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撞坏了人怎么办?”
听起来,对方似乎有些不依不饶。
天可怜见,晴秋心里辩白,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得使多大劲儿才能撞坏一个人,怎么就不说自己跟风筝似的,一碰就飘?
可她是侍女,又哪里能开口辩驳,低眉顺眼地纳了个福,抬起头——
这是个她没见过的年轻人,除去那一双污糟糟的毡鞋,身上披挂也精彩得很:一件绽开了线的羊绒皮袄,泛黄的羊毛一大团一大团争相往外冒,他一边哎呦,一边掉毛,那副样子倒把晴秋逗笑了。
他也察觉出来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抻抻袖子抻抻襟,特大方似的,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翻皮帽子底下熠熠发光。
晴秋不认识他。
她在这府上,满打满算也有三年光景,从前在下人房打支应,家下里哪一位小厮跟班都是打过照面的,这号人,若见过绝不错认。
这一身破衣烂衫,叫花子似的,是贼嚒?
唔,不大像,做贼的没他这么气盛,想来是外头的长随或者府上新买的小厮?
那些常年跟着车队行走的爷们她也见过,穿破棉袄架旱烟袋子的多了去了,该是错不了。因言道:“我撞疼你了罢?这回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瞧你穿得够厚实的,想来也没事。”
她唠唠叨叨的本性犯了,看着少年年岁不大,好心提醒:“你是外头爷们带回来的人嚒?这里是女眷内宅,规矩大得很,一二般的亲随小厮想进来还得在绰楔门上候着呢,你赶紧走罢!下回不要冒冒失失闯进来了,不然我说到管家婆子那儿,轻则一顿打,重则撵你出去!”
那小厮听了,竟也不怕,反倒身板一正,笑道:“好家规!你在这院子里当什么值?”
越说越不像样,谁有功夫跟他在这里胡扯?
晴秋只当他孩子脾气,在暗处翻了个白眼,丧眉耷眼的,没个好气:“你瞎打听什么,横竖与你不相干,还不快点走?”
那少年原也是顺口一问,被呲哒一句也不甚在意,扯起面皮轻轻一笑,竟拐过月亮门直接消失不见了。
欸,这……也罢了,被张红玉逮住,有他一顿排揎好吃的!晴秋心里腹诽,惦记着自个儿的差使,赶紧疾步也往里走。
*
“天爷,这是怎么了,遭了贼嚒?”
“来人,去打水来,拿手巾来!”
“快!去书房请老爷!”
“……”
晴秋一拐进燕双飞,便被眼前丫鬟们争相走动,惊呼声此起彼伏的场面骇住了脚,这是怎么了?
她眼见着红昭绿袖忙忙地从暖阁里出来,在围廊上招手,叫香汤热茶,又见颂月换了刚发下来的冬衣,从西厢耳房里急匆匆跑出来。
“这是?”
整个园子七八个丫鬟,唯有腊梅倚着廊柱没动,见晴秋生疑,促狭一笑,道:“是鸿哥儿回来了!”
鸿哥儿——穆敏鸿?
天爷,难道刚刚那个没轻没重的“小厮”……就是他?
晴秋不禁睁大眼睛,腊梅没察出她心里的惊天骇浪,还在那里发笑:“我说什么来着,那排场你是没瞧见,跟要……呃,红玉姐姐——”
张红玉从廊子里走下来,大约也是因着鸿哥儿回来的缘故,她满面笑意,见小丫鬟们凑在一起叽咕也罕见地没撂脸子,扬手把晴秋召到一边,交给她一对尺许长的木匣,和两张纸签,道:
“老太太和大太太的月钱我头晌送过去了,这是二太太和咱们太太的,原本正该我送去的,可巧鸿哥儿回来了,一堆事料离不开,你替我走一趟,务必交到她们屋里的大丫鬟手里,千万记得要当面点清,画个签押回来。”
“我省得,”晴秋连连点头,发月例银子是大事,她再顾不得那位新回府的大少爷,忙不迭紧着去了。
*
却说众人簇拥着鸿哥儿去了暖阁,先堵着门没叫他进去,隔着落地罩扬声笑道:“姨奶奶,您瞧瞧谁回来了?”
她们这样打谜语,莫不是……张书染放下书,起身下榻,隔着帷帘问道:“是谁?是鸿哥儿嚒?”
在丫鬟们的嬉笑声中,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是,姨娘,儿子回来了!”
张书染当即酸了鼻子,眼眶微湿,可算,可算是回来了!
熏炉旁熟睡的容姐儿也被吵醒,翻身下来,揉着眼睛道:“姨娘,我肿么听见哥哥在说话呐?”
她“哥哥”一词特地咬字很重,口齿清晰,同时说着,就要下地出去。
张书染轻轻摇头,拦住女儿,立在落地罩里头,冲外头道:“可曾见过太太?”
“…未曾。”
“先见了太太再来。”
“姨娘!”
容姐儿也拽着书染衣角,急切地嘟囔:“真是哥哥,叫哥哥进来罢!”
鸿哥儿在帘外也急切地道:“姨娘,见见我罢,也让我抱抱容姐儿——况且我还没换衣裳呢,总让我换了衣裳再去见太太也不迟。”
书染也不落忍,别过了头去。
容姐儿跳下熏笼,蹬蹬蹬跑到挂衣架旁,拽下一件外衫,拖着捧给姨娘。张姨娘叹了口气,到底穿上外衫,手帕子揩了揩眼角,温声冲外道:“鸿哥儿进来说话。”
……
穆敏鸿一进来,便熟练地张开手臂,容姐儿小牛犊似的冲顶过来,被他一把抱住,横在手臂上掂了掂,嚯,好沉!
容姐儿一手揪着他身上的烂羊毛,一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哥哥你好臭!”
