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准备迎接贵客。
此言一出, 最震惊的不是向家那三位长辈,是南弦。
她讶然望着识谙,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番话, 虽然可能是为了震慑向家人, 但在她听来, 属实震撼不小。
她还记得上年他亲口说过,只拿她当妹妹看待,自己当时难过了好久,觉得辜负了爷娘, 也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和依靠。但好在她不是心细如尘的女郎, 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渐渐接受了兄妹相处的事实, 就再也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但如今,他旧事重提了,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急于拿眼神询问他, 可他却转过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三位阿叔很是不自在, “你要娶她……也好,算是遵了你爷娘的令。既如此, 我们各自回去预备,届时让你阿婶过来帮着张罗。”
识谙说:“不必了,婚仪我自己能安排。”
二叔碰了一鼻子灰, 有些丧气,“那我们总要来主婚吧,你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
识谙一哂, 冷着脸对二叔道:“你们霸占老宅这件事, 早就在建康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人知道你们不念旧情, 又何必在婚仪上出现,自讨没趣。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不要有来往了,反正早就分了家,平时也没什么牵扯。不管将来这里天翻也好,地覆也好,宗子不在,宗妇还在。阿叔们只要恪守本分,经营好自己的家,宗族中的事务,能不操心,还是不要操心了。”
他要与他们断绝往来,不认这门亲戚了,三位阿叔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好好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他日若有什么为难事,望你也不要想起我们。”
识谙拱了拱手,“不敢,请阿叔们放心。再有一件,今后祭祖就不必汇同在一起了,家庙的门开着,阿叔们想怎么祭拜就怎么祭拜,各自行事,各自便利。”
这话气得三位阿叔吹胡子瞪眼,然而没有办法,劫后余生的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样子了。他微微扬着脸,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冷漠和决绝,三位阿叔再想说什么,但见他这个样子,到底也只能怅然一叹,悻悻然拂袖而去了。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三个,一片死寂盘桓在堂上,连允慈都不知应当怎么开口说话了。
犹豫了半晌,看看阿兄,再看看阿姐,她小心翼翼问:“阿兄,你当真要与阿姐成婚吗?”
这个问题直戳南弦的心,她也惶惶抬起眼来,直勾勾看着识谙。
识谙颇为难堪,但这件事终归是要说明白的,他也害怕,再一犹豫又要错失其泠,便对允慈道:“我与阿姐有话要说,你先回房,让人重新收拾收拾吧。”
允慈走后,他抬了抬袖子示意南弦坐,深吸了口气,才把盘算已久的话说出口。
“我受困于瓦屋山期间,其实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前长于建康,总以君子自居,我分辨不清自己对你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以为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我若是娶了你,便有悖人伦,所以并不赞同阿翁阿娘的安排。但人一旦处于逆境,好像就能跳出这皮囊,真切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挂念着你。我对你,并非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这番忽如其来的告白,不在她预料之内,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婉拒,只道:“阿兄是因为受困太久,太孤单了。如今回了建康,慢慢就会从那些不愉快中挣脱出来的。”
可他却摇头,“不是因为孤单,才想与你成婚。我对你,终究是有亏欠,趁着还没错失,让我有弥补的机会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一直念叨这门婚事,我现在想来,爷娘确实比我有慧眼,也更有先见之明。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本不可能从迷魂凼里出来的,既然老天让我再活一回,那我就该弥补之前的遗憾,对你有个交代。”
若是换做以前,南弦觉得自己可能会满心欢喜,接受这场安排,毕竟从小她就喜欢识谙,他在她眼里是可堪依靠的兄长,且人品才学样样俱佳,没有什么可诟病。但如今……如今好像出了点差错,自打他与她彻谈过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份念想了,认为只做兄妹,好像也不错。
斟酌再三,南弦道:“我是阿翁阿娘养大的,向家对我的恩情,我报答不尽,哪有什么交代不交代一说。阿兄不必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也从来没有怨怪过你。”
她说得委婉,但话语间能觉察出,似乎并不十分乐意。
识谙的心沉了沉,迟疑地问:“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吗?”
这一问,让她不由激灵了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忽然便窜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明明已经不再想着他了,为什么提及他,还是让她心头直哆嗦呢。
然而这种事,最忌纠缠不清,听说近来他相看了不少贵女,想必总有一位能如他的愿吧!他有他的人生,自己也应当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于是摇了摇头,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识谙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又问:“你可是不喜欢我?讨厌我吗?”
南弦忙摆手,“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讨厌过阿兄。”
但她没有回答前半句,不管是出于女郎的矜持,还是当真谈不上喜欢,总之她有意忽略了。
等不到两情相悦,识谙在与她商谈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这不重要,成婚之后慢慢培养感情,像大多数夫妻一样就是了。
他平了下心绪道:“我明白,上次从南地回来,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伤害了你,让你心有余悸,担心我只是一时兴起,才又反复无常。其泠,这次我是深思熟虑过的,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往常很忙,困在迷魂凼那半个月,是我一生中最闲的时候,我不用看医书,不用应诊,不用研究草药,睁眼便开始自省,能看清楚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事实。”顿了顿又小心观察她的神色,“阿翁和阿娘盼着你我能成婚,我想……完成他们的夙愿。”
说到最后,只能搬出过世的父母来增加胜算了。他承认,自己是有些不堪,不想成婚时可以违背父母之命,如今改变了心意,又将父母之命顶在头上。他是有些怕,怕他不在的半年间,她与小冯翊王会发生些什么,毕竟他离开建康前,神域就对她虎视眈眈。若是她经不住他纠缠,与他生了情,那自己便只能错过了。
南弦呢,向来感激阿翁和阿娘的养育栽培,阿翁临终前还说起这门婚事,早前识谙不同意,自己也没有办法。眼下他又改了主意,她要是不应承,便是违逆阿翁,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如此好像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唯有应下。那些不经意间仍会盘桓在心头的人和事,就全放下吧,没有回头路可走,人就不会瞻前顾后了。
南弦说好,“既然阿兄下了决心,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他听后喜出望外,忙乱地抚掌在地心转了两圈,连语调里都是雀跃的味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预备起来。明日再去托人算个好日子,日子定下来,便有章程了。”说着又望向南弦,温声道,“阿翁和阿娘不在了,那些所谓的长辈也断了往来,没有人主婚,婚仪或许会简单一些,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南弦笑着,点了点头。应下识谙的求婚,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半分待嫁的喜悦和激动,像商议晚间吃什么一样简单。退一步想,或许过日子就是这样吧,自己不是一直喜欢平静的生活么,嫁了识谙,就能维持现在的一切,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
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她也开始张罗着,准备搬回查下巷了。
这日识谙和允慈都不在,她招来了清溪王府当初派遣来的人,让橘井发放了双月的月例,方对他们说:“家中阿兄平安无事,老宅也从叔父们手里讨了回来,我们合计过后,打算搬回查下巷。这处宅子暂且闲置,将来若能出手,也打算卖了,所以只需留两个人看家护院就行了。诸位辛苦半年,我很是感激,多出一月的月例,就当我对诸位的补偿吧。”
几个婆子对望了两眼,趋身道:“大娘子,我们可以跟着去查下巷老宅,不管做什么活计都行。”
南弦摇了摇头,“老宅里人手够用,不必再添置了。你们是从王府来的,回去找管事说清楚,管事必定会重新安顿你们的。”
众人都有些茫然,像孩子失了怙恃,一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南弦也过意不去,不敢再面对他们,交代完了,便匆匆回房去了。
一些要紧的书籍得归拢,让人运走,这里基本不会常住了,等到成婚前两日再回来,从这里出阁,礼仪上也算正经嫁了一回人。
收拾完一圈,她站在地心四顾,暗暗叹了口气。开门经营,最忌搬来搬去,这下子又得通知那些常来的病患重去查下巷了。她是个怕麻烦的人,总觉得诸事复杂,一点可喜之处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自从识谙与她深谈过后,她总觉得心情有些低落,好像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橘井站在院子里喊:“娘子,车在外头等着,若没什么要带的,这就回去吧。”
南弦应了声,又进里间查看了一圈,把些零碎的小东西装进包袱里。正打算往外走,迎面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照在他身后,人背着光,面目笼罩在晦暗里。
她心头蓦地一跳,顿住了步子。
他定定望着她,轻声道:“南弦,向识谙还活着,我可以当面向他致歉,求得他的原谅。”
然后抖露出来,让识谙知道他对她蓄谋已久吗?
她忽然像背负了满身秘密,很忌惮他再去见识谙,便道:“你不必去致歉了,我也没有告诉识谙内情,这件事过去就过去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那……”他挪动脚步,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他没死,你可以不再恨我了吗?”
他的神情卑微,眼神里满是祈求,南弦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来,客气又疏离地说:“识谙有惊无险地回来了,我也不恨你了,今后还望大王多多保重,好生照顾自己。”
他来不及高兴,很快又被她的后半句话击得粉碎。这是什么意思,在作最后的道别吗?不是已经不恨了吗,那么为什么还不能回到从前呢?
他不甘心,迈前几步道:“你心里还有我,对吧?我们还像端午那日一样相处,不行吗?”
南弦却往后退了两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彼此之间没有怨恨,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段时间你我应当都冷静下来了,我们原就不该有交集,如今我行医济世,你安然无恙,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结果这话却引得他发笑,“最好的安排?我每天都活得行尸走肉一样,你觉得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你避我如蛇蝎,我也想争口气,不再想你挂念你,但我做不到。朝中那些文武大臣为我保媒,我见了不少女郎,可是没有一个女郎是你,没有一个女郎像你,叫我如何与她们谈婚论嫁?我不想后悔,不想妻妾成群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你一往情深,那种感情卑如草芥,不要也罢。所以我必须趁现在和你重归于好,南弦,你是位有度量的女郎,就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作下的恶吧!”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何尝又好过。有时候很生气,生气自己平静的内心动辄被他搅乱,他还要装出无辜和委屈来,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仿佛要是不成全他,就是欺凌弱小。
可事到如今,还怎么和他重归于好?他想得太简单,以为识谙活着就可以,她却要履行在阿翁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嫁给识谙为妻了。
告诉他实话,也许他会深受打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早些接受,早些安排他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深深望他一眼,这剑眉星目,与初见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两年时间,足够让他从青春少年,长成胸有丘壑的男子。南弦觉得自己见证过他的成长,看见过他的喜怒哀乐,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自己曾经参与过他的人生,这样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心头涌动的情愫沉淀下来,她说:“我要与识谙成婚了,就在下月初二日。以前咱们有过的种种,你不要再挂怀了,都忘了吧!你生来不凡,我只是个庸常的人,你我所求不同,到底走不到一起。这次,就算你我最后一次单独相见,有些话我要同你说,如果你对父辈遭遇的不公还有恨,那就不要停下步子,要接着往前走。日后等你登高望远,我会在建康城的一角为你高兴,等那时候你再回望时,就不会因为短短的相逢扰乱心绪了,真的。”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再逗留,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往前院去了。
上房内,傍晚昏昏的暮色弥漫上来,最后的一点霞光也敛尽了。他垂着广袖,站在地心,脑子里混沌一片,连呼吸都快忘了……
过了好久,才猛地吸了口气,但周身力气全消,踉跄着瘫坐了下来。
这就是告别了吗?她打算从他的生命里彻底退场,去做他人妇了。如果说他还有理智,不过是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勉强把他牵扯住了而已。如今这头狂暴的野兽要从牢笼中挣脱出来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了、坍塌了,让他看不真切了。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她却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让他继续往前走。怎么往前走?一个失去了脊梁的人,拿什么支撑这笨重的身躯?
太阳沉下去了,暮色悄然爬上来,整个宅院变得死寂,像阴曹地府一般。过了好半晌,他才从房内走出来,拖动着步子,一步步走在回廊上。脑子里风车转动,耳边尽是“嗡嗡”地轰鸣,卫官迎上来,嘴唇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只是木木地登上马车,木木地坐了下来。
车棚一角挂着王府的小灯笼,光线穿透稀疏的竹帘,照亮他的眉眼。
他沉沉眨动眼睫,撑在膝头的手也渐渐握成了拳。初二日?这亲是他们想结,便能结成的吗?向识谙虽不足挂齿,但他忌惮南弦,不会去动他,归根结底症结都在南弦,与其绕弯子与向识谙角力,不如将心思花在南弦身上。
想明白了,横下一颗心,所有张皇无措都压进心底,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没有输。
回到王府,伧业上前来接应,亦步亦趋问:“郎主还不曾用饭吧?厨上已经预备好了,郎主换身衣裳便入花厅吧。”
他没有应,只是吩咐伧业:“把画楼上的屋子好好收拾起来,准备迎接贵客。”
伧业迟疑了下,不解地望着他,但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心下立刻就明白了,这位贵客不是别人,定是向娘子吧。
听闻向识谙活着回来了,向家有家主主持,怎么还能让向娘子住进王府呢。但他看着郎主神色,不敢再追问,反正照着吩咐行事就对了。
查下巷的老宅子里,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预备,这场婚仪纵是没有长辈坐镇,也不能含糊行事。向家这些年,接连送走了主母与家主,今年好不容易要办喜事了,阖家都喜气洋洋地。
允慈呢,虽说也盼着阿兄能与阿姐成婚,但打心底里又有忧虑,总觉得阿姐有些闷闷不乐,脸上的笑容也都是假的。
她去找阿姐说话,见左右没人,放轻了语调问:“阿姐,你果真愿意嫁给阿兄吗?”
南弦“唔”了声,“日子都定下了,怎么还来问?”
允慈支吾着,“我是怕阿姐心里有挂碍……”
那挂碍是小冯翊王,她没说清楚,阿姐也知道。
南弦果然微怔了下,转瞬却也如常了,正色告诫她:“我与阿兄就要成亲了,你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
允慈呆呆点了点头,心下却忍不住惆怅,错过小冯翊王,也许是阿姐一辈子的遗憾。但愿阿兄能在情感上弥补,让她有释然的一日吧!
第62章 最好的时机。
南弦的安排, 一向有条不紊,即便是有再大的事,也不会妨碍她看诊出诊。
这两日连着为两位孕妇开了保胎的药, 奇怪今年建康有孕的人真多, 像是约好了扎堆生孩子似的。隔两日进宫为贵人娘子们看诊, 一进宫门便被弘化殿的云夫人请去了,云夫人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比划着肚子说:“吐了,不能吃饭……娘子, 我怀上了吗?”
宫里的贵人们, 每一个都盼着自己能怀孕, 想得太多, 难免会有假孕的迹象,因此不敢直接召见太医局的医官诊治,害怕丢脸, 惹人耻笑。南弦是每隔五日便要依照惯例请脉的,所以宁愿憋着满腹疑虑, 也要等到她进宫的时候再行诊断。
云夫人眨巴着两眼看着她,边上的宫婢也如临大敌, 紧张得气都不敢喘,怕一喘,就把云夫人肚子里的龙种吹跑了。
南弦心里其实觉得不可思议, 圣上都这个模样了,怎么还能御幸后宫?抬指搭上云夫人的脉,一面问:“陛下上次留宿殿中, 是什么时候?”
云夫人伸出一个巴掌, “五日之前。”见女医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又添了一句,“再上一次,五十日之前。”
战线拉得这么长,险些就不用把脉了。既然是五十日之前,那还可堪一说,但左看右看,根本没有怀孕的迹象,便道:“夫人暂且不曾有孕,胃口不好,是脾胃失调,我开个方子为夫人调理调理吧,用了药,就不会再吐了。”
云夫人很失望,收回手气馁道:“娘子为我调理,为什么不能有孕?风水不好?陛下不中用……”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一旁惊恐的女官捂住了嘴。女官讪讪道:“娘子别见怪,我们夫人汉话不好,有时候词不达意,难免会说错话……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南弦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内人不用担心。”
云夫人却很气恼,扒开了女官的手道:“又捂我!我说实话。”
但这种实话,在宫内是不能随便说的,陛下拖着病体,尚且勤勤恳恳耕耘,结不出果子只能是土地不够肥沃,谁敢公然说种子不好?
云夫人是南疆来的,有时候脾气一上来,有股不服管的拗劲。南弦听过也只是笑笑罢了,只要后宫没人怀上身孕,那就说明陛下的身体状态很稳定。
开了方子,让宫人去太医局取药煎制,南弦和声安慰云夫人:“接着调理,不光是为怀上龙子,对夫人的身子也有益处。”
云夫人撑着脸颊灰心丧气,“没有孩子怎么办,活到一百岁也没用。”
那倒也是,如果圣上走在前面,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剩下的人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云夫人的忧伤,是所有贵人娘子们的忧伤,等闲安慰不了。南弦只好说两句顺风话,从弘化殿内辞了出来。
女官因为害怕她向外宣扬,一直将她送到宫门上,切切道:“今日娘子来为我们夫人看脉象的事,请娘子千万别泄露出去,就当是普通请脉,也莫要记录在案。”
南弦明白,颔首应了,女官才放心退回了弘化殿。前往含章殿的路上南弦还在想,云夫人不曾受孕才是好事,若是当真有孕,反倒成为心腹之患了。
猛然反应过来,不由一怔,自己为神域寸寸留心,好像已经成了习惯,总也改不掉。
算了,不去想他了,前面就是皇后寝宫,进了宫中向皇后行礼,依着惯例请了平安脉。之前开过的方子需要调整几味药,皇后对药理有些兴趣,她便娓娓与她解释,说到最后不忘顺带提了一嘴,“我观陛下脉象与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有一桩事,还请殿下多多提醒,陛下龙体尚未康复,暂且养精蓄锐要紧。”
她是女郎,虽是医嘱,说起来到底也有些尴尬。
皇后一听养精蓄锐便明白了,叹道:“宫中那群人,个个妖精一般,今日这个请陛下小坐,明日那个病了,求陛下关怀,哪里禁得了。”
南弦盖上了砚台,笑道:“所以要请殿下规劝。”
皇后吁了口气,“我自会留意的。”顿了顿又好奇地追问,“前日枢相夫人进宫,同我说起一个消息,说你要成婚了?”
