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收尾中……(二更)
老夫人本是已沉心在经纶之中, 手中拨弄着的佛珠顿下,不解的看着她:“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她已听闻了温家的事,此时正在缅怀故人。
瞧见容温,眼眶里便有几分湿润。
她接过容温递过来的书信, 垂眸看了眼, 未去打开书信, 反倒是拉住容温的手让容温坐在她身旁, 认真的观着容温的眉眼,问她:“你二表哥的书信,怎得还让你送来了?”
容温在她身旁坐下, 本是在净音院里都想好的说辞,这会儿又有些难以开口,她默了默:“祖母, 您,您先打开来看看。”
老夫人瞧了她一会儿,已然发觉出不对劲, 随后垂眸看了眼书信, 满是褶皱的双手将书信打开,眸光落在沉稳的字迹上。
屋内很安静, 只有香火的气息。
老夫人看完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随后闭了闭眼, 看向容温时眼眸里有着询问与心疼,她不言语, 只等着容温与她说。
容温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 轻声道:“祖母虽不愿告诉我当年您是为何救下我, 还与我说不必觉得亏欠,可我知道, 祖母是待我最好的人,我欠祖母的如何也偿还不清。”
她嗓音有些哽咽:“如今,温家已洗脱了冤屈,我想离开,先去丹水州祭拜母亲,再去外祖家待上一段时日,待过了年关,便去临安。”
顾慕与她说,她母亲的坟冢其实是在丹水州,平江王并未将母亲带去蜀地,母亲虽是在上京城长大,却时常会回祖籍游玩,她喜欢那里。
所以,平江王将她带去了那里,未让母亲入西京温家的墓地与父亲葬在一处。
老夫人闻言默了会儿,对她点了头,随后又垂眸瞧了眼顾慕给她的书信,她自是不舍得让容温走,虽说丹水州有她的外祖家在,可她一个姑娘家。
总归是要嫁人。
谁能有观南护得住她。
从容温去岁刚来上京城时,她就存了私心,想让她嫁给观南,让顾家与温家能够结亲,将两族香火延续下去。
如今,却是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想去她的外祖家,想去找她的亲人,她又如何能拦着她?老夫人对容温道:“想去便去吧,也该去丹水走一趟。”她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容温:“不在上京城过了年关?”如今已是冬月,再有两月就到年关,从上京城到丹水少说也要走上一月的路程。
容温对她点头:“不了,我想去丹水外祖家过年,打算的——”她嗓音低低的:“打算的明儿便出发。”
老夫人对她‘哦’了声,已然观出了她的心思。
她这是想尽快离得某一个人远些。老夫人为安抚她,与她道:“我当他这些年手握重权该沉稳内敛才是,不成想却越发没了规矩,学会了以权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用在了自家兄弟身上。”
老夫人肃了神色:“我这个做祖母的,还是教训得了他的。”老夫人语气重,听得一旁的常嬷嬷都不禁绷了心神。
容温知道,上次顾慕在祖母这里受了家法,脊背之上的伤口有多重,这回,怕是祖母心中的气焰更大。
她与老夫人说着:“祖母,你别——”她话未说完,老夫人看着她:“阿梵,你还要为他求情?”
容温对老夫人摇头:“没有。是二表哥昨日在皇城门前为了护我,肩上受了伤,我是想着,待他肩上的伤好了,祖母再对他用家法。”
到那会儿,祖母的气应该也消了。
老夫人本还以为容温要为他求情,多少对他有些心思,只要是有了心思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她打心眼里不希望容温走,却不想原来是让晚些时候再对他动家法,老夫人应着她:“他能幡然醒悟,为温家平反,也算是做了件弥补你的事。”
昨夜,顾慕将容温从地上拉起护在身后时,秦心因着他家主子被黑衣人一剑刺死而生了怒,扬起手中的剑就刺上前,在顾慕的左肩划了下。
伤口虽不深,血亦沾湿了衣衫。
容温在老夫人这里待了有半个时辰,她抬眸望了眼窗外的天幕,今日是个晴日,虽还未至戌时,天上弯月已高悬。
她起身跪在老夫人面前,行了大礼,与老夫人道:“待我在临安安顿好,会常给祖母写信,若是祖母想我了,我便常来上京城看望祖母。”
容温落了泪,人的感情作不得假,祖母平日里看她的目光中,有她这么多年从未得到过的关怀。
祖母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自她年幼时起就念着她,护着她,一直到如今都还待她亲切如亲孙女一般的人。
可明明她们之间没有丝毫的血脉相连。
她虽是自幼在扬州长大,可自记事起,每年都可以收到很多来自上京城的礼物,一箱又一箱,皆是在扬州看不到的稀罕玩意。
那会儿她觉得外祖母很好,虽是想见一见她,却一直不舍扬州的家,也是怕等真的见到了外祖母,一切又都会变。
所以,让外祖母留在记忆中或许会更好。
容温从静安堂回了净音院,随后知晓顾慕这会儿在侯府,又挑灯去了顾慕的空无院。
她来到顾慕院中时,净思与以往不同,瞧着很是沉闷,对她低声唤了句:“表姑娘,你来找我家公子了。”
容温对他颔首,一如从前她来见顾慕,问净思:“你家公子这会儿在忙吗?”她话落,净思犹豫了会儿,他很想对容温说他家公子不但这会儿忙,每日都忙。
让容温一直都别来。
早在容温去静安堂时,顾慕就知道了。
净思这会儿也就知道容温来找他家公子是为何了,想来是与他家公子辞行的,往日里他巴不得表姑娘来找公子,今儿却有些不情不愿的说了句:“不忙,表姑娘进去吧。”
容温应了声,走进了顾慕的书房。
这会儿,顾慕正坐在书案前,手中翻看着书卷,容温上前唤了声:“二表哥。”她说完,顾慕抬眸看着她,示意她坐。
容温先是往他左肩处看了眼,随后坐在他对面,问他:“二表哥的伤可好些了?”她话落,净思从屋外提了一壶秋梨水走进来,这是他猜到了容温会来找他家公子特意让人提前给煲上的,他走上前对容温说着:“天气冷又干,表姑娘用些秋梨水。”
容温对他应了声,净思将秋梨水添好,正欲走出去,听得他家公子回容温的话:“好些了,不必担心。”
净思在心中暗叹,主子这会儿倒是实诚,直接跟表姑娘说伤还没好,而且越来越重了,没准表姑娘就不走了呢?
而且,他家公子的伤今儿还没上药,公子难道就不会开口说让表姑娘帮他上药?净思有些犯愁,可他又能怎样,还是默默的走了出去。
书房内静了会儿。
容温又与他道:“我适才去见过祖母了,与她说过了,趁着离年关还有两月,明儿就出发去丹水州。”
顾慕只看着她,不言语。
容温怕她说的不清楚,又道:“不回来了,日后会在临安生活。”她话落,从袖袋里取出了两只拇指大小的白玉瓶放在顾慕书案上:“谢二表哥帮我还了温氏一族的清白,”她将白玉瓶往顾慕跟前推了推:“这是我早几日闲来无事做的薄荷油,二表哥日夜处理公务最是伤眼,若累了可以涂抹在眼周,能缓解疲劳。”
这两瓶薄荷油是早些日子顾慕在马车里跟她要‘在意’时,她让人给他送了汤后,又给他做了两瓶护眼的薄荷油。
只是一直未拿给他,如今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谢礼吧。
他说他为温家平反是他作为一朝中书令该做的事,也说是他作为她的兄长该为她做的事,她便违心的信他。
不过,他如今对她不再有执念,愿意让她走,又帮了她,她总归是要谢谢他的。容温说完这些,又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张折叠着的地契。
她在手中折开,随后又放在书案上往顾慕跟前推了推:“这是城外与傅瞻的庄子紧邻的那处庄子的地契,当初二表哥帮我和傅瞻要了分成,日后我不在上京城,这处庄子就给二表哥吧。”
她总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亏欠,便总会冥冥之中有些牵扯在,顾慕对她没了强制,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婚书烧毁那一刻,变为平等。
而他帮了她,她给不了他别的,给他些利益也好。
顾慕垂眸看着她推过来的一样又一样,似是视而不见,只问她:“想好了?”他嗓音平和,容温听不出他的情绪。
她之所以先去了老夫人那里再来找他,是怕她与顾慕说她要走,顾慕会反悔。一旦祖母先知晓了此事,顾慕就不能反悔了。
不过,他那日既然当着她的面烧毁了婚书,就不会反悔的吧。
容温抬眸看着他:“想好了。”她话落,顾慕又问她:“已入冬季,路上或许会不安全,可要我派些人送你去丹水。”
容温:“不用了,祖母说她会挑选些会武的家仆送我,想来路上不会有事的。”容温说到这里,才听出顾慕的言外之意。
她又与他道:“我一人回丹水随后去临安,宁堔他不与我一起,”她顿了顿:“他如今已在兵部任职,我要离开的事并未告诉他。”
顾慕闻言不置可否。
书房内又安静了会儿。
容温的目光盯着铜兽炉里的袅袅青烟瞧。
随后,她觉得与顾慕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站起身,与他道:“夜色深了,我先回净音院了,二表哥也早些歇着。”
她转身欲走,顾慕在身后唤住她:“阿梵。”他坐在书案前,眸光暗沉,立于书案上的手青筋凸显,嗓音里却依旧不显情绪:“入夏时教了你骑射,当时便说过,待到冬日带你去城外园林狩猎,听傅瞻说,五日后便有一场冬狩,那里常有野鹿出没,可以打来送给你。”
他平和的说着,似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容温背对着他,脚下步子没动,也没回他的话。
顾慕又道:“之前在三藏苑时,你说别苑里太空旷,我已命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待来年夏日你若去避暑,会喜欢的。”他嗓音依旧平稳,似是在阐述一件与他与容温都无关的事。
容温既决定了要离开,便不想听他说这些,她抬步要走,顾慕的嗓音又从身后传来:“你若还没想好,婚期还可以再延,亦或是你觉得总是延后太过麻烦,成婚后你我也可先分院而居,我不碰你。”
容温大步走出了书房。
顾慕神色沉重,眸光深邃,隔着窗牖看着那道俏丽的身影一步又一步的走出空无院,他起身站在窗边。
眸光直直的盯着容温身影消失不见的地方。
一刻钟后,净思走进书房,本是想进来看看他家公子的,却是惊了一下,他家公子左肩上的衣衫褪下,眼眸甚至都不去看已经结了薄痂的伤口。
指腹在那伤口上一下又一下的将薄痂揭下,鲜红的血液顺着肩侧往下流,垂落在腰间的衣衫已然成了暗色。
净思急忙上前,就要开口阻止,顾慕看了他一眼,嗓音冷沉:“出去。”净思是怕他家公子此时这副神色的,急忙退了出去。
顾慕这会儿在想事情。
在想他做的到底对不对。
人都不在身边了,还要什么在意,就该将她困着,困在身边一辈子才好,怨偶又如何,至少人在。
摸得到看得着。
人不在了,还要什么心。
第72章
收尾中……
顾慕提起落于腰间的衣衫, 未去顾及肩上的伤,起身走至窗边,夜风寒凉,吹起他的墨色宽袍, 带动阵阵的血腥气。
他抬眸看着云层游动的天幕, 皎洁的上弦月洒下清辉, 院中的古槐树干枯的枝干上, 连片黄叶也未留下。
空无院内很安静。
他思绪深沉,眸光中再无平日里的平和,清冷而淡漠。
虽然容温的离开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他心里却总觉得不可控。明明她会选择嫁给他更应该在他的思量之中。
可为何,她选择了离开。
让她离开,是他的不得已而为之。
世间事无绝对, 容温会选择离开虽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可当容温站在他面前与他说她要去临安时,依旧让他不由自己的一连说了三次挽留。
那一刻, 他才明白, 感情之事,思虑再周全, 计划再周密, 也总会不受控。
他有想过, 若她真的选择离开。
那便让她走。
性情执拗的人得到了自由,对他放下了防备, 逐渐接受她与他之间的平等, 不再有过去的压制亦或是利用。
会回到他身边的。
可此时此刻,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影消失不见的地方,心中却在想, 早在桂花巷他听到宁堔说要带她逃婚时,他就该杀了宁堔的。
待夜色更为浓重些,他该去净音院将她打昏带走,囚禁在三藏苑里,让她的世界只有一个别苑那般大,她若敢想着逃,他便捆缚住她的手脚。
她走不掉,只能每日在别苑里等着他回去,对他假意顺从也好,对他恨意浓重也罢,他会将她拥在怀中,吻她嫣红的唇。
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她明日离开了,上京城到丹水的路途遥远,沿途会有很多阻碍,他可以一点一点让这些阻碍磨去她的心志,击垮她的骄傲,甚至让她执拗的性子也在这些磨难中不见。
让她觉得她离不开权势,只能回到上京城依靠他。
他心中阴暗卑劣的想法肆意蔓延,由尚在淌血的伤口延展至四肢五骸,只差一点,就一点,他就要去这么做了。
甚至他要吩咐云烛去杀了宁堔的话就在喉咙间压着,脚下的步子欲抬却又不动。垂于身侧的手背青筋暴起。
额间隐隐可见筋脉跳动。
他自幼跟随在祖父身边,熟读经史,是上京城里世家公子的典范,朝堂之中尔虞我诈的这些年,早已将他的心性磨炼的沉稳。
如她从前所说,他惯会权衡利弊。
用了手段将她困在身边又如何?人总是贪心不足,得到了人,又想得到她的心,他要的从不是一个对他假意顺从的女人。
他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与他相伴相守予他真心的妻子。
他会疼她爱她给她想要的一切。
无论宁堔是如何死,她都会怀疑他。
将她囚禁在别苑,她只会恨他。
磋磨了她的心志骄傲,只会得到一个顺从柔软的她,再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那日在净音院,在她面前将婚书烧毁,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以退为进,不破不立。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只要容温与他之间的关系还存在着压制与利用,她就永远不可能用男女之间平等的两情相悦来待他。
那他便给她自由,将他们之间的压制与利用破开,让关系归于平等,让她在与他的关系中拥有选择与主导的权利。
逐渐接受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
婚书落入炭盆燃起火焰的那一刻,他在看她的反应,他以为他将她的心思看透了,他手中婚书掉落的那一刻。
她是慌了的。
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
她对他动过心思,只是她克制着不愿承认,是以,他已然明白她会如何做选择,并不着急,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去看清楚她的内心。
她在静安堂的后院问他,平江王的事还有几日可以解决,她想等温家的事解决之后再来做抉择,他知她心里对他还有防备。
她并不完全信任他。
从她在净音院让叶一将他写好的书信交给祖母时,便是试探,她心思聪慧,自也猜到了他在桂花巷听到过她和宁堔的对话。
以她的性子,还会试探他。
她让叶一往丹水州送书信,与净思说临安的气候比之上京城更让她喜欢,她日日将他写的书信揣在袖袋里去与祖母请安。
她知道这一切他都会知道,想看他的态度。
他虽不会让她真的离开,给她的自由选择却是真的,经得起她的试探。
他也知道,容温后来是信了他的,可她今日又为何要对他说她要离开?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有些不得其解。明明那日在藏书阁他与她写下未来他们孩子的名字时。
她怔了许久的神,他看的出来,她的神色里有对未来的向往,心中念着的是与他日后的日子,是以,她才会与他提出三个要求。
要求是什么?对人有期待才会提要求,若她真的想要与宁堔离开,不会对他有要求,当她将她的要求一句一句与他说出来时。
他坚信她不会离开他。
是以,他的神色才会舒展,而因着她的话让他有了的这些变化,他不愿被她窥探,便用指腹遮挡在她眼上,强势的吻她。
他在她耳垂上咬了又咬,沉声告诉她重阳节那日在净音院里发生过的事,也是为了告诉她,让她不要逃避,去面对对他的心思,别去压制。
那夜,她醉了酒,他去屋内看她,那会儿她本是迷迷瞪瞪的已睡下,叶一离开后,他在她鬓角轻抚,却是将她又给吵醒。
她对他唤了一声:“二表哥。”随后便从枕上坐起身,嗓音被酒气染的糯糯的,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只垂眸看着她:“来给你送东西。”
她抬手抓了抓脑门,一张娇靥红通通的,似乎是身上热,来回晃了晃肩,将身上的中衣扯到左边又扯到右边。
最后,却是直接被她给扯去落在了纤细的腰肢上。
随之,映入他眼眸中的,是与她白皙肌肤紧贴着的水绿色绣莲小衣,与在梅林初见她时上面绣的是同样的并蒂莲,他的理智让他将目光挪开,可他却又直直的盯着。
她晕晕乎乎的问他:“二表哥喜欢这件小衣?”
他不置可否,看着她蹙起眉眼,随后很是犯愁,就在他要开口问她为何皱眉时,她却是将身上的小衣很自然的抬手扯下,随后——递给了他。
春光乍现,太过灼眼。
他提起落在她腰间的中衣给她遮挡,又将她塞入被褥中裹得个严实,温声哄她:“既是醉了,便睡吧。”
她有些不愿,还要再起身,被他按在枕上,听他哄着她:“阿梵乖,夜深了,若再不睡下,会有吃人的狼。”他说完,她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突然就哭了,嗓音湿糯的与他说着她心里的痛苦,将她这些年的委屈都告诉他。
她哭着说着就睡下了,待他离开时,拿走了她的那件小衣。
在藏书阁里,容温坐在他怀中,抬眸认真听他说这件事时,明显的不信,他用指腹抚着她被他吻的有些微红肿的唇,感受着她唇瓣的上下开合,问着他:“当时二表哥将我按在枕上,可是亲我了?”
他回她:“没有。”
她不信。
他也猜到了她不会信。
她只会将他口中‘吃人的狼’当作是他。
他将这件事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会在醉酒时,本能的将心中的委屈与他诉说,这是一种信任与依赖,他希望,就算是清醒时,她也可以这样依赖他。
他以为他的这些暗示她都懂。
既是深思熟虑后对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无论她是选择嫁给他亦或是离开,他都可以接受,可如同在净音院时他与她说过的。
他不是圣人,他接受不了她选择离开他。
虽然离开也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夜色越来越深,颀长的身姿依旧立于窗前,他闭了闭眼,窗外的冷风亦或是身体上的痛,让他逐渐冷静,天上弯月西移,清冷一片。
若他不能克制着对她的心思,任由身体的本能去净音院里找她,将她抱在怀中,去吻她,他欲给她的自由便成了空话。
该给的,他给。
该跟她讨的,加倍讨。
书房内空荡荡的,书案上铜兽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天光微亮,顾慕依旧站在窗前,净思一夜都蹲在院中的角落里看着他家公子。
至卯时,顾慕从窗边离开,净思慌忙从角落里钻出来,走进了书房,问他家公子:“公子,可是要去上早朝?”
顾慕径直走向书房隔间里的衣架处,嗓音很淡:“更衣。”他话落,净思急忙上前侍奉着他家公子更衣,将沾染了血迹已然发硬的墨色宽袍褪下。
净思一时嘴痒,问他家公子:“公子,表姑娘真的要离开了吗?”他话落,顾慕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不舍得,可以和她一起离开。”他在窗边站了一夜,不止身上染了寒,嗓音更是如淬了冰。
净思:……
他不说话了。
顾慕又与他道:“不愿意?”
