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

    温迎说不成, “这件事,得想办法与谈万京说清楚,对他晓以利害。现如今不是他打压异己的时候, 必要以国家社稷为重。”

    夏雪城却有些犹豫, “御史台那些人, 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万一他不为所动,那又当如何?”

    上官清道:“他查了十几日,查出些什么来了?既然没有证据, 那就应当将小冯翊王按无罪论处, 难道也要学那等‘莫须有’的说法, 将人无故关到死吗?”

    枢密使掌管着军国要政, 本就是武将出身,紧要关头很有杀伐果断的手腕。说完复又追加了一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你我若是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倒罢了,既然知道, 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变得不可控。东府城那首《抱日歌》你们还记得吗?若是陛下后继无人,可是真要应了诗中所说, 让中都侯的儿子入主显阳宫吗?褚皇后虽出身大家,但并无治国之能,将来幼主即位, 由她把持朝政,到时候朝堂一团乱麻,我是连想都不敢想。既然一切可以预见, 那就要尽早干预, 请平章先与谈侍御将利害说清楚, 他就此罢休便罢,若还是一条道走到黑,那此人便不可留,一切交由我来处置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澎湃,连温迎与夏雪城都被他感染了。

    温迎道好,“我这就去找他。若劝说不成,枢相的办法便是上策。”

    说办就办,御史台离尚书省不远,副相与枢密使先回去等消息,留下温迎一人进了御史台。

    御史台的正殿两侧,竖立着到顶的四排书架,书架前摆放着各级官员的书案与坐垫。温迎对插着袖子,缓步踱了进去,里面的人一见他来,忙起身相迎,唯独谈万京两眼盯着文书,就算听见有人唤温相公,他也没有抬一下头。

    温迎径直走到了谈万京的书案前,弯腰道:“谈侍御正忙呢?可能抽出时间来,与我说两句话?”

    谈万京这才装模作样吃了一惊,“平章如何来了?哎呀,我这里确实正忙着,不过平章既然有事相商,那便是扔下手上的活计,也要先听平章的示下。”

    边说边起身,抬手向后院比了比,“那里清净,请平章移步。”

    温迎转身穿过长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园中的凉亭里。显阳宫就有这点好,办公的环境十分宜人,若是忙累了,还有鸟语花香的处所可以供人松散松散。

    谈万京牵着袖子引领,“平章请坐,可要命人送些茶点来呀?”

    温迎摆了摆手,“先前去式乾殿,皇后殿下已经款待过了,眼下一肚子水,喝不下了。”

    谈万京“哦”了声,“平章去式乾殿探望过陛下了吗?陛下御体如何?”

    温迎看了他一眼,“侍御不曾见过陛下吗?看来对陛下的病情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谈万京说是,“陛下不曾宣召,臣也不敢随意觐见。”

    岂知话才说完,就迎来了温迎的长叹,“我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

    谈万京一瞬茫然,很快调整了态度,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请平章赐教。”

    温迎也不与他绕弯子了,直言道:“陛下违和,恐不是三两日便能痊愈的。我与副相、枢相一同参见了陛下,陛下精神萎顿,说话中气仍是不足,休朝五日还不曾缓过来,实在令我等担忧。后来私下向式乾殿中的人打探,据说陛下旧疾虽了,又添新疾,那日朝会上是癫症发作,日后何时再发,没人说得准。”

    谈万京听了,顿时惊惶起来,“癫症?这病甚是难治啊,虽未必要命,但发作起来难以自控,闹得不好咬断了舌头也是有的。”

    温迎说正是,“这种症疾说来便来,没有什么先兆,所以皇后殿下的意思是,陛下还需好好静养,但国事巨万,如何能容他静养?”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侍御,我今日来,着实是有要事与你相商,大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知你可曾发现?陛下无后,只有小宗还有几条血脉,但因中都侯犯案,也已贬为庶人了。如今大宗只余小冯翊王一个,这境况我不说,你也心知肚明。我问你,小冯翊王谋反一事,到如今可有确凿的证据?”

    谈万京还是一副铁口,固执道:“我与校事府查证了好几日,渐渐有些头绪了。”

    结果招来温迎的哼笑,“若是证据确凿,就算陛下病重,侍御也一定早就面禀了。所谓的头绪,是十几日下来各处收罗的边角料,怕是组不成完整的证据吧,所以侍御到底还需要多久?难道你查一年,小冯翊王便囚禁一年,你查十年,小冯翊王便囚禁十年吗?”说着拉下脸看向他,正色道,“侍御也是经过重重科考才入朝为官的,自始至终必定抱着一颗报效朝廷的心,这点我从来不曾怀疑。孟子说,社稷为重君为轻,在我看来效忠社稷是为精忠,顺从君王私欲是为愚忠,侍御是朝中股肱,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谈万京脸上果真现出了犹疑之色,仿佛一切的底气,在听说圣上得了癫症之后全数丧失了。

    温迎重新换上了和煦的颜色,曼声对他道:“朝堂动荡,不在有奸邪不曾铲除,在群龙无首。陛下病重,虽有我等宰执能够代为处置公务,但非长久之计,江山万代,终究还是要有人主持的。”

    谈万京晦涩地看了温迎一眼,“平章是指小冯翊王吗?”

    温迎道:“并非一定是小冯翊王,但由小冯翊王协助陛下理政,这是顺理成章的,侍御不这么认为吗?”

    可是谈万京却为难起来,犹豫了良久才道:“不瞒平章,先前我接了几封奏报,确实对小冯翊王有些成见,故而当朝弹劾他,也是为了肃清朝纲,杜绝结党之事发生。但这段时间奉命彻查,将所有往来人员都走访了一遍,确实未曾找到确凿的证据。我也不是那等捏造事实,栽赃构陷的人,因此这桩案子便停滞下来,一直未能有进展。”

    温迎道:“那很好啊,侍御为何不如实禀明陛下呢?”

    谈万京道:“因为我担心,小冯翊王走出骠骑航后,会伺机报复我……”

    温迎听完,不由笑起来,“侍御多虑了,小冯翊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这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只要你向陛下禀明,前事便尽销了。你放心,我自会在你与小冯翊王之间调停,侍御耿介,不曾捏造罪证落井下石,我料小冯翊王非但不会恨你,反倒会赞许你的刚正不阿。”

    谈万京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但愿我此刻回头,不算太晚。”

    事情说定了,皆大欢喜,等到圣上强撑病体视朝的那一日,谈万京将笏板放在一旁,就地跪了下来,俯首道:“臣启陛下,臣与校事府领命彻查小冯翊王谋反一案,到今日只查得一些零碎证据,不能指认小冯翊王有不臣之心。小冯翊王清廉自洁,恪守本分,并无谋反之意,臣随意听信匿名奏报,是臣失职,请陛下严惩。”

    御座上的圣上呢,此刻心里只剩一片荒寒,他不是迟钝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这些臣僚的想法。自己身体不济,江山总有易主的一日,若是等得及,日后可以将小冯翊王的儿子过继为嗣子,但若是等不及,二十岁的小冯翊王不正是传承宗祧的上佳人选吗,何必舍近求远,等他生儿子。

    好生绝望啊,原来即便贵为帝王,也有被人放弃的一日。

    圣上紧紧扣住了龙椅的扶手,狰狞的龙首压在他掌心,一片沟壑纵横。

    不能大怒,要以身体为重,并且趁着现在还有台阶可下,尚可以保全体面,留待来日再行收拢大权。

    徐徐长出一口气,圣上平了心绪道:“既然小冯翊王无罪,就不该再扣押了,这段日子让他受了委屈,请同平章事替朕将他接出航院,好生安抚。”说着视线又调转向谈万京,“侍御史,未曾查明真相便当朝弹劾,扰乱朕之视听,理当重罚……”

    但温迎很快出列长揖下去,“谈侍御一心为社稷,虽有不查,但秉公办案,并未将错就错捏造事实,请陛下宽宥。”

    圣上见有人求情,也不再深究了,“那就罚俸一年,责令悔过吧。”

    谈万京深深泥首下去,高声道:“臣领罚,谢陛下隆恩。”

    事已至此,圣上乏力地摆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吧。”说着自顾自站起身,在谒者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往后殿去了。

    众臣揖手恭送,待直起身时,连日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

    温迎奉旨,上骠骑航迎接小冯翊王,进门的时候见他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正在院子的空地上横平竖直地划线。

    连日的囚禁,让他清瘦了不少,春日的风吹动他的衣衫,拢在身上飘飘地,有人不胜衣之感。

    温迎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好好的少年郎,还未正经入世,便承受了这些痛苦。脚步慢慢走向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抬起眼,还是那样一双碧清的眼眸、澄澈的眼神,有些意外地望过来,含笑道:“温公如何来了?”

    温迎点了点头,“大王,我来接你出去。”

    可他蹙了下眉道:“陛下命我在这里思过。”

    温迎说:“侍御史并未查得大王罪证,陛下下令撤销圈禁,让大王回家。”

    他听了,脸上没有喜色,极慢地反应了半晌才道:“谢过陛下了。”

    他心里必定有彷徨,也有恨,不能深究。温迎低头看泥土上的划痕,一道道宽窄深浅均匀,不解道:“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他垂眼笑了笑,“先前不知要在这里关多久,打算开垦菜园,种些蔬果自给自足。”

    这样恬淡的性情,让人想起了先吴王,总是不争不抢独善其身,到最后却没有落得一个好结局。如今这小冯翊王又是如此,如果再不仔细周全,只怕昔日的惨祸又要重演,因此愈发鉴定了温迎保全他的决心。

    勉强浮起一个笑,温迎道:“大王不必开垦菜园了,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就送大王回府。”

    谁知他并没有挪步,反倒很踟蹰的样子,心有余悸道:“其实不出去,反倒更好。我怕到了外面,过不了几日又被送进来,这样一浮一沉,着实让人惊惧。”

    温迎说不会了,“既然查无实证,这件事便不会再提。大王毕竟是大宗血胤,怎么能三翻四次被人无端圈禁。”

    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来,“我孤身在建康,今日不知明日事,难免有些自苦了,还望温公不要见笑。”

    温迎尽力安抚他,“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大王高洁,就算一时走了窄路,偏身而过,前途总会坦荡起来的。”

    他说好,手里的树枝没有随便丢弃,找了个墙角靠着,对温迎道:“请温公稍待。”说罢回身进了小屋内。

    温迎抄着两手站在日光下,今日天气晴朗,似乎一切都在向好,慢慢也让人燃起了希望。

    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出来,随身还拎这一个小包袱,大概这就是他这几日全部的家当了。

    多无辜可怜的孩子!温迎暗暗想,抬起手向外比了比,“大王请。”

    好在这几日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从航院走出去,他放眼望了望远处的花草景致,眉眼间重又意气风发起来,客套道:“今日有劳温公了,特意来这里接我。”

    温迎笑道:“恭喜大王洗清冤屈,今日且回去歇着,过两日得了机会,再邀大王饮酒。”

    他道好,向他拱起了手。

    待登上马车,车辇跑动起来,他才吩咐赶车的兵卒:“不回王府,送我去南尹桥巷。”

    兵卒应了声是,驾着车一路往北行进,不多时便穿过清溪大桥,到了南尹桥巷口。

    往巷内拐,不远处就是南弦的新宅。他探在窗口望着,一点点近了,心里忍不住急跳起来。多日不见……总有二十来日了吧,像隔着生死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见了他,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马车停住了,他从车上下来,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向宅门前。那眼尖的门房一眼就看见他,高声向内通传:“大王回来了!快快快,快去禀报大娘子,大王回来了!”

    一面呼号着,一面赶紧上前搀扶,当然等闲是搀不起来的,必要等到大娘子来了,看见了大王的惨状,才能顺利把人扶进门。

    这个消息简直像开了锅,立刻在宅院内沸腾起来。南弦这时正接诊,听了消息连交代一声都来不及,扔下病患便跑了出去。

    出门一看,他跌倒在地上,那玄色的衣角沾染了泥土,模样很是狼狈。她心里顿时酸涩起来,忙上前与仆妇一同搀起他,径直把他搀进了她的卧房。

    把人安顿好,盖上了锦被,这才想起仔细端详。二十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有些发白,连眼睛都没有了神采。南弦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锥心心疼一个人的时候,面对他,那种情绪复杂到难以说清,嗫嚅了片刻,最后只问:“他们放你出来了?”

    他有些昏昏地,“嗯”了声道:“罪证不足。”

    他看起来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动了,南弦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你好生休息,允慈给你熬人参鸡汤去了,等你睡醒了,着实补上一补。”

    她转身要离开,发现衣袖被他牵住了,他说:“你去哪里?不要走。”

    南弦只得好言安抚他:“诊室里还有病患等着我开方子,待我送走了她,就让人挂休诊的牌子出去。”

    他眼里满是依恋,“很快便会回来吧?”

    南弦说是,“立刻便回来。”

    他这才松开手,半阖上眼道:“这二十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

    明明应该很煽情的话,但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却又分外让人难过。南弦这回没有反驳,略站了站道:“你且睡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譬如入夜前,必要将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进来,收到家里就安心了。神域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如那些衣裳一样,摆放在屋子里,不必再牵肠挂肚担心下雨,才后顾无忧。

    诊室里的贵妇自然也听见了小冯翊王解除圈禁的消息,正站在门上探看,见南弦过来,才不好意思地退回室内,仍是忍不住询问:“小冯翊王回来了吗?”

    到这里来被称为“回来”,外面始终相信外室的传闻,南弦努力许久不见成效,慢慢也就放弃了。

    俯身在案前写方子,写好了吹干递过去,她仔细叮嘱:“一帖药煎成两碗,早晚各一碗,服药期间切勿饮酒。”

    那贵妇道好,把方子叠起来交给身边的婢女,一面还要打探,“小冯翊王怎么了?闹得好大的动静。”

    南弦说没什么,“他身上虚弱,亟需医治,那我就去忙了,夫人请自便吧。”

    她说完,不等人家离开,又匆匆返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院门见几个婢女站在廊子上,吩咐让回清溪王府通传一声,取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又让人预备热水,防着他要洗漱,等一切准备妥当,方才放轻了手脚进门。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进去见他还睁着眼,南弦纳罕道:“你不睡一会儿吗?”

    他笑了笑,绯色的被面映着那张白净的脸,人安定下来,气色也慢慢好起来,缓和着声气道:“关在航院的这些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早就睡饱了。我不在的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吗?你一切都好吗?”

    南弦想起自己在大长公主府的遭遇,原本想压下不提,但几位卫官都因此受了伤,不能忽略他们的功劳。于是简单与他说了说,他听后面色凝重,哼笑道:“我原以为这位姑母能与其他神家人不同,原来是我高估她了。”

    南弦并不想纠缠那件事,上前登上脚踏,牵过他的手腕来诊脉。脉象虽然有些羸弱,好在血气还算充盈,便道:“好好调养几日,元气慢慢会恢复的。”

    他卧在她的枕上,那融融香气萦绕在四周,仿佛枯骨还阳一般,半带着笑意问她:“我一出来就投奔你,不会又闹出什么传闻来吧?”

    南弦道:“你身上虚弱,应当看大夫,来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他似乎有些失望,“寻常的病患,你也让他们睡在你的卧榻上?”

    南弦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眼神里不由多了几分挑剔。

    他又抿唇一笑,笑得有些促狭,“我终究还是与旁人不一样,对么?”

    南弦嘟囔了两句,“关了这么久,也没能关掉你自大的性情。”

    结果她话刚说完,他忽然捂住心口坐起来,一副骤痛发作的样子。

    南弦问怎么了,趋身来查看,谁知被他用力一拽,拽进了怀里,然后听见他满足地喟叹,“不见你,我心里缺了一块,疼得日夜无法安睡。现在见到你,你要负责把这块缺失填补上,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快答应我。”

    第52章 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南弦不习惯这样动辄的亲近, 想挣出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魔掌。

    他分明看上去很瘦弱,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 回来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她本以为他伤了根基, 打算好好替他调养,谁知道他力气还是这么大,难道先前的可怜模样又是假装的吗?

    她推了他两下,“你怎么总喜欢搂搂抱抱!”

    他没有放开她, “你这样高洁的女郎, 我若还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 怕是要到成亲, 才能与你亲近了。”

    南弦颊上隐隐发烫,“谁说要与你成亲!”

    他厚着脸皮说“你”,然后换了个哀怨的口吻抱怨:“我以为这段时间你会想我, 见了我,自发就扑进我怀里来了, 可惜你没有,我又空盼了一场。”

    若是不知情的人乍听这话, 一定以为两人早就成双成对了,所以南弦自己也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记错了, 难道之前自己不留神,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吗?

    定下神来再想想,确实不曾啊, 向来只有他几次三番纠缠不清, 自己从没有应承过他什么, 为什么到了他嘴里,仿佛自己应该和他生离死别后重逢,先难舍难分一番,再含泪向他倾诉相思之苦,如此就合他的心意了。

    反正这人是真有蹬鼻子上脸的毛病,南弦一向是端庄稳重的女郎,从来没有与谁这样不知边界地胡乱亲近,更怕在下人面前失了威严,他要痴缠,她当然很抗拒。

    “有人来了!”她恫吓,“要被人撞破了。”

    他不为所动,“就说你在为我疗伤。”

    南弦简直无言以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可他却热衷于此,虔诚却又偏执地说:“我在外面不管如何兴风作浪,到了你身边,就是你的雁还。你不要远着我,更不要抗拒我对你的感情,反正自你救我那日开始,我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如果你敢离开,就别怪我发疯,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你心地这么良善,不会让我造下杀业吧!”

    这算是威胁吗?年纪轻轻如此猖狂,真是不好。

    南弦心下腹诽,可是想挣又挣不脱,尝试几次无果,只得认命,他要抱就抱着吧。

    抓住了救命浮木,对神域来说是最好的滋养。心心念念的女郎就在怀里,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先前同平章事让人送我回王府,我想来想去,那里没有我牵挂的人了,还是决定上你这里来。好在我时间算得很准,知道今日你没有进宫应诊,一来就能见到你。”

    南弦见缝插针地调侃:“我以为骠骑航里没有黄历,一日复一日,会让你过得忘了日子。”

    他说没有,“我清楚记得你每月进宫的日子,凑满五日就在墙上划上一道,分毫不错。”

    南弦听得怅惘,这人虽然死缠烂打,但用心倒是真用心,不由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受苦了。”

    也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他心里悄然开出花来。他就像一只等待被关爱的狸奴,颇为受用地就着她的掌心蹭了蹭,这动作却让南弦惊讶,愈发怀疑他是狐狸托生的了,竟然懂得做小伏低地讨好。

    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的女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野心,其实这样的亲昵,对他来说根本不够。他的手缓缓攀上来,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顺势一抬就看见她的全貌。这时候的向女医还有点懵,仰视着他,那眼神楚楚,分外惹人怜爱。

    他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了,满眼只有她的脸,她的唇。那懵懂的目光仿佛无声的邀约,他经不住诱惑,望进她眼底,缓缓低下了头。

    近了近了,近得彼此呼吸相接,须臾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就在他一恍惚间,她忽然别开了脸,他一下亲在了她的唇角。可即便只是这样,他都要欢喜得哭出来了,更不觉得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她明明可以拍开他的,结果她仅仅是让了让,其实她心里也有他,他到这刻才终于敢确定。

    然后亲吻唇角,又变得分外暧昧,他没有移开唇,反倒更深地啄了下,那过程美好得让人不敢置信,原来果真当他落了难,她便会任他予取予求吗?

