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与贺震才进雅厢没多久,酒菜便上桌了,贺震满意道:“别的不说,单上菜这一项就比其他酒楼好太多,将军,你为何不愿来这里吃,难道和这酒楼结了梁子?”
褚昉目光冷沉,瞪贺震一眼,“你请我喝酒,就为了问这个?”
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威严十足,如在战场发号施令,贺震不敢再玩笑,一本正经开口:“我想跟将军请教一本书,《竹书纪》,我跑了好些书肆,都说没这本书,不知将军可有听过?”
褚昉面色微变,似是意外贺震竟会知道这本书。
贺震看他反应,双眸一亮:“将军听过?”
“你问这本书做什么?”
《竹书纪》乃上古遗书,经有秦一朝焚书坑儒,早就失传,后来一位大儒后人家宅年久失修,墙壁坍塌,竟从中掉出许多竹简编缀的古书,《竹书纪》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书后来不知所踪,只有几本手抄本留存于世,且因书文用上古文字所记,晦涩难懂,渐渐无人问津,至今连手抄本也几乎绝迹,但褚昉祖父对此书极为推崇,书房里恰好留有一本手抄本,褚昉才得以知晓来龙去脉。
贺震读书不多,据他自己说也就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军令而已,缘何问起这本书?
贺震颇为愁苦地笑了下,叹声道:“陆家二姑娘嫌我读书少,叫我把这本书背下来,当她面默写,然后才愿意嫁我。”
褚昉没忍住,幸灾乐祸笑哼一声,“你答应了?”
贺震道:“答应了啊,不就背书嘛,我脑子还是够用的。”
褚昉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劝:“大丈夫何患无妻,陆家二姑娘如此刁难你,你何苦纠缠?”
贺震轻松道:“这算什么刁难,又不是叫我杀人放火,背个书而已,不难,再说了,世上哪有轻而易举不劳而获的事,娶媳妇一样的道理。”
顿了顿,贺震似有些不好意思,却满面欣然,微微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将军,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见陆二姑娘,见到她就开心,哪怕她瞪我我也开心,我就想把人娶回来,叫她天天瞪我。”
褚昉嗤道:“你可真出息!”
贺震见褚昉不似之前严肃,玩笑道:“还说我,难道将军没这感觉?”
褚昉肃然道:“没有。”
贺震哈哈一笑,并不与他打嘴仗,绕回正题:“将军,你就帮帮我,帮我找到那本书,我得抓紧背啊。”
褚昉便把《竹书纪》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最后怅然道:“不是我不帮你,那书上的字我都认不全,书义更是晦涩,默写下来,谈何容易。”
贺震皱眉,愁容满面,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刁钻的小姑娘,这就想让我放弃?连将军都认不全字的书,她能认全吗?我若是胡乱默写,她不定能识破吧?”
褚昉陷入沉思。
陆鹭既提出让贺震默写《竹书纪》,显然对这书了如指掌,并非随口一说,难道陆家也留有《竹书纪》的手抄本?祖父是个书痴,且褚家自前朝绵延至今,世代累积,才能有幸寻得古书手抄本,陆父虽是进士出身,但也就是娶了商户女才骤然发家,骨子里终究是个寒门庶族,缘何会有这种书?
陆鹭知晓这书,陆鸢也会知晓么?为何从未听她提过?
···
陆鸢一回到府中就同婆母说了与尚绣坊的商谈结果,最后定下的价钱虽比往年高了些,但比之市价仍是划算的,郑氏心有不满,总觉得陆鸢不如以前尽心,却也没再说什么,敷衍着道几声辛苦便叫人退下了。
回到兰颐院,青棠实在气不过,不由低声抱怨道:“狗还有喂熟的时候呢,夫人您如此尽心尽力,却是费力不讨好,老夫人真有本事,怎么不叫她那侄女儿去处理这事?”
陆鸢制止青棠道:“慎言。”
青棠便不再说话了。当年陆鸢带了两个陪嫁丫鬟,其中一个没几日便因替陆鸢抱不平说了褚家人坏话,被郑氏责罚,差点丢了性命,陆鸢央求婆母无果,在璋和院外跪了两天两夜才求得褚昉出面,保下了那丫鬟。
陆鸢把那丫鬟送回娘家,身边只留青棠一个,且只让她在自己房中伺候,不掺杂府中任何事情,才保她安然至今。
青棠自是明白自家姑娘的苦心,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出错,可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褚家所为实在过分,一边告诫自家姑娘不得借附褚家权势牟利,一边又安然享受自家姑娘行商便利带来的好处,真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陆鸢对这事早已习以为常,也早就看开了。
世上诸事皆有定法,春种秋收功不唐捐,唯人心一端,爱恨喜憎毫无道理,便是鞠躬尽瘁也强求不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想至此处,陆鸢豁然开朗,眼神中也冒出光来。
青棠又问:“夫人,明日就是您生辰,您如何打算?”
