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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诛新亭

    会仙楼地处京师九洞桥一带, 下了桥之后便是各色酒楼商铺鳞次栉比地开着门,门前都矗立着彩楼,绣着金线的丝绸彩旗在上面迎风招展,好不华丽夺目。酒楼后街又是一溜儿的妓馆, 宾客们车马盈门, 川流不息, 通宵达旦地在此间宴饮玩乐。

    敏鸿携着秋容一路走马观花, 上了会仙楼二楼, 点了个包间,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穿着纱罗的女郎招呼都不打一声挨到桌旁唱歌——这叫做打酒坐, 京师酒楼遍地都是这些钻缝儿的妓子, 敏鸿摆了摆手,秋容熟练地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大钱, 赏了过去。

    那女妓便朝秋容盈盈一拜,然后拧身朝着另一桌客人奔去。

    这里市井人情都和别处不同, 晴秋推开支摘窗,探头往外头望去,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甩着袖子走来, 正是多日不见的义兄蒋兴昌, 不过他后头还跟着一个青年,脸生不认识。

    敏鸿见她瞧得认真, 也探出头来,正逢蒋兴昌抬头, 几目相对, 他乡遇故知,大家都很开怀, 热情地招手。

    “他身后的是殿中侍御史颜玉文,颜大人。”敏鸿对秋容介绍道。

    秋容轻轻颔首,这会子楼下两人已经快步上楼,蒋兴昌耳朵尖,笑道:“颜兄已经高升,如今是正二品的御史中丞啦!”

    穆沈二人起身,大家都一一厮见,这里颜玉文官儿最大,他却是个极洒脱的人,笑说道:“今儿是朋友小聚,不论官场那些,咱们还是叙齿坐下罢。”

    按年龄排辈,蒋兴昌顺理成章地坐到最末首,一脸悻悻然。

    ……

    闲谈了多半个时辰,众人才渐渐进入正题,敏鸿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交给蒋兴昌,并道是从青州家里过来的特产,乡亲们特地托商队带给蒋大人的。

    蒋兴昌抹了抹鼻子,离京这么久,要说他想谁,还真是想青州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

    会仙楼包厢并不能藏声,如今是未时,客人们酒正酣的时候,到处都是靡靡之音,敏鸿压低嗓音,问道:“二位大人,你们确定那一位真下定决心了嚒”

    蒋兴昌看看颜玉文,后者坚定地颔首,朝天拱了拱手,道:“那位虽然平日里恬淡喜文墨,不过逼急了性子也很刚硬。前两天他要提拔原德州都水监丞陈元勋调任京师工部,没想到那奸贼说陈元勋属虎,克他,便断不允许,话也说得很不客气,让那位很下不来台阶……这样的事,如今一天竟有三四起,就是个泥人,也恼火了。”

    其实当朝陛下的脾性,前日红玉姨姨都和他们说了,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个爱洒泪的毛病,看落花流泪,看急雨流泪,看蝴蝶被螳螂咬死了也流泪,加上见天儿舞文弄墨,读一些悱恻诗文,更是掉进泪窝儿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个脾性,也有个怪处。人家说过刚易折,他是过折则刚,受欺辱狠了,能丢砚台砸人脑袋。当初有个管家就作威作福,浑然不把还当王爷的他放在眼里,被他亲眼盯着沉井了。

    ……

    思及此,秋容也吐出口气,其实皇帝怎么样,跟他们这等升斗小民的生死是息息相关的,皇帝英武,时政便也清明,老百姓的日子就很过得下去;皇帝要是稀松完蛋,那老百姓可就和秋后的蚂蚱一样,没几天能蹦跶了。

    他若果然是个有刚性的汉子,那还好说些儿。

    “只是这毕竟是大事,那奸贼在朝中盘桓多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如今朝中他的势利早已如日中天,不可小觑。”颜玉文说道:“所以这件事要悄悄地办,那位不出面。”

    敏鸿嗤道:“也用不着他老人家出面,朝中都有谁”

    蒋兴昌手指头沾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名字。敏鸿看了看,竟有几个熟人。

    他闷了一声,道:“甚么为民除害,这分明就是党争。

    颜玉文蒋兴昌对看一眼,都点点头,没有否认。

    “姬新亭把持朝政多年,没少倾轧忠良,从头捋顺了说,你父亲甚至你们一家子也都是受害者。”