南弦有些不好意思,赧然说是,“我是向家养女,早年我阿娘在时,就把我托付给阿兄了,只是两下里阴差阳错,没有缘分,婚事就搁置了。如今我阿兄从川蜀回来,商议之下打算成婚,也算了了我爷娘多年的夙愿吧。”
皇后听罢,那流转的眉目间隐约浮起安然之色来,倚着凭几笑道:“没想到你的姻缘在你阿兄身上,我原本以为你与雁还会有一段故事呢。”
南弦自是要推脱得一干二净的,谨慎道:“亲事自小就定下了,只不过总以兄妹相称,不敢往那上头想。”
皇后道:“这样也好,比盲婚哑嫁强。像大司农家的女郎,嫁了兴平侯的儿子,起先说是一门好亲,结果婚后日日被打得鼻青脸肿。她母亲带她来宫中哭诉,求我主持公道,我可怎么主持?那是人家的家事,我总不能做主让他们和离吧!”
南弦说是,不由嗟叹:“女郎挑选郎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好是坏全凭运气。”
皇后却一笑,打趣道:“我不与别人做主,却会为你做主。若是你阿兄婚后对你不好,你就进宫来告诉我,我为你出气,罢了他的官,把他流放岭南。”
南弦忙起身深深伏拜下去,“那妾就先谢过殿下恩典了。有了殿下这句话,我底气也足了,回去定要与阿兄说明白,先震慑震慑他。”
强颜欢笑,装得很好很得体,把皇后都蒙骗过去了。复又坐着说了些零碎的体己话,方收拾药箱退出了含章殿。
走在夹道里,宫墙很高,把穹顶切割成了窄窄的一道,放眼望过去,今日的天好蓝啊,蓝得摄人心魄。但热也着实热,刚入夏,地面被烤得滚烫,热浪在裙底打转,只有挨着墙根处走,才能躲避直射的日光。
小宫人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欢喜地追问:“向娘子,你真的要成亲了吗?”
南弦说是啊,“我年纪不小了,该安顿下来了。”
“那你成亲后,还进宫应诊吗?”小宫人想了想又道,“成亲之后会有宝宝吧,生了宝宝还要奶孩子,我以后可是见不到你了呀?”
“又不是一成亲便会有宝宝,怀胎也需九个月,我自然还会进宫应诊的。”南弦笑着说,“待我成完亲,给你带一盒香糖果子,感谢你这阵子对我的照应。”
小宫人受宠若惊,欢天喜地向她拱了拱手。十三四岁的孩子,比允慈还小一些,眉眼间满是天真可爱。将人送到止车门前,又小声央求:“向娘子,那香糖果子,我能要两盒吗?我还有个阿姐,她也爱吃甜食,我想给她一份,好让她一同沾沾喜气。”
南弦说好,“到时候一并带给你。”
小宫人满脸带着笑,俯身向她行了个礼,这才脚步轻盈地转身,退回内廷了。
南弦背上药箱,穿过长长的门洞,老远看见御道对面停着自家的马车。橘井撑着伞,站在树荫底下,只要一见她露面,便会疾步过来迎接。
原本一切都如常,南弦加快步子朝御道对面赶去,但在将要迈出门洞前,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口鼻。
橘井还在树下踱步,不时探身朝大门内遥望,那门洞深深,直通对面的光瀑,门内却空无一人,只有门前两个戍守的禁军,支着长枪站着。
“今日宫内有什么事吗?”橘井回头看了鹅儿一眼,“娘子怎么还不出来?以往这个时候已经下值了。”
鹅儿崴身靠着马车,实在没当一回事,眯着眼朝止车门上看了一眼,“说不定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放我们大娘子回来。”
反正人在宫内,不会上别处去,两个人便老老实实在车前等着,但一直等到未正,也没有见自家娘子出来。
橘井觉得有些不妙,心里隐约不安,细想在宫里办差其实更危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难不成陛下责难,将大娘子扣押了吗?她忙拉扯着鹅儿赶到宫门前,因那些禁军时常也会见到他们,打听一下应当不是难事,遂壮着胆子扬声招呼:“请问校尉,可曾看见我家娘子出来?”
那两个禁军头都没扭一下,生硬道:“不曾。”就再也不理他们了。
橘井愈发忐忑,转身对鹅儿道:“我在这里候着,你快些赶车回家禀报郎君,就说我们等不见娘子,让郎君想办法进宫打探。”
鹅儿忙应了声是,拔转马头就朝查下巷方向奔去,橘井仍旧站在那里,急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暗自念叨着,但愿娘子别出什么事。好不容易要成亲了,若是再生枝节,那么娘子这一生也太艰难了。
那厢画楼上,南弦好不容易才从无边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她知道被人下了麻沸散,只需轻轻的剂量,就能让人短暂失去知觉。
然而要彻底清醒,须得花大力气,眼皮千斤重似的,努力了半日才勉强掀起一线……格子窗外的日光穿透窗纸照进来,自己躺在一张好大的胡榻上,榻前坐着一个人,紫袍金冠,纤尘不染。见她睁开眼,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道:“醒了?渴吗?我给你倒杯茶。”
南弦的脑子因药物的缘故,运转有些缓慢,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神域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身,却坐不起来,视线跟随他移动,只见他缓步走到桌前,垂手握住了执壶的把手。他的指节很漂亮,白净又修长,荷叶杯在他手中,就显得格外玲珑。沏好了茶,他转身捏着杯盏过来,迈步间袍底开合,露出内衬上金银丝织就的云气纹。那煌煌气象,是凤子龙孙骨子里透出的傲慢,抿唇不语的时候与人隔山隔海,不可近观。
提着袍角登上脚踏,他在榻沿坐了下来,把杯子往前递了递,“润润喉吧。”
南弦勉强转动脑子,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止车门前,现在却到了这样陌生的环境里,看来又是眼前人使了手段。
抬起手,她气恼地拍开了杯盏,他没能握住,杯子一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打破了满室幽静。她挣扎着坐起来,哑声质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把我掳来的?”
他没有应她,耐着性子把一地碎片捡了起来,防着她下地的时候扎伤了脚。他知道她现在满腹疑虑,但他不打算向她多做解释,答非所问道:“这里很安静,我料你会喜欢的。在这里住上几日,陪陪我吧,只要你愿意,日后这里就只有你我,再也没人会来打搅我们。”
南弦心头攒着火,气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放我回去。”
他却听不得她说这个,压抑了许久的怒气隐隐上涌,回身道:“回去?回向识谙身边去吗?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总是念念不忘?是因为他不够爱你,你才贪图他的温情,还是因为碍于父母之命,你才决意嫁他为妻?”
南弦不想与他多做辩论,撑起身下床找鞋,可是找了半日,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再质问他,他调开了视线,漠然道:“被我扔了。那鞋不吉利,你穿上就跑了。只有扔了它,你才会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他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南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光着脚跳下床榻,急急要往门上去。
结果他拽住她的手腕,一下把她拽了回来,“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做客,为什么急着要回去?”
南弦使劲想推开他,然而努力半晌都是徒劳无功,男人的力气太大,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仿佛是助兴。
她挣得越厉害,他钳制得越紧,眼见她急躁起来,他干脆把她圈进了怀里,温声讨乖道:“你不是一直心疼我么?我如今亟需你来抚慰我,你为什么不能再心疼我一次?”
确实,她一直心疼着他,直到今日云夫人让她诊孕脉,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后宫若有孕,他怎么办。他是吃准了她的心软,所以一再有恃无恐。即便她不情愿,也不能动摇他,发展到最后竟然把她劫走,实在是自私得不顾他人死活。
南弦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其实再多的爱意,也会被他的不计后果消磨殆尽。他是个极端矛盾的人,明明身世可怜,却让人打心底里畏惧,明明心机深沉,却又有令人动容的纯真。
南弦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的怀抱让她感到窒息,她用了很大的力来抗拒,无奈半点作用也没有,只得板起脸向他重申:“我快要成亲了,你就不能拿出你的君子风度,成全我吗?”
可惜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半点也没能触动他。
“风度?你要嫁给别人了,还让我有风度?”他笑得古怪,摇头道,“我不会成全你的,绝不!向识谙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他,唯有你不行。世上只有一个你,让给了他,我怎么办?你对他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是续命的丹药,就算全天下人都来指责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怕背负骂名。”
南弦觉得他不可理喻,朝堂上明明步步为营,为什么到了儿女私情上,手段竟如此猖狂。
“你是仗着朝廷都盼你成婚,所以无所顾忌?”南弦用力撑住他的胸膛,试图与他拉开距离,“你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不怕宫中对你不利吗?”
他却胸有成竹,“你的话只说对了半句,不单整个朝廷盼着我成婚,连陛下和皇后也盼着我娶妻生子。如今这满建康,有谁不知道我一心爱慕你,却爱而不得?满朝文武也好,陛下也好,他们只会乐见其成,谁会在乎你是不是要嫁给向识谙?就算你真的嫁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抢回来,所以为了向识谙好,还是让这门亲事作罢吧。反正他也不是非你不可,日后再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大家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喜吗?”
他是心里有气,怎么戳她心肝便怎么说。南弦觉得他简直可恨透顶,“我一直以为你和建康城中那些权贵不同,谁知竟是高看你了。你辜负了唐公的厚望,也辱没了先吴王的君子遗风,你对不起他们!”
可惜这番话没能触动他,他敛尽了眼底笑意,一字一顿道:“你骂吧,骂得再厉害,我都不会与你计较。我的两位阿翁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比你更懂我的感受,不像你,揣在怀里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明明不爱向识谙,却要嫁他为妻,你对自己的感情都能如此潦草,真正麻木不仁的人是你向南弦,不是我。”
南弦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控诉气得不轻,再也不想同他理论了,手脚并用着,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执意要走,他拦住了她的去路,“你想离开,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说着从一旁的墙上摘下一柄金错刀,拍在了月牙桌上,“这刀是刚开过刃的,锋利得很。你想走吗?用这把刀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离开了。”
南弦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他牵起唇角冷笑了声,“疯便疯吧,南弦,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吗?你要与向识谙成亲了,我若横刀夺爱,错都在我,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宫中也不会因此怀疑你了,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总是这样,算得滴水不漏,却从不顾忌她的处境。
南弦忿然道:“最好的时机?你在我成婚之前掳走我,这叫最好的时机?你没有想过,我日后怎么在这建康城中立足,怎么面对识谙和允慈?这条路一走,便不能回头了,你怎会失策至此,你的谋略都去哪里了!”
她急得脸色发红,他却出奇地镇定,等她宣泄完一通后,冷静地告诉她:“不破不立,朝堂上的政敌我可以慢慢磋磨,但你不行。我时间有限,你下月便要出阁了,我若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他略顿了下,那双眼睛沉沉望向她,“南弦,你可相信我有办法,能让向识谙再失踪一回?可我忌惮你,害怕你生气,不曾在他身上动手。”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吧!南弦看着他,从他眼中窥出了残忍的光。他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向她阐述事实,到最后任她自己选择。
他志在必得,她要是再一意孤行,那么最后受伤的又会是识谙。就算他敞开大门让她走,她真的有勇气迈出门槛吗?
紧绷的身子终于还是垮塌下来,她蹒跚着退后两步,坐回了榻上。
惨然看向紧闭的门窗,日头已经西坠了,家里现在一定乱了套,正想尽办法寻找她吧!
神域倒心满意足,他抓住了求而不得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趋身坐在脚踏上,他搂住她的腿,把脸枕在她膝头。他在她面前总是保持着卑微的态度,卑微进尘埃里,不管她是爱、是恨,还是同情,只要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第63章 阿姐,可要我伺候你沐浴?
太阳落山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所以一切无可挽回了,对吗?
一个未出阁的女郎, 忽然失去了踪迹, 再出现在人前时, 会招来什么样的议论呢……
南弦并不是个过于注重名声的人,若是太钻牛角尖,当初谣传她是小冯翊王外室时,就该到处辟谣才是。可那次的情况, 与这次不同, 上次等同天灾, 这回却是实打实的人祸。她气恼, 但又无济于事,看着他脸上笃定的神情,头一回觉得恃弱逞凶, 有多可恶。
“今夜过去,话就说不清了, 你要的就是这个吧?”她咬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总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里吧!”
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未仔细考虑过,反倒来问她:“你还打算回去吗?回去做什么?接受向识谙的盘问吗?”
南弦简直觉得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难道你想把我圈禁起来不成?我每隔五日便要进宫应诊, 你不知道吗?”
可他不以为意,“人都不见了,还应什么诊。你再回去, 恐怕陛下也不敢让你治病了, 倒不如安心留下, 等再过两日我去向陛下负荆请罪,然后上向宅提亲,正式迎娶你。”
南弦那双满含怒气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要将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似的。
他知道她的愤怒,虽然心虚,但仍强装镇定,起身负手道:“怎么,你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了?进宫应诊本就准备放弃的,咱们可以打着冯翊王妃的名号开患坊,不会荒废了你的医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的学识,本应用在救治更多百姓上,不应囿于内廷,沦为帝后的犬马,不是吗?”
说得真是漂亮,他果真心念坚定,想好的事,便心无旁骛地实行。反观自己,早就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却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办法强势扭转。
如果这事放在以前,她大概会欣然接受吧,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自己应下了婚事,被他用这种方法阻止,实在对不起识谙。
她还是想回到查下巷,就算晚一些到家,好歹也有个交代。遂好言道:“这些容后再商议,你且让我回家,至少不要把事情闹大。”
神域并不痴傻,笑道:“向识谙定不会介意你走失半日,但要是两日、三日,那就不好说了。男人的野心很大,心眼很小,他对你的喜欢,不足以支撑起你几日的下落不明,你信么?”
她抿紧了唇,心里却在大骂。自己以前大约是瞎了眼,才会对他因怜生爱,现在看看,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有什么可令她不舍的。
但你要与他来硬的,他定会有更硬的手段回击,她隐忍良久,只好先平了怒气,调转话风道:“我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肚子饿了。你这样爱我、重视我,竟然连这个都没想到吗?”
这话令他一怔,慌忙说对,“我怎么给忘了。”
南弦哼笑了声,“还给我用了麻沸散……你是拿我当强盗,只求把人劫回来,死活不论是吗?”
他落了她的口舌,有些不安,“麻沸散的量控制得当,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任何损害。你为何觉得我会伤害你,在你眼中,我如此不堪吗?”
她偏过头,没有说话。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到门前传话,让人送暮食进来。
也就是门扉开合的瞬间,南弦看出来了,这是在清溪王府里。他果真有恃无恐,劫了人完全没想藏匿,是不怕有人敢抄他的王府找人,也或者他正盼着识谙登门,索性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早就预备好的酒菜,被鱼贯送了进来,呈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双帛制的靸鞋。
南弦看着这鞋,真是又气又恼,他是个缜密的人,换了这种鞋,就不怕她跑出去了吗?
他那厢倒很称意,舒展着眉目引她入座,抬手替她斟酒布菜,一面道:“上回与你单独对饮,还是我弱冠那日的事。前阵子你因向识谙失踪,气我恼我到今日,我这颗心,不知被揉碎了多少次……可是一见到你,无端又痊愈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南弦垂眼盯着酒,他这样娓娓说着,自己心头也默默牵痛了下。这段感情,若是他的一厢情愿有多好,自己就不用痛苦纠结了。可惜她不够坚定,沉迷于他的诸多手段无法自拔,到最后莫名与他纠缠不清,一步步走到今日。
这颗心……揉碎后又重组的不单只有他,自己何尝不是。愁肠百结,事事不遂心意,回想起前阵子的强颜欢笑,竟有些可怜自己。可她又恨他,是他搅乱一池春水,又往里头砸石块,成也在他的心计,败也在他的心计。如果不是他促成识谙去川蜀,自己不会与他反目,九死一生后的识谙也不至于忽然改变心意,要与她遵父母之命。
偏过头朝外望了眼,天已经黑透了,屋子内外都点上了灯,心里装着事,难免食不知味。
他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赶在今夜回到向宅吧!无所谓,她只管去想吧,反正说破天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独处,做什么要浪费呢,他往她盏里注酒,复又朝她举了举杯,“我敬你。”
南弦心烦意乱,想发作,又担心惹急了他,后面不好施为,只得举杯随意喝了一口。
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问她:“你在想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外面的事你不要担心,一切交给我处置就是了。”
交给他处置?最后弄个鱼死网破吗?
南弦忍了又忍才道:“神域,你我活在世上,总会有许多掣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而为……”
可他却打断了她的话,“若是有回旋的余地,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活得高兴些?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不断屈就,不断违背自己的心意吗?我知道你字字句句都向着你那位阿兄,但你还记得吗,早前是他拒绝了你。你一直盼着他从南地回来,回来后完婚,过上相夫教子的日子,谁知他根本不体谅你的处境,只肯与你做兄妹,以至向家人抓住机会就将你扫地出门,这不是他造的孽吗?如今他在川蜀历了劫,才又想起你,要与你遵什么父母之命……”他的笑意满含讥诮,“原来父母之命重不重要,全凭他的喜好,不需要时可以违背,需要时便是束缚你的利器。你向南弦分明是建康城中最有名的女医,是陛下亲封的太医院直院,如何成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你甘心吗?”
他善于撕开伪装,屠戮人心,这番话其实戳中了南弦的痛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也很厌恶识谙的反复无常,也为自己抱不平。但是怎么办,她与识谙从小一起长大,她又欠着阿翁和阿娘的恩情。在她对婚姻无可无不可的时候,识谙说要成婚,她便妥协了,应下了。
人无信而不立,既然答应了,就得说话算话。
他的妖言惑众,被她努力从脑子里挤了出去。她闭了闭眼,低头道:“我们相处的点滴,你哪里知道。”
他窒住了,是啊,自己和她相识不过短短两年,向识谙与她却是一起长大,若论交情,自己自然是不如向识谙。但那又如何,亲情是细水长流,爱情自有它的绚丽和激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又岂能混为一谈。
她胃口不好,终于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累了,要休息,你出去吧。”
他抬掌拍了拍,门外的婢女进来伺候漱口,悄然将一切都收拾干净,又悄然退出去。然后热水送进来了,换洗衣裳也送进来了,他站在一旁,笑着问:“阿姐,可要我伺候你沐浴?”
南弦脸上一红,心里大骂他不正经,他看出来了,坦然道:“礼尚往来么,当初我的药浴是你让人准备的,我沐浴中途你也一直在场,我都记得。”
南弦气道:“那能一样吗,你那时要死要活,我现在好好的,用不着你帮忙。”
他半带失望,垂袖让了一步,“那我在门前等着你。”
南弦道:“我不要你等着,你出去就是了。”
他说不行,“难道你是想把我支开,再想办法逃走吗?”
