破出血,眼瞧着马车如同飞了起来,马儿就要撞在拐角的墙上,容温当机立断:“花一,咱们一起往下跳——”
她话还未落,眼前一道墨色身影闪过,一跃而上骑在黝黑的马身上,‘吁’的一声让发狂了的马儿如同回了魂安静下来。
容温心脏砰砰跳着,闭了闭眼。
顾硕从马背上跳下,抬手抚在马背上安抚了下马儿,走至容温身前,关心道:“表妹可有伤着?”他看容温面色有些泛白,呼吸略重,又问了句:“表妹?”
容温缓了心绪,回顾硕的话:“我没事,三表哥。”
顾硕‘嗯’了声,随后看到手下人将胡彪压了过来,吩咐道:“带下去,查明他还做过哪些事,交给官府处置。”
处理完胡彪,顾硕上了马车和容温一道回侯府,马车内很安静,顾硕等容温脸上回了血色,才问她:“表妹怎会出现在这里,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容温垂眸不语。
关于顾谭的事,她不打算跟顾硕说,他与顾慕都是恒远侯府的人,顾谭是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小叔。
顾慕亲眼见到了,都未帮她,她不奢望顾硕只听她一面之词就会站在她这边,就算站在她这边,也不会帮她。
顾硕轻笑:“表妹没事就好,好在我今儿在军营里多待了会儿,这个时辰才回侯府,恰巧又看到了府中的车夫被两个人扯着。”
容温抬眸,浅浅的笑了下:“今日多谢三表哥。”
顾硕笑的温润,他虽过了四月就要及冠,身上的少年气却很重,露出笑意时如春风拂面,温声回着容温:“母亲常与我说要照顾好表妹,今儿还好是遇上了。”
顾硕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愧疚:“除夕那夜就说待开了春教表妹学习骑射,我这段日子一直在忙,后天我带表妹去马场,如何?”
容温记得除夕夜时顾硕与她说的,还送了她一把手刻的弓箭,她颔首应着:“三表哥先忙公务,我最近几日也有事要忙,过些日子吧。”
顾硕应她:“成。”
——
容温回到净音院后,两只手还是紧紧攥着,直到看到叶一,她才将皱紧的眉舒展开,从衣袖中将手摊开给她看,模样委委屈屈:“叶一,疼——”
叶一瞧着她家姑娘柔白的手心血肉模糊,惊得‘哎呀’一声,扶着容温在矮榻上坐下,吩咐花一去拿伤药,她去端了热水来。
沾湿了的帕子将手心里沁出的血擦拭干净,叶一瞧清了伤口才松了口气,忍不住说道着:“姑娘,日后可别再这般了,奴婢知道,姑娘敢想敢做,可咱毕竟是个姑娘家,日后姑娘嫁了人,自会有姑爷护着、疼着。”
叶一说着,垂着眼眸。
如今扬州自是不能回,还是要在上京城里生活,金砖银瓦的权势之地,又岂是能任着性子来的。
容温忍着手心里的痛,对叶一摇了摇头,嗓音糯糯的低声说着:“叶一,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愿意顾谭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依旧生活的很好——我也不想这样病急乱投医去找人收拾他,可,没有人会帮我,没有。”
她强压着湿润嗓音,温热的感觉还是顺着脸颊而下,‘啪嗒啪嗒’落在衣裳上,自她年幼时起,遇到了图谋不轨的人就没有人保护她,如叶一所说,她渴望有一个人能护着她,疼爱她,可,没有。
叶一哽咽,许久才柔声说:“会有的,姑娘忍着点疼,奴婢给您上药。”
容温这会儿没心思喊疼,特别乖的任叶一给她上药,用纱布将两只手缠成了蛹,去净室沐浴后,已是亥时,容温刚上了榻,婉儿进来禀道:“表姑娘,三公子在院门前,说有事要与表姑娘言说。”
此时已是夜间,不好让顾硕进来,容温披了件薄裘来到院中,见顾硕正垂目来回的踱步,她上前道:“三表哥何事这般急着寻我?”
顾硕看到她时冷肃的神色才舒展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犹豫片刻认真的问容温:“表妹是因何与小叔结了仇,以至于去寻胡彪那种人做生意。”
容温掩在衣袖中的指尖微颤,胡彪这么快就把一切都给说了。
容温默了默,看着顾硕略显焦急的眉眼,问他:“我若与三表哥说了是何缘由结了仇,三表哥可愿意帮我找人收拾他一顿?”
“若小叔做了错事,我自是会为表妹讨回公道。”顾硕不假思索,语气很认真也很坚定,眼眸含疑的看着容温。
容温轻轻‘哦’了声,她澄亮的眸子盯着顾硕看,其实,她适才那样说,只是想让顾硕不再问下去,未曾预料到顾硕会如此答她。
容温浅浅笑了下:“成,我与三表哥说。”
——
一连几日,容温都很忙碌,这日,她回到恒远侯府时,特意等在通往双林院的垂花门处,见到恒远候顾旭从外面回来,容温上前唤了声:“大舅舅。”
恒远候瞧见是她,笑出了声:“温儿,你在这里,是在等舅舅?”恒远候有些不可置信,这孩子来侯府这么久了,在他跟前的时候并不多。
容温颔首,脸上含着笑意:“我在这里等大舅舅,是有一件事要与大舅舅说。”
恒远候先是对她颔首,随后笑道:“去我院中坐下说,正好陪着舅舅和舅母用顿晚膳,一会儿你二表哥也过来。”
容温略显着急的回着:“不用了,我说完就回去,还有些事。”
顾旭见她着急,示意她说。
容温:“大舅舅,我母亲离开前留下了许多嫁妆,其中就有上京城里的铺子,这些年铺面经营的并不好,我想都接手过来,只是我初来上京城,怕,有人欺负我。”
她说的认真,又一副胆小害怕的样子,恒远候哈哈大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孩子,有大舅舅在,你只管去做,无人敢欺负你。”
得了大舅舅这句话,容温心里就踏实了。
她眉目含笑的应下,又与恒远候闲聊了几句,看着恒远候的身影走回双林院,转身欲回净音院去,一抬眸却与顾慕撞了个正着,容温温婉见礼:“二表哥。”
第28章
疏离与克制
顾慕脚下步子停住, 深邃眸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问她:“用晚膳了吗?”
容温摇头:“还未。”
“去双林院,一起用膳吧。”
容温始终未去看他,嗓音依旧淡淡的:“我还有事, 不去了。”
顾慕还欲再说, 容温抬眸又道:“我先走了。”说完, 并未等顾慕回话, 径直朝着净音院的方向离开。
——
春分这日,容温起了个大早,去静安堂给老夫人请安, 陪着老夫人一同用过早膳后,容温就与老夫人唠嗑,她坐在老夫人身侧, 扬着小脸说:“祖母,我这些日子新开了家布坊,生意很不错。”
老夫人撇了撇嘴看着她:“你呀, 不听话, 哪有姑娘家成天去跑铺子的,你还未出阁, 不能如此抛头露面。”
“若被人传开了, 是要被看不起的, 日后都不好说夫家。”
容温趴在老夫人肩上撒娇:“我并未抛头露面,只是我的布坊里都是从扬州运来的丝玉锦, 我要上些心。”
说到这里, 容温随意与老夫人提起:“我听闻小舅舅在上京城里开了好几家布坊, 上京城里的贵人都喜欢去他的铺子里购置布料裁衣呢。”
老夫人冲她点点头:“可不是,他呀, 无心官场,做些个生意倒是精明。”老夫人看着容温,眼眸含笑,吩咐人:“去把三爷喊来。”
顾谭来静安堂的路上一直低着头,直到走近老夫人跟前才敢抬头,看的老夫人‘哎呀’了一声:“你这,这是怎么整的了?”