    南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明知他有非分之想,居然没有推开他。那一别脸,是欲拒还迎吗?之前再正当不过的接触,都能被他曲解成彼此有私情,这下可好,更脱不了身了,心下只剩哀叹,日后再想与他划清界限,恐怕是不可能了。

    正当她唏嘘之际,却半晌没有听见他的动静。他把脸依偎在她脖颈上,隔了好久才发出窸窣的轻颤,仔细听,竟听见了他的啜泣。

    她心下一紧,忙问怎么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南弦,我有家了。”

    南弦不由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因为刚才亲了下嘴角,心就找到皈依了吗?她忽然觉得肩上责任重大,看来这回是要负责他的一辈子了。

    自己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抬起手,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所以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们算是定情了吗?想来好像很简单,自己也不曾品砸出滋味,待仔细再回味一下,他的嘴唇很软,凑近之后似乎也更好看了。他抱住她,她有点欢喜,也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自己一直为他忧心,当他回来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也许照顾他余生,也算不曾辜负父辈的嘱托吧!

    不过粘缠在一起不放手,总也不是办法,南弦还是将他重新推回枕上,和声安抚着:“情绪起伏过大,对身体不好,还是定定神吧。”

    他脸颊上红晕未消,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羞涩味道,望着她的眼神缱绻,能拧出蜜来。

    南弦尴尬地笑了笑,“我去看看你的鸡汤好了没有。”

    他的指尖却勾住了她的,“你哪儿都别去,与我说说话吧。”

    南弦只得重新坐了回来,两两对望,各自都有些赧然。好不容易才搜肠刮肚找出个话题来,南弦问:“这回轻易放你回来,可是因为陛下身体不豫?”

    神域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该好好谢谢你。”

    是谢她主动增加了防己的药量,还是谢她知情不报呢?南弦道:“那日我去太医局看医学抓药,方子上的四钱增加到了五钱,若不是那戥子不准,你也不能这么快出来。”

    他闻言一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想用防己助我脱困,你恰好便开了这个方子,可见我们心有灵犀,真是难得。”

    这就是他的算无遗策,把人心拿捏得那么准。他早就知道她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早早安排下了那个善于称量的医学,只等她开了方子,便可以实行。如此看来,他这回被无端圈禁,事实应当不那么简单。

    南弦试探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侍御史会弹劾你谋反。”

    他倒是一副从容的姿态,眼波流转,释然道:“谋反这个罪名,早晚会落到我头上,晚来不如早来,在我自己能够把控的境况下,把难题扔给满朝文武,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话没有说破,但南弦隐约窥出了其中端倪,找个人刻意弹劾,这种控诉正中圣上下怀,必定会借题发挥为难他。结果查无实证,又遇圣上病重,朝中重臣这个时候必要作出取舍,一旦他们选择保全大宗,那么他今后的路便稳妥了。如此看来他不光借力打力坑了圣上,就连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南弦长出了口气,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识,眼前看着那么纯质无害的人,谁会想到竟有如此深的谋略。

    可她又担心,压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陛下?用量照旧不减吗?”

    这“处置”一词用得很好,卧在枕间的人说:“我没想让他死,我是吴文成王的儿子,若是取他而代之,岂不是坏了我阿翁的名节吗。我要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要让他尝尝活在忧惧里的滋味。”

    南弦很疑惑,“你不想当皇帝吗?”

    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的,纳罕道:“难道你想当皇后?”

    南弦红了脸,怨怼道:“别什么事都扯到我身上来。”

    这回他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十指交叉着端端扣在胸口,看破世事般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不觉得一人之下是件好事吗?我可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但我不愿被捆绑在龙椅上,担负千秋功过。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余生不想没日没夜地操劳,也不想为了平衡朝堂,收罗一筐女人填充后宫。”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我想如唐家阿翁一样,一辈子只为一个人,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深情款款,南弦却觉得芒刺在背。他的爱意如此汹涌,简直有让人灭顶的危险。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深坑,坑底有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蛇,正吐着信子等着她。

    她端详了他两眼,“你不想重振神家门庭了吗?”

    他听了却一哂,“神家?我阿翁都不在了,神家就该灭绝,连我都不该存活于世,还振什么门庭。不过若是我们有了儿子,让他去做皇帝也好,父辈的壮志由他承袭吧,我只要保得一辈子荣华富贵,与你在一起就够了。”

    真是倒灶,八字还没一撇,居然连儿子的未来都盘算好了。南弦不知该怎么应对,半晌才道:“你暂时能不要将我纳入你的计划内吗?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话换来他悲伤的凝视,“你后悔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吗?”

    刚才不是他莽撞亲上来的吗,虽然自己确实在乎他,但她不觉得两个人就该如此匆促地走到一起,弄得私定终身一般。

    再说她多少还是有些忌惮宫中的想法,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太过无所顾忌,可会引发有心之人的怀疑?但是就此拒绝他,好像又有点残忍,人家都想着与你朝朝暮暮了。南弦终究还是心软,犹豫道:“不是后悔,是想稍加避讳……”

    他明白过来,“你在顾忌什么,我都知道,其实倒也不必多虑,药商不会自断财路,太医局更怕惹上是非,因为药房的抽屉里,装得全是广防己,他们开出去的药方里都有这味药,若说它有毒,那么太医局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掉,谁又会惹火烧身?”

    南弦道:“你一圈禁,圣上就违和,你被放出来,立时就与我往来,当真不会惹人猜忌吗?”

    他有些灰心,“那怎么办?我就这样见不得光吗?本以为这次过后,我可以再无顾忌了,没想到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南弦只得尽力安抚,“私下往来……私下往来就是了。”

    这里刚说完,就见允慈从窗前走过,很快到了门上。以前她总是直剌剌来去,无所顾忌,这回竟然学会了事先通传,站在门外喊了声阿姐,“我能进来吗?”

    南弦大觉难堪,抿了抿头道:“进来吧。”

    允慈这才端着盖碗迈进门槛。

    向里间望一眼,见小冯翊王醒着,便堆着笑脸道:“阿兄,鸡汤炖好了,快趁热喝了,补补元气。”嘴里说着,却转交给了南弦,拿眼神示意她送过去。

    家里多了一个能照顾的人,对允慈来说很忙碌也很高兴,仔细盘算着晚间应该炖什么汤,又道:“热水准备好了,阿兄可要洗澡?王府上也把衣裳送来了,我在水里加了柚子叶,能去晦气。”

    神域笑着向她颔首,“多谢阿妹了,我这一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允慈摆手说不要紧,“反正我们有空闲,正可以照应你。况且家里如今人口少……”她说着,神色不由一黯,但很快又调整了情绪重又笑起来,“总之阿兄就安安心心地吧,想吃什么就同我说,我做给你吃。”

    有眼力见的姑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便麻溜退了出去。

    神域却因她这番话,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来,向识谙的失踪毕竟因他而起,要不是当初为了支开他,他也不会进入川蜀。如今这是横亘在心里的刺,面对南弦和允慈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惭愧。然而又不敢说出来,唯恐一旦败露,南弦再也不会理他,因此这件事便小心翼翼私藏着,最好能瞒一辈子,日后加倍对她们好,以作补偿吧。

    南弦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照顾他把汤喝了,后来他起身要去沐浴,便将他送到门前,自己站在廊上等着。

    如今的春光耀眼,檐下早就放了竹帘,一片片错落悬挂着,日光透过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带。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里面出来,洗去了一身疲惫,人也变得爽朗起来,扣上玉带道:“我下半晌还要进宫一趟。”

    礼多人不怪,就算平白被圣上圈禁,只要有解禁的一日,他就该面圣谢恩。再者圣上病了,于情于理都应当去探望,他是滴水不漏的人,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被人诟病,在宰执们眼里落了下乘。

    “那我让人备车。”

    她忙着要张罗,却被他叫住了,“你先前不是说过吗,要稍加避讳。若是乘着你向宅的马车到宫门上,不会惹人起疑吗?“见她果然讪讪站住了,他又笑起来,轻声在她耳边说,“就依你的意思,暂且私下往来。再见面时你可不许远着我了,能做到吗?”

    南弦是老实人,果然木讷地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啊,他舒展着眉目整了整衣衫,这才扬声唤伧业,“备车,入禁中。”

    在前院候命的伧业得了令,忙应了声是。见他大步出来,迎上前道:“郎主受苦了。”

    神域摸了摸脸,转头问他,“我瘦了吗?”

    伧业说可不是,“人单薄了,腰也细了,小人看着都有些心疼。”

    他听后寥寥牵了下唇角,“瘦了好啊,瘦了好办事。”

    伧业问:“那郎主今后住哪里?可要搬到南尹桥来?”

    他已经登上了车,闻言又探出了头,哂道:“你是越来越会办差了,瞧我像能住进来的样子吗?无媒无聘地,不能坏了人家名节。”

    他说罢,放下了垂帘,车外的伧业张了张嘴,心说都睡了人家的床,在人家府里洗澡了,这时候竟又在乎起名节来……其实向娘子的名节,不是早就被他带累了吗,好好的女郎,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外室。

    不过这些暂且不提,先入宫要紧。

    马车到了止车门上,命人一层层通禀进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有话传出来,说陛下宣小冯翊王觐见。

    病榻上的圣上勉强撑着凭几坐起身,见晃眼的日光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神域本就生得高挑,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因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人愈发清减,乍看精神也不怎么好,甚至进门之前略站了站,仿佛那高高的门槛一步迈不过来似的,待积蓄了力量才入内,到御榻前单膝跪了下来,俯首道:“臣神域,叩谢陛下恩典。”

    上来就言谢,想来多少有些不满啊。圣上说起来吧,示意一旁的谒者丞上前搀扶,又让人赐座,缓声道,“你我兄弟多时不曾好好说过话了,今日见你来,我高兴得很,回头让人给皇后传个话,预备起晚宴,咱们喝两杯吧。”

    神域一副温存面貌,和声道:“多谢陛下,但酒什么时候都能喝,臣等陛下大安了,再陪陛下畅饮。”

    圣上听了,慢慢颔首,“你也得知我患病的消息了?”

    神域道:“平章来骠骑航宣旨,说起陛下那日殿上违和,臣得知后忧心如焚,回去换了身衣裳,便匆忙进来看望陛下。”

    真真假假,其实惯会做戏的人并不在意那些,只要嘴上说得漂亮就行了。

    圣上微叹,“你有心了,但我这做阿兄的,却十分对不起你啊。”

    又是“阿兄”又是“我”,圣上可说将姿态放得很低了。越是如此,神域越该战战兢兢,忙起身又要伏拜,“陛下言重了,臣万万不敢领受。”

    圣上探出手来,虚扶了他一把,“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大可不必如此见外。侍御史当朝弹劾,我是不得已才将你关押进骠骑航的,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神域说是,“臣怎么能不知陛下的苦心呢,将臣关押起来,何尝不是对臣的保护。臣回朝方一年多,多少双眼睛盯着臣,陛下若偏私,反倒会引得更多人猜忌,臣势单力孤,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他给圣上找补了一通,言辞恳切,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圣上便也从容了,顺势道:“难得你能看得如此透彻,但我不曾好生护你周全,很是愧对先皇叔。前日与皇后商议,打算授你太尉一职,若我护你不周,你还可以凭此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53章 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问的是意下如何, 但那视线却如刀锋一样,简直要将人的皮肉割破。

    太尉之职,沉重如山, 掌天下军政事务, 权力甚至还在枢密使之上。但也正因权势过大, 本朝从仁宗起,便再未有此任命,这职务一向悬空着,直到今日。

    如今要任命他为太尉, 这样的头衔落在他身上, 分明是在借机暗示, 让他安分守己, 不要对权柄有过高的执念。

    神域是明白人,哪里会领这样的命,当即起身长揖下去, “臣年轻莽撞,未立寸功, 不敢居此高位。陛下的关爱,臣都知道, 但臣不能仗着陛下垂怜,便妄图跻身三公之列。德不配位,必招灾祸, 臣之所想,不过是平安度日,于微末之职上略为陛下分忧罢了, 请陛下明鉴。”

    他诚惶诚恐, 至少这态度是圣上愿意看见的。所谓的太尉, 也确实是存心试探,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便登上太尉之职,古往今来从不曾有过,就算圣上是真心授予,恐怕他也没有福气承接。

    “如此啊……”圣上沉吟了片刻,“那就待我与宰执们商议一番,再行定夺吧。”

    神域谢了恩,这才直起身来。

    一番暗潮汹涌,公事说罢,就到了说私情的时候。圣上的目光流连过他的面庞,很有些心疼的样子,“这阵子在骠骑航受了不少苦吧,看着消瘦了不少。”

    神域抿唇笑了笑,“倒也不曾受什么苦,不过吃住不及以往,难免清减了。”

    “总还有日夜忧心的缘故,不知朕会如何发落你,是吗?”

    圣上带着笑,说起来状似调侃,神域现出了腼腆之色,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圣上隐约唤起了一点亲情,望着这名头上是兄弟,实则能做他儿子的青年,怅然道,“扣押在骠骑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等风头过了,还是会从轻发落的。朕若是真想为难你,就不会让你去航院,三司大牢,廷尉的昭狱,还有校事府的密室,哪里不能安排。朕终究是念着骨肉亲情啊,神家看似树大根深,但到了咱们这一辈,可亲可近之人只有你我了,阿弟,你可能明白为兄的心啊?”

    神域一直低头听着,再抬眼时,眼里有了泪光,勉强平稳住嗓音道是,“臣自回到建康,就一直觉得很孤独,只有隔日在朝堂上看见陛下,才能安慰自己还有亲人。但陛下是天,是臣不可企及之人,臣即便对陛下满含孺慕之情,也从来不敢放肆亲近。”

    圣上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剖白,这一瞬,许多的防备和猜忌好似都消散了,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孩子,对待至亲,尚有小心翼翼的依恋。

    身居高位的人,多年不曾谈及亲情了,孤家寡人是继位以来便做好的准备。但因没有自己的孩子,心里总是缺失一块,见他说孺慕之情,忽然便心酸起来,探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日后无人之处,便唤我阿兄吧!朕身上不好,除了视朝,怕也不会再有出宫的一日了,你若是得闲,便进来看看我,带些外面的趣闻告诉我,就如寻常居家过日子一样。”

    神域道好,笑容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阿兄若是不嫌我烦,那我便常来看您。”

    正说得热络时,皇后出现在了门上。原以为会看见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谁知反倒是一派手足情深。

    她终于松了口气,毕竟与小冯翊王闹得势同水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朝臣大多向他倒戈,若他有朝一日起了贼心,那么圣上可回旋的余地,着实是不大。

    于是皇后堆起了笑,摇着团扇道:“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打断了二位的埙篪相和。”

    神域见皇后驾到,忙起身行礼。

    皇后虚扶了一把,“既然背着人唤陛下阿兄,那在我面前也无需拘礼,就唤我阿嫂吧。”说着牵他落座,自己在圣上榻沿坐下,语重心长对他道,“不瞒你说,我来前还在担忧,唯恐你因关押一事怨怪陛下,兄弟间生了嫌隙,日后不好相处。可谁知一进门,见你们都好好的,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雁还,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针对你,你切莫要怪他啊。”

    神域说是,“先前我已经与陛下恳谈过了,这几日我在骠骑航也想了很多,绝不会因此小事怨怪陛下的。”

    皇后心下满意了,笑着说好,“咱们毕竟是一家人,皇伯血脉如今只剩你与陛下了,这份难得的亲情,更当好好珍惜。”语毕回身看谒者丞,“今日设一小宴,咱们为小冯翊王接风。向娘子叮嘱陛下不能饮酒,那就备几个小菜,以茶代酒吧。”

    好像仅凭一桌酒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彼此还是需要这个仪式的,神域先前推辞,后来便含笑应了,“那我今日就叨扰兄嫂了。”

    皇后很高兴,吃饭也不用看时候,这里下令,御膳房立刻便备好了。每道菜上用悬挂着金铃的特制小伞撑着,鱼贯从外面端进来,席面就设在圣上的榻前,神域起身为圣上和皇后斟茶,三人有模有样碰了杯,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席间还是不免会提起一些家常私事,皇后道:“已经五月了,过几日端午节,你可要约上呢喃,一同去看赛龙舟呀?”

    神域微微踟蹰了下,“其实在骠骑航这阵子,身上染上了些症疾,胸口总是一阵阵抽痛,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打算先好好颐养,端午的庆典,怕是参加不了了。”

    圣上道:“若是真有症疾,还是要好生调养调养才好,年轻轻的,别落下什么病根。”

    皇后颔首,“太医局副使对治疗心症有些手段,回头召他去府里看看,用上几剂药,早些医治早些放心。”话又说回来,“不过你的婚事,还是要放在心上,毕竟已弱冠了,男子成家立业,有了家,心思才能沉淀。我也不避讳你,我可盼着你的孩子早些落地呢,永福省闲置到今日,也该有个孩子进去热闹热闹了。”

    永福省是本朝作为教养皇子的处所,本该是这显阳宫最有生机的所在,但因圣上膝下无子,那地方便一直空关着。宰执们倡议将先吴王的遗腹子召回建康,为的就是传宗接代,但帝后从来不曾将这话说出口过,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催促,可见确实是等不及了,不单宰执们着急,帝后也同样着急。

    神域低头道了声是,“但缘分一事,着实是说不清。我也不与阿嫂讳言,呢喃是姑母的外孙女,是春和表姐的女儿,我对她只有甥舅之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皇后一听就急起来,“上年不是说了,今年开春便要过礼吗?”

    神域道:“确实说过开春再定夺,那也是为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能否与呢喃处出感情来。但……”他垂首摇头,“我心里将亲情看得太重,即便是出了五服,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这样说来,事情又成不了了?皇后满脸惆怅,圣上却很淡然,知道无非拖字诀,到最后,就是看谁的命更长。

    若是说破,唯恐伤了情面,只好迂回劝导,“捆绑不成夫妻,当初说要让他们二人定亲,朕就觉得这事很悬。既然没有缘分,那就算了,或者你心中有了心仪的女郎?你在湖州长到二十岁,难道湖州有你的念想吗?若是真有,倒也不必担心门第,反正再高也高不过你,低娶一等是娶,低娶三等也是娶,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神域应得煞有介事,“少时确实恋慕过一位女郎,但上年听说她已经出阁了,这个念头便断了。”

    “那向娘子呢?”皇后问,“市井间不是有传闻,说她是你的外室吗?”

