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崇元十六年,寒露刚过,在气候温和的浣州,此时正是桂花将歇未歇,人们秋衫正薄的时候,而三千多里外的戍北,寒冬早已来临,敕蓝河源附近更是连下了几场膝深的大雪,冻死牛羊无数,饿殍遍地。
逃荒的饥民拖家携口,从古雅一路向南,涌向戍北最大的城市,连州。
……
大雪覆盖住了土地、草甸,也冻住了地里的粮食和野物,朱红色的连州城城门是方圆百里最瞩目的庞然大物,白茫茫的大地上,人们佝偻着排成一道蜿蜒的线。
挤挤挨挨的队伍中间,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仰着头,藏在毡帽底下的眼睛好似一泓潭水,正平静无澜地望向天空中徘徊的几只燕隼。
……
“兵爷,兵爷,让小老儿一家进城罢,小老儿在城里有亲戚哩!”
“也让奴家进城罢,奴家汉子就在城里……”
早在灾难发生之初,连州府就下令广开城门接纳饥民入城,但耐不住古雅灾情严峻,乌泱泱的灾民齐齐涌入连州城,城中可以安置饥民的寺院、官衙旧址、甚至藩军校场很快被全部占满,却仍然不够转圜的。
所以从月初开始,凡进入连州城者,都得手持凭由——换句话说,大部分没有亲戚投靠的饥民,只得在此城墙下徘徊,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人群也未听清那些守城兵说了什么,总之没有凭由的饥民都被拦截下来。冷风呼啸,偌大天地并无他们的避身之处,只好委顿在墙根底下,稍稍抵抗着风雪。
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女孩,穿着一件黢黑皱巴的纸袄,脚上没鞋,单用两只破布尺烂的棉袖筒囫囵裹着脚,瑟缩在妇人的怀里。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队伍里穿貂带帽的两个男人。
那是两个在整条排队入城的队伍里备受瞩目的男人,不仅是他们背上硕大的驮包,还有他们高大的个子、像马鬃一样的红色头发,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塌它游商,他们是两个塌它人。
活跃在戍北一带的塌它游商一惯富有,那个妇人似乎是做定了某种打算,拉扯着怀中女儿跌跌撞撞扑到两个塌它人身边,苦求道:“善心人,带走她罢,不要钱,只给她一口饭吃有个活路就好,天神保佑您,菩萨也保佑您!”
说着,妇人不顾女孩儿哭泣,一把拽下那两只袖筒,登时一双黑皴皴、生着冻疮、流着鲜血的小脚暴露在众人眼前。
女孩儿哀哀地摇着头,妇人却一把将她架了起来,抹着泪笑道:“她腿脚是好的,能跑能跳,也能干活!求求您带走她罢,她吃得很少,却能干得和牛一样多!乖妮儿,快给善心人磕头!”
地上的残雪盖住了脚面,女孩却像生了根似的扎在雪地上,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终归踉跄倒地。
那两个塌它商人左手按着胸膛朝天说了句叽里咕噜的塌它话,在女孩希冀又恐惧的目光中,他们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奶酪递过去,继而又对着她那双期盼的眼睛摇了摇头。
妇人搂着女孩儿,宛如一根瞬间枯萎的老藤。
队伍又重归平静,饥民们都紧裹着自己身上的纸袄纸被,像羊一样静默无声,互相挤着挨着取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为别人的苦难伤情。
那个少年神色一动,迈出了半个步子,身旁的老者探出一只手,按住了他半边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
前头队伍渐短,终于轮到他们。
守城兵将接过一沓凭由,睨着眼睛上下打量这一行人,老老少少总有十来口之多,皆是久经风霜,破衣烂衫之辈,被紧紧簇拥在当中的是个少年,瞧着年纪不大,头戴一顶生狐狸皮毡帽,帽子盖着脸看不甚清样貌,但生得高挑修长,小白杨树似的杵在跟前,挺拔得扎眼。
然而,更为扎眼的是他手边牵着的那匹枣红色骏马,胸廓深长、膘肥体壮,作为一名曾上过战场的陪戎副尉,守城兵将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匹大家伙是奔跑在塌它草原上的纯血马,不禁神色一凛。
“慢着!”
兵将一手拦下他们,慎重地打量:这少年一身行头也忒寒碜,外罩一件擀毡羊皮大衣,不知是压箱底多少年的旧货,胸前身后都绽开了线,露出一层又一层泛黄的羊毛卷;他的毡帽也油乎乎的,瞧着又像花子又像公子哥儿,摸不清来路——打开凭由一瞧,不由一顿,城西穆家,商户。
古雅闹灾了,死在茫茫雪山下的行商客旅不知凡几,而冒领凭由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他正要出声诘问,城楼上蹬蹬蹬跑下一个同侪,凑过来耳语两句,不时往那少年身上瞄两眼。
终于,守城兵将们没收了凭由,挥挥手:“放行!”