顾谭瞥了眼一旁的容温,随后挤出笑意回老夫人:“是我自个吃多了酒,摔的,吓着母亲了。”顾谭心虚的说着,他这满脸的伤如何才能摔成这样?
已经有好几日,这会儿浑身上下都还疼着呢。
老夫人问了他几句,说起正事来:“阿梵她在上京城也开了家布坊,这上京城里的布坊生意数你做的最大,那些掌柜的也都听你的,你照顾着些。”
提到这件事,顾谭牙关咬紧。
虽说他掌管的产业很庞大,可十之八九都是顾慕名下的产业,他只不过是在暗中为顾慕打理,而他自个名下最大的生意也就只有上京城里的布坊。
容温这个小丫头却是在上京城里跟他抢生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从扬州官府手中弄来样式新颖的丝玉锦,价格还远低于上京城里上好的绸缎。
他正有意让上京城里所有做布坊的掌柜都孤立排挤她,让她的生意做不下去,老夫人这就对他说了这些话。
心眼偏的很。
怎会不知容温此举是在抢他的生意。
容温顺着老夫人的话道:“祖母放心,我昨个去找过大舅舅,大舅舅说了,若是我做生意有人敢欺负我,他第一个不同意。”
顾谭脸色越发的黑,只立在那里听着老夫人偏着她这外孙女。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容温在一旁看着他,那日她跟着顾硕亲眼看到顾谭被打,若不是顾硕拦着,她自个都要上前去跺上几脚。
她的本意是让顾谭成个不能人事的,不过,顾硕找来的那些人下手没那么狠,终是留了些余地。
——
中书令府。
六部尚书晨起时来,夜色暗下时离去。顾慕坐在书案前,双眸阖上,冷白指尖按在眉心,闭目休憩。
净思走进来,见他家公子在休息,本欲退出去,顾慕睁开双眸,嗓音微冷:“何事?”
净思上前禀道:“公子,三爷一早来了府上,说有人在查他的钱庄,若任由被查下去,他,就无法再帮公子做事了。”
顾慕:“何人在查?”
净思咽了咽口水,迟疑着:“是,是表姑娘和三公子,而且这事是二爷这个刑部侍郎特批给三公子去查的。”
顾慕眉心微动,薄润的唇勾出一抹淡笑,指腹轻抚桌上杯盏:“她还做了什么?”
“三公子帮着表姑娘找人打了三爷一顿,表姑娘还得了侯爷和老夫人的话,在上京城里明目张胆的抢三爷的生意,三爷这会儿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点手段都用不得。”
顾慕应了声:“下去吧。”
净思退了一步,又问:“那,三爷钱庄的事——”
顾慕垂眸翻开了本书,并未回话。
净思便懂了。
公子并不言明要护下三爷,刑部的人不敢贸然行事,二爷自会等着公子的态度,这样一来,时间就拖延了。
顾慕翻开的是净思放在书案上的那本《心经》,入目却未能让他清心,他吩咐净思:“让容温来见我。”
净思离开后,顾慕看向放在桌案一角的那本手札,心中没来由的起了燥气,那日她给他写书信,说她不会再提及此事。
看似示弱,实则是以退为进的反抗。
顾慕不由得想起了宣州城外的那个雪夜,漫天飞雪,她身上连件披风都没有,被他手下的暗卫带着跪在他面前。
他那时未去看她,想来,那般寒冷的深夜,她身上一定很冷,抬起扯他衣角的手应是颤抖的,就连口中的那句‘公子,救我。’也是牙关打着颤,唇色青紫。
他只知面前跪着的是与平江王世子一同进京的女子,就算心中起了或许她是被平江王世子掳来的念头,也未去动恻隐之心,他有意放平江王世子一命,那个女子本也不该活。
顾慕不得不承认,那时他不知是她,心境可以如无波的湖水一般沉静,而此时再去想起,他的心里却是刺痛了一下。
他的目光又落在手札上,勾了勾唇,低声轻语:“这般不好惹,谁都欺负不得。”
——
顾慕的中书令府与恒远候府隔了三条街道,两刻钟后,净思又回到书房,颇有些灰头土脸,对他家公子回禀道:“公子,表姑娘——说她身子不适,不便来府中。”
顾慕嗓音淡淡的:“知道了。”
净思来到院中,长长的吁了口气,这些日子他也是云里雾里的,当初在侯府梅林,不是表姑娘意图勾.引他家公子吗?
怎么这些日子他瞧下来,倒是他家公子这欲遁入空门的人突然对女子起了兴致?而且,表姑娘好似在生公子的气,很不喜公子。
净思‘唉’了声,他家公子就是他的命,可,表姑娘给他买过糖葫芦,甜滋滋的,若表姑娘能与他家公子成一对,那表姑娘就是他的大恩人。
净思砸了咂嘴,跑去厨房里找了只鸡腿啃。
——
顾谭的事处理完,容温心里舒坦许多,这两日顾书凡又来过净音院,容温都没有见她,也是在找人收拾顾谭的时候容温才知道,那日,顾书凡来她院中说的那些话,还有递给她的书信,顾谭都是不知道的。
是顾书凡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自己做的决定,想让容温做她的母亲。
起初,婉儿与她说顾书凡是个性子孤僻的姑娘,常常捉弄府中的下人,容温并未亲眼见到过,也可怜共情她自幼没了母亲,如今,她已不愿再和顾书凡有太多的来往。
看到顾书凡她就会想起顾谭那副恶心的嘴脸。
这日一早,容温洗漱梳洗后,换了身束腰亮丽的跑马服,顾硕要带她去城郊马场学习骑射,这两日天气越发暖和,本是还约了顾书瑶一起,可这两日顾书瑶好似被大舅母‘困’在双林院里出不来了。
容温正欲出门,突然发觉少了些什么,转身看向叶一:“我的手链呢,我要带着。”这些日子戴习惯了,被摘下来总觉得少些什么。
叶一笑着:“姑娘那么多首饰,怎就喜欢这串手链呢。”叶一话语里带着打趣,这些日子她家姑娘常与三公子待在一处,姑娘又要把三公子送的金豆子时刻带在身上,她瞧着,三公子倒是个不错的郎君。
容温一边伸出莹白手腕让叶一给戴上一边轻声道:“就是喜欢。”
今儿朝中官员休沐,顾硕早在侯府门前等着容温,容温与顾硕言语了几句正欲上马车,瞧见不远处一辆奢华锦缎马车向这边驶来,古檀木车门两侧悬挂着碧螺宫灯,上面绘有彩莲。
容温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腕处的金豆子手链,上面的暗纹与碧螺宫灯上的极为相似,她未来得及多想,顾硕朗声道:“是二哥回来了。”
容温提起的裙据放下,也未再继续上马车。
顾慕休沐日身上着了件暗青色云纹宽袍,眉眼间虽未显露冷淡之色,可久居高位的气势与沉稳依旧让人望而生畏。
他下了马车,顾硕上前道:“二哥,你回来了。”这些日子顾慕都住在他的府邸,年关已过,朝中政务繁忙。
顾硕对顾慕自幼就有仰慕之情,言语间缀着笑意。
顾慕颔首,看了一眼容温,又问顾硕:“要去何处?”
顾硕回他:“这两日天朗云清,我与表妹正要去城郊马场,”顾硕本想问一句二哥可要一同前去,又给咽了回去,二哥就算休沐日也忙到不行,自是没有时间陪他们去城郊马场游玩。
顾慕神色平和,温声对顾硕道:“我与表妹有些话要说,三弟稍等片刻。”
顾硕有一瞬的迟疑,二哥有话要与表妹说?