    他们看着穆敏鸿,话说到这里,目的也很明晰——他们今儿就是来拉他入伙的。

    但凡朝中官员,没有那个不跟豪商富贾有牵连,大家都是一样的,互相攀附,他们也很需要穆敏鸿。

    “其实当初在连州,我就很看好穆公子,可是我百般劝说,他都对我淡淡的。”颜玉文笑着开口,说起软话来,又笑道:“没想到他去了青州,倒和蒋老弟结下机缘,兜兜转转,咱们又见面了,可见咱们命里都是兄弟。”

    敏鸿沉默着,颜玉文的确拉拢过他,他那时没同意,这会子……他知道自己如果这个头一点,意味着他未来会面对什么。他本无心沾染权势,然而这世间的规矩似乎向来如此,你想自在,却哪里都没有自在,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他转脸看了看秋容。

    秋容将手放进他手心里,握了握,满目坚定。

    敏鸿明白,便也朝颜蒋二人点了点头。

    大家碰了一杯。

    ……

    又议了些细节,碍于姬新亭身边总有死士跟着,如何取得他信任,或者出其不意制服他,然后再当堂公开他的罪行,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秋容听了他们相议半晌,忽儿道:“宫中什么时候过节过节的时候看不看耍把势”

    敏鸿一听她这话,便福至心灵,想起李尚雨已经在京中结交了一匹江湖儿女,耍把势的技艺很是高超,打了个合掌,道:“亏得秋容提起,我想起来京中有我一个叔叔,明儿我把他介绍给两位,想必大家一定会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的。他,和各位的主意大体一样。”

    ……

    靖历崇元廿九年,端午,皇帝在麒麟宫召开赏月夜宴,召文武大臣与后宫妃嫔王子皇孙共同赴宴。

    宴中还请了民间几班百戏,有走索子的,提花马儿的,还有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戴竿寻橦之戏。

    正在满堂宾客瞧着三五个女童子走在数丈高的竹竿上如履平地地起舞时,长竿哗啦啦倒地,女童子身上都绑缚着绳索,落地倒没怎样,只是长竿碰倒了近前观看的太尉大人,姬太尉被长竿撂倒,向殿中一歪,露出他随身不离的匕首。

    然后立刻便有禁中数十个侍卫们齐齐大喝一声,朝他猛地扑去,便听人喊着:“姬新亭预谋不轨谋害陛下,给他拿下!”

    还不待御座旁的太后与诸妃嫔醒过神来,户部尚书方西竹便擎着一摞奏章,跪奏告发奸相姬新亭假借陛下名义,派家丁和义子前往南方诸州,强抢民女,搜刮民财,致使沿途百姓苦不堪言!

    御史中丞颜玉文又揭发他家中圈养死士,排除异己,杀害忠良之举!

    曾经煊赫一时的奸相这会子匍匐在地,早已串过这场大铱驊戏的蒋太尉一党,都纷纷挺身而出,手里列着姬新亭诸多罪状,纷纷向陛下揭发。

    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着的姬新亭,看着御座上端坐着的皇帝那副从容面庞,便知大势已去,颓然倒地。

    皇帝将姬新亭下了大狱,交大理寺审理,主判官蒋令德,协从主事颜玉文。

    颜玉文是天子喉舌,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个旨意是什么意思。

    ……

    这场大戏落幕,颜蒋二人都有些刷新吏治的快意,只可惜穆敏鸿沈秋容两位老板是商户,不得看见,他二人便马不停蹄,前往他们下处,报告喜讯。

    没想到,却人去楼空了——

    *

    前往青州的马车咿咿呀呀地走着,驾车的夫妇并肩坐在车头,看着落日余晖洒在前路,映出一片耀目金光。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享受着这份心意相通。

    忽然秋容拍了拍额头,翻着膝头鼓鼓囊囊的礼物包袱,唉呦一声,懊恼道:“张老伯的百戏杂耍札记,我忘买了,我原想着给送给容姐儿的!”

    敏鸿扶额,摇了摇头,笑道:“那为夫可要谢过夫人了,她本就在家舞刀弄棒作些假把式,你把这札子再拿回去,她学些登高爬低的本事,家里可就真招不下她了!”