……
进了城,眼前景致霎时不一样了起来,街巷阡陌,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如烟,更有嘈杂乡音入耳:
“听说戍北白灾冻死了一万人,大车拉着埋都拉不完,全填了山坳子里!”
“可不是嘛,瞧着城外头乌泱乌泱的人碴子,都要进城里来,咱们连州城才多大点地方?迟早都是进炼化厂的命!”
“城西富商们又搭粥棚喽。”
“咱们也趁势吃顿热乎的!”
“现如今,咱们这些穷挣命的,跟外头那些花子有甚区别?”
“……”
少年一行人在十字街口驻足,都长长舒了口气,一路艰难跋涉,可算是回来了,离家就差一步。他与众人拱手作别道:“这一路有劳各位叔伯相护,眼下先就此分别,明儿我在会仙楼定两桌炙全羊,赏光都来啊。”
“您慢行,给三爷带好。”
少年牵一下缰绳,渐渐流入熙攘的人群中,走了没有一二百步,斜街上突然冲出一个矮个青年,一把拽住了他——
*
两人拉拉扯扯走到街角避人处。
来人小鸡仔子一样佝偻着个头,一身缎面袍子,却洗得发皱,穿在他身上活似一个进城的乡巴佬。
那少年上下打量他,嫌恶地撇嘴:“打发你去买身行头,你就淘换了这身狗皮,真他娘的给你龙袍穿都不像太子!”
“哎哟我的祖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乎小的穿什么?”那青年抖开怀里的包袱,从中扯出一团黑漆漆毛茸茸的织物,邀功似的说:“看,全铺子里最好的一件果子狸毛大衣,怎么样,三贯钱奴才就给拿下了!”
少年摩挲着大衣,气得都笑了,骂道:“不开眼的东西,什么破烂皮子就值这个价,亏你还跟着爷走南闯北,没个见识,这是狐狸皮,还是染色的!”
青年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瞅着少年,他就是个长随小厮,伺候好人就得了,哪里懂商门里这些个弯弯绕?
只好眼巴巴瞅着人。
“行了行了,回家罢!”少年挨不住别人示弱,扯过那件黑漆漆的“果子狸”往身上一披,大步而去。
身后青年忙不迭跟上。
这两个人,飞扬跋扈的便是前文咱们说的那张姨娘长子,大名穆敏鸿的鸿哥儿;身后这位青年正是他的长随,穆府大管家杜筠的老来子,杜喜莲。
如今主仆二人刚刚从北境回来,一身破烂衣裳来不及换,人不人鬼不鬼的,但凡是个好人家的见着他们都得绕道。
“哎哟!”
冷不防,一个小土耗子模样、蓬头赤足的小叫花子迎面撞上了穆敏鸿,小叫花被撞了个倒仰,歪在地上吭吭唧唧不起来。
穆敏鸿打住脚站在那儿,杜喜莲上蹿下跳地指着小孩骂:“你个不开眼的小叫花子,往谁身上撞呢!撞坏了我们少爷你赔得起?”
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小叫花子冲撞了人,不过看那人破衣烂褂,穿了件毛皮大衣也颇似来路不明的,横竖怎么看也是一个大叫花子,还少爷呢!
众人心里无不盼望俩叫花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该是一出好戏。
不料那大叫花子力气不小,一把提溜起小叫花子,离地一尺来高,登时那小叫花子便挣扎得四蹄乱飞!
唯有杜喜莲在旁边抓耳挠腮绕圈,护得了这头护不住那头,恐怕他家少爷吃了一点亏。
穆敏鸿冷笑着从小叫花子裤腰里摸出一串鎏金四金鱼同心百事吉结子,正是他姨娘端午时给他做的,这一路上身上所有披挂都舍了出去,唯有这件护身符藏在衣服里,还被这小贼摸了去。
那小叫花知道事情败露,忙作揖叨扰:“大爷您贵手高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就当我是个屁——噗嗤一声给放了呗!”
旁人围观,哄堂大笑,那小叫花也不恼,做猴戏似的作揖告饶。
穆敏鸿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掼,又顺手从他后腰上掏出一个荷包,黛绿色的荷包垫着金帛掐牙,并无多余纹饰,只内页绣着一个古字。
穆敏鸿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往衣兜里一塞。
那小叫花急了眼,嚷道:“嘿,大高个,都是干这个营生的,你怎么还黑吃黑呢!”
“黑吃黑?”穆敏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盯着小叫花黑不溜秋瞧不出本色的脸,道:“你说这是你的?”
小叫花下巴一扬,“可不是我的,难不成还能是你的?”
“下回偷东西长点心,有的人能偷,有的人却要绕着路走。我替小孩儿你消一回灾,你就不要有念想了。”
说完,穆敏鸿拍拍小叫花子的脑袋,溜达着往前走了。
那小叫花子被说得心里一跳,神情莫测变换,最终没有追上去。
……
“嘿,小叫花儿!”