净思‘啊’了声。
有些懵懵的,急忙道:“公子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问,不会离开公子的。”
顾慕换好了绯色官服,抬步朝着书房外边走边道:“你若是不能跟着她离开,就把自己给卖了吧。”
净思:……
这,这。
他站在原地愣了会儿,表姑娘今儿是巳时出发,他还能再送公子去上早朝,急慌慌的小跑追了出去。
净思赶着马车带他家公子行至皇城门前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些颤颤巍巍的对他家公子道:“公子,陛下昨日——昨日说休朝三日——”
第73章
收尾中……
净思又赶着马车回了恒远侯府。
待回到空无院后, 他观着他家公子的神色,随后去了后罩房,将他的行李都给收拾好,挎着个小包袱本是想直接去找容温的, 将要跨出空无院的门时, 还是忍不住又往他家公子的书房里望了眼。
随后还想去看一眼云烛, 却是忍住了。
前个云烛跟着表姑娘, 身上受了伤,这会儿正在屋里养着呢,他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免得云烛因着他要走了,一时悲痛欲绝,伤再严重了。
净思在空无院门前待了好大一会儿, 抬眸看了眼时辰,表姑娘这会儿应是都收拾好了,他若再不去怕是会晚。
净思来到净音院时, 容温的东西确实都已经收拾好了, 只剩下最后两只箱笼被四个家仆抬着去了恒远侯府的府门前。
她今儿一早去老夫人那里请安时已和府上的人都道了别,这会儿在她院中的只有顾书瑶和侯府大公子的夫人阿濯领着昭儿。
刚走出净音院的门, 净思就走上前来, 对她唤了声:“表姑娘。”随后对阿濯和顾书瑶也见了礼, 顾书瑶是个话快的,见净思肩上背着个包袱, 问他:“净思, 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净思很认真的回着话:“跟表姑娘一同去丹水。”
顾书瑶‘啊’了声, 侧首看了眼容温的神色,随后对净思道:“表妹离开上京城就是不想看见他, 他怎还要跟上?”顾书瑶理所当然的会想,净思跟着,她哥哥定是也要跟着。
净思与她解释:“五姑娘误会了,我家公子不跟着。”他说到这里,恍悟似的改了口:“已经不是我家公子了,日后我是表姑娘的小厮了。”他说的一本正经,把容温都给听懵了。
顾书瑶:……
哥哥又动什么坏心思呢。
不过,她不吭声了,哥哥若是能让表妹留下来,她心里也高兴,表妹待在侯府她还能有了伴,今儿一早在祖母那里时,她就拉着表妹让她别走了。
可表妹,是温家的遗孤,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一个亲人,她想去丹水见她的亲外祖父外祖母,还要去祭拜她的母亲。
她如何还能再拦着。
顾书瑶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表妹见到过安川行,安川行是她的表哥,是她真正的亲人。
容温看着净思,与他直言:“回空无院吧,我不需要小厮。”她语气很认真,不容净思反驳。
净思想起他家公子的那句‘你若不能跟着她走,就把自己给卖了吧’,他瞬时间在眼中挤出了泪珠子,可怜兮兮的看着容温:“表姑娘,我也不瞒你,今儿百官休朝,我一时头昏给忘了,带着公子去到皇城门前才想起来,公子生了气,就不要我了,要把我给卖了,我也没地去,就让我跟着你吧。”
容温:……
净思偷偷给站在容温一旁的顾书瑶求助。
顾书瑶本不想帮他,可想了想,表妹能不能成她的嫂嫂没准就差她帮不帮净思了,于是,就也一本正经对容温道:“表妹就让他跟着吧,净思可机灵了,话还多,一路上还能给你解解闷。”
净思的泪珠子是真的,容温犹豫了会儿,只道:“既是要跟着我,你的卖身契呢?”净思跟在顾慕身边多年,主仆二人早已默契,顾慕真的不要他了?
净思:……
他不自然的笑了下,扯谎道:“我没有卖身契,公子把我捡来后我就一直跟着公子了。”
容温也未再问,对他道:“走吧。”
顾书瑶和阿濯将容温送到恒远侯府门前,昭儿扯着她的手让她弯下身来,容温本是不解,随后弯下身才知,昭儿是要亲她。
昭儿在她脸上‘啪’的亲了一口,容温摸了摸他的头,对他道:“等下昭儿回了府中,要去曾祖母那里告诉她,表姑姑已经出发了,让她不要担心,若曾祖母不高兴了,昭儿要哄曾祖母开心,好吗?”
昭儿乖乖的对她点了头。
容温抬眸看了眼恒远侯府的大门,寒来暑往,秋去冬来,一年时日如过眼云烟,却让她过的比以往的十几年都更为波折。
如宁堔所说,从前在扬州她总在找寻着什么,如今她在上京城找到了她的‘根’,不再执着,也不再追寻。
人这一世,有父母在,当知自己的来处,不然,永远如无根的浮萍。
而知了来处,当去寻找自己的归处。
今儿依旧是个艳艳晴日,巳时的晨光已很强烈,容温如来到恒远侯府的那日,身着一袭藕荷色百褶裙,身上披着的是件绣梅狐裘。
去岁那日,她在老夫人的静安堂里见到了很多人,唯独没有顾慕。祖母与她说:“临近年关,你二表哥公务繁忙,过几日你就能见到了。”
而今日,她在祖母的静安堂里依旧见到了很多人,还是没有他,祖母与她说:“他公务再是繁忙,今儿也该来送送你,哪有他这么做兄长的。”
容温踩在车凳上被叶一扶着上了马车,冬日物件厚重,她虽没带多少东西,后面的马车上却是满满当当的装了一整车。
净思将给容温赶车的车夫赶了下去,他来赶着马车,车厢内放置了暖笼子,容温进来时已是暖烘烘的,叶一给她将身上狐裘解下,嗓音里有着难掩的兴奋:“姑娘,咱们终于要回去了。”
容温看的出来,叶一也不喜欢上京城,她对叶一浅浅笑了下,问她:“那只系了绿绸带的木匣子呢?”
叶一轻笑,给她往车厢的暗柜里指了指:“姑娘放心,没忘。”昨个她家姑娘就特意交代她,一定不要将那只木匣子给忘了。
为此,她家姑娘还专门在上面系上了一条绿绸带,这木匣子里也不是银票和铺子的地契,姑娘倒是上心的紧。
容温朝着叶一手指的地方看了眼,随后又问叶一:“让你带来的酒呢,拿一壶给我。”叶一迟疑了下,还是去车厢里的柜子里拿了一壶给她。
容温凑在酒壶上闻了闻,特别清甜的桂花气息,是前些日子刚酿出的新酒,虽不及陈酿香醇,桂花的香气却更浓郁。
她望着车窗外,长安街上依旧是人潮拥挤,各类铺面都已开张,时不时传来几声卖力的吆喝,她拿起酒壶往杯盏里添了一杯又一杯。
待一壶酒饮尽,她有些微的犯困,叶一就将车厢内已铺整好的矮榻又加了一层鹿皮毯,让她躺上去歇会儿。
对净思吩咐道:“马车赶的慢些,别太颠簸。”
净思对她‘诶’了声。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出了上京城,行至上京城外三十里处的时候,净思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声音很急。
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心中存了期待往后去瞧,却是皱了眉,手中的缰绳立时就想拉起狂赶马车,可来人是骑的马,他赶得再快,也甩不下他。
马蹄声在容温的马车旁停下,宁堔抬手瞧了瞧车窗,嗓音中带着急促的轻喘,唤着容温的名字:“容温。”
容温这会儿已经睡醒了,听出是宁堔的声音,她打开车窗看向宁堔,注意到宁堔的马背上带着行李,蹙眉道:“宁堔哥哥怎么跟来了?”她特意让净思绕了路,就是怕会碰到宁堔。
还是被他给知道了。
宁堔神色明朗与她道:“你要离开上京去临安,如何不与我说?容温,那日在桂花巷我与你说过,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的。”
容温抿了抿唇,劝宁堔:“你快回去吧,你刚在兵部任职,日后的仕途还很长,别跟着我走。”
她,不想让顾慕以为她是因着宁堔才离开他的。那日在空无院她也说过了,宁堔不会与她一起。
宁堔:“不必为我顾虑,就算我还要在兵部任职,也要先把你送回去才是。”宁堔说的极为认真,神色间皆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走的架势。
容温有些无奈,宁堔明明在对正事上性子并不倔,可每回对她的事,性子偏生拧的很,还是个死心眼。
她又劝了宁堔好几回,宁堔就是不肯走,容温索性也不管他了,将车窗合上任由他跟着吧,既然顾慕让她走了,就算宁堔跟着,想来日后在上京城也不会为难他的。
当天夜里,马车在离上京城外一百里处的顺天府停下,找了一家客栈住宿,夜里,叶一出门给她家姑娘打热水回来与容温道:“今儿一早出门时天还是晴的,这会儿却是天幕暗沉,连颗星点子都没有。”
容温边用热水泡脚边道:“前几日也是这般,不过第二日就晴了。”叶一对她轻笑:“这上京的天变的快,谁知道呢。”
到了次日晨起,外面的天幕依旧暗沉,他们收拾一番用了早膳继续赶路。
上京城内的天幕比之这里更为暗沉。
今日一早,顾慕被仁昌帝宣进了宫。
因着平江王的死,太子被仁昌帝解了禁足,刚一出来就极为不安生,早在几月前安国公跪在仁昌帝的理政殿前上书不可与匈奴作战,却被人在宫中要了性命之事,本是一直未查出是何人所为。
刑部尚书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也就一直拖着,打算过了今年年关就随便在狱中抓个死囚给结案。
未料到,太子殿下却是查出来了。
仁昌帝不止宣了顾慕入宫,三省六部的官员皆在,所言不过是安国公是先帝在时就极为器重的老臣,门生众多,这件事需要一个交代。
顾慕未有言语。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在平江王之事上打压了仁昌帝,让他一个帝王护不下手足,如今仁昌帝要借这件事治他的罪,他无话可说。
仁昌帝还是给他留了颜面:“此事观南虽做的不对,也是为了大胤的长久思虑,先禁足中书令府,两日后早朝再行商议。”
——
从顺天府出发,在祁水县过了夜,待到第三日到达了宣州城境内。
落了雪。
容温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往外瞧,口中小声嘀咕着:“似乎宣州城的雪比之别处格外的多。”她看了会儿,还想打开车窗,可叶一不让,只好转回了身,安静的小口小口的嚼着叶一给她剥好的柑橘。
宣州城地域广阔,是上京到丹水这一路上经过的最为繁华之地,因着入了宣州城便一直在落雪,马车走的慢,他们一连在宣州留宿了两日,还未走出宣州城。
这日在客栈留宿,容温没让叶一再将吃食端进屋里来,想去楼下用膳,顺便透透气看看宣州城的繁华。
她和宁堔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
目光直直的朝着窗外看了许久。
宁堔一边饮着茶,一边听着旁边正在用膳的男子的谈话。
“听说了吗,上京城里出了大变故。”说话的男子神秘兮兮,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呵笑一声:“不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弟带罪欲逃,在皇城门前就敢劫人,在混乱之中被人误杀了吗?”他一副一切都了然的神色,丝毫不压低了声。
另一男子又道:“嘿,可不是这事,是——朝中有了大变动,有高官被人弹劾,入了大理寺狱。”
对面的男子依旧放声道:“仔细说说。”
男子:“据听说,是得罪了当朝太子,至于到底怎么回事不清楚,不过,高官入狱,怕是皇城要变天了。”
宁堔听的认真,容温虽是目光落在窗外,却因着离得太近,对面那人又不知收着声音,她也听得个清楚。
宁堔听到‘高官’二字本能的会想到顾慕,他去观容温的神色,见她眉眼间平和,似乎并未去将这件事与顾慕联系在一处。
也对,在上京城,谁能将他关进大理寺狱呢?
容温和宁堔一同用了膳,回房间就歇下了,待到第三日就要出宣州城时,雪越落越大。
宁堔骑着马先去前面探了路,随后顶着风雪赶回来,与容温道:“咱们怕是在宣州城再待上几日了,前面几十里外因雪封了路,走不通。”
容温趴在车窗上朝着宁堔给她指的方向下意识瞧了眼,自他们入了宣州城内雪便一直下,如今已日夜不停的落了三日,前两日尚且能缓慢行进,如今瞧着这厚厚的积雪,是不能再走了。
她问宁堔:“这附近可有镇子或是庄子,咱们先找地方歇下。”此时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两座矮山之间的官道,颇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芜感。
白雪皑皑,刺眼的紧。
宁堔:“前面十几里外只有一个村庄,并无客栈和官驿,适才咱们来的路上倒是有一个小镇,不如掉头回去。”
容温想了想,这雪还在下,不知要在这处逗留几日呢,去村子里投宿确实不方便,还是找个镇子去住客栈比较好。
马车掉了头,又要往回赶,差不多有三十里的路,刚走出有三里时,容温正坐在马车上翻书看,突然一个不稳,马车加快了速度,让她差点摔着。
叶一急忙上前扶住,还没开口问净思怎么回事,听得净思的声音响起,极为急促:“表姑娘抓稳,叶一姐姐护着些。”
他们适才走的这段路是上坡,这会掉头返回就成了下坡,在他们未到宣州城前,其实这里就已经落过雪,后来晴了几日,雪化成水,又结成冰,如今白雪下便是滑溜溜的冰块子。
这会儿马车有些不受控,直直的往下跑。
好在净思的马车赶得好,加上宁堔骑马上前用马身给挡了下,马车这才稳住,因着到镇子上还有二十多里路,宁堔不肯再让往前走。
折腾一番,又掉头去前面的村庄里投宿。
十几里外的庄子名为三水庄,因着附近有三个大湖,故取名于此,容温他们到这里时,都有些不太敢信。
虽三水庄只是一个村庄,却与他们沿途经过的镇子无甚区别,这里的人富裕,家家户户住着的宅院皆气派豪华,就连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打雪仗的孩童身上的衣着都显贵气。
唯一与镇子不同的是,没有客栈。
宁堔骑马去找了村子里最富裕的一户姓沈的人家,给了银两,说是要借宿几日,沈老爷极为好客,满口应下。
他们在沈家一处空置的宅院里住下,收拾好的时候天色已暗下来,叶一一边给容温熏着被褥一边道:“好在咱们带来的箱笼多,这会儿都用上了。”
花一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只老夫人让人给准备的都用不完呢。”
主仆三人在屋里闲话,屋门被人扣响,传来一道年纪略长的妇人嗓音:“温姑娘,可歇下了?我家夫人来见见你。”
如今温家已得了清白,容温对外人自称姓温名容。
将她的名姓反了过来。
容温让叶一去开门,她本是坐在了榻上,又穿上鞋子走出去,沈家夫人瞧着四十来岁,生的一副慈和相貌,与容温道:“你们来的时候我不在,这会儿来看看,若有什么缺的,只管跟我说,别客气。”
容温礼貌回应:“多谢沈夫人,没什么缺的,在府上借宿,麻烦了。”沈夫人对她笑:“不麻烦,往年啊都有人在我们府上借宿,凡是去南面的都得经过这里去转水路,宣州城年年大雪,在此处路过的人都会来村子上借宿一段时日。”
容温问她:“一段时日?不知往年这雪多久能停?”
沈夫人:“至少要十天半月吧,”她顿了顿:“雪停下要这么久,待到雪化通了路加在一处就要用上一月。”
容温:……
这么久。
沈夫人与她说了会儿话,临走前又道:“温姑娘只管在这住着,也别想着再回上京城了,我在上京城里做官的弟弟昨日传信来说,最近上京城里头也不太平,普通百姓想进个城都要里三层外三层的搜。”虽然她瞧着容温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还是提醒了一句。
容温想起之前在客栈时听到的谈话,问沈夫人:“夫人可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夫人对她笑道:“还能是什么事,听闻是早些日子朝中的一位老臣被人给刺杀,一直未查出是何人所为,如今才真相大白。”
容温顺着她的话问:“是何人所为?”
沈夫人对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总归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容温对她颔首,将沈夫人送出屋后,就又回了榻上。
宣州城的雪依旧不停的落,有时细细碎碎,有时稠稠密密,总之不会停下。
他们在沈家借宿已有五六日了。
这日午后,宁堔非要拉着她去院中堆雪人,容温嫌冷不愿去,宁堔就与她道:“你在一旁瞧着就行,我来堆。”
容温见他兴致很高,便跟着他去了。
待到一个雪人即将堆好,沈家隔壁的院落里响起了嘈杂的言语声,容温朝着隔壁望去,正不知隔壁发生了何事时,沈夫人又来了。
她上前先是意味深长的瞧了眼宁堔与容温,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是一对未婚夫妻,随后温声说着:“我来跟你们说上一声,这大雪封了路,又有人来府上借宿,就在你们隔壁的院子上住着。”
容温对她颔首应了声。
沈夫人却轻叹,眉眼含忧的朝着隔壁瞅了眼,说道:“隔壁来借宿的那位是个身上有伤的,”沈夫人压低了声:“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挑了手筋,身上带着伤还要赶路,说是要去丹水寻一位故人,我瞧着,寻的应是心上人。”
沈夫人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对容温笑声道:“温姑娘也是去丹水吧?到时雪停了你们也可以做个伴一道去。”
容温对她颔首:“沈夫人说的是,这里到丹水路途遥远,做个伴也好。”
沈夫人离开后,宁堔的雪人也堆好了,他手中拿着石子、帽子、柑橘和木枝,对容温道:“你来给它戴上。”
容温看着宁堔堆起来的胖胖的大雪人,心里倒是欢喜,应着他的话:“好,我来戴,宁堔哥哥瞧着丑不丑。”她说着从宁堔手中接过石子给雪人做了眼睛,随后又将柑橘帽子都给雪人戴上,最后才用木枝给雪人做了双臂。
刚刚插上,她正欲往后退上几步来瞧瞧丑不丑,突然觉得耳后一凉,回过神来看宁堔,不满道:“宁堔哥哥,你往我身上洒雪?”
宁堔对她笑道:“这是还给你的,那年扬州也落了场雪,我给你堆雪人时,你可是往我身上丢了那么大一个雪团。”宁堔说着,给她用手比划着。
容温自是记得,也不与宁堔恼了,浅浅笑了下:“不许再丢了。”她话落,宁堔又抓起一把雪朝她扔了过来。
容温气不过,就也抓起地上的雪去丢他。
隔壁院落的二楼,男子一袭墨色宽袍,身上的大氅尚且未褪下,眸光深邃的瞧着这边,许久后,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木刻小像,嗓音沉沉道:“当真是没有心。”
第74章
收尾中……
雪又开始稠密的往下落了, 没一会儿容温发间就染了白,她适才只是应下宁堔出来瞧一眼,没打算着久待,身上就没披狐裘。
叶一瞧见她身上沾染了雪, 上前说着:“姑娘回屋吧, 小心着了凉。”容温闻言便不与宁堔继续丢雪了, 回了屋内。
叶一将她身上发间的雪都给掸去, 随后将汤婆子递在容温手上,又给她端了杯热茶:“姑娘快喝了暖暖身子。”
容温应了声,将杯中茶水用完, 一张娇靥透着粉红,呼吸间还冒着白气,她已许久未这样肆意的玩过雪了。
待坐在炭盆前, 叶一问她:“隔壁院中来的可也是被大雪拦了路的人?”容温对她点头:“是,沈夫人说也是去丹水州的,是去寻一位故人。”
叶一温声回着:“上京到丹水, 路途遥远, 若是可以,路上也能做个伴。”她话落, 容温对她摇了摇头:“应是不太行, 沈夫人说他得罪了人, 被人挑了手筋,这样的人, 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好, 省得惹上了麻烦。”
叶一听闻她说这些, ‘哎呀’了声:“还有这事。”
容温与叶一坐在炭盆前闲聊着,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下, 宁堔本是回了前院打算去歇着,正巧看到净思从屋里走出来,往院子东南角的一处竹林行去。
宁堔正欲唤他,却见净思有些偷偷摸摸的,就止了已到嘴边的话,站在墙边看着净思穿过被雪染白的竹竿,随后弯下身将堵在院墙上的一块石板给挪开。
动作敏捷的钻了进去。
宁堔眸中含疑,蹙了蹙眉,下意识朝着隔壁院中望了眼,能让净思冒着雪钻狗洞去见的人,怕是只有那一个吧。
宁堔若有所悟,为了验证心中猜测,也走至竹林后,如同净思一样,从狗洞里钻了过去。
他站在狗洞出口处的竹林后,看着净思的身影走进一间屋内,此时雪落的稠密,他只能隔着窗子隐隐约约瞧见屋内的一道身影。
墨色宽袍,气度矜贵,就算隔得这么远,大雪遮挡了视线,他也能瞧出那是谁。
一如他初次随兵部尚书去中书令府见到他时一样。
那时,因着容温的缘故,他对这位中书令大人带了些许的偏见,可在见到他后,就算偏见依旧存在,却也不得不被他眉眼间的从容与气度吸引。
他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与眉眼中俾你万物的高傲,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那是自他出生,几十年来身为世家大族的嫡子而蕴养出的气度,是他在朝堂尔虞我诈多年磨炼出的沉稳。
宁堔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内的那道身影上,想试图去窥探到他身上的伤,亦或是他的手,难道当真如沈夫人所说,他——被人挑断了手筋?
宁堔有些不信。
他这般在朝堂运筹帷幄之人如何能有人敢这般对他?整个上京城的世家皆与他顾家交好,更别提这些年他掌管着三省六部,手下官员对他的畏惧与敬重。
就在宁堔这样想的时候,他隔着风雪看到了曾赶马车带容温去桂花巷见他的那个侍卫,手中端着汤药走进了屋内。
宁堔又开始信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再是心思缜密之人也有疏漏之时,一旦这个疏漏被人大作文章,如何不能这样对他?