一语中的,弄得人不好发挥了。南弦支吾了下,说没有,“你为什么总是对人诸多防备,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他并不否认,只是挑眉看着她。
她气馁,烦躁道:“算了,不洗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可惜这个借口撵不走他,他说:“你只管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是不能接受的,高声道:“你这么看着我,叫我怎么睡?”
他却无辜地反驳:“先前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也一直在这里。”
南弦觉得这人实在太会混淆视听了,中了麻沸散也是他干的好事,居然还拿这个来类比。
正当她心烦,不想他忽然抛出了一句话,威力之大,让她措手不及。
“向南弦,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我,就算你不承认,也是你知我知。先前你恍惚着,叫了三遍我的名字,两遍小郎君,我听得真切。”
头顶天雷滚滚,眨眼把她劈焦了。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吧!
“你胡说。”她负隅顽抗着,“我被麻沸散迷倒了,连手脚都没有力气,怎么还会开口说话!”
他却心平气和,淡声道:“我料定你会否认,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南弦面红耳赤,握着拳道:“明白个鬼,你就是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提起繁复的袍角,慢吞吞趋身坐在榻沿上,偏头看了她一眼,“就算我诓你,你那么着急做什么?可见你不敢断言自己有没有说,因为你心虚,明明喜欢我,却要硬着头皮嫁给别人,你问心有愧,对么?”
南弦被他说得无力反驳,案上跳跃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认真凝视她,那双眸深邃如无底深渊,差点就哄得她点头了。
好在她有定力,蹙眉道:“你转过头去,别这么看着我。”
他说为什么,“你从我眼中看见什么了?让你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她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你心怀不轨,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还有脸问看见什么了!”
这话震惊了他,他愕然,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南弦呢,说完就后悔了,兀自懊恼着,怎么一时脑子没跟上嘴,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股淡淡的尴尬气氛在彼此间萦绕,她虽觉得难堪,但过后再想想,诚如他所说的不破不立,干脆让他知难而退,或许他就走了。
然而她小看了他的决心,也小看了他顺势而为的圆滑。他没有离开,反倒略显惆怅,“我以为自己毫无破绽,没想到外露至此,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南弦心头一踉跄,下意识掖了掖自己的衣襟,色厉内荏地警告:“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想不想在我,你管不着。”他淡淡笑了笑,复操着一副悠闲语调,散淡地问了句,“怎么?你又不想睡了?打算彻夜防着我吗?”
真是晦气,南弦心想,要与他玩心计,自己恐怕永远不是对手。兜了这么大个圈子重又回到原点,倒屈得她心思复杂,仿佛刻意引诱他一般。
她只得重新正了正脸色,粗声粗气道:“这回我真要休息了,请你出去,望你自重。”
这话明明说得很直白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微微仰着脖子,摆出了一副甚是不解的姿态,“以你的脾气,这么容易就屈服了?你已经决意放弃向识谙,不怕他招人耻笑了?”
南弦被他说得火起,“你不放我走,让我怎么办?我不想出尔反尔,不想让他被人耻笑,但你从中作梗,现在还反过来问我,真是不可理喻!”
所以看吧,她还是不甘心啊,只要有一线机会,她都会想办法回去。
不过再纠缠此事,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他又换了一副笑脸,温声道:“罢了,我们何必一直为个外人争论不休,我不吵你了,你想睡就睡吧。”
南弦眈眈瞪视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最后气得没辙,扭身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夜越来越深了,不知家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她知道自己身处画楼,这里四面开窗,只要走出去,总有机会下楼的。
可这人不肯离开,很是令她苦恼。她按捺了半晌,听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了,犹豫了下,悄悄回头看他。只见他坐在榻沿,一肘撑着床架支颐假寐,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睡不着吗?可是因为太亮了?”他秀目微启,边说边懒懒下了脚踏,走到灯台前弯腰,吹灭了案上的灯。
屋里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檐下的灯笼摇曳着,透进一丝光亮。
高大的轮廓漫步而来,停在她榻前,嗓音像穿过了宇宙洪荒,清晰又深刻地说:“你还记得大长公主给我下药那回吗,我在你房里留宿到三更,你就睡在我怀里,我能听见你的呼吸和心跳。那晚,你不知道我挣扎了多久,才下定决心离开。彼时我就想着,我将来一定要娶你为妻,每日抱着你入睡,再也不用避人耳目,再也不用战战兢兢。”
南弦听着,多少有些惆怅,有时候也埋怨命运不公,如果彼此都长在寻常门户,不用经历那么多异于常人的是非,到了年纪简简单单谈婚论嫁,那该多好。
也就是她这一闪神的工夫,那身影移过来,到了她面前,哀恳道:“你不要再想着向识谙了,好不好?你欠着向家的恩情,将来我们想办法报答就是了,不用非得交代一生。我的父辈,有人难以长相厮守,有人一生爱而不得,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我只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不是一直都同情我的遭遇吗,就当是施舍,再给我一个丰满血肉的机会吧!”
他说着,探过来握住她的手,低头自嘲道:“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只是抓住你的手而已,我的心便哆嗦起来……你看,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南弦没有说话,想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紧了。在她迟疑的一瞬,他靠过来,用力搂住她,喃喃说:“以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忘了有关向识谙的一切吧,他与你,真的不相配。”
南弦还在试图挣脱他,“我与你就相配吗?”
他说相配,“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要舍身报答你。你比我大三个月,女大三,抱金砖,你看多好!”
他有的时候还是带着孩子气,什么舍身报答,话里有话,真让人唾弃。还有女大三抱金砖……
南弦无奈道:“俗话里的女大三,是大三岁,不是三个月。”
“管他呢。”他把下颌抵在她肩头,自言自语道,“我说好,就是好。我说相配,就是相配,谁也不许反驳我。”
可是这样下去,就真的没有办法回查下巷了。
格子窗上隐约升起了月亮,这屋子里没有更漏,料想快到亥时了吧!她的焦急于事无补,仅凭自己,恐怕是无法离开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贴在她耳边道:“这画楼上下,到处都有人戍守,就算你把我支开,也照样走不出去。”
这一刻南弦是真的灰心了,抡起拳捶打了他两下,气急败坏道:“你给我滚!滚!”
若是疾言厉色就能让他知难而退,哪里还有今天。
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他还有闲心安抚她,轻拍她的脊背说:“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何不随遇而安呢。你听我的,安心在这里住上几日,时候一到,我自会放你回去的。”
南弦说是,“到时候我的名节全毁了,你就可以肆意作贱我了。”
他忽略了她话里的恨意,“我明媒正娶你,谁敢轻视你?再说市井中早就谣言四起,向识谙未必没有听说,今日你不见了,你猜他会不会登门质问我?”
南弦赌了一口气,“如果他来了,你打算如何?”
他也坦然,“他若是敢来,我敬佩他的勇气,自然放你跟他回去。”
她心里升起了希望,“你说话算话?”
他冷冷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如此,便还有挽回的余地。识谙是聪明人,若是宫里找不见她,定会知道她被神域带走了,要找人,头一处就是这里。
面前这狐狸,虽然诡计多端,但向来一言九鼎,只要识谙来,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要他来。
第64章 算了,都是命。
可惜,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子夜时分,外面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从街道上走过, 一路敲着梆子, 一路拖着声调长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渐渐走远了, 沉入浓稠的黑夜里。
向识谙没有来。
南弦应当很失望吧,从一开始的振奋,终于变得颓唐,最后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一定也在遗憾, 为什么她的未婚夫没有出现, 明明只要他来, 她就能从这里走出去。
其实她不懂,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自己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执拗的爱慕者,但对于其他人,他是王侯, 他位列三公,他是许多人仰之弥高的山, 甚至只要圣上出了一点差池,他就能登极称帝, 手握生杀。
向识谙到底还是有诸多顾忌啊,他没有为南弦奋不顾身,向副使的深情厚谊没有传承到他身上。南弦一直在等, 但他却知道,这种等待毫无意义。她昨日午时就被送进王府,日落前明明有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不够向识谙来讨人吗?结果他没来。
天一黑, 事情就变得不寻常了, 想必这时的向识谙已经放弃了吧,谁能接受未婚妻彻夜不归,下落不明?
当然,他也不会去报官,报官闹得沸沸扬扬,脸面就顾不成了。不管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南弦,这件事绝不会闹大。
果真等到第二日,一切风平浪静。南弦的失望溢于言表,他却心满意足地安慰她,算了,都是命。
人被强留在家里,其实他不想出门,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但是不行。朝得上,公务得处置,不能让圣上又拿住把柄。
因为后顾无忧,他的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尚书省那几位宰执见了他,说笑间都带着几分调侃,“大王是遇见什么喜事了吧,与前几日相比,判若两人啊。”
神域含蓄地笑了笑,“困扰许久的私事解决了,昨晚睡了个好觉。”
上官清是个直爽人,冲口问:“难道是婚姻大事有着落了?我家夫人近来常在向娘子处治疗喉疾,倒是听说向娘子要成婚了,不过是嫁与养兄啊……大王相中的女郎,不是向娘子吧?”
这个问题很犀利,另两双眼睛也直直盯着他,神域不由迟迟。正想敷衍,听外面有谒者传话进来,说太医局向直院求见。
众人眼神中带上一点深意,温迎还想做和事佬,尽力安抚着:“好好商谈、好好商谈。”三个人摸摸鼻子,返回各自值上去了。
神域转回身,吩咐谒者将人带到官署后的廊亭里,又命人准备茶水送去,自己则蹉跎了好一会儿,才姗姗前去会客。
向识谙身着公服坐在廊亭,那身形并未因挫折而颓废,远远看去仍是脊梁挺直。
神域凉凉一哂,举步迈上长廊,亭子里的人见他出现起身相迎,他又换上了和煦的颜色,边走边拱手道:“阿兄来了?我近日事忙,听闻阿兄从川蜀回来,一直想去拜会你,却没能抽出空闲来。”
识谙颔首,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还了一礼道:“不敢,大王客气了。”
想必昨晚上一夜不安稳吧,他眼下青影沉沉,面色也有些黯淡。神域心下了然,面上客套得很,亲手斟了茶,明知故问道:“阿兄怎么看上去有些萎顿,难道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阿兄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张口闭口“阿兄”,一副亲兄热弟模样,但识谙却知道这些政客的面目,表面的热络,不能掩盖心底的险恶。
若是照着他的想法,很想直截了当质问他,其泠可是被他掳走了,但是不能够,他已经不是初入建康的小冯翊王了。这朝堂之上的风向,慢慢都转向了他,短短半年光景,他已经有了主宰生死的能力。
纵是心里再急,再有恨,也得耐着性子先与他周旋。识谙道:“今日来求见大王,确实有件事,想向大王求教。”
神域点了点头,一派朗月清风的静好模样,“阿兄有话,只管说吧。”
识谙的那双眼睛,笔直望进他心里去,不卑不亢道:“敢问大王,昨日可见过舍妹南弦?”
神域微顿了下,摇头说不曾,“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阿姐了,阿兄为何忽然这样问?”
识谙道:“南弦昨日进宫后,便不知所踪了。家仆回来禀报,我即刻入宫寻找,但是问遍了每一道门禁,都说她晌午前后已经出宫了。找到那个每日护送她的小宫人,也说送到了止车门前,但宫门内外只有十丈之遥,候在宫外的人却没有看见她,难道人还能凭空消失吗?”
他语调急切,面色也凝重,说到最后难掩责问,结果换来了神域冷冷的一道眼神。
“人在宫中,怎会不见?”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脸上神情却全不是这么回事。那轻蔑的一睇,让人心下有了预感,这件事果然与他有关。
识谙没有打算退让,直言道:“宫里禁卫森严,若说人能从宫中消失,那满建康就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了。止车门离苍龙门不远,我料别人没留意,大王官署离得近,定有人知情。”
神域“哦”了声,“那我回去便替阿兄打听,可有人知道阿姐下落。”
他字字句句都在搪塞,要是照着情理上来说,南弦不见了,他的焦急应当不亚于他才对。结果他就这样不咸不淡,不紧不慢,连掩饰都懒于掩饰。
识谙道:“大王,舍妹曾救过你的命,她的安危,大王不在乎吗?”
话说到这里,隐约有了点剑拔弩张的气氛。神域抬眼道:“我自然是在乎的,也答应阿兄,要替你找她。但阿兄昨日不是到处找过了吗,既然不在宫中,一定在宫外某一处吧!”他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阿兄昨日为何不来找我?昨日阿姐刚走失,或许还有找回来的可能,结果你却拖延到现在。”
识谙被他问得语窒,昨天鹅儿回来禀报,说大娘子进宫后就不曾出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哪里不慎,触怒了陛下。于是即刻进宫打探,但一道道宫门森严,耗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打听清楚陛下不曾责罚过谁。
人不在宫内,但能从宫中把人劫走的,除了他小冯翊王,不作第二人想。可惜自己没有证据,若是贸然责问,他也未必会承认。这就是皇权之下贩夫走卒的悲哀,区区一个六品的太医局直院,对这等权贵来说算得了什么,就算登门,怕是连人都见不上。
他气恼了一夜,着急了一夜,却也只能等到各司上值,才能到官署来见他。结果见了面,几句话交谈下来,他就已经窥出了端倪。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犹记得当初他初回建康,看上去不过是个羸弱少年,连看人的眼神都怯生生的,谁知道两年时间成长如此之快,快到足以一手遮天。他有手段,对付政敌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帮过他的人,也一并盘算了呢。难道仅仅因为私欲,就能随意抢夺别人的未婚妻吗?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指责他来得太晚,识谙心头的怒火有些克制不住了,干脆抛开行踪轨迹,单来分析背后的隐情,“大王应当知道,我与她就要成婚了,这个时候人忽然不见了,依大王之见,是不是有人嫉恨,急于拆散我们,才会出此下策?”
旁敲侧击半日,终于要直面问题了吗?神域暗暗一哂,向识谙这等文人办事就是磨叽,明明显而易见的事,却踌躇再踌躇,连说话都是隔靴搔痒,让他提不起兴致来周旋。
现在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可客气了,他抱着胸,作势忖度了一番,“我料也是。这种事,不是为仇,就是为情。阿姐又不与人结仇,唯一说得通的,就是有人想棒打鸳鸯。”
他居然还很赞同,也承认得坦荡,一时让识谙气极。
“那么此人的行径,可是有些太过猖狂了?求而不得便用这等下作手段,他有没有问过南弦的意思,南弦会喜欢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吗?”
这番指控,就差砸在神域脸上了,但向识谙着急,自己并不着急,反正南弦好端端在他府中的画楼上待着。
“有时候爱与不爱,就差一点火候,如同烹制美食,火候到了,自然色香味俱全。”他唇角含着一点笑,望着对面的人道,“阿兄,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你与阿姐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打算成婚?难道去川蜀之前不甚爱,从川蜀回来便回心转意了吗?”
识谙紧绷着面皮道:“我与南弦,自小便有婚约,成婚早晚,不与外人相干。”
话虽这样说,心里不免也有些惭愧。早前在南地时,他就仔细思忖过与南弦的关系,自己与她兄妹这么多年,结成夫妻对她真的好吗?一直犹豫不决,一直内心拉扯,回到建康后才痛下决心,了断了幼时的婚约。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放弃了又觉得割舍不下,发现神域对她有意思,他心里便纠结起来,极端反感神域常来找她。
神域看出了他的自私,哂笑了声,“女郎的青春很宝贵啊,阿姐接连守孝,孝期一满,阿兄本该娶她的,结果又蹉跎了一年,把她拖累到二十岁。”
识谙不由蹙眉,“我是耽误了她,但婚后自会好生补偿她……”
“补偿她自力更生,以替人治病度日?还是补偿她跟你一起进深山,采摘草药?”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淡声道,“我是个俗人,在我看来阿姐这样的女郎,就应当锦衣玉食供奉着。治病救人是她的善举,不应当成为讨生活的手段。阿兄去南地这么久,家中全靠她应诊收取诊金支撑,对于一位女郎来说,担子太重。况且你在太医局当值,日后未必没有再次远赴外埠的可能,到时候她又要为你担惊受怕,这又何必呢。”
他已然在向他宣战了,摆出了谁是良配的姿态,想让人知难而退。识谙漠然看着他,从他眼中读懂了他的执拗。
不能再兜圈子了,他咬着牙问:“大王,南弦是否在你手上?”
他却沉默了良久,在他眈眈的逼视下,启唇道:“阿兄何出此言呢。阿姐不见了,我也很着急,但阿兄不能无凭无据,就断言人是我掳走的吧。”
识谙有些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道:“敢作敢当,大王。我问过允慈,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与南弦之间发生了很多。正是因为如此,你心有不甘,一切都说得通。”
神域也站了起来,他生来是人上人,骨子里的傲慢一旦发作,就透出一股权势逼人之感,微乜着眼道:“既然知道我与她发生了很多,那么阿兄为何又要横刀夺爱?说一辈子做兄妹的是你,说要完婚的也是你,她在你眼中,是兴之所至随意取舍的玩物吗?”
识谙被他说得涨红了脸,恼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寒声要求,“请大王放她回来。她是女郎,大王莫要坏她名节。”
神域凉笑了一声,“阿兄回来多日,没有听说市井中的传闻吗?向家那几个老匹夫将她赶出家门,人人都说她是我的外室,要说名节,她只有嫁给我,才算真正保全了名节,中途嫁给阿兄,这算怎么回事?”
识谙白了脸,“这种谣言全是无稽之谈,大王何须当真!南弦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的,只要我们完婚,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大王难道不想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吗?”
所以真是小看了这药袋子,还是很有几分口才的。
神域道:“让她嫁与自己的养兄,借此自证清白,大可不必吧!我与她是两情相悦,允慈没有告诉你吗?”
他步步紧逼,半点也不肯退让,识谙咬牙道:“允慈都与我说了,大王为了接近她,实在煞费苦心了。”
看来南弦一失踪,允慈便将他被派往川蜀的内情告知他了。也罢,这件事隐瞒不了,神域道:“阿兄阻止她与我见面,我为了遂心愿,将你调往川蜀,确实是我的过失,十分对不起阿兄。但这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我对阿兄的亏欠,别处弥补就是了,南弦我是势在必得,还望阿兄成全。”
这种事,是随意能够相让的吗?识谙道:“你对她势在必得,焉知我就不是?我问你,你带走她,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点神域倒很坦率,“她是被迫,但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我,之所以答应你的求婚,不过是念着父母的养育之恩罢了。阿兄若是当真在乎她,那就不要逼她,更不要挟恩求报。我想向副使若是在世的话,也定会尊重南弦自己的选择,阿兄如何就做不到呢?”