    当然这个问题圣上也很关心,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只等他一个答复。

    提起向娘子,神域有些意外,“她?那时她被向家的族亲赶出家门,我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便想办法替她找了一处宅院。向娘子是有为的女郎,安家落户不曾动用我一分一毫,不知怎么,传言甚嚣尘上,她就成了我的外室。”说着赧然抬手蹭了下鼻子,“其实我倒是想,毕竟这条命是她救的,就算以身相许吧,我很是愿意。但她为人肃穆,对着我向来不苟言笑,我还曾认她做过阿姐,这种事不过想想罢了,我到底还是有些怕她。”

    他说得坦荡,却又是一副谈笑的语气,什么以身相许,弄得皇后也失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思,绝不会用“怕”这个字眼。他不曾对外室传闻痛心疾首,也不否认对向南弦有好感,可见这番话是可信的,反倒让人减轻了几分防备。

    皇后说着顺风话,“若当真喜欢,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却摇头,苦恼道:“人家还有个死缠烂打的竹马,动辄以性命相挟,我哪里能与人家相比。”说罢又厚起了脸皮,对圣上道,“若是陛下能为我赐婚,那我就敢去接近她了。”

    好一招以进为退,眼里满怀希冀,只等圣上点头。结果圣上反倒退让了,“赐婚也得人家女郎愿意,向娘子毕竟在御前行医,朕很是仰赖她的医术,要是不顾人家死活便做了媒,恐怕伤了向娘子的心。”

    皇后也说是,“她到二十岁都不曾成婚,或许心中有所想吧!你换个人,换个人就为你赐婚。”

    神域难掩失望,但失望过后又释然了,笑着说:“那我自今日起就好生留意吧,若是遇见了喜欢的,就进宫来求阿嫂相帮。”

    皇后当然乐得做媒,就像亲手种下一棵树,等着他开花结果,到底结了果,自己便能采摘了。

    后来话题从定亲上移开,又去谈论皇后近日召见命妇,听来的一些内宅趣闻。一顿饭耗费了约摸有半个时辰,眼见圣上面露疲态,后来便适时收场了。神域好言请他安心保养,又闲话几句,这才从式乾殿退了出来。

    故作轻松,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他顺着夹道往南,望着西下的夕阳,长出了一口气。

    谒者丞在一旁相送,和声道:“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

    神域笑了笑,“尚算有造化。”

    “那么先前陛下提及的太尉一事,大王是怎么想的?”谒者丞道,“说实话,这个官职确实令人很是心动,即便挂个虚职,对满朝文武也有震慑。不过大王刚及弱冠,弱冠之年当上太尉,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神域嘲讪道,“二十岁的太尉空前绝后,二十岁的帝王却比比皆是,若果真当上太尉,倒是一桩稀罕事。”说着转头看了谒者丞一眼,“赵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他这么一说,谒者丞顿时一愣,但见他笑起来,才知道他在打趣,不由含笑摇头,亦步亦趋将人送出了云龙门。

    出得禁内,陈岳屹等人已经在止车门上候着了,见了他,拱手长揖下去,神域抬了抬手,“大长公主府那事,向娘子都与我说了,你们办得很好,回头各有嘉奖。”

    卫官们相视而笑,“护得向娘子周全,是卑职等唯一能为大王做的,大王不必嘉奖,这是卑职分内。”

    但分内归分内,事情办得好,自然该好好犒劳。神域登上车,坐在车内和煦道:“我已经传话给长史了,想办法将你们编入卫率府,将来你们的儿孙可以承袭你们的官职,再不用从小小禁卫干起了。”

    这忽来的重赏,简直让几人大喜过望,陈岳屹笑道:“我就说了,好好保护向娘子,比日夜守卫大王还要管用。”一面又来讨乖,“大王可是要往南尹桥去?”

    今天短暂的重逢,不足以慰藉空虚的心,他的道理也很堂皇,“我进宫这么长时间,恐怕她会担心,先去南尹桥吧,交代一声再回清溪。”

    陈岳屹道是,扬起手向后面的卫官挥了挥,以示启程。

    赶到南尹桥的时候,天将要黑了,进了巷口,远远见宅门上悬着灯笼,各写着一个大大的”向“字,便是那一个姓氏,都让人觉得安心。

    门房见马车到了台阶前,忙出来迎接他进门,他不曾让婆子通传,自己悄悄进了后院。

    这个时候,南弦和允慈还没有安置,他问了侍立的婢女,说娘子们在凉亭里,便循着游廊到了离亭不远的假山前。

    姐妹两个正捧着香饮,坐在亭子里说话。允慈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喃喃道:“这个时候了,小冯翊王还不曾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南弦还是淡淡的语气,抿了口茶道:“说不定回王府了。”

    允慈说会么,“他不知道阿姐正记挂着他啊?去了老半日也不见有消息,万一圣上又给他使绊子,那可怎么办?”

    南弦的担心,不过是没有做在脸上罢了,她若在允慈面前显得多牵挂,好像有些对不起她。还记得当初允慈曾经为他又哭又笑,央求她去向小冯翊王探底,最先喜欢上他的人是允慈。结果兜兜转转,自己这个做阿姐的,反倒夺了她的心头好……早前自己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都变成了笑话,想来也觉得很难为情。

    偏头看看允慈,南弦还是有顾忌,阿妹的想法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比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犹豫了好半晌,她才问出口:“允慈,你对小冯翊王,可还有几分喜欢啊?”

    假山后的人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允慈的回答对他来说断生死,倘或当真还有想法,那么他与南弦这事便永远成不了。

    允慈是个坦荡的姑娘,她说:“我喜欢好看的男子,阿姐是知道的。小冯翊王长得如此赏心悦目,要是流落到了别家,那多可惜!所以我想着,他做不成我的郎子,就去做阿姐的郎子,这样我也能常看见他。”见阿姐脸上果然显出彷徨之色,她忽然就笑了,“阿姐是不是在想,不能夺人所好?我同你说吧,自从上次你替我问过,他也明确答复了,我就已经死心了。我向允慈,这辈子也会找见一个非我不可的好看郎子,只等小冯翊王做了我的姐夫,就能广开门路好好替我寻找了。这几次他来咱们家,我见他看向阿姐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发光,就知道他喜欢的是阿姐这样的女郎。所以阿姐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只要你也喜欢他,那就好好把握不要错过,一旦错过便找不回来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南弦听了她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想向她道谢,又说不出口,只是勉强调侃:“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样长篇大论。”

    允慈哈哈笑了两声,“你是想说我心胸开阔么?”一面放下杯盏上去亲热地抱了抱她的胳膊,“我可是阿姐一手带大的啊。阿娘走后,我就跟着阿姐,我虽学不来阿姐的医术,却也学得了几分阿姐为人处世的风格。原本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嫁给阿兄,这样我将来若是嫁人,还有阿兄陪着你,你就不会寂寞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收场……“唏嘘一番后,又看开了,“算了,这事不去说了,都是天意。如今阿姐也该重新振作起来,毕竟年纪不小了,若是能找到一个可心的郎子,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南弦听得扶额,这丫头就是这样,起先明明说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

    假山后的人自然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在她们姐妹口中,是个如此接地气的谈资。

    这允慈,他正想夸赞她非一般地通透,谁知转瞬自己就成了骡子和马。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来了,再背后议论,可要被他撞破了。

    允慈一听,小小着了下慌,哑声向阿姐做口型,“他不会听见了吧?”

    南弦拱起了眉,暗自惊诧,但姐妹俩很快重整了精神,允慈热络地说:“阿兄回来了?阿姐正念着你呢,你们快说说话。”

    当然临走之前,例行要问一声,“这么晚了,你可曾用过饭吗?”

    神域道:“我在宫里用过了,阿妹不必张罗了。”

    允慈说好,识趣地招了招苏合,“你来看看,我今日浸泡的糯米能不能碾了。”

    苏合乖巧应了声是,跟着允慈走了。

    凉亭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南弦问:“先前进宫,陛下为难你了吗?”

    神域说没有,“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竟要让我误以为兄友弟恭了。”

    帝王家说什么兄友弟恭,大可不必,况且还是堂兄弟。

    南弦颔首,“面子上过得去就好,若连面子都懒得装,那才坏了。”

    他笑了笑,向后一靠,半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春日的衣衫薄薄地,被晚风一吹,袍角翩飞,他一副闲适模样,很有朗月梨花般的风流蕴藉。忽然想起什么来,偏头问:“先前我来时,听见允慈说什么骡子马,还要骑上便走……这是什么意思啊?”

    南弦太阳穴上一跳,因为不擅扯谎,尴尬地敷衍,“她是说……骡子和马一样,骑上就能赶路。”

    神域“哦”了声,“怎么还有向识谙与我?究竟我是骡子,还是马?”

    南弦脸上立刻充斥起了更大的讪笑,“你一定是听错了,人和骡马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真的听错了。”

    她不肯说实话,也罢。

    他望向外面渐暗的暮色,无端生出了促狭的心思,试探道:“陛下与皇后又催促我成婚,这件事好像拖延不了多久了。我在想,为了顾全大局,莫如就娶了呢喃吧。你放心,婚后我绝不碰她,我的一颗心只在你身上。你是识大体的女郎,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是么?”

    他嘴里说着,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很奇怪,她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顿时气馁,必要得她一个答案,伸手拽了她一下,“南弦,你怎么不说话?难道生气了吗?”

    第54章 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南弦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你要娶燕娘子, 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下,“我今日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所以你上半晌说得很清楚, 下半晌就要娶燕娘子吗?”她脸上没有什么喜怒, 反倒低头盘算起来,“不知随多少礼金才算周到?我近来也攒了些小钱,出上三五贯,应该不是难事。”

    神域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试探, 多少能让她的情绪有些波动, 结果并没有。

    有时候真不知道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太过四平八稳,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是能令她慌张的。难道还是不够喜欢吗?若有朝一日深爱,是不是才会对他的辜负有几分动容?

    可是自己会辜负她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他愈发觉得难过了, 仿佛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追逐,她发了善心, 停留下来赏他一个眼神,但一切都是随他高兴。他若是坚持不懈,那么她勉强愿意接受, 若是他哪天放弃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笑一笑, 事后便云淡风轻了。

    不甘心, 他眼中浮光微沉, “我看你似乎并不在乎名分,那么我娶了别人,你还愿意与我来往吗?”

    南弦垂手收拾桌上的茶盏,明知故问道:“你是说来看诊吗?我诊室的门日日开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登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明白。”

    南弦这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望着他,平静道:“我做人求公平,你婚后还要与我来往,总得容我也嫁了人。不过你应当也不在乎名分,所以才会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这下他急起来,“你要嫁给谁?卿上阳?”

    她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遇见了合适的人,说嫁便嫁了。上次皇后为我介绍的国子监博士就很好,可惜被上阳搅合了,到如今想起来还很懊恼呢。要是一切顺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礼,到了入秋时分就能成亲了。”

    她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很遗憾那次的错过,在她看来嫁人只求能过安稳的日子,并不在乎有没有浓烈的爱情。

    神域起先的玩笑话,到这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苦笑了下道:“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分别,一个区区的国子监博士,也能让你惦念到今日。”

    南弦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要成婚的不是你吗,怎么如今又自怨自艾起来?你去娶燕娘子,她挺好的,也遂了大长公主的意。”

    说到最后便有些负气,他的话半真半假,你以为是玩笑,人家或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自己上回被骗进大长公主府,险些被勒死,陈校尉等人冒死才把她救出来。结果他倒妙,转头便与人修好去了,既然如此,之前的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政客的嘴脸果然难看得很。

    自己是傻了,才想与他纠缠,天底下的男子是死光了吗,让他花言巧语蒙蔽,越想越觉得不值。

    “橘井,送客。”她扬声唤,一面嘀咕着,“我明日还要进宫,今晚要早些睡,不能耽搁得太晚。”

    结果她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拽住了。他人还在栏杆上坐着,身子却佝偻起来,垂头丧气道:“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于是南弦抽了抽胳膊,真的没想管他,可惜抽不出来,遂木讷地应了声:“好的。”

    “什么?”他伤心更上头了,“你还说好的?”

    那泫然的表情看得她心尖一颤,抬手把他的脸掰开了,“别总用这套,不管用了。”

    橘井听见大娘子的召唤,果然快步跑来了,谁知到了近前一看,小冯翊王哪里有告辞的打算,不由吐了吐舌,赶紧又缩了回去。

    南弦见她又走了,蹙眉对他道:“你看,我的婢女都被你吓跑了。”

    他不管不顾,重新转回头,伸出长臂强行抱住了她的腰,喃喃说:“我不娶别人,你也不许嫁什么博士。”

    南弦抬起眼,无言地望向亭顶,开始细数顶上的椽子和青瓦。

    他听不见她回应,委屈愈发大了,把脸埋在她怀里,轻轻摇动起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这件事可是他先挑起的,真会倒打一耙。

    南弦说是啊,“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感受,因为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在先。”

    他立刻敏锐地从中窥出了玄机,原来她虽然不动声色,心里早就巨浪滔天了。

    精神顿时一振,他欣慰地抬起眼,认错认得很干脆,“我错了,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可惜这种事后的追悔不能让她动容,她照旧板着脸,甚至无聊地调开了视线。

    他见毫无作用,最后只得使出杀手锏,哀声说:“我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才有意逗你的。谁让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我……阿姐,你喜欢我吗?你心里有我吗?只要你回答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怀疑了,真的。”

    南弦听他叫阿姐,气似乎略顺了点,无奈道:“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我都不曾扇开你,你还要我说什么?”

    她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从来不喜欢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当初她对识谙就是如此,听从阿翁和阿娘的安排,以为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对于识谙她也是心里暗暗喜欢,从来不敢让他知道。如今这小狐狸缠得她没办法,她才比以前略微开窍些,也是一再让步纵容着他。若论心迹,她喜欢他,比喜欢识谙更多一些,毕竟两个同样慢热的人在一起,一含蓄便是一辈子。但若换了个不吝于表达的人,他的轰轰烈烈她都能看到,不用再费心猜测,似乎能活得更轻松些。

    所以这样的回答,已经够了吧,只要他不傻,就应该听得明白。

    他果然会意了,坚定道:“我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了,深深刻在心上,若是你哪天反悔,我就把心剖开让你看。”

    说得这么吓人,狐狸精确实不好惹。

    她说知道了,复又推推他,“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可他不曾松手,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她,闭上眼道:“放开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他对感情的需求,比起一般人来更为炽烈,因为缺失,便千方百计想找补,南弦就是他全部的慰藉。他喜欢她的温暖,喜欢她纤纤的腰,还有她身上的香气,仿佛所有疲累到她这里都能纾解,只有她,能安抚他日渐狂躁的内心。

    看来往后要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了,这外露的人,不是那么好打发。

    南弦低下头看他,虽看不见脸,却能看见他乌黑的鬓发。这人,真是无一处不美,曾经的苦难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反倒是越锤炼,越纯粹。有时候自己又相形见绌,还记得他九死一生后第一回 睁眼看她,那日她没有仔细梳妆,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的衣裳,不知怎么,他莫名就认定她了,不会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反正他这刻心下很舒爽,侃侃将今日面见的经过都与她说了,“我想让陛下为我们赐婚,可惜陛下没有答应。”

    南弦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了吗,要掩人耳目的,你怎么捅到陛下面前去了?”

    他却有他的道理,“都说你是我的外室,这事怎么瞒得住陛下!我若是一径与你撇清关系,他们反倒不相信,不如让我爱而不得,这样他们才觉得真,才不会怀疑你。”说着含笑仰起头来,“容我私底下滋润就好了,在他们眼里我多惨多卑微,都没有关系。若是哪一日他们等不及了,决意赐婚,那你便半推半就接受吧,如此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在一起了,再也没人会分开我们。”

    她被他引领了,自然也要去设想,“那就再也不能进宫看诊了吧,连俸禄都没了。”

    要说财迷,南弦确实是个隐藏的财迷,她被向家人赶出来,能轻松购置下这座宅邸,可见她平时积攒了不少诊金。如今要谈婚论嫁,她先担心的还是俸禄,唯恐这样一来断了她的财路,那么这亲就成得不合算了。

    神域必要发挥他的口才,才能让她坚定信心,便道:“不能进宫看诊,你还能在家坐诊,到时候办个像样的患坊,招牌上就写着大大的冯翊王妃,生意自然比以前更好。至于俸禄,我有俸禄,全都给你,我的俸禄不比你做医官更多么,你算算这笔账,算得过来吧?”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合算。既然有利可图,似乎真的可以共谋之。

    只是这美好的愿景,不知能不能实现。其实女子行医是有难处的,一般人家都不愿意内眷抛头露面,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么大年纪,也无人正经登门提亲。

    “若是我想一辈子治病救人,你会有异议吗?”

    神域对她的不安很觉意外,“为什么要有异议?你这满身的医术,若只囿于内院,不是太可惜了吗?当初向副使与我阿翁通信,信上也曾提及你,很得意于教出了一双学医的儿女。父辈的期望不能辜负,日后你开患坊,等我下值了,便来给你抓药、调制膏方,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说进了她心坎里,眼见她露出一点笑意,他的欢喜比她更甚,摇了她一下,谄媚道:“就这么说定了,谁都不要反悔,好不好?”

    南弦终于点点头,“说定了,就不许更改了。”

    他轻轻欢呼一声,起身大大抱住了她。不管他在外有多了得,在她面前始终满怀赤子之心,总也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容纳他未曾雕琢前的天性。

    远处站在廊子上听令的橘井,看了看悄悄摸来的苏合,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橘井道:“先前让我送客来着,这回还送吗?”

    苏合道:“都抱在一起了,还送什么客……”说罢又有点忐忑,“这小冯翊王,今晚不会留宿在这里吧?”

    橘井咧了咧嘴,“无媒无聘,住下不太好吧!我们大娘子还是很有分寸的。”

    橘井很了解自家娘子,话刚说完,便见他们从凉亭中走出来,忙迎了上去。听大娘子说让她出去传话,她应了声,赶忙往前院去了。

    南弦并肩与他走在长廊上,以前也常有这样的经历,但如今心境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每走一步,都有悄然的欢喜。

    步子迈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仿佛这样同行的路就变得更长了。两个人袖子低垂着,间或轻轻触碰,他很快便牵住了她的手,也不看他,只是微扬起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南弦有些羞赧,但心里倒是安定的,只是有时候猛然想起来,不知怎么就与他走到了一起,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可惜眼下还要避讳些,出门之前便松开了手,照旧站在阶前送他登车,然后微欠了欠身,很快就退回门内了。

    马车里的人忍耐再三,才忍住没有打帘回望。

    长出一口气,他闭上眼靠在车围子上,抽出袖袋里的手绢,放在指尖仔细摩挲着——被关在航院的那段时间,他就是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挺过来的。那时候还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想起她,心思便一忽儿上天,一忽儿坠地。现在好了,话都说开了,他的人生往后应当没有什么不如意了。只要她在身边,外界的事都容易处置,那个太尉的头衔,并不一定需要冠在身上,手中有实权,比起吃空饷,要有价值得多。

    第二日,圣上依旧支撑着病体视朝,朝上宣布了一个决定,“朕躬违和,上朝日由原先的单日临朝,改为五日一视朝吧。各地奏疏,汇入尚书省先行裁断,若有不能决策之处,再送内廷交由朕阅览。还有一桩事,小冯翊王在度支署一年有余,朕考量他处事办差的能力,每日过手账目巨万,但处处谨慎,毫无差错,足见其能力。”说着轻喘了两口气,又道,“着令,升任其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为朕分忧。只是朝中奏疏还需其协理尚书省,官署暂且设于苍龙门内吧,如此方便各省来往,朕若要传见,也不需兴师动众了。”

    神域听了当朝的宣读,心下虽觉得意外,但仍是出列领了圣命。

    这回不是太尉,赏了个司徒的衔儿,掌国土百姓,倒也折中。不过这开府仪同三司,似乎潦草了些,官署设在内廷,日日有人监视,譬如从航院换到了显阳宫圈禁,唯一不同是下值尚且可以走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圣上这番变革,仍旧把他抓在手心里,可见昨日的推心置腹都是表象,到底谁也没有当真啊。

    圣上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舒了口气道:“有冯翊王为朕代劳,朕也可以好生修整了。但愿这身子能逐日好转,朕还有许多壮志未酬,还想带领众臣工,开创出一个空前盛世来。”

    众臣长揖下去,言语间自然是期盼圣上能够早日康复。

    散朝,文武百官向小冯翊王道贺之后,缓步踱出了朝堂。

    温迎与神域一同迈出门槛,偏头打量了他一下,问:“大王如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今日官授司徒,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创举,可算是少年得志,官拜一品了。”

    神域轻牵了下唇角,“平章觉得这是好事么?”