    秋容嗔睨,搡了他一把。

    ……

    太阳渐西,两个肩头也渐渐挨在一起。崇元廿九年暮秋初冬,是穆敏鸿沈秋容第一次来京师,有幸参与过一件大事,可在大事既成之际,他们选择抽身离去。

    离开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结局,没有回头再看煌煌帝都一眼。忽然,暮色中远远飘来阵阵钟鼓之声,数着声响,比往日多了三下,这就是约定的号令,大事已成!

    夫妻二人对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驭快了马车。

    要赶快回家去了,秋容默默想着,她从邺州订的桑树苗要在开春之时就要栽种到地里,她盼望着青州果然能在自己手底下,不负它本名“青”这一字,不论是荠麦青青,还是桑叶青青,她都有着无比多的干劲儿……

    ——·第五卷 ·芝成灵华·完——

    ——·侍女的品格·正文完·——

    第102章 连州雪

    青州知府黄璠是个捐官, 花了足有一万贯钱,原打算谋个上州随便哪部哪监一个儒林郎当当,混个头衔过日子,没想到朝廷一纸文书将他调到青州当知府——一个下州知府, 纵有实权, 也满不如在上州领个闲差混日子, 尤其还是青州这种举世闻名的穷乡僻壤之地, 这儿的知府有什么稀罕的呢

    可没法子, 君令如山, 他也只好收拾行囊,驾着车, 带着一众家仆姬妾前往赴任。

    哪想一到青州, 算是傻了眼,又不由脸上乐开了花——放眼望去, 青州遍地都是良田,道路阡陌规整, 哪里如外头所言的那般荒芜穷苦可见道听途说最是枉然,下车检视,见田野里种着不知什么作物, 开着一篷一蓬紫色的小花, 一问田间老农,原来是药材。

    黄璠精神一振, 继而问道:“老人家,这药材种成, 往何处卖咧价钱几何”

    那老汉儿笑道:“俺们是跟着沈老板卖, 她家里本是开商行的,能把药材卖到外州去, 就算卖不出,她也管收呢!至于价儿,总也比往年种粮食要收成的多!”

    倒是个旱涝保收的营生……黄璠心里琢磨,想着改日一定要让这个沈老板登门拜访自己,他也好考校考校他。

    不过,黄璠知府老爷心里盘算得好好的,但上任一年半载,也没见这沈老板登门造访一次,他有心刁难,却又抓不到人家错处,他的幕僚也劝他,消停的罢,扳倒了沈老板,青州百姓能活吃了您!

    不过,随着黄老爷上任时候长,青州经了几次洪涝旱灾,地龙老爷又抖了几抖,他可算见识到沈老板的好处,那不光是一位家资巨万的商行老板,更是一位慧心巧思的奇女子,还有她的丈夫,两个人都有一副菩萨心肠,逢灾必赈,还变这花儿的劝课农桑,简直把自己任上的一半儿活计都拦了去,还不贪功,每每朝廷考课,他都是上等……不出三五年,我黄璠就能靠着他二位升发呢!

    “可不是,您不知道您上峰!”他的幕僚告诉他,原来上一任青州知府已经擢升入京,便是当今蒋太尉嫡系,吏部侍郎蒋兴昌!

    那可是个传奇人物,虽然黄老爷本身是个官场糊涂虫,但也听过这位当红侍郎的名头,便开始做起白日梦来,说不得自己也能靠那两位财神爷到京城里混个一官半职,因此越发小心谨慎对待他们。

    ……

    黄老爷上任没有两年,青州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这件事,让黄老爷越发笃定自己可以凭借他州府上这两位财神爷飞黄腾达——沈老板大前年种的一千棵桑树苗子发芽长叶了!

    那天,据说全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看桑树叶,从闵州来的织工娘子给众人展示如何以叶养蚕,大家看着那些白花花蛄蛹蛄蛹的虫宝宝,背脊发麻的同时也都心里恣意畅享,这要是回头果真养成了吐出蚕丝,织成绫罗,可就真格儿发财啦!

    ……

    又过了三年,黄老爷背着手巡视田间,这几年青州因为改了课税的关系,如今种药材的少了,种桑养蚕的反倒多了,且经过两年的磕磕绊绊,养蚕技艺都已臻纯熟,赚钱的门路也多了。

    有不少人慕名来到青州收生丝,据说沈老板的绣坊里如今有五十多台花楼织机,每天三班绣娘日夜赶工,能织上百匹布,而她雇佣的绣娘就有几千人!