宁堔观察了会儿屋内,随后从狗洞又钻了回去,适才端着汤药走进屋内的云烛与他家公子道:“公子,净思把宁堔引来了,这会儿他人已经走了。”
顾慕神色淡漠的应了声。
这边,宁堔钻回去后,本是要回自个屋里的,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步向着后院容温的房间走去。
他扣响了容温的屋门,叶一问了几句是谁,他也不言语,待走出来开门时,外面雪落的大,宁堔身上发间皆染了雪,叶一朝着里间对容温道:“姑娘,是宁公子。”
容温闻言从里间走出来,瞧出宁堔的神色有些不对,眸中含疑的问他:“宁堔哥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话落,宁堔只是神色沉重的看着她,随后认真道:“容温,趁着夜色暗了,你回屋收拾东西,我带你走。”
容温:……
“嗯?”容温轻疑了声,不解宁堔是何意,宁堔又继续道:“从这里到泉州只有三百里,前面虽是被大雪封了路,我可以骑马带你走。”
容温秀眉微蹙:“宁堔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容温尚且能平静的问他发生了何事,一旁的叶一早就睁圆了眼,不可置信的瞧着宁堔。
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骑马去泉州可不得把她家姑娘给冻着?平日里容温与宁堔说话叶一都是避开的,今儿却是站在这里没有走。
她怕宁堔真把她家姑娘给带走了。
宁堔自是与容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知编了理由容温也不会信,迟疑了会儿,又与容温道:“没发生什么,就是听沈夫人说隔壁住着的人有仇家,怕会连累到咱们,想着先带你走。”他顿了顿:“不走也没关系,隔壁院中住了人,还有二层阁楼,你一个姑娘家这几日就在屋里待着吧。”
容温听他说着这些话,她适才就与叶一说过了,最近都不会常出去走动,对宁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宁堔还是有些心里不安,不过,他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转身欲走,叶一还未将门合上,他又补充了句:“净思感染了风寒,这两日他若来找你,就别见他了。”
容温眸中含疑,对宁堔点了头。
一刻钟后,不等宁堔将净思这个小细作先收拾一顿,自个就先改了主意,虽说顾慕烧了婚书是真的让容温走。
可还是不对。
临近年关,就算真如传言所说他被太子整倒,可顾家还在上京城,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宁堔这般想着,沈夫人的话又浮现在他脑中,去丹水寻故人?丹水会有他的故人?
他的这个故人应是还在去丹水的路上吧。
虽不知他这会儿是动了什么心思,既是来找容温的,就总有法子见到她,想到这里,宁堔从等着净思钻回来的狗洞处又来了容温这里。
容温再次站在门前看着他,见他发间身上的雪更为厚重,不解道:“宁堔哥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宁堔心中堵闷,直接开口问容温:“若是顾中书来找你,你会跟他走吗?”他的一句话又把容温给问懵了。
容温有些不想理他了,说着:“宁堔哥哥,外面落着雪,你快回屋里去待着吧。”她说完就要关门,被宁堔抬手给挡住,又问她:“容温,你逃避什么?”他观着容温的眉眼,继续说:“如今你与他之间已与从前不同,若他再跟来,你是不是会跟他回去?”
一如那次在桂花巷时,容温有些不堪其扰,那回她与宁堔说她不逃婚,让他别再去招惹顾慕,可宁堔是个死心眼,她就不愿再与他多说,在宁堔说出待她心如所愿,再带她走时,她便对他点了头。
这回也一样,容温不想跟他再说,回着他的话:“我不会跟他回去的,我早些日子就已让人送信去丹水,是要去外祖家过年的。”
宁堔站在屋门前还是不肯走,容温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一时间,屋内屋外都静了下来,只有漫天的飞雪还在不停的落。
容温在宁堔的眉眼中瞧出了些什么。
默了会儿,她的目光朝着隔壁的院落看了眼,唇瓣不自觉抿紧,随后问宁堔:“隔壁的人——是他吗?”
宁堔没与她扯谎,他对容温点头:“是。我适才跟去瞧过了,见到云烛手中端了汤药,沈夫人或许说的没错,他身上有伤。”
容温轻轻‘哦’了声,落在木门上的手挪开,对宁堔道:“宁堔哥哥回去吧,他既也在这里投宿,身上还有伤,我去看看他。”
容温神色平静的说着,宁堔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
叶一在一旁自是都听到了,给容温将狐裘拿来披在身上,也不多问,只陪着容温走出了院子,绕了小半圈的路,到了另一座院子的门前。
虽是雪落得稠密,天色又暗了,云烛站在抄手游廊处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容温,走上前唤了句:“表姑娘。”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向冷着一张脸的人对着容温说了句:“真巧,表姑娘也在这里。”这是净思教给他的,虽然云烛没打算说,可这会儿也不知怎么说出口了。
容温看着他,问道:“我能进去吗?”云烛对她点头:“表姑娘进来吧,公子这会儿还没歇下。”
容温对他应了声,抬步向着顾慕所在的屋子走去。
此时虽刚至酉时,天色却是全暗了,屋内的烛火昏黄,容温走进去时,顾慕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
容温开口道:“二表哥。”
顾慕闻言回转过身,神色平和,未开口言语,只示意容温在木桌前坐。
容温先是往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处去看,可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墨色广袍,衣袖宽大,她什么都瞧不见。
容温在木桌前坐下,云烛进来添了茶。
只给她一人添。
顾慕面前的杯盏却是空的。
容温不由得会想,被人挑了手筋,确实拿不了任何东西。
就连用杯茶都不行。
她端起自个的杯盏垂眸用着,顾慕侧首看着她,嗓音很淡,于容温来说听在耳中如屋外的雪在耳边融化一样:“你从上京离开已近半月,我当你已在泉州转至水路,若知晓你在这里,我该换户人家投宿。”
容温正在用着杯盏里的茶水,闻言呛了一下,抬眸去看他:“我与二表哥又不是仇敌,如何要这样说。”
顾慕的嗓音依旧很冷:“不似仇敌却甚仇敌。”他神色间不显情绪:“你知晓了我在这里,难免不会觉得我是反悔了要带你回去,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会逃,外面大雪封路,官道上亦是荒芜一片,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
容温抬眸直直的看着他,与他眸光相对,一如往日,她在顾慕眼眸中看不出什么,只说着:“二表哥小人之心了,我这会儿知道你在这里,不但没逃,还来看你了。”
顾慕对她‘嗯’了声:“如此看来,我在你心里也没有那么不堪,”他收回看着容温的目光转去别处:“待雪停,我会晚些时日再出发,与你和宁堔错开。”
容温将一直捧在手中的杯盏放下,眼睫低垂,默了片刻才又看向顾慕:“我那夜与你说宁堔不会与我一起离开,没有骗你。”
顾慕眸光深邃,又看向她,听容温继续说着:“马车行至上京城外,他突然骑马跟了过来,我劝了他不止一次让他走,可他非要跟着,才会一同去丹水的。”
容温与他说完,才觉得不太对。
她跟他解释什么?
如今她与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宁堔与她一道去丹水又如何?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恼,垂眸不去看他了。
她不知她在解释什么,顾慕也不知一见面他对她发什么脾气。
屋内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云烛推开门走进来的脚步声。
云烛将他家公子适才放凉了的药拿去小厨房里给热了热,这会儿端过来,也不放在桌子上,也不递给他家公子,径直走到容温跟前,唤了句:“表姑娘。”容温正垂眸想着事情,为适才的解释懊恼,抬眸看着云烛。
云烛很自然的将手中药碗递在容温手中,容温也很自然的下意识抬起了手,待药碗的温热传至掌心时,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正欲开口,云烛已经走至屋门前了,容温垂眸看了眼手中端着的药碗,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转而看向顾慕,不再想适才的事,问他:“听沈夫人说,二表哥身上有伤,严重吗?”她说着,又看向了顾慕藏于袖中的手。
应是真被人给挑了手筋。
她眉头皱着:“手怎么了?”
顾慕嗓音平和与她道:“无事。”他话落,容温又道:“给我看看。”
顾慕薄润的唇勾出一抹淡笑:“会吓着你的。”他话落,知她还是要看,便抬起衣袖,将双腕落在面前的木桌上。
屋内只点了一豆烛火,很是昏暗,顾慕的手背冷白,隐隐可见数十道暗红色的结痂。
深浅不一,有些骨节处肿的凸起。
修长的指节半弯着,不能伸直。
不等容温问他,顾慕与她道:“日后若恢复的好尚能提笔落字,若恢复的不好,就是个废人了。”
听他这么说,容温拿起汤勺在药碗里舀了一勺药,随后很自然的递在他面前:“二表哥都说了,修养的好才能提笔落字,如今天气冷寒,如何又要长途跋涉的去丹水?”她手中的汤勺落在顾慕唇边,顾慕垂眸看着她,将苦涩的药汁喝了进去。
待容温又给他喂了一勺后,顾慕与她道:“故人在丹水,我若不去,如何能见到她?”他眸光直直的看着容温,心中莫名的又有了容温刚一走进来时涌在心间的情绪:“若不早些见到她,怕是她就要将我给忘了。”
容温看了他一眼,继续给他喂着汤药。
一勺又一勺,她再喂过去时,顾慕薄润的唇不动了,容温蹙眉看着他:“怎么了?”顾慕清了清嗓子,与她道:“太快了。”
容温嗓音低低的‘哦’了声,将手中的汤勺放慢了速度。
待一碗汤药见了底,容温将药碗刚放下,云烛就又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个白玉圆瓶,上前对顾慕道:“公子,手该上药了。”
顾慕对他应了声,将双腕又落在木桌上,容温觉着这屋里太过昏暗,就起身去点燃了几盏灯,待她手中拿着灯再走回来时,正欲问顾慕老夫人可好。
却看到云烛大大咧咧的将粗糙的指腹直接在圆瓶里一勾,黏腻的药膏整团粘在他指腹上,随后,他又直接往他家公子手上一抹,别说是轻轻的了,几乎是不知道收着力。
容温看着都觉得疼。
偏偏顾慕神色间依旧平和,好似那双手不是他的,亦或是觉察不到疼痛似的,她看的不禁皱了眉。
若是一直这样上药,别说皮外伤难好,里面的筋就算是长上了也得给揉开,容温一边将手中拿着的灯放下,一边对云烛说着:“你慢些涂。”
她只是想提醒一下云烛,毕竟如今是他跟在顾慕身边侍奉,这手上的伤怕是要一日三回的涂抹药膏,得与他说一说。
云烛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侧首看向她:“表姑娘,我已经慢了,我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重,这已经是在控制了。”
容温:……
她看了眼顾慕,对云烛道:“给我吧。”
云烛见她要,也未去看他家公子,急忙递给了她。
容温接过云烛手中的圆瓶,吩咐道:“找块干净的绢布来。”她说完,又对顾慕说着:“净思说你不要他了,我瞧着没有净思在,云烛根本照顾不好你。”
她说着,接过云烛递过来的绢布,在手中折叠了好几下,随后放在木桌上让顾慕的手腕放在上面,可以不硌着。
随后,容温又对云烛道:“你去隔壁院里把净思喊来吧,让他来照顾你家公子。”
云烛说了句好。
容温坐在顾慕身侧,凑着烛火的光给他的手涂抹着药膏,一边涂抹一边劝着顾慕:“二表哥还是先回上京吧,故人何时都能寻,手若是废了日后便再不能提笔。”
顾慕垂眸看着她:“我已与陛下辞官,如今不再是官身,无处可去。”他话落,容温有些许讶异的看着他,她只以为就算是顾慕被人害的受了伤,他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无人能撼动的。
怎会不再是官身?
默了默,容温问他:“就算不再是官身,又怎会无处可去,该待在侯府里养着。”
顾慕平和的嗓音又在她耳边响起:“祖母她老人家生了我的气,将我赶出了恒远侯府,还与我说日后不许再踏入侯府一步,如今,不止无处可去,也是身无分文。”
容温:……?!!
她抬眸看着顾慕的神色里明显透着不信,顾慕瞧出来了,与她说着:“并未诓你,是以,我想来想去,也只丹水的那位故人欠我,欲去投奔她。”
容温质疑他:“二表哥既说祖母将你赶了出来,可能与我说是因着什么事?”她知道的,祖母对顾慕尤为疼爱。
怎会将他赶出恒远侯府?
顾慕不与她说:“至于为何便不与你说了,左右我也还要给自己留些颜面。”
容温:……
她又问:“那,我给二表哥的庄子地契呢?那也值不少银子呢,为何非要去丹水投奔别人?”
顾慕:“自是也被祖母收了。”
容温微微蹙了下眉,不再问他了,垂眸认真的给他的手上药,待到药膏涂抹均匀后,才又问了一句:“是太子干的?”
她语气里带了情绪,顾慕不置可否,只与她道:“大夫说了,修养上月余便可试着提笔,不会有事的。”他的话语里含着宽慰。
容温不说话了,将圆瓶的瓶塞合上,起身与顾慕说着:“二表哥早些歇着吧,”她往窗外看了眼:“我先回去了。”
顾慕未留她:“我送你。”
容温下意识回绝:“不用,你的手——”顾慕没让她把话说完,垂眸给她示意。
容温看着脚下,知他是何意。
伤着的是手,不是脚。
顾慕将容温送到了她住着的院门前,并未走进去,待容温的身影从前院走至后院,消失不见后,他将宁堔住着的屋子看了眼。
前院与后院只隔了一道竹门。
太近了。
他转身回到院中,暗卫上前禀道:“公子,上京城来的书信,二爷说是三公子从南雁三州来的家信里暗藏的。”顾慕从他手中接过,大步走进了屋内。
顾硕在信上言:听闻上京城生变,心生忧虑,二哥若需要,我即刻可带兵回京。
书信的末尾又加了句:我与二哥的私事回头再算。
顾慕走至屋内一张破旧的书案处,提笔给顾硕回了书信:勿动。
第75章
收尾中……
容温回了屋内, 简单用了些晚膳,心中思绪繁乱,叶一见她上了榻倚在迎枕上出神,手中端了碗秋梨汤递过去:“天气干冷, 姑娘用些汤润润嗓子。”
容温回过神, 从她手中接过, 小口小口的用着, 叶一在一旁与她感叹着:“谁能想到隔壁住着的竟是二公子,”她顿了顿:“姑娘见了二公子,沈夫人说的可都是真的?”叶一适才等在抄手游廊上, 并未进屋内。
适才顾慕送容温回来时,她也瞧不见他的手。
容温对她点了点头:“是真的。”她在去隔壁院子的路上心中还不信顾慕真的被人给挑了手筋,想着应是沈夫人瞧错了, 那时她心里的想法也很多。
可当她真的见到了顾慕,闻到了云烛端来的苦涩药味,也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的手, 骨节间的凸起红肿那般明显, 又如何能不信?
仁昌帝向来对顾慕信任,因着顾慕的琴艺与书画更是在私下里视顾慕为好友, 这件事若没有仁昌帝纵容, 太子如何敢这般作为。
想来仁昌帝会这么对顾慕, 是有着平江王的缘故的。
叶一见她问了这么一句,她家姑娘眉头拧的跟麻绳一样, 宽慰道:“姑娘也别忧心, 只要修养的好, 定能恢复的,就算不能再如从前一般灵活, 日常起居还是没问题的。”
容温将手中端着的秋梨汤递给叶一:“端走吧,我不想喝了。”她话落,自个将迎枕拿开,就要躺下去歇着。
雕花木门突然被人扣响。
叶一也没来得及劝她给用完,就去给人开了门,外面的雪依旧在落,只是小了些,云烛神色冷冷的站在屋门外,对叶一道:“我来见表姑娘。”
叶一对云烛的态度有些不满,不过她对云烛也了解,他向来是一张‘死人脸’,对谁说话都这样,也就不与他计较,与他说着:“我家姑娘歇下了,可是有急事?”
云烛犹豫了下,还是与叶一道:“我家公子又犯病了,我想着让表姑娘过去一趟,看看公子会不会好。”
叶一:……
犯病了?
容温躺在枕上听叶一这么说的时候,漆黑的眸子放大,有些不敢置信,她从榻上起身,披上狐裘抱着汤婆子就要跟着云烛去隔壁院里。
刚走出屋门,宁堔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对容温道:“夜色都深了,你这是要去哪?”他有些明知故问。
容温回他:“我再去看看他。”她话落,宁堔上前拦住她:“不是去看过了吗?他身上虽有伤,你又不是大夫。”
容温想跟他说顾慕是怎么了,可想着这种事不好说与外人听,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道:“宁堔哥哥,你回屋里歇着吧,我一会儿就回了。”
宁堔适才站在竹门处,就是犹豫着要不要来找容温表心意,虽然他的心思在扬州时她就是知道的,可他自来到上京城后还未与她说过。
一年时日未见,若她以为他如今已不再对她有男女之情,而是把她当妹妹一样照顾,又如何会选择跟他在一起。
这会儿他不愿走,要陪着容温一起去隔壁院子,他刚要跟上,云烛拦在他身前,依旧是那张冷脸:“你不许去。”
云烛个头生的高,宁堔个头也高,两个人在雪夜里对站着,神色一个比一个凛冽,容温无奈,她向来劝不动宁堔,就对云烛说:“别起争执,先去看你家公子。”云烛对容温的话向来是听的,可这回儿却挡在宁堔面前死活不让开。
还拔出身前的剑对宁堔表示他的坚决。
宁堔自也不是个脾气好的,云烛身上有剑,他也有,也拔出了剑回应。
容温:……
容温瞧了眼他们,本是想劝的,最后说了句:“你们在这里打吧,可以有伤,别闹出来人命来就成。”说完,她径直离开去了隔壁院里。
容温到了顾慕院中时,院子里很冷清,只有白雪折射出的光,屋里也是漆黑一片,她从叶一手中接过竹篾灯,提着走进了屋内。
如她之前来这里时一样,顾慕依旧是站在窗边看窗外的雪,高大颀长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处,容温脚步很轻,将手中提着的竹篾灯放在木桌上,走上前唤了句:“二表哥。”
顾慕回身看她,眸中带着几分打量,随后又转过了身,并不与她言语。
容温又上前走了一步,适才云烛与她说,他家公子自从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就得了一种怪病,大夫说是分离症。
夜间他躺在榻上睡下后,不过一刻钟就会从床上起身,随后站在窗边,有时看院中的枯树,有时看天上的月儿。
这会儿在窗边看雪。
他不会主动与人说话,但你若是与他说话他都会回应你,劝他去睡下他也不去,就一直在窗边站着,直到天亮。
容温站在他身旁,一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直到此刻,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前,顾慕在她印象中就不是个人。
从在宣州城外初见他时,他就掌握了平江王世子一行人的生死,当时求他救她,也是觉得他的一句话能决定太多。
他能让朝中老臣死在皇宫中,也能让向来重文轻武的大胤主动出兵去攻打匈奴,所有的事在他这里都可以解决,她会以为他是无坚不摧的。
他虽为了达到目的会用手段,会算计到当今陛下头上,也会与顾谭那种善于经营却品性恶劣之人共谋,可他做的每一件事,于长久来看,都像是拯救众生的神。
可这会儿,他却成了需要被拯救的那个。
她刚能接受他是真的辞了官受了伤的事,这会儿又告诉她他有了分离症,不是说心志坚毅之人是不会有这个症状的吗?
容温默了会儿,又唤了句:“二表哥。”
顾慕依旧未回应她。
这时,云烛与宁堔打完架走进来,对容温低声道:“表姑娘,你只唤公子,他不会理你的,你得问他话。”云烛说到这里,加了句:“你问什么,公子就答什么,而且第二日一早还什么都不知道。”
容温:……
问什么答什么?还会忘?
这若是还在大理寺狱中,岂不是将这些年做的事全自个交代了?
云烛听了净思的话,给容温打了个头,上前一步问他家公子:“公子,你腰间佩戴着的鹤纹白玉是谁送给你的?”
只听顾慕回他:“祖父。”
云烛又问:“公子,您觉得傅将军这个人怎么样?”
顾慕:“虽心性不坏,却行径粗鲁,与我仅能在一处饮酒,不能如谷松一样,可弹琴作画,棋盘对弈。”
容温:……
若是平日里问顾慕这样的问题,他定是只会说傅瞻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是他的好友,随后再称赞上几句。
这会儿却说傅瞻行径粗鲁。
云烛给容温演示了一番,随后道:“表姑娘陪公子说会话,就劝公子去歇下吧,我整夜里都劝,可公子不听。”云烛说完就要走。
容温唤住他:“晚间时,不是让你把净思喊来侍奉你家公子的吗,净思呢?”容温本以为净思早就来了这里,可这会儿顾慕身边还是只云烛一个。
云烛:“净思说他手上的伤还得再养上几日,不能来侍奉公子。”容温对他应了声,前几日要掉头去镇子上投宿时马车往下滑,净思一时太过着急伤了手。
也这么些日子了,容温只当他的手已经好了。
云烛出了房间,容温站在顾慕身后,眸光直直的看着他的身影,思绪流转,片刻后,她小小声的叹了下。
走至顾慕身侧先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雪,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立于窗前,屋内只有容温提来的那盏竹篾灯。
安静的很。
容温与他在这里站了会儿后,心里放松许多,晚间来找他时心里总是没底和慌乱的,这会儿却因着他的这副状态轻松许多。
她侧首看着顾慕,问他:“二表哥说丹水有故人,不知二表哥的故人姓甚名谁,住在丹水州的哪处?”
顾慕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还在飘落的雪,嗓音平和的回他:“故人还未至丹水,我在宣州见到她了。”
容温抬眸直直的看着他,又问:“你为何要找她?”
顾慕这会儿回话都比白日里要快:“与她相识之前我便有归隐的心思,如今辞了官,又被赶出侯府,我这些年帮过的人虽多,却都不及助她的恩情大,江南水好景好,且她在江南田产铺子多,足够让我后半生安稳度日了。”
容温连咳了好几下。
这是——打她田产铺子的主意,想让她养他?