叫谁小叫花呢?
那小孩回头,怒目而视——倏地,一件沉甸甸热乎乎的皮大衣兜头盖帘砸过来,险些叫他崴了腰,等挣扎出脑袋,却见大衣的原主——那个大叫花子,早已摇摇摆摆扬长而去。
……
杜喜莲埋怨道:“好歹也是三贯铜钱买的,一扬手就没了,要是送给先刚那个小丫头也好啊,白白给了一个混不吝的叫花子,叫什么事呐!”
穆敏鸿手上掂着荷包,啐道:“你懂什么,爷我这是消财免灾,你瞧瞧它!”
叫花子兜里能有什么好的?杜喜莲瞄了一眼,“香云纱?”
“就说你是二五眼,”穆敏鸿啧了一声,道:“这是火浣布,就这么块布头,别说你那件假果子狸,就是十件真的也换得起!赚大了!”
杜喜莲一听,耷拉着脸:“哥儿,你果真要黑吃黑啊。”
“…”穆敏鸿斜睨了他一眼。
插曲一过,主仆俩谁也没放在心上。
走了一刻钟功夫,杜喜莲嚷嚷着就要坐车,穆敏鸿奈何不了,问他咱俩到底谁是少爷,掰扯半天,到底给他租了一辆马车,他自个儿翻身上马,一边跟马儿较劲,一边追车。
走了个把时辰,马车渐渐走进他二人熟悉的街道,直来到自家宅门前。
*
穆府大门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三开间大屋,丹楹刻桷,华美阔气,门口站着两个守门长随,大约是天冷,一直徘徊着呵手跺脚。
见街上款款走来俩人,打扮得都跟花子似的,没细看,挥挥手:“要饭的往瑞昌大街上走,那边起了一溜儿粥棚,赶紧的去,晚了汤底都没有啦!”
穆敏鸿掸掸帽檐,尚没怎样,一旁杜喜莲呲着牙叱道:“瞎了眼的东西,瞧瞧我们是谁!赶紧开门,开大门!”
天儿实在冷,碰上个逗闷子的,那长随立在长阶上,手掖在袖口里,端着肩膀叱道:“哟,这叫花子口气不小,还开大门迎你?你是谁啊?”
说罢,前仰后合地笑。
“我是喜莲,不跟你混说,快门开,去燕双飞告诉姨奶奶,就说鸿哥儿回来了!”
“哈哈哈,你说他是谁,鸿哥儿?我还是你爷爷呢,孙子!”
穆敏鸿:“……”
杜喜莲呸一声啐在地上,蹬蹬蹬跨过台阶,抹了把头脸,把脑袋往那二人眼巴前一杵:“孙子,认识你杜爷爷不?”
那俩门房一看,登时骇得腿肚子转筋,还真是老管家的儿子杜喜莲!——这是经了什么事,怎么一主一仆都这么个模样?
俩门房忙不迭滚下阶来,穆敏鸿好整以暇摘了帽子,朝他二人温柔一笑。
这两个门房都快哭了,先自打了两巴掌,一面骂自个儿有眼无珠,一面给鸿少爷掸衣角,又忙忙地吆喝着开大门,又急奔后院通禀,简直不知该怎么迎着是好。
穆敏鸿倒是没说什么话,撩起羊皮大衣一脚,迈步进门,径直去了马厩,将马儿拴好,倒了一槽子苜蓿草草料,并交代看管的马夫,夜里也看着上料,别拿羊草糊弄事。那马夫见是他,哪有敢不应的,连连道是。
然后过正堂,拐进后院,杜喜莲坠在他身后,还在埋怨嘀咕:“您就不该把那件果子狸送人,瞧瞧,在大门口丢人了不是?”
穆敏鸿横了他一眼,叱道:“进家门了你就别寸步不离啦,赶紧找自己爹妈去,见着你累得慌不知道嚒!”
“欸,好嘞!”
杜喜莲就等他这句话呢,嘻嘻笑一声,赶紧溜溜儿走了。
*
穆敏鸿疾步往里走着,穿过大门、二门、影壁,拐入花园,进入小径,一路越走心里越雀跃。
满园空荡荡的,大约是天冷的缘故,别说下人,园子里连个家雀都没影儿。
不知道姨娘在干什么?容姐儿嚒,一准窝在炕上吃手。
他兴头头想着,外面如何张扬跋扈的少年,回了家到底就变成个孩子。
快了,快了,一别大半年,这就要见到了!
少年疾步穿过月亮门,拐进燕双飞,不承想,却当胸撞上个人——他“嚯”的一声跳了起来,那人却没怎样,一直低着头。
看着对方脑袋顶,是个小孩儿,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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