提起先辈,识谙愈发恼怒,“若我阿翁知道自己千方百计保全的人,是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宵小,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先吴王是君子,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神域闻言阴沉了脸,“阿兄的照妖镜,只会照向别人吗?向副使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阿兄还不是私心自用,反复无常。”
这一番互相指责,终究理不出个对错来,识谙已经失了和他理论的力气,“你我无需再作口舌之争,我只要南弦能回来。不论她是否与我成婚,她到底是我阿妹,是向家的人,还请大王高抬贵手。”
要放人回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神域道:“我那里好吃好喝款待,且让她在我府上小住几日吧,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然放她回去。”
识谙已经尽量好言商谈了,他还是油盐不进,他不由拔高了嗓门,“你到底要扣留她到几时?”
算算时间,起码还得四五日。这件事既然闹起来了,就得捅到圣上和皇后面前,四日之后是她进宫应诊的日子,若在应诊之前回去,那这场戏就白做了。
垂下袖子扫了扫石凳,他并未给出明确的时间,“我不急,阿兄很急吗?”
识谙恨得赤红了两眼,颤声道:“神域,你别欺人太甚。”
他却笑了笑,“阿兄言重了,向家对我有恩,我纵是欺尽天下人,也不能欺凌阿兄。”
他说一套做一套,早就不是当初初入建康城,无依无靠的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约束得了他?
识谙忿然拂袖而去,今日的谈判最终也没能有个结果。神域以为他会去圣上面前告御状,结果并没有,一时也让他唏嘘,人讨不回来就不讨了,究竟是他对南弦的感情不过如此,还是他向识谙是个无能之辈,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就选择明哲保身了?
不过这样也好,少了许多麻烦。神域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一整日在官署处理公务,如常到了时候才下值。出得宫门,就听见身后有人招呼,是同平章事,笑着说:“今日骠骑大将军回京,同僚们设了接风宴,大王一同去吧,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要是换了平常,这样的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但今日不同,他还惦念着家里的人,便扶了扶额道:“温公见谅,今日我身上有恙,怕是不能为大将军接风了。请温公代我转达歉意,等我好转一些,择个日子在阳春楼设宴,再好生款待大将军。”
温迎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这是推脱。先前上官清不是已经透露了么,他恋慕的女郎要嫁给别人了,换了谁心里都不好过。既然情有可原,就不能强求他,毕竟是二十岁的少年郎,对待感情还没有过来人的老辣,随他去吧,先容他治了心病要紧。
温迎道好,“那我先替你支应着,择日再下帖邀约。”
神域拱手长揖下去,“多谢温公。”
温迎拍了拍他的肩,老宰执表示很同情,官场上能替他周全的,就尽力为他周全吧。
送别了温迎,神域方转身登上马车,扔下一句话,让快些赶车。
陈岳屹得令,勒转马头在前面开道,不消多时便赶回了清溪。
谁知进门就见伧业上来回禀,愁眉苦脸道:“向娘子趁人不备,结了绳索从楼上吊下来,结果手上没抓紧,半道上摔了。”
神域吓得脸色大变,“人怎么样?”
伧业道:“人倒还好,小人想派侍医进去,被她给轰出来了。”
他松了半口气,一面提袍疾步进后院,一面问伧业:“屋里哪来的绳索?”
伧业道:“娘子撕了帐幔,编成了绳索。小人看过了,那索子编得结实,要不是她手上劲儿不够,就真的从画楼中逃脱了。”
可是逃出画楼有什么用,要想走出王府大门,还不是困难重重!以前只说她擅长医术,没想到动手能力不错,胆子还大。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快步登上台阶,待要进门,回身吩咐伧业,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伧业道是,在台阶前顿住了步子,看着自家郎主推门迈进去,一身锦绣衣袍,很快没入了阴影里。
第65章 他不在乎你。
拾阶而上, 上了二楼,想推门,结果门被别住了, 怎么也推不开。
他只好站在门前诱哄:“南弦, 把门打开, 让我进去。”
仰在榻上动弹不得的南弦听见他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他耐住性子等了良久,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有些着急, 拍门道:“南弦, 快开门, 让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 更让她气恼,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现在人摔了, 面子也没了,回想过去二十年, 自己从来都是言行端稳,怎么会为了逃脱看守, 攀着绳结吊下来。
可惜手脚没能并用,刚翻出窗台,下去不过三四尺吧, 就支撑不住滑了下去。这一滑虽不是脑袋着地,但后背磕在花坛边上,摔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眼下虽然缓过来了, 但用力喘气便会牵痛。她自己是行医的, 知道不至于累及内脏, 但皮外伤免不了,恐怕多处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头硌破了。
他还在拍门,一阵阵地,敲在她脑仁上。她心浮气躁,想大声斥退他,但发出来的声音中气不足,乍听居然有些撒娇的味道,“你走,不要管我。”
她说完愣了下,门外的人大概也很意外,语气倏地柔软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再生气也得让我看看你的伤,这么高摔下来,怕是要伤筋动骨了,你是医者,不会不知道其中厉害,是不是?”
南弦不想理他,拧起眉,牵过被子盖住了脸。
他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她来开门,只得说:“你要是不愿意开门,那我自己进来了。”
南弦心下一跳,暗想门都被别住了,他打算怎么进来,难道要挑开门闩吗?
两眼死死盯着房门,仔细留意门闩底下的动静,料想刀尖会从门缝中挤进来。结果判断失误,人家根本没想走正门,边上的直棂窗一推就大开,他撑着窗台一跃,翩翩落在了室内。
她想撑起身子撵他,可惜腰上使不出力气,气喘吁吁道:“谁让你进来的!”
他并不在意她怒目相向,径直走到她榻前,仔细端详了她两眼,“你伤着了吗?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她觉得难堪,扭过头说不必。
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与我见外?我告诉你,在湖州的时候我有个玩伴,最是喜欢上房下河,淘气得厉害。有一次替他阿妹捡风筝,不小心从房上摔下来,当时看着能跑能跳,没有大碍,第二日忽然昏睡不醒,没过两个月就死了。”
南弦白了他一眼,“做你的玩伴真倒霉,紧要关头就拿来死一死。”
他扬了下眉,“你不信?外力撞击,撞伤了脑子,脑内淤血凝结,最后会怎么样,还要我告诉你吗?”
可这吓人吓得不对口,她别开脸道:“我没有撞伤脑袋,死不了。”
她很固执,难以劝服,他站在榻前无可奈何,“就算没有撞伤脑袋,撞伤了后背也不是小事。我听伧业说你当时起不来了,是吗?”
她哑口无言,怎么摔下来的,居然向他描绘得这么细致,伧业真是尽职尽责。万事总有个根源,要不是他让人看住正门不让她离开,她也不会选择无人看守的窗户,落进后面的花坛里。
见她不理会,他提起袍裾登上脚踏,温声道:“让我看看,就看一眼。”结果她还是冷着脸,他束手无策,只好出言恫吓,“难道你想让我去请向识谙,让他来替你医治吗?”
提起识谙,南弦就有些伤嗟,为什么他昨天没有找来呢,如果昨天来了,自己不就能跟着他回去了吗。如今自己自救,从楼上摔了下来,要是真让他来医治,那又算什么?
万般思绪在心头,她叹了口气,调转视线看他一眼,“唤个婢女来给我上药。”
可惜他回绝了,“画楼上下没有婢女,你逃出去又被送进来,没有留意吗?”
“王府里的婢女都去哪儿了?”
他说:“有些在前院,有些在后厨。我一个男人,用不着婢女伺候,画楼里只有小厮,比起他们,还是我替你上药更妥当。”
她气得龇牙,“你是故意的吗?”
无奈她眼下毫无威势,那声调太过单薄,听上去让人心疼。他也没了和她斗嘴的兴致,偏身道:“你的气息这么弱,还要硬撑到几时?劝导病患头头是道,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便想不起来了?”
南弦瞪眼看他,无奈后背确实疼得厉害,憋了半晌,只好认命地转过身,平趴了下来。
衣裳不曾蹭破,但有隐隐血迹渗透,看得他心头打颤。探手替她解开腋下的绳结,下一步就是揭开衣裳……他的手却顿住了,明明这种时候不应该有绮思的,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想。
大概是由来单身,不知道女郎的美好吧!之前虽与她有过几次亲近,但总是摸着黑,什么都不曾看到。这回是亲眼见证,她的伤势让他担忧,但衣衫下的身体,又让他产生莫名的晕眩……
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把那薄薄的两层衣料揭开了——这一摔,摔得确实不轻,淤青之外还带擦伤,最严重的是三处渗血,应当是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伤口很深,周围的皮肤也红肿了。这伤痕累累,落在洁白的脊背上,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身材确实窈窕。清瘦、玲珑、线条分明。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郎的身形与男人相差那么多。他甚至悄悄张开五指比划了下,腰身极细处,至多也只有一拃宽罢了。
南弦则有些难耐,背上隐隐作痛,让她起了一层薄汗。尤其揭开了衣裳,即便是七月的天气,也有凉意肆虐。
这居心叵测的小子,嘴上说得漂亮,这会儿忽然没了动静,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红着脸,粗着嗓门道:“你看够了没有?”
这一喝,才让他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身,牵过锦被掩住她。回身到门前打开门扉,门槛外放着准备好的金疮药,取来仔细给她撒上。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喃喃道:“伤得不轻,应该包扎起来。可是怎么包扎呢……”
南弦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心里狠狠唾弃他,刚看光了背,又想得寸进尺。背上的伤怎么包扎,自然是绕身一圈,那前面岂不是也要失守了!
“天气炎热,不用包扎。”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想让他替她把衣裳盖上,忽然发觉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背心。一股暖意很快渗透进来,他说:“你们女郎,大多体寒吧?”
南弦抿了下唇,没有应他。自己确实体寒,医者不自医么,替病患看诊容易,但自己的身体鲜少有空调理。加之背心处也没人能替她艾灸,这些年那一块总是寒凉,夏日反手摸上去,都温热不了。
然而他的手掌,似乎积蓄着很大的力量,她忌惮他触碰,但又贪恋那种温暖,源源的热量穿透皮肉,仿佛能够直达内脏。
她暗暗舒了口气,闭上眼睛,伤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这人大多时候让人气恼,但在细微处,又有他洞悉微毫的体贴,实在让人无计可施。
换上一只手,又是一片新的温暖,他也不管她听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今日向识谙来找过我了,让我放你回去。真是个天真的人,我既然把你带来,就不会仅凭他的三言两语让你离开。如今他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说过一通置气的话,见没有成效便放弃了……他不管你了。”
南弦闻言睁开了眼睛,心里也怅惘,但仍是站在识谙的立场上考虑,没好气道:“你仗势欺人,让他怎么办?我们不过是这建康城中最不起眼的医者,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扳不倒你这样的王侯。”
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与向识谙归为一类人,这让他有些不快,蹙眉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与他不一样。还记得先前我被关押在骠骑航,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成事了,若陛下不曾病重,朝中那些宰执们也未必会管我。但这种时候,你却没有放弃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你在我这里,他瞻前顾后,要是你与他换个处境,你会不会登门来讨人?即便不成功,也一定会试一试,对么?”
南弦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说:“他不在乎你。南弦,你那一同长大的阿兄,没有将你视作珍宝。他还是有顾忌,还是舍不下面子,他不像我,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出去。你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将来要是遇见什么事,他能保得了你吗?不说别的,就说你行医济世,万一遇见不讲道理的病患,就凭他的魄力,可能护你周全?”
所以对待情敌,就要揭开他的短处,让这个过于重情的人看清楚。这不是挑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向识谙昨日没有来,今天得知她在王府,也并未登门。有时候真不知道应当赞许他谨慎,还是鄙夷他胆小。他就放着这个要嫁他为妻的女郎,逗留在其他男人府上,想必已经默认这个事实了。
南弦呢,心里有失望,但也是淡淡的,并不夹带埋怨。
识谙想必有他的顾虑吧,他自小就是个稳妥的人,办事三思而行,从来不会过于激愤。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她在神域手上,知道她安全,才没有想将事情宣扬起来。如果她当真下落不明,或许他就会着急报官了。
神域还在逗她,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南弦道:“说什么?说你小人得志便猖狂吗?”
他听了却一哂:“你与他的婚约就到此为止了,果然不破不立,我要是瞻前顾后,你们这刻应当下了帖子,广邀亲友了。”
他语气得意,却气得南弦想顶他个倒仰,“你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来,竟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不怪他一而再地放弃,怪我锲而不舍地追求吗?我从小就知道背水一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等到应诊日一过,我就入宫向皇后陈情,所有骂名我来背负,只要让我娶你。”说着在她光致致的肩头吻了一下,“你也早些做准备,来当我的王妃吧。”
肩头软软的触感,让南弦惊叫起来,又羞又恼斥责:“神域,你要不要脸!”
挨两句骂,实在算不得什么,那烙印落在她肩头,就是一辈子。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起身从箱笼里取了一套衣裙来,托着送到她面前,“你身上的衣裳钩破了,换一身吧。这是我让人照着你的身量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那就还穿我的,先前那套天水碧的直裾,你还记得吗?那衣裳你穿过之后,我一直珍藏着,你要是穿得惯,我即刻让人取来。”
南弦有些失神,才发现与他断断续续的联系下,已经产生了那么多的勾缠。有时候是真的不得不信命,这人就像个狐狸精,打从自己第一眼看见床上奄奄一息的他,震惊于他的容貌,那时候他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再三再四告诫允慈不能接近他,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告诫自己呢。所以女郎不能太注重男子的容貌,重色易生事端。如今报应就在眼前,挣不脱甩不掉,自己受他祸害就罢了,连家里也被他搅得鸡犬不宁。
甩开那一脑袋浆糊,她冷冷应了声不要,“你还好意思提起那次?要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被别驾府的人追杀!”
他听她指责,神情有些沮丧,“是啊,我总是给你惹祸,一再连累你。但你我的缘分也因此而来,要是看过诊就两散,我今日怎么能站在你面前。”
他俯首认错,但拒不悔改,南弦因碍于背上有伤,没法和他再抗争,要是自己行动自如,这会儿应当跳起来,夺门而出。
但总是这样衣冠不整,不是办法,她又不能起身,只好按捺住脾气道:“你把衣裳放下出去,容我自己换。”
他抬了抬眉,“你受伤了,自己换不了吧,莫如我来帮你……”
南弦的嗓门又抬高了半分,如今女医的持重都不见了,常被他气得失态,“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帮忙。”
他没办法,只好将衣裳放在床头,从屋里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的廊庑上,能够眺望半个清溪。近处草木葱茏,远处的房檐鳞次栉比,将要落下的太阳悬挂在显阳宫的殿顶,泼洒出一片恢弘盛大的暖金色。檐角的铁马在夕阳中叮咚,被风一吹,底下悬挂的穗子飞扬……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房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小小的不安分,受了伤仍旧不甘心,换好了衣裳便尝试打开门。结果看见他就在门前,很是失望,他一回头,她便悻悻然掩上门,重又退了回去。
他也不在意,乜起眼,望着落日余晖下的城池。从这里,正可以看见南边的丹阳城。那个小城地势很好,将来建官署、建患坊,举家搬进去,应当是个很不错的安排。
***
式乾殿内的圣上,正等着向娘子进宫来应诊。
这段时间病情略有好转了,癫症虽然隔三差五还会发作,但来势已经不如之前凶猛。犹记得头一回在朝堂上,那次是当真做不得自己的主,有那么一盏茶工夫,他连自己是谁,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后来也有过几次痉挛,却不会失去意识,眼睛也能看见周遭的人和物。
总是慢慢治吧,这女医,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但今日不知是怎么的,好半日也不见她来。圣上等不及,让人去皇后宫中询问,一旁的谒者丞欲言又止,圣上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谒者丞道是,“臣听闻了一个消息,与向娘子有关。”
圣上迟疑了下,“何事啊?”
谒者丞道:“今日向娘子怕是进不了宫了,少年人之间的纠葛,闹得沸沸扬扬了。小冯翊王爱慕向娘子,这事陛下也知道,但向娘子与向直院自小有婚约,向直院从川蜀回来后,两个人便准备下月完婚了。结果小冯翊王不答应,强行把向娘子掳走了,前几日向直院上司徒官署要人,小冯翊王压根不理会人家,到如今向娘子也没能回家,想来这门婚事是成不了了。”
圣上讶然,“有这种事?”
谒者丞说是,“千真万确。向娘子被掳走当日,臣就听黄门回禀了,当时只说是闹着玩的,也不曾放在心上。”
圣上有些着恼,“不论他们之间有何纠葛,神域不知道今日向娘子要进宫应诊吗?将人私自扣留,竟连皇命都顾不上了?”