    青州的百姓,如今种豆的种豆,种药材的种药材,养蚕的养蚕,还生出许多比如缫丝、织工等新营生,连许多外州人也来青州谋生——这要放在当年,人们都迫不及待地逃离青州,又有哪个敢想青州还有今天

    青州辖下百姓,再也不是从前荒土里刨食那般窘况了,就连黄老爷本人,看着繁华热闹的此间,也都不想升迁了呢——当然,这是假话。

    所以,当黄老爷拿着朝廷下来的三省同奉圣旨,就有些满腹踌躇——据连州藩军来报,日前塌它多次派游击奇袭我大靖边线,欲挑起战争,撕毁十年前就已补修过的《告塌它书》协议。崇元皇帝震怒,即令枢密院派遣大将军,率各路藩军协同作战,誓死将塌它蛮寇打回莎梭河以北!

    而发给青州知府的札子便是命令辖下商户禁止囤粮,并选荐能商力贾,赴任提举常平司,为藩军筹措粮草,护粮前往莫尔道。

    想来着诏令是各州都有的,黄老爷捏着这份黄皮札子,心里左右不定,他想着把穆沈二人举荐上去,自己也能沾个举荐有功的光儿,又恐怕事后两位财神倘若生了什么不测,自己这升发之路可就没了指望!

    “快,去穆府请穆老板、沈老板过来——等等,独请穆老板一人先来!”

    *

    不大一会儿,门人便报穆老板来了,黄璠忙不迭整了整官帽,狗颠儿似的前去相迎。

    说实话,他平常打惯交道的是他家那位沈老板,沈老板虽是女子,但脾性和煦仁义,想必听见朝廷有召,必定一往无前,他倒是想听听穆老板的看法——这位穆老板,虽然常年出门,几乎算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往常见了,话也少,人也显得格外冷漠。

    黄璠肚子里算盘拨拉的啪啪响,面儿上却很是和蔼,觑着穆老板英俊高挑的身影,又生出些许对老天爷不公的控诉来——何至于叫眼前这人物富比石崇,又貌比潘安呢

    ……

    闲话少叙,一番客套厮见后,黄璠开门见山,将朝廷旨意三言两语向穆敏鸿简述,然后又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唯恐他当场拒绝,叫人下不来台。

    然而,穆老板却一反常态,眉头蹙了蹙——按黄老爷平日里观察到的,这位大商贾一向是个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儿,想来淡然若素,还没见他蹙眉头呢,忙不迭心里也一提,紧张地看着他。

    却听穆老板道:“大人,可否将札子与某一看”

    这……札子是下官与朝堂往来文书,别说示外,一向都要封裱起来的。不过穆老板是谁呢,那就是自己财神爷!黄璠心里一琢磨,便去开了匣子,反正眼下明堂里只有他们二人,又无壁听,怕甚么

    且说敏鸿看过黄皮札子,紧锁的眉头并没有展开,沉沉道:“塌它又袭边攻打连州了”

    “可不是,这些北蛮,消停几年就又闹腾起来了,简直是扼杀不尽。”黄璠随意地说道,浑然忘记了幕僚曾告诉过他的,穆老板的出身就是连州。

    “好。”敏鸿放下札子,点头应道。

    黄璠讶异一声:“…啊您不多考量考量或者回家和沈老板商量商量”

    敏鸿却提步走了,留下黄璠一人端坐在圈椅上,望着财神爷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兀自发怔。

    ……

    青碧茅舍。

    敏鸿回了家,问门上太太在哪儿

    门上忙回,太太收到一封从京师里来的信,眼下正在书房里,叫了许多管事的过去说话。

    敏鸿便提步往书房走去。

    ……

    书房里,秋容正在与各管事交代年下里的菽豆、药材等都不要发卖事宜,又说让清点库房,把旧年里积的丝罗拿出来贱卖,换的钱越多越好。

    “眼下就是急用钱。”秋容着重叮嘱道。

    管事的慌了脚,忙问:“可是家中遇到什么大事了太太,这么着大动干戈,下头人也慌乱了!”

