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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解相思(一)

    话说敏鸿傻愣在当场, 张口结舌:“这……这……”

    崔氏嗔怪地看着他,道:“你‘这这’甚么,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晴秋跟着你已经蹉跎到二十有三, 她脾性模样都是一等一没得挑的, 认我做干娘, 我少不得拿出体己家私来, 她自己也有存项, 何愁没有好男子相配”

    敏鸿听了这话, 怔怔地颔首,又猛地摇头, 她是可配世间最好的男子, 可是一想到她要是同一个陌生或者随便哪个男子在一起,这情形光是想想, 敏鸿就浑身犯痒痒,不自在!

    世间的男子都不配她, 反而是我——敏鸿睁大了眼睛,他从没做此肖想,只是这么一想, 思绪便仿若刹不住缰的马儿, 哧溜一下跑远了——他现在只想立刻出去,到她房前问问看——至于问什么, 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午来。

    上首的崔氏见他抓耳挠腮又发怔呆愣,不禁喟叹摇头, 打发他出去, 敏鸿便心事重重地出门来。

    ……

    走啊走,一抬头, 就走到东厢下,二楼亮着灯,隐约还能照出她的影子。敏鸿不知怎的,连她影子也有些怕了,忙背过身去,靠在墙上。

    东厢楼前有一株合欢,是建房子时他亲手栽下的,当时也没多想,只想着这花儿开得热闹,放在窗前比看光秃秃的假山有意思。

    这花夏天里的确不负他望,开得很盛,粉莹莹蒲扇似的,他有见过晴秋在花前逗留,只是如今暮秋时节,花枝早已衰败,叶子也转黄了——敏鸿尽量将心思都放在这无关紧要的花上,可思绪不如人意,仍然跑解马似的跑着:

    他真想这就上楼问问晴秋,可是一想到,平日里他和她那般相熟,从没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什么小女儿情态,没准问了,人家还会笑嘻嘻着念佛,庆幸自己认了个好干娘呢!

    届时该怎样他脸往哪儿搁

    可是脸面又是世间最不值钱的——敏鸿揪了一片合欢树叶,想着若是正面便上楼去问,若是反面,便在窗户底下问!

    想着,将手中叶儿一抛,还没细看时,只听头顶传来窗户“吱呀”一声,紧接着听晴秋道:“你在那杵着偷偷摸摸做什么呢花都叫你揪秃了!”

    敏鸿做贼心虚似的一脚踩上那片落叶,眼睛朝下眯着,想看看鞋底的叶子是正是反,正眼睛乱觑着,却听楼上咚咚咚的声音,不一会儿,却是她竟下来了!

    “大晚上不睡,你在这儿犯什么嘀咕呢”晴秋左右打量敏鸿,这家伙少见的额上沁着汗,眼睛乱瞟,若不是深知他为人,她都疑心他做贼去了。

    敏鸿踩住树叶,忙道:“没什么,我见你这棵树开得……开得萧条,特来瞧瞧稀罕,呵呵。”

    晴秋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这籍口,也不管他所来何事,自己反正也有事要对他说,因而正色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那你先说。”

    “你先,你先,呵呵。”敏鸿讪笑着谦让道。

    “我要说的是,我想不日就动身,亲自往各州走走看看,就不劳烦你顺路带粮种回来了。”

    “——啊”

    “你这么吃惊做什么我早跟你说过,我要学经商嚒,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又怎能干坐在家里擎等着你,坐收渔利”

    “不行!”敏鸿断然否定,从前他的一切主意想头都是说一不二,也从来不向外人解释的,但这二年和晴秋处着,知道她脾性倔强的很,况且又不想她心里有疙瘩,便又找补道:“外头诸多凶险,你见识不深,教人如何放心况且你还是女孩子,有诸多不便之处,总之不行。”

    晴秋果然犟得很,道:“我只是告诉你,又不是要听你的,况且我是见识不深,但我也不是马上要走,这阵子我可以多向你请教,你要不吝赐教喔。”

    敏鸿叹了一回气,却没说话,这就是不答应。

    晴秋又道:“而且说起女子,那缪神医也是女子,人家比我还厉害,哪里有灾有疫,便往那里义诊,她都还好好的,我怎么不行”

    敏鸿这才道:“缪师傅她是医者,别人见了她,先敬她一步,你是商人,别人见了你,头一则想的是怎么饶你吃亏,能是一样的况且她身边侍从都是练武行家,才得以保全至今!”

    “你话说的是有道理,可我也有认识几个江湖中人,他们拳脚功夫都很不错,想来也不会推却我的所托,所以你别平白担心了。”

    敏鸿知道她说的都在理,可是还是放不下心,而且一想到她和那般江湖人在一块,更是闹心,不由问她道:“这就是你近日苦思冥想,想要和我说的心里话”

    晴秋呐呐点头,“是啊。”

    难道还有别的

    她看着敏鸿忽然难看起来的脸,不由犯起疑来。

    “怎么了”

    敏鸿摇了摇头,心里一刹那冷了下来,想着就这么甩手离去,可是又怕她真的哪天套上车就出门了,岂不更抓瞎,便想了个折中的辙,道:“你要出门也行,先跟着我走几个州府,然后再议罢。”

    这的确是万分妥帖的办法,晴秋忙点了点头,眼睛都亮了起来。

    瞧着她高兴了,敏鸿自己心里也仿佛开出朵花儿似的,不由跟着一笑,笑过了才觉得好没意思,忙拉下脸,垂着眼走了。

    他是怎么了——晴秋挠了挠头,怎么还阴晴不定的。

    *

    和敏鸿诉过心事,晴秋收拾起纷杂心绪,只一门心思想着出远门,到各州游商之事,便趁着这几日闲暇时光,把家里诸事都安排妥当,预备着秋收后就出发。

    绣坊里,绣娘们使出自己绝技,绣了一幅仕女图,竟是自己的绣像。这帮马屁精,晴秋心里啐了她们几口,也不由赞叹绣娘们功夫长进,看着自己的小像,发起呆来。

    ……

    “太太,您瞧瞧这幅绣像怎么样”

    “唷,我才说要给你找个婆家,你就把自己小像带了来,可也是心有灵犀”

    这两年不见,崔氏脾性倒比在连州时开朗阔达不少,连俏皮话也爱说了。“太太真会说笑,”晴秋讪讪笑道:“这是我那绣坊几个当家绣娘连夜绣的,我知道她们手艺粗苯,在您眼里不过是小孩儿玩意罢了。”

    “哪儿的话!”崔氏忙拿过那幅绣像仔细端详,半晌才评价道:“不错,比你的手艺是高明不少!”