圣上对神域的不满,从来没有消除过,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济,朝堂上大部分人心都向着神域,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大势上难以扭转,不妨碍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听闻向娘子因神域的劫持不能入宫,就火冒三丈。
谒者丞忙来劝慰:“陛下息怒,小冯翊王这件事办得失了分寸,但要是换个想法,倒也不算坏事。早前皇后殿下也好,大长公主也好,宰执们也好,都为他说合过亲事,结果一个都没成,料想他早就看上了向娘子,不过一直求而不得罢了。陛下召他回京,不正是想让他早些成亲吗,与其这样耗着,倒不如由他去,只要小冯翊王能办成,娶了向娘子也好啊。”
圣上却有些不耐烦,蹙眉盘弄着手中佛珠道:“若向娘子嫁了他,日后就不能入宫应诊了。”
一则是心有忌惮,二则是没有王妃当御医的先例。成全了神域,自己就失了个好医官,细想之下愈发气恼,这神域之恶,在于釜底抽薪,谁能担保他将向南弦弄走,不是为了让御前无人可用。
谒者丞思忖了下,试探道:“那向识谙,向直院呢?他们都是向副使的子女,向直院的医术,应当还在向娘子之上。”
圣上想了想,还是摇头,“向家人不能用了。”
他也有他的顾虑,难保神域此举不是在布局,目的就是将向识谙送到御前。将来向识谙慢慢擢升,整个太医局也尽在神域之手,到那时候自己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宁愿弃向家兄妹不用,也不能如了神域的愿。
抬起手揉揉太阳穴,唉,头无端疼起来,被控制住的癫症,似乎又有了隐隐抬头的迹象。
第66章 广防己。
隔了两日视朝, 圣上的精神显见地不太好,听着底下臣僚娓娓回禀外埠旱情,总觉有些昏昏欲睡。
瞥一眼站在前列的神域, 他抱着笏板岿然不动, 那张年轻的面孔上露出凝重老练的神情, 这些奏疏上的内容,他比圣上先知道。圣上因精力不够,应付奏对的说法都是尚书省事先准备的,难免有嚼人吃剩的嫌疑。然而没办法, 有时候脑子的运转不听使唤, 想说东, 却说西, 属实是无奈之举。
情绪低落,也是病症中的一大症候,总是提不起兴致来。御史启奏完毕, 圣上垂眼道:“先开放粮仓赈济……”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底下一片哗然, 圣上奇怪地抬起眼,见原本分列两班的队伍散开了, 一名官员倒在地上,僵硬着四肢,咬紧牙关抽搐不止。
这下他的瞌睡被吓没了, 撑着御案站起身来,发懵的脑子忽然清醒,使劲盯住了那名发病的官员。
朝堂上百官避让, 守在殿外的黄门很快进来, 将人抬了下去。但这场意外, 却让圣上窥出了些许异样,他缓缓坐回去,缓缓道:“这症状,可是与朕很像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是温迎出列,举着笏板道:“人食五谷,碰上这等急症,也是常事……”
“寻常吗?”圣上道,“左侍郎原本可有这病症?若是有,如何为官?”说着抬起一手指点,“命太医局派人好生替他诊治,再去他府上询问家眷,以前可曾犯过病,问明之后即刻回禀朕。”
这个问题很要紧,背后深意不言自明,如果左侍郎以前没有这种病,那么今天的发作,意味着什么?这癫症,岂是说患就患的,一人突发是凑巧,两人突发,那么背后极有可能埋伏着隐情。
圣上很重视这件事,因此左侍郎没有被送回去,安顿在了尚书下省的值房里。左侍郎的夫人也被接进宫来,由太医局的人会同谒者丞,仔细询问左侍郎这几日的行动与饮食。
侍郎夫人想了又想,毫无头绪,“我家郎主从来不曾得过这样的病,这几日饮食也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他常年有淋证,刚换了方子,症状像是减轻了些。我原本倒是很放心,不想今日在朝堂上无端惊厥,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想是以前隐藏的病症,遇见变故给激发出来了。”谒者丞道,“家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事亟待处置?侍郎为此挂心,才勾出这病症来?”
黄冕并不想多生事端,也试图让一切合理,颔首道:“人之七情六欲有所偏颇,便会耗损相应的内脏。请夫人想一想,侍郎近来可在为何事忧心?”
侍郎夫人被他们引导,果然考虑那些私事去了。一户人家开门过日子,哪能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侍郎这阵子在为家中幼妹和离的事操心,这个内情,需要说出来吗?
正在她斟酌再三,打算和盘托出的时候,一旁的向识谙却另辟蹊径,“夫人说侍郎刚换了药方,请问夫人,可把药方带来?”
侍郎夫人忙颔首,从袖袋里掏出叠好的药方,双手呈敬了上去。
识谙接过药方看了眼,复又拱了拱手道:“劳烦夫人,命家中仆从快马送药渣来,下官须查验药渣,才能找出病因。”
他的这番安排,令人有些不解,黄冕道:“方子有何不妥吗?”边说边接了过来,但查看之后,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识谙没有多言,转头看向侍郎夫人,侍郎夫人并不懂里头深意,只知道照着办总没错。于是托付一旁的黄门,赶紧赶回家去传话,好在药吊子里还煎着今晚上要服用的汤药,便连着药罐一同端进宫来了。
药渣被滤出来,摊在一片整洁的纱布上,识谙在里头挑挑拣拣,挑出一片捏进掌心里,转身对谒者丞道:“赵丞,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谒者丞怔了下,知道他这一见,必定是有说法。心里不由忐忑起来,这件事同圣上的癫症也息息相关,万一要事哪里闹得不好,恐怕会有一场风波。
然而他要面圣,自己不好搪塞,只得勉强应下,“请直院稍待,容我回禀陛下,”
赶往太极殿的路上,他急急吩咐身边的小黄门,把向识谙要面圣的消息告诉小冯翊王,请大王早作准备。自己则进了太极殿向上回禀,待圣上应准了,才把向识谙带进殿中来。
同来的还有黄冕,作为太医局院使,他也很担心手下这位直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给自己招来祸端。路上还在叮嘱他:“陛下的病症,自去年到现在都是令妹在诊断,直院面见陛下,说话千万要留神,稍有不慎便会触怒龙颜,祸及令妹。”
可识谙恍若未闻,快步进了太极殿,向圣上呈递了方子,拱手道:“左侍郎患有淋证,湿热客于下焦,须以清热利湿通淋为主。这是侍郎夫人送来的方子,初看没有大碍,但细看之下,臣颇为心惊,恐怕侍郎的病症,是其中一味药材引起的。”
圣上垂眼看药方,淋证和他的癃闭其实症状很相似,因此治法也异曲同工。这方子看来很有些眼熟,甚至其中几位药材,都是一模一样的。
心隐隐牵扯起来,圣上问:“你所说的,是哪一味药材?”
识谙将刚才翻找出来的一片药渣呈了上去,“防己。”
圣上对医术并不精通,即便是将这片防己送到面前,也还是一头雾水。翻看之间,听向识谙缓声解读:“防己只是这类药材的泛称,若是细论,又分木防己、湘防己、广防己,汉中防己等,真伪混杂,若不是学医之人,断乎无法分辨。臣之所以要求将左侍郎用剩的药渣送进来,就是为了确认防己的种类。左侍郎所用的乃是广防己,并非汉防己,广防己虽也能祛风止痛、利水消肿,但用量一旦过甚,便会危及性命。若轻量中毒,就如今日的左侍郎一样。”
这话说完,圣上呆怔当场,他的药方里就有防己这味药,如此说来,自己是被有心之人暗算了吗?
心里积攒着一团火,但他是天子,不能将这短处暴露在人前。极力压制下怒火,将手里的方子放在御案上,抬了抬眼道:“向直院,是否敢断言?朕的病症,一直是令妹在诊治,所开的方子,与左侍郎的方子大同小异。向直院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会给令妹招来灭顶之灾吗?”
底下的黄冕早就压制不住心里的慌张,冒冒失失道:“臣记得,这防己一说是早年一位游医提出的,但此谣言早就不攻自破了。向直院如今忽然旧事重提,可是有危言耸听的嫌疑啊?”
结果识谙淡淡一哂,“那位游医,正是下官的外祖父。当年臣的外祖称广防己有毒,被所有药商联合抵制,甚至性命都受到威胁,不得已,才推翻了这个结论。如今市面上的防己,多为广防己,就连太医局的药房中,用的也是广防己。”言罢又向上拱手,“陛下,臣述职后查看过陛下医档,臣妹所开的方子是稳妥的,防己用量不过四钱,但若超过四钱,多一钱便多一分风险。左侍郎药方上的量已达六钱,早已经是促使毒发的用量了,今日所现的症状陛下也亲眼得见了,就是四肢僵直,浑身抽搐。”
上首的帝王,这时脸色发青,已是震怒的前兆,趋身向下询问:“既然向娘子所开的药方上用量稳妥,那为何朕会出现与左侍郎一样的症状?”
一旁的黄冕汗流浃背,惊惧地望着向识谙,只盼他能控制言行,不要乱说。然而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向识谙到底还是把太医局拖下了水,“如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称量上出了纰漏。臣翻查过近两月宫禁之中所有药方,除了陛下,没有人用过防己这味药。药房中入库的分量有严格把控,精确至毫厘,只要将陛下药方中的防己总量相加,再与药房中存量作对比,就知道其中参差几何了。”
圣上咬着牙说好,“即刻着人去称量,朕就在这里等着太医局回话。”
识谙复又呵了呵腰,“抓药的医学,还请陛下严查。臣记得三年前他入太医局,是臣亲手核查了他的脚色状,他是谯郡的局生,但祖籍湖州……”
说起湖州两个字,圣上顿时一震,那眉眼间的风云瞬息万变,似乎神域被禁骠骑航后,自己身体急遽变坏的原因,也有了分晓。
谒者丞内心焦急,眼看这把火要引到小冯翊王身上了,这时候避讳已经无用,倒不如戳破了,当断则断。
“湖州?不正是小冯翊王的来处吗。”谒者丞捏着心,转头望了向识谙一眼,“向直院与小冯翊王的恩怨,陛下已知悉了,虽说夺妻之恨让人意难平,但此事事关重大,可千万不能胡乱攀咬啊。”
谒者丞意在提醒圣上,圣上自然也会忖度,目光带上了三分狐疑。
识谙却沉得住气,俯首道:“臣之事,是私事,不足以令臣在这种大事上公报私仇。陛下龙体关乎国家社稷,宁持疑不错漏,不是我们为臣的分内吗。”
这下谒者丞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讪讪退到一旁。
圣上亦发了话,速速将御药房称药的医学押解起来,复沉吟了下又道:“去司徒官署,传召冯翊王来,旁听此案。”
当然,所有涉案人等都不能放过,女医作为开方的人,自然也要拿进宫来。
南弦这几日总想着从王府出去,但没想到,自己竟是借助了圣上之力,才走出了清溪。
宫中派谒者来押人,伧业好不容易才与她说上一句话,“向娘子,我家郎主受向直院诬告,说那称药的医学是湖州人……”但话没说完,就被人隔开了。
这个消息对南弦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她知道识谙恨神域,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父辈这样尽心尽力地护持神域,他都是亲眼看见的啊,如今为了私情,就要毁掉所有人的努力,细想之下令人胆寒。
但事情已经出了,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她被带进宫,面见圣上,圣上的脸色很不好,寒声道:“向娘子,朕一向信任你,你明知防己有谬误,为何不规避这味药材,偏要给朕使用?”
南弦压下心头的忐忑,俯身道:“回禀陛下,妾记得第一次开这个方子,是在陛下上年祭天地之前。彼时陛下腿疾严重,下令要在短期内见药效,所以妾才给陛下用了这个方子。防己这味药,不论是汉防己还是广防己,确实对消退水肿有奇效,陛下用后,冬至当日顺利将大典应付过去了,就说明这个方子很可靠,不会危及龙体。今年方子虽有加减,但用量可控,妾敢断言,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一丝损害。”
圣上是知道的,方子的问题必定不大,所以向识谙才敢将这广防己一说挑起来。如今就剩防己的用量了,太医局仔细称量了药房中防己的存量,果然少了五钱。五钱虽是极小的误差,但对于御药房来说,却是天大的数字。
圣上的视线调转向神域,悠着声气道:“看来是有人在朕的药量上动了手脚,冯翊王,你如何看待此事啊?”
神域惯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垂首道:“依臣之见,当彻查太医局上下。”
圣上却一哂,“哪里犯得上兴师动众,只拷问抓药的医学就是了。”
西案那个医学被押解到了堂上,面对圣上的责问,战战兢兢道:“臣素来有马虎的毛病,有时药戥子上余下零星,随手便洒了……”
这话却招来了识谙的质疑,“你在御药房供职,竟不知道药材分毫都要入账吗?这方子的药材用量,关乎陛下龙体,你且想清楚,你可有这能力,担起如此重责来。”
南弦朝那医学望过去,他还是如常垂着双眸,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听了识谙的话,俯了俯身道:“卑职所言,句句非虚,不知直院如此引导,究竟想让卑职说什么?”
识谙有些急了,厉声道:“你是湖州人,却从谯郡入仕,湖州也设有太医局,若论等级,比谯郡更高,你为何舍弃湖州而投奔谯郡,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那医学缓缓抬了抬眼,“湖州太医局等级是高,门槛也高,卑职不像直院,祖上无人学医,自然也没人为卑职引荐。谯郡太医局中,有卑职的师长,成为局生比湖州更容易,卑职从谯郡入仕是取其便利,这样解释,不知直院是否满意?”
旁观了半晌的神域听到这里,终于撩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罪。臣之罪过,就是从湖州来。臣原先并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牵扯上臣,如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罪责在于臣与这位医学是同乡。同乡有罪,臣也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是生是死,臣担着就是了。”
这样负气的一番话,倒弄得圣上有些下不来台了。若是单凭他们都是来自湖州,就把罪名按到神域头上,确实说不通,事情传上朝堂,免不了又是一轮唇枪舌战。但圣上知道,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神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被他几句话便塞住了口,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圣上面色凝重,那双眼锐利地扫视了堂上众人,沉声道:“冯翊王起身吧,稍安勿躁,暂且也无需推脱,朕就不信,挖地三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左侍郎在朝堂上发作,朕才惊觉其中有隐情,若属实,那便是弑君的罪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说着将视线调向门外,“下令昭狱,对这医学严加拷问,另派人赶往湖州彻查,将他从医的履历盘查个彻底。还有这广防己,既然这味药材有毒,为什么会入太医局?黄院使……”
圣上点了名,吓得黄冕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应了声是,“臣身为太医局正使,对局中事务多有失察,请陛下恕罪。但这广防己,虽早前有人质疑,也不过被视作哗众取宠的谬论,根本无人相信。且如今市面上汉防己产量低迷,各处药房患坊所用都是广防己,从未有人因此中毒,可见向直院所言非实,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倘或陛下问起,汉防己产量是否少到供应不得内廷,那么自己与药商的那些勾连,怕是要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冯翊王却替他解了围,向上道:“陛下问及御药房药材,臣不敢隐瞒陛下。臣有故交做药材生意,太医局中所供的药材,是由臣向黄院使举荐的。”
黄冕乍听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与他素来没有太多交集,甚至上次还是自己给向娘子泄的密,他能不计前嫌,紧要关头帮他一把,如此生死大恩,委实让黄冕感激涕零。
太医局在职官员中饱私囊是大罪,但若是卖情面采购药材,那就无关痛痒了。
小冯翊王朝自己看了一眼,黄冕立刻会意,“是是是,臣见有大王担保,自然不会存疑。”
识谙听得蹙眉,语调里带着嘲讪,冷笑道:“真是处处少不了小冯翊王。大王手眼通天,连御药房中供给的药材都与大王有关,那么区区一位医学,对大王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吧!”
退在一旁的南弦见他这样紧咬不放,对这位阿兄的景仰,慢慢像春冰融化,慢慢消失殆尽了。
她实在没想到,识谙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无法理解男子的尊严吧,三个人之间的纠缠,怎么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由一张药方引发这么多变故,他就没有想过,大有可能将她也牵扯其中吗?神域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想来他对他的恨,不单是因为掳走了她,还有川蜀之行导致的苦难,也一并都算在了神域头上。
既然如此,事情就得有个了断,她福身对圣上道:“先前重新称量了御药房库存,防己少了五钱,妾不曾听错吧?”
圣上微扬了眉,“向娘子有何高见?”
南弦道:“陛下癫症发作前,妾为陛下开过五日用量,方子上每日四钱,若算上缺失的那些,就是每日五钱。每日五钱,连用五日,绝不会导致广防己毒发,陛下若是不信,妾愿意亲身试毒,给陛下一个交代。”
第67章 防风.
此话一出, 神域和识谙都乱了方寸。
识谙忙向圣上陈情,“臣妹学艺不精,小看了广防己的毒性, 还请陛下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的方子上, 原本开的就是四钱, 药量被人私下添加,该追责的是那医学,与臣妹无关。退一步说,就算要试毒, 牢中有待处决的人犯, 大可让他们试毒, 不必臣妹亲自赴险。”
南弦眼中半点波动也无, 淡声道:“一切由我的方子引发,理应由我自己试毒才对。”
识谙被她的执拗弄得心烦不已,碍于在圣上面前不便多说什么, 只是压低嗓门叱了声:“你何必往自己头上揽事!”
南弦望着他,不知怎么, 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从川蜀回来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阿兄了。原本广防己这件事, 若是能隐瞒,自然隐瞒一辈子对大家都好。结果现在被他挑起,为了救那医学一命, 为了把神域摘出来,以身试毒是最快平息这场风波的办法,也是完全消除圣上戒心的唯一途径。
“是药三分毒, 当初外祖曾说过, 广防己超过六钱便会毒发, 陛下的癫症,绝不是这五钱药量引发的,这点妾敢断言。”南弦转身对圣上道,“妾入禁中之后,向黄院使探听了左侍郎的症状,除四支僵硬,浑身痉挛外,还伴有高热呕吐,这与陛下的症候完全不一样,如何就断定是广防己引发的呢。如今说什么都不能自证,唯有照着用量再试一次,才能打消陛下顾虑。妾愿意亲试,若果然毒发,就算是对妾错开方子的惩罚,是妾咎由自取,不与他人相干。”
她的这份决心,弄得众人都惶惶,连圣上都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当答应她。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神域拱手回禀:“向娘子是女郎,女郎与男子体质不同,试药的结果自然也不同。若一定有人要试药,臣愿代她,请陛下恩准。”
这可好,一来一往地,竟成就了他们互相成全的戏码,这也算患难见真情吧!
南弦确实没想到,神域在明知广防己有毒的情况下,还愿意挺身而出替代她。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眷恋有之,戏谑也有之,虽然可说深厚,但未必经得起生死考验。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能换来他这番表态,饶是南弦这样迟钝的人也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怀疑了。
众人都看向圣上,等圣上一个决断,对圣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考验。若问他的内心,当然很愿意让神域亲试,但不能够。要是应允了,兄友弟恭的表象便彻底打破了,神域还没留下子息,没到死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违心地反对,“ 冯翊王是国之栋梁,怎么能够以身涉险。”
神域却道:“臣不过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罢了,请陛下成全。”
然而这件事,断乎不能够,他有这份心意,南弦已经很感动了,便对圣上道:“妾敢开这方子,就有十成把握。口头作保都不算数,只有亲身检验,才能向陛下证明清白。”
圣上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就准向娘子所奏吧。”
神域急起来,“陛下,这种事,万不该由她来承受……”
圣上的视线飘忽过来,“那按着冯翊王的意思,该由谁来承受?朕吗?”
万钧之势压下来,好像不由得人不屈服了。
谒者丞暗暗向他使眼色,这件事既然闹起来,就必定要令圣上信服,才能让所有人从漩涡中脱身。虽然向娘子此举风险极大,但至少为他争取了时间,若是有什么筹谋,可以趁此时机实行,即便有变故,接下来也好从容应对。
可神域心里的着急,岂是旁人能体会的。明明向识谙除了湖州这个把柄,没有别的方法证明他与那个医学有关,所能利用的,也仅仅只是圣上的猜忌罢了。眼下南弦掺和进来,偏要证明五钱广防己对人体没有损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若当真没有损害,圣上的癫症从哪里来?自此之后的疾病缠身,又从哪里来?