    温迎想了想道:“好事,不单是为升官,更是为历练。大王年轻,要经历的事还有很多,单单有办差的能力远远不够,还需熟谙官场上周旋的把戏。”

    温迎是一心要保全他的,因此话说得很透彻,也让神域心怀感激。

    他这才点了点头,“听了平章一席话,我心里方有了点底气。”

    温迎道:“大王稍安勿躁,我与副相、与枢相,都会尽力相帮的,只要大王有需要,遇事随时可与我们商议。”

    若照着朝堂惯例,这种过于表亲近的行为是大大不妥的,但谁让他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呢。三位宰执都已是将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况且早年又是眼睁睁看着先吴王一步步走过来的,那种同情与抱憾,便潜移默化转嫁到了他身上。

    神域再三道谢,“三位宰执的恩情,雁还牢记在心了。”

    温迎摆了摆手,“大王言重了,不过是同僚之谊,我们也需大王点拨周全。”

    这厢拱手话别后,神域收回视线,转身问陈岳屹:“替我约见沈沉没有?”

    陈岳屹道是,“昨日便将拜帖送到他府上了,今日他从军中回来,如今已往潘家楼赴宴。”

    神域道好,登上马车放了帘子,车辇一路赶往边淮列肆,在酒楼前停住了。他弯腰下车来,还不曾进门,就见沈沉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轻快唤了他一声。

    他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店内,不忘让陈岳屹近身跟随。

    入了酒阁子,二话不说,先让陈岳屹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新伤来。这伤口经十几日将养,虽然已经愈合,但嫩红的肉芽滋生,乍看触目惊心。

    沈沉被这突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指了指陈岳屹,“这是何意啊?陈校尉哪里弄得这满身伤?”

    神域道:“不止陈校尉,我的另三名卫官,都带着这样一身伤。今日来找阿兄诉苦,请阿兄为他们做主。”

    沈沉越发迷茫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我还要打哑谜吗?”

    神域这才叹息着,比手请他坐下,缓声道:“我被弹劾,关进了骠骑航,想必阿兄都知道。这期间,姑母听信坊间的‘外室’谣言,将那个救治我的医女骗入府中,欲图绞杀,是我的卫官们拼死闯入府邸,将人劫了出来,弄得一身伤,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我之所以不去找姑母,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她。上回她给我下药,这事燕家阿兄知道,已经让我难堪至极,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是至亲的骨肉,为什么层层都在算计,结这样一门有悖人伦的亲事,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他话里带着诘责,弄得沈沉万分惭愧。下药这件事,春和已经同他说起过了,当时他就觉得母亲这件事办得极荒唐,谁知才过了个把月而已,怎么又要杀人?如今是燕仰祯欠着他人情,连自己也被绕了进去,这阿娘年纪大了,办事竟不计后果起来,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沈沉只得尽量打圆场,“子不言父母之过,我虽知道阿娘这两件事办错了,却也不能将她如何。我唯有与你致歉,请你看在兄弟情分上,将这件事按下。日后你若有差遣,我定当全力助你,只是不要声张,把这两件事宣扬出去。”

    这就是神域希望听到的承诺,他面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颔首道:“自然,呢喃日后还要许人家,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名声。只是希望阿兄规劝姑母,侄儿有心孝敬,但也不要寒了侄儿的心。我还愿与两位阿兄长久往来,不要因为这种事,生出嫌隙来才好。”

    沈沉臊眉耷眼点头,心里直呼晦气。这席面吃起来也食不知味了,就算有角妓轻歌曼舞,也诚如两个鸡架子打架,匆匆宴饮完毕,就着急跑回了东长干。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穷大方

    今日艳阳高照, 是翻晒书籍的好日子。

    大长公主正站在檐下,看婢女将书页打开,一本本摊在空地上。都是有了年岁的珍贵古籍, 晒上两个时辰就够了, 时候一长怕受了潮的纸张变形, 如此一本籍子就糟蹋了。

    因书太多,都摆放到了花坛边上,大长公主摆了摆手,“挪开些。那地方常浇水, 潮得很……”

    正在吩咐, 见沈沉从廊上匆匆过来, 她有些惊讶, 转头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军中不忙吗?”

    沈沉晦涩地看了母亲一眼,调开视线叹了口气,“我是接了别人的拜帖, 处置完手上公务赶回城的。”

    官场上来往,总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大长公主并未放在心上, 复又指派婢女,“将上房书柜里的书也一并搬出来。”

    沈沉见母亲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只得唤了声阿娘,“今日陛下当朝封雁还为司徒了,阿娘知道吗?”

    说起雁还, 就让大长公主两难,上回要杀向南弦,事情没有办成不说, 最后还败露了。倘或他们之间当真有私情, 那么往后再想面对这侄儿, 就尴尬了。

    “哦,当上司徒了,是好事。”大长公主转过身,缓步往花厅里去了。

    沈沉见状只得追赶上去,碍于边上人多不好质问,便吩咐一旁的傅母,将侍立的人都遣了下去。

    大长公主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但仗着自己是长辈,是阿娘,还要勉强维持住尊严,蹙眉道:“一来便神神叨叨的,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听着呢。”

    沈沉坐在圈椅里,也是如坐针毡,挪了挪身子道:“阿娘,我知道您疼爱呢喃,但爱之过甚便是害了。今日雁还与我见了面,把您要杀那女医的事都与我说了,他身边的卫官一个个被刺得刺猬似的,咱们不得给人一个交代吗?天下哪有捆绑成夫妻的,上回仰祯就同我说了,呢喃和雁还的婚事告吹,您怎么又想出那个办法来?如今弄得我也不上不下,今日这顿饭卡在嗓子眼里,到现在也不曾下去。”

    大长公主听他满嘴抱怨,心里很不痛快,“这桩婚事告吹,我答应了,还是宫里答应了?我这样费尽心思,不是都为了这个家吗,你也不想想,我是陛下姑母,这辈还能倚老卖老,为子孙谋个前程,到了下一辈,你们打算怎么办?三代之后沈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虽安逸,难道让后世子孙发到偏远地方,去做县官吗?”

    她说的自然都在理,但有些事不能勉强啊!

    沈沉道:“强扭的瓜就甜吗?一个是表舅,一个表外甥女,纵是民间那些最不讲究的人家都不办这种事,偏偏到了神家,就半点也不忌讳。雁还是君子,不是那起攀附的小人,否则坑了呢喃一辈子,他照旧能够左拥右抱,于他有什么妨碍?阿娘,这桩婚事快些作罢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我想个办法,在家中设宴把人请来重修旧好,否则日后相见唯余尴尬,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一听,火冒三丈,“了不得以后不往来就是了,难道还要我这做姑母的向他低头?”

    可这话说完,自己心里就打起鼓来。抬眼看看无奈的儿子,沈沉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她有了点难堪的感觉。

    “在您眼中,雁还还是那个刚回建康,孤苦无依的孩子吗?自他回来,这朝中发生了多少事,您一点都不曾发觉吗?他每一次的以退为进,便为自己谋得一些胜算,到如今二十岁年纪官拜司徒,开府仪同三司,您以为这些都是巧合?您是神家人,神家人的心机城府,您是最知道的,不过出了个先舅父,您就以为雁还与他阿翁一样,其实错了!他阿翁该有的手段,一点不落全转嫁到了他头上,他有双份的机谋和野心,只是你们都小看了他,不曾发现罢了。”

    沈沉毕竟在官场多年,早不是四六不懂的青瓜蛋子。他执掌着上都军,虽不用上朝禀政,但越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越能看清朝中走向。

    圣上得病,满朝文武的心便朝着小冯翊王倒戈,就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阿娘还在谋划他的儿子,就不曾想过,圣上只要有个三长两短,小冯翊王直接便能接手这大殷江山,还要个屁的孩子!

    “咱们如今也应当重新想一想,如何站定自己的位置了。”他抚着圈椅的扶手道,“不与他往来,断不能够,现在不修好,等将来他高不可攀时,事情就愈发难办。所以阿娘,您心里那些想法,快些放在一旁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才是为我们沈家儿孙谋前程,像您如此通透的人,不该看不清楚。”

    大长公主听罢,泄气地扶住了额,喃喃道:“我如何看不清,我就是知道他不会被打倒,这才想趁着他圈禁那段时间,解决了那个外室,为呢喃扫清障碍。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的身体会忽然抱恙,病症来得如此之急,据说是什么癫症,要不了命,却主持不得朝政。”

    沈沉低头道:“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当真不能不信命。他步步高升,连我都不得不逢迎他,阿娘便也勉为其难吧……”

    这里正说着话,忽然见外面廊上呢喃急急跑来,进门便问沈沉:“阿舅,小冯翊王被放出来了吗?”

    呢喃是闺阁里的女郎,直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沈沉踌躇了下道:“昨日便放出来了。”

    她抚掌说太好了,“我原本还想去归善寺为他祈福呢,没想到这就放出来了。”边说边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我得去看看他……不知他好不好……”

    沈沉“嗳”了声,站起身唤呢喃,结果连唤了好几声,她反倒越跑越快,往长廊那头去了。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惆怅道:“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行去解决吧。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折腾不得那些,着实也不想管了。”

    沈沉无可奈何,对插着袖子从园里退出来,反正已经进了城,便想回自己府里看一看。

    正牵过马缰准备上马,回身见呢喃也跑出来,换了身衣裳,还擦上了一层脂粉,提着裙子唤阿舅,“您今日见过小冯翊王吗?他眼下人在哪里,您可知道?”

    沈沉道:“今日他要建官署,说不定又入宫了,你出去也未必见得到他,还是算了吧。”

    可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肯听劝,不去谈论感情,就算见上一面确定他好好的,也就够了。

    后面马车来了,呢喃登上车辇道:“我去止车门上等他。”说着拍了拍车舆,催促赶车的快走。

    东长干离显阳宫不远,可以先去宫门上问一问,一问之下果真说小冯翊王入禁内了。因为恐怕要久等,她半带遗憾,但转瞬又燃起了希望,反正在这里守株待兔总没有错,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坐在车舆内不透风,也有些难耐,便让车停在道旁,自己下了车,慢慢在树荫底下打转。

    贴身的婢女抬起扇子给她扇风,絮叨着说:“过完端午,不多时就要立夏了,荔枝又快进京了吧?今年咱们拿糖渍起来,可以留到入冬的时候泡茶喝。还有,听殿下院里的和风说,荔枝壳与柏子混在一起,还能制香……”

    呢喃的视线却被止车门上出现的身影吸引住了,仔细辨认,好像正是那位姓向的医女。

    一瞬有点慌乱,心里急急地跳动,说不清楚是心虚还是紧张。一面想与她搭讪,一面又觉得局促,正犹豫不决时,见她朝自己望过来,那双盈盈秋水,忽然便让人内心平静了下来。

    她真是位漂亮的娘子,不单是面庞的精致妩媚,更是身上那种清幽又独立的气质,恐怕全建康都找不到第二位了。她不落俗套,没有闺阁女郎的瞻前顾后,她行走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若自己这样的算小女子,她便是十成十的“大女子”,从不躲闪,也从不彷徨。

    有这么一瞬,她好像明白了小冯翊王为什么会喜欢她……应当是喜欢她的吧,反正人人都说她是他的外室,可能只差许婚,他们就能凑成一对了。呢喃先前一门心思想见小冯翊王,但先见了她,那份心气倏地泄了一半。女郎之间最忌比较,自惭形秽后,来宫门上等候,就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了。

    好在她没有敌视她,不远也不近的站在那里,朝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这一笑,让呢喃有了勇气接近她,举步过去唤了声“向娘子”,“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娘子了。”

    南弦颔首,“我今日入宫应诊,忙到这时方出来。燕娘子在等人吗?”

    呢喃点了点头,腼腆道:“我听说小冯翊王从航院放出来了,多时不见了,想看看他好不好。”

    南弦回头朝宫门上望了一眼,“他还在宫中吗?这个时候应当下值了吧!”

    呢喃说:“向娘子还不知道吗,今日他被陛下提拔成司徒了,正在宫中建官署呢。”

    南弦还真没有听说,圣上恹恹地,诊治期间一直合着眼未说话。先前那副药方的用量已经减少了,但造成的损伤不可逆,目下除了维持着,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她对官场上的晋升,一向不怎么关心,知道司徒已经位列三公了,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笑道:“真是前途无量,是该恭喜一下。”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宠辱不惊吧,呢喃观望她良久,没有从她眼睛里发现世俗的负累。想起之前大母给小冯翊王下药,后来听说小冯翊王去找了她,自己心里总有些过不去,遂试探着问她:“向娘子,请恕我唐突,小冯翊王染了病,只会去找你吗?你们之间,可是有更深的往来啊?”

    她把话问出了口,南弦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不由唏嘘,自己是近墨者黑,看来也得学他一样处处敷衍了。

    正想极力撇清关系,不想身后有人唤了声呢喃。回头一看,是神域从宫门上出来,紫蟒金带,器宇轩昂。她顿时松了口气,忙对呢喃道:“我还有些要事,就先走一步了。”复向神域微微呵腰,快步往自己的马车方向去了。

    神域见她走得头也不回,心里不是滋味,但在外人面前不便表露,便收拾起精神来应付呢喃,“你怎么来了?”

    呢喃见到他,还是十分欢喜的,笑着说:“我听闻阿舅从骠骑航出来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神域点了点头,“我关押在航院里的时候,也只有你来看过我,我承着你这份情呢,多谢你。”

    但有些话,现在是得说清楚,若是含糊下去,对呢喃不好,对南弦也不公平。

    于是略斟酌了下,他问呢喃:“前阵子姑母府上走水,这件事你知道吗?”

    呢喃那次正好不在东长干,也是事后才听说的,“说是婢女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烧了后院好几间房。”

    神域了然了,看来她并不知情,自己的怒气不应当牵累到她身上。不过说成婢女打翻油灯,却让他有些不悦,他心里的人,到了人家口中成了婢女,这位大长公主办事不留后路,连嘴上也不肯饶人。

    既然这样,就更应当快刀斩乱麻,他正色道:“姑母很爱惜你,许多事都不曾告诉你,如此我也不便把事说破,就成全姑母的一片舐犊之情吧。不过呢喃,我上年与你说过的话,到今日也不打算改变,无关于长辈做过什么,仅仅是觉得你我甥舅相处,更为妥当。日后你我照旧往来,不必有所避忌,但不要再存那份心思了,你应当有你的好姻缘,我也要寻我喜欢的女郎。”

    呢喃来前的一腔热情终于被泼洒在了地上,她怔忡了好半晌,从他话里窥出了点隐情,但也顾不上追究了。心只管往下沉,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要维持体面,“其实我明白,我与阿舅,到底是不相配的。”说着勉强笑了笑,“我在这里候着,不过是看看你好不好,没有别的意思。阿舅这阵子受了苦,显见地清减了,还望好生调养,千万不要慢待了自己。”

    她说完,照着对待长辈的礼节,向他行了个礼,然后却行两步退后,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辇慢慢驶远,神域调开了视线。

    陈岳屹见他家大王脸上阴晴不定,盲猜他大概又在为向娘子苦恼了。

    “大王今晚可要去南尹桥用饭?卑职给向宅传个话吧,向二娘子一定会预备一桌好菜的。”

    可是这话又让他心里起了疙瘩,为什么连过去吃饭,都是允慈更欢迎他,从来没见南弦有多高兴过。他转回身望向陈岳屹,“当初你的夫人,也是这样对你爱答不理吗?别的女郎来见你,她也自愿腾出地方?”

    陈岳屹迷茫了下,不能直截了当说没有,挑了个比较中听的说法,迂回道:“女郎容易害羞,而且比男子更注重面子,外人面前就爱穷大方。”

    这倒是个新鲜的解释,他迟疑道:“向娘子这样子,像是穷大方吗?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事?”

    陈岳屹局促地交叉起了十指,讪笑道:“卑职这等粗人,哪里有第二位女郎来见我。卑职的内人也只是寻常女子,向娘子可是御前的女医,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她还是和一般女郎不一样,过于克制和自省,想要让她乱方寸,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陈岳屹又想到了安慰他的话,“卑职觉得,还是因为来的是燕娘子……”边说边抬手借力,将人送进了车舆内,言之凿凿道,“燕娘子是什么人,是您的表外甥女,明知道不能成事,若这样都吃味,便显得自己太小气了。向娘子只是大度,绝不是对大王没有情义,毕竟大王被关进航院那日,向娘子是真的很着急,冒着雨追到王府来打听消息,您何时见她这样慌张过?”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气略微平顺了点,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果真很牵挂我吗?”

    陈岳屹只差指天誓日了,拍着胸脯保证,“半点不掺假。”

    车舆内的人满意了,坐直身子说“走吧”。略往前一程又改了主意,偏头对窗外道:“去南尹桥,还有两剂药不曾拿回来呢。”

    陈岳屹如今很有眼色,积极地给出建议,“莫如卑职去岳阳楼订上一桌酒席,让过卖送进向宅,大王与娘子们小酌一杯吧。”

    神域却摇头,“太过张扬了。后日是端午,包上一艘画舫游秦淮吧,等入夜些,还能避人耳目。”

    陈岳屹道是,“卑职明日便去安排。”

    马车缓缓到了向宅大门前,停稳后照旧不需通传,直接进了前院。谁知从游廊上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诊室门前的圈椅里,肩背和脑袋上扎满了银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卿上阳。

    神域捺了下唇角,好久不见,一见便是这么大的阵仗。

    当然心头虽不痛快,神情却很坦然,进门后目光扫过南弦,复又停在卿上阳身上,奇道:“卿校尉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豫吗?”

    卿上阳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在被他阿翁骗进左卫前,从来不知道左卫居然要承担那么多的琐碎事,“嗐”了声道:“一旬一考核,这两日在大日头底下暴晒,晒得中了暑,只好来让其泠替我诊治。”说着仰头冲南弦笑,没脸没皮道,“多日不见,我的青梅怎么更好看了似的,路上遇见都要认不出你了。”

    南弦没搭理她,取了个小小的瓷瓶来,让他张开嘴,不由分说便往嘴里倒了藿香正气水,一时冲得他闭眼伸舌,直呼天爷。

    缓了好半晌,他才又活过来,简直怨声载道,“这药每回都能要我半条命,要不是看着你,我连嘴都不肯张。其泠,你看我这么听话,莫如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暑,找我医治,不给诊金就罢了,还要向我提要求?”