    晴秋笑道:“那是自然,这两年她们很是精进,只是我这个师傅不济,早已黔驴技穷,只能另寻高明——我又想着,放着家里这么一位刺绣名师不用,偏要上外头寻什么能人”

    崔氏虚点着晴秋,摆手道:“你不用说好话哄我,我不应你。”

    晴秋了然道:“我省得,太太是觉得绣画到底是闺房之物,将来拿出去贩之商贾,有失体统。”

    “那是我从前的浅见,”崔氏忙道:“连州受灾时我不也拿绣作出来义卖了,况且在京师时——”

    她倏地住了口,崔氏很少提及京师,晴秋刚想细听她们在京师什么境况,容姐儿起身道:“我知道太太的心,晴秋姐姐,太太是怕当老师——你瞧瞧,当老师,既要板着脸,又要眯着眼,还要不宽不紧约束着学生……”

    她一番话,逗得阖屋女眷都笑得前仰后合,连崔氏都嗔了容姐儿一眼,笑道:“偏你作这个怪模样,哪有老师这样的!”

    容姐儿立刻道:“太太既然知道老师什么样儿,不妨就去当当看!”

    晴秋也在旁边连连颔首。

    崔氏想了想,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摇头。

    晴秋容姐儿对看一眼,晴秋忙道:“太太也别想太多,其实我可以让绣坊里手艺最好的那两个姑娘来您这儿,和您一道学,她们也不是生手,许多技法和针法,您只要指点一二,也就罢了。况且她们学成了,自然出去再教别人,这样您不费什么事儿,就当上师祖了,连徒子徒孙都有了呢!”

    容姐儿合掌拍手笑道:“好极了,辈分也上来了。”

    “你们两个,净打趣我!”崔氏却只在一旁笑得不行,捂着肋下道。

    “太太您考虑考虑嚒”

    “那就……让你手底下手艺最好的两个姑娘来,就两个。”

    “欸!”

    ……

    安排好绣坊,剩下的就是田庄和牧场,这两项反倒是她雇佣的石山县乡民擅长的,几个不沾亲带故的主事互相辖制,又说好年底分红抽份,大家便没有往忘钱上奔的,因此很好交代。

    很快也到了秋收,晴秋忙得脚打后脑勺,只盼望着早点收完,早点卖粮,因为她知道,青州恼人的冬雨,很快就要下来了!

    ……

    这几日天雷滚滚,又起大风,几场雨都落得又凶又急,好在地里粮食收得快,她也没有心抬价,都趁早卖了出去,只留了粮种存在粮窖里,风雨无虞。

    崔氏和容姐儿也是头一次经历青州这样罕见怪异的天气,晴秋不由叹道:“这还算什么,连绵阴雨要下一个冬天呢!”

    说着,又安排人手往药材地里松土透气,幸而青碧山脚下他们建了水渠,又划了排水沟,受涝情况不严重。

    接连暴雨,青州几个县都发了洪灾,有许多农田来不及采收,沤烂在地里,蒋兴昌忙请鸿哥儿前去赈济。

    虽然他们二人日常打嘴仗,但鸿哥儿正事上向来极有考量,听到受灾,便默然去了。

    晴秋有时候看着他,都会失笑,他老是说自己和三老爷不一样,可是他如今,行事规矩,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三爷啊。

    ……

    这日晴秋又登楼看雨,心里忧心忡忡,却听楼下小厮张着手跑来,失声道:“沈姑娘,大爷他……失足落下水里去了!”

    晴秋猛地一晃,只觉得天晕地旋,“你说什么!”

    第91章 解相思(二)

    且说晴秋一阵天晕地旋后镇静下来, 与那小厮道:“轻声些,别惊着太太姑娘。”说着,来不及披挂斗笠,径直下楼出来, 来到马厩牵上红缨, 翻身上马。那小厮也乘了一骑, 晴秋与他道:“到底什么情形, 边走边说!”

    “这两日接二连三暴雨, 砅水河水面大涨, 冲了沿河好几个村坊,大爷和蒋知府在水库上巡视的时候, 不妨水库塌了, 两人被乱流裹着冲到水里,知府大人拽着树毛子上了岸, 咱们大爷却……一眨眼就没影了!呜呜呜!”

    小厮的话比眼下鞭子似的冷雨还刺得人生疼,她心上突突直跳, 小厮的话在脑海里炸雷一般滚来翻去,面上却不显,沉重冷静, 连脸上雨水都没有抬手抹一下, 腿上使劲,驭着红缨飞驰在大雨冲刷的乡路上, 轻喃道:“红缨,快一点儿, 再快一点儿!”

    ……

    砅山县距离石山县不过三十多里地, 红缨奋力狂奔,直跑了一多个时辰, 进入砅山地界,沿途所见,到处都是躲洪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地往砅山上赶,偏偏唯有她是下山逆向而驰。

    越走,河水弥漫越宽阔,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河道哪里是街道,污水没了红缨脚脖子,小厮摇手一指,他们便驭着马往水库的方向走去。

    沿途晴秋不断擦掉眼上雨水,手搭凉棚,眼睛在河道上仔细逡巡,不放过水面上飘过的任何一件物什,凡是隐约瞧着穿戴衣裳的,都足够叫她胆战心惊一回。

    ……

    来到水库下游,晴秋擦了擦脸上雨水,很快看到站在一处高坡上的蒋兴昌还有他身边团聚着的衙差,忙驭着马急奔过去,高声喝道:“蒋兴昌,人呢”

    众人纷纷回头,见是一个女子冒雨打马而来,有人喁喁私语,道那是穆家人。

    大伙儿心里都一沉,蒋兴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来,见她光杆一样被大雨浇得精湿,忙不迭解了自己头上兜里,递给她,并道:“你别下马了,免得崴了脚……鸿哥儿他在上游落水,我先刚已经沿着水路找了一圈,也打发人去找了,你就在等在这里!”