她又问:“还有吗?就这些心思?”
顾慕垂眸看了她一眼,神色间依旧平和,唯一与平日里的不同就是眼神是温和的,能让她瞧到些他的心思。
他又回着:“若她愿意,我可以娶她为妻,若她不愿,便在她的宅院旁给我也置买一处,我隐于闹市,自在修行。日后她若嫁了人,想让我教她的孩子读书识字也是可以的。”
容温还是看着他,顾慕有遁入空门心思的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之前在恒远侯府时听净思说起过,如今他刚经历了这么多事,有隐居修行的心思也是对的。
她想了想,云烛说的没错,他家公子确实是问什么说什么,还都是不诓人的话,晚间她来见他时他还说是去丹水寻故人,要与她错开,这会儿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平日里哪能这么容易听到他口中的真话,容温就还想再问。
她不再与顾慕并肩而站,而是靠在了窗户上,与顾慕相对而立,抬眸看着他:“陛下与太子如此对你,那,萱阳公主呢?”
顾慕与她相视,依旧是平和的神色:“她是公主,自是在皇宫。”容温一时有些忘了,这会儿的顾慕是个问什么说什么,不会观人心思的人。
她问的含蓄了,他就听不懂,于是,她问的仔细了些:“之前你可有答应过仁昌帝,要在而立之年迎娶萱阳公主?”
顾慕回她:“并未。”
容温想开口说他诓她,可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问了句:“当真?”顾慕将她问出口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给她:“当真。”
之前在拂金帐门前时,顾慕与萱阳公主在一旁说话,太子与她说,萱阳公主是非顾慕不嫁的,可他官至中书令,自是不能尚公主。
于是,仁昌帝就与顾慕有一个约定,如今他只管娶妻生子,待至而立之年,若萱阳公主还不愿嫁人,便会认在她舅舅名下做孟家的女儿嫁给他。
太子当时与她说:“容姑娘竟是不知?想来是顾中书觉得那是日后的事,到时萱阳没准就已嫁了人,不给容姑娘心里放根针。”
当时,太子的话她虽听进了心里去,却未有在意,也未问起过顾慕这件事。这会儿,他问什么说什么,她就想问一问。
顾慕只会回答不会主动与她说话,这会儿,容温垂眸想着事情不说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容温对他道:“夜色深了,别在窗边站着了,去歇着吧。”
顾慕只看着她。
容温就抬手扯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里间床榻处走,边走边道:“整夜里不歇着如何能行,待过两日净思的手好了,让他来照顾你。”
她拉着他的手腕,顾慕也很顺从的跟着她走,待走至榻边,不等容温说什么,他就上了榻继续歇着。
容温将床帐给他放下,提着竹篾灯走出屋门时,云烛与她道:“表姑娘,夜色深了,您今夜就在这里歇着吧。”他说完,给容温指了指:“二楼的屋子适才我已经让叶一收拾了一番,您住在这里,也好看着点公子,没准他一会儿就又起来了。”
容温抬眸朝着二楼看了眼,对云烛点了头。
待她上了二楼后,叶一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灯,与她说着:“云烛让我来收拾,我本是要去问一番姑娘的,可云烛说收拾好了也可不住,若是要住却未收拾便不好了,奴婢就先上楼来收拾了。”
叶一见容温神色平和,就又道:“沈府是这庄子里的大户,住着的人多,姑娘住在二楼更为方便些,也清静。”
容温对她应了声,抬手打了个哈欠,眉眼间睡意很重,叶一已将被褥都给熏暖,容温上了榻阖上眼便睡下了。
——
翌日一早容温醒来时,就闻到了院中飘着的肉香味,她从榻上坐起身,撩开床帐朝着外面望了眼,问叶一:“是谁在炖肉?”他们这些日子投宿在沈府,入乡随俗,到了用膳的时辰去端饭菜,皆是有什么吃什么。
虽说也是有荤有素,却不及从前在扬州,更是不及在上京城,容温这会儿闻到香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叶一温声与她道:“是云烛一大早的去附近的山里打了两只野鸡回来,这会儿正和宁公子在院中炖汤喝呢。”容温闻言抬了下眉。
昨夜里这俩人不还打起来了吗?这会就好了。
她起身洗漱后下了楼,外面的雪依旧在落,只是落的很细密,刚一走出去,就看见顾慕正站在屋门前。
不知在看什么。
她上前唤了句:“二表哥。”顾慕回身看她,嗓音平和:“醒了。”容温对他颔首,与他眼眸相视时特意留了些心思。
发现顾慕神色明朗,昨夜的事还真是一早就给忘了。而且,他后来应是也没再从榻上起来。
她与顾慕说着:“昨夜太晚了,我就住在了二楼。”
顾慕应着她,以一个兄长的关怀与她道:“宁堔虽与你相识多年,帮过你,你也信任他,可他毕竟是对你存了些别的心思,与他住在一处不如住在这里。”他话落,未等容温回他,不远处与云烛一块炖野鸡的宁堔朝着这边唤容温:“汤炖好了,容温,过来尝尝。”
容温闻言应了他一声,对顾慕道:“二表哥也去尝尝吧。”容温说完提起裙据向着宁堔和云烛走过去。
顾慕未跟上她,站在门前望着远处。
看着宁堔先给她盛了碗热汤,又扯下两只鸡腿给她放在圆盘里,他眸光微动,随后轻咳了几声。
这处院子并不大,这会儿又是晨起,他的这两声轻咳足够让容温听到,她刚将碗中的热汤用下,侧首看向顾慕。
随后又拿了只木碗递过去,与宁堔道:“宁堔哥哥,再盛一碗。”宁堔也朝着顾慕在的地方看了眼,不情不愿的拿起了长勺。
容温端着热腾腾的鸡汤走过去,下意识要递给顾慕,却想起他的手还不能动,就与他道:“回屋吧,我喂你。”
顾慕看了宁堔一眼:“雪好不容易停了,我也想在外面待会,你喂我喝时,我俯身就是了。”容温之所以说要回屋喂他喝,就是因着他身量高,站在这里喂他太不方便了。
既然他想在外面待着,便待着吧。
于是,宁堔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容温手中拿着汤勺一勺一勺的喂顾慕喝汤,就连云烛唤他他都没回过神来。
待到一碗汤喂完,容温回去吃了只鸡腿,让云烛挑了块肉给切碎,然后放在叶一花一去府中端来的白米粥里,又端着去找了顾慕。
两刻钟后,容温回了她住着的院中,宁堔却未跟她一道走,而是走进屋内去找了顾慕,与顾慕直言道:“顾中书既已让她选择是去是留,如今为何又要跟上来?”
顾慕站在窗边看着被雪染白的古树枯枝,不理会他的话。宁堔便又道:“我当顾中书行的是君子之道,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不成想却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宁堔虽是嘴上唤着他顾中书,心里却知道如今他已辞了官,他与顾慕之间没什么朝臣之礼,与他说话不必再有所顾虑。
顾慕侧首看了他一眼,神色间依旧平和,对宁堔的话并不在意,只随意道:“大雪封路,不得已才在此处投宿,若官道畅通,我自是不会与你们在此久留。”
不等宁堔反驳他,顾慕又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出发时身边跟着的人少,云烛去十里外看过,封了路的不过就那么一段。”
他言尽于此,不再看宁堔。
宁堔默了默,随后与顾慕道:“若我将那段路给清出来,你当真就会离开?”
顾慕对他淡淡‘嗯’了声。
——
容温这边回到院中换了身衣服,与叶一一道去了沈夫人那里,适才顾慕咳了好几声,她想着煮些姜汤给他喝,因着他近来夜间都没怎么休息,容温想问沈夫人这里有没有老参。
沈夫人与她笑道:“温姑娘问的真巧,前几日我弟弟给送书信时就给带了几株人参。”她说完,吩咐她的侍女:“去库房里取来。”
容温给了银子,本是要回到院中再炖上的,可沈夫人好客,拉着她的手一直闲话,还让她在她院里的小厨房里将参汤给炖上。
容温应下了,让叶一去看着。
半个时辰后,沈夫人拉着容温去了屋内,给她瞧她远嫁女儿的画像,还说瞧着容温就想起了她的女儿,刚说了没一会儿话,院中传来了孩童的哭声,沈夫人笑着与容温说:“我那小孙子可皮实,估计又被他娘给骂了。”
她们说着,走出了屋内,见一年轻妇人教训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年轻妇人与沈夫人道:“母亲,涵儿如今越发胡闹了,最近府上老鼠多,府中下人就在各个库房里都放了老鼠药,也不知他是如何偷偷进了库房,还从里面拿了包老鼠药出来,若不是下人发现的早,这会儿——”年轻妇人说着就要落泪。
沈夫人也吓了一跳,上前就抱住了男童。
只听男童边哭边说着:“我没有吃——”他哭了一会,又道:“那个姐姐帮我去摘冰凌的时候,我以为纸包里的粉粉是甜的,就踩在板凳上给她倒进汤蛊里了。”
她话落,几人同时往他指的地方去看。
是沈夫人院里的小厨房。
这会儿却不见叶一的身影,小厨房里适才冒着的热气也不见了。
男童又说:“姐姐端着汤蛊出去了。”
容温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脑中思绪流转,提起裙据的手颤颤的,抬步就向顾慕院中跑去。
第76章
收尾中……
沈夫人是沈家的当家主母, 顾慕是来这里投宿的外男,两处院子一个在最东面,一个在最西面。
隔得太远。
几乎要绕了整个沈家。
容温提着裙据往外跑时,心里很慌乱, 之前在扬州, 她不是没听人说起过, 有年幼的孩童把老鼠药当成糖粉舔了一下当场就口吐白沫毙了命, 也有不少人用这药自尽。
沾上了就很难活命。
她觉着自个脚下的步子已经够快了,可游廊一道又一道,过了垂花门, 石子小路也弯弯绕绕的走了好几条,就是到不了顾慕的院中,她和叶一来这里的路上没觉着沈府广阔, 这会儿却觉得如同皇宫一样。
她不再一直跑,停住脚下步子想抄近道走,可偏偏她对这里又不熟。
见不远处的有正在扯冰凌玩的小姑娘, 就上前去问了路。
小姑娘给她指了指:“姐姐朝着这条路一直走, 到了前面的交叉口往西拐,遇到一片竹林别绕开, 从竹林穿过去就到了。”
容温听着小姑娘口中的话时, 脚下步子已经在跑了。
只希望她能赶在叶一前面。
容温这边从沈夫人院中离开后, 沈夫人也急忙吩咐了院中的小厮前去顾慕那里,当小厮看着跑在他前面的姑娘时, 不禁惊讶的咽了咽口水。
这姑娘绕了路, 瞧着身子还那般单薄, 竟是比他还快。
容温来到顾慕这里时,叶一正巧从院中走出来, 看到她家姑娘急慌慌的模样,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她话还没说完,容温就已从她跟前跑了过去。
她想对叶一说的,可她这会儿有些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来,知晓叶一已将汤蛊放进了顾慕屋里,就又加快了步子。
这会儿虽是午时,雪也停了,可天幕暗沉,屋里又未点灯,有些暗。
容温的目光先是落在顾慕身上,见他人好好的,并未有她这一路跑来时脑中充斥着的模样,她松了口气。
随后又将目光落在木桌上未被人动过的汤蛊上。
冬日里空气是寒的,她一路跑过来吸了太多冷气,这会儿觉得嗓子有些痛,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随后又看向顾慕。
依旧说不出话,只不住的喘息着。
顾慕起身走至她跟前,垂眸看着她,什么也未问,待她缓过了劲,他平和的嗓音才响起:“如何跑这么急?怕我把药给倒了?”
容温本是有些懵懵的看着他,可顾慕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会让人觉得安定与踏实。
她突然就垂下了眼眸,适才憋在嗓子里许久的话这会儿却说不出了。
她怔怔的站着,一路跑过来呼出的热气让她的眉,她的眼睫,都缀了细微的水雾,因着她的垂首而颤动,像是在向顾慕表露着什么。
顾慕眉心微动,问她:“怎么了?”
容温将脑袋垂的更低,依旧不说话。
顾慕便不问了,只站在她面前陪着她。过了好大一会儿,容温才与他开口:“汤蛊里被沈夫人的孙子丢了老鼠药,不能喝。”
顾慕侧首看了眼木桌上的汤蛊,抬起衣袖中的手给她看,嗓音很温和:“你说过云烛不会照顾人后,他便不侍奉我了,你未过来,我喝不了。”
容温对他颔首,不说话。
顾慕将手放下,在衣袖中握紧,观着容温低的不能再低的头,嗓音略沉,还是问了他觉得还不是时机的话:“哭了?”
容温对他点头,依旧不抬眸去看他:“沈夫人的院子离你这里太远,我跑了很久,这些日子又鲜少走动,太累了,累了就会哭。”
她说完,又补充道:“也不止是累,还有怕。我想着若是把你给害死了,该如何给祖母大舅舅大舅母交代,没准也要被关进大理寺狱呢,那里阴暗潮湿,还有蛇虫鼠蚁,没准还要让我以命抵命,我心里害怕。”
顾慕对她‘嗯’了声,嗓音里带着轻哄:“如你这般年纪的姑娘,是该害怕。”他袖中的手下意识抬起,又在将要触上她脸颊时,转而用袖摆将她额角细密的汗珠给擦去,对她道:“坐下歇会儿。”
容温对他摇了摇头,不在他这里待了,上前走至木桌旁,将汤蛊端起,与他道:“沈夫人那里人参还有好几棵,我再跟她买来就是,二表哥等上一个时辰,我再过来。”
她一直垂着脑袋,不愿被他看到,顾慕也不可留她,待她端着汤蛊走出去,他站在屋门前,眸光深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转角处。
——
叶一从她手中将汤蛊接过来,看她家姑娘的眼睛红红的,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又来到沈夫人这里买了棵人参回去。
容温在院中小厨房里的板凳上一坐,才与叶一将事情都给说了。适才在沈夫人那里,沈夫人止不住的道歉,叶一已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会儿,她瞧着汤炖好了,她家姑娘和沈夫人进了屋内,她就想着先给二公子送过去,刚把汤蛊从灶上端下来,手中的木盖还未再盖上,那位小公子就扯住她的裙摆让她帮他摘冰凌。
冰凌都在房檐上挂着,她哪里能够得到,就去找了张高些的凳子,谁成想却是发生了这般事。
叶一有些后怕的说着:“好在那小公子没全倒进去,还留了些打算自个吃,不然谁能知道他往汤蛊里洒药?”
容温对叶一无力的‘嗯’了声,待汤蛊又炖上,花一过来盯着,容温回了屋里打算先歇会儿。
坐在榻上褪去鞋袜用热水泡着脚,叶一看到她家姑娘鞋袜上尽是泥土,直到这会儿,她家姑娘的腿还有些抖,叶一心中若有所思,又瞧了瞧她家姑娘的神色。
容温这会儿实在是疲惫,适才她的力气全用来跑了,一歇下来全身都跟散了架一样,待她上了榻,倚在迎枕上。
叶一给她按揉着小腿,她向来怕痒也怕疼,这会儿却安静的很,目光有些呆滞的瞧着放在床尾的那只木匣子。
叶一是知道的,当时离开恒远侯府时,姑娘再三叮嘱这只木匣子别忘了带,上了马车后还不忘了又问上一遍。
待给她按揉完小腿,叶一温声问她:“可要奴婢把木匣子给姑娘拿来?”容温有些呆呆的回了神,对叶一道:“不用,我先睡会儿,待汤炖好了你便唤醒我。”
叶一‘诶’了声,待她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
——
容温睡醒后就端着汤蛊去了顾慕那里,走在路上她便问叶一:“宁堔哥哥还没回来?”叶一回着话:“是,奴婢又去敲过宁公子的门,还是不在,也不知是去哪了。”
容温默了默:“应不会有事,等下你再去问一趟云烛。”
叶一应着。
容温再来到顾慕这里时,未叩门,端着汤蛊直接走了进来,见顾慕坐在书案前正动作缓慢的翻看着书卷,容温走上前先将汤蛊放下,随后坐在他对面,问他:“二表哥的手可以试着活动了吗?”她看了眼他的手,随后又将目光收回了。
顾慕对她‘嗯’了声:“适才村子里的大夫来瞧过,说可以试着动一动。”容温看着他打颤的指节,默了默,嗓音有些低:“先别看了,喝参汤吧。”
她说完,打开汤蛊盛了一碗,起身走至顾慕身侧坐下,拿起汤勺来喂他。
顾慕的指节依旧落在书卷上,并未收回,喝下她喂来的参汤后,与她说着:“前几日闲下来尚且能静心观着一景一物,这会儿却觉得离不开书卷。”
容温又抬手喂给他一勺:“二表哥从前公务繁忙,常忙里偷闲,如今也该让自个好生歇一歇了。”
顾慕应着她,一勺一勺的喝着她喂来的参汤,待一碗用完,容温就要起身,顾慕唤住她:“阿梵。”
“嗯?”容温又回身来看他,见顾慕的目光看向书案上放着的霜白帕子,她迟疑了下,明白过来顾慕为何又唤住她。
她将手中汤碗放下,拿起帕子上前给他将他唇角沾染上的汤水抹了下。
她不去看顾慕,站起身与他说着:“参汤还有,二表哥可要再用一碗?”
顾慕回她:“一碗便够了。”
他话落,见容温似是充耳不闻,俯身拿起长勺又盛了一碗,他嗓音噙了笑意:“等会再用行不行?”容温盛好汤看向他,解释着:“不是给你盛的,我也要喝。”她虽是睡了一觉,还是觉得有些累,想给自己也补一补。
只是,她用了适才给顾慕盛参汤的碗。
顾慕只是看着她,不再言语。
容温垂眸用着参汤,顾慕还在翻动着书卷,屋内燃了碳,很暖和,容温喂顾慕时动作很快,这会儿自个用汤却是慢的紧。
她一边用着参汤,一边将目光落在顾慕那里,见他许久都未再翻动书页,只是垂眸认真的看着,便问他:“这页写了什么,二表哥看的如此久?”她本是随口一问,顾慕却与她认真说了起来。
他嗓音清润,极为好听,与她说着:“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顿了顿,看着容温:“你来说说这是何意?”
容温已然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些什么,不接他的话,反问他:“二表哥熟读经书都不知是何意,我便更不知了。”
顾慕眉眼温和:“你不知,我说给你听。”他眸光深邃,落在容温身上,嗓音平和的说着:“心中在意一个人,才会忧心于他,会因着他有性命之忧而恐惧,情绪起伏过重后,才会抑制不住的落泪。”
容温手中汤勺起起落落,没一会儿就将碗中的参汤给用完,她抬眸看着顾慕:“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我虽抄写过很多佛经,却不懂。”
顾慕看了她一会儿,随后轻笑,继续翻动着面前的书卷。
容温没事做,就又盛了碗参汤继续喝。
用参汤的间隙她抬眸瞄了顾慕一眼,她还是更喜欢夜间的他,至少问什么说什么,很听话。哪像现在,不但让她看不懂,还会主动来窥探她的心思。
一碗参汤又见了底,容温才想起别的事来,问着顾慕:“二表哥,你可有见到宁堔,今儿一早我从你这里离开后就再没见过他。”
顾慕神色平和,随意道:“未见过。”他这么说,容温也不再问他,朝着窗外望了眼,这会儿天色已经开始暗下了,宁堔能去哪呢?
她走出屋子又去问了叶一,叶一说云烛也没见到他。
容温就让叶一在村子里找找他。
待到亥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容温刚与顾慕说让他先去睡下,她看着他时,屋门外就传来了一道略显嘶哑的喊声。
宁堔染了一身的风雪,嗓音里带着燥气:“顾观南,我与你有话说。”他这会儿没心思再跟顾慕有丝毫的客套。
随后屋门外传来了云烛阻拦宁堔的声音,顾慕走上前去,容温便也跟了过去,将门打开时,她就看到了宁堔气喘吁吁的样子。
她上前一步问着:“宁堔哥哥,你去哪了?”
宁堔未回她的话,直接看向顾慕,认真道:“那段封了的下坡路我已清出来,你这会儿便可坐马车离开了。”
顾慕闻言眉心微动,语气平和道:“我说过要离开吗?”