二哥何时对府中同辈有注意了。
顾硕:“成,我去马车里等着。”
容温跟在顾慕身后,走在侯府的青石小道,她只抬眸看了眼他颀长的背影,就一直低着头不语,她有些猜到顾慕要与她说什么,前两日他让净思来找她去中书令府,她给回绝了。
那日,他命人把她看守在净音院里,与外祖母说她身子不适,那他要见她,她也只好让净思告诉他,她身子不适去不了。
顾慕与容温在一处八角凉亭里坐下,他嗓音依旧平和,清润好听:“如今可消气了?”
容温抬眸看了他一眼,她和顾硕做的那些事自是瞒不过他,她随意道:“二表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顾慕唇角勾笑,他倒是忘了,她最是嘴硬,不愿承认的事说再多也无用,顾慕直言:“容温,关于顾谭,他对我还有用,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不会食言,再等等。”
容温下意识就问他:“他那般的人对二表哥有何用?”问完后,她才发觉她多言了,顾慕既说了让她等,自不会对她说,亦或是不过在宽慰她,待她气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她顿了顿,嗓音平静许多:“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容温起身要走:“三表哥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她话落,顾慕也起身,嗓音里带着些许的商量:“别再查他了。”
容温身子微僵,顿了会儿,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所以,二表哥今日来找我,是为了此事?”
容温不加掩饰情绪的看了他一眼:“二表哥那日不愿为我作证,是二表哥的选择,我不怪你,可,我想去做什么,二表哥未免管的太宽了。”
容温淡然一笑:“若二表哥不愿我再查,大可再让人把我看守在净音院中,顾谭的钱庄二舅舅已经在查了,这件事没有余地。”
顾慕看着她如炸开了刺的毛球,劝道:“穷寇莫追,恶狼反扑,容温,做人做事不该这么不留余地。”
容温不理会他的话,只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二表哥若不把我关起来,我走了,”她仰头看了眼逐渐强烈的光:“日头烈了,我还要学骑射呢。”
她福身施了一礼,转身离去,经过净思身旁时,净思低声唤了句:“表姑娘。”容温没听见,径直走了。
净思在心里暗叹,公子都未言明要护下三爷,就是任由刑部去查的意思,今日与表姑娘说这些,也是怕——表姑娘会受到伤害。
这是他猜的,他想,公子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一大早的赶来,从前可是十天半月都不回趟侯府,今儿其实也没什么事,想来公子今儿回侯府是因着前两日表姑娘不愿去公子的府邸,公子只好来侯府见表姑娘。
顾慕看了净思一眼,净思上前回禀:“公子,已命暗卫暗中保护表姑娘了。”
顾慕未言语,净思就知道,他猜的准没错。
——
这日后,顾慕一连几日都住在恒远侯府,并且都在侯府的藏书阁里处理公务,净思时常看到他家公子望着窗外出神,一时有些怀疑他家公子中了邪气。
从前,公子别说是出神,处理公务时与他说话都听不到的。
顾慕在藏书阁的书案摆在西侧靠窗的位置,雕花木窗外是一棵粗壮的古榕树,这几日,嫩芽已逐渐伸展开,顾慕是在三楼,抬手就能触到将欲伸展进窗内的枝干。
净思这般纳闷了两三日,这天他家公子去二楼见太子殿下时,净思好奇心作祟,就站在他家公子书案处的窗边往外瞧。
第一眼,也没什么,不就是棵古榕树。
第二眼,这阁楼的位置真开阔,能瞧见很远。
第三眼,净思身子一颤,愣了许久。
嘴唇张张合合许久,才皱着眉望着不远处,终于破开了他家公子瞧着出神的惊天大秘密:“这,这里离表姑娘的净音院确实不远。”
净思站在窗边,瞧着容温所在的净音院,此时正是午后,表姑娘和她的两个侍女在后罩房处忙活着,身上的衣衫明显较前几日单薄了些,挽着衣袖正在——酿酒。
净思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这会儿才觉得嗅到了酒香气。
表姑娘还会酿酒呢,闻这味道,是菠萝的味道,表姑娘酿的是菠萝酒,难怪呢,他家公子这个从不用甜酒的人今儿午时用膳时让他去买来了菠萝酒。
而且,这几日公子用膳的口味也变了,难道都是看着表姑娘的吃食定下的?净思在心里‘哎呀’了声,他整日跟在公子身边,竟不知何时公子已经对表姑娘这般爱了。
净思心里又惊又喜。
好诶,公子若不再遁入空门,他就有吃不完的肉了。
可又不对,公子整日里神色淡漠的,以他家公子的克制力,这会儿应是在内心克制着对表姑娘的喜欢呢。
只希望,物极必反,公子越克制越爱吧。
净思在这窗边望着净音院出神,在脑中上演了一出大戏,容温正和叶一花一忙活着,早些日子因着那些糟心事,上次酿的一缸酒味道不对,都给倒了。
学习骑射这几日,她也累了,就在院中酿起了酒。
叶一正在削菠萝皮,花一在木桶里清洗,她负责将清洗好的菠萝晾晒去水分,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才将菠萝酒给酿上。
容温在暖阳下忙活,身上出了薄汗,沐浴后坐在矮榻上,叶一给她的手涂抹药膏,带着几分责怪:“姑娘自个瞧瞧,从前白皙柔软的手这会儿粗成什么样了?”
容温咬了咬唇:“学骑射哪有不伤手的。”
叶一叹了声:“三公子教姑娘骑射时都让姑娘戴上护套的,怎得碰到了傅将军一回,这手就磨成了这个样子。”
容温那天去城郊马场,正巧与傅瞻碰上,顾硕还偏偏临时被军营里的人给喊走,傅瞻就非要教她骑射,容温不愿,两个人说来说去,也不知怎的,她竟被傅瞻那个粗鲁的人给绕进去了,与他学了一下午的骑射,不但手废了,整个人现在提起骑射就犯怵。
容温不与叶一再说此事,转而道:“还有十来日就要清明祭祖,叶一,过几日咱们去寿安寺拜见一下鸿源大师,年前在他那里叨扰数日,也该去拜谢一番,顺便——给我娘祈福。”
叶一闻言,轻‘诶’了声。
夫人不见那日正是清明前一天,当时容家正在准备清明的祭祖事宜,夫人就趁无人注意,消失的彻彻底底。
对于姑娘来说,夫人若已不在人世,清明前一日就是夫人的忌日,若夫人尚在人世活着,姑娘也想去为母亲祈福,以慰思念。
——
这边,太子陆砚正在藏书阁二楼将拟定好的清明祭祖事宜拿给顾慕过眼,顾慕翻开看了片刻,神色平和,对太子赞许道:“殿下心思缜密,定能得到陛下的满意。”
太子陆砚听闻在心,一双狐狸眼缀满笑意:“有顾中书这句话,孤便放心了。”太子说完,又犯愁道:“此次祭祖大典,朝中大臣各抒己见,孤还望顾中书能为孤在三省六部里多说几句话,好让此次祭祖大典顺利完成。”
顾慕拿起桌上杯盏饮了口茶,温声道:“臣已给陛下上奏,自上元节后连日劳累,休假半月去城外休养,殿下若有事寻臣,可让人去城外寿安寺。”
太子闻言一惊,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些:“顾中书可是有哪里不适?”他问完,笑道:“顾中书确实劳累,只怪父皇太过信任顾中书。”
顾慕轻笑不语,示意太子用茶。
陆砚用了茶后,神色温和道:“日后,顾中书也可如对傅将军和谷公子一样对我,唤我越泽。”
越泽是太子的字,在大胤朝也唯有陛下与皇后唤得。
顾慕:“殿下是皇子,与傅瞻谷松不同,臣如何能如此唤殿下。”
陆砚爽朗笑出声:“顾中书,你与我亦师亦友,如何唤不得。”
顾慕淡笑,与太子说起了其他事。
——
清明节前一日,容温去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坐上马车出了上京城。
寿安寺在上京城五十里开外的一处座山环水的地儿,寺庙不大,也相对隐蔽,年前,容温从平江王世子那里逃出后,寻到了叶一她们,因身上受了伤,就寻了此处借住养伤。
鸿源大师是个极为心善之人,不止将她们留下,还让僧童去山下花银子请了大夫,容温临走时给放在禅房里的银子也被寺庙里的人又给还了回来,鸿源大师只道,待她一切安稳后可来寿安寺添香油钱。
两个时辰后,马车行至山脚下,此时正值午时,来寿安寺上香祈福的人并不多,只偶尔可见三两为伴的书生以及姑娘们。
容温来到寺庙里,引路的小僧童与容温说:“女施主,鸿源大师此时正在见客,施主先在院中等候片刻。”
容温礼貌回礼,在寺庙后院里的一棵榕树下等着。
十来步远的二楼僧房里,鸿源大师与一人对坐落棋,黑白棋子战况愈烈,不分上下,只手执黑棋之人游刃有余,手执白棋者明显的吃力。
鸿源大师嗓音洪厚:“几日不见,顾中书的棋艺如此出神入化,让贫僧无力应对。”鸿源大师看着顾慕,颇为不解:“半月前你初来寿安寺,你我下过一局,难不成这半月,顾中书在我这寿安寺专心研究棋局?”