这糊涂的丫头,却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这让他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再要向圣上求告,也没有任何用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护着她,遂道:“臣乞陛下,这几日让臣伴在她身边。臣实在不能放她一人试毒,若有变故,也好尽快施救。”
圣上暗暗一哂,心道真是个情种,与他阿翁一样。这向娘子虽然样样俱佳,但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堂堂的王侯,犯得上这样卑躬屈膝吗。
算了,年轻人的爱恨情仇,他是没有这个心力去体会了。神域要伴在她身边,为了药效不失公允,绝不能够答应。
圣上沉吟了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娘子试药这几日,便暂居在客省吧,除了送饭送药的,不得再见旁人。冯翊王若是牵挂,在客省中择一处陪同也可以,但朕会命谒者令派人看守,这期间就不要接触了,待五日之后向娘子若安然无恙,你们再团聚就是了。”
政令已经下了,没有人能违抗,外面进来的谒者要将南弦送往客省,临行前识谙惨然望着她,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弦知道他这刻后悔了,按着他的设想,圣上会因猜忌迁怒神域,只要猜忌,他报复的目的就达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向圣上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五钱广防己,也许真的会要了她的命,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他又岂会愿意看见她落得那样惨淡的下场。
然而一切既然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南弦迈出门槛前,偏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怨恨和责备,只是无声地问他,回想前因后果,今天的决定值不值得。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舍和羞愧,她轻叹了口气,至亲的人啊,最后弄成这样,不知阿翁和阿娘在天之灵若是得知了,又会是怎样的感想。
没有再停留,她跟着谒者赶往客省,煎制好的汤药不多久也送来了,她在谒者令的监督下,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谒者令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彼此也算相熟,待她用完了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探手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来,打开看了眼,里面装着各色香糖果子。谒者令笑了笑,温声道:“汤药苦得很,向娘子用个糖果润润喉吧。”说罢也不停留,微微一颔首,退了出去。
低头看看这糖果,花花绿绿,让人心情不那么郁塞了。捏一个填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从舌尖扩散开,困顿的日子里有这样的安慰,也觉得暖心。
只是进了这里,等同囚禁,这五天时间,除了早晚有人送饭送药,几乎没有一个能交谈的人。她想起神域被囚骠骑航,也是这样一日日地延捱,自己刚进这里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他那二十日,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百无聊赖,起身四下看看,客省是用以接待外邦使节的,屋子里妆点得很别致,也有异域的风情。高高低低的帐幔垂落,窗户建成圆形,窗格子漆成了朱红色,试想一下圆月东升,攀上窗棂的时候,应当很具诗意吧!
伸手推了推,还好窗户可以打开,能够看见外面的风景。但这回开窗却别有惊喜,对面距离三丈远的地方有间客房,那间客房的窗户正对这里,窗前站着个人,见她开了窗,朝她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
南弦忽然发现,原来这小狐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机再深,仍有赤诚的灵魂。虽然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对她,但女郎家,真的很容易感动,也极愿意做那个男子眼中,万中无一的人。
什么都不用说,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在窗前坐了下来,原先还感觉寂寞,见了不远处的他,心情就好了许多。
神域那厢,知道她是为了尽快消除圣上对他的怀疑,但这代价付出得太大,大到他无法承受。
她虽言之凿凿,说五钱广防己不会引发圣上的癫症,但其中内情,他岂能不知道。他不敢想象五日之后是怎样一番景象,就算没有毒发,服下这么多汤药,对她的身体是否有损害?
外面的事,他不需要操心,只是担忧她,一刻也不敢远离。他努力扮出笑脸,但私底下一颗心都快熬碎了。只要能见到她,必是深深地张望,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不适,那么这场试药,就该立刻叫停了。
可惜不便交谈,这里有人看守,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禀报到圣上面前。这三丈的距离也是一条鸿沟,他走不过去,不能就近接触她,但好在他可以在外走动,枯燥的日子便有了些调剂。
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里没有更漏,也不知道时辰。南弦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原本一开窗就能看见他,但今日不知怎么,对面窗内空空,她不由感觉失望。转念想想,那医学的事还需处理,圣上不是派人往湖州彻查了吗,也不知会查出什么来,他陪她关在这里,那件事就不管了吗?
结果正在她惆怅的时候,见他捧着一捧花,慢慢走进了窗内。那窗是最好的舞台,他的一举一动都囊括在其中。
公子、繁花,面前还摆着一只陶罐。他有极高的审美,煞有介事地将摘来的花,按着君臣佐使仔细插好,然后招来谒者,给她送了过去。
女郎总是醉心于这种小情调,南弦得了花,心里欢喜,然后听见他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喉头有些发哽,埋藏的那点小小不平,因他的抚慰,好像也可以放下了。
她低头抚抚花瓣,稍稍调整,然后捧进去放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它。
“南弦……南弦……”他还在唤。
南弦走到窗前,他问:“你背上的伤,还痛吗?”
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强装坚强了,抬起手比了比,“还有一点点。”
他拧起眉,想了想道:“我让人送金疮药来,找个宫人替你上药。”
南弦说不必了,“过两日就会好的。”
他沉默下来,深邃的眼睛望向她。南弦读懂了,给了一个安慰的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早一碗,晚一碗,自己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多药。以前劝人准时服用,轮到自己了,也由衷觉得这药好难喝,难喝得令人作呕。
好在有他在,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她解闷。今日插花,明日又扎风筝,扎完了让她出主意,应该往上面画什么。
第四日他又唤她:“南弦,你来……”
她走到窗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截细竹,舞剑给她看。轻灵的剑花,舒展的身姿,真有翩若惊鸿之感。她看得出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赞叹,这样的人,是上天最精妙的杰作吧。就凭这脸,这身条,但凡稍稍用心,没有女郎能拒绝得了。
暗笑着叹气,自己也是个俗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这几日他一直陪着她,即便只是远远地,不能接近,也让她感觉有了依靠,不是不知前程,盲目奔赴了。
但越临近第五日,他的忧惧越彰显,后来索性不关窗了,嘱咐她也把窗开着,只要有变故,好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心惊胆战地盼着时候快到,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奇异的是最后一碗药用完,圣上的症状没有在她身上体现。他感到疑惑,但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陪她一同去了御前。
圣上仔细辨别南弦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抚着手中佛珠道:“看来果真不是汤药的缘故,但左侍郎中毒,又作何解呢?”
南弦道:“任何药物一旦过量,纵是人参鹿茸也会伤身。妾看过那张方子,除了防己,还有虎杖、木通等,这些药材的用量也过了,左侍郎因此惊厥,本就在情理之中。”
圣上迟疑了下,“朕的症状,果真与左侍郎不同吗?”
南弦说是,“左侍郎一旦停药,便不会再发作,陛下可以差人再探。”
圣上自是盼着自己的病□□出有因,如今看来一切无望了,闹了半日空欢喜一场,不由有些沮丧,倚着凭几勉强支应:“向娘子受委屈了,喝了这几日汤药,回去好生将养吧。”
南弦道是,褔了福,与神域一同退出了太极殿。
出宫自有谒者陪同,这谒者是谒者丞的亲信,趋身为他们引路,一面道:“称药的医学,在昭狱内畏罪自尽了。湖州那头也传了消息回来,他虽生在湖州,但家中已经没人了,十来岁拜师学艺,跟随师父去了谯郡,鲜少再回湖州老宅。”
南弦转头看了神域一眼,神域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走出止车门,门外有王府的马车等候着,神域搀她登了车,轻声道:“查下巷不是你的家了,别再回去了,跟我回清溪吧。”
南弦却摇头,“我和识谙还有话要说。”
他没有阻止,颔首说好,但那汤药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待远离了显阳宫,他才偏身追问:“为什么陛下用药之后毒发,而你却没有?”
她随口胡诌:“因为我是女子,他是男子。”
他不信,“你又在糊弄我。”
她这才低低嘟囔起来:“仅凭一味广防己,就想达成目的,却不曾想过万一事发,谁也逃不掉吗?你说你只懂下毒,不会解毒,这点我倒是相信的,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她把他损了一通,让他哑口无言,半晌摸了摸鼻子道:“我以为这方法很高明,原来不是么?”
车外日光如瀑,她微微眯起了眼,不留情面地应了声当然。
她话不肯说透,更加引发他的好奇心,不住追问着:“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快告诉我吧。”
所以这小狐狸,也有技穷的时候啊。南弦见他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里的气也顺了,缓声道:“我开的那张方子里,防己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要紧的是那一钱防风。在宫里这么长时候,我知道陛下有每日用肉苁蓉的习惯,防风与肉苁蓉相背,再与广防己配伍,才能在短短五日内见效。”说罢无奈地望了望他,“其实我一直问心有愧,从阿翁那里学来的医术,竟变成了害人的手段。”
“你是为了救我,否则我这刻还在骠骑航囚禁着。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缜密,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南弦摇了摇头,这种事根本不值得称道,他越是惊叹,她越是惭愧。
但神域的眼神里却满是敬仰,靠过来纠缠她,“不愧是我魂牵梦萦的女郎,我没有看错人。”
她嫌弃地推了他两下,“哎呀,怪热的,自己坐好。”
可是拗不过他,他那粘缠的劲儿天下无双,靠在她肩头只管诉衷肠:“在客省那几日,我能看见你,却够不着你,心里很是着急。我怕你会毒发,怕你得不到救治,怕你会危及性命。经历了这一次,我愈发笃定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今生今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南弦嗫嚅了下,本想再矜持一番的,到最后还是偃旗息鼓了。
罢了,这人毕竟有些可取之处,虽然心眼密得如同筛子,但只要一心过日子,勉强可以将就。
马车缓缓到了查下巷,她跳下车道:“你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我得自己解决。”
他没办法,送她进了门,站在那里不肯离开,见她抬手摆了摆,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娘子回来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后院,家里的人一窝蜂地迎出来,允慈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最后瓢了嘴,呜咽着唤了声“阿姐”。
南弦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手,问:“阿兄在家吗?”
话刚说完,便见对面的廊庑上出现个身影,神情落寞地,遥遥望着她。
南弦朝他走过去,他转身引她入了厅房,替她把过脉后才道:“泄之过甚,伤了气血,接下来好生滋补吧。”
南弦收回手,抬眼望向他,他却刻意回避了她的视线。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启唇道:“五钱广防己,不至于令人毒发,阿兄失望吗?”
她的话,让他面红耳赤,转过身道:“我极力替你撇清,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你何必非要参与进去?你这么做,都是为了神域,为了保全他,不惜以身试毒,你当真有那么喜欢他吗?”
这番指责有理有据,她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顿了顿道:“我记得阿翁的托付,也见过唐公为了保全他,宁愿自己赴死……”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识谙截断了,“就因为父辈极力维护他,不管他做出多过分的事,我也必须迁就他吗?他暗中使手段,把我调往川蜀,又在你我筹备婚事的时候劫走了你,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与他计较,应该放任他为所欲为,把你拱手相让,是吗?”
他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必再论对错了。南弦问:“左侍郎的那张药方,是你安排的吗?”
他略怔了下,但也不讳言,“他的淋证一直不能根治,便开始病急乱投医。我让人扮成游医,给他开了这个方子,只服了一剂药,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这番话却让南弦唏嘘,他们都懂医术,到底都用医术为自己谋了事。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守不住初心,没想到纯质如春雪一样的识谙最终也不能免俗。
让左侍郎在朝堂上病发,再引发圣上的怀疑,这个饵抛得很好,若不是自己事先留了一手,圣上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事不了了之了,他最后的目的不曾达到,但却害了医学一条性命,着实是造孽。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八月初六。
但其余的话也没有必要多言了。
南弦道:“你我的婚事, 就作罢吧。我被神域掳走几日,恐怕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再与你成婚, 对你不公平。阿兄, 我还记得你从南地回来时, 同我说过的话,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纵是不能结成夫妻,也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识谙脸上的神情变得悲戚, “那次的话, 可是伤害了你?你一直记在心里, 一直怨我, 是吗?”
南弦也不讳言,颔首说是,“你去南地那段日子,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回来娶了我, 完成阿翁和阿娘的遗命。阿兄,其实我自小就钦慕你, 但终究是有缘无分,你只想与我做兄妹。后来不知怎么,横插进一个神域,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慢慢他就与我走近了。”
识谙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前半段话上, 惶然问:“你喜欢过我吗?曾经心无旁骛地想嫁给我吗?”
南弦有些脸红, 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 那些深深的喜欢埋藏在心里,从来也没有让他知道。
识谙却是失魂落魄,才知道多重要的感情,因他的自以为是而失之交臂了。
他们一起长大,朝夕相对,他一直以为她只拿他当兄长,所谓的婚约也只是父母的一厢情愿。他是太过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了,以为她是被收养的,为了报恩不得不答应,他不想强迫她,才赶在她拒绝之前违心地替她说出口……原来是他会错意了。
多少的错失都是源于误会,现在想来,如此意难平。
他红了眼眶,迟疑良久才问:“那你现在,对我可还有半分留恋?”
南弦缓缓摇头。她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不下两个人,早前的识谙退场后,神域便死皮赖脸地挤了进来。她也尝试过,想把他驱逐出去,但始终没能成功。将来的日子,要是没有意外,那人应当是常住下来了。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挣扎了,一辈子能遇见一段真情,也就够了。
得到了她的答复,最后一点支撑他的力气也被抽离了。他倒退两步,坐进圈椅里,垂首苦笑:“我错就错在瞻前顾后,错在没有与你好好商谈过。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这样就不会武断地替你拒绝我自己,弄得今天这样了局。现在再说什么,好像都太迟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想对付他,却没想到也连累了你,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南弦说不,“我对阿兄,谈不上恨。我说过,咱们始终是亲人,亲人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呢,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将来也不要再提起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急切道好,“你先回房歇着,我去替你配些补气血的药。”
可惜被她回绝了,“南尹桥的屋子,总是空关着不好。我想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病患往来,找不见地方。”
所以她是打算与他们割席了,嘴上说着还是至亲,心里已然开始见外。识谙想挽留,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纠结半日只能应承,“若什么时候想搬回来,这里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随时可以回来。”
南弦说好,原本想客套一句,若他有事也可上南尹桥来找她,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略站了站,踅身从厅房里退出来,出门便看见允慈在廊上站着,到她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垮着脸道:“阿姐,阿兄做错了事,你看着自小的情分,原谅他吧。”
南弦拉了她的手道:“我不怨怪阿兄,我也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
允慈这才露出笑脸,“那阿姐晚间喝鸡汤么?我这就去准备。”
她说着就要走,被南弦拽住了,回身纳罕地问:“怎么了?不爱喝吗?”
南弦说不是,“我要回南尹桥去,往后就住那里了。你若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反正那里有你的院子,得闲可以住过来。”
这让允慈两难,既想跟着阿姐,又舍不得阿兄,到底哭出来,抽泣道:“我们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吗?阿姐,阿翁过世之后,我们三个就相依为命,现在你怎么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了?你还是怨怪阿兄,也不要我了。”
允慈一哭,南弦就心疼不已,忙搂在怀里安慰。她年纪还小,不懂里头缘故,她只好细细告诉她:“我原本是要与阿兄成亲的,但因为小冯翊王,如今弄得不成事了,要是再留在家里,会妨碍阿兄日后婚配,连你说合亲事,也会受牵累。”
允慈还是不能接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吗?”
南弦摇头,“没有谈及婚嫁还可以,一旦谈及了,又半途而废,就再也不能住在一起了。”
允慈抽抽搭搭,万般不情愿,但阿姐决定的事,等闲改变不了,只能含泪答应了。
南弦让鹅儿套好车,把她送回了南尹桥,鹅儿是向家的家仆,但心里又向着她,送到门前盘桓不去,还是她让他回查下巷,他才垂头丧气走了。
不过一进门,门内却还是如常,那些被退回王府的人又回来了,依旧各司其职,一派忙碌景象。
伧业在前院候着,见了她,笑道:“郎主吩咐了,这阵子要好好为娘子调养,娘子这几日什么都不要管,只需将养身体。郎主下半晌回官署处置公务去了,等略晚一些,再来看望娘子。”
如今一切都被捅破了,那小狐狸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南弦无奈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卧房,合衣躺了下来。
连着五日的汤药,着实对她的身体有些损害,只觉身亏气损,周身都提不起劲来。躺了许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起身到外面吐了。
婢女见状大惊,着急张罗起来,“娘子身上不豫,快传侍医吧。”
南弦摆了摆手,自己什么症候,自己知道,回去漱了漱口,重新躺下了。
这一睡,好像醒不过来似的,直到有人轻轻推她,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屋里也点上了灯,神域蹲在脚踏上,一脸惊惶地看着她。见她清醒,伸出手臂抱住了她,泫然欲泣道:“你说广防己是幌子,那你为什么醒不过来?吓得我险些叫人来救你。”
他抱得很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道:“你若连用五日大泄的药,你也起不来。我不要紧,只是身上有些虚罢了,调养几日就好了。”
他听了,忙让人送炖好的汤来,不敢用大补的药材,加了一堆红枣枸杞,殷勤地要喂她。
南弦不习惯让人喂,勉强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还是接过来,自己慢慢喝尽了。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怕她飞了一般,她不由发笑,“你担心我会死吗?”
他很忌讳她说这个,“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有王妃了。”
南弦赧然剜了他一眼,他见她并不反感,趁热打铁问:“南弦,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她偏过了身子,“谁说要嫁给你了。”
她不松口,他不免着急,凄然道:“坊间都传遍了,小冯翊王为向女医神魂颠倒,你忍心让我这样疯癫下去吗?”
这招真是万试万灵,她起先还有些嫌弃他粘缠,后来就认命了,抬手抚抚他的脸颊,叹道:“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女医,没有好出身,也没有惊人的容貌,你怎么会找上我呢。”
那双幽深的眼瞳望住她,“我心悦你,说不出所以然来。在我眼中,你是建康城中最美的女郎,若说出身,我是湖州乡间来的野小子,你是京中有名的女医。”说着笑了笑,“你可会因为我高攀了你,而嫌弃我啊?”