宁堔闻言急了眼,正欲开口言说今儿一早的事,云烛上前挡在他家公子面前,与宁堔说着:“我家公子他有分——”云烛说到这里,改了话:“我家公子有病。”
容温看了眼宁堔,随后看向顾慕,想来是因着顾慕的分离症闹了误会?她一时也想不明白,上前劝着宁堔:“宁堔哥哥,你跑去清什么路,忙了一日了,快去用些东西歇着吧。”
容温与宁堔说话时,顾慕看了眼云烛。
云烛会意,拉住宁堔与他道:“我午后又打了只兔子,你忙了一日,我去给你烤上再陪你用些酒暖暖身子。”
宁堔:……
最后,宁堔不得已被云烛拉走吃着烤肉喝着酒,与云烛说了一通他是如何花了银子请了这里的村民,让村民们和他从早忙到晚好不容易将路给清了出来,结果顾观南不承认了。
宁堔嘴里跟云烛骂着他家公子道貌岸然非君子,云烛只当听不见。
在心里骂了宁堔一句:“死心眼。”
——
回到屋内,容温跟在顾慕身后,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在床榻旁的软椅上坐下,与他说着:“二表哥上榻歇着,我在这里看着你。”
顾慕坐在榻上,却并未上去,与容温说着:“去楼上歇着吧,我没事的。”容温对他摇头:“不行,云烛不在,我若是也去歇着了,你整日整夜的不休息如何是好。”
她不走,顾慕想了想,与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你看着我,又不耽搁你休息。”
容温闻言好奇的看着他:“什么法子?”
顾慕眸光与她相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未成亲,却也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有些情意在,不如——你与我一块睡。”
容温:……
她看着顾慕:“二表哥还是换个法子吧。”
顾慕对她的回绝并不意外,又与她商量着:“不如这样,木柜里有红绳,一头绑在你手腕上,一头绑在我手腕上,若我睡下又起身,你在楼上亦能察觉到。”
这个主意容温尚且能接受,就朝着顾慕看着的地方走过去,将一团红绳给取来,扯开一头给顾慕系在了他手腕上。
而她手腕上的这一头,是顾慕给她系上的。
已是亥时,容温确实是困了,在手腕上系好红绳后,她就上了楼,叶一刚给她取下发簪躺在榻上,前后一刻钟都不到。
她就感觉到手腕间的红绳在扯动了。
容温来到楼下时,顾慕果真身上只着了件中衣又站在了窗边,她小小声的叹了下,走向顾慕时,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欢喜。
她有问题想问他。
容温先是如昨日一样扯着他的手腕走回床榻,先让他躺下,随后很直接的问他:“宁堔一大早的跑去清路,可是你让他去的?”
顾慕不置可否,只道:“若他在,白日里的参汤就要分给他一份,还要看着他在眼前碍事,不如将他打发走,他忙活了一日,明日定会安生些。”
容温轻叹,他这是看准了宁堔是个死心眼的性子,真是可怜了宁堔哥哥。
容温问完,坐在榻边垂眸看着他,就一直看着,虽然顾慕与她眼眸相视,却不会问她为何看他。
容温就越发有些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瞧,待看了有一会儿,容温将他的手腕抬起,温热指腹触在他手背上,给他将骨节处凸起的地方轻轻按揉着。
她想着,这样应会恢复的快些。
待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揉完,容温打了个哈欠,见顾慕还在看着她,便与他道:“夜色深了,歇着吧,我也要上楼歇着了。”
她说完,就要将他的手塞进被褥里起身离开,手腕上却突然被人使了力反握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已被这股力量扯着躺在了榻上。
容温愣了一会儿。
随后侧身看向顾慕,见他还在看着她,依旧不说话,容温试探的唤了他一句:“二表哥——”顾慕没有给她回应。
容温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就,很乱。
她还想再试一下他,看他是不是依旧不正常,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要问他什么,最后问了句:“你姓甚名谁?”
顾慕回她:“姓顾,单名慕,字观南。”
容温松了口气,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将她扯到榻上,难道是适才她一直在给他按揉指节,所以,他才会这样?
容温想到这里,才反应过来顾慕的手这会儿还握在她手腕上,她又问他:“你的手——疼吗?”
她扬起自己的手,带动着他的,凑着小几上那豆烛火瞧了瞧,他的指节有些微的泛红,也不知是适才她给他揉的,还是他太过用力才这样。
顾慕回她:“不疼。”
容温抿了抿唇,看着他:“那你——松开我,我要回楼上去歇着了。”她话落,顾慕只是看着她,没有回应。
于是,容温换了句话问他:“你松开我的手腕,好不好?”
顾慕回她:“不好。”
容温:……
她想了想,又与他说着:“那你睡觉,好不好?”只能待他睡下了,她再将手腕从他手中抽走。
顾慕这回与她道:“好。”
于是,他阖上了眼去睡,容温侧首看着他,见他眉心时不时会动一下,好似睡不着,她就一直看着他。
看他何时能睡下。
未等到她瞧见顾慕气息平稳的睡着,她自个先受不住阖上了眼,这会儿夜色深重,屋内燃了碳,特别的暖和。
她适才上楼时就已经很困了,不觉间就阖上了眼睡去。
待她发出清浅的呼吸,睡得很沉时,顾慕睁开了眼,侧首看着她。
适才他将容温拉至床榻上时,因着怕她生疑未给她盖上被褥。
这会儿,容温身上还什么都未盖,虽是屋里暖和,可夜间终是有些凉意,顾慕抬手将被褥掀开给她盖在身上。
感觉到她身上有些凉,就将她抱在了怀中。
随后眸光深邃认真的看着她。
他的指腹触在她眉上,落在她耳边,将她的碎发抚至耳后,一如从前在他的府邸,每回她坐在他怀中时一样。
最后,他的指腹落在容温的眼角,一直未挪开。
那里俨然已没有了午时她站在屋内垂着眼眸为他流下的泪。
夜色深重,这场连下了数十日的雪自晨起时停下就未再落,暗沉天幕上上弦月发着清微的光,院中安静的紧。
顾慕起身熄了小几上的烛火,再躺下时依旧将容温揽在了怀中,在她耳廓处的小痣上轻吻了下,嗓音极温和的与她低语:“若换作他人,你也会如此心急的赶来,垂眸落泪吗?”
他知她睡下了,不会如他一样,问什么便会回什么。
正欲也阖上眼,却在静谧的屋内听到了她的呢喃:“二表哥——总归是与他人不同的。”
第77章
收尾中……
翌日一早, 容温醒来时,顾慕早已起了身,她躺在他的榻上怔神了许久,呼吸间尽是床帐里檀香的气息。
容温很是懊恼, 昨夜她明明是要看着他睡下的, 怎么自个就在他身边睡着了呢?
她秀眉皱着, 叹了一声又一声。
最后还是叶一走了进来, 要侍奉着她起身,她才回过神来,先问叶一:“二表哥——他人呢?”
叶一与她温声说着:“二公子在书案处写字呢, 奴婢瞧着二公子的手越发好了呢。”容温闻言对叶一轻轻应了声。
待起身洗漱后,她走出里间在顾慕书案前坐下,见他提笔落字时已不似昨日给她系红绳时那般抖, 与他说着:“不过是过了一夜,二表哥的手竟好的这般快。”
顾慕对她颔首:“我亦不知是为何,今儿早起身时觉得灵活许多。”他话落, 容温不自觉就想起了昨夜里她给他将每个指节都按揉了一遍。
难道, 按揉对他的手有用?
她想了想,与顾慕说着:“昨日夜里我帮你按揉了会儿, 想来是因着这个。”她说完, 又借机与顾慕解释:“二表哥, 昨夜——昨夜我也不知如何就在你的床上睡着了,我本是想着回——”
她话语里带着羞赧, 顾慕很自然的打断她:“左右是我连累你白日里一直忙活, 太累太困了。”他嗓音平和, 一如既往的让人心安。
容温也就不再说了。
顾慕又道:“既按揉指节有用,还要再麻烦你帮我。”容温应着他:“二表哥帮过我, 我这会儿帮你是应该的。”
顾慕抬眸又看她,对她应了声。
容温与顾慕一同用了早膳,这场大雪自昨日一早停下到这会儿都未再落,而且今儿是个晴日,许久未见的阳光在辰时就洒了下来。
顾慕与她道:“既宁堔昨日带人去清了路,想必再过今儿一日,明日一早就能出发了,回去收拾一番吧。”
容温对他应了声,已转过身走出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看向顾慕,轻声与他道:“二表哥可想好了?不回上京城,要去丹水——寻故人?”
顾慕对她颔首。
容温看着他,过了会儿才道:“好。”
她转身离开了顾慕院中,虽知道顾慕去丹水寻的人是她,她并不戳穿他。
其实,她昨夜看着顾慕时就在心里想过了,若他日后真的不回上京城了,要留在丹水生活,那,她可以养活他的。
如顾慕所说,她在江南这边的田产铺子很多,各类生意都有,应该可以养得起他,左右不过是他自幼生活在上京城,恒远侯府里的衣食住行讲究了些。
他的手日后若还能抚琴,她可以花重金为他求得一把好琴,他若要赋诗作画,她也可以给他买来上好的笔墨纸砚。
他的衣食住行讲究,她也可以给他如同从前在他的府邸上一模一样的生活,只要他不是想拿金豆子投水玩儿,她应是可以养活得起他的。
容温走在路上这样想着,叶一在一旁瞧着她家姑娘,温声问她:“姑娘这是想什么呢?还时不时的笑一下。”
“嗯?”容温想的太过投入,被叶一的话扯回了神,一时间脸上染了些绯红,对叶一道:“没什么,就是,就是想着日后去了临安要在哪处置买宅子。”
叶一笑着回她:“姑娘想要做生意,自是要在临安最热闹的地方置买宅子,出行方便些。”容温看着叶一,说着:“那便在临安城内置买一处,再去城外寻一山水极佳的地方再置买一处,可以修身养性。”
叶一对她笑了笑。
待到容温回到她之前居住的院中时,因着要从前院经过,就看到了净思在那一蹦一跳的扯房檐上的冰凌玩,她秀眉微蹙,走上前问道:“净思,你的手不是还没好吗?这是在做什么。”
净思正蹦跶的欢,听到身后是容温的声音,下意识就将手中的冰凌给扔了,落在地上直接碎成了三段。
随后,他还将手给藏了起来。
容温又问他:“为何诓人?”前些日子净思跟在她身边,尽心尽责,容温觉得他挺不错的,待他也很好。
净思转过身来回着容温的话:“表姑娘,我的手确实还疼着呢。”
容温都看到他灵活的扯冰凌了,自是不信他,与他道:“你家公子如今需要人照顾,你为何不愿去?”
净思被这样问,就磨磨唧唧的回容温:“不瞒表姑娘,我是心里有怨气,他都不要我了,这会儿需要人照顾了,又让我去,我才不去呢。”
容温:……
她一直以为净思与他家公子的感情是极好的,这几日净思一直都未去瞧过顾慕的伤,她就觉得不对,原来是在心里跟顾慕怄气呢。
容温与他道:“是我让你去的,又不是他又要你了。”她话落,净思对她直摇头:“我不去,跟了表姑娘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悠闲,我以前过的实在是太难了,打死也不——”净思话没说完,就绷紧了嘴。
院门前,一袭墨色宽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朝着这边走过来,净思看的愣了神。
气度矜贵,眉眼淡漠,不是他家公子,还能有谁?
容温顺着净思呆愣的目光回身去看,下意识为净思咽了咽口水,待顾慕走近,她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问道:“二表哥怎么来了?”
容温话落,见净思脑袋低垂着,就对净思说:“回屋去吧。”净思闻言‘诶’的一声就跑远了。
顾慕神色间并没什么情绪,与容温说着:“既然明日要离开,你我一同去沈老爷沈夫人那里走一趟。”
容温想了想,回他:“好。”
走在路上,两人先是沉默了会儿,随后容温与他道:“你别怪净思,想来是你不要他了,他心里一直记着呢。”
顾慕对她应了声,并不多说。
容温又道:“他如今是跟在我身边的人,二表哥不该与他生气,日后大家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说完,没觉得有什么,顾慕垂眸看着她,神色间意味不明,容温急忙解释着:“是,是一路去丹水,路途遥远,大家总归是要在一艘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顾慕对她颔首,嗓音平和的问她:“他在你身边做事,可能让你满意?”
容温对他点头:“净思做事认真踏实,挺好的。”
走过垂花门,行至石子小路上,顾慕继续与她说着:“他愿意跟着你,是因上元节那日你在长安街上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嗯?”容温抬眸看着顾慕,重复了句:“糖葫芦?”她已有些忘了,想了会儿才记起来,当时她和顾慕从宫中赴宴走出来,顾慕和傅瞻走在前面,净思就跟着她。
当时,她瞧着老翁卖的糖葫芦不止个大还裹满了糖稀,就想尝一尝,于是买了两串,平日里和叶一花一出门她也会给她们买,那日也就随手递给了净思一串。
顾慕继续说着:“他自五岁时起就跟着我,是我在一处巷子里将他捡回来的,那时也是个冬日,他身上穿的单薄,窝在墙角,如他一般年纪的小乞丐只能被比他年长的欺负,他被人一脚踹出来挡在了我的马车前。”
“我把他捡了回来,他与我说,他母亲去给他买糖葫芦吃了,让他在巷子里等着她,他就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几日也未等到。”
容温轻轻应了声,低声说了句:“原来是这样。”难怪上元节之前她觉得净思并不喜欢她这个来恒远侯府借居的表姑娘,自那之后,似乎有些变了。
年少的人总是带着些执拗的,就如当初在扬州时的她,偏偏那些给人安全感的长辈们,又习惯利用年幼之人对他们的信任来欺骗与伤害。
容温与顾慕一同见了沈老爷和沈夫人,在他们这里待了有一刻钟,直到他们的身影走远,沈夫人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神色含疑的问她家夫君:“这,这温姑娘不是和宁公子是一对?”昨日里容温给顾慕炖参汤,她只觉得同是上京城里来的人,瞧着气度穿着皆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当是相识,温姑娘才会如此照顾他。
这瞧着顾公子瞧温姑娘的神色,何止是相识啊。
容温跟着顾慕去了他那里,给他的手涂抹上药膏,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按揉,如同昨夜一样,院子里很安静,云烛惯是待在隐蔽处,宁堔昨日从早忙到晚,今儿直到午时了还在屋里睡着。
容温与顾慕一同用过午膳后,回了二楼去歇着,叶一来与她说东西她和花一都已经收拾好了,只等着明儿一早出发。
在沈府逗留了也有近十来日,整日里闷着闲着也怪无趣,能早些离开去丹水,叶一心里也是高兴的。
待到翌日一早,收拾完毕就要离开,未等顾慕出门,宁堔就已让容温先坐上了马车,他骑马就跟在容温的马车旁,防顾慕跟防贼一样。
走了两日陆路,待到第三日至泉州转水路,他们到这里时,已有一艘船靠在岸边候着,容温下意识抬眸看顾慕,只以为是他提前让云烛来雇好的船只。
待到上了船,容温进了船舱,刚拿起杯盏用了口茶,只听木门被人扣响,叶一出门去瞧,随后又回来与容温道:“姑娘,船夫来问要银子了,说是雇他这艘船的银子还未付给他。”
“嗯?”容温轻疑了声,有些不解,随后示意叶一:“你去箱笼里取来给他。”叶一‘诶’了声,取了银子交给船夫。
待船夫离开,叶一也觉得可笑,与容温说着:“他本是先去与二公子讨的银子,云烛将人打发去了宁公子那里,宁公子说他的银子全用来雇人清路了,身上分文不剩,就又让他来了姑娘这里。”
容温边饮茶边浅浅笑了下。
离了宣州城,至泉州时天气就不再冻的人伸不开手,这里也不见落雪,坐上船后,更是一连好几日的晴日。
船只行驶的快,上面只坐了他们几人,容温起初还是将自个闷在船舱里,逐渐也开始走出船舱到外面来晒晒太阳。
待到离得江南越近,不止天气越发的暖,容温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欢喜,是一种身体本能的熟悉,也是这一年时日里的念想。
自幼长大的地方,终是能勾动内心的情绪。
行了有十几日,离的丹水仅剩一日水程时,容温将她带着的最后一壶桂花酒提着来了船板上,见顾慕正在灯下翻阅书卷,她在他一旁的板凳上坐下。
壶中酒倒在杯中,容温递给他:“二表哥尝尝。”顾慕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她,眉心微动,拿起杯盏用了口:“桂花酒。”
容温对他点头,随后问他:“我给你留了两壶在木莲院,你可用了?”想来是没有,后来他们一同回了恒远侯府后,她没有再回去过,他好似也一直住在侯府里。
果真,顾慕与她道:“你放哪里了,我怎不知?”容温认真与他说着:“我给你放在书案左侧的木柜里了,”她顿了顿:“其实,我都想带回侯府的,想着既是你我一同酿的酒,也当给你留两壶,不能太贪心。”
这是才酿下的新酒,她住在顾慕的府邸中时与他一同在木桂院摘的桂花,照着酒老翁给的单子酿的酒。
当时,酿的并不多,想着落下的桂花瓣都给收起来了,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可以酿酒,如今看来,当时应多酿些才是。
顾慕瞧出了她的心思,嗓音平和道:“桂花常有,人亦在,你若喜欢,日后再给你酿。”这会儿是夜间,顾慕眸光落在她被烛火映的澄透却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与她说着:“气色不好,不该走水路的。”
容温被他看着,下意识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脸:“有吗?我觉得这回比我去上京城时舒服多了,那会儿整日闷在船舱里,还吐了好几回呢。”
说到这里,容温眼眸微动,将杯盏里的酒饮尽,再添一杯时与顾慕说着:“二表哥知道在宣州城外的那夜,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顾慕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难得她主动与他提起宣州城外的事。
容温手肘撑在膝上,单手托腮抬眸看着顾慕,嗓音浅浅的说着:“那夜,我跪在你面前,当时在想,若眼前这位公子肯救我,带我离开平江王世子,再将他身上暖和的大氅给我裹在身上,我就对他以身相许。”
她说完,目光一寸不错的瞧着顾慕。
顾慕亦是垂眸看着她,眸光深邃,将容温的神色打量了一遍,他如何能看不懂她是何意,这会儿与他说这些。
是故意的。
还记着仇呢。
夜风微凉,好在一旁的铜盆里燃着炭火,船只拨动水面前行,容温这会儿一手抵在膝上托腮,另一只手上举着杯盏。
顾慕看着她,将手中拿着的杯盏上前想要与她对饮,却在将要触到容温的杯盏时,被她坐直身子给躲了开。
又是故意的。
顾慕轻笑,默默将杯中酒饮尽。
容温看了他一眼,与他说着:“二表哥想用一杯酒就与我泯了恩仇,不行。”她说着,也将自个杯盏里的酒给饮了。
顾慕看着漫无尽头的黑夜,嗓音平和与她说着:“日后每年秋日,我都酿桂花酒给你喝,与你赔罪。”
他倒是还想再问上一句,以身相许,可还作数?
容温笑了下,站起身来给他的杯盏添满香甜的桂花酒,随后边走向她的船舱边道:“夜色深了,二表哥回船舱歇着吧。”
她离开后,顾慕站在船板上,颀长身影与夜相融,直至深夜,也未走回船舱。
——
翌日午后,船只在丹水靠了岸,容温早些日子就已写信送至丹水安府,因着在宣州城逗留了数十日,安家老夫人命人整日里在这候着。
容温他们刚下了船,就有一二十出头的男子手中拿着画像走上前来,先是看了眼容温,随后又是看画像,嗓音里含着欣喜:“表妹,你终于是到了。”
来接容温的这人是安家三房次子安煊,本来这事是轮不到他的,奈何他在书院里不成器,被赶回了府上,老夫人对他发了话:“临近年关,府中其他人都有正事,你表妹许是在路上耽搁了,你就日日守在码头候着吧。”
老夫人对他说了狠话,于是,他在码头这里一待就待了近半月,真可谓是风吹日晒,还不如在书院里听之乎者也呢。
这会儿见到了容温,何止是见到了亲人,简直是救命恩人,他听从祖母的话见到了表妹一定要热情,脸上要一直挂着笑,对容温道:“祖母等了你许久,表妹一路上辛苦了,回到府上好生歇息一番。”
容温对他笑了下,唤了声:“表哥。”安煊领着她就要走,这时,宁堔问顾慕:“顾公子,你不是来丹水寻故人吗?”宁堔故意四下瞧了眼:“你的故人在何处呢,怎未来接你?”
安煊这才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两人呢,他早些日子听闻表妹在上京城里定了亲,对着宁堔和顾慕各看了一眼,不等容温给他介绍,安煊已瞧了出来,对顾慕道:“顾公子的故人既还未到,先随我去安府吧。”
顾慕对他颔首:“麻烦了。”
安煊说完又看向宁堔:“这位公子既是表妹的朋友,也随我一道回去吧。”他一连接了三个人回去,祖母没准会夸他。
宁堔也颔首,随后看了顾慕一眼。
到了安府,顾慕与宁堔随着容温去见了一番安老爷子和老夫人后,就各自回了院中,容温在老夫人这里用过晚膳,待至夜深才回了她的房间。
安家是丹水的大户,从上京城回到这里的十八年间,已然在丹水树立了名望,如今安府中的男子有在丹水州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
去上京城做官的仅安川行一个。
因着都在丹水,是以,用晚膳的时候老夫人院中热闹的紧,仅是年幼的孙儿就将老爷子和老夫人给围满了。
待人都散去,老夫人拉着容温的手将她看了又看,止不住的说对不住她,当年没有将她从大理寺狱中带出来。
这么多年,只以为她已经——
老夫人与容温说了许多她母亲昭阳郡主的事,是说给容温听,也是念着她的女儿,这么多年了,她想起她的女儿不过二九的年纪就死在了大理寺狱中,泪水就止不住流。
好在,找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活着。
老夫人说到最后,就与容温说起了恒远侯府的老夫人,她与容温道:“我当年想过,是不是顾家老夫人把你给救了,可我觉得不应该啊,恒远侯府与温家并不交好,她实在不该冒着风险将你给救出来。”说到这里,老夫人叹了声:“没想到还真是她。”
容温听外祖母说起这件事,她心里也一直很好奇,便问道:“祖母,您可是知道她为何要救我?”