顾慕淡然轻笑,正午的光透过窗牖打在他侧颜,更显轮廓分明俊美,他云淡风轻道:“彼时,我心中有挂,如今已放下。”
鸿源大师哈哈大笑:“你与我说,此次前来,是为了清心,初听时我尚且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鸿源大师手中白棋落下,已不在乎胜负,问起眼前的男子:“顾中书与贫僧说过,待心中事了,就寻一处秀丽山中隐居,不知是何事,让日夜忙碌公务的顾中书与陛下休假半月,来此静心。”
顾慕眉心微动,嗓音轻松:“说来怕是要被大师笑,是因——女子。”
鸿源大师闻言倒是叹了声气:“世间男女,皆为情困,为女子动情就如春播秋收遵循自然,如何会笑。”
“只是,不知何样的女子让顾中书动了心?”
顾慕手中黑棋落,默了片刻:“与寻常女子无异,只,比别的女子怪了些,让我捉摸不透,”顾慕未曾发觉,他说这些时,眉眼间噙了笑意:“就算心中有所克制,可身体却很诚实,与别的女子有的男女大防,在她这里,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顾慕笑了下:“可谓是表里不一,不见人时尚能克制,见到了人便总会生出不该有的——占有心思。”
鸿源大师听他说了这么多,心中只暗道,看来顾中书陷的已深,怕是捞不出来了。
只他自己尚且不知。
鸿源大师又落了一子,此时已逐渐在棋局上扳回了上风:“顾中书来此静心,可想过过几日回去若再见到那女子,又该如何?”
顾慕:“如今,心已静,我也已想通,她只是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女子姿态罢了,再回去,已不会再生出别的心思。”
鸿源大师只笑,并不点破。
这时,僧童进来禀道:“师父,年前在寺中借宿的那位女施主来了,说是要见师父。”僧童说着,看向窗外:“弟子已让她在院中稍等片刻。”
鸿源大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又放下一枚白棋:“顾中书稍等,这位女施主年前曾在此小住,颇有佛缘,先让她上来见一面。”鸿源大师示意僧童下去唤容温上来。
顾慕闻言,抬眸也看向窗外,只一刹那,目光里出现院中正在饮茶的少女,半月来在寿安寺抄写的佛经以及他自以为的静了心,都像个玩笑。
他冷白指尖微动,鸿源大师看向他:“顾中书认识这位姑娘?”
第29章
追妻中……
顾慕不可察的掩饰住神色, 将手中黑棋放在棋盒中,嗓音很淡:“不认识。”他起身:“既然大师要见客,这局棋改日再下。”
他抬步欲走,又温声道:“这位姑娘既然年前在此小住过, 这回可也要小住?”
鸿源大师:“应是不会, 年前是事出有因, 顾中书可是有话要说?”
顾慕轻笑, 指腹在腰间的鹤纹白玉上轻抚:“我向来喜清静,若这位姑娘要在此小住,劳烦大师与她说一声, 莫要扰了我清心。”
鸿源大师也笑:“自是不会。”
——
顾慕从阁楼另一侧的门处离开,容温见了鸿源大师,在这里小坐片刻, 又与鸿源大师道了一番谢,去佛像前为母亲和外祖母祈福后,捐了香油钱。
正欲离开寺庙时, 车夫着急忙慌的赶过来, 喘着气道:“表姑娘,适才山下的村民说, 咱们来时走的那条路有野兽袭人, 这会儿路已经封住了。”
容温微微皱眉:“这里怎会有野兽呢, 那,可还有其他的路可以回上京城?”她与外祖母说, 今天是要回去的, 若她没回去, 外祖母定然忧心她。
车夫叹了声气:“这方圆几里的村子都怕野兽入村,村民们一同将所有路都给封了, 只能过去人或马,马车是走不了的。”
容温很是忧虑了一番,最终只能让车夫骑马回上京与外祖母说一声,她在寿安寺里留宿,看什么时候野兽能被抓到,路解封了才能回去。
鸿源大师给容温清扫出了一间客房,还是年前她住过的那间,与容温说道:“容姑娘,我这寿安寺里还有一位客人小住,只是他喜清静,住在后院最东侧的竹园里,容姑娘莫要扰了他的清静。”
容温礼貌颔首:“大师放心。”
鸿源大师离开后,叶一下了山,她们今儿出来没打算着在外面过夜,是以,没有带随身要用的物件,叶一就去山下和村子里的人买上一些。
容温简单用了些午膳,在寿安寺里四处走动,远远的看到了成片的竹子,想来那处就是鸿源大师说的竹园,容温没往那处走,转去了另一侧的小道上。
有僧童打扮的人从她跟前经过,只听其中一位道:“咱们寿安寺里的青云果熟了,若再不摘就要坏了,真想尝一尝呢。”
另一僧童斥责他道:“这可不能尝,咱们出家人不能犯‘五戒’,这青云果俗称‘酒罐子’,看似是果子,实则外皮里面是酒,咱们明日摘来些去山下卖了。”
说想尝一尝的僧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竹园:“就在那竹园侧门处,应是也扰不到那位客人,明日咱们都给摘了。”
容温听在耳中,忍不住心痒痒,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在寿安寺里住着,是没有酒可以喝的,也不知道叶一去山下买东西时,会不会给她提壶酒上来。
她边走边想着,定是不会的,叶一会说:“姑娘,咱们这会儿是在佛家清静之地,你怎可饮酒乱寺庙众人出世的心。”
那次,她回叶一:“他们已然是出家之人,我乱不了,还能考验一下他们的毅力,让他们佛心更加坚定。”
可最后,跟叶一抬杠了近一刻钟,也没能喝上酒。
一旦起了念头,就会在心中肆意蔓延,容温逐渐起了别样的心思,目光不由得往那处竹林处望了过去,青云果——她连这名字都未听过,不知这俗称为‘酒罐子’的果子是何味道。
若是在院中种上几棵,就不用再酿酒了。
容温被那两个僧童打扮的人勾起了酒瘾,在心里越想越难耐,加之好奇心作祟,脚下步子不觉间就往竹园处靠近。
快要走至竹园时,心中理智还是将她拉了回来,转身回了她的房间,将房门一闭,往榻上一躺,准备午憩会儿。
初春的天色虽比不得冬日里暗下的早,不过酉时,光线也已暗下,容温醒来时,叶一还未回来,再三思忖,容温在屋内未寻到可以装果子的筐蓝,找了个布袋就往竹园那边去了。
适才,她午憩时,梦到了青云果,里面的酒如仙人酿般香气扑鼻,入心而润,这会儿在屋内等了叶一许久,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竹园离得容温居住的地方并不远,一路上容温也未再见到有僧童经过,离得竹园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容温就瞧见了树上的果子。
确实眼生的很,她未吃过,也未见过。
南方并未有这种‘酒罐子’。
容温下意识放轻步子,只打算摘上一些就走,她提起裙据,刚垫着脚尖摘了一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却听闻不远处有一男子的声音传来:“何人?”