    免得叫水把你也冲走——这是他没说出口的担忧。

    晴秋戴上斗笠,实在是雨水打着眼睛睁不开碍事,她四下里环顾,口里扔下一句:“我往上走走看。”说罢,扯着红缨缰绳,摸了摸它脖子,红缨便艰难往河滩上游迈步而行。

    这人的性子和那人是如出一辙的,蒋兴昌没法儿再劝,便也要跟着同去,在旁的师爷随从忙拦下他,晴秋回过头,道:“你别来了,在这儿拿主意,那么多百姓还没撤下来呢。”

    蒋兴昌唉唉答应两声,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他是官身,如今正是众人主心骨,便打发两个亲近随从,跟着晴秋过去。

    *

    水已经没过马腿,红缨走起来很是吃力,晴秋瞅准一块树毛团聚的地方,跳下马来,紧紧攥着缰绳,攀着红缨往前走着,一面走,眼睛一面在河面上瞪着眼逡巡,口里呼喊着鸿哥儿名字,又摸着马儿脖子,道:“好红缨,你也找找看!”

    眼下连绵大雨遮天蔽日,脚下河水汩汩湍流,她一个不妨跌落水中,红缨哞叫一声,身子一矮,想要把晴秋拽起来。后头几个差役纷纷下马,忙把她从水中捞起来,劝道:“姑奶奶,前头不能再去了,那儿是真正的河道,保不齐就要塌了。”又指了指前方,道:“那就是穆大爷落水的地方,先刚知府太爷已经叫小的们严密搜寻了好久,说不定眼下人已经去了下游了。”

    晴秋呐呐点头,她也是不过来看一眼不安生,口里急慌道:“好,麻烦几位差爷也帮忙沿途找找他!我出钱!”

    这也不是钱的事,别闹得有命赚没命花,几个差役对望看了一眼,都呐呐不应声。

    晴秋心里一沉,世情人心她明白,便也没再说话,从脚下树窝里拽出一根折断的粗树枝,权当拐杖,一边杵着,一边牵着红缨,往前一步一崴泥走去,大喊着:“穆敏鸿!穆敏鸿……”

    她逆着水跋涉,四野望去,除了茫茫一片污糟水域,便只有无尽的大雨,河面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怔楞着,忽然前方水里驶过来一架扁舟并一架竹筏,上头几个民夫打扮的人见了她道:“沈姑娘,大人嘱咐我们带您往下游找找穆大爷。”

    晴秋忙应一声,摸了摸红缨脖子,让它往岸边走去,自己涉水上了扁舟,她身后两个衙差因是蒋兴昌派来,也不敢撂下她不管,忙不迭也跟着过来,上了竹筏。

    小舟在河面上行驶,晴秋一双眼睛都不看似的,紧盯着河面,凡有漂浮的,不管人和物,都戳着长树干戳一戳。他们也拖上来两个失足落水的人,可惜都不是鸿哥儿。

    她越发心焦,却不敢往深想……眼睛盯着水窝里纵横的树毛子,指挥船夫:“去那里瞅一眼!”

    船夫嗫喏着,没应声。

    晴秋扭过头,严厉地瞪着他,却听他苦着脸道:“姑娘瞧见了,那处水打旋儿,是水窝子,咱们船进去,保不齐就都折在里头啦!”

    晴秋眉头紧紧蹙着,盯着那处水窝儿,浮木和河上乱糟糟的物件都打着旋往那处攒聚,那么人,想必也多被冲到这种地方。

    她没多寻思,噗通一声跳下了水。

    水深到后脊梁,她是旱鸭子,自不会凫水,这么一落下去只觉得浑身没个依靠,两脚发飘就要栽下去,便狠扎着马步一步都不敢迈出去,船上两个谙熟水性的老汉忙也跟着下了去,将撑杆塞到晴秋手里,才不至于叫她两脚一崴,摔倒在地。

    众人在这片水窝搜寻半晌,撑杆划拉着树毛子,倒找出一具浮尸,晴秋直不楞登瞧着那具男尸,心里咚咚直跳——阿弥陀佛,不是鸿哥儿!

    ……

    大伙儿艰难上船,晴秋心里却有了打算,与那两个老汉蹲福道:“叔叔伯伯,小女子这厢有礼,我家大爷不幸落水,如今没了踪迹,还求诸位驾船往沿途水窝深处搜寻,救他一命!”

    老汉忙矮身扶着她起来,“姑娘,折煞小老儿,穆大爷是个善心人,就是今儿还施粥棚呢,先刚蒋大人和我们已经在河面上找了几圈……”

    光在河面上找远远不够,晴秋不愿意听这个,又深深一揖,悄声道:“往水窝深处去找,一个时辰一两金子,最先找到人的多加十两!”

    金子,还是十两!

    众人都叫她的开价骇得睁大双眼,这话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可是眼前这位姑娘说出来,叫他们不得不心头鼓动,跃跃欲试!

    石山县穆家,那可是满青州都上算的豪商富贾,眼前这位姑娘就是他家二把手,据说还是那位穆大爷的表妹!她不是那等信口雌黄之辈,而是真能出得起这个价的!

    不过,也有惜命的,只在一旁十分可惜了地摇头,恐怕失了命。

    却有几个老壮的汉子心里琢磨,实打实的金子,刨一辈子土也赚不来,都一狠心应了她的请求。

    晴秋感激笑了笑,当即解了荷包,道:“今天出来得急,眼下先付一点定银,还有一句话,说出来有点不仁义,可是小妹也知道这是要命的差使,若是今儿谁不醒糟了难,后事和家里老小,我沈晴秋都一裹圆包了,指天发誓!”

    众人见她竖起手指,果真发起誓来,后顾之忧也没了,都心上一横,纷纷答应着!

    晴秋见此,忙舒了口气,不敢拖延时间,又道:“还有一句,别怪我多嘴,大伙儿若找见我们爷,也别思量着谁先谁后,倒把救人时机贻误了,我这里撂一句话:凡是哪怕摸到他一片衣角的,都算先找到他,我都如约每人付十两金,年年还有孝敬——只是有一则,要快,要仔细!若你们还有邻里叔伯,只管发动一起找!我不怕人多!有钱!”

    万金之下自有勇夫,大伙儿听她话里如此周密又敞亮,忙纷纷抱拳,答应着!

    两艘小船箭一样走了,不多时,便隐隐瞧见河面上汇集了七八只扁舟竹筏,都往河边浅谈,低洼树丛深处疾驰而去,“穆敏鸿”的名讳更是响彻四野,她的心这才略放下一点。

    等她回头,身后那两个衙差,讪讪地挨过来,道:“沈姑娘,先刚您承诺的,不知与我们算不算数我们兄弟几个虽没船,但是腿脚麻利,还有马,也能帮着找找!”

    晴秋抹了把脸上雨水,心里知道他们这些衙差是知府手底下主管搜救百姓的,可她眼下心里压根顾不得别人,要是能搭梯子上天,她都想戳瞎龙王爷两只眼,便笑道:“自然算数,去找罢!还是那句话,要快,要仔细,找到了也别抢功,快快把他救上来为紧要,我拼出身价,也会报答大家!”