安老夫人握着容温的手,不疾不徐与她说着:“她当年嫁进恒远侯府前,曾与你的祖父温彦定过亲,”老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下:“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年她与你祖父青梅竹马,令人艳羡,后来被人棒打了鸳鸯,她被迫嫁进了恒远侯府。”
“虽说是一个嫁了夫一个娶了妻,可那么多年依旧有情。”老夫人摇了摇头:“我也是那会儿听人说起过,恒远侯与你祖父还因此在一处起过争执,在朝中亦是政见不合。”
容温听到这里,有些懵懵的。
外祖母救下她,是因着祖父的缘故?当初带着她去西京给温家人磕头,也是因着外祖母想念祖父了?
容温愣了会儿,又想到顾慕曾与她说起过的,他说外祖母将她救下后逼着苏盈带她去扬州,恒远侯府老侯爷知道后再也未进过外祖母的院中。
容温在安老夫人这里明白了这些事,回到她的院中沐浴后,躺在榻上还在心里想着,她猜测过很多种外祖母救下她的缘由。
却未想到是这一种。
也难怪外祖母不愿再提,就连顾慕也不知晓是为何。
——
容温在出发前就是打算的在丹水过年,如今已是腊月中,再过上半月就到年关,她想着过了上元节就和顾慕去临安。
她这几日都和安家人待在一处,未去见过顾慕,这日午后,她来到顾慕住着的院中,院里的下人说他不在。
去了老爷那里。
容温抿了抿唇,心中有些疑惑,就又去了外祖父院中,果真,顾慕和外祖父正在院中的石桌上下棋。
她站在院门前,犹豫了会儿,又转身要去顾慕院中等他回去,还未走至他院中,便听见云烛正在和人说话。
身量高大,腰间配有长剑的男子将一封书信递给云烛,口中说着:“这是傅将军给公子的信,二爷传话说上元节后。”
容温将话都听在了耳中。
默了片刻,她轻声喃道:“也对,他是离不开上京城的。”
第78章
收尾中……
这些日子顾慕的手已能活动自如, 与之前无异,他的分离症也好了,容温在他院中的石桌处坐着晒太阳。
近午时,顾慕从安老爷子那里回来, 一走进院门就瞧见了她, 于他来说, 足以眉间间挂上笑意, 他薄润的唇勾笑,脚下步子放慢放轻,走至石桌旁, 并不挡她的光。
容温知道他走过来了,睁开眼眸看着他。
顾慕在她身侧坐下,嗓音平和的问她:“在想什么?”她虽是闭眸在晒太阳, 可眉间却微微皱着。
容温想了想,与他说着:“待过了上元节,我就要去临安了。”她默了会儿:“我虽在扬州生活多年, 却还未去过临安。”
顾慕观着她的眉眼, 俨然已察觉到她的情绪,只是去临安何以让她皱了眉, 他神色平和, 与她说着:“我陪你一起。”他说的认真, 一点都不似诓她,容温直直的看着他:“二表哥可以陪我一起吗?”
顾慕冷白指节在手中杯盏上轻点, 与她道:“我会再与陛下辞官的。”适才容温走进来问过云烛了, 云烛说他家公子虽是辞了官。
可, 仁昌帝一直没应下。
他这,辞的是哪门子的官?
容温不愿与他说这些, 只道:“二表哥陪我去临安也好,你才学颇佳,也许生意上的事能帮到我呢。”
顾慕见她缓和了情绪,神色平和应着她:“可以做你的账房先生。”
容温浅浅笑了下,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左右也都不会是真的,她站起身,往一旁候着的云烛那里看了眼,与他说着:“想必二表哥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先回去了。”
容温回到自个院中,将净思唤到跟前,与他说着:“你这几日就盯着你家公子,每日里暗卫会送来几次书信,都要与我说。”
净思:……
净思想了想,他虽暗地里还是公子的人,可明面上还是听表姑娘的话比较好,就应下:“表姑娘,我这就去。”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净思每日里跑来跑去跟容温汇报着:“今日有三封书信,上京城里两封,一封是陛下来的,一封是兵部尚书郑大人来的,还有一封是肃州递来的。”
几日后,净思又来与容温说这些时,带来了一个人。
走进屋里后,净思与容温说着:“表姑娘,咱不用每天都盯着,我把云烛给带来了,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他。”
容温看了眼净思,又看向云烛。
有些不敢置信。
且不说云烛武艺高强,净思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两个人的身量也是相差颇多,净思是如何将云烛的双手给绑住带过来的?
容温也不管净思是如何做到的了,只看着云烛问他:“陛下——整日里命人送来书信,可是要你家公子回京?”
云烛对容温点头:“是。”
他只干巴巴吐出这么一个字,净思在他身侧以容温察觉不到的动作戳了戳了他,云烛又接着说:“不过我家公子已给陛下回信了,说他有意归隐,不回京了。”
容温下意识问出口:“当真?”
云烛与净思相视了一眼:“当真。公子说他无心留恋繁华,日后与表姑娘在江南小镇耕田织衣已很知足。”
“公子还说,表姑娘一心想回江南,既然他留不住表姑娘,便随表姑娘一道来,或许他陪着表姑娘去了表姑娘想去的地方,见了表姑娘想见的人后,表姑娘总该会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净思用手戳一下,云烛嘴里就蹦出一句话来,不戳,好似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云烛说完这句,见容温垂下了眼睫,本欲不再说了。
可净思又开始戳他了。
云烛就又道:“表姑娘离开侯府的前一夜,公子在窗边站了一宿,身上还有那日在皇城门前受的伤,血都把衣服沾透了。”
这事,净思是知道的,当时他在空无院中也待了一整夜,他问云烛:“所以,公子夜间起身总是站在窗边,是有心理阴影了,才会得的分离症?”
云烛:……
虽觉得离谱,还是对净思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在容温跟前说了许多,容温让他们都出去了,她在想,当初顾慕能进大理寺狱定是仁昌帝下的旨意。
如今,仁昌帝又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召他回京,究竟是为何?
容温想了许久,有些明白了,当初因着平江王的事,顾慕太过打压仁昌帝了,而顾慕在朝中又无可被人拿出大作文章之事,仁昌帝便想借安国公一事也打压一番顾慕。
可他要做的只是打压一番,之后他和顾慕之间在朝堂依旧是天子与近臣,私下里依旧是在一处弹琴作画棋盘博弈的好友。
可太子却不同。
太子想让顾慕——死。
看似是皇家与顾家的博弈,实则不是。
顾慕如今抽身而去,上京城里剩下的是谁呢?
太子与陛下。
容温想到这里,突然又明白了一件事。
她在侯府听闻过,仁昌帝最喜的便是‘琴画’,曾遍布天下的寻找志趣相投的文人墨客,他对此执念颇深。
可这么多年,也只有顾慕一个能与他相交。
如今,太子却毁了顾慕的手。
仁昌帝本就不喜太子的品性,为了打压顾慕才会默许了太子在安国公之事上针对顾慕,如今在上京城,怕是陛下与太子早已生了更深的隔阂。
容温坐在窗边将所有事情理了一番,这时,花一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书信:“姑娘,扬州城来的信,送信的人说——是老爷。”
容温在丹水待了也有十来日了,容肃山已知道她回了江南,她既能去丹水安家,想来是知道了她的身世。
他给容温来书信也不为别的,只是当初让她的继母擅自给她定下亲事,他觉得对不住她,如今她能找到她的亲人也好。
他又娶了妻,有了孩子,她若还在容家待着,他也不一定能护得住她,之前她未离开扬州的那几年,他的夫人想着她手里苏盈给她留下的嫁妆,也未对她苛待过。
如今,对不住她的,也只有那门亲事了。
他想让容温回扬州一趟,有些话要对她说。
容温看完容肃山的书信后,又在窗边坐了许久,既然回了江南,她自是想回去扬州看一看的。
祖母早就不在,她唯一还有惦念的人便是容肃山了。
爹爹虽待她不亲,却也未苛待过她,被苏盈冷落的那些年,也都是他在身边护着的,这些年也是容家将她养大,苏盈离开后的几年间,他未娶续妻,他们父女二人也算是相依为命。
不知晓身世时尚且会有怨念,知晓后也该当知恩。
况且她早两日就有回扬州的心思,母亲留给她的桂花珠串还被她留在了那里,她总归要去走一趟,取回来。
丹水离的扬州不过百里,容温是和宁堔一道回去的,宁堔跟着她从上京城回来,如今,也该回家去看看。
而且,也不该再跟着她了。
她在扬州待了一日,隔日便回来了,宁堔没再跟着。只是,她离开后,宁堔与扬州的好友在街上的酒楼闲话。
用的是桃花酒。
他便想起了这是容温从前最喜欢喝的酒。而后他坐在窗边,又瞧见楼下不远处的孙氏铺子里正在排着长队。
都在买肉脯。
那也是容温从前最爱吃的。
于是,他与好友辞别,提了酒又买了鹿肉脯,如从扬州带至上京城时一样,骑上马就又赶去了丹水。
只是,他到的实在是不巧,他急匆匆的去找容温时,正巧在安府上的一处假山后瞧见了容温,而她对面站着的。
是顾观南。
说不上是很亲密,可他们二人之间却不清白。
宁堔站在一棵银杏树旁目光一寸不错的瞧着,看着顾观南给她将耳边碎发抚至耳后,随后指腹落在了容温的耳廓处。
宁堔不再看了,转身又出了安府,将手中提着的酒和吃食交给了府中下人,让他们拿给容温。
其实,昨日容温便已与他说明白了,他就是见她今儿走的急,想给她送些从前她爱吃的,却又让他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死心的彻底。
早在当初上京城里的桂花巷时,他问容温是不是喜欢顾观南,那时,她就犹豫了,她与他说她不逃婚,她说她虽不喜欢他,却可以嫁给他。
那时的她尚在犹豫,如今顾观南跟了来,陪她在丹水,他们之间不再有利用与压制,容温与他在一起,是早晚的事。
虽然他心有不甘。
可又能怎样。
他虽在容温身边陪了很多年,那时的她母亲不见了,父亲又娶了续妻,扬州城里的官家小姐又时常笑她。
身处如此境遇,该是最需要人陪伴也是最能对一个人生出心思的时候,可就算是这样,容温也没能对他生出男女之情。
或许就如说书先生常说的罢。
有缘之人自会相遇,无论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何种境地,兜兜转转,总会与对方生出情爱,扯出牵绊。
宁堔走了。
这边,容温回到安府,刚换了身衣服正欲去老夫人的院中,在假山处碰上了顾慕,顾慕将一处宅子的地契交给她,嗓音平和道:“这是临安的一处府宅,过了上元节你要去临安,可先住在这里。”容温早几日是有打算让人先去临安看一下宅子的,不过她还未让人去呢,顾慕怎就给了她一张地契?
不过,容温没心思问他这些,她适才听出了顾慕话里的意思,抬眸看着他:“二表哥呢,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临安吗?”
她抬眸直直的看着他,顾慕神色舒展,与她说着:“过几日我会回上京城一趟,待你在临安安顿下来,我就回来了。”
容温对他轻轻‘哦’了声,不说话了。
从上回在顾慕院中离开,她就想过了,顾慕不在上京城,就算仁昌帝再不喜太子,可如今,太子是东宫之主。
以仁昌帝对朝政的怠慢,很有可能未来的帝位就是太子的,顾慕当然可以在江南过着隐居的悠闲日子。
可,恒远侯府呢?
恒远侯府还在上京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恒远候府本也是靠顾慕的权势在撑着。太子若登帝位,定不会放过恒远侯府,到那时,顾家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温家?
她,或许可以同他一起回上京城。
从那日在沈夫人院中她向着他院中跑去时,就想明白了,当时她心里百转千回,过往与他的一切都在脑中流转。
他曾与她说过,让她试着去在意他。
那时,她在心里想,若他人还好好的,她愿意试着去和他在一起。将他们之间过去的一切都抹平,与他重新开始。
容温垂眸想了很多,江南的气候虽比不得上京来的寒凉,可时不时吹起的风,依旧是让她小巧玲珑的耳朵泛着红。
顾慕抬手将她耳边碎发抚至耳后,随后温热指腹落在她耳廓处,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耳护在手中。
容温也没躲开。
这会儿已是酉时,假山石上染上霞光,如同静止了般,片刻后,容温垂着眼眸嗓音低低的说着:“从前一直想着回江南,如今也见到了亲人,也回了趟扬州,我才发现,也并不是非要在江南生活,不过是对这里有些念想。”
她说完,抬起眼眸与顾慕相视,她依旧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瞧不出什么来,可如今却没了不安,她继续说着:“我想回上京城去看外祖母了,从侯府离开那日,她都不与我说话,早早的就回了屋内。”
话说出口后,容温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顾慕,等着他的回应。
他的话容温倒是没听着。
只他一直落在她耳上的指节往后移,拖在了她后脑上,容温已然能察觉出,顾慕这是要——吻她。
没等容温做出任何反应,假山石一侧传来说话声:“公子,有急信。”云烛话落的时候,顾慕只差一指就吻上了肖想已久嫣红的唇瓣。
容温自也听到了云烛的话,先一步走开,对云烛道:“拿过来罢。”她话落,云烛当真走了过来,将手中书信递给他家公子。
云烛向来不如净思会观人心思,可这会儿,他也察觉到他家公子似是对他有些不满。
只他不懂是为何。
待顾慕打开书信看了眼,随后又递给云烛,嗓音平和:“处理了。”他话说的随意,容温抬眸看他,问道:“是——仁昌帝的信?”
顾慕对她颔首。
容温:“二表哥不回信吗?”
顾慕:“不必回。”他话落,握住了容温的手,正欲开口说适才之事,容温却将手从他手中抽开,还往后退了一步:“二表哥——这是做什么?”
她一本正经,看的顾慕眉心微蹙。
容温就与他道:“想来二表哥是误会了,我是说要回上京城看望祖母,并不是要跟你回去。”她说完,见顾慕垂眸看着她,就又道:“待到了上京城,春暖之时,我就和表姐一起去相看如意郎君。”
好在适才云烛过来了,不然就被他给亲了。
顾慕眉心微动,上前一步,他虽是神色温和,可身上的上位者气势在迈出这一步时,还是逼的容温又退了一步,顾慕也不再往前,只与她道:“你与安府中人说我是你的好友,你舅母都已亲自过来问我是否娶妻生子了。”
容温:……
还有这事?
容温顺着他的话问:“那二表哥是如何与我舅母说的?”
顾慕神色舒展:“我与她说,我是追着心上人来丹水的。”
容温不理会他的话,又往后退了一步,嗓音含着笑意:“二表哥去找我外祖父吧,我去陪祖母了。”容温知道,这些日子顾慕在丹水根本没闲着,看似整日里找外祖父下棋。
实则,是在与外祖父了解江南这边百姓的疾苦,他前些日子在上京城推行的新法,如今刚在江浙各州府推行。
他在上京城里待久了,如今来了这里,是该了解一番。
外祖父当年是大胤朝唯一的异姓王,虽自来了丹水一直赋闲,却也对这边的官员以及百姓疾苦深感于心。
容温说完,就走远了。
既是过了年关要回上京城,她这些日子该好好陪着外祖母才是。
——
年三十这晚,丹水也落了雪,只是不及宣州城的雪落的大,没一会也就停了,安家如今已是四世同堂,热热闹闹。
容温与安家人一同守了岁。
待过了初五日,便与顾慕一同坐马车离开了丹水。
因着来时走的是水路,容温的气色不太好,回程时便走了陆路。一路上没了宁堔在,倒是安静许多。
容温是坐在顾慕的马车里的,今儿一早,净思就与她说:“表姑娘,这匹马儿昨夜里我就给喂饱了,也不知怎地了,蔫蔫的,怕是走不了多久。”
“不如表姑娘去别的马车坐?”别的马车,还能有谁的马车。
容温今儿一早来了癸水,这会儿也没力气说太多,就坐在了顾慕的马车里,自进了车厢后,她就安安静静的。
顾慕的马车敞阔,他坐在车窗处翻看书卷,容温就窝在最里面抱着汤婆子趴在小几上,马车辘辘出了丹水州。
容温在小几上趴了一会,腹部抽痛的她眉头揪着,比之那回在上京城外的庄子上还要痛,其实,这都一年时日了,虽然一直都在养着,可她的癸水还是不规律。
每回来都疼。
顾慕起初是与她说话的,她只蔫蔫的说着:“二表哥先别和我说话,我没力气理你。”这会儿,他翻了一会书卷,目光就又落在了她身上。
顾慕向她走过去,也不再问她,将她窝成一团的身子抱在怀中,又提起狐裘毯将她给包起来,整个人都包在了他怀里。
只露个脑袋。
容温有些不满他把她包的严严实实的,嗓音轻软道:“我不冷——车厢里的暖笼子够暖和了。”
顾慕垂眸看着她,嗓音温和:“不冷——为何还疼成这个样子?”
这,倒把容温给问住了。
她想了想:“是,身体里冷,不是外面冷。”她不知顾慕能不能听得懂,总之,就是这样。
她说完,在顾慕怀中动了动,随后想要将手中的汤婆子放在腹部,可顾慕将她裹的太紧了,就有些吃力。
顾慕眉心微抬,眸光顺着狐裘里鼓起的地方一点一点的走,直至容温的手停在腹部,顾慕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里。
容温注意到后,有些羞赧的与他道:“汤婆子放在这里,会好些。”顾慕对她颔首,随后俯身凑在她耳边,嗓音低沉道:“我来给你揉。”
容温对他摇头,随后将露出来的脸颊往他手上贴了贴:“二表哥的手没有汤婆子热,我把汤婆子放在上面就好了。”
顾慕不置可否,只道:“痛则是不通,要按揉才行。”见容温有些懵懵的看着他,他嗓音噙了笑意:“汤婆子虽暖,却不会动。”
容温:……
她未说话,于是,顾慕就将手伸进了狐裘里,落在她腹部,给她轻轻按揉着,容温抬眸看了他一眼后。
就阖上了眼眸。
过了会儿,容温将脸靠在他胸膛处,小声与他说着:“二表哥,我回容家拿回了母亲送给我的桂花珠串。”
“去容家祠堂给祖母磕了头,临离开时也给爹爹磕了头。”她似是叹了声:“我与容家也算是断了牵扯。”
车厢内静了会儿。
容温又与他道:“爹爹问了我苏盈,问她好不好,原来,他早就猜到苏盈是去了何处。”她呢喃着说,顾慕会给她回应,宽大的手掌也一直在她腹部给她按揉。
容温在他怀里睡了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待她醒来后,觉得不再痛了,而顾慕还在按揉,她在他怀中坐起身来,嗓音糯糯的说着:“二表哥,我不疼了——”
顾慕将手从她腹部拿开,给她添了杯热茶:“睡了这么久,用些水。”顾慕没打算递在她手中,容温也没想着从他手中接过来。
顾慕就喂她喝。
喂完茶水后,容温将他给她按揉腹部的那只手拿在手中:“二表哥按揉了那么久,定是酸了,我给你揉一揉。”
她摆弄着顾慕的指节玩,顾慕垂眸看着她,嗓音有些哑:“这么闲?”
“嗯?”容温下意识轻疑,抬眸看向他时,已知他是想要做什么,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顾慕的另一只手落在她唇上,指腹在她唇角轻摩,似是在抚去适才沾在唇角的茶水。
容温轻声道:“二表哥——”唇瓣上下分合,在他指腹间摩动。
顾慕指腹按在她唇珠上,让容温不能再说。
他俯身过来,刚要触到容温的唇时。
马车突然停了。
净思在车厢外唤着:“表姑娘,这处山景极好,出来透透气吧?”
第79章
收尾中……
容温和顾慕下了马车。
在丹水待了这么久, 突然坐上马车,虽然才几个时辰,确实是有些闷。
容温这会儿腹部不再抽痛,下了马车后朝着一处矮坡上走。
净思说的没错, 他们行至的这处名为望秀山, 江浙一带的很多文人墨客都喜来这里游玩, 不止景好, 水也好。
马车停在了一处空旷地,净思站在一旁,瞧着表姑娘下了马车挺开心的, 他家公子——神色间也算舒展,可不知为何,公子看向他时, 眼神有些冷。
净思在心里想了想,若有所悟。
难不成公子和表姑娘在马车里——!!!