    秋容笑笑,道:“你们且放心,家里没事,就是——”

    敏鸿这时候推门进来,接口道:“听太太的话,费什么劲蝎蝎螫螫”

    管事的很怕家里这尊大佛,他虽然几乎不管家里的生意,只在外头打转,但每每回家发落什么事,都是攸关性命钱财的大事,因此家下仆从无不对他多敬仰惧怕三分。

    管事退下去,敏鸿看着秋容,眼里有很多情绪。秋容拉过他的手,道:“我才收到蒋兴昌从京师发来的急脚递,他说连州又有塌它袭边,朝廷这回狠心要派能兵干将治他们一番——这是好事,我们自当鼎力相助。”

    “想到一块去了,刚刚黄鼠……黄璠也把朝廷札子给我看了,朝廷想着让大商贾站出来,筹措军需粮草,还要护粮去莫尔道。”

    筹措军需本就是天下第一肥差,但又加了一条“护粮至莫尔道大关”,就让商贾们望洋兴叹了,毕竟上一个护送粮草去莫尔道大关的穆家三爷,可是在也没回来过——这差事,利润丰厚,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呐!

    “我答应了。”敏鸿看着秋容的眼睛,镇静道。

    秋容攥紧了敏鸿的手,道:“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

    敏鸿眼眶一红,随即撒手道:“军情如火,我这就去安排了,你在家里……”

    秋容摇摇头,坚定地道:“我和你同去!”

    敏鸿摇头,断然道:“打仗非同小可,这万万不行!”

    “这会子别婆妈了,”秋容喟叹:“连州也是我的家,家园失守,你怎能让我坐看不理况且你去了,叫我如何能安生等在家里当年,姨娘守家的那份苦楚,我是全然知道,眼下更有体会。”

    不到万不得已,秋容不会搬出已亡故的张姨奶奶,果然敏鸿听了心里一涩,想了想,的确,男人在外奔波辛劳,妇人在家里空等难道就好受了便道:“那行,只是我自己去莫尔道。”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罢,兴许由不得他——秋容心里胡乱想着,忙颔首,利索地收拾起行囊来。

    又把容姐儿叫来,叮嘱她道:“我们回连州去了,青州家里就全托付给姑娘,你要守好这个家!”

    容姐儿忙道:“请哥嫂放心,容儿必定守好家业,不负所托,也望哥嫂保重些个,所遇难皆成祥!”

    “托你吉言,等连州事了,咱们说不得,也把家搬回连州。”

    “那……那真是太好了!”

    *

    靖历崇元卅四年,深冬,戍北原,大雪落了三日,目之所及,一片白。

    这次讨伐塌它的藩军统帅是大将倪世英,曾是霍存山的部下,这两年,皇帝已为霍存山平反,追封他“一等驱虏忠勇候”,部下如李尚雨之辈也得到了平反重用,先刚在行军大帐,穆沈二人已经见过他。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此次监军竟然是颜玉文。

    颜玉文李尚雨和穆敏鸿沈晴秋四个人再次相聚在连州,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然而叙旧的话也不及多谈,战事很快就打响了!

    ……

    敏鸿终于劝得秋容留在关内,筹措安排粮草分发事宜,他独自一人带着护粮队伍,前往莫尔道都仓。

    那里正是战火胶着之处,塌它来犯的兵力大多集中在此地,靖朝这边也是压着都仓周围展开激战,两方都知道对方的痛痒之处在哪儿。

    ……

    对着敌人不断逼近的攻势,靖朝藩军靠着足量的箭矢和炮石,阻挡住一波一波的来犯之敌,穆敏鸿也带着护粮队伍,将粮草加急运送道城中各贮粮点和都仓——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并没有将全部粮草都押运进都仓,反而将一半军需撒种子似的堆满莫尔道大关各处!

    守着粮堆开火,靖军自个儿也是越打越有底气。

    然而都仓还是要放粮的,重新修建好的都仓宛如堡垒一般坚固,易守难攻,也是全军最后的保障。看着最后一批粮食安全入库,敏鸿提着的心也放下泰半。

    半夜里,他执起火把,绕着都仓巡逻,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父亲,想起当年他是否也这样,在这里小心谨慎地巡视徘徊……

    忽然,他眼中眸光一闪,有一个小兵正举着钥匙往都仓大门上试探——敏鸿丢了火把,蹑着脚上前,一脚踹了过去,正要呵斥,却看见那人头盔底下藏着的火红色的鬓角!