容温:……
这耳力——也太神了。她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怎就被发现了?
一黑衣冷面男子向容温走过来,神色严肃,依旧是一张‘死人脸’,看的容温皱了眉,回道:“我在寿安寺借住一两日,听闻这里有棵果树,来摘些果子。”
云烛冷冷道:“我家公子说,来者是客,姑娘随我来。”
容温并未在恒远候府见过云烛,不识得他,只觉得他很凶,虽说鸿源大师的客人定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可,她一女子在外,还是要万分谨慎的好,容温回着:“不用,谢过你家公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容温抬步欲走,又一道熟悉的嗓音唤她:“表姑娘。”净思不知何时从院内走出,惊喜的看着容温:“表姑娘怎会在此处?”
容温脚下步子顿住,向着院内看了一眼,所以,这里的贵客是二表哥?
——
容温坐在竹园的亭子下,拿起面前的杯盏用了口茶,眼眸低垂,始终不去看顾慕,她实在没想到顾慕会在这里。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她承认自个‘记仇’,前些日子的事她耿耿于怀,本就不愿理他,他还找到她为顾谭说话,虽然起初有宣州城外雪夜的事她也没把顾慕想的有多好,可,他如此包庇顾谭,已然是是非不分,她查到过,顾谭大江南北经营的大部分产业都是顾慕名下的,是以,顾慕与顾谭有利益牵扯,顾慕自是要护下他。
容温低头饮茶,顾慕的目光却未再有过多掩饰的看着她。
容温有心事,未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也不欲在此处久待,放下手中杯盏,不显情绪道:“二表哥,天色暗了,我先回去了,叶一若是回来寻不到我,会着急的。”
顾慕依旧看着她,语气很淡,如褪去了颜色的花瓣:“净思去摘了果子,再等会儿。”
容温颔首应了声,既然来了也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她垂眸,白皙的指节玩弄着杯盏,正出神时,听顾慕问她:“手心里哪来的伤?”
“嗯?”容温未料到他会这么问,轻疑了声,随后目光落在自己手心,随口回着:“学骑射伤的。”她并未提及那夜跑马的事。
顾慕起身,从容温对面走至她一旁坐下,未有思虑的拿起了她的手,神色平和,嗓音也依旧很淡:“姑娘家都怕留疤,”他眉头微蹙,向着不远处看了一眼,云烛送来了伤药,顾慕道:“涂上这个,三五日便会好。”
容温被他身上静心的檀香扑鼻,一时愣住,有微凉的风拂面,她身子一动,将手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抽开:“不用,我过几日还要再练,去了旧疤还会添新的,不如留些疤,也好护着疤下的新皮。”
顾慕抬眸看她一眼,将药膏的盖子打开,右手指腹沾了药膏,左手又将容温的手攥住:“或许,不会再有新疤了。”
滑腻的药膏被他温热指腹涂抹在疤痕处,容温没再说什么,任他涂抹。
不远处,净思早摘好了一箩筐的青云果,目光复杂的看着这里,看他家公子神色温和的给表姑娘的手涂药,涂好了一只,又换另一只。
他家公子——也算是摸过女子的手了。
直到涂好了药膏,净思才提着竹篮走上前,嗓音里带着兴奋:“公子,青云果摘好了,这些若不够,让云烛飞到树上再去摘。”
顾慕看向容温。
容温回着净思:“够了。”
净思将竹篮放在石桌上,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他家公子,随后退去一旁,顾慕抬手拿起一颗青云果,果皮为暗青色,上面生有不规则的云纹,他拿匕首破开缝隙,将果子里的汁水倒在一只干净的杯盏里。
随后递给容温:“或许有些泛酸,尝尝。”
容温适才看着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会儿早对青云果充满无限憧憬,她拿起杯盏,出自对未知事物的本能反应,还是凑在鼻尖处闻了闻,果真有股酸味。
青玉杯盏碰上红润的唇瓣,一股泛酸却清澈的水顺着微张的檀口顺至喉间,容温猛地一呛,以手掩唇,连咳了好几声。
顾慕又给她添了龙泓茶递给她。
待容温缓过劲来,用了茶水,皱眉道:“这,这怎么是醋的味道?不是,不是——”她与顾慕眸光对上,没再说下去,外祖母不知她有酒瘾,侯府的人都不知道。
顾慕薄润的唇勾出一抹笑:“你不知道?这青云果是当地百姓的‘醋坛子’,他们以此为醋,也有以此酿醋的。”
容温摇头:“我不知,二表哥既知道,为何不与我说?”她被那股酸涩之气呛的喉间还噎的难受,有些小情绪。
顾慕:“我看你特意来摘它,以为你喜酸,爱食醋。”
容温:……
那两个僧童装扮的人明明说的就是‘酒罐子’,怎得就变成了‘醋坛子’?容温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珠,她不该听错啊。
若不是因为这‘酒罐子’,她也不会来到这处竹园,更不会与顾慕碰上。
她垂下眼睫揉着自个的耳垂,顾慕深邃眸光落在她耳边,看着白皙的耳珠被她揉的透着粉嫩的红,若在日光下,堪为美玉。
她身上的白皙,他曾是亲眼看到过的。
顾慕看着,注意到容温的耳廓处有一颗小小的痣,如点的朱砂,他眸光温和的凝着,在心中暗嘲,他向来认为人的身体不过是副皮囊,何时,竟连她耳间一颗小痣都能让他与世间的美相连。
容温回神抬眸,顾慕恰到及时的收回目光,不等容温开口,顾慕神色平和,云淡风轻道:“一同用晚膳吧,我命人去山中采了些菇子,正值早春,很鲜。”
容温回绝:“不了,我回去和叶一一同用。”
容温起身,石桌上的竹篮已提不起她的一点兴致,她开口道:“既然二表哥在此处有小厨房,这些青云果就作醋用吧。”
她施了礼就走,直到纤薄身影消失不见,顾慕吩咐:“晚膳加一道酒酿圆子,给她送去。”他顿了顿:“多加些酒。”
至晚间,净思在他家公子的书房外踟蹰了许久,不知是直接送去还是先问上一句,这半月来,他家公子每晚都要抄写佛经,夜深才睡下,而且公子还每日让暗卫来汇报一遍表姑娘的事,只听,从不回话。
他猜测,公子抄佛经是为了表姑娘。
这些日子公子住在寿安寺里,是不用晚膳的,可公子适才为了留下表姑娘,都说要与表姑娘一同用晚膳了。
净思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轻步上前,问道:“公子,佛经还抄吗?”