净思绷紧了心神,晃了晃脑袋, 上前对顾慕道:“公子, 咱们今儿在哪歇脚?”顾慕边向容温走去边与他道:“丰县。”
净思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公子还愿意搭理他。
容温闻着水声走至两座山峰交错之处, 有清泉不知从何处流来, 顺涌而下, 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山间, 极为悦耳。
顾慕走至她身后, 将手中拿着的狐裘给她披在身上, 见她扬着脑袋去瞧垂落的水流,与她说着:“你自幼在扬州长大, 可曾用过山泉水?”
容温侧首看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极少出门的。”她说完,问顾慕:“二表哥呢?你用过山泉水吗?”
顾慕神色平和,也随她朝着山间水流处望去:“早几年,喜好用山泉水煮茶,闲暇时,便常与谷松他们一道去城外山中煮水烹茶,寻些乐子。”
容温轻轻‘哦’了下,又是寻些乐子。
初次见他时,他在梅林赏雪作画是寻些乐子,后来在城外庄子抚琴亦是寻些乐子,他竟还与谷松他们跑去山中煮水烹茶。
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当真是悠闲又不入世俗,瞧上去个个都如不染尘埃的莲,实则呢?容温想了想,实则,他们也确实品性高雅,可又心思缜密,惯用阴狠手段。
顾慕见她出了神,修长指节在她发间轻抚,看着远处的高山道:“人只有常来常往,才能长久。世家之间虽各有利益牵扯,却也须时常走动。”
容温对他点头:“我知道这个。从前在容家,我有时也会不得已随爹爹去赴宴,左右不过都是些闲谈。”
顾慕回着她的话,两人在这处待了有一刻钟,临离开时,顾慕吩咐云烛用轻功取来了两壶山泉水,随后,就又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容温依旧是坐在车厢最里侧,顾慕还是坐在车窗边翻阅书卷,他很安静,容温有些不安静,她在小口小口的嚼着柑橘吃。
吃了一瓣又一瓣。
思绪神游,最后回转,将目光落在顾慕那里,见他一页纸张要瞧上许久才会翻页,她就问上一句:“平日里二表哥翻阅书卷都比今日要快,可是有心事?”
顾慕闻言侧首看着她,嗓音虽是克制却并不平稳:“心有念想,无法安定,是以,所过之处入眼不入心,再看一遍,便慢了。”
容温对他轻轻‘哦’了声。
从顾慕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与他眼眸相视,就已知晓他口中所言的心有念想,念的是什么,她之前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能看出些他的心思。
可,之前她愿意顺从着他,这会儿,却起了反骨。若是之前,定是已乖乖的走至他跟前,坐在他怀里。
任他吻了。
这会儿却懵懵的跟他装傻。
她知道,顾慕这种心性的人,在安府假山后没给他吻,适才在马车里又没让他吻,这会儿,他定是不会再主动开口。
只会磨她。
容温回着他的话:“既如此,那二表哥便多瞧上一遍吧,丹水至上京,路途遥远,有的是时间翻书卷。”她很乖的说着这句话,说完,继续吃她的橘子。
顾慕眸光深邃,看了她一会儿,问她:“好吃吗?”容温对他点头,随后拿起小几上的橘子递给他:“二表哥也尝尝。”
顾慕没接:“你吃吧。”
话落,他继续垂眸看书。
于是,容温发现,他手中的书页已不止是翻的慢了,而是根本就翻不动。从前她也会在他的书房里待着,与他亲热后,会待在一旁给他研磨。
她是知道他处理公务时,神色间是有多认真的。仿若世间万物,都被他隔绝在外,唯有他手中的笔在动。
那时,她就有想过,他自幼是如何被祖父教习成这样的。怕是她偷偷在他衣服上画只王八他也发觉不了。
而这会儿,他的心神太不定了。
容温抿了抿唇,收回看他的目光,只垂眸继续吃着。
心里有一点点慌。
而后,顾慕手中的纸页终于翻动了。
容温正欲抬眸偷偷瞄他一眼时,顾慕清润的嗓音响在她耳边:“早几年随刑部尚书去过一次大理寺狱,审问一个胆大的犯人,我与他说好生认罪,会给他留个全尸,可他偏偏不听,最后受尽酷刑而死。”
容温不懂他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拿起绢巾擦了手后,抬眸看了顾慕一眼,有些微的怔愣。
她,怎么觉得顾慕是在点她呢?
容温想了想,与他道:“这人——倒挺有血性的。”她只说着,不去看顾慕,随后,马车里静了会儿。
顾慕也知,容温是故意的。
叫不醒她。
他将手中书卷放下,抬眸看向她,神色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嗓音里却带了几许强势,问她:“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嗯?”容温将口中的柑橘咽下,对他轻疑了声,这——他过来,她过去,有区别吗?容温想了会儿,还是站起身向他走了过去。
刚坐在顾慕怀中,就被他俯身在唇上咬了下。
只是咬了下,他并不贪恋,薄润的唇轻启,微哑的嗓音落在容温耳边:“在试我什么?”
容温在他怀中低声说着:“我想试——”她顿了顿,改了口:“我喜欢看你适才不自持的神色,平日里都看不懂你。”
顾慕眸光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指腹如以往一般在她耳廓处的小痣上轻抚,嗓音微沉:“还看吗?”
容温眸光含疑,顾慕在她唇上浅啄了下,容温明白了,从前与他亲吻时,她都是阖上眼眸的,顾慕这会儿是让她看着他吻她。
他的吻逐渐绵密,落在她唇上不再移开,容温是打算看着他来着,可,她有些不受控,不过一会儿,乌黑睫羽扑扇,本能的阖上了眼眸。
感受着他的吻。
由温柔耐心,逐渐变的炙烈而强势。
容温能感觉到他的情,也能隐隐觉察到——他的恨。
他的吻里包含了太多他不愿宣之于口的情绪,只是,容温想不明白,顾慕缘何对她有恨呢?她何时得罪过他?
容温想的出了神,被顾慕勾着粉嫩舌尖咬了下,无声的提醒她要用心,他不允许她被他吻着却还分了神。
容温被舌尖的痛感扯回思绪,承受着他越来越深沉的吻,无暇再去思及她为何能从顾慕的吻里感觉到恨意。
马车走出山道,在官道上行驶,容温因着在车厢内一时生了反骨,被人磨了一路,可谓是后悔至极。
她该明白顾慕在这种事上是何性子的,他惯会磨人,又喜她顺从,早知如此,她就该直接坐他怀里给他亲的。
哪至于,被人磨成这样。
马车至官道行至丰县内,当夜寻了一处客栈住宿,顾慕吩咐净思去请大夫给容温抓了药,在楼下用过晚膳后。
容温回到屋内,叶一也就将驱寒补体的药给煎好了。
容温闻着有些苦,不太愿意喝,叶一就在一旁劝着:“姑娘忘了,上回上榻时是不疼了,可夜间就又给痛醒了。”
容温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也不拿汤勺,捏着鼻子就给自个灌下去了。待叶一将药碗放回去再来给她熄灯落床帐时,容温突然起了兴致,问叶一:“你既不留在扬州,还跟着我去上京城,待到了上京,我给你寻户清白人家,你也该嫁人了。”
从丹水离开前一日,容温与叶一花一说,若她们不想再随她去上京城,便可留下回扬州生活,不用再回容家。
她们的卖身契都在她这里,她会给她们自由,也会给她们足够安身过日子的银子,让她们后半生无虞。
花一被卖到容家时就没了亲人,叶一早几年还有家人,如今也没有了,虽是在扬州生活惯了,还是愿意跟在容温身边侍奉。
如今,花一年纪还小,可叶一却已三十有二,自容温记事起,她就在容家,早些年苏盈因一直未与容肃山同房,就想着将叶一塞给容肃山做妾,容肃山不愿。
后来,叶一就一直也没嫁人。
她待容温好,这么多年也都是她照顾着容温,更像是一个母亲,容温心里早些日子就想为她操心这些事,今儿正好问了。
叶一闻言对容温轻笑,温声道:“奴婢一直跟在姑娘身边就好了,没想着嫁人。”叶一生的虽不貌美,却大气又让人舒服。
容温也对她笑:“是要一直跟着我,可你也要有一个家的。”叶一看着她,眉目间缀着笑意,说着:“听姑娘的。”
叶一给她落了床帐,许是用了药的缘故,容温这夜腹部没再痛,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被人唤了好几声才醒来的。
用过早膳再出发,一路向北,一连行了六日,皆是住在客栈,不曾住过官驿,容温有些不懂,后来又发现,他们是绕了路的。
若按正常的行程,如今他们从丹水出发已有七日,怎么也该到肃州了。
可这会儿,离肃州还有近两日的行程。
她坐在车厢内,一边饮着昨个在云县买来的酒,一边看着顾慕,若她没有猜错的话,顾慕是在隐藏他的行迹。
容温只是想想,并不问他,左右是和他一道回的上京城,她心里一点也不怕,只管一路上像只小猪一样吃吃喝喝。
这日,马车行至肃州境内的浒县,容温听闻这里的人擅酿酒,下了马车后先让叶一她们回了客栈,和顾慕一道在街上逛了逛。
走了有一会儿,路过一家书斋,里面人来人往,生意极好,容温抿了抿唇,动了些心思,就拉着顾慕的手与他道:“二表哥,咱们去买些笔墨纸砚吧。”
顾慕眉心微动,朝书斋里看了眼,与她道:“咱们的马车里有备着,够你用的。”他话落,容温对他摇了摇头:“不行,马车里的我怕不够用。”
顾慕垂眸看着她,容温不与他解释,只拉着他走进了书斋。
在里面逛了有一刻钟,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又买了一本足足有三指厚的册子,顾慕眸光深邃的看着她,总觉得她如今越发胆大,与他憋着坏呢。
待天色渐暗,走回客栈的路上,行至一家古老的酒铺子前,容温下意识抬眸瞧着,门前阿婆唤住她:“姑娘,尝尝我家新酿的酒吧。”阿婆热情,满脸笑意,容温在顾慕手心轻轻抓了下,想去饮酒。
顾慕对她颔首,嗓音平和道:“今日不可,你若喜欢,买上几壶带走。”容温自从前几日来癸水在马车里让顾慕亲眼瞧着是如何痛苦后。
就不许她饮酒了。
二人商量好,定下每五日可饮一回,前个容温才刚用过酒,既与他说好了,便也不耍赖,她接过阿婆递来品尝的杯盏,凑到顾慕跟前,与他说着:“二表哥替我尝尝吧。”
顾慕观着她的眉眼,轻笑:“浒县的酒与别处不同,我怕是不能品出你的喜好,你来尝吧。”他话落,容温极为利落的就给喝了。
醇厚而香甜,还带有一股奇妙的味道。
浒县的酒在整个肃州都是出了名的,容温喜欢,于是,就多买了些。阿婆放在外面摊铺的还有些不够,就又让人回酒楼里取了三壶来。
置买了笔墨纸砚,又讨了酒。
回到客栈用过晚膳后就歇下了。
翌日,刚坐上马车没一会儿,顾慕正在认真翻看着书卷,容温有些受不住车厢里的酒香气,就趁着顾慕不注意,将杯盏藏在袖中,偷偷摸摸的倒了一杯喝。
马车行了有一个时辰后,容温双手托腮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木柜里拿出昨个买的笔墨纸砚。
还有那本足足三指厚的册子。
随后,她起身走至顾慕对面坐下,将册子和笔墨都放在顾慕面前的小几上,也不言语,只抬起纤白的指节给他指了指。
顾慕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落在册子上。
嗓音平和的问她:“何意?”他将手中书卷放下,深邃眼眸已是打量过了容温的神色。
容温将册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嗓音浅浅的说着:“我想看你写检讨书。”语气轻柔,一副自然又认真的神色。
顾慕:……
容温见他不语,她又惯来瞧不出他的心思,就又道:“去岁已过,我与二表哥相识一年有余,自宣州城外初见,觉着这么久以来二表哥对不住我的地方颇多。”她顿了顿:“从前尚可不去言说,可日后既要——”容温止了话,将这句跳了过去:“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释然,总要计较的。”
她说了这么多,顾慕不回她的话,只问她:“日后既要什么?”
容温看了他一眼,他这是故意的。
她想了想,不理会他的问话,继续说着:“难道二表哥没觉着对不住我?”
顾慕:……
他拿起小几上的青瓷壶给容温添了杯茶水,语气平和的与她说着:“自是对不住你的地方颇多,”他放下手中茶壶,抬眸看着容温:“佛家说一切万法,皆由心生,我可对神佛起誓,日后不会再做任何对不住你的事。”
容温愣了会儿。
说这么多,就是不愿意写。
容温看着他,又将小几上的册子往他跟前推了推:“佛家是常说一切由心起,可那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想看你写。”
顾慕拿起杯盏用了口茶,他这会儿瞧着容温,已知这检讨书是非写不可了,从前她的性子就是执拗的,想要做的事,岂会善罢甘休。
他将手中杯盏放下,冷白指节将容温放在小几上的册子拿至跟前来,翻开了一页,语气温和道:“我当你买这么厚的册子是做什么,原是给我用的。”
容温浅浅笑了下,轻声与他说着:“我知二表哥是仁昌十六年的榜首,才华横溢,早几年已去世的郑老太傅见人就夸二表哥的才学无人能及,这本册子虽厚,二表哥就算不能写满,总归能写大半的吧?”
顾慕拿起一支紫毫笔,眉眼含笑,在她额间轻敲了下,只道:“阿梵该知事有因果,待有一日我向你讨债,你可能承受?”
容温不管这些。
都是日后的事。
她见顾慕提了笔,就在一旁给他研磨,用的是早几日在山脚下云烛接来的清泉水,本打算着回头烹茶喝的。
容温一边研磨一边与他说着:“二表哥放心,这本检讨书我会好生保管着,不会让他人瞧见的,也不会让他人知晓。”如他这般官至中书令的世家公子,自都是矜贵自傲的,怕是检讨书还是头一回写,她会给他留些面子的。
顾慕神色间染了几许无奈,嗓音里又含着笑意:“阿梵有心了。”
马车辘辘前行,这会儿已是午时,他们自辰时出发,顾慕已写了有一个时辰,在第十九页落下最后一个字后,顾慕手中笔停,问她:“册子厚重,怕是要写上几日,可能容我歇会儿手,过上一个时辰再写?”
容温这会儿一直垂着脑袋,闻言抬眸看他,对他应了声,随后站起身走至顾慕这边坐在他腿上,嗓音轻软道:“二表哥,我有些不舒服。”
顾慕眉心微动,将她抱着,指腹落在她额间,并不烫。
随后,他注意到容温的额头虽是不烫,可她的脸颊却透着桃红。
玲珑小耳也是泛着红。
于是,顾慕看到了她适才坐着的位置处一只酒壶就放在一旁,他颇为无奈,俯身在她唇上碰了下,嗓音微沉:“偷偷饮酒了?”
容温没耍赖,对他点头:“是饮酒了,可,我只饮了几杯,不该醉的,”她下意识抬手扯了扯衣领:“热——”
顾慕这会儿抱着她,彼此间离的很近,在看到容温下意识扯衣领时已然察觉出不对,她呼吸间虽有酒的香甜气息,却也有迷迭香的气味。
顾慕神色凝重,默了片刻,垂眸看着她,只道:“好在只饮了几杯。”容温这会儿在他怀里,已经不自觉的将手触在了他胸膛处。
顾慕俯身吻她。
之前在上京城,多是顾慕主动,她受着就好,这几日在马车里,她会给他些回应,却不多,这会儿,她的回应太过强烈。
马车越往北行,天气就越发的寒凉,车厢里置放了两只暖笼子,热烘烘的,更衬的气氛旖旎。
有些喘不过气来。
顾慕离了她的唇,在她小巧的鼻尖处吻了下,随后将容温放在一旁,起身将车厢的古檀木门在里侧锁上。
待他走回后,将适才容温用来研磨的清泉水倒在小几下的铜盆里,认真清洗了手,随后,又将容温抱在怀中。
车厢里本就热,容温这会儿身上更热,脸颊红红的,额间染上了细密的汗珠,耳垂更是粉粉的,连着耳后直至脖颈。
她不知顾慕要做什么,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已是染满了水雾,嗓音软软的:“二表哥——”
顾慕俯身对她应了声,在她耳边轻吻,随后低低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容温羞赧的闭了闭眼,将脑袋埋在了他胸膛处。
她本是抗拒的。
可身体又最诚实。
她有些慌,也有些怕。
虽然本就有些热,还是让顾慕又将鹿皮毯拿了来,给她盖在了身上,连着脑袋也盖住。
这种既好奇又害怕又羞耻的感觉让她一直紧闭着双眸,甚至动都不动一下。
就如初春的嫩芽从土地里钻出来时,一样好奇与担忧。
可那温柔的指腹轻抚,让她逐渐放松下来,起初,就如深山中的两座山峰是紧挨着的,根本容不下一座五指山。
可逐渐的,或许她自己都未发觉,她慢慢敞开了,让他可以进去。
只,那一瞬,她还是慌乱,随后,便觉得心中不再闷燥,也只剩下心里的羞耻了。
一刻钟后,容温紧紧抱着顾慕的腰,在他怀中轻轻打着颤,她的脑袋这会儿是露在外面的,适才她有些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顾慕就俯身吻住了她。
她将脑袋埋在他怀中,唤着他:“二表哥——”顾慕应了她一声,她又道:“顾观南——”顾慕又应着她。
直到她不再唤他,许是累了,窝在他怀里沉沉的睡下。
顾慕拿起绢巾擦了手,指腹在她发间轻抚。
小几上放置着茶壶,被他倒在杯盏里,饮了一杯又一杯。
第80章
收尾中……
容温在顾慕怀中睡了近一个时辰, 醒来后整个人呆呆的,抬眸看了他一会儿,才嗓音糯糯的说着:“二表哥——”
顾慕应了她一声:“醒了。”他抬起指节将她鬓角的碎发理了理,嗓音噙了笑意:“见你一直睡着, 就没唤你, 云烛去买了些吃食, 起来用些。”
容温一直看着他, 眼睫动了动,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在他胸膛蹭了又蹭, 口中嘟囔着:“我刚睡醒,要缓会神,等会再吃。”
顾慕也不催她, 待一刻钟后,容温在马车里收拾一番,下了马车和顾慕在一处溪水边用了午膳, 待了半个时辰才又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坐上马车, 容温已从午时的事中缓过神来,她坐在车厢最里侧, 倚在迎枕上想了许久, 时不时的偷瞄一眼顾慕。
之前, 她只是在话本子上看过,午时小小体会了一番, 话本子诚不欺她, 只是, 与祖母让常嬷嬷给她的避火图册上面描绘的有些不同。
避火图册上并未有写指节可入。
而是男女相通。
都言男欢女爱,若指节便可, 话本子上写的寡妇为何会思春?而且,她之前在扬州的时候听闻过,常有男女偷情者。
想来,两者之间定是不同的。
因着午时的尝试,容温这会儿好奇心格外的重,她在心里想着她坐在顾慕怀里时,他身体的变化。
于是,容温在想了好大一会儿后,因着心中思绪太重,不自觉的看着顾慕问出了口:“二表哥,你难受吗?”虽是不自觉的问,却是一本正经,当真是关心极了他。
顾慕手中书卷翻过,侧首看她,眸中有几丝不解。
容温自己也懵了,从适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愣了会儿,与他解释着:“我,我是说,车厢里有些闷,你难受吗?”
本是将问出口的话给解释了,却又下意识往他腰腹处看了眼,随后觉得不妥,有些慌乱的打开车窗,口中嘟囔着:“透透气,得透透气——”
顾慕手中书卷放下,拿起小几上的杯盏用了口茶,与她说着:“是有些难受,”他眸光深邃看着容温:“过来。”
容温:……
过去?做什么!
容温默了会儿,思绪流转,还是起身向他走过去,刚坐在顾慕怀里,她自个先是红了一张脸。
午时的暧昧之举,这会儿又全回脑中了。
顾慕心思缜密,自是能瞧出她心中所想,俯身凑在她耳边,嗓音温和的说着:“人之欲望,如春日花开,冬日雪落,再寻常不过,不必心有羞涩。”
容温在他怀里嗓音低低的‘哦’了声,抬眸问他:“二表哥——让我过来,是要做什么?”她问完他,下意识咬着唇瓣。
顾慕嗓音含笑:“适才我在心里想,你我至今还未有定情信物,待到了肃州城,该为你挑选一支上好的玉簪。”
容温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不是说不在肃州城落脚吗?”容温想了想,侧首看向小几上的厚册子:“二表哥把这本检讨书送与我做定情信物便好。”
顾慕:……
他冷白指节在她发间轻抚,时不时抚下她的耳廓,认真道:“定情信物不可潦草,玉簪要送,”他顿了顿:“册子我也会继续写的。”
容温在他怀里笑:“我就要这本册子做定情信物。”她故意跟他闹,顾慕垂眸瞧着她:“既是定情信物,你赠我何物?”