    塌它人!

    穆敏鸿猛地上前,却不想那塌它人动作反应更快,一个鹞子翻身拔地而起,顺势扑了上来!

    他到底是个寻常人,纵然体格不错,也难是塌它正规军人的敌手,因此,只交了两回手,便被掀翻在地,佩刀也被卸了,那塌它军人也不拖沓,摸出自己腰刀就要朝这粮官儿身上砍去!

    兵刃亮相,反倒激起穆敏鸿杀气,他攮了一把土往那塌它蛮兵眼前一洒,囫囵翻身起来,那塌它军人红着眼睛,挥刀乱刺,抹到了粮官的大腿!

    见了血,这个塌它人鼻子咻咻耸动两下,就好像见了一条见了血的狼,咧嘴笑了笑,迅疾如雷地向穆敏鸿扑了过去,铁拳打到他前胸,敏鸿“哇——”的一声囔出一口血,随即被掀翻在地!

    两个同样穿着大靖军服的人在暮色底下僵持,巡视的监察很难发现端倪异样,穆敏鸿沉了沉气,打量眼前的塌它人,他知道若是此刻自己死了,这人必定会开启粮仓,不仅他们的一半心血白费,战况也会急转直下,那么靖军就会失败,也许连州会再次遭劫!

    思及此,他悍然迎了上去,那塌它军人向拎一袋米似的攥住了他的脖子,敏鸿在腰间摸了摸,摸出出门时秋容交给自己的一副匕首,眼前一黑,趁着身体疲软之际,当空一刺——

    “呃……啊!”

    那塌它军人捂着汩汩流血的脖颈,像山一样,岿然倒下去。

    穆敏鸿也伏在地上,猛咳了起来,他胸前和腿上都各有伤口,可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庆幸,庆幸没叫蛮贼得手……他忽然在这一刻理解了他的父亲,理解了他的选择,和做出的牺牲。

    他笑了笑,却眼前发黑,轰然倒地!

    终于,巡查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他急速跑了过来,然而此时,空气中传来冰冷的号角声——是塌它大军发起了强攻!

    他看了看那片角落,毅然提起刀,返回前方战场!

    ……

    靖军全副整装,倪世英下令开城门,率领靖军奔到莫尔道大关外,和来犯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所有人都出动了,秋容不安地徘徊在后方军帐前,焦虑鸿哥儿怎么还没回来此时战事起来,没有粮官的事,按照约定,他该回来了呀!

    她左右徘徊,心上打鼓一样,所有的人都有职务,她也不好打搅哪个,便回到马厩,放开红缨,骑上去,摸着老马的脖子,缰绳一抖,冲向前线!

    马倌儿知道她是此次行军的督粮官,一二般紧要的人物,忙喝道:“大人,莫去前线,危险!”

    可她哪里顾得,只在红缨耳边道:“好红缨,找到他!”

    ……

    战线越推越远,这是好事,看来靖军这次得胜……秋容胡乱地想着,眼睛在都仓附近满地横尸中逡巡,心里着了火一样焦急。

    忽然,她看见一个匍匐的身影,倒在尸山里,似乎在招手——

    她驭马,疾步赶了过去!

    浑身是血的穆敏鸿咧了咧嘴吧,扯出一个笑模样来,盯着马上的姑娘,看了一眼,随即崴下|身去。

    秋容翻身滚下马来,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扥起他,泪湿了满脸。

    她把头埋进男人颈边,那里脉搏轻轻又重重地鼓跳着,这跳动也牵扯着她的心,她招了招手,老马红缨双腿弯下,驮起主人。

    ……

    前方战事胶着,厮杀声震天,如坟茔一般的战场后方,横尸遍野,腾腾硝烟中却走出一人一骑。靖军守营士兵纷纷赶来,只见牵马的女子穿盔带甲,马背上驮着的是她从战场上找回来的夫君。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一个小兵笑说道。

    颜玉文从军帐里急奔出来,看着他们,笑了笑,又手搭凉棚,往前放凝视,喃喃笑道:“大军也回来了!”

    “我们胜利了!”

    “快快快,救人!”

    一片欢呼喜乐,秋容拭了拭眼泪,握了握敏鸿的手。

    那手也轻轻回握了一下。

    ……

    得胜的号角声中,老天爷又洒下大雪,遮住一地尸骸。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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