顾慕抬眸看了他一眼,净思自知揣摩公子心意没揣摩对,垂眸双手将佛经放在书案上,默默的退了出去。
——
这边,容温回到房间时,叶一已经从山下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还未放下,看见容温回来着急的不行:“姑娘,你这是去哪了,奴婢看到这屋里没人,吓坏了。”
容温浅浅笑了下,走向叶一:“我不过是出去走走,看把你吓的。”
叶一‘嗐’了声:“虽说寿安寺里是安全,可一回来瞧不见人,难免会慌。”叶一说着,将从山下买来的东西在包袱里打开,里面不止有用的,还有许多吃食。
叶一正兴奋着:“姑娘不知道,奴婢连跑了三个庄子,才买来了这些,知道姑娘觉浅,还买来了安神香。”
叶一这边话落,净思就提了一个比叶一打开的包袱还要大上好几圈的包袱走至门前,大大的包袱把净思衬的小小的一只,能把人压到地下去,净思倒是不吃力:“表姑娘,公子让给您送来的,说这里夜间尚寒,让您夜间多加床被褥,还有许多日常用的,都是从侯府带来的。”
叶一愣愣的看着净思,随后又看向她家姑娘。
容温示意叶一:“帮着净思拿屋里来吧。”
净思离开后,叶一一边收拾着床褥一边与容温说着:“原来这里还住着的贵客是二公子,还已经住了近半月,奴婢之前听府中人说二公子公务繁忙,几乎每日都是起早贪黑鲜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他身为一朝中书令,怎会在此逗留数日之久。”
这个问题,容温也好奇。
他在朝中运筹帷幄,太子都对他礼让有加,那次在城外庄子不过进山中两个时辰,回来时,她就看到上京城里的人又送来一大摞公务要他处理。
真是奇怪。
——
明日便是清明,这个时节的雨水多而不急,夜间窗外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细雨,容温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净思送来的一应用品她皆满意,只是,唯一的不满就是所有物品上都有着与顾慕身上同样的清冽气息,似是檀香,又似梅香。
就连被褥上都是。
可净思说,这些都是新的,他家公子未用过。
山中的清晨已有鸟儿啼叫,容温起身简单用了些小菜清粥后,叶一进来说:“姑娘,净思来了。”
容温坐在妆奁前,因是在寿安寺,她脸上未施粉黛,脸颊白净,清水芙蓉,正给自己编辫子,闻言回道:“他来何事?”
不过一个回眸的功夫,叶一的话就又转了:“姑娘,奴婢适才没瞧见,二公子也来了。”叶一够着头往外瞧,那温润俊朗,气度矜贵的男子不是二公子还能是谁。
容温往窗外瞧了一眼,她本是闲来无趣编辫子玩来着,这会将辫子绑起来,理了理裙据走了出去。
容温对他施了一礼:“二表哥。”
顾慕眉目清朗,神色温和,对她颔首应了声:“雨后景新,回京的路尚且封闭着,不如去山中走走?”
容温抿了抿唇:“不了,我瞧着天幕暗沉,云团子还未飘走,怕是一会还有雨,若走远了怕会淋雨。”
顾慕神色不可察的冷了一瞬:“不走远。”
“可我不——”容温话未说完,顾慕开口道:“容温,我有话与你说。”
——
容温跟着顾慕去了寿安寺外的矮山处,雨后泥土的味道很重,山中万物生发,已然泛起绿意,容温虽是四下里观着山中景致,心思却在顾慕手中提着的两只酒葫芦处。
从适才一见到他时,她就注意到了,也闻到了酒葫芦里泛出的酒香气。
也不知他提着两只酒葫芦是要与她说些什么。
她正思虑,顾慕手中提着的酒葫芦已递在她面前,嗓音温润与她道:“以酒赔罪,容温,过去之事,你可愿与我解了?”他话说的突然又适可而止,并不去提何事,见容温有些迟疑,就将手中酒葫芦又往容温跟前递了递:“拿着。”
容温抬眸看他,从他手中将酒葫芦接过。
顾慕又道:“事情虽无对错,终究是我未帮你,让你受了伤害。”顾慕如今再想起宣州城外,雪夜里她跪在他面前求他救她,心境已全然不同。
容温纤白指节握紧手中酒葫芦,眼睫如鸦羽垂下,嗓音有些低:“此事莫再提了。”他赔罪又如何,也不过是看她为此记了仇,若再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不站在她这边,依然会去帮顾谭,是非不分。
他和她的立场本就不同,他思虑的多,为着恒远侯府,为着顾谭对他有用,为着很多很多,而她,只是不想受那口气罢了。
没什么可说。
顾慕拔开壶塞,与容温示意:“祖母说过你不饮酒,不过,这是去年的杏花酒,味甘而不辛辣,不碍事。”
容温早忍不住了,听他这般说,就也拔了壶塞,尝了一口。
杏花酒用过了,容温看到顾慕眉目间添了笑意,很想说她饮酒是她有酒瘾,不是不再与他记仇,念在他也帮过她,此事就不再提,日后也还要在恒远侯府里住着,不好与他太过置气。
容温这样想着,就想起了外祖母与她说过的亲事,她是该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了,寻一心仪的男子嫁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去过好自己的日子。
待回了上京城,再与外祖母说此事吧。
二人沿着平整的小道继续往山中走,走上几步容温就会不动声色的瞄上他一眼,然后见他时不时的拿起酒葫芦饮酒,就也将自个手中的酒一口一口的喝着。
顾慕递给她的酒虽不辛辣,后味却很香醇,不觉间容温就将一酒葫芦的酒都给饮完了,她忍不住问他:“这酒——二表哥在哪处买的?”
味道很不错,她喜欢。
顾慕嗓音噙着笑意回她:“忙里偷闲寻些乐子,我自己酿的。”
容温眸光中多了诧异,他还会酿酒。容温记得初次在梅林见到他时,他在那里作画也说是找些乐子,后来在傅瞻的庄子里,他抚琴亦是在寻乐子。
容温:“外祖母常说二表哥夜以继日的忙碌,倒是还有忙里偷闲的雅性。”她边说边随手在路边扯了片嫩叶拿在手中玩弄。
顾慕轻笑:“你若喜欢这酒,回到侯府我让净思给你送上一些,若想学酿这酒的手艺,我可以教你。”
其实,说起酒来,容温整个人都放轻松许多,对他记着的‘仇’被压下,嗓音温和道:“二表哥何时有闲暇了,我去学酿酒的手艺,日后还可以在上京城里开家酒楼。”
转过一道长满桃树的山坡,不远处是大片的野梨树,这个季节已有少许的梨花绽放,一片雪白,犹如冬日。
容温问他:“二表哥怎会在寿安寺里待了这般久?”
顾慕停下步子,将容温一直拿在手中的酒葫芦接过来,走至一棵粗壮的梨树处,将两只酒葫芦悬挂在了树干上,随后语气平和的回她:“有公务,也有私事。”
容温看了一眼被他挂在树干上的玉葫芦,抿了抿唇,山涧清风吹过,两只酒葫芦相撞,发出叮当脆响,她跟着顾慕的脚步继续向上走去。
顾慕眉眼间缀了点滴愁绪,看着容温道:“母亲自年关时就催我成婚,如今要在侯府里办宴会相看,我不堪其扰,就躲来了这里。”
他看着容温,深井无波的眼眸透着试探。
容温闻言微微抬了下眉,她没想到顾慕竟会与她说这般事,而且,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怎就那么不合时宜呢。
他,一个在朝堂运筹帷幄、掌控生杀大权之人,会因为大舅母让他娶妻躲来一个偏远寺庙待上半月有余?
容温根本不信。
她顺着他的话道:“大舅母为人母亲,自是会多顾虑些,二表哥不该躲,应与大舅母将心中所想言明。”
顾慕颔首,问容温:“你为祖母和姑姑祈福,她们也都疼爱你,”他嗓音意味不明:“祖母一直操心你的亲事,你如何想?”