    他靦着脸道:“我们多年的交情,算得那么细致就没意思了。我的这个要求,绝不会坑害你,而是报答你。你看后日就要端午了,咱们相邀游河怎么样?我让人包下个画舫,带上允慈一块儿,从边淮列肆出发,一直游到晚间,上南山寺看灯会。届时夜风习习,疏星万点,岂不美哉?”说罢客套地招呼了下神域,“大王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去。”

    第56章 五色丝。

    南弦调转视线看向神域, 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出乎她预料地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却之不恭, 叨扰卿校尉了。”

    卿上阳起先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当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立刻又觉得前景十分开阔,毕竟一男两女,阴阳不平衡, 允慈要是缠着其泠, 自己就找不到机会与其泠独处。但若是加上个小冯翊王, 那可太好了, 允慈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对于好色之徒来说,没有什么比细皮嫩肉的大好青年更能吸引人了。

    到时候她只管把精力放在小冯翊王身上, 那自己与其泠就能躲到避人耳目的地方。遥想当初,自己对向家小小的医女一见钟情, 到如今都过去十来年了,寸功未进, 细想起来着实有点丢人啊。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这位小冯翊王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卿上阳激动不已, 忙招呼他的青梅为他拔了针,起身对小冯翊王道:“不叨扰、不叨扰……正好端午有休沐,何必闲在家里。再说大王入建康一年多了, 怕是还没抽出时间游玩南山三百寺吧, 那可是个好地方, 不去见识一下端午盛景太可惜了。”边说边一拍掌,“那就定下了?若是大家都没有异议,我就命人筹备起来了。”

    神域转头问南弦,“你可有空啊?”

    南弦模棱两可,“明日再看吧,说不定有病患约诊。”

    卿上阳摆手,“约诊的必定不是急症,迟一天也没什么……”

    他光着一截白花花的身子,在南弦面前晃来又晃去,神域心下有些不满,暗中唾弃,竟有这样不修边幅的人!于是当他又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伸指牵扯了下他的衣裳,体恤道:“还是先穿上吧,刚扎的针,千万莫让寒气入体。”

    卿上阳这才把两条胳膊穿进袖子里,一面扣上腰带一面再三叮嘱南弦,后日之约一定不能相负。见她答应了,这才兴高采烈重新上值去了。

    他一走,南弦与神域交换了下眼色,各自都有些无奈。

    南弦比手请他坐,提了凉茶给他斟上一杯,“后日你果真有空游河吗?我听说你今日官拜司徒了,先向你道个喜吧。”

    神域一直垂眼看茶盏中漂浮的两瓣木樨花,听她这样说,才迟迟抬起眼来。

    他抬眼时,总有一种不经意的温柔,仿佛没有经受过世事的捶打,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什么官拜司徒,他牵了下唇角,“开府仪同三司,但官署建在苍龙门内,名头上好听,实则更受监视,并不是什么好事。”

    南弦自然也明白,以圣上的老谋深算,哪里是他入宫说两句掏心窝子话,便能真诚相待的。

    “也罢。”她说,“目下还需韬光养晦,越是受猜忌、受打压,你在朝中的口碑便越好。”

    她说得言之凿凿,说完才发现他凝神望着自己,心下顿时一跳,“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单做女医,有些屈才了。娘子有谋略,也有长远的眼光,这样的女郎世间少有,我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

    他目光悠悠,像雪山顶上融化的春水,流淌过她的脸庞。南弦倒有些难为情了,低头呷了口茶道:“我是怕你心里不受用,尽力宽慰你罢了。”

    所以圣上那些小算盘,可说是昭然若揭,她能看出来,朝中文武大臣想必也能看出来。

    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跳跃的日光,微微乜起眼道:“陛下这样防备,实在多虑了,我若是想要办成什么事,难道还会在官署中进行吗?”说着复又调转了话题,托腮对她抱怨,“先前呢喃来找我,你二话不说便腾了地方,真是半点也不曾犹豫。我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觉得你不太在乎我。”

    南弦斟茶的手顿住了,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年轻小女郎了,总不见得你们说话,我在一旁拈酸吃醋吧!再说我知道你对燕娘子没有那份心,我要是枉做小人,岂不是闹笑话吗。”

    她的忌惮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因为对他信任,所以才心胸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她擅长含蓄的小情调,神域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从那细枝末节中好好发掘。找到了,自己欢喜半日,才觉得这建康的天空不是一直阴霾丛生,也有其浓重和绚丽的风景。

    “后日一同出游,”他舒展着眉目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这一年多来,每日都很忙碌,还没有松散游过建康呢。”

    但话虽这样说,南弦总觉得不会太过顺利,他是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会同意与卿上阳一起出游吗?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里正说话,允慈从外面进来,探头一看,不曾发现刚才那个中暑的人,“咦”了声问:“上阳阿兄走了吗?”

    南弦点了点头,“他今晚还要值夜,忙着回去了。”

    神域倒是一副轻松口吻,对允慈道:“后日是端午,卿校尉相邀游船,阿妹好好准备一下吧。”

    允慈对过节出游这种事最感兴趣,欢天喜地抚掌,“游船好啊,上年端午来了好多外邦的商船,有各色新奇的小东西售卖,可惜我丢了钱袋,懊恼到今日。今年我可要带够钱,上那里买一堆回来,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南弦见她高兴,这寻常不过的端午隐隐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于是第二日推辞了看诊的预约,只说过节琐事繁多,请错开端午再来,专心和允慈一起,坐在廊下缝制驱赶蛇虫的香囊。

    允慈把每一个香囊都作了仔细的划分,这个挂在厅堂,这个挂在上房。又做了两个蝴蝶状的,与阿姐一人一个挂在腰上。还有两只小老虎,一只给小冯翊王,另一只就便宜卿上阳了。

    只是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不觉到了端午,忽然想起阿兄,心下都有些难过。她们在阿翁和阿娘的墓旁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冢虽建成了,但并不愿意去祭拜,到底不曾见到尸首,谁也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死了。就当他在遥远的川蜀安家了吧,不过每逢这样的节气就格外想念他,家里缺了个人,实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及到第二日,就是端午正日子,这天的建康城中,到处都充斥着雄黄的味道,连道旁的茶摊,都推出了应景的雄黄饮子。

    卿上阳的画舫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边淮的渡口。当日游船的人很多,渡口没有多余的地方以供停靠,都是人一到,登船便走。

    因为今日是自己做东,卿上阳早早就来了,站在甲板上翘首盼望的时候,向宅来了传话的人,说二娘子有事来不了,小冯翊王也临时接到昭令,进宫复命去了。

    卿上阳一听,正中下怀,世上还有这等好事?简直是老天垂怜,赏了机会让他摆脱光棍生涯。反正他已经盘算好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打算与其泠好好商议一下他们的未来,家里父母太固执,他也有对策,实在不行就卷包袱倒插门。反正自己有职务,也有俸禄,只要其泠愿意接受他的投奔,下个月就可以完婚。

    嘿,越想越高兴,人也愈发意气风发。今日穿戴整齐,早上还仔细刮了胡子,端午的暖风吹起他发髻上的宝带,婉转飘扬,过路的女郎甚至注目看他,看来今天这番光景,要出师大捷了。

    终于,头戴幕篱的女郎登船了,白色的轻纱覆盖住她的全身,边上搀扶的正是苏合。卿上阳一阵激动,忙不迭让船夫开船,生怕晚一步,允慈和小冯翊王就从天而降了。

    眼看离岸越来越远,他笑得嘴快要咧到耳朵根,乐颠颠凝视着那身影,兀自开始畅想起过会儿掏心挖肺的过程。

    仔细看,他的其泠迎风而立,春风最是解人意,将她的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

    不知怎么,今日的其泠看上去好像有点矮啊,难道是衣裳搭配出了问题吗?

    正在他思忖的时候,见她抬手挑起了幕篱上的轻纱,往帽檐两边一搭,然后转头冲他嫣然一笑。

    他顿时眼前一黑,见了鬼般怪叫起来:“向允慈,怎么是你?!”

    那厢画舫上的神域站在船舷边上,适时伸手搀扶一把,将人接上了甲板。

    画舫开动起来,南弦不由着急,“嗳”了声道:“允慈和上阳还没来呢!”

    神域这才不紧不慢告诉她:“允慈为了成全我,登了卿上阳的船。”

    南弦这才闹明白,难怪先前允慈总催促她先登船,说自己稍后便到,原来竟是调虎离山去了。可孤男寡女在一艘船上,对女孩子总不好,她不放心允慈,打起了退堂鼓,频频回首张望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神域知道她担心什么,“那艘画舫上全是我的人,卿上阳就算长了颗牛胆,也不敢对允慈不敬。再说你们不是多年的旧友吗,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为人?”

    这倒是,上阳这人除了偶尔少根弦,要论人品没的说。他们兄妹交友向来审慎,若不是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也不能与他走动到今天。

    所以这回乐颠颠的上阳,不可避免地着了小冯翊王的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登船已是未正前后,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画舫在渐次凉下来的日光下劈水而行,伴着这湖光水色,别有一片宁静宜人的舒爽。

    两个人在船舱里坐下来,夕阳斜斜照在腿旁,小桌上的陶瓶里供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跟着晚风轻轻摇曳。

    南弦从袖袋里掏出个香囊递给他,和声道:“这是我昨日与允慈一起做的,我女红不好,做得粗糙,望你不要嫌弃。”

    他接过来,却是如获至宝。虽然这老虎不够威武,看着像猫,但胡须有了,脑门上的“王”字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托在手上一看昂首挺胸的,还十分轩昂。

    他脸上神情倏地柔和了,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捋了捋头顶那搓白毛,喃喃说:“这是我二十年来,头一回收到端午香囊。我阿娘身上不好,闻不得雄黄和艾草的味道,小时候每每过端午,都没有这些应景的东西。”

    因为他生来与一般人不一样,所以童年仿佛是缺失的。长到二十岁方得到第一个端午香囊,倒也不是可怜,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和遗憾,让人惆怅。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起身把这小东西挂在自己的玉带上,走到日光下仔细查看。夕阳照着小老虎,那花椒般的吊眼金睛,也格外显得炯炯有神。

    当然得了人家的馈赠,自己也得还礼,他重又坐回锦垫上,腼腆道:“多谢你,我很喜欢。不过我不会女红,也没有准备这等精致的香囊,但有一样粗陋的物件,是我亲手编的……”边说边向她伸出手,“我替你戴上。”

    南弦依言探出胳膊,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段五色丝来,放轻了动作替她系在手腕上。

    她低头看,心里暗暗惊讶,这手环和寻常市面上的不一样,是用极细的五色线并金银丝编织成的。蜿蜒如海浪的青丝上,穿进了米粒大小的一排银铃铛,微微一震动,居然琅琅作响。

    “这是你自己做的?”她叹服道,“这手工好复杂,若是换了我,我可做不来。”

    想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吧,面色很沉稳,眼神却左顾右盼,“小时候跟傅母学的,多年不做了,生疏得很,最后收尾盘弄了好半天才完成。”

    她听了,脑子里浮起他坐在窗前,一本正经编织的样子。那样办大事的一双手,拿着梭子小心翼翼穿针引线,不说这五色丝多珍贵,总是这样一份心意,也很令人动容了。

    抬手覆上这手环,细微的触感就在掌心里,握住了,好像能握住真情。她说:“你费心了,这五色丝编得真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环。”

    两个人之间除却那些惊涛骇浪,逐渐有温情流转。南弦喜欢这样的相处,不用多激荡,就是淡淡地,淡淡地也沁人心脾。

    总算她是喜欢的,他暗暗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拿不出手,会惹她笑话,如今见她千珍万重,一颗心也有了着落,轻声道:“南弦,我心里装着很多欲望,对权柄,对富贵、对你。上年阿翁为了保全我,豁出了性命,我夜半时候就在想,当初究竟该不该来建康,如果隐姓埋名留在湖州,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别看他一路走来事事尽在吾手,心却时时陷在泥沼里,得不到救赎。

    南弦探出手,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有时候我们做不得自己的主,一步步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他转过腕子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缓缓摇了摇头,“阿翁的死,我极其后悔,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常让我夜不能寐。当年……若是没有答应他就好了,我不来建康游学,也不去想方设法在宰执们面前出现。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阿翁还活着,我与他在湖州过着寻常的日子,不用勾心斗角,平凡过完一生也就罢了。”

    南弦却有些意外,“你曾来建康游学吗?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他说来过,“十八岁那年,在国子监借读了半年,虽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足够让朝中重臣留意我了。那时因陛下无后,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我与生父长得很像,阿翁说只消一眼,便没有人会怀疑我是先冯翊王血胤……有时候想想,父子传承真是有趣。”

    他说了半晌,南弦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先冯翊王有遗腹子的消息,是他们有意透露的。她一直以为除了唐公和阿翁以外,还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因这告密嗟叹过人心不古,结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真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啊,究竟是何等的恨,才愿意放弃湖州的平静日子,重新投身进建康这样的大染缸里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路走,一路丢失很多东西,最让他难过的便是养父的离世。但晦暗的生命里,也有预料之外的惊喜,他望着她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这腐烂的泥沼里,没想到遇见了你,所以是我命不该绝,我还有救,对吗?”

    南弦起先还在为他唏嘘,结果听到这里便无可奈何地笑了,“堆砌了半日,原来你最想说的是最后一句。”

    他见被识破了,目光一闪调开了视线,支吾道:“你只说是不是就行了。”

    这回南弦没有敷衍,坚定地说是,“你自然还有救,我可是建康最有名的女医,不管什么症疾,到我这里都能药到病除。”

    没有比这更可心的肯定了,他心满意足,凑在她耳边说:“难怪卿上阳打定主意缠着你,我如今算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他还有兴致来打趣,说起上阳,不知道他和允慈现在怎么样了,上阳有心疾,别被允慈气得旧病复发吧!南弦这里还在担忧,但担忧不及半刻,就被他拉着手,带出了船舱。

    画舫在渐渐高张的暮色中穿行,一路驶进了幽峡中。

    两岸高山对起,寺院之间有建成回廊的栈道相连,一盏盏花灯高悬,猛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般,那深暗的山野因灯火明艳起来,衬着仓黑的底色,不似人间之景。

    河流的婉柔之美,也凸显在日暮之后,趁着将夜前一点朦胧的光,远近的画舫都升起了灯。那些躲在舱房内的歌伎们都挪到甲板上来了,反弹着琵琶,唱得满河江南小曲。

    允慈说的商船,这时也荡悠悠从两畔经过,橹摇得极慢,只要有客喊一声,说停就停下了。

    南弦毕竟是女郎,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些挪不开眼睛。神域便招呼了一声,让商船贴舷停靠,什么胭脂水粉,精美的锦盒,还有扇子花钗应有尽有。

    她发现一个赤红的手钏,还保留着珊瑚天然的模样,那峥嵘的分叉长得像龙角,一看就是允慈喜欢的款儿。遂去和船主问价,正商谈得热闹,不防神域抛了银子过去,也没看清楚是多少,总之够她随意挑选了。

    南弦有些懊恼,他不懂,女郎买东西的精髓,就在讨价还价之间,被他这么一闹,乐趣全没了。

    他却不甚在意,坐在船帮上,偏身从一堆钗环里挑出一支海棠滴翠的簪子,插进她乌浓的发髻里。

    见她回头看他,趁机欣赏了良久,笑着说:“真好看。”

    第57章 小郎君。

    南弦是个慢热古板的人, 大多时候对于感情很迟钝,且畏缩不前,诸多顾忌。像当初面对识谙, 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女红不够好, 医术也不够精进,怕识谙看不上她。后来证明那些预感都成真了,无论如何,她确实没能与识谙走到一起。

    现在来了个神域, 打从一开始与她相处, 他就不曾回避过自己的心思。无论在朝政上处于怎样的位置, 如何重重算计, 在面对她时总是热烈如一团火,热烈到让南弦招架不住。

    十分让人烦恼啊,但这烦恼, 似乎又不是那么讨厌……也许是纠缠得太多,多到让人习惯了, 南弦现在觉的这样也很好,他的勇敢, 正好能够弥补她的木讷。

    他给她戴上发钗,由衷地说一句好看,她心里便暗暗生出一点欢喜。抬手抿了抿发, 有些腼腆地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的眼瞳微闪,像浸在水中的墨玉, 漾出一片浮光。

    她是端庄大气的美人, 如今当着女医, 打扮总是很素净,一支滴翠的簪子不夺她的国色,是不经意间的玲珑点缀,能增添一点曼妙姝丽。等到日后……他暗自忖度着,日后当她大绶大带,珠翠步摇满头的时候,不知又是怎样一番令人折服的辉煌气象。

    他觉得满足,仅仅只是这样也很满足。心里有了人,枯朽的血肉便开始疯长,仿佛随时后顾无忧,仿佛行事都有了底气。

    他看着她,看她在那些琳琅的小物件中流连,脸上带着一点从未见过的,小女孩般的新奇与纯真,不再是那个行事端稳,从不出错的女医了。

    所以只要互相爱慕,就能发掘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另一面吧!她挑中一个,便回头询问他的意思,他说好,都好……喉头微哽,这时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小她三个月的阿弟了,她也不再以阿姐自居了。

    平了平心绪,他探身替她一起挑选,她所求不多,好像只要一支发簪就足够了,剩下都是为了允慈。米珠穿成的小兔子,顶着两条长长须子的河虾小簪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挑上三四样,觉得足够了,神域便摆了摆手,让画舫重新开动起来。

    南弦把买来的小物件包进手绢里,对角打上结,小包袱一样搁在案上,回头问他:“你先前给了那船主多少银钱,我补给你。”

    结果引来他的不满,“你要与我算得那么清楚吗?男子给心仪的女郎付钱,还需一分一毫还回来吗?”