    “欸,好嘞!您瞧着罢!”

    他们答应一声,下水涉河,赶马走了。

    ……

    晴秋涉水回到高岸边,雇了一艘小船,和船夫也说了那个承诺,两个人便带着撑杆绳索,往河中央驶去。半道上遇上蒋兴昌也驾船而来,两个人通了气,上下游都还没线索,不免心里一沉,晴秋不敢丧气,高声让蒋兴昌回到岸上主持大局。

    蒋兴昌知道她发动许多官民找穆敏鸿,想说这样会牵连许多无辜之人涉险,又想着穆敏鸿本就是自己义兄,为了赈济修堤而来,出事时先把自己托上了岸,忙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撑着蒿杆,也驶入河中。

    ……

    小船也不知道在河道上飘了多久,雨渐渐停了,水势也平缓许多,晴秋在每一处河水涡回之处都盘亘许久,不敢放过一丝可疑痕迹。

    忽然,只听前方呼喊声大了起来,她支棱着耳朵细听,可砅山话她却听不真,还是那船夫惊呼道:“好像是救着了!”

    晴秋心头鼓跳,噗通一声就跳下水,船夫明白她意思,这是等不及了,也连忙下水,和她一起推着小船离了这片水域,才复又上船往声音处疾驰而去。

    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菩萨保佑!若果真救得了鸿哥儿,我沈晴秋必当每年今日烧香供奉……不,我年年救一百人姓名还此大恩!

    第92章 解相思(三)

    “救着了……”

    “都让让, 都让让!拿甑来!”

    “甑来了来了!”

    “……”

    岸边纷纷扰扰的声音由远至近,晴秋只觉得从没听到过如此天籁,船一点头,便迫不及待上了岸, 跌跌撞撞跑向人头攒聚的那头——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 可晴秋的眼睛只一错不错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 他被众人合力抬到一口大甑上, 翻身头朝下垂着, 看不见头脸, 可那颀长的身量,不是他是谁又瞧他浑身湿哒哒的看不出穿戴, 荷包等早就不知丢到哪里, 可那条汗巾子,正是自己做的——是鸿哥儿罢, 定是他了!

    晴秋连忙跑了过去,几个施救的汉子却嫌围着的人太多, 一臂扫开,呵道:“都散开,别围着!”

    有人点了火镰, 柴绒放到甑里, 没一会儿甑内便燃起烟火来,又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薪, 往那人鼻窍上熏着。

    晴秋呆呆地看着,恍然明白, 这是水边乡民救溺水之人的法子。

    这甑是陶泥做的, 没一会便暖呼呼烧热起来,众人又上来翻腾那人的身体, 恐怕大甑太热烧坏了他,又拿带有余温的泥灰裹住他的四肢,脚心,手心。

    这么颠来倒去,不大一会儿,只听“呜哇——”的一声,他口鼻内吐出好些水来。

    “好着了好着了!”大伙儿高声叫道。

    晴秋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上前,却扎着手不敢动,可看这一眼,她心就落了一半——是鸿哥儿了,是这个冤家!

    施救的那个青年见了她,露出个笑模样,道:“姑娘别心焦,穆大爷机灵得很,抱着一根浮木飘到下头树窠里,我们人找过去时,还能说话呢,就是救上来时吃了水。”

    估计也是那会子力竭了,晴秋忙摆了摆手,道:“别说那些,救上来就是你们的功劳,你数数人,有一个算一个,等会子都去穆家找我——眼下我能看看他嚒”

    她叫了声鸿哥儿,却没听到应答,心里惶急得不行。

    那人又叫来两个兄弟,小心翼翼将穆敏鸿翻了过来,晴秋也忙上前,垫着他脑袋,见他双眸紧紧闭着,脸上冻得发青,摸了摸他脖颈,脉搏微微跳动着。

    晴秋眼眶一红,心里直念佛,阿弥陀佛,老天开眼,菩萨保佑!

    “眼下他离不开这甑,这甑也离不了火,可到底外头还是冷。”青年道。

    晴秋颔首,蒋兴昌这会子急匆匆赶来,哭天抢地一通,闹得晴秋头痛得很,这会子正想找鸿哥儿小厮,也不知他人去了哪里,发愁之际,只听咴咴的马啸,原来是红缨找了来,它背上正是容姐儿!

    容姐儿翻身下马,与晴秋对视一眼,当即去看哥哥,不由落下泪来,又与晴秋道:“姐姐,咱们这会子回家嚒杜管家带着车来了!”

    “正好,那就赶紧回家!”

    杜筠和家丁将敏鸿抬抱到车上,车里有皮袄子和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家丁们剥下敏鸿湿哒哒的衣衫,给他穿裹整齐,又把汤婆子往他肚皮、手心、脚心各放一个,整饬完毕,下了车,晴秋并容姐儿才上车。

    ……

    “太太呢”

    “太太在家里,听着信儿就心焦得不行,不住念经……晴秋姐姐,你也把衣裳换了罢,怪冷的。”

    她这样一说,晴秋才乍然觉得冷来,尤其抱着一副热炭似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哆嗦。

    也亏得这车里唯一一个爷们不睁眼,晴秋这才背过身去,解了外衫,接过容姐儿递过来的裘袄换上,又换了鞋袜棉裤,才算回过神来。

    “从家里带了水囊来,姐姐喝一口。”容姐儿真是贴心小棉袄,又递过来一个水囊。

    “先给他喂一点。”晴秋忙道,倒出一杯热汤,拿勺子喂到敏鸿嘴边,却不见他张嘴,晴秋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容姐儿道:“扒开嘴,狠灌下去。”

    晴秋心道如今也别无他法,便果真扒开鸿哥儿嘴巴,吹两一勺热汤送了进去,可惜全溢了出来。

    这……

    她拿手抹了抹鸿哥儿唇角,又抚了抚他额头,烫得能手一哆嗦,忙道:“回家就去请曲大夫来。”

    “大夫我出门时就打发人去请了。”容姐儿道。

    晴秋看着她,扯出个笑来,“好姑娘,长大了,经事了。”