陆鸢摇头:“没什么打算,母亲生病了,我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吃喝玩乐。”
青棠闷闷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周夫人长孙百日之喜,亲自送了请帖来,老夫人抱恙,就不去了,让两位嫡支少夫人过去,也就是陆鸢和王嫮。
传话的人走后,青棠欢喜地握着陆鸢手臂,兴奋道:“夫人,明日,明日啊,去周家啊!”
陆鸢怔怔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新生儿百日宴其实并不怎么重要,有的人家过,有的人家不过,刑部尚书周仲南为人简朴,从未办过什么名目繁多的宴席,连长孙的弥月宴都未办,怎么会办百日宴?还恰巧赶在了明日?
怔忪少顷,陆鸢向外走:“我去看看备些什么礼物。”
出了兰颐院,她才反应过来,如今是郑孟华掌家,礼物一事她说了不算,得由郑孟华定夺。
按照惯例,参加这种百日宴一般就是一个长命锁,一匣平安果和一小罐蔗糖,外加几尺软绢,关系近的再封个红包,像周家和褚家这种并无私交只是浮于表面人情往来的,依着惯例来便不会失礼。
果如陆鸢所料,郑孟华按惯例备了礼,在陆鸢和王嫮临出发前交到了他们手里。
等上了马车,只剩陆鸢和王嫮的时候,王嫮才抱怨道:“那周家到底是刑部尚书家,周夫人亲自来递的帖子,给了咱们多大面子呀,咱们就带这点儿薄礼去,我反正是没这个脸。”
说罢,她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我自己出心,另备了一份小礼物,嫂嫂你备了吗?”
陆鸢摇头,说道:“听说周尚书为人清正,想必不会计较这些。”
王嫮道:“计不计较是人家的修养,备不备礼却是咱们的心意,嫂嫂,你不如临时去买个?”
陆鸢想了想,仍是摇头,说道:“弟妹只管放心,你也是怕失了国公府的礼数才这般做的,我不会与母亲说什么。”
王嫮有意结交周夫人,特意私自备了小礼,但又怕陆鸢回头在郑氏那里说三道四,本打算拉她下水,双方互有把柄,互相牵制,不成想她竟是个有主意的,愣是没答应。
不过有陆鸢这句话,王嫮还是放心不少,没再劝她私买礼物。
周家百日宴请的人并不多,宴席也只是寻常菜品,并不如国公府铺张,陆鸢却吃得极为舒心。
她能吃出来,其中有几道菜应是周夫人亲自做的。陆鸢八岁丧母,总喜欢往周家跑的缘由之一便是周夫人做饭好吃,彼时周家清贫,周夫人经常亲自庖厨,每次饭一做好,陆鸢闻着味儿就去了,久而久之,基本上就是陆鸢带着鸡鸭鱼肉去周家蹭饭,而周夫人但凡做了好吃的,也会叫陆家兄弟姊妹同吃。
宾客的位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而陆鸢面前恰是她最爱吃的几道菜,用心之深,令人动容。陆鸢眉目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欢喜,她感激地朝周夫人看去,周夫人恰迎上她的目光,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宴席在一碗类似长寿面的汤饼中收尾,旁人不明其中深意,陆鸢却神思怅惘,百感交集。出嫁前,每逢她生辰,周夫人都会做这样一碗汤饼,她每次都能吃两大碗,还被周家兄弟笑话胃大如牛,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能吃是福,看她吃饭很开心。
宾客们单吃菜便已有七八分饱,汤饼并没吃多少,只有陆鸢吃了一整碗,她在旁人惊愕的眼神中放下筷子,面色坦然地对周夫人道谢。
宴毕已是夜色清寂,宾客们寒暄少顷便纷纷告辞,周夫人拉住陆鸢手臂,话却是对王嫮和陆鸢两个人说的,“还有烟花,你们无论如何得看过再走。”
王嫮只当周夫人盛情挽留,大方应承,陆鸢却什么也没说,陪着周夫人一道上了观看烟花的阁楼。
冬夜清寒,寂寂夜色中突然爆出一阵响亮的噼啪声,泼墨般暗沉的夜空忽而缤纷炫彩,伴随着热闹的拊掌喝彩,清寂冬夜骤然生动和暖,如春风忽至,山花烂漫。
陆鸢朝旁侧的阁楼望去,那里是周家男丁们赏烟花的场所。
一个玉色身影长身而立,似清隽修竹,隐约可辨也在朝这边看着,但是离得远,夜色深,看不清神色和面容。
但陆鸢知道那就是他。
十岁那年,他生辰,陆鸢用自己赚到的人生第一桶金买了烟花为他庆生,他们并肩坐在空旷的原野上,陆鸢说:“周元诺,等你长大了,要还我一场烟火盛会!”
今日的烟花,比她十岁那年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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