    她听了,唇角抿出甜笑,本想再客套两句的,却被他牵着手登上了后舱的楼梯。

    方方正正的一个梯口,仅能容一个人通行,他先上去,然后回身接应她,只消轻轻一拉,她便飘飘到了舱顶上。这里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是一片平整的甲板,登高后无所阻挡,视野便空前地广阔。

    放眼看,两岸绝壁高耸,绝壁上开拓出的风雨连廊将深山古刹紧密相连,能看见灯火下憧憧往来的人影。爱热闹的人大抵都赶往寺中了,今晚寺庙里的安排和平时不一样,有献艺的班子、游神,还有排场极大的焰口法会。

    只是有些可惜,两个人需要避人耳目,不能混迹在人群中,只好在画舫上隔岸远观。

    神域心下遗憾,又怕南弦失望,尽力安慰她:“等到入冬,下头一场雪的时候,我骑上马,带你逛遍三百寺。”

    南弦听出他语气里的谨慎,他望着她的神情,仿佛在等待迎接她的脾气。

    她说:“其实我不喜欢混迹在人堆里,人太多,气味混杂,难受得很。”

    他微顿了下,“是么……”

    她又换了个语调,笑道:“初冬踏雪倒不错,诸刹钟楼佛殿银装素裹,冬日的钟声也格外动听。当初我阿翁阿娘还在的时候,每年冬至都来南山进香拜佛。后来他们不在了,识谙也被派往了南地,就再也没人带我们来游玩了。”

    他又听她说起向识谙,这回没有满心嫉妒,只有不可言说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想鼓起勇气来告诉她,是自己一时意气,使了手段打发他去了川蜀。然而他不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不敢承受她的怒气。

    或者再等一阵子,等到事情凉了,等她嫁了他,那时就算挨骂挨打,至少不用冒失去她的风险。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换上爽朗的神情道:“今年冬至,我带你与允慈,一起来南山参拜。”

    “冬至不用跟着陛下祭天吗?”她偏头问,“如今你当上了司徒,恐怕更加不得闲了。”

    “只要想,无论何时都能腾出空来。不过凭着陛下的身子,怕是支撑不住今年的祭天大典了……”他说着,眼眸深深,深不见底。忽而一笑,“管他呢,不来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

    彼此说定了,在甲板上坐了下来,一盏随手带上的小灯笼搁在一旁,照亮了一丈来宽的地界。

    他身量高,腿也格外颀长,一手后撤撑着甲板,于无人处舒展着身姿,那闲适散淡的模样,像个游戏人间的富贵王孙。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南弦其实和允慈一样,也喜欢看年轻俊俏的小郎君。要是照着她的眼光来说,这小狐狸算是顶顶一流的人才了,他体态很好,随便一个动作,都有说不出的风流况味,眉目一流转,眼中便有千山万水。

    大概是看得有点失神,被他发现了,他浮起了暧昧的笑意,轻声道:“我果然很好看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刚想辩解,忽然见他扬袖一扇,扇灭了边上的灯笼,然后不由分说拿身形罩住她,把她护在了身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从他们边上经过,那画舫里外上下全是人,欢声笑语层叠如浪,窥见了他们这里的情景,甚至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南弦紧张得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落了人眼,明日满建康又会流传出小冯翊王与向女医在秦淮河上私会的消息。

    好不容易那艘画舫渐渐去远了,她掀起他广袖的一角朝外探看,轻轻道了句:“咱们下去吧。”

    可惜他没动,清幽的呼吸萦绕在她鼻尖,那气音忽然变得蛊惑人心,悄然问:“我能亲你吗?”

    像雨点砸进了心湖,南弦从未这样鲜明地认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好骗,她一点都不反对他的亲昵接触。

    怎么会这样,女郎的自矜自重呢?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点头的冲动,不会是疯了吧!

    然后他没有再等,如药如酒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温柔吻上她的唇,细细研磨,轻轻相抵,每一分移动,都让她心脏紧缩,几欲晕厥。

    可能是动作太僵硬,他撤后一点,嗤地笑了,“怎么不喘气?”

    南弦有些懊恼,心道自己被他轻薄了,他还要嘲笑她忘了呼吸。

    可是待她想张口,他又贴上来,这回心跳如雷,方寸大乱……浅浅的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必要敲骨吸髓,至死方休。

    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人绷成了一张弓,喘不上气来,又无法自拔,便昏昏地,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发现他的手落在她腰间,在那方寸之地小心地抚摩,半晌才听他气喘吁吁贴在她耳畔说:“阿姐,我为你神魂颠倒,死了也甘心。”

    做什么要死要活呢,这话说出来多让人心惊!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也掩盖住了自己颧骨的潮红。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小声念叨:“小郎君……”

    这声小郎君,在这种情景下竟然格外勾魂。他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周身充斥着巨大的空虚,需要她拢着,紧紧抱着,才觉得魂魄勉强能够附体。

    唇峰向下移动,落在那香软的颈间,她微微仰起头,这顺从的动作让他感动得几欲落泪。她终于不再抗拒了,心底最深处也爱着他,只有这样,才能纵容他的无礼放肆。

    可惜不能继续下去,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他缠绵地吻了又吻,她温热柔软的嘴唇让他欲罢不能,流连再三才撤开,就着迷蒙的月色替她理了理鬓发。

    她微仰的面庞在星辉下异常美丽,他忍了忍,才戏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她终于知道害怕了,老老实实收回了视线,不过今晚过后,两个人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吧!自己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回体验这样奇妙的情感,心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么欢喜,却又不敢与人说。

    不过她的隐瞒,好像逃不过允慈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身,允慈就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今日的阿姐气色真好,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让她自叹不如。她们姐妹一起长大,认识了十六年,阿姐几时也没有眉目含笑,下一刻便要欢呼出声的样子,看来昨日有大进展啊!

    她挨过去一点,对捧着粥碗愣神的阿姐道:“昨日阿姐与小冯翊王定情了吗?”

    南弦心头一蹦,强作镇定,低头收拾了碗筷交给苏合,草草说了声没有。

    “没有?”允慈龇牙调侃,“那阿姐昨晚一定做了个好梦,到现在还沉浸其中呢。”

    做阿姐的人,不能在妹妹面前失了体面,便正色道:“不许胡说,让人听见不好。”

    这就是承认了吧!允慈等左右人都退下,迫不及待拉住她仔细询问:“你们昨夜只是游船吗?小冯翊王没有趁机对你毛手毛脚吧?”

    南弦说没有,脸却红起来,看得允慈激动不已,双手合什道:“菩萨保佑,我家阿姐总算有个好去处了。”

    南弦却听得无奈,“世上哪有你这样的阿妹,眼巴巴盼着我有去处。”

    允慈说当然,“阿姐这么好的女郎,若没有个人中龙凤来相配,岂不是糟蹋了!我一直觉得小冯翊王很好,他对阿姐也算煞费苦心。”

    “所以你就与他同谋,把上阳调虎离山了?”她还是顾念上阳的,便问允慈昨日怎么样,两个人有没有打起来。

    允慈理直气壮,“难道我是那等凶悍的女郎吗,三句话不对便要打他?”边说边转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垂袖扫了扫梨花杌子,嘴里嘀咕起来,“其实上阳阿兄也蛮可怜的,发现自己被诓骗了,气得半天没说话。”

    南弦留神看她,她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了,心里无端冒出个想法来,试探道:“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他可怜,他究竟怎么个可怜法?”

    允慈道:“他呆若木鸡,像个傻子,一个人坐在甲板上老半天,让他进来也不进来。我只好提了壶酒给他,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怎么爱慕阿姐,心里惦记了阿姐十来年。原本昨日想和你商议入赘的事,没想到你不曾来,他万分冤枉,说被我诓了。”

    南弦目瞪口呆,“他要入赘?不管他爷娘了?”

    允慈道:“他是个逆子,要是孝顺,就不会经常气得他阿翁心口疼了。”

    “那你是怎么答他的?不曾把小冯翊王抖出来吧?”

    允慈说哪能呢,“我知道你们的事暂且不能往外泄露,连上阳都不能知道。所以我就劝他,阿姐发愿终身不嫁,让他死了这条心。”

    “然后呢?”

    “然后……”允慈搔了搔头皮道,“他就又哭又笑,心灰意冷,说要上山当和尚去。”

    其实那一根筋的家伙没有一点坏心思,就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允慈也不是铁石心肠,看他失落成那样,破天荒好好开解了他一通,最后换来卿上阳奇怪的凝视,“允慈,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长了脑子。”

    “啪”地一声,胳膊上狠狠挨了一记揍,这是例行公事。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能这辈子说过的话,都没有昨日说的多。

    包下的画舫,要照着线路游览一圈,半点也不马虎。甲板上搭起了食案,两个人对坐喝酒,还动手烤了一顿肉。允慈以前一直觉得这人傻里傻气,十分不靠谱,但昨晚仔细观察下来,他很懂得照顾人,尤其吃上颇有心得。最后游完靠岸,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仔细叮嘱今晚吃了烤肉,睡前不能喝凉茶,这才打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怎么有种淡淡的悸动呢……允慈望了望南弦,“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其实也不错。”

    南弦看她脸上光彩往来,哪里还是以前提起上阳就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可是有点喜欢他啊?”南弦问,“可是因为独处,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来了?”

    允慈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她是坦荡的女郎,很快便释然了,“也不是喜欢他,不过看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不讨厌,就是个好开端,原来独处是最好的大媒,能让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只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再行再看。允慈心里头一遭彷徨起来,自己是对他改观了,但不知上阳怎么看她,还认定她是那个刁蛮任性,动辄要驱逐他的门神吗。

    总之感情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南弦也应准了允慈,过后要想办法,创造他与允慈相处的机会。

    因初五日是端午,当天休沐没有入宫,到了第二日就得补上。南弦早晨收拾停当,让鹅儿驱车把她送到宫门上,径直入了云龙门,今日圣上没有视朝,坐在殿前临窗的地方看书,见她与宫人一起进来,启唇道:“朕这几日,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你那个黄芩甘草的方子很有用,朕的腿脚也不像先前那么麻了,是该好好嘉奖你才对。”

    皇后抱着一册古籍从后殿出来,见南弦呵腰拜谢,笑着说:“还不曾封赏,怎么就谢恩了?”

    圣上也一笑,“之前说过的,要赏她个直院,不能说话不算话。她阿兄是为承办朝廷差事才下落不明,先君又是太医局副使,一门都为朕效力,朕不能慢待了她。如此就传令下去吧……”说着偏头吩咐谒者丞,“向女医医术高深,御前侍奉有功,着令入太医局为直院,以补其兄的空缺。”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一时让南弦无所适从。皇后见她愣着,便打趣提醒:“向直院,该你谢恩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谢了?”

    南弦忙肃拜下去:“妾叩谢陛下恩典。”

    圣上“嗯”了声,“起来吧,今后更要尽心办差才好。如今官职授了,俸禄也照直院分例领取,但太医局事务你不需插手,仍旧如平常一样就是了。”

    意思很简单,挂名的太医局直院,只是让她领着直院俸禄,更师出有名而已。

    也是,本朝从来没有女医进太医局的先例,圣上这样安排,已经是破格了。但女郎要是为官,让男子屈居于她之下,这又坏了世俗规矩,所以表面文章做到位,实际职权就不要在意了。

    当然,既授予直院的差事,就得往太医局认领官职,把自己的名牌挂在职板上。谒者丞传达了圣上的旨意,中书省的手令也到了,内廷谒者送她去太医局到任,早接了消息的黄院使领着副使等人在正堂上迎接,见她进来,客气地拱起了手,纷纷向她道喜。

    南弦还了礼,“圣上抬爱,我僭越了。”

    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哪能说是僭越呢,众人虚头巴脑说了许多漂亮话,院使和副使亲自把她领到直院的值房内,黄冕掖着手道:“这是令兄之前办公的屋子,里面的东西都不曾动过。如今向娘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也算是个传承吧,一切就交给向娘子了。”

    南弦微欠了欠身,“多谢院使。”

    黄冕摆了下手,与副使一起离开了。

    直起身,她站在案前怔忡了好一会儿,心里渐渐泛起酸涩,想到识谙,眼眶就红了。

    手指摩挲过笔墨,还有案头放置的医书,东西还在,物是人非,一个家的涣散,原来那样轻而易举。

    后来她在值房流连了很久,拿手绢一点点擦拭细微处的灰尘,直打扫了一刻钟,才关上门出来。

    太医局的布局,和其他官署不一样,到处摆放着及顶的药柜,即便是白天,正堂里也有些昏暗,光线像穿不透窗格子一样。

    她循着走道慢慢往正门上去,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副使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口吻道:“官署内所有人入职都要经核验,如今一个女流当上了直院,难怪他们怨声载道。”

    黄冕的声音无情无绪,“人家确实有些能耐,陛下与皇后都信得过她。”

    副使道:“再信得过,到底也是女子,在宫中治治妇科就算了,何苦弄到太医局里来做官!早知如此,就不该派向识谙往川蜀去,也不至于如今换个女郎来局中捣乱。”

    黄冕“啧”了声,“当日小冯翊王让我派遣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谁知他一进川蜀便失踪了,这怪得了谁?”

    第58章 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我有什么错!

    南弦不是有意要听壁角的, 起先他们不满于女郎入太医局做直院,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后来他们说起识谙, 她也只是感慨命数无常, 识谙若是没有下落不明, 自己确实不可能接任这官衔。但随着他们越聊越深,她的心也渐渐提起来,最后听黄冕提起小冯翊王,她的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识谙入川蜀, 是神域安排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呀?

    心头擂鼓一样地急跳, 她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找过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黄冕与副使正站在药柜前,查看新送进来的药材。手里捻着一支老山参查看,眼梢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移过来,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着了慌, 副使道:“向娘子……你……你怎么还没回去?”

    南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走到黄冕跟前问:“院使, 我先前听你们说,我阿兄去川蜀治疫,是小冯翊王安排的?”

    黄冕脸上表情尴尬, 他和副使随口闲聊,局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也是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了, 实在没想到隔墙有耳。其实被她听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局中医官奉命派往外埠协助治疫是常事, 既进了太医局,没人保证你只在宫中转悠转悠,领着俸禄吃香的喝辣的。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不是牵扯上了小冯翊王吗,人家是天潢贵胄。到底向识谙的死与他有间接的关系,被向家人知道了,难免会迁怒。届时小冯翊王怪罪,自己吃罪不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不能坦荡说出实情。

    于是黄冕堆起了含糊的笑,“向娘子听错了,我不曾提及小冯翊王。”边说边瞟了边上的人一眼,“副使,你说是么?”

    副使忙颔首,“对对对,并未提及小冯翊王,向娘子确实是听错了。”

    可南弦并不相信他们的话,自己明明听得很真切,如何会错!

    心在隆隆地跳,脑子里也一片荒芜,她只是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自己真心对待的人,居然背后使诈,害了识谙。

    然而在这些人面前,她不能乱方寸,勉力定住神,她勉强笑了笑,“原来是我听错了,想是这两日太累的缘故,请院使见谅。”

    黄冕和副使打着圆场,又敷衍了两句,很快便离开了。南弦看他们脚步匆匆走远,外面的天也矮下来,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垂着袖子,从太医局大门上出来,一路往南到了云龙门前。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朝对面的苍龙门望了一眼。

    神域在里面吧,她心里攒着怒火,迫不及待想质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可理智勒住了她的咽喉,她知道这是宫内,步步都有人监守,只要行差踏错一步,自己便也万劫不复了。

    叹了口气,她收回视线,行尸走肉般迈出了宫门,门上的谒者向她行礼,平常她很谦和,但今日却不曾回应。

    将要到止车门上的时候,忽然间下起雨来,端午后的天气已经捉摸不定了,说要变天,眨眼便大雨倾盆。

    万点雨箭坠落,笔直地打在青石板上,天顶还有响雷,闪电霍地一下牵扯过去,把穹顶撕出一道青紫色的裂纹。

    瓢泼的大雨,没头没恼地砸在她身上,她全然没有要躲的打算,直愣愣地走出了止车门。

    对面道旁等候的鹅儿穿过雨幕看见她,顿时大吃了一惊,然后忙抽出伞迎上去,急道:“娘子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出来,看看身上都湿了。”

    南弦没有说话,淋湿了也好,淋湿了,眼泪便看不见了。

    她木着身子坐进车里,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寒意一阵阵堆叠上来,人也忍不住颤抖。想起昨天的种种,怎么好像在做梦一般……她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够互相取暖的人,却没想到,最凛冽的冰霜也是他带来的。

    头痛欲裂……她艰难地抱住脑袋,佝偻起了身体。马车在大雨里穿行,一阵阵雷声接连响起,间或一道惊雷,仿佛要将车棚劈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下,车外的鹅儿小心翼翼唤着:“大娘子,到家了。”

    门里的婢女出来接应,但等了好半晌都不见她下车,大家撑着伞,不由面面相觑,橘井拿肘顶了顶鹅儿,“我今日偷个懒,不曾去,你没有好好伺候吗?”

    鹅儿一时解释不清,眨着眼道:“娘子进宫之后,我一直在宫门上候着,哪儿也没去。后来下起大雨来,娘子不曾带伞,宫里也没有人相送……”

    正说着,车门打开了,浑身滴着水的南弦从车里出来,橘井愈发惊讶了,猛地回头看向鹅儿,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鹅儿缩了脖子,悄声嘀咕:“我就是有伞,也送不进宫里去啊……”

    眼看橘井和几个仆妇簇拥着把人护送进了门,鹅儿站在门廊底下搓着两手,欲哭无泪。

    门房站在一旁发问:“出什么事了,大娘子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鹅儿说正是呢,“下大雨的时候,我是看着娘子不紧不慢从宫门上出来的,分明是心里有事。这橘井算是白跟了娘子一场,这点都看不出来,就知道朝我发火。”

    门房迟疑地揣度:“别不是在宫里遇见了难事吧!”

    鹅儿对插着袖子叹了口气,“我料也是如此,可娘子一句话都不说,可不就让我背了黑锅嘛。”

    门房没有再追问,沉吟了片刻,转身同廊下的人交代话去了。

    那厢允慈听说了消息,急忙赶到上房来,橘井她们已经伺候阿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圈椅里,任她们一寸寸地揉搓,那双眼睛始终低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允慈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模样,当初阿娘和阿翁过世,自己觉得天都要塌了,是阿姐支撑起这个家,护持她直到今日。在她眼里,阿姐活得如同太阳,她心胸开阔,情绪也从未有过太大的波动,怎么今日入了一次宫,回来竟弄得这样狼狈?

    “阿姐……”她蹲在她腿旁,扬起脸来看她,“阿姐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唬我啊。”

    南弦艰难地眨动一下眼睛,到这时眼珠子才能勉强转动,见允慈蹲踞在地上,伸手拉了她一把,哑声道:“我没事,你起来。”

    这叫没事吗?分明三魂丢了七魄,以前的阿姐不是这样的。

    难道是淋了雨的缘故?但小时候跟着阿姐在药园里种药材,有时夏日变天,来不及收拾,晚跑一步人就淋得落汤鸡一样,那时两个人又笑又跳,明明很喜欢呀。如今再看阿姐,她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是白的,无端让她惊惶起来,这回怕是遇见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了。

    允慈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念头来,“我让人传话给小冯翊王吧,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一定有办法。”

    南弦听了,愈发觉得悲哀,允慈也很喜欢他,甚至可说信任他,结果这份信任到底被辜负了。

    她想把实情告诉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见她转身要往外走,忙探手把人拉了回来,转头吩咐橘井和苏合:“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二娘子说。”

    橘井和苏合道是,却行退出了上房,南弦这才拉允慈坐下,迟迟对她道:“今日陛下给我授了官,我接替阿兄,当上太医局直院了。”

    这是好消息啊,允慈很高兴,笑道:“阿姐是大殷朝头一位正经的女医官,且又是陛下亲自任命的,真真是光耀门楣。既然是好事,你做什么还心事重重的?难道是太医局里那帮人羡妒,合起伙来排挤阿姐吗?”

    南弦摇了摇头,“那些人面子上至少还过得去,阿兄的值房也保留着,如今转交到我手上了。”

    允慈闻言眼中一黯,“你是看见阿兄的旧物,思念阿兄了,是吗?”