    容姐儿叹息一声,挨过来,将哥哥身上的汤婆子换了个地方捂着。

    ……

    回了家,一众家丁小厮将穆敏鸿众星捧月一般抬了下来,挪到卧房,崔氏早吩咐家下人将他屋里炉子和炕烧得热乎乎,大夫来了,不叫那么多人围着,只要两个伺候的人留在屋里。

    杜喜莲从外头赶了回来,他是他多年贴身长随,自然当仁不让,晴秋怅然望了望里头,叫来徐婶,道:“你是有年纪的,肚里有经验,跟进去瞧瞧,有什么出来同我说。”

    “欸。”徐婶答应一声,进去了。

    崔氏瞧晴秋左右不安的模样,忙道:“你快坐下,他们炉子上吊着五积散,你也喝一碗,免得招风寒。”

    小丫鬟果然端了一碗汤药来,晴秋捏着鼻子喝了,里屋没动静,她却实在静不下心,搁下碗,一掀帘子出来了。

    正逢着外头围聚着一大批救过鸿哥儿命的砅山县乡民,杜喜莲媳妇刘氏早得了晴秋吩咐,已经命人在院外架上草棚,支起大锅,煮了两锅热汤饭和一大锅五积散汤药,另备下足足一百多只红封。

    晴秋开了自己箱笼,拿出体己,数了数金锭金锞子,放进红封里,招呼乡民们进来吃饭,笑道:“今儿多劳诸位帮我带回我们家大爷,小女子这厢有礼。还请进来吃一顿热汤饭祛驱寒气,粗茶淡饭别嫌弃才好。”

    又走到先刚施救鸿哥儿的那位青年身畔,笑道:“大哥数过了人了没有”

    那青年腼腆笑道:“救大爷上来的就我们四个兄弟,不过这一帮子人,都是下河帮过忙的,人头多,还是姑娘点好为宜。”

    晴秋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哥点过就算数的。”

    其实他们来这一路,早商量好了,也有几个压根没有下过河分明是凑数的额,可看主家乐淘淘并不在意的模样,也便囫囵着笑着报了个实数。

    晴秋一听,打眼一扫便知对不上,世情人心,她不想在鸿哥儿这件事上太揪细,正要说话,却听徐婶在里屋扬声喊了一嗓子:“大爷醒了!”

    醒了!

    她心下一喜,更是甘愿当个散财童子,吩咐刘氏请家丁们都出来,朝那位大哥道:“您过来,教我认认人。”又朝诸位乡民道:“请大家次第站好,排队领钱!”

    穆家家丁将草棚几乎围成一个铁桶,鼓噪的乡民们强压下几乎按捺不住的喜悦,一个一个排好了队,晴秋和刘氏一个写账簿,一个拿戥子称金子,当着乡民的面,把红封都发了下去。

    又笑道:“别忘了吃碗热汤饭再回家,若有感身体不适的,喝一碗五积散祛驱寒气。”

    “沈姑娘,您可太周到了!”乡民们领了钱,又吃了饭,喝了药,都纷纷笑着夸赞。

    晴秋忙道:“哪里,今儿劳动乡亲们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我们爷下了地,我让他亲自去砅山探望大伙儿!”

    大家便都起哄笑了起来。

    ……

    招呼好了他们,晴秋才抽身回到前院,屋里没有下人,只有容姐儿和徐婶在。

    见晴秋进来,容姐儿忙道:“大夫施了针,刚醒了一回,吃了一碗药又睡下了。”

    晴秋点点头,张望着往他屋里看了一眼。容姐儿抿唇笑了笑,冲徐婶招手,二人悄默声出来了。

    这回屋里没外人了,晴秋这才一撩帘子,蹿了进去!

    *

    穆敏鸿沉睡在梦里,梦里他一直在坠落,坠落,心里没有来一阵发空的痛楚,直到他倒进一片鹅毛大雪里。煞冷的雪粒子冻得他冰凉彻骨,可他隐隐约约知晓,这里是连州——连州啊,索性冷啊,痛啊,他全都忍了起来,安然地睡进雪窝里。

    昏昏沉沉之际,一股子茉莉花的香味儿悄然钻进鼻尖,周遭大雪仿佛经了最烈的老爷儿暴晒,呼啦啦一股脑儿全化成污泥汤水,他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一步三晃,又到进一片温暖怀抱。

    茉莉花的香味越发浓郁,仿佛一只细腻柔润的手,抚摸着他周身。

    这个味道很是熟悉,日日都闻过的——是她手上香膏的味道。

    穆敏鸿蓦地睁开了眼睛。

    第93章 解相思(四)

    话说敏鸿蓦地睁开了眼睛, 恰此时,晴秋亦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四目相对,晴秋小扇子一样的睫毛飞快眨了眨, 恐怕是自己花了眼, 看错了。

    可是没有。

    晴秋心上一喜, 慌里慌张地道:“要什么渴了还是饿了”

    敏鸿摇了摇头, 双掌撑着炕, 想要坐起来。

    可他才遭了一场大难, 刚从鬼门关里转悠一圈,任你从前是个如何强壮的汉子, 如今也弱柳扶风一般, 涨红了脸也没动弹分毫。

    晴秋见了,忙矮身过来, 双手穿过他两腋,几乎算是强把他扥起来, 到底是搬弄一个爷们,这一下也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离得这么近,咻咻的气息洒在脖颈耳畔, 敏鸿也有些不自在, 总算吭出了声,嗓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晴秋……”

    他两眼低垂着, 看着她的手,示意松开。

    却不想腋下那两只手穿过他的背脊, 紧紧合拢在一起, 她伏在他的肩头,呜呜地哭:“你吓死我了,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嚒!”

    说着,以手握拳,狠拍了他两下——

    这一拍,倒是将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拍顺了出来,敏鸿偏头掩面痛咳了一阵,才转过头看着怀里的晴秋,竟有些虚虚实实的瞧不真切的感觉。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让这个“拥抱”做实。

    晴秋察觉他的动作,肩膀一提,却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敏鸿怅然放下手。

    两下里对望,晴秋瞧着他那双深潭似的双眸,躲避似的垂了垂眼睛,抬手抚了抚他额头,不似先刚火烧一般烫手了,便起身往炉子里盛了一碗七宝粥,端来与他吃。

    *

    鸿哥儿肚子里尽是汤药,如今捧着一碗粥,硬是强吃了多半碗。晴秋盯着他一勺一勺吃粥,看他有强撑之意,不免夺过碗,道:“也罢了,就吃这些,这会子脾胃正弱着,再停住食就不好了。”

    一会儿叫吃,一会儿不叫吃,这恰合沈嬷嬷平常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做派,敏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却白白惹来一记嗔睨。

    “你还笑,你可知道我都后怕死了!”