容温轻疑了声,不解他为何把话题转到了她身上,提及的还是女子家的亲事。
前段时间老夫人与顾慕说让他给容温相看品貌皆佳的男子,当时容温不在,后来顾慕与老夫人说她身子不适,她又整日里和顾硕忙活,是以,前些日子老夫人并未与容温说起过此事。
容温看了他一眼:“我——”
净思急匆匆从山下赶来,上前禀道:“公子,陛下命身边的徐公公和傅将军一同来寿安寺寻您,说是有要紧事要与公子商议。”
顾慕侧首看了净思一眼,不显情绪:“与徐公公说,我身子不适,怕是要让他等上片刻。”
净思应了是退去。
容温没瞧见他有任何不适,只听着不言语,顾慕与她道:“听鸿源大师说,年前你在此借宿时常与他请教佛法,不妨与我一同去鸿源大师那里占上一卦。”
容温:……
直到来到鸿源大师的禅房,容温才意识到顾慕口中说的占上一卦,不是给她占一卦,是他要占卜。
可,他确定要在她面前让鸿源大师占卜?
容温自是记得年前在鸿源大师禅房里看到过的那张绢纸:身有所缺,不敢耽搁他人。
这种事,是她能听的吗?
鸿源大师招呼二人坐下,随后命弟子取来了摇签竹筒,将目光落在顾慕身上,温声询问:“不知顾中书想占何运?”
容温也好奇,他还把她拉过来一起,不知要占卜什么。
只听顾慕嗓音平和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劳烦大师占一卦我的子嗣缘。”
容温:……
什么?子嗣缘!
鸿源大师颔首,很是认真的为他占卜,只是一旁的小僧童三空一直在憋笑,憋的脸颊都红红的,他也不想笑,可就是忍不住。
今儿一早,师父知晓这位女施主与这位大人相识后,便写了一封信让他去送给这位大人,当时他很是不解,只听师父说:“年前她曾在我屋中看到过那张纸,不过无稽之谈,若是因此让她有了误会而排斥顾中书,岂不坏了一桩姻缘。”
他好奇心强,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师父纸上都写了什么,才知是男子最为重要之事,常闻世间男女皆有□□,也是人之常情,是该澄清。
却不想这位大人直接让师父在这位女施主面前,给他占卜——子嗣运。
高!真是高。
鸿源大师手执斑驳陈旧的竹签,敛眸若有所思,随后温声笑道:“顾中书子嗣运虽不旺,却是儿女双全。”
容温:……
不是身有所缺吗?
难道——治好了?
第30章
追妻中……
顾慕温声回鸿源大师:“有劳了。”
鸿源大师颔首轻笑, 随后清了清嗓子,小僧童三空会意,手中拿了张绢纸给鸿源大师递过来,一脸好奇道:“师父, 您看这是什么?”
鸿源大师从他手中接过, 瞬时冷了脸, 温和的眉眼变得严厉, 斥责道:“三空,师父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出家人不可随意开别人的玩笑。”
三空垂着头不说话。
容温虽是看不到鸿源大师手中拿着的绢纸上面写的是什么, 却隐约可以猜到,就是她曾在这间僧房里看到过的那张绢纸。
顾慕侧首看了她一眼,从鸿源大师手中接过, 却是语气随意道:“我瞧着这字迹,倒像是我一位好友的,大师误会三空了, 想必是从前傅瞻与我同来时, 在纸上写下的玩笑话。”
鸿源大师闻言倒是松了神色。
容温抿了抿唇,她从前还以为自己拿住了他的什么隐晦把柄, 原来是傅瞻那个粗鲁之人随意写下的玩笑话, 想来也是, 他这般皮相的男子,上天怎会让他身有所缺呢。
在鸿源大师这里待了两刻钟, 容温随顾慕下了阁楼, 顾慕与她道:“今日是清明, 陛下此时在离此处二十里外的皇家寺庙里,可要与我一同回京?”
容温摇头:“二表哥不必管我, 若路已不再拦着,我自己回上京就是。”
——
顾慕与傅瞻是骑马离开寿安寺的,过了午时,车夫说附近山里的野兽已被村民捕捉,这会儿路已经通了。
容温收拾了下东西,与鸿源大师告辞,坐马车离开了寿安寺。
鸿源大师在阁楼里望着远处的马车无奈轻笑,只道:“世间万物讲究一个‘缘’,偏生要躲,也躲不过。”
一旁的三空若有所思,问鸿源大师:“师父,你说谁在躲?”
鸿源大师哈哈笑了声:“为师也是开了眼界,那般一个心志坚毅之人,静心半月,不过只一眼,就全作废了。”此时,鸿源大师再想起那日与顾慕在此间下棋,顾慕抬眸的那一瞬,他就觉得顾中书与那位女施主相识,偏生他还说不认识。
若传出去,运筹帷幄的中书令大人本欲静心出脱红尘,却被心上人给接回了家,怕是要被世人笑话了。
三空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女施主是来接她夫君回家的,难怪呢,弟子今儿一早见到那位大人,就觉着与前些日子不同。”
鸿源大师点了点三空的脑袋:“有何不同啊?”
三空嘿笑:“前些日子,他六根尚且清静,今儿一早弟子见他和那位女施主在一处,他已落入俗世红尘中。”
鸿源大师哈哈大笑。
——
容温的马车行了有一个时辰,突然放慢了速度,车夫轻敲了下车门,说着:“表姑娘,前面有官府中人拦路,我去问一下发生了何事。”
容温应了声,掀开车帘朝着外面看去。
不远处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瞧着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普通,怕不是普通官府中的人,更像是皇宫里的侍卫。
容温四下瞧了眼,也对,此处应是二表哥所说皇家寺庙的附近,净思上山时神色匆匆的,想必是发生了大事。
车夫上前问了领头的将军:“这位官爷,可否通融一二,让我们的马车过一下,急着回上京城。”
一旁的侍卫手持长剑,瞥了车夫一眼,冷冷道:“绕路吧,这里今儿一只苍蝇都不能过去。”
车夫躬身笑着回:“这——是恒远侯府里的马车,官爷,您看这会儿再绕路的话,天黑都不一定能赶回上京城了。”
身着银甲的将军听到恒远侯府几字后朝着马车处看了眼,问道:“车内是何人?”他抬步就要上前:“我先检查一遍,若无问题,会让人去告知傅将军,若傅将军让放行,你们就可以离开。”
车夫急忙跟上:“官爷,这里面坐着的是位未出阁的姑娘,您,不好检查。”车夫颤颤的说着,身子都是抖的。
银甲将军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重话,让身边一个侍卫去寻傅将军。
一刻钟后,与侍卫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人,银甲将军看到傅瞻亲自过来,急忙上前行礼:“傅将军。”
傅瞻没好气的骂了他一句:“打开马车检查了?”
傅瞻刚骂完,话又说的凶,银甲将军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算是恒远侯府的马车,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吧,他小心翼翼回着:“属下不敢,并未打扰车内贵人。”
傅瞻看了他一眼,径直朝着马车处走去,走近了才唤道:“容姑娘,我傅寻之,可否下马车来说几句话?”
容温这会正在马车内翻看鸿源大师送她的佛经,听到傅瞻略显粗犷的声音皱了皱眉,掀开布帘朝外望了一眼,询问道:“傅将军可否让人放行,好让我回上京城。”
傅瞻闻言走至车窗前,他个头高,容温在马车里坐着还要抬眸看他,傅瞻嘿笑了声:“怕是放不了行,容姑娘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容温打量着傅瞻的神色,想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问他:“这里发生了何事,要将整个官道都给拦封了?”