    可她仍旧摇头,眼里裹着泪,一瞬倾泻而下,“不单单是思念阿兄,我是觉得……觉得分外对不起阿兄,我对不起阿兄……”

    允慈慌了手脚,忙卷起袖子替她擦拭,一面极力宽解着:“阿姐能接替他的官职,阿兄知道了会高兴的。阿姐可是想得太多了,才觉得对不起阿兄?哪里就对不起了,阿翁走后,你与阿兄都没有放弃行医,这是传承啊。我们向家,总算没有断了杏林世家的称号,阿姐该为自己骄傲才对。”

    允慈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痛苦,端午和神域的那些接触,现在回想起来让她无地自容。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即便与识谙没有缘分,十几年的兄妹之情不可磨灭。若是让她在亲情与爱情之间选择,她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抵消少小一起长大的点滴。识谙在川蜀失踪,固然是意外,但促使他回京半年便又离京的人不是别人,是神域,是那个他临去南地前还在切切叮嘱,要她留神看顾的人啊!

    如今自己被蒙在鼓里,和那个始作俑者生出一段情来,怎么对得起平白蒙难的识谙?她羞愧难当,内心挣扎良久后握住了允慈的手,“我们今后不与小冯翊王来往了,你若见他再登门,就拿扫把把他赶出去。”

    这番话说得没来由,允慈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明明早上出门之前还是满脸的欣喜,结果宫里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就喊打喊杀,卿上阳的待遇,这就转嫁到小冯翊王头上了?

    允慈有些为难,“我觉得他和阿姐很相配……”

    南弦沉默下来,在允慈战战兢兢的凝视里,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与他的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他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

    允慈不赞同,支吾着:“为什么呀……”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南弦蓦地抬高了嗓门,纠结了半天的话,也终于说出口了,“因为阿兄被派往川蜀,是他背后安排的。太医局那么多人,明明不必阿兄去,结果黄院使卖他人情,把阿兄推了出去。”

    允慈听罢,人都呆住了,喃喃说:“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是人祸,明明她都已经要把他当姐夫看待了,结果转了一大圈,阿兄居然是被他给害了。

    允慈到底哭出来,意气用事的小女郎,操起一旁笸箩里的剪子就要冲出去,“叫他抵命!”

    半年以来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总算冤有头债有主了。允慈气涌如山,原本他们兄妹三个可以好好生活的,如果不是他的刻意安排,阿兄不会出事,向家的长辈没有理由赶她和阿姐出门,阿姐也不用一个人苦苦支撑起新宅,平添那么多负累,一切都是小冯翊王的罪过!

    可南弦拦住了她,就算再恨,也不能去杀人,好言劝慰半晌,才把允慈劝了回来。

    允慈哭着说:“阿姐,咱们往后可怎么办呢,我觉得这建康,我们要待不下去了。”

    南弦把她抱进怀里安抚,“咱们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和他断绝了往来,我们也能活得很好。”

    允慈摇头说不是,“我是心疼阿姐,阿姐不该遇见这样的人。”

    想是命中注定情路崎岖吧,一再地受挫。但情情爱爱这种事,在南弦看来是锦上添花,就算失去了,伤筋动骨一番后,还是能够恢复元气的。

    可她不知道应当怎么为识谙讨回公道,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大概除了情上惩罚他也惩罚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允慈伤心了一通,南弦也没有精力再顾及她了,又好言抚慰了几句,才把她劝回房。这时大雨还不曾停歇,听着屋檐上隆隆奔腾的雨水,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热血慢慢凉下来,心空如洗。怨恨像宣纸上漫漶的水渍,来时汹汹,转眼干涸,留下了一卷生硬的躯壳。

    只要不相见……不相见就好了。她舒了口气,撑着圈椅的扶手站起身,这场豪雨怕是要下到入夜了,天变得越来越昏暗。她伸手去合直棂窗,刚合了一半,见对面的廊庑上有人匆匆走来,心底被掐灭的火苗一下子又轰然燃烧起来,转身疾步赶到门前,死死盯住了来人。

    神域那头听了门房传来的话,说大娘子淋了一场雨,人也怔忡了,心里自然很着急。顾不得官署事多,找了个理由便辞出来,冒着大雨赶到了南尹桥。

    然而不知为什么,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远远看见她站在门前,那种疏离的样子,让他脚下踟蹰了片刻。

    她的脸色不佳,眼神冰冷,像在看待陌生人。他心里一霎儿闪过很多念头,总是不敢往坏处想,扮出了笑脸温声道:“我听说你淋了雨,特来看看你,怎么样,不曾着凉吧?”

    他的预感好像应验了,她果然哂笑了一声,“我淋雨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你耳中了?看来我这宅院内有鬼,时刻想着向你通禀消息。”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还在装样,南弦看够了他虚伪的模样,寒声道:“谁惹我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惹大王不高兴了。”

    他愣在那里,面前的门槛像有万丈高一样,等闲迈不过去。他只得好言打商量:“你容我进门再说,好不好?”

    南弦却不为所动,漠然道:“从今往后,请大王不要再来鄙宅了。我们是升斗小民,没有福气结交你这样的权贵。”

    他彻底慌了,愁云浮上了眼底,急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和我说话?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若是有,你直接同我说,我改就是了。”

    南弦说不必,“你的生性长在骨子里,没人改变得了。我只求你不要离我们太近,让我们在这建康城中留有一席之地,就是你对我们的恩典了。”

    她态度大变,他疑心向识谙那件事露了破绽。可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宁愿自己某个无伤大雅的小错漏被她抓住了,她是在向他发脾气。

    于是他壮着胆子上前,探手想去拉她,“南弦……”

    她避他如蛇蝎,满含怒气地冲他低喝:“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说了,从今往后别再来南尹桥了,你我再无瓜葛,以前的恩怨就此了断,你走吧!”

    她说完这通话,退身进屋内,试图把门关上,但神域快她一步抵住了门扉,哀声求告着:“你到底是怎么了?就算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女孩子的力气,哪里能及男人家,南弦用尽全力也没能将他赶出去,最后反倒被他强行挤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窗格子透进一点亮,她剑拔弩张地望着他,随时要和他性命相博似的。

    他还在佯装无辜,她心里恨出血来,咬着牙道:“神域,我知道你身世畸零,一直很同情你,但凡我能为你做的,从来不曾有半分推辞,必定尽力而为。我不求你报答我,只求你凭着良心对待我,可你是怎么做的?我阿兄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要让你动用手段,将他远远打发进川蜀,以致他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终于,这件事还是被抖露出来了,他呆立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既是沉重,又像解脱。

    “这件事,让我胆战心惊了半年多,有时候梦里都在恐惧,担心你得知后不会轻饶我,到底……到底还是被你知道了。”他垂着袖子垮下肩道,“没错,向识谙去川蜀,是我让黄院使安排的,但我没想到他会失踪,更没想过让他死。还记得那回我来找你,你对我避而不见,把我推给了他,我就知道是他从中作梗,不肯让我接近你。我……什么都能忍受,命运的不公、圣上的算计,甚至是满建康的虎视眈眈,我都不在乎,唯一不能忍,就是你刻意疏远我。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为什么他要横亘在你我之间,他明明不在乎你!我若不让他走,今日我就不能站在你面前,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我有什么错!”

    他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让人无可反驳。

    但南弦却看清了他性格中阴暗的部分,“你对待帮助过你的人,就没有一丝情义吗?当年你出生,我阿翁站在产房外的冰天雪地里,整整一夜,唯恐你有半点差池。他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还在竭力叮嘱着,将来若你有需要,一定尽力看顾你。你中蕈毒,要不是识谙临走前留下话,我也绝不会救你。我阿翁与阿兄都是一心待你的,结果你忘恩负义,因一己私欲把我阿兄遣出建康,只是为了给你的来去自由留下余地!”

    她的责问让他汗颜,不得不承认,他清高、傲慢、自负、睚眦必报,有时候明知道自己有错,也从来不肯低头。

    但这回,他是真的无力转圜了,伤情道:“我错了,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没有了阿翁,没有了阿娘,我总是害怕自己在乎的人被抢走,所以行事无所不用其极,这是我生来的缺陷,我知道。对于向识谙,当时我只想把他调往川蜀几个月,让我有机会与你生情而已。结果我算漏了,没想到他会迷失在瓦屋山,我也很后悔,但如今后悔已然来不及了,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弥补你们,好不好?”

    他说得卑微,但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

    南弦很失望,冷冰冰道:“你的人生凄苦,不是你不择手段的理由。原先我觉得你可怜,如今唯余可怕。我是行医济世的人,与你不是一条路上的,走到这里,缘分就到头了。”她抬起手指向门外,“你走吧,今生今世不要再相见。若你还要纠缠不休,那我只好向圣上告发你,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我为识谙报仇了。”

    第59章 其泠,我回来了。

    他愣住了,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为给向识谙报仇,所以就要告发他吗?

    她的话说得冷酷,原来在她眼里, 他始终比不上向识谙。她是因为无可选择了, 才会答应与他在一起吧, 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那个退而求其次。曾经他是不在乎,但放到今时今日,才发现她的心真狠,三言两语就将他凌迟了。

    “你当真要告发我?”他仔细分辨她的神色, 见她神情冷硬没有半分退让, 他顿时灰心, 伸手拽住了她的腕子, 颤声道好,“你现在就随我去见陛下,是杀头还是腰斩, 我自己担着。”

    负气的话一旦当真,就分外伤人。

    南弦也有些后悔, 她只是急于摆脱他,其实用不着说得这样刻薄。但心里怨恨, 话到嘴边就脱口而出了,解恨虽是解恨,也着实伤了他的心。

    但转念再一想, 伤心又如何,因为他,识谙连命都丢了, 她不过是言语中伤他两句罢了, 难道不应该吗?

    但他要拽她去见圣上, 这点是她不曾想到的,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怎么?不敢吗?”他唇边浮起了讥讽的笑,“你不是想让我给向识谙偿命吗,我成全你。其实我活着,早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行尸走肉一样,抱着满腔的恨意,在这大殷朝堂苦苦支撑着。你要是想让我死,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要你高兴就好。”

    他两眼灼灼,神情几欲癫狂。以往他擅长示弱挑动人心,这一次难过到极处,便迸发出诡异而凄厉的悲壮来。

    她心头陡然生出寒意,仿佛害怕被他控制,先发制人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在给我下套,是不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他被她推得倒退了几步,垂着袖子道:“明明是你要告发我,我如了你的愿,你又不高兴了?”说着微顿片刻,恍然大悟般“哦”了声,“你是在担心,怕事情抖出来后会连累允慈,会连累整个向家吧?南弦,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不足是什么吗,是心太软,拿不起又放不下。你就是个心软的傻子,你没有雷霆手段。其实你若是当真去圣上面前告发,我自会把一切承担下来,不会连累你们的。”

    南弦被他说得火起,激愤道:“是,我就是个傻子,所以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自小跟随阿翁学医,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不知道害人。也许生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我却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包括你。可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算计的心思用在识谙身上,识谙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她一直在为向识谙鸣不平,他听了半晌,也无需讳言,坦率地告诉她:“因为在我眼里,除你之外触犯我底线的人,都是我的死敌,不管他是谁。向识谙是向副使的儿子,他曾叮嘱你看顾我,他曾为我阿翁治过病,但那又如何?他不该从中作梗,更不该让你刻意回避我。”说着微微乜起了眼,语气变得有些残忍,“向南弦,你如今反倒来质问我?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向识谙会有今日,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如果你不听他的摆布,如果你对我抱有三分不舍,我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调出建康?我和他,本该可以和平共处的。”

    南弦呆住了,所以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不坚定吗?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不可救药,你是个疯子……”

    他说是,“我的确是疯子,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反正我只知道全心全意爱你。昨日……昨日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今日你生气了,打我两下骂我两下都可以,撒过了气,就和我言归于好,行不行?”

    他又换了哀恳的语气,照旧拿以前的手段来诓骗她,南弦却摇头,“如果我得知识谙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丢了性命,还能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不配为人了。”

    话说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她上前几步拽得门扉洞开,让到了一旁冷冷道:“你走吧,去当你一手遮天的冯翊王。将来不管你如何风光,都和我不相干,去找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女郎,去找个全家都将你奉若上宾的门第。你明明可以让自己少走弯路,何必在我这里屡屡碰壁。”

    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丧失了反驳的底气,颓然站在那里问:“向南弦,你没有爱过我吗?为什么我从你眼里看不到半分动摇,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南弦的喉头忽然哽咽了下,是啊,他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瞎子。她这样的人,从来只会明哲保身,要她冒着风险迈出一步,已经是此生最莽撞的狂举了。如果他没有东窗事发,如果他愿意按部就班到她身边来,她对他的情义,又岂止是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可惜他对于这段感情,还是习惯性地动用了手段,如果自己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她该如何面对故去的阿翁和阿娘?如何面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识谙?

    “不要再说了。”她叹了口气道,“人活于世,总要求个心安。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就算你眼里心里都是我,我却不能像你一样,为了你,弃亲情道义于不顾。”

    如此……她终于还是抛下他了。他不是她的不可或缺,他爱而不得的痛,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缓缓点头,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若向识谙活着,我还有打败他的可能,如今他生死成谜,我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见她不反驳,他的心沉进了渊底,再多的不平和遗憾又能怎么样,今时今日,万事皆休。

    退后两步,他望着她,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回避,调开了视线。

    外面的大雨停歇下来,已然到了日暮时分,空幽的稀薄的蓝,一点点攀爬上院墙,天也暗了。

    紧握的手无可奈何地松开,掌心有风穿过,凉得透心。

    他低着头,从上房迈了出来,循着廊庑一直往前走。侍立的家仆都有些惶惑,远远站着,目送他。

    允慈应当是接到消息了,愤愤然在他必经的路上等候,一副要与他秋后算账的样子,但见他颓败,好像也犹疑起来。

    他经过她面前,垂着眼睛站定了,轻轻道了声“对不起”。允慈呆怔片刻,诸多质问忽然说不出口了,略一踌躇,他已经出了正门,渐渐走远了。

    苏合站在允慈身后,嗫嚅道:“大娘子与小冯翊王吵得很凶,二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以后还会来吗?”

    允慈负气道:“他还来干什么,是嫌没有挨揍吗?”说着大声吩咐,“你替我准备一把趁手的笤帚,就摆在大门边上。先前我一恍惚,居然被他逃脱了,下回他要是再来,我一定乱棍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再来打我阿姐的主意。”

    允慈的生命,仿佛是为了捍卫阿姐而存在的。以前卿上阳不过是居心不良,这小冯翊王却是有生死大仇,笤帚必须备得结实,打也要打得拳拳到肉。

    不过眼下更让人忧心的是阿姐,她转身朝上房去,还未进门就见阿姐背靠直棂门站着,想来先前把人撵走,已经耗光了她所有力气。

    允慈上前,搀扶她到圈椅里坐下,温声道:“阿姐同他说清楚就罢了,不要再自苦了。阿兄的事,已然如此了,再懊恼也没有用。从今往后咱们好好的,就当从来没有结识过那个人吧。”

    南弦听了她的话,勉强打起精神来,讪讪道:“我一个做阿姐的,心胸竟还没有阿妹开阔。”

    允慈却懂得她的不易,自己单纯是恨,恨小冯翊王坑害了阿兄,害阿兄丢了性命,阿姐则不止是恨,还有难以言说的愧疚和屈辱。

    不知是因为受了打击,还是之前淋了雨,阿姐当夜发起烧来,烧得浑浑噩噩,人事不知。

    允慈很着急,自己不懂医术,对着满屋子的药材也只有干瞪眼。没办法,上外面请大夫回来医治,开了退热的药,煎好伺候她服下。无奈药效来得慢,迟迟不见高热退下去,只好一遍遍打了冷手巾敷在她额头上,又擦拭她的手心脚心。直折腾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破晓,她的身子才逐渐凉下来,但人总是恹恹地,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允慈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心候在她病榻前,照料她的饮食。她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这日清早进门一看,她换了衣裳,也仔细梳妆起来,正站在妆台前,弯腰凑近大铜镜,艰难地戴她的耳坠子。

    “咦……”她皱着眉嘟囔,“是太久没戴了吗,耳朵眼儿小了,穿进去竟有些痛。”

    好在那些钩环都是金银制的,不会让耳朵发炎,痛上两日也就适应了。

    允慈仔细端详她,她脸上还有些疲态,但精神好了很多。就像劫后余生,只要闯过鬼门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着人把接诊的牌子挂出去,不多时就有病患登门了,是枢密使的夫人来看咽痛,直着嗓子说:“前两日赶上娘子不接诊,只好回去了。今日派人先来询问,好不容易等到,请娘子为我诊治。”

    南弦替她把了脉,又看舌苔,苔白而脉浮滑,是中寒上热的症候。于是开了温中清上的药,又取针来,先缓解她不能吞咽的急症。等拔了针,请她饮上一盏茶,这回喝水再也不会喉中打坝了,上官夫人满心感激,唏嘘道:“真是多谢向娘子,我这阵子每日只能喝粥,往下吞咽也如刀割一般,吓得我不敢吃东西。我原以为自己早晚要饿死,好在还有向娘子能救命,这回死不了了。”

    南弦抿唇笑了笑,“咽痛确实磨人得很,不过照着我开的方子吃上几剂,就会好起来的。等这几包药用完,再往原来的方子里添加干姜和山茱萸,水煎喝上四剂,就能收全功了。”

    上官夫人连声说好,趁着婢女抓药的当口,坐下闲聊了两句,“太医局那些医官的药,总不能除病根。我这咽痛耗了有一个月了,好好坏坏时常反复,到最后才想起麻烦向娘子……听我家郎主说,向娘子升任太医局直院了?这可是大殷开国以来,头一遭封赏女子为医官,着实可喜可贺。”

    南弦赧然道:“不过挂名而已,算不得正经医官。”

    上官夫人“嗳”了声,“如何不算正经医官?不是下了旨意,领了俸禄的吗。照我说,应当办个烧尾宴,男子高升要大宴宾朋,为什么女子授了官职却不声不响?娘子要是设宴,我可要来讨杯酒喝,好歹是大殷第一女医,也算为我们女子争了光。”

    她一番客套吹捧,让南弦很不好意思,摆手道:“本就是接替家兄的职务,不便大肆宣扬。”

    上官夫人这才想起来,也问了向直院的下落,南弦摇头道:“暂且还没有消息。”

    这一“暂且”,已经暂且了半年多。话虽没有说透,但都知道人是回不来了,再去提及,也只余伤悲。

    自己的婢女从对面的廊子上过来了,上官夫人忙岔开了话题,抚抚裙裾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副相家今日宴请,我能吞咽了,正好可以上他家吃席。”

    南弦道好,预备将人送出门,上官夫人临要走,忽然突兀地回身对她道:“今日小冯翊王也去,据说同平章事打算保媒,他前几回都断然回绝了,这次不知怎么,竟松了口。”

    满建康都知道她是他的外室,上官夫人在她面前提及是好心,毕竟都是女子,谁也不愿意眼见一位好好的女郎被男子辜负。

    南弦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笑道:“夫人想必也误会我了,我与小冯翊王并无深交,他只是来我这里看过两回病而已,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上官夫人有些尴尬,堆着笑脸含糊应了,这才带上婢女出了前院。

    南弦一直保持得当的言行,看着人从院门上出去,方垂手垮下了肩头。

    其实内心终究无法回避,虽然一再警告自己不要在意,但当从别人口中听得他的消息,还是会牵动她的心神。他要议亲了,同平章事保媒,想必是门不错的亲事。这样很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才是正理。人生的路途上短暂碰了面,很快擦肩而过,不要在心里留下痕迹……话是这样说,但隐约之中又有些意难平,究竟不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再过一阵子就好了,暂且不用想太多。后来病患不断,她忙得顾不过来,等闲下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允慈炖了鸡汤,端在凉亭里和她对坐着吃喝,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今日卿上阳来过了,放下两尾大鱼便走了。

    南弦很惊讶,“他没有来找我。”

    上阳是贼不走空,但凡登门,必定要在她这里叨扰老半天。但这回却例外,连回禀都不曾让人回禀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南弦对允慈道:“端午那日的相处,看来他发现阿妹的好处了。等下回他来,你一定要挽留他,想想有哪里能让他帮上忙。他最喜欢管闲事,只要应下,你就能与他多接触,这样一来二去,事就错不了了。”

    允慈一反常态,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却仰起来,扭捏道:“上回不是说要建个纳凉的小楼吗,我看时机正好。”

    南弦点头不迭,“可不是吗,就说找不见匠人,请他帮着张罗。”

    姐妹俩商量起来很有策略的样子,允慈见她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又有些羞愧,低着头道:“上阳阿兄早前是喜欢阿姐的,如今我又打他的算盘,很是对不起阿姐。”

    要细说起来,几个人之间的缘分总在兜转,之前允慈喜欢小冯翊王,结果自己和他纠缠不清,如今轮到上阳,又换成了允慈百般苦恼。

    南弦笑道:“上阳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呀,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况且上阳这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对我果真有那么执着么,我看不见得。既然不执着,何谈喜欢,我觉得他喜欢的是我给他偷米糕,并非喜欢我这个人。”

    说到最后,不由笑起来,那位结识多年的老友,为人有多不靠谱大家都知道。所以在南弦眼里,允慈配上阳是绰绰有余,她也想好了,待到两个人果真要说定的时候,她还得站出来为允慈做主。辅国将军夫妇那里,也得上阳彻底说通了,将来才不会让允慈受委屈。

    总之她们这个小小的家,得吸纳新鲜的人气,才能逐渐壮大起来。南弦放下了心里的牵挂,又回到往日的宁静里,为病患看诊之余,每隔五日进宫给帝后请脉,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只是偶尔也会听说神域的消息,说今日相看了人,不合心意,明日又受邀应饭局,席间谈笑自若,说起婚事便打岔……

    皇后甚为苦恼,揉着太阳穴道:“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儿子,怕是要愁出病来了。”边说边观察南弦,“莫如你们两个凑成一双吧,我看也使得。”

    南弦抬起眼莞尔,“我与小冯翊王已经许久未见了,话都说不上两句,怎么凑成一对?”