    “我听容姐儿说,你下河捞我去了——”

    “快别听她说,”晴秋轻快地说道:“哪里是我捞你,是人家砅山县百十多个乡民,冒着被冲走的危险下河搜寻你,我站干岸呢。”

    你不知道,我今天跟诸天神佛许愿,若你得救,便每年都救一百条性命还愿——天爷菩萨,我该怎么做才能如愿呢

    敏鸿只管看着晴秋,压根就不信的样子。

    晴秋很耐不住他这种看法儿,心里腹诽道,落了一回水别是中邪了罢,他本来就有些莽莽失失,若是再往身上招惹点什么东西,更降伏不住他了。

    “你发了一层汗,我打发人进来给你擦身。”

    敏鸿嘀咕了一句什么,晴秋没听清,拧过身看着他,见他脸上挂着几分促狭笑意。

    “你说啥”

    “好姐姐,你受累伺候我一回罢。”

    晴秋闻言,腾地一下红了脸,从前正经当他侍女的时候,也没干过那样……的活计,她不禁抬眼,又仔细看了鸿哥儿一眼,咂摸着别是在河里换了个人出来罢——想想怪瘆人的。

    “你发什么怔呢”敏鸿好半天没等来回应,挑眉呲哒了她一句。

    急什么,晴秋又嗔白他一眼,果真起身,打了一盆热水,绞了条手巾,摔摔打打进了屋,来到他床畔。

    她这么纵容,反倒是叫他自己吞了吞唾沫,便往被窝里又缩了几分。晴秋见状,不由嗤笑,拿起热手巾,抹起他脖子和脸来,又投了投手巾,给他擦了手心。

    “…这就完事了”敏鸿只觉得不满足,又从被窝里蹿出来几分。

    晴秋掖了掖他的被角,糊弄孩子似的道:“快别闹妖了,这么点热气都让你倒腾没了。”

    说着,还往他棉被上拍了拍,果真像是哄孩子一般。

    敏鸿心里没由来一阵丧气,便歪过头,原本是假意和她作对,没想到撑不到一刹那,晕乎乎犯起瞌睡,眨眼便进入黑甜乡。

    他该是累极了……晴秋这时候才敢哀怨地,庆幸地,红着眼圈地看他,悄悄地又把他被子掖了掖,泪水不自觉滴下来。

    说好往后不再淌眼抹泪的,晴秋一抹脸,往炉子里添了把柴,起身阖上门,出了来。

    而屋里,迷瞪瞪睡去的敏鸿却又强挣着醒来,手背上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似的,他抬起来看,一抹水痕,是她的眼泪……

    大约果真是从地狱走了一遭,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汉子,也突然怔怔的多愁善感起来,他蜷了蜷身体,将这只左手拢在怀里,身体虾子一样弓着背,又沉沉睡着了。

    ……

    *

    到底年轻爷们底子好,身强体壮,歇了一晚,第二天便眼见着大好起来,都能下地溜达了。

    只是敏鸿想着继续哄骗晴秋伺候他一回,便躺在床上唉呦唉呦胡乱叹气,可惜他不知道人家姑娘一大早便带着人前往砅山县救灾,只在卯时初刻进来探望他一回,那会子他正在被窝里睡得正酣呢,也正是唱戏给瞎子看罢了。

    曲大夫一大早便赶来为穆大爷施了一回针,把了脉,说果然大安了,崔氏和容姐儿听了后都十分畅怀,忙不迭看赏,又打发杜喜莲,亲自盯着他吃了药才罢。

    因遵医嘱,今日还是需要静养,不宜下床走动,敏鸿眼见着出门无望,便意兴阑珊地歪在床上,一会儿要吃果子,一会儿要喝热茶,倒把杜喜莲支使得团团转。

    “哥儿,您到底要怎样呢不然小的把顺子叫进来,他配您玩一会儿”杜喜莲悻悻地道,杜顺是他儿子,今年才五岁。

    敏鸿挥了挥手,他才懒得跟小孩子打交道,问喜莲:“她一大早去哪儿了”

    喜莲知道这个“她”是谁,揶揄地看着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子,道:“沈姑娘一早就去砅山县了。”

    敏鸿一听,唬的几乎掉下地来,忙道:“砅山洪水还没退,你们怎好让她冒冒失失地去”

    “我爹跟着同去呢,”喜莲忙道:“况且您这一歇,砅山县那一摊赈济的事,不还得她忙嚒,您别着急,先养好自己身子是正经,沈姑娘中午就回来了,又不是不着家。”

    “不行,你快叫她回来!”

    “哥儿,她这个性子您又不是不晓得,如何是叫就能叫回来的!”

    “那你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快快,赶紧去砅山,就说我说的,别让她往河道靠,只挨着蒋兴昌,施了粥就赶紧就赶紧回家来,不许多耽搁!”

    杜喜莲有几年没见他这么惶急了,打了个磕绊,应了个是,匆匆走了。

    ……

    不过晴秋中晌,日头老高了才回来,还是和蒋兴昌一道的。

    蒋兴昌一进门,便呼天抢地叫着“慎独兄”、“鸿哥儿”等语,声势浩大地闯进了敏鸿的屋子里,见他直挺挺在炕上躺尸,不由一怔,以为他病大发了,果真悲上心头,挤出两滴眼泪来。

    敏鸿听见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坐起来,一个头两个大的说:“快歇一歇,等回头我百年,再来哭丧罢。”

    蒋兴昌抽噎着,拿袖子擦脸,他眼泡肿着,眼下两痕乌青,衣服鞋子也是泥水污糟的,看起来是才从堤坝上下来,一宿未睡的模样。

    倒是个勤勤恳恳的官老爷——敏鸿关心地问了几句砅山县的救治情况,便要留他在家中吃饭。

    蒋兴昌一屁股的事,哪里有功夫吃闲饭,嘱咐敏鸿两句便托辞要走,敏鸿自是乐得如此,连忙打发人叫晴秋进来。

    ……

    晴秋正和手下人筹备往砅山捐粟米和纸袄一事,忙得焦头烂额,见鸿哥儿打发人来叫,以为他忽然病重了,急匆匆过来,见他好模好样端坐在炕上,不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敏鸿心里委屈,话却不得不说,问她砅山县境况如何,又道:“我也不是要管束你,我就是害怕,趁早你别去砅山了,让不拘是哪个伙计替你跑一趟,倒叫我心安。”