他抬起手臂闻了闻,没味儿啊。
张姨娘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妹玩闹,没说话,只拿眼睛描摹着儿子的身量。比离开家时高了一点儿,也晒黑了许多,瞧着身手倒还灵活,眼睛黑亮亮的。
只是这一身披挂,忒叫人心疼,因问他:“这是怎么闹得,你在外头可是遭了贼?受没受伤?”
“没有,儿子没事!”敏鸿放下妹妹,整整衣冠,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见过姨娘,姨娘一向安好?”
“我都好。”张书染忙道,满眼里都是疼惜。
敏鸿笑道:“姨娘有所不知,眼下古雅往连州这一路是什么光景!还没霜降,雪就接连下了十来天,打我一路回来,遇见的乞丐就和地里的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别说衣裳,我连银钱也一路都舍出去了!”
舍?
书染心里一提,忙嗔道:“我知道敕蓝河源发了白灾,若不是这样,我也不急着叫你回来,可外头饿殍无数,你人小势单,又没带几个家丁护卫,怎敢直接施舍?”
少年挠了挠头发,竟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回说:“姨娘教训的是,刚出古雅那会儿,真是差点被抢疯了,我便把随身带的串珠啊,扇坠啊,还有随身银子都换了钱,买了些粮食给他们,然后我也打扮成饥民的样子,这才得以进连州城里来呢!”
原来是这样,书染才算心安。
“是这个道理,身外之财又不值什么,给也就给了,你好好回来才是最紧要的。欸,说起来都是苦命的人,咱们家也在瑞昌街上放粥棚,你得空也去瞧瞧,尽一尽心。”
“正该如此,儿子也是这样打算的。”
先把紧要之事盘问完,张书染的脾气到底上来,嗔怒着教训儿子:“你呀,从小就有主意,劳烦你也把姨娘的话往心里去去,别叫我日夜挂怀,好不好?”
穆敏鸿嬉皮笑脸,忙不迭点头,满口答应着。
混不吝,一看就不当事……也罢了,书染长长叹了一口气。
“姨娘别叹气,年纪轻轻的,都叹老了。”鸿哥儿凑上来笑,挨了亲娘一记嗔睨:“贫嘴,还不快换了衣裳,洗洗脸,见太太和老太太去!”
“欸——”
“不着忙,先见见他老子爹!”
门帘唰一下掀起,穆道勋阔步进来,见了鸿哥儿,先张开手臂,一声大喝:“儿子!”
“老爹!”
他父子二人紧紧拥抱,巴掌与拳头此起披伏落在对方肩膀与胸膛上。
“听说你要饭回来了,为父赶紧过来瞧瞧!嚯,这身板,不虚此行!”
“…您也是不落人后。”
书染站在旁边,自是满脸无可奈何,扶额叹息。
从小被她以“端方君子、诗礼大家”准则教导的儿子,本来就学个囫囵,眼下被亲爹一带,立刻风仪全无了。
唯有容姐儿,仍绕在他们父子腿边,焦急地喊着:“也抱抱容儿!也抱抱容儿!”
……
长久未见,父子俩有许多话叙谈,穆敏鸿将容姐儿抱到腿上坐着,和父亲说一路见闻,说古雅灾情,又说城外饿殍遍野。
容姐儿太小听不懂,总觉得哥哥怀里有东西,硌得后背生疼,疑心他藏了好吃的,便扭股糖似的在他怀里掏鼓。不多时,果真叫她掏出两粒磕磕拉拉的硬疙瘩,见上面好似撒了一层糖霜,晶莹耀眼,便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
“祖宗,偏你眼睛尖,”穆敏鸿一把捂住她的嘴,哭笑不得:“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嚒,就要吃,拿来!”
容姐儿咯咯笑着,背过手去不给,却叫当爹的觑了个空,渔翁得利,一把夺去。
“这不是你前时糊弄你二伯那个假翡翠原石嚒,还搁怀里揣着呐。”
“您也有瞧走眼的时候。”
臭小子,穆道勋挑眉,将那两粒石子拿到老爷儿下对着看,也没看出个什么子午寅卯来,便解了随身匕首,往那石头上刮了刮,只刮下一层浮粉,末了放到鼻尖下深嗅,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臭味……
是铜?
穆道勋不由得看了鸿哥儿一眼,问道:“你小子,背着你老子搞什么花样?”
穆敏鸿歪嘴笑笑,放下容姐儿,打发她去找姨娘,轻声道:“父亲,朝廷要在咱们连州新制当十铜钱,这件事您听说了嚒?”
穆道勋看了他一眼,把两粒沉甸甸的铜矿石握在手里盘着,就像盘核桃,发出嗑啦嗑啦的声响,同时也盖住了他短促的一声回应。
穆敏鸿却耳尖听见了,凑到父亲跟前,单手挟过石子,当空一掷,石子撞到地中央的熏笼上,发出丁零当啷的金石之声。
“喀拉尔山脚往西,敕蓝河源一带,有一个叫松塔河的镇子,他们那里有一座形似马背的山,满山坳里都是这样的石头!”
一手培养大的,穆道勋很明白儿子心里在筹谋什么,沉吟半晌,有些犹疑:“松塔河镇,我倒是去过,和德州、邺州交界,打先帝爷那会儿时,就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界,咱们要是能拿到开矿凭由,实非易事,况且他们当地还有一个恶霸,叫什么……冯六沾的,那是真的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我管他是冯六沾还是冯王八,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也只是龙不够强罢了,我有法子——”
“有什么悄悄话,不能等哥儿见过了老太太,太太再说?”忽的,张姨娘抱着容姐儿走了过来,没好气地嗔道。
“姨娘说的是,”穆三爷立刻识趣收声,往儿子背上拍了一把,打发他换衣裳见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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