    皇后喟然长叹,嘀咕起来,“他别不是喜欢男子吧……”

    南弦听了只管笑,不拘他是喜欢女子还是男子,都不重要了。

    反正日子平静如流水,像诗词里唱的,春花秋月等闲过,她想自己终于可以走出来了。

    天气渐次热起来,院子东北角的一处小亭子,被凌霄花的根茎抄了底,地面都有些倾斜了,南弦站在亭子前看了半晌,十分惊讶于这花的霸道。

    看来趁着搭建小楼,这里也得顺便修缮一番。着人把地基挖开,将凌霄花尽数铲除,要是有遗漏,再过两年该累及正屋了。

    这日又要进宫应诊,卿上阳找来的工匠一大清早就开始运送砖瓦,她出门的时候得避让开那些担子。

    偏身挨着门廊出去,刚下台阶就瞥见一个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朝阳刚刚升起,南尹桥巷沐浴在晨晖里,迎着日光她有些看不清,手搭凉棚望过去……

    这一望,左手的药箱轰然落在地上,她浑身战栗,控制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那个人含着笑,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站定,伸手搂住她,轻声说:“其泠,我回来了。”

    第60章 宗妇。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

    她曾不止一次午夜梦回, 梦见识谙出现在家门前,也像现在这样,仍旧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 仿佛失踪大半年, 死里逃生,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他只是出门忙了一阵子,现在回来了,不曾伤筋动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然而他的臂膀温暖有力, 是活的, 南弦确认再三, 才敢相信他真的没死, 真的回来了。

    又哭又笑,把堵塞在心里的愁苦都宣泄了出来,她忙抓住他的手, 极力往家门里拖拽,唯恐他中途又消失了。

    门内的橘井和苏合, 正张罗给匠人预备解暑的凉茶,不经意回头望了眼, 两个人都呆住了,苏合不可置信地喃喃:“郎……郎君?郎君回来了?”

    识谙温煦地笑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大家都受苦了。”

    光是辩人不够,还得听声,当确认这人正是家中公子, 橘井和苏合都惊叫起来, 提裙往后便跑, 边跑边高声大喊:“二娘子……二娘子……郎君回来了!”

    南弦自是抓着识谙的手不放,她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但唇角又忍不住往下轻捺,看上去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识谙含笑望着她,越是这样看她,她越是伤心,豆大的眼泪源源不断流下来,这样的哭,比惊天动地地嚎啕更让人动容。

    识谙的笑意从唇角退去了,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南弦颔首,勉强忍住了泪,这时允慈从后院出来,在月洞门上顿住了脚,愕着两眼只管审视来人。

    识谙舒展了眉目,像往常一样唤了声允慈,“怎么,认不出我了?”

    允慈这才茫然往前走了两步,渐渐越走越急,急得飞奔起来,一下子跳进了识谙怀里,呜呜痛哭失声,“阿兄,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识谙紧紧抱住她,这失落的半年,屡屡命悬一线,没有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恐惧,不知道以往的生活有多可贵。纵然是铮铮的男儿,这时也渴望家人的怀抱,他触摸到了其泠,触摸到了允慈,才敢确定自己还在人世。允慈的哭声让他鼻子发酸,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他好不容易才努力扮出个笑脸,温声道:“阿兄好端端的,你不要哭了。”

    南弦招呼着,把他们都引进了厅房,允慈忙着询问这半年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蜀军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那日进山寻找驻军,走了不多久,山里就起了大雾。前往驻地只有一条路,须得穿过迷魂凼,那凼里丛林密集,又有峡谷,路过一断陡坡的时候,忽然马失前蹄,从坡上滚了下去。我当时撞到了脑袋,人也没了知觉,及到醒过来,天都快黑了,尝试了许多办法都走不出去,只好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寻出路。可是那迷魂凼凶险,后半夜就出毒瘴,那种瘴气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三尺以下一切如常,三尺以上被血色的迷雾笼罩住,人连站都站不直,只能匍匐在地上。”识谙平静地叙述着,但轻描淡写里,满是不堪回首。顿了顿又娓娓道,“我只好往低洼处撤,被困在一截峡谷里,毒瘴经久不散,我根本找不到路。那段时间我如野人一样,每日只能找些野果和鱼虾充饥,太阳照不进峡谷里来,我弄不清被困了多久,总有半个月吧,那些毒瘴才消散。可迷魂凼太大,身在其中无法辨别方向,常常走了半天又回到原地,那时候我灰了心,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建康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遇见了两个深山里的彝人,他们把我带回寨子,又不许我离开,那时候寨子里许多孩子生了病,我就留在那里给他们看诊。后来时间久了,那些彝人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借机混进了出山的队伍里,才终于有机会走出瓦屋山。”

    他说到这里,脸上方露出些许轻松的神色,“一出山,我就去找了当地的官员,预备回京的一切。我知道你们一定急坏了,从失去音讯到现在,整整七个月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吧!”

    允慈说可不是么,“阿叔们让我们给你建衣冠冢,说好歹有个祭拜你的地方……阿兄,你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老宅子被他们霸占了吧?他们说你死了,长房没人了,阿姐不是向家人,就把我们赶了出来。现在既然你没死,他们就该把老宅还给我们,那屋子就算闲置着,也不能落进他们手里。”

    说起这个,识谙这等好修养的人也浮起了怒色,“真没想到,家中一旦遭难,最先落井下石的是自己人。我回到查下巷找不见你们,问过张妈妈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总是一家人先团圆了要紧,余下的事,我自会和他们好好清算,不用着急。”

    识谙回来,就有了主心骨,南弦道:“这半年动荡,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阿兄回来了,我们这个家散不了了。”

    她生性平和,虽然受了很多委屈,也没有想过要讨所谓的公道。识谙深深望着她,半晌才问:“你先前可是要出门吗?”

    她这才想起来,惊道:“哎呀,我要进宫应诊来着!”不由分说站起身便往外跑,边跑边回头叮嘱允慈,“今日咱们上茶陵楼吃席……等我回来!”

    她跑得匆忙,很快出了门,登上车发现识谙跟了上来,仰首对她道:“正好,我也要进太医局述职。”

    南弦便挪了挪身子让到一边,探身道:“一起走吧。”

    她是坦荡的女郎,鲜少有扭捏作态的时候,以前自己就知道她的好,可惜从未潜心体会过。直到被困于瓦屋山,真正与世隔绝,巨大的孤单开始充斥他的内心,忽而就把重重心结解开了,如梦初醒般摒弃了毫无意义的纠结,清楚意识到什么对自己才最重要。

    他弯腰坐进车内,撑着膝头的手不像往日那样细嫩了,虎口处甚至有了裂纹。南弦忽然有些心酸,“阿兄回来之后,好好休息几日吧,让允慈每日炖汤,给你补补身子。”

    他知道自己憔悴,有些自惭形秽了,抿唇笑了笑道:“回家真好,再也不是飘零在外的孤魂野鬼了。”

    这话说得伤感,南弦心里不是滋味,开解两句后忙岔开了话题,“因你下落不明,宫中让我顶了你的职务,当了太医局直院。如今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得把职务还给你?那我就当不成官了吧?”

    她人不大,官瘾倒不小,识谙闻言笑起来,“你的直院是圣上赏赐的吧?既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更改?况且太医局又不是只有一位直院,你只管安心就是了。”

    她这才挺了挺腰坐直,“家中两个直院,总算没给阿翁丢人,是吧?”

    识谙说是,鲜活的女郎,越推敲越有其可爱之处。

    只是他不好意思直着两眼看她,小心调开了视线,只在间或状似无意地望一望她,才不会引她起疑。

    可这样好的女郎,为什么还会经受别人的欺凌呢,想起向家那些长辈的所作所为,就让他愤恨。他按捺下怒气道:“我不在,万没想到会发生抢夺家产的事?你带着允慈自立门户,定是很辛苦吧?”

    说起这个,让南弦有些分神,其实说辛苦,并不辛苦,钱是以前攒的,可以悄悄带走,房子是神域帮着找到的,连家中的仆婢也有一大半是神域安排,她有什么可辛苦的……

    但这一切,已经不用再提起了,识谙回来了,至多让她减少了些对他的恨,并不能改变什么。彼此半个月不曾再见面,除却最初几日的痛苦,后来变得麻木,渐次也就习惯了。

    遂淡然笑了笑,“还是要多谢阿翁,教会我医术,让我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阿叔们收回了老宅,也没有让我们露宿街头。”

    识谙垂眼叹了口气,她虽然大度,自己却不能等闲视之。到底因为他的不果决,才让她经受这些磨难,如果自己一早就遵从父母的安排,那些阿叔哪里还有借口把她赶出去。

    启了启唇,他想与她说些真心话,但眼看马车到了宫门前,也只好暂且咽下。

    两个人一同入宫,南弦进含章殿,识谙直去了太医局。因为脸上的轻松欢喜掩饰不住,连皇后都察觉了,奇异地问她:“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向娘子喜上眉梢,难道是有人登门提亲了?”

    南弦说不是,手上开了方子递给宫婢,搁下笔后对皇后道:“殿下,我阿兄回来了。”

    毕竟一个小小的太医局直院,不值得劳动川蜀官衙向京中派发急报,因此朝内并未得到消息。皇后听罢吃了一惊,“这么久了,他还活着?”

    南弦把他流落在瓦屋山的经过都与皇后说了,皇后也惊诧于他的际遇,嗟叹道:“真真是命大啊,蛰伏在幽谷半个月还能活下来。要是换个运气不佳的,不中毒瘴,也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

    总之感谢菩萨保佑,感谢爷娘的在天之灵,不让她为识谙抱憾终身。后来贵人娘子们的医治也尽力加快了,她还惦记着兄妹团聚,一家人上酒楼吃饭去呢。

    所以从内廷辞出来,脚下走得很匆忙,搬着药箱的宫人都有些追不上了,气喘吁吁道:“向娘子,等等我。”

    南弦索性顿下步子把药箱接了过来,和声道:“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说着快步出了云龙门。

    对面的苍龙门上,每逢她进宫的日子,都有人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小冯翊王恋慕向女医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连禁中派来侍奉日常的谒者都知道,小冯翊王对那个救过他命的人念念不忘。可惜人家不为所动,从来没有给过什么回应。小冯翊王的一腔热情泼进了沙地里,每每只能偷着远望,细想起来着实可怜。

    今天又是如此,她背着药箱出了宫门,脸上带着笑,脚下走得轻快,仿佛遇见了什么高兴事。这让一直愁肠百结的神域觉得困惑且失望,明明自己这阵子陷在水深火热中无法自拔,为什么她却能这么快抽身,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身后有谒者悄然上前来,呵腰唤了声“大王”。

    神域转回身,瞥了这谒者一眼,“向娘子这么高兴,难道陛下对她又有封赏吗?”

    这谒者是含章殿中尹手底下的人,一早被安排进了司徒官署,含章殿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通过他来传话的。今日也是如此,垂着袖子回禀:“向娘子是家中有喜事,据说失踪了半年的向直院,今日回来了。”

    神域一惊,“谁回来了?”

    谒者道:“向识谙,向直院。说是在瓦屋山被彝人所救,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回到建康的。”

    这一刻,若论有谁的欢喜能与向家姐妹相提并论,那一定是小冯翊王。他激动得简直要欢呼起来,自己与南弦之间的症结,不就在向识谙吗。向识谙死了,南弦不肯原谅他,恨也恨得有理有据;如今向识谙活着回来了,那么便不存在“害死”一说。南弦纵是气不顺,也没有道理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他再去说些软话,央求央求,她应当就会原谅他的。

    思及此,官衙里是待不住了,自己这阵子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再多的公务也是容后再说,眼下第一要务便是去找她,尽快冰释前嫌,让一切不愉快都过去吧!

    疾步走出云龙门,他想若是脚程快一些,或者能追上她。

    结果刚出止车门,便见向识谙站在马车前等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登上了车……居然还是同乘!

    他心里乱起来,半是惆怅,半是愤怒,惆怅于他们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愤怒于向识谙不知男女大防,既然说了只做兄妹,为什么还不与她保持距离。

    算了,或者只是凑巧,向识谙要入太医局述职,所以便同路了。无论如何,他能活着回建康,对自己来说是一桩幸事,终于不用再畏缩着,不敢面对南弦了。

    陈岳屹乍见向识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上前对神域道:“大王,向识谙还活着!”

    这段时间,他们这些卫官真是空前难熬,家主因与向娘子断了联系,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他们侍奉在左右,须得加着小心,才不至于引他无端发火。现在好了,向识谙没死,家主就有希望与向娘子再续前缘,他们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这还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大喜事吗。

    觑一觑家主脸上神情,果真眉眼间重又燃起了希望,转身急急登上马车,吩咐跟着前车。

    心里激动,扣在膝上的手掌无意识紧紧抓握,他已经考虑直接登门与向识谙致歉,然后求得南弦的原谅了。但向家兄妹似乎有他们的安排,马车回到南尹桥,转眼又从巷子里出来,往边淮列肆方向去了。到了茶陵楼,三个人入楼中,在散座坐下,只听见允慈热闹地招呼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要一道清蒸白条,那是她阿兄最爱吃的。

    茶陵楼楼下的宴客大厅很宽绰,四五十张食桌之间有竹帘隔断,虽不能阻挡人声,但可隔绝视线。神域示意酒博士不必唱喏,自己在不远处的邻座坐下,他们在谈论什么,隐约都能够听得见。

    兄妹团聚,喁喁都是家常的温情,愈发显得自己形影相吊。到最后听见向识谙说,以前不曾珍惜,今后要好好过日子,不知怎么,这番话让他有些惶恐——允慈将来必定是要出阁的,向识谙能抓住的家人,岂不只剩南弦一个了吗。

    南弦总是后知后觉,反正只要一家人不分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席间忙着布菜,他们说什么,她都含笑表示认同,毕竟失而复得的欢喜,能够抚平一切。

    识谙却有不满,放下杯盏道:“我让人去三位阿叔家里传话了,明日约他们来老宅见一面。宅子里搬走的那些医书典籍,都让他们还回来,这样的亲戚,往后可以不必走动了,免得给他们留有落井下石的余地,让他们仗着长辈的身份欺凌你们。”

    允慈对那些龌龊的长辈,一直怀恨在心,握着拳道:“对,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最好去官衙,当着大尹的面立下文书。我们这一支,今后不与他们往来,不要他们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识谙又与南弦打商量:“择个日子,还是搬回去吧,到底自小住的屋子,情难割舍。”

    南弦是无可无不可,听他这样说,迟迟点了点头,“那南尹桥的宅子,闲置着也无用,回头就卖了吧。”

    卖了南尹桥的屋子,遣散了神域从王府调来的人,所有联系也就斩断了。虽还有些不舍,但最后终究要走到这一步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第二日,那三位阿叔应邀来老宅,各自都有些尴尬。见了识谙还得装出亲近的模样来,掏心挖肺地说:“是大兄与阿嫂在天上保佑,让你能平安归来。总算我们向家气术未尽,宗子尚在,来日进了家庙,也可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二叔说得声情并茂,三叔与四叔连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待骨肉至亲的不舍与惦念。

    结果这场表面文章,却换来识谙的冷哼,“以三位阿叔的行径,配向列祖列宗交代吗?宗子生死不明,你们就忙着收回老宅,将我两位阿妹赶出门,莫说在祖宗面前,就算在建康城中,怕也被戳弯了脊梁骨,不配为人了吧!”

    他是性格温和的青年,从小彬彬有礼,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三位阿叔满以为面子上敷衍得过去,大不了把老宅物归原主就是了,却没想到,他上来便是一番扎心的话。

    三叔“啧”了声,“原来今日不是为团聚,是为兴师问罪吗?既然如此,倒也不妨敞开了说一说,这宅子本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不在了,日后允慈又要出阁,收归公中,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如今你回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乐见你平安,但你不该因此事质问我们,这么做,可有些目无尊长了。”

    识谙闻言哂笑,“阿叔们的所作所为,竟还有脸以尊长自居?允慈确实会出阁,那其泠呢?她自幼便长在我家,是我阿翁阿娘疼爱着带大的,在你们眼中,她是外人吗?”

    二叔很不赞同他的话,调开视线,有些傲慢地说:“她是养女,就算闹到官府,养女也不能承袭家财,她留在家中,本就不应该……”

    “不应该?”识谙道,“阿叔怕是忘了我阿翁的嘱托了,她虽是养女,将来更是向家宗妇。你们不是一直催促着,让我早些成亲吗,若我现在娶了她,不知阿叔们又该以什么脸面,向族中耆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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