    晴秋摇了摇头,她才不干呢,她已经和菩萨许过了愿,这些事要实打实自己去做才行。

    鸿哥儿也觉得自己婆妈,怎么落了回水就这般瞻前顾后起来,可是一想到大水无情,万一是她不小心跌落进去,自己鞭长莫及,又该如何是好呢

    晴秋见他面上愁云不断,便软下性子好生安慰道:“你放心,我离河道远着呢,只在灾民安营扎寨的地方徘徊,况且还有蒋大哥,我眼下可是他的财神爷,他才舍不得让我陷入险境呢。”

    敏鸿明知道蒋兴昌这个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和她压根没影儿的,却听她念叨起这个人来,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自己这样好久了,也不知是怎么了……敏鸿咂摸着,仗着自己生病,便将这番纠缠他多日的苦恼索性都捡起来,心一横就要和她说道说道。

    晴秋见他脸上阴一阵雨一阵,也不免忐忑起来,她心里也藏着事呢。

    ……

    “晴秋,你过来。”

    晴秋呐呐地走来,见鸿哥儿睁着一双亮晶晶水潭似的眸子紧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忙起身自说自话道:“你又发汗了,我打盆水给你擦擦。”

    擦擦也只是擦个手脸,鸿哥儿悻悻地想着,却歪在炕上没动,等晴秋绞了热手巾过,自己先把脸伸过去。

    平白又得了姑娘一记白眼,鸿哥儿也不以为意,晴秋往他脸上狠狠刮了两下,便将手巾摔进盆里。

    “怎么了”敏鸿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地觑着她道。

    “我都说了,我早已不是你的侍女!”

    “欸——”鸿哥儿简直有嘴说不清,忙道:“我多早晚拿你当侍女了”

    晴秋撇过头,没说话。

    敏鸿瞧了瞧她脸色,并不是真生气,便扯了扯她袖子,桑眉搭眼来了一句:“我可是听蒋兴昌说了,他说昨儿你真的是一马当先,噗通一声跳下河里救我来着……”

    说别的倒可,晴秋听见他说这个,这回真生气了,脸一撂,起身就走。

    敏鸿诧异,忙跟着下地,不妨一个趔趄,“唉呦”了一声!

    “你当心——”晴秋赶紧转过身来,两只手却冷不防手叫他捉住,往外挣了挣,哪里挣得开,沉声道:“哥儿几时学得这般纨绔做派。”

    敏鸿忙撒了手,举过脑袋告饶道:“我是想和你说说话嚒,你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

    晴秋撇了撇头,好半晌才硬声道:“往后想说什么,都别拿砅山溺水说事——这是好顽好笑的嚒”

    你不知道,多叫人担心的

    晴秋只恨不得再锤他两拳才解恨。

    敏鸿做了个揖,忙道:“是我唐突了,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下回可别这样了,你不要命了!”

    晴秋吐出一口气,小小声说道:“…我顾不得了。”

    她这话原本也是说给自己听得,却不防敏鸿就躲在她脑袋边上,闻言先是一怔,呆呆地看着晴秋,呼吸声都忘了收敛。

    晴秋脖子痒痒的,想回头推他一把,“你——”

    “唔……”

    两片唇似乎是擦过了什么,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一时呆怔在那里!

    第94章 行笈礼

    至于怎么走回房间的, 晴秋已经不记得了,脑袋里开锅粥一般,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仰面倒在炕上, 抓起被子一角胡乱兜盖到脸上, 翻腾了一会儿。

    可纵是躲进黑暗里, 眼前仿佛还在晃过鸿哥儿点漆一般的眼睛……她抬起手, 摸了摸自己两瓣儿唇珠, 呜咽一声, 埋进锦被堆里。

    窗外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听她屋里窸窸窣窣声音, 隔着门道:“姑娘, 现在用饭嚒鸿庆楼吴大娘来了,刚去哥儿那里, 想必这就来瞧您。”

    晴秋一咕噜翻身坐起来,捋了捋鬓角, 叫那小丫头端饭进来,自己换了身衣裳,并问道:“吴大娘的饭有没有端上来与我同吃罢。”

    小丫头回说有一桌客饭, 答应着出去, 不一会儿,只听吴大娘摇着脑袋地进来, 蹲了一福,道:“两日不见, 怎么大爷掉水窝里去了先刚我去瞧他, 倒在炕上落败的公鸡似的,垂头耷拉脑袋, 别是作下什么病症,曲大夫怎么说”

    因这家里凡是三灾五病都是请曲大夫,所以才有吴大娘如此一问。晴秋闻言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大夫瞧过了,说没大碍,至于大爷那副模样,估摸着是有甚么心事罢。”又指了指饭桌,道:“不说他了,大娘且坐,这里预备下你的客饭,吃完我正有事同你商议。”

    那吴大娘知道是要商议商行采买纸袄一事,这可是个肥差,忙赔笑一回,欠着身往晴秋对首坐下,慢吃不表。

    ……

    为赈济砅山县水患,晴秋忙活了足有月余,这一个月里,她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打后脑勺,压根顾不上那些儿女情长小心思,更别说那个人了。

    而敏鸿将养好身体,痊愈大安后,自有诸多杂事缠身,马上临近冬月,行商坐贾一年中最忙碌的就是此时,因此也是见天儿的不着家。

    两个人忙来忙去,都仿佛将那日的“不小心”全然忘记了一般。

    *

    是日,天气晴好,晴秋从崔氏房里出来,正要打发小厮套车,拐出月亮门撞上迎面走来的鸿哥儿,两人驻足呆立了半晌,细细一咂摸,竟有许久未正经说过话了。

    晴秋立在阶上,倒比站在平地上的鸿哥儿还高些,她低头打量痊愈后的青年,头发纹丝不乱地用青玉冠着,眉眼清湛,因着这段时日好生歇息,面皮作养得白皙细腻,与敷粉的女子无异,倒当得起“霞姿月韵”四个字;穿得也富丽堂皇,一身酱色地云鹤纹织金锦袍,在午后暖阳映衬下,闪着浓郁的金光。

    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现眼

    晴秋嗔睨了他一眼,敏鸿心里发毛,张着手看了看自己,并不知道哪里不妥,便蹙起眉头,佯怒嗔道:“冒冒失失,老是撞我!”