傅瞻不回她的话,倒是悠闲的说起笑来:“清明过后,很快就要入夏,容姑娘若是愿意给我绣只防蚊虫的香囊,我这就让人放行。”
容温:……
看来,是能放行。
容温看了他一眼:“傅将军这是要以权谋私,利用职务不给人通行,还与人索要贿赂?”容温看着傅瞻对她笑的意有所图,下意识将身子往马车里撤了撤。
傅瞻还就跟她耍无赖了:“怎么着,答应不答应?你们姑娘家都会女红,绣个香囊也费不了什么劲,你若不答应,今儿我就不放行。”
傅瞻无赖的样子有些惹恼容温,容温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绣香囊虽简单,可香囊是女子送给——”容温顿了顿,不再说了,她若说是女子送给心上人或是夫君的,傅瞻定是又要在言语上占她的便宜。
容温就算没说完,傅瞻也懂,他只是在边疆染上了粗鲁的习惯,又不是傻:“送给什么?我觉着你送给我最合适。”
容温将车帘一拉,不再理他。
傅瞻嘿嘿笑了几声:“容姑娘,别生气,真不是我不放行,实在是你兄长让我与你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与他一同回侯府。”
容温闻言又掀开布帘,问傅瞻:“二表哥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等他做什么,我自己可以回侯府的。”
傅瞻朝她摊了摊手,脸上挂着笑意的叹了声:“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只管在这里等着,”傅瞻想了想:“估摸着半个时辰,观南就来了。”
容温抬眸看了眼天色,此时已是申时五刻,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要暗下了,今夜还能回到侯府吗?
——
半个时辰后,守在官道上的侍卫果真都散去了,傅瞻与容温说了几句话后也离开了,容温下了马车,刚活动了一下身子,就瞧见顾慕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长身玉立,身后跟了几人,虽未着官袍却让人望而生畏,直到走至容温跟前眉目间才温和些许,嗓音平和道:“我在皇家寺庙为你安排了居所,容温,明日一早再回京。”
他从在寿安寺时,就不再唤她表妹,而是一直唤她的名字。容温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唤,就没在意,这会儿他又唤她的名字,容温微微皱眉看着他:“寺庙里还有什么人?”
容温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回京也是晚了,可直觉告诉她,皇家寺庙里定然还有其他人在,比如,萱阳公主?
上回宫宴,顾慕不过是带着她去,就被萱阳公主误会,想要让皇后给她赐婚,那般盲婚哑嫁绝不是她想要的。
顾慕深邃眸光打量着她,嗓音依旧平和:“陛下与皇后娘娘已经离开,只有贵妃娘娘和五岁的皇子也要在此过夜。”
容温应了声。
和顾慕一同去了皇家寺庙。
皇家寺庙比容温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许是这两日在寿安寺暂住,难免会被对比的震撼,她一路上跟着顾慕似乎绕了十来个弯才走到一处布置精致的寝殿。
顾慕看着她:“去换身衣服,等下与贵妃娘娘一同用晚膳。”他说完,就要离开,容温下意识唤住他:“二表哥,你,你也在吗?”
顾慕对她颔首:“自然在。”
容温心中一松,与叶一一同进了殿内,有侍女上前来引路,带着她先去沐浴,随后又准备了好几套新衣裳让她挑选。
容温选好衣裳后,让她们都出去了,只留下叶一给她梳妆打扮。
容温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没来由的心慌,从顾慕与她说‘贵妃娘娘’和‘小皇子’时,这种心慌就没停下,一直堵在心口。
她若没猜错,贵妃娘娘就是她在皇宫玉兰园里见到的那位遮戴面纱的娘娘,而小皇子正是她认识的那位。
其实,宫宴那日,她已然走到玉兰园门前,之所以又离开,不是因为确定玉兰园里的女子不是母亲,而是,那女子太像母亲了,像的让她不敢抬步上前。
不可否认,这些年,她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说是思念,其实更多的是害怕,她想见到母亲,可她又害怕见到她。
没有她在的时候,她虽心中永远有那个痛在,却也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而母亲一旦出现,她如今还算平静的生活就会彻底消失。
她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像从前一样讨厌她,会不会再对她说出那些足以压垮她的话语,也不知道,母亲是否想要见到她。
应该是不想的。
毕竟,当初母亲眼眸含泪带着绝望对她说,她怎么不去死,如今,母亲有了自己的生活,又怎会想要见到她。
那日,在玉兰园门前她想了许多,脑中如数万只虫蚁一样钻来爬去,终究还是让她止了想要走进玉兰园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而此刻,就在一刻钟后,她就要去见她,和她一同用晚膳。
若她真的是母亲,那她可知道片刻后与她一同用膳的,是曾经她最厌恶最恨的女儿吗?
容温坐在妆奁前想了许多,不觉间眼眶里已蓄满了泪,眼尾泛起一片红晕,把叶一给吓坏了:“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梳发时不小心弄疼了你?”
容温回过神来,收了收眼泪,对叶一道:“没有。”她想了想:“叶一,我不想穿适才留下的那件豆绿襦裙了,我想穿那件刺绣凤尾花的千褶百迭裙。”
叶一怔了下,温声应着她:“成,姑娘在这等会,奴婢去给姑娘找来。”叶一说完出了房间,容温眼角流下一抹温热。
——
一刻钟后,容温被侍女引着来到一处玉兰殿,引路的侍女对容温道:“陛下知贵妃娘娘喜玉兰,不止在皇宫里修建了座玉兰殿,更是在皇家寺庙里也建造了座一模一样的。贵妃去年生辰时,与陛下言说,待她百年之后,就葬在这处玉兰殿。”
引路的侍女并无避讳,照理说,这种话是没有侍女敢说的,可这侍女不止说了,而且言辞间并未有谨慎神色。
容温问她:“贵妃娘娘入宫多久了?”
侍女:“六年有余了。”
容温闻言浅浅笑了下,没再多问。
此时,玉兰殿内,烛火通明,院中的八角宫灯格外的亮堂,容温走进殿中时,六皇子陆辰正在院中用弹弓打鸟儿,他个子生的低,连打好几下都打不中,回身求助他身后的人:“中书大人,你能帮帮我吗?”
顾慕此时正看向走进殿中的容温,闻言对陆辰温声道:“待用过晚膳,让姐姐帮你。”陆辰顺着顾慕的目光看去,男童清甜的嗓音‘咦’了声:“我见过这个姐姐。”
容温也已走上前来,对着陆辰行了一礼:“见过六殿下。”
陆辰将弹弓装进腰间的小布袋里,扯住容温的手:“不必多礼,咱们去用晚膳吧,用过晚膳姐姐陪我打弹弓。”
陆辰拉着容温就走,五岁多的孩子生的聪慧,感觉到容温的手既凉又有些抖,他给握紧了些:“母妃的殿里很暖和的。”
刚走进外殿,两名宫女扶着一容貌绝美的女子从寝居里走出,陆辰松开容温的手小步子极快的跑到他母妃身前,嗓音含着欢喜:“母妃,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姐姐,就是她。”陆辰说着,回身指了指容温。
贵妃娘娘苏盈今日并未遮戴面纱,她先是在儿子脸上轻抚了下,随后抬眸向着不远处看去,她眸光微动,并未显露明显的情绪,上前一步道:“这位就是容姑娘吧?本宫听顾中书提起你,便让他邀容姑娘一同来用晚膳。”
苏盈说完,示意容温落座。
容温身子有些僵,先是对苏盈行了一礼,随后似有一股力量扯着她的手坐在了八仙桌旁,直到坐下,她的手也被那股力量牵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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