他做小伏低,她听后美目一婉转,在他心上挽出一朵花来。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极具风情的样子,那是坚毅端庄之外的另一种柔美,是女郎特有的温情。他忽然有些想哭,自己执拗地追寻了这么久,终于守得云开了。
正因为事情闹大了,后面一切便水到渠成了,第二日他就进宫面见了皇后。南弦没有父母,这件事须得有个人来牵线搭桥,皇后得知后,自然是欣然同意的,“我早就瞧你们般配,也与向娘子说起过,可惜那时候人家没那个意思,实在可惜。还好事在人为,你呀,胆子够大,就这样把她抢过来了……也罢,向娘子这种性情的女郎,若是不添一把柴,恐怕当真改变不得她的心意。”
神域向上谢了恩,又虚与委蛇了一番,才从含章殿退出来。往南直入官署,经过云龙门的时候,半道上遇见了徘徊不去的黄冕。
脚下顿了顿,他知道黄冕是来找自己的,依然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么巧,在这里遇上黄院使了。”
黄冕讪讪拱手道:“不是凑巧,卑职是特来拜谢大王的。那医学自尽后,这件事便没有再追查下去,圣上只是下令,将药房中的广防己如数撤下,不得再用这味药材。那日若非大王相救,我这太医局正使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神域“哦”了声,“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一桩。黄院使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须你亲自过来道谢。”
黄冕忙道:“要的、要的,于大王来说是举手之劳,于卑职却是性命相关。卑职在太医局这么多年,一向谨小慎微,但若说私心,确实是有,因此惭愧得很。”
神域笑了笑,“本王知道,这是局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那日才会挺身而出,为院使挡煞。”
黄冕拱手再三,“大王的恩情,卑职牢记在心了,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大王。”
神域轻描淡写,“不足挂齿,院使客气了。”
如此一番恩情,太医局也收归囊中了。黄冕今年不过五十,离致仕起码还有十年光景。十年之后,等到向识谙接替他,太医局也没有笼络的必要了。
那厢的皇后呢,见过神域之后便去了圣上的式乾殿,把神域求娶向娘子的事,都与圣上说了。
圣上低头哂笑了声,“为个女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如今就要得偿所愿了,他心里一定很欢喜吧。”
皇后觑了他一眼,“陛下不赞同吗?”
圣上没有说话,眉头紧蹙着,半晌道:“我总觉得自己身上这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哪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愿意接受自己是个药罐子的事实,但他的身体是一步步垮掉的,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皇后肚里有牢骚,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泄,见状便不留情面地说:“我看这病症发展,却是有迹可循。用药期间,不是让陛下戒房事,修身养性吗,陛下做到了吗?癫症发作之后,云氏还召太医诊过脉,想看自己是否有孕呢。可见陛下是一点没闲着,都病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眠花宿柳,如今又怨病重,这病是平白来的吗?”
圣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捶了下榻板道:“什么眠花宿柳,你把朕说成什么了!把这后宫说成什么了!”
皇后别过脸道:“我也不曾说错,那些不顾陛下死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见圣上气得很,又怕他气大伤身,只好重去安慰,语重心长道:“咱们命里无子,既然如此就不要强求了。你如今这身子,就算能得一儿半女,孩子的身底子也好不了,看开些吧。先前雁还娶亲总是一而再地推脱,咱们总不能绑他入洞房,如今他打算娶亲了,不管娶的是谁家女郎,只要能生孩子就行。我看向娘子不错,样貌长得好,人又聪明,行事也稳重,她生的儿子,必定样样俱佳。只要咱们后继有人,还愁什么?接下来调养好自己的身子,不也是江山万年,仍在你手吗。” 圣上抿着唇,良久没有言语,皇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太医局的人,都是不可用的废物,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医,如今又要被神域娶走。”
皇后了然,试探道:“陛下忘了,向娘子早前可是他举荐的。”
圣上怔了下,“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治病,是谁举荐的又如何。”越说越丧气,“可惜,往后是不能再用了。”
皇后道:“为何不用?”
圣上觉得她简直多此一问,“历来没有王妃做女医的先例,弟媳给伯叔治病,不成体统。再说他们成了夫妻,必定一条心,你还让她替你治病,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结果皇后一笑,回身坐在榻沿上道:“我却觉得照旧可以让她为陛下治病,不必心存忌惮。”
圣上不解地望着她,她“啧”了声道:“陛下与小冯翊王兄友弟恭从何处来?正可从此处来啊。只要一切照旧,朝中众臣还有谁会说你们兄弟阋墙?且向娘子以前只尽七分力,今后就得尽十分力,越是瓜田李下,越会谨守本分。再者,她常出入内廷,对小冯翊王也是个牵制。只要两下里太平,咱们扶植嗣子上位,将来身后事就不要去管了,难道他还能篡他儿子的位不成!”
圣上听完皇后的话,豁然开朗,感慨道:“你若是男子,我定要封你做宰相,与朕共襄朝政。”
皇后并不领情,“哪个要做宰相,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人家的江山。我就做我的皇后,在后宫中当个富贵闲人,不知多自在。”
圣上倚着凭几一笑,“这么说来,天底下最受用的就数你了。”
皇后当然得说两句顺风话,“我也是仗着陛下的势,有陛下护佑着,我才能闲适到今日。往后陛下也好生作养着吧,只要人在,江山就在,能清闲时且清闲,现在有人为你分忧,将来有人为嗣子分忧,不是很好吗。”
所以皇后才是那个善于驭人的人啊,与其处处猜忌,不如让他为我所用。圣上到底也释怀了,自己身体要是好,还可以争一争,身体不好只能退一万步,先保全自己要紧。
就这样商议定了,皇后择日召见了南弦,南弦依礼向她福身,这回她亲自搀扶起来,笑着说:“向娘子不必拘礼,早前你替我治病,我们相处很是融洽,没想到更深的缘分还在后头。你与雁还双亲都不在了,婚事就由宫中操持吧,你放心,必定办得风风光光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南弦很不好意思,谢了恩后低头道:“妾也不曾想到,姻缘竟在这里。”
皇后道:“人生境遇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我看雁还对你用情很深,他一个稳当人,着急了只好掳人,手段虽耿直了些,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言罢又小声问:“这门婚事,你不为难吧?”
女郎提及婚事总显得腼腆,但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斟酌道:“以前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总觉得我与他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后来他闹了这一场,我虽然怨他,但也庆幸他让我下定了决心。只是很觉得对不起我阿兄……”
皇后道:“感情这种事,哪来什么对错。喜欢哪个便嫁哪个,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含糊将就了,对不起的是自己。你放心,神家的男人不说样样都好,情之一事上,还是靠得住的。”说完了见她不置可否,皇后自己笑起来,“你心里大约在嘀咕,陛下后宫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说他好。”
南弦含蓄地在杌子上欠了欠身,说不敢。
皇后倒也坦然,“我们生在帝王家,哪能求得从一而终,他没有宠妾灭妻,万事以我为先,这就已经很好了。想当初他还是太子那会儿,为了娶我,也费了一番功夫,后来成亲在潜邸,过了一段甚是甜蜜的日子。女子就是念旧情,对他左一位夫人,右一位婕妤,也只有包涵,谁让家中有帝位要承袭,着实是急盼孩子。”
南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一是催促孩子,二是预先让她有准备,神家的男人日后纳妾,都在情理之中。
皇后见她沉默,又笑着转变了话题,“我与陛下商谈过了,陛下习惯由你诊治,恐怕往后还要麻烦你。”
她暗觉意外,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就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得起身应了声是。
皇后很满意,接过长御递来的红册子,展开给她看,“宗正寺推算了几个日子,你瞧哪个更合适?依我之见,还是越快越好,想必雁还也这样想。”伸指点在八月初六上,“这日怎么样?完了婚,十五日宫中设中秋宴,你们夫妇一齐进宫,雁还也不必形单影只了。”
皇后已经拟定了,她自然不能更改,“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吧。”
八月初六,还有二十日,时间排得很急,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心里也隐隐有了期待,拖延到二十岁,这回是真要嫁出去了。
第69章 崇嘉九年。
向女医要嫁给小冯翊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以前找她诊治过的贵妇们三三两两登门,都来向她道贺。
南弦虽然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接待。人家极力赞美这门婚事, 她就得客气地致谢, 人来了一拨接一拨, 她谢了又谢,连站在对面廊庑上的允慈都为她累得慌,对橘井道:“你看阿姐,以前最不喜欢应酬, 这回要嫁人了, 只能硬着头皮和人打交道。”
橘井说那有什么, “又不是日日都这样。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最喜欢捧高踩低,见咱们大娘子要做王妃了,哪个不想巴结。”
允慈翘起了嘴, “我还记得好些人看诊的时候随口承诺,说要给阿姐说合亲事, 就图阿姐好生给她们医治,过后哪个兑现了?如今又厚着脸皮来道贺, 这些贵妇们,人前是人脸,人后是鬼脸, 真不害臊。”
所以就得高嫁,也算打了那些人的脸。两个人在廊下远远看着,正兀自嘀咕的时候, 前院的婆子过来回话:“二娘子, 中牧监家的老夫人与夫人登门, 说有要紧事,要见大娘子。”
允慈没当一回事,“瞧见那些人没有,她们不也个个都有要紧事吗,无非是道贺,带进来就是了。”
婆子却说不是,压声道:“说要单独面见大娘子,有关大娘子的身世。”
允慈吃了一惊,她只知道阿姐是爷娘收养的,但关于阿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听阿翁说起过。
“快,把人带到偏厅去,让她们稍等。”允慈交代过后,让橘井先去支应,自己匆匆跑进诊室,好不容易让开了那些闲话家常的贵妇,才与阿姐咬上耳朵。
南弦也很意外,诧异地望着允慈。允慈点了点头,“阿姐可要见见?”
见当然是要见的,南弦也曾好奇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特意打探过,但总是心里的一个结,要是能解开,那就没什么遗憾了。但这里的贵妇们实在不好打发,又蹉跎了好半日才抽出空来。一得闲,她就疾步赶往偏厅,远远见两个妇人偏身坐着,不时朝外张望,发现她来,都站起身迎到门前。
她们打量南弦,南弦也打量她们,自己暂且没看出端倪来,她们却频频点头,自言自语着:“像……真像……”
既然像,或者真有几分把握。南弦进门见了礼,那位年长的老夫人先抹起眼泪来,拉着她的手道:“孩子,我们找了你许多年,今日总算找到了。你对我们想必没有印象了,但我们对你,却觉得万万分面善。”
但这种认亲的事,也不是随意就能定夺的。南弦搀她坐下,和声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那稍稍年轻一些的妇人道:“我们姓贺,家主官任中牧监,原本今日他也要来的,不想被琐事绊住了,只好差我们先来拜会小娘子。”顿了顿问,“小娘子是哪一年生人,还记得吗?”
南弦道:“崇嘉九年。”
她刚说完,贺夫人便与老夫人欢喜异常,连连点头说对,“正是崇嘉九年。那时朝中动荡,先吴王自尽不多久,别业中的幕僚四散,我们家主就是当初幕僚中的一员。”
这样的前情,似乎能对应上,南弦的心被高高吊起,仿佛距离自己的身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贺夫人调理很清晰,缓声道:“那年的惨况,真是让人不敢细想,朝中四处追查旧党,我与家主东躲西藏,在青州躲避官府搜查。那时我怀有身孕,想躲也不容易,只好去投奔了一家族亲,借着他们的屋子暂且安家,每逢盘查人户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缉拿。后来朝廷剿灭余党的政令撤销了,我们一家在青州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想睦宗暮年又卷土重来,那次的盘查比以往都要严苛。我们没有办法,大雪天里带着你逃离,打算乘船南下。当时北地有流民南迁,渡口挤得满满当当,我一手挽着包袱,一手牵着你,一不留神被卷进人潮里,眨眼就把你弄丢了……”
回忆起往事来,满眼都是泪,贺夫人低头拭泪,平了平心绪又道:“可惜人太多,实在难以找见,我们在那里盘桓了十来日,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又不能声张,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放弃。”
南弦原先还有些怀疑,但听她说起大雪天,忽地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幼时的很多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大雪天,满世界的白,以至于长大后每每遇上下雪,就感慨良多。
心里焦急,她追问:“夫人的孩子丢失时几岁?”
贺夫人道:“刚过完四岁生辰。”
四岁是没错,但生辰在雪天,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了。
她心下彷徨,贺夫人却还在兀自倾诉,“其后的十年,我们也曾找过你,但可惜,一点音讯都没有。肃宗继位后,给先吴王封赏了爵位,当年的幕僚也既往不咎了。你阿翁在太仆寺谋了个差事,慢慢做到从六品,日子虽安逸了,但我心里一日都没放下你。前几日听说你是向家养女,年岁又相当,我们便多番打听,想来见你一面。起先我们也不敢确定,唯恐胡乱认亲,让人笑话。但见了你,你的容貌与你阿翁很像,我心里认定了,你必是我走失的女儿无疑。”
来龙去脉着实有理有据,如果有可能,南弦当然也盼着能找到自己的至亲。可是某些细节上有出入,她犹豫了下又问贺夫人:“令嫒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能够证明身份?”
贺夫人说有,“她的左臂有两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
南弦闻言,卷起了左臂的衣袖,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贺夫人愣住了,怔愣过后又哭出声,形容很是凄惨。南弦勉力安慰了两句,婆媳两个方恋恋不舍地走了。
允慈叹了口气,“白高兴一场,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阿姐这回能找见亲生父母了。”
南弦抚抚额道:“我也糊涂了,阿翁既然知道我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必定和我的亲生父母相识,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胎记。”
但贺家的境遇,也许还原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吧。先吴王获罪,别业的幕僚兵荒马乱,或者自己真是其中一家的女儿,家中冯难,父母也不在了。否则明知道她的下落,十六年不曾来找她,除非是不想认回她了。
允慈倒还不死心,想了想道:“说不定几位阿叔知道内情,只可惜我们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否则真可以去问问他们。”
南弦摇头,“阿翁由来和他们不和睦,家里的事,哪会同他们细说。”
如今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临终也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就不要执著追寻了。眼下要操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虽然宫中有人来承办,但自己的箱笼陪嫁,还得自己准备。
苏合和橘井替她收拾,边往箱奁里放东西,边登记造册。好在宫中的赏赐颇丰,加上王府送来的聘礼,可以凑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允慈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迟疑,“王府的礼单来了,咱们照原样再带过去,会不会惹人笑话?”
南弦对这个不太上心,“反正没有外人知道,多与少,谁会笑话?”
那倒是,王府中没有长辈,过去就是自己做主,这点上来说,比寻常女郎出阁强得多。
允慈思绪飘忽,有点愣神,南弦察觉了,放下手里的礼单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允慈这才“哦”了声,低头支吾道:“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的母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收拾东西的众人都抬眼望向她,苏合道:“我们大娘子要当王妃了,卿家主母不知道吗?换做一般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他家倒挑眼?”
允慈说不是,“上回我去找上阳阿兄,那时候阿姐还没与小冯翊王定亲呢。反正他母亲看上去冷淡得很,想来就是不喜欢我们向家的女儿吧。”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辅国将军找阿翁给上阳看诊,表现得十分亲厚,上阳还在向宅住了一阵子。本以为两家有些交情,可惜人家并不这么认为。卿家是达官显贵,向家只是平常医官,门不当户不对,人家不中意也在情理之中。
“那上阳怎么说?”南弦问,“他同家里提起过你们的事吗?”
允慈愈发扭捏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才捅了一个小口子,还没深谈过。但他母亲的态度我是知道了,这件事成不了。”
成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为自己悲哀,小小年纪受够了情伤,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
南弦心疼阿妹,忖了忖道:“找个机会,与上阳说开了吧,家里答不答应,还得由他与父母商量。”
这里正说着,前院的仆妇进来回话,说查下巷公子来了。
南弦忙吩咐把人请进前面厅房,自己赶过去相见,进门见识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方转过身来,如常浮起一个浅淡的笑,问她一切准备得怎么样了。
南弦说:“差不多了,到了那日宫中会派人来主持。”
识谙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给你准备的奁财,你收下吧。”
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又是他的场面话,识谙知道。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与你针锋相对,南弦不还是要嫁给他吗。
劝慰自己退一步,识谙也缓缓拱起了手,“望大王今后善待舍妹,莫要让她受委屈。家中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阿兄的还在,只要她愿意,随时能回查下巷。”
这也算是种震慑,神域呵腰应了声是,“不会有这一日的,请阿兄放心。”
是吗?但愿吧!自己着实也没有什么话再与他说了,随意一颔首,便错身走开了。
神域看着他走远,方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后院。刚上回廊,就看见南弦正在满地的箱笼间打转,她一向是高洁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也为大婚琐事忙碌了,他看着看着,看出了满眼笑意。
见她不经意一回首,发现了他,那微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腼腆与欣喜,是迎接心上人的样子。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她在箱笼间转圈,听她娓娓告诉他:“这一箱是缎子、这一箱是文房、这一箱是首饰……”
他点头不迭,“已经十分体面了。不过你不必自己操持,我自会派人过来张罗的。”
南弦笑了笑,“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才放心。”
他们喁喁低语,堂上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容他们说私房话。
南弦引他到后廊上纳凉饮茶,提起执壶,被他接了过去,边替她斟茶边道:“我先前在门上,遇见阿兄了。”
南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给我送妆奁来,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回身坐下,转头望向庭院中的夏景,树影婆娑,光影往来,心也在这满院静谧中沉淀下来,“平心而论,我确实对不起他,不是为了与他争抢你,是为那次把他遣往川蜀,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他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那个医学因此丢了性命,还有你,连着五日的汤药喝亏了身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总算他知道悔过,不至于官场上浸淫太久麻木不仁。自己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一条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弦问:“那位医学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神域说是啊,“他是别业幕僚的后人,崇嘉九年睦宗下令追缉,很多人东躲西藏,他父母就是那时候死于禁军刀下的。后来我养父找到他,暗中资助他,他一直跟着谯郡的医官学医,一步步进入太医局。他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过日子的,却还是因我丧命,那些别业的老人,我们父子欠了他们好多,至死都还不清了。”
南弦听了唏嘘不已,自己不曾经历那时候的腥风血雨,如今听来也觉波澜壮阔,十分敬佩那些幕僚的云天高谊。
“想必他心里也有恨。”南弦回忆起自己仅有的一次,与那医学对望,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看得见他眼里坚毅的光,“父母都是因朝廷追杀而死,或者没有你,他也会向陛下索命。只是他最后为保全你自尽了,咱们到底还是亏欠了他。可惜他没有家小,否则还能替他看顾,尽一尽我们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对认亲的婆媳来,忙把经过告诉了神域,末了怅惘道:“我原本没想寻找亲生父母,今日旧事重提,我倒有些好奇了。要是能对上,那该多好,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神域听罢却蹙眉,“我这两年一直在查访以前别业的幕僚,根本没有姓贺的。什么中牧监,不过听说你是向家收养的,想借此攀附罢了。”
南弦很失望,“连经历都是假的吗?我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险些相信了。”
神域打量她的神色,体恤道:“你若是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我着人帮着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她眼中光华微闪,但很快又寂灭了,垂首道:“我一直在这里,他们若是想认我,早就寻来了,至今没有出现,想是不能相认吧。”
他也暗叹,“早年间发生那么多事,多少人为此颠沛流离。向副使与我两位阿翁有深交,那么收养你,必定也是有缘故的。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寻找,万一有消息,那也是意外之喜。”
南弦点了点头,半晌没有再说话。
贺家婆媳走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神域见她心事重重,便靦着脸去逗她,“你说若是能找到岳父岳母,他们知道你觅见我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子,可会为你高兴?”