容温止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自我十岁时起就开始写手札,怎么也写了有近七年,那本手札二表哥既喜欢,便送给你了。”
顾慕与她眸光相对。
车厢里安静了好大一会儿。
容温见顾慕不语,就说着:“君子有所不窥,二表哥此举非君子所为,我当那本手札为何寻不到,原是早就被人给捡走了。”早些日子,容温在顾慕的书房里瞧见那本被他压在书籍下的厚册子时,心中就有猜测。
当时问他,他只说是友人的。
她后来只须细想,便能知道,那本厚册子就是她的手札。
不然,何以他那般了解她的喜好,在上元节那夜送她狐狸宫灯,还知她有酒瘾总送她酒喝。
顾慕不置可否,只垂眸与她说着:“既换了定情信物,那你,是不是也该嫁给我了?”他嗓音比以往要沉,如颗颗玉石落在容温耳边。
容温轻声与他说着:“大婚之日先是推迟,又是取消,如今若要再成婚,会不会被人笑话?”不光是这样,起初她要嫁的人还是顾硕呢。
一场大婚,变故不断。
顾慕温热指腹落在她下颌上,让她抬眸看着他,与她说着:“大婚并未取消,只是推迟至了三月中。”
“嗯?”容温有些未想到是这样,她当时都离开了上京城,大婚竟未取消?容温想了想:“那,就算大婚未取消,可,你我的婚书已烧毁。”
顾慕不诓她,与她直言:“烧毁的那份,是假的。”
容温:……
他当时神色认真,俨然是真的让她选择,烧毁的婚书——却是假的?她想过很多种顾慕那般做的缘由,却是未想过,烧毁的婚书是假的。
如顾慕所预料,容温皱了皱眉,带着情绪看他,语气凶凶的:“骗子。”
她正欲从他怀中起身,将那本厚册子拿过来,顾慕清润的嗓音已又落在她耳边:“检讨书里已字字句句交代清楚,并对阿梵认错。”
容温:……
她早些日子,就已想明白顾慕当初是为何要那般做,为了与她之间归于平等,却是未曾深想,他虽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却也从未想过真的让她走。
她看了眼厚册子,好在已提前交代,便不与他生气了,默了一会儿后与他道:“可我改名字了,我现在姓温名容,是温容,不是容温了。”
容温话落,顾慕的指腹按在她唇瓣上,俯身离的她的唇仅有一指,嗓音低沉道:“不是常问我,祖母为何将我赶出恒远侯府吗?”顾慕在她唇上轻吻:“祖母与我说,若不能娶你为妻,便让我再不要进恒远侯府的大门。”
当时,容温离开后,顾慕虽然身上有伤,老夫人却还是把他唤去了静安堂,未对他再用家法,只道:“阿梵走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顾慕回她:“去临安陪她。”
以他对祖母的了解,既然容温走了,自不愿他再跟上去,可祖母只与他道:“你若不能将阿梵带回来,你也别回恒远候府了。”
顾慕对老夫人的了解是不错的,若容温当真对顾慕没一点心思,她自不会让顾慕再去找她,可她人老了,心却是敞亮的。
能看出来,容温对顾慕是有心思的。
容温听他这样说,心中思绪繁乱,未等她再问,顾慕的吻已绵密的落了下来,容温闭上眼眸,给着他回应。
也会将柔软舌尖探入他口中,与他深吻。
一连好些日子的赶路,马车车厢俨然已成了他们之间最为坦诚相待的地方,容温对这个空间很有安全感,不自觉的两个人就会吻到一处。
她越来越发现,她喜欢顾慕亲她,特别特别的喜欢,赶路的这些日子,他时常会坐在车窗前翻看书卷,而她只要是想让他亲她了。
就会主动走过去坐在他怀里。
他懂她,就会去吻她。
除开几次他带了情绪外,他的吻都特别温柔,如春日里的暖风,也如夏日山涧溪流在心间拂过,让她如饮了酒,对他很是着迷。
一刻钟后,容温双腕环住顾慕的脖颈,眸中已泛起水雾,早已被他吻的动了情,嗓音糯糯的问他:“二表哥——心里恨我吗?”
顾慕眉心微动,看着她。
容温又道:“二表哥与我亲吻时,平日里不显露的情绪我能察觉到几分,我总觉得——你恨我。”
顾慕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俯身又要去吻她,被容温躲开:“二表哥果真是恨我,可我想不明白,我何时得罪了你?”
她就算是躲开,也终是在顾慕的怀里坐着,终是躲不掉,在深沉的亲吻中,容温的这个问题逐渐被驱散,直至不见。
只余旖旎。
——
马车继续向北,行了数十日,将要至宣州城境内时,又细细碎碎的落起了雪,越发的冷寒,容温坐在马车里,算着何时才能到上京城。
这几日,云烛和净思都不见了,给他们赶马车的人容温也认得,是顾慕手下的暗卫,她本无心问这些事,顾慕却一一都给她讲了。
几日后,上京城东南城门入口处,仁昌帝身边的陈公公亲自顶着风雪候在这里已有一个时辰了,他身边的小太监有些不满的问他:“干爹,顾中书不是申时就能到?这都酉时了,怎得还未见马车的影子?”
陈公公瞥了他一眼,斥责道:“闭上你的嘴。”
又过了有半个时辰,陈公公才瞧见城门外一辆奢华马车驶来,车门两侧悬挂着碧螺宫灯,上面绘着彰显慈悲的彩莲。
陈公公迎上前去,待马车停下,尖声询问着:“陛下听闻顾中书受了伤,特意让老奴在此候着,问询一下顾中书的伤是否严重?”
车厢内过了一会儿,才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虽轻柔却带着些情绪:“陈公公先让开道吧,二表哥他这会儿已昏迷,须尽快回侯府。”
陈公公闻言一惊,‘哎呀’了声,就要退让开,还未抬起步子,身后就传来一道冷沉的嗓音:“孤今日无事,本是在此闲逛,却是巧了,瞧见了顾中书的马车。”
太子走上前来,对着马车里问道:“孤与顾中书许久未见,不知可能进顾中书的马车里一叙?”他话落,依旧是容温回的话:“二表哥他受了伤,已然昏迷,太子殿下不知?”
陆砚闻言轻抬眉尾,一双狐狸眼微眯,嗓音里带着几许着急:“顾中书受了伤?孤却不知,是否严重?”
容温没给他回话。
懒得搭理他。
陆砚又道:“既如此,”他吩咐赶马车的车夫:“将马车驶入东宫,让宫里的太医给顾中书医治。”
赶车的暗卫不动,城门处这会儿人虽不多,却也有不少人在看着,陆砚发了怒:“你虽是顾中书的人,孤的话对你就不管用?”
暗卫不语。
陆砚抽出一旁随从腰间的剑,直接上前抵在暗卫的胸口处,未等他用力,容温打开车门,掀开了帘子,看了陆砚一眼:“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当真要当着百姓的面杀人?”她说完,朝着一旁零零散散进出城的百姓看了眼。
太子收回了手中的剑,轻笑了下:“原是容姑娘,我当顾中书出门一趟,带回了一个美娇妾呢?”他抬眉,将容温打量了眼。
容温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陆砚面前,眸光直直的看着他:“太子殿下忘了?我是温家人,我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祖父是知枢密院事,再往上追溯,温家先祖也是与皇家一同征战过疆土的功臣。”
“我是温家嫡女,太子殿下适才所言,辱没功臣之后,不知殿下的老师徐老太傅若知晓,是不是会将殿下视作他一生的污点。”
陆砚冷了眉眼。
容温也不怕他。
适才顾慕与她说了,只管将他惹急,不必顾虑。
上京城此时落着细雪,夜色已暗下,极为冷寒,马车前的这处安静了会儿,陆砚朝着马车里看了眼:“孤也是一番好意,既然顾中书不愿随孤去东宫,孤便也不阻拦。”他说完,退至一旁,看了容温一眼。
容温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向着恒远侯府行去。
适才一直垂眸候在一旁的陈公公正欲抬步离开,陆砚走上前给他将身上披着的狐裘整了整,嗓音意味不明:“雪天冷寒,父皇让陈公公在此候了一个多时辰,也太不懂体谅奴才们的辛苦了。”
陈公公只颔首对他笑了下。
在心里重复了那句‘奴才们’。
——
顾慕回到恒远侯府后,一直待在空无院里。
因着身上有伤,闭门不见任何人。每日只太医院的吴院使提着药箱来回走动。
这日,太医院里的孙太医体谅吴院使近来忙碌,要陪同他一道去,吴院使一副感恩戴德的神色:“也好,我这些日子都没怎么歇着,你随我去,正好今日就由你来给顾中书施针。”
吴院使早早的带着他出了宫,在进恒远侯府的大门时,却被府中下人给拦下,吴院使再三与守门的侍卫言说,就是不放行。
最后,只能对孙太医叹了声:“想来顾中书如今受了伤,心中有所防备也属正常,你便先回太医院吧。”
孙大夫只好先回去,不过,他未回太医院,而是直接去了东宫。
与太子陆砚道:“下官试探过了,吴院使并不是顾中书的人,我与他言说要随他前去,他思忖片刻,直接应下,在恒远侯府门前,又为我说了诸多话,想来是顾中书的伤太过严重,恒远侯府才会如此谨慎。”
陆砚‘嗯’了声,这些日子,吴院使每日都会去与他的父皇汇报顾慕的伤势,且不说一日比一日轻,反倒是一日比一日重。
他猜不透顾慕的心思。
若吴院使不是他的人,那,他当真是受了很重的伤?
前些日子,他的人候在宣州城外,本是算好了时辰,顾慕的马车会在午时到达他们埋伏的地点,可,他的马车却是晚了整整三个时辰,天色将暗时才至。
是以,手下人只说一剑刺在了他心口,怕是撑不到上京城,可他心中总有不安,天色已暗,顾慕当真是受了伤?
这并不是最令他担忧的。
顾慕不在上京城的这段日子,他将当初跟着他皇叔平江王来到上京城的那些人从狱中带出来,此次,正是派的金云卫带着这些人去刺杀的顾慕。
却是失踪了一人。
太子的忧心仅是过了一夜。
次日早朝,刑部尚书李铭与仁昌帝上禀:“陛下,顾中书在宣州城外遇刺之事已查明,臣已将人证关进大理寺狱,这是物证。”李铭双手上前奉上,由陈公公接过递至仁昌帝面前。
随后,朝堂上便乱了。
太子被仁昌帝禁足在东宫。
顾慕离开上京城的这段时日,仁昌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俨然已成了化不开的坚冰,从前,仁昌帝不喜太子功利心太重,无一颗宽厚仁心。
可太子毕竟是他的儿子,虽有过废太子之心,却也知朝中无适宜的皇子可立。
如今,太子擅作主张,在大理寺狱中废了顾慕的手,又在顾慕离开后,暗中在朝堂拉拢朝臣。
还如此胆大妄为,将平江王从蜀地带来的这些人私自从狱中带出,为他的私心行刺杀之事。
他已然不能再留他的太子之位。
而太子呢?从前,他在朝中尽力拉拢顾慕,他知他父皇懈怠朝政,全然都是顾慕在协理,他若想走的稳,须得有顾慕的支持。
他对顾慕是很偏执的。
一旦顾慕不愿意站在他这边,那,便是他的敌人。
他一直都是把顾慕当作敌人的。
他觉得他所有的不如意皆是拜他所赐。若没有顾慕,以他父皇的性子,如今协理朝政的该是他这个东宫太子。
若不是顾慕用所谓的琴艺画艺让他父皇对他百般信任,父皇也不会如此讨厌他,可偏偏他就算很努力的去拜名师学习这些。
也依旧入不了他的眼。
一句轻飘飘的‘太子于风雅之事无缘’便可将他隔绝在外。
他把他父皇对他的不喜,把朝中朝臣对他的不支持,都归结于顾慕身上。
而当顾慕辞了官,离开了朝堂。
他才发现,他的敌人从不是顾慕。
没有了顾慕,父皇会大江南北的再去寻志趣相投之人,依旧不会喜他,朝中臣子更是在顾慕离开后,一时无了主意,不知该如何站队。
却并不会选择他。
虽他已明了这些,却依旧不愿让顾慕活在这个世上。
父皇每日都派人往丹水送书信,劝他回来,继续做他的中书令。
他只恨没直接将他的手给砍了。
直到如今,他被禁足在东宫,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站立在院中的雪地上,他才恍然明白,顾慕当初是故意离开上京城的。
他走了,才好让他们父子彻底反目成仇。
——
这边,顾慕坐在书案前品着龙泓茶,侯府大公子顾离与他相对而坐,垂眸看了眼他的手,关怀道:“虽是未伤着筋骨,却也是遭了一番罪。”
顾慕给他添了杯茶:“这些日子,大哥在朝中辛苦了。”顾离拿起杯盏用了口茶,与他说着:“你我同冠以顾姓,是同宗同族的兄弟,皆是为了恒远侯府。”
这段时日,顾慕不在上京城,恒远侯府中的其他人确实很忙。
早在当初,仁昌帝只是让顾慕待在他的中书令府不得出。
可太子却私自将顾慕带入了大理寺狱。
他想在大理寺狱审问顾慕。
让他承认是他派人杀了安国公。
那时,太子以为他怕是不能将顾慕带走,可最终他做到了,虽然如今他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就入了别人的圈套。
他将顾慕带入大理寺狱中后,本是想看向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百年世家公子的狼狈模样,可在那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狱中。
他站在顾慕面前时,就算他一身绸缎锦服高高在上,顾慕坐于茅草堆积的草床,他阴暗的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依旧觉得他比不上顾慕。
就算,在大理寺狱中,有些不会变的东西也永远都不会变。
尤其是顾慕抬眸看他时,他在顾慕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呢?
看到了怜悯与悲切,那是只有上位者对低位者才该有的东西。
他顾观南凭什么这般看他一个东宫太子?
他发了怒,他恨极了顾慕的那双手,于是,他动了毁掉他手的念头,可他只是动了这样的念头,并未真的想对他用刑。
可他呢,他在逼他,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是简短几句话,几个眼神,顾慕就能将他逼疯。
他太懂得如何用言语做利箭刺在别人心中。
于是,他就又着了他的套,命人对他的手用了刑。
他本是怒气攻心,要自个亲自挑断他的手筋,让他再也不能抚琴作画,再也不能提笔落字的。
可他身边之人提醒他,若是他父皇怪罪下来,他亲自动了手怕是不好推脱,于是,他看着身边人挑他的手筋。
如今,任大理寺狱卿的早已不是太子的舅舅孟群,是顾离。
整个大理寺狱一月之间早已换遍了人。
那日,负责帮太子挑断顾慕手筋的正是顾离最为信任的下属。
顾慕的手筋从未断过,只是皮肉之伤,尚且免不了。
自那日之后,仁昌帝狠狠斥责了太子,也因此对顾慕有了愧疚之心,朝堂中大半官员就安国公之事吵闹了几个时辰。
有与安国公交好者,提出该当一命换一命。
亦有和事佬言说,顾中书一时犯了错,罪不至死,官降一级便是。
兵部尚书郑多病一时被安国公的门生惹急了,大放厥词:“安国公死了,那是他自找的,若他不阻拦出兵攻打匈奴之事,他会死吗?”
“退一万步讲,大胤社稷稳定,死一个安国公怎么了?”
仁昌帝不欲再提安国公之事,派护国公去安抚安国公的门生,欲将此事平息,可顾慕却先给他上了折子,要辞官隐居江南。
等仁昌帝派陈公公去到他府上时,他已坐上马车离开上京城,陈公公回到宫中与仁昌帝言说:“陛下,顾中书擅琴亦好作画,常提笔在书案前处理公务至天亮,如今这手已然是废了,有隐居之心,陛下也该理解。”
仁昌帝当时站在窗边,看着巍峨宫殿,思及这些年他与顾慕在一处时既是天子与臣,又是至交好友。
顾观南为大胤做了太多事。
他叹了声,对着皇城只说一句:“是朕寒了观南的心。”
顾离在顾慕这里待了有半个时辰,将近来之事都与他讲了。临离开时,与顾慕说着:“言松离开上京城时,虽对你多有怨念,近来的书信里却亦常问起你。”对于顾离来说,女人和南雁三州的主将之位。
自是后者更重。
他身为大哥,不愿看到顾硕与顾慕长此离心。
——
接下来的数十日,顾慕依旧是在府上‘养伤’,仁昌帝这些日子命人给他送来了宫中名贵的药材,直接命吴院使住在了恒远侯府。
这日,吴院使与他说了顾慕的伤已无碍,再养上几日便可痊愈。
仁昌帝便又让陈公公亲自跑一趟恒远侯府,退了他的辞官折子,命他五日后上朝。
陈公公拿着这本折子来回跑了数十趟。
仁昌帝俨然已有了怒气,对着陈公公道:“朕都已这般待他,他还要如何?不愿再入朝为官,大胤还缺他一个中书令不成?”
仁昌帝怒归怒,让陈公公继续去恒远侯府。
最后,仁昌帝也是看明白了。
这些日子,朝中臣子皆上书请求废黜太子。
对于此事,他早就有此心。
废了太子倒没什么。
可他们,却还要让他将太子遣去边远封地,不得令再不得入京。
先前平江王在蜀地一直不安生,他尚且不忍杀了他。
更何况,是他自己的儿子。
若他真的下旨让太子去了封地,路途遥远,他儿能活着到封地吗?
可如今,他不下旨,顾观南是不会回朝为官的。
朝中臣子亦会日日上书,直至他同意。
仁昌帝认为的是对的,从太子将顾慕刺杀了安国公的证据交给仁昌帝,并让安国公的门生在坊间大作文章时。
顾慕就留不得陆砚了。
如今,一盘棋局只剩最后一子落,便知分晓。
仁昌二十三年正月末,仁昌帝下旨废黜陆砚太子之位,命其前往甘州戍守。
太子离开上京城的当晚,顾慕坐上马车进了皇宫。
他与仁昌帝已是许久未见,进了理政殿后,顾慕与仁昌帝恭敬行礼:“臣见过陛下。”一如往常,他谦谨有礼。
无丝毫可指摘之处。
仁昌帝对他轻笑,只问道:“身上的伤可都好了?”仁昌帝嗓音里的关怀是真的,不满也是真的。
顾慕嗓音平和的回着:“已然痊愈,谢陛下关怀。”他话落,仁昌帝走至一旁的棋盘处坐下,轻叹了声:“早些日子你我的一局棋还未定胜负,今儿接着下。”
顾慕走至棋盘前,撩袍坐下。
二人与以往有些不同,很是安静。
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博弈,殿内只余棋子相撞的清脆声响,片刻后,顾慕开口道:“臣这些日子难得清闲,在侯府修养时,时常会想起臣的祖父。”
仁昌帝手中落下一白棋,对他‘嗯’了声,以示回应。
顾慕神色平和,似是随意道:“臣之祖父,与先帝自年少时便是好友,深得先帝信任,他曾与臣言,他与先帝之情是小情,与大胤的千秋是大情,身为至交,他有愧于先帝,身为臣子,他却无愧于大胤。”
仁昌帝笑了下。
许久未言。
他的帝位是顾烨青擅自改了先帝遗诏得来的,为了这个帝位,他当时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去扬州,也被困了这么多年。
顾慕说的没错,他的祖父是为了大胤才选择有违先帝遗言,不去扶持性情狠戾的平江王而是改立他这个宅心仁厚的皇子为天子。
顾慕如今与他说这些是因着什么呢?
他在告诉他,当年他的祖父对他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把持朝政之心。
那他呢?
他与他的祖父可有不同?
顾慕手中黑棋落,语气平和响在仁昌帝耳畔:“臣自幼跟在祖父身边,深得他的教诲,每每忆起祖父,只觉臣对大胤做的尚且不够。”
仁昌帝看着他,许久后道:“观南自谦。”
一局棋完。
顾慕起身离开时,与仁昌帝道:“臣离开数月,不知六殿下的书法可有精进?”
仁昌帝与他说着:“有观南的教诲在,自是有了长进。”
顾慕谦谨颔首:“日后,臣还是他的老师。”
顾慕的身影走远了,仁昌帝立于窗边望着,一旁的陈公公上前给他披了件狐裘,轻声说着:“奴才瞧着,陛下这会儿心情好了呢。”
仁昌帝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朕记得早几年属国曾进贡一对白壁,顾中书下月就要大婚,给他送去府上。”
陈公公‘诶’了声。
——
顾慕回到空无院时,已近戌时,他边走进院中边问净思:“她用过晚膳了吗?”净思这些日子早就回到他家公子这里了。
没等净思给他回话,顾慕隔着敞开的窗牖就瞧见容温正坐在他的书案前,垂眸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心中在想,她离开后的日子里,每回他走进书房,都在想,若是她在这里就好了。
在他的书案前提笔落字也好,趴在那里小憩也好。
如今,她真的在了。
顾慕抬步走进去,刚踏进书房,就听里面的人嗓音轻柔的说着:“叶一,二表哥还没回来吗?我都等他快一个时辰了。”
顾慕眉目舒展,嗓音噙着笑意问她:“等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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