南弦失笑,作势想了想,“高不高兴不知道,大约会劝我小心提防你。”
他说:“为什么?”
“好看的郎子我喜欢,别人也喜欢。”
关于他的事迹,她以前听过不少,掰着手指头道:“燕娘子不算,你还与温相做媒的女郎相过亲。早前有个著作郎,你好好的,拿洛神图登门干什么?引得人家以为你要娶他女儿,把说定的婚事都推了,都是你惹的祸。”
他怔忡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时确实只想请他辨别古画的真伪,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算我急于在京中找靠山,也不会去找一个著作郎。”说着凑过来一些,赧然道,“至于温相做媒,那时候你不理我,我有些自暴自弃了,随意与人相个亲,是为了让你知道,好气气你。”
他的脸就杵在她眼前,惹得南弦恼火,抬手揪住了他的鼻子,“我不同你说以前了,就说以后。”
女郎不讲理起来,是真没办法,提以前的不也是她吗。不过向来四平八稳的女医,如今也懂得耍脾气了,这才是落入凡间,真正有了烟火气。
他心里高兴,虽然试图拯救鼻子失败了,却也甘之如饴,连声说好,“都怪我,做了那么多惹人非议的事,哪里有脸在你面前吹嘘。”
南弦这才松了手,见那高挺的鼻子红红的,很有些滑稽。后悔自己下手不知轻重之余,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他就生凑过来,轻声抱怨:“你揪疼我了。”
南弦向后让了让,其实除却上次端午那回,两个人鲜少有靠得那么近的机会。神域对她一向是止乎礼的,就算先前因识谙的事纠缠不清,他也只敢强行把她禁锢在怀里,没有动过其他心思。
如今两双眼睛定定对望着,相距不过两寸而已。南弦心里紧张,耳廓也红起来,嘴里嘟囔着:“揪都揪了,你要是不喜欢,那就揪……”
“回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看准时机吻上来,不是亲亲地触碰,是魂魄与魂魄的碰撞。心猿意马间还要抽出空来蛊惑她:“阿姐,你晚间寂寞吗?想不想找个人说话?我正好有空,今晚可以留下陪你。”
第70章 小登科。
南弦被他缠得晕头转向, 但这句话还是听清了,勉强别过了脸道:“不必……”
可他没给她说全的机会,一手勾住她的后脑, 蛮横地加深了这个吻。
以前看他, 总是一派温雅公子模样, 虽然私底下办事雷厉风行,但光看表面,实在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即便到了成婚前夕, 南弦也觉得他是那个小她三个月的小郎君, 可亲可爱, 并不可敬。但这次不一样, 他后顾无忧,便肆无忌惮。这个吻,绵长而浓烈, 几乎让她续不上来气。
好容易把嘴抢出来,但不多时他又追上来, 咻咻的呼吸,灼热的嘴唇, 如这七月的天气一样,要把人融化了。
南弦“唔”了声,拍打他两下, 他浑然不在意。肖想过千百遍,终于让他又有机会实行,这是何等令人上瘾的美事, 哪里轻易放过她。
春风得意, 手段也张扬, 但心下觉得好笑,别看她平时老练,一到这种时候就慌乱,常连喘气都忘了。
分开一下,让她续命,继而再接再厉。某种程度上,神域觉得自己的心智比她成熟得多,尤其这种时候,她就显得有些笨拙,需要他一点一点引领。
一勾一绕,撬开她的牙关,清明的脑子忽然昏聩,外界的花草、暖热的熏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整个世界只有她。狠狠研磨,无尽汲取,他听见她喉中逸出一声轻喘,这时人都要燃烧起来,恨不能将她镶嵌进身体里。
微微撤后,看见她酡红的脸颊,还有水光潋滟的眼瞳,她被欺负了,怎么有些可怜兮兮。
他笑起来,贴着她的唇问:“南弦,你可欢喜?”
她想应,但是说不出口,犹豫一下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细声说:“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了,是吗?”
忽然有酸楚涌上鼻尖,他说是的,“永远在一起。”
他深知道自己的脾性,他的性格里藏着一头野兽,若是没有她羁绊驯服,这头野兽会迷走,会发疯,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
好在有她,留住了他对人世温情的最后一丝眷恋。他很感激命运的馈赠,在他正式踏入建康,一切方才起步,内心还在惶惑忧惧的时候遇见了她,救赎就在不经意间降临了。
既然是命里注定,就不能放手。他算计过、抢夺过、失败过、痛苦过,最后失而复得,老天还是待他不薄。今后他要用全部的生命来爱她,这位把他救出泥沼,给他新生的女郎,就如阿翁眼里的阿娘,是心头一生一世的朱砂痣。
疾风骤雨缓缓停歇,她的一揽,换来一片风轻日暖。他变得温柔,还是那个儒雅的小郎君,眷恋于她的妩媚缱绻,流连不去。
吻一下,再吻一下,总是不足。他牵起她的手压在胸口,贴着她的耳廓说:“日子怎的如此难熬,还有五日呢……”
手掌下的心脏有力跳动着,他没敢让她知道,还有更为偾张的血脉,在呼啸着渴望她。
南弦仰起脸,亲了下他的下颌,才觉得两个人的心终于靠近了。这一次是真的接受他,也做好了夫妻一心,同进同退的准备。
只是细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以前总拿他当阿弟看待,同情他的身世,可怜他的孤寂和境遇,万万没想过会与他成婚。自己呢,除却还有识谙和允慈,并不比他强多少。养父母不在了,亲生父母无处寻找,识谙一出事,自己便被向家族亲赶出家门,但庆幸自己还有能力安顿自己,还有多余的一点余温,可以顾念着他。
算是两个命运不济的人互相取暖吧,就这样也很好。
他与她耳鬓厮磨,残缺的人生得到了慰藉,先前她的拒绝一定是说错了,他觉得可以重新再说一遍。
“今晚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南弦腼腆的样子很可爱,红着脸,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还是那句话,“我不寂寞,也不想找人说话,你老老实实回去吧。”
“可是……”他无奈又为难,“我觉得寂寞,我想找人说话。”
南弦道:“你可以找伧业啊,同他商量商量婚仪的安排。还有陈校尉,向他请教如何善待夫人。”
这个还需要请教吗?他说:“将来家里的一切,都听你主张,我也听你主张,只要是你的意思,我绝不违逆。”
南弦抿唇笑了笑,“但那日我听皇后殿下的意思,日后还要给你纳妾。”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过,怕是在她心里盘桓了好久,一直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
他忽然觉得心疼,嫁给他,要让她承受这些从来不曾想过的烦恼。如果嫁给向识谙,也许就不用为这种事困扰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他沉住气,想听听她的意思。
作为女郎,自然不愿意郎子有别的女人,她担心自己的独占欲与世道格格不入,也存着一点试探他的意思,顺水推舟道:“你身上有爵位,神家也盼你开枝散叶,多纳几个姬妾,好像是应该的……”说着朝他眨了眨眼,“是吧?”
“是什么!”他面色不豫,“你心里没有我,我明白了,所以你愿意与人共事一夫。”
她见他生气,忙来安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预先作准备,将来好少些伤心。”
他扭过头看着她,眼神凄惶,“你居然还想少些伤心?”
南弦怔了怔,又说错话了吗?当然与他辩论,必是说不过他的,南弦道:“你就告诉我,皇后若是再提起,我该怎么应对就是了。”
他想都没想,便道:“就说清溪王府距离同泰寺不远,每日寺院中的香火味飘进王府,你闻多了浑身不适,经常作呕。”
南弦“哦”了声,“你想让我假孕,蒙骗皇后?”
他高深一笑,“你只需这样说就行了,至于皇后怎么想,那是她的事,与你不相干。”
他算无遗策,其实倒也不用她太过操心,这番话说出去,必定有他的用意。不过他没有清楚和她表明态度,她心里七上八下,憋了半晌才直言问他:“那你日后,到底打算纳妾吗?”
他望向庭院里的那架秋千,眯着眼道:“我养父与我阿娘不是真夫妻,但他能一辈子只守着我阿娘一个人,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我受他教养,长到十九岁,他的风骨,我总能学成其万一,你信我吗?”
他谈及唐公,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伤痛。南弦知道,不该对他存有一丝怀疑了。
点点头,她说好,“我记着你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的脸上浮起笑,沉沉的眼眸中云海奔涌,专注地凝视她,用眼神引诱她,“那今晚我留下陪你。”
结果可想而知,还是被她轰回去了。
距离成亲不过五日而已,赖在这里不走,岂不是招身边的人笑话吗。
该预备的,基本都已预备完毕了,南弦原本还想坐诊,被允慈劝住了,说往后有的是空闲接待病患,不急在这三五日。当然成亲前三日,郎子是不能与她见面的,她无事便在园中照看那些栽种下的药材,不然就在诊室内擦拭银针药罐等,倒也有事可做。
日子慢慢临近了,大婚前一日,宫中派遣的人也来了,一时宅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照着婚仪规制定做的花钗翟衣也送进了内宅,苏合和橘井小心翼翼展开,挂上衣架,那青色罗上绣满精美的彩雉,外面的日光照进来,细密的刺绣针脚便漾出一片粼粼的碧色波光,看上去异常华美。
允慈盯着花钗和博鬓研究了半晌,喃喃说:“这东西分量了得,不会把脖子舂短吧!”
橘井笑道:“城里那么多王公夫人,也没见哪个缩着脖子。昏礼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有人摄胜①呢,咱们大娘子是按着规制用冠服,自然是越显贵越好。”
梳头的宫人也在一旁附和:“好在出阁之前才梳妆,到了那边王府就入洞房。要是大王体恤,可以早早取下来,其实时候不长,不会累着王妃的。”
宫里来的人都改了口,称呼南弦为王妃,一时让她还有些难以适应。神思正飘忽着,设想明日的流程,这时外面人进来传话,说太常丞娘子母女来拜访大娘子了。
这么多的病患中,唯独太常丞娘子与她最是亲近,连回娘家,都记着给她带鸡蛋。南弦的脾气,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并不因为身份水涨船高而骄矜,忙让人把她们请进后院,自己在门前相迎。
太常丞娘子依旧是白白胖胖,身边的丽则却愈发窈窕了,身后跟着挎篮的仆妇,快步从廊上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就着力地赞叹起来,“果真是宫中派人来张罗,好大的排场!我先前到门上,还唯恐自己进不来呢。”边说边笑着比比身后,“我带了些花生来,这是老家新送来的,都是红衣,彩头好得很,撒帐或是摆盘都相宜。哎呀,娘子要成婚了,我也不知怎么敬贺,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南弦说哪能呢,“夫人是拿我当自己人,才会想着给我送这个,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一面向内引领,牵了丽则的手,请她们坐。
太常丞娘子道:“娘子成亲,咱们要想凑热闹,应当上王府随礼才对,可咱们不过从五品的小门户,怕是入不得王府的门。我想着,我们与娘子素来亲近,倒不如上这里道贺,就算托大,充半个娘家人吧,送娘子出阁,还比王府的宾客先见着新娘子呢。”
丽则说对,“我还不曾吃过王公家的喜酒,回去好向家里的姐妹炫耀。”
她们这样说,允慈忽然想起来,“回头挑灯送阿姐出门,须得两个人成双才好。咱们与那些阿叔不来往了,允恩她们也不会来吃席,我算来算去缺了个人,若是夫人答应,让丽则阿姐与我一起送阿姐,好不好?”
这样突兀的提议,引得南弦低低叫了声允慈,“不许无礼。”
可太常丞娘子却万分乐意,抚掌道:“娘子言重了,丽则一个糊涂孩子,能与二娘子一起送王妃出阁,那是多大的荣耀呀,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丽则自然也欢喜,赧然道:“我没做过女傧相,唯恐明日失礼。”
允慈和她很谈得来,热络道:“不怕,我们回头挑上灯笼,循着路径走上几回,熟悉一下就知道了。”说着来牵丽则的手,两个人雀跃着往前面去了。
待她们走了,太常丞娘子又与南弦说了会儿话,她是诚心诚意为南弦好,偏身叮嘱她:“晚间就寝的时候,记着将自己脱下的衣裳收好,别被大王的衣裳压住了。”
南弦不解,问为什么。
太常丞娘子道:“他压住了你的衣裳,将来便事事压你一头。你若想在家中做主,那就等他脱完了,你再更衣。你的衣裳压住他的,日后他必定对你言听计从,你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南弦是不信这些的,乍听觉得很新奇,“还有这样的说法?”
太常丞娘子团团的脸上浮起个笑来,“这是闺中的老黄历,当初我出嫁,我母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究竟灵不灵验,也说不好,不过我家郎主倒事事听我的。到底郎子敬重你,日子才过得顺遂,一个家万事都听汉子的,早晚要坏事,回头左一个娇妾,右一个美婢,那可有打不完的杖,烦也烦死人了。”
南弦听在耳里,诺诺点头答应,虽然知道神域不至于如此,但过来人的经验,合该要听一听。
允慈和丽则还在反复练习引路,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程,也务要追求尽善尽美。
未点的灯笼提在手里,随着步子迈动款款摇曳,身上的裙带被风吹动,渌波的颜色婉转之间,就变成了喜庆的牙绯。
耳边尽是欢声笑语,灯笼上粘贴的囍字,因烛火映照愈发红得鲜亮。允慈与丽则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灯笼倾泻而出的光,照亮了后面新人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定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前景。
迈出门槛,新妇子环佩叮当,左右上来接过灯笼,允慈与丽则回身搀扶,将阿姐送到金根车前。
允慈还有些不舍,郁塞地吸了吸鼻子。盖头下的南弦听见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小声道:“回门日,我们就又见面了。”
允慈“嗯”了声,“阿姐,你在夫家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将人送进了车辇。
允慈脚下还踟蹰着,丽则见了,悄悄牵了她的手,退让到一旁。
迎亲的车队一路敲敲打打,往前去了,丽则感慨不已:“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呐,早前我来点耳穴,还是为了在小冯翊王面前露脸呢,现在想来真有趣。”
其实她只是远远见过小冯翊王一次,那时就倾羡于他的俊朗,但时候一长,慢慢也忘记他的长相了。今日送新妇子,见到了来亲迎的新郎官,这小冯翊王和之前记忆里又不一样了,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忽地从青春少年郎长成了伟岸的男子,这样看来,还是与向家阿姐更相配。
回身望,送亲的人群里,一个面容朗朗的男子眼里带着忧色,车队走了好远,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先前在新人拜别高堂的时候,她曾见过他,只是不太敢确定,便拿肘顶了顶允慈,“那人可是你阿兄?”
允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应了声是。阿姐出阁,自己已经很悲伤了,想必阿兄心里的遗憾,比她还要多得多吧!
***
一路张灯结彩,小冯翊王娶亲,那是全建康的大事。
车队还未到,路上的障车人就候着了。这群人里,各色来路的都有,有太学里陆续投入小冯翊王门下的门生,也有专以障车为事业的市井百姓。
风里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高擎的法扇也跃入了视野,前面两列卫官开道,后面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子。新郎子真是堂堂的好相貌啊,墨色的玄端衬得他面如冠玉,居高临下,更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也不等障车的人来设卡,前面的卫官就大把抛出了铜钱。一时钱洒得雨点一样,大家欢喜哄抢起来,待直起身时,车队早就走远了。
王府上等候的亲友望眼欲穿,只听站在直道中央的童子大喊“来了”,门内抱着毡席的仆妇忙迎了出去。
金根车停稳了,陪嫁的婢女将新妇搀扶下车,落足便在毡席上。一路往前迈进,踩踏过的毡席又转到前路上,如此交替着,一直送进了厅堂。
今日来证婚的不是旁人,是皇后,高高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新人缓步到了面前。
神域与南弦向她行礼,她连连颔首,“陛下原本是要与我一起来的,但因御体违和,就由我代劳了。今朝良辰吉日,恭贺你们结成夫妻,日后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切莫辜负上天美意,陛下垂爱。”
新婚的小夫妻领命行礼,皇后与一众命妇笑着,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入洞房吧。”
前呼后拥,盖头下的南弦任人引领着,被送进了妆点华美的新房。一切都是簇新的,连脚下的莲花砖都精心打磨过,一朵朵绽放的莲花舒展着柔美流畅的线条,雕刻百子的紫檀脚踏上铺着红毡,踩上去,绵软如在云端。
赞者在一旁,说了好长一段吉庆的溢美之词,南弦垂下眼,见一双修长的手探过来,极小心地向上掀起,唯恐动作粗鲁,牵扯了她的发髻头面。
新妇的美貌自不用说,新房里的贵妇们大多是见过她的,平时的向娘子素面朝天尚且难掩国色,今日施了妆,愈发显得精致端庄,像画上的仕女一样。
大家纷纷道喜,说大王好福气哟。
新郎官小登科,眉目间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回身恭敬地长揖,向每一位道贺的贵客致谢。
合牢同卺,共用了一块白肉,仆妇又奉上盛酒的小瓢,两头拿红绳牵着,让新婚的夫妇对饮。另有人用五色丝将他们的脚绑在一起,赞者高唱着:“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与系心人。”
一大套繁琐的礼仪终于到了尾声,凑热闹的妇人们也退出了婚房。南弦到这刻还有些昏昏地,发胀的脑子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转头与神域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作者有话说】
①摄胜: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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