    “你走路没声,怪谁呢。”晴秋随口呲哒他一句。

    这么说一高一低说些无甚意义的话,倒也不觉得辜负时光,敏鸿哼哼笑了两声,问姑奶奶近日忙什么呢,晴秋听见这个,想起一事,正色道:“刚太太还同我说起呢,今年容姐儿满十五岁,原本三月是正日子,可巧在京师并无几个家里人,便囫囵着过了,如今马上过年,可要赶在年前给她补办一场笈礼。”

    “这是应当的。”敏鸿颔首,“你拿主意罢,女孩儿家的事,我也不懂。”

    晴秋也道:“本也就是知会你一声罢了,不过女宾要请谁,太太有几个人选,哥儿也应当拿个主意。”

    鸿哥儿满口应下。

    交代完这件事,就没别的话说了,晴秋微微躬身,打算踅过他身畔,往前院走去,却不防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怎么又来晴秋拧头,嗔怪地睇着他。

    却对上他笑眼弯弯,他以手握拳轻轻嗖了嗖嗓子,问道:“那个……当初,是谁为你行笈礼的”

    晴秋愣了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手上这茬也忘了,垂了垂眼睛,道:“我们当婢子的,还谁惦记给我们及笄不过是自己往头上钗一笈,也便罢了。”

    “那不好,”敏鸿断然摇头道:“这么囫囵着过去不行,也怪我,当初没留意。”

    他说得真挚,晴秋不由一笑,嗔道:“怪你什么,你当初眼睛长到天上去,看得见哪个小丫头”

    “哪个眼睛长到天上……”

    “也罢了,这些话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可是笈礼你也得补一场,不若好事成双,就和容姐儿的一块办了!”

    “啊”晴秋讶然,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笈礼不就是适龄女子一块热热闹闹办的嚒又不是结亲,非要一男一女一双人才行!”

    “大白天你就胡吣……”什么结亲,晴秋呸了他一口,神思惘惘——和容姐儿一起及笄老天爷,给她八个胆子,她都没敢往这上头想。

    打量着晴秋一筹莫展的模样,似乎是看出她心内的踟蹰,敏鸿当机立断道:“就这么定了,回头请人看好吉时,你们俩的笈礼一块办了,到时候我请州牧夫人为你加笈。”

    他要做的事,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况且这也不算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晴秋安慰自己,便颔首同意了。

    她谢过就要走,敏鸿刚想说一句你近日怎得这般客气,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躲债似的一溜烟走远,不免搔搔鬓角,也回房了。

    ……

    崔氏知道晴秋要和容姐儿一块办及笄礼时,忙称很好,又道:“还是哥儿想得周到,你瞧瞧我,都忘了这一茬,你们俩正该都补办一场才是,热热闹闹的,好事也成双。”

    晴秋腼腆笑着,又听崔氏道:“只可惜你父母不在你身边,有没有打算把他们接到青州来”

    其实怎么没想过,不过晴秋一直觉得自己在青州尚未落定脚跟,接父母过来又是非比寻常的大事,她一直难以拿定主意。因笑道:“过两年罢,等我寻着我庄稼,有了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行计议。”

    崔氏笑道:“也是,及笄还好,等你出嫁时,父母俱在,也就是全福了。”

    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拐到出嫁上头去,晴秋有些如坐针毡,和崔氏又兜搭两句,便籍口出了来。

    ……

    请人三遍五遍地算了日子,都说冬月初十是个吉日,便把笈礼这天定在这天。

    崔氏是这场笈礼的主人,她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煊赫过,仪程就有一大长串,又请教了一个有年资的嬷嬷,细问了礼仪,又让她教授容姐儿和晴秋。

    容姐儿百无聊赖的,大约是想着及笄了便要开始真正应付待嫁这回事,晴秋无比洒脱和期盼,长这么大,她也是这两年才正经过生日,从前都是为别人忙碌,如今也擎等着受用了。

    笈礼这日,前院正堂早已重新装饰好帷幔,这就是等会儿要行笈礼的东堂了,女子长辈们的车架也一辆辆进来,崔氏下堂亲迎。

    晴秋沐浴更衣后,穿上幼时童装,梳双鬟髻,和同样装扮的容姐儿一起来到东堂。吉时一到,便有妇女过来领着她们盥手,更衣,然后便是反复的更衣梳头,插上笈,直到过了三遍礼,换上襦裙头插发簪结束。

    一套仪程从日朝走到日中,结束后只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可容姐儿尚能歇息,晴秋换了衣裳,便来到后院,和崔氏一起宴客。

    *

    因着是办及笄礼,所以今日到府上的都是女客,有商会主簿的妇人,也有衙门各色官宦家眷,晴秋为了生意,自然要小心招待。众妇人亦看她行动婉约,举止得宜,又生得花容月貌,身价也颇丰,不免都生出做媒的心思来,这个说我内侄儿可勘相配,那个说倒不如与我家做媳妇——直说得晴秋羞眉臊眼得紧。

    崔氏见状,忙过来支走晴秋,宴已过半,外头车马已备,宾客们稀稀拉拉往外走,爷们也进来了,打头的就是穆敏鸿,他带着管家给诸位宾客发礼盒。

    那么明朗俊逸的男子赫然站在中庭,迎来送往谦逊有度,太太们都有受用的同时,都将他看在眼里,那些做媒的心思拐了个弯儿,便打到他身上。

    敏鸿仍不在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笑吟吟将诸位太太们送上车轿,回头再看时,要找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

    晴秋回到屋里,卸了钗环,栉沐一番,倒在被卧里歇息,直到日暮时分,才缓过神来。

    天擦黑,外头只有朦胧的光,屋里没点灯,她估摸着时辰,想着小丫头们应该是去厨房提食盒了,她倒是不饿,也懒怠起身,歪在被卧堆里怔怔的出神。

    今儿祭拜的时候容姐儿是向神牌行礼,她是则往连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或许过两年真的应该把父母接过来,可过两年……自己该身在何方呢

    这么着在府上,寄居不像寄居,主子又不像主子,她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怅惘。

    正发怔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以为是小丫头,随口道:“食盒就放下罢,我先不吃。”

    “怎么不吃”来人蹙眉诘问,他步伐大,几步就迈到她身边,凑过来问:“是身上不合适”

    他伸手要摸额头,晴秋推了他一把,啐道:“招呼不打就进来,可是君子所为,出去!”

    敏鸿承认自己就不是君子,自然不搭这个茬,只是背了个身,晴秋知道他一惯和自己赖皮,便拧身飞快地系好衣裳,才嗖了嗖嗓子,敏鸿这才转过身来。

    “可是不舒服”敏鸿又问了一遍。

    “没有,只是有点累。”她见他拎着个盒子,挑起眉毛,笑道:“你今儿来替倩倩送饭”

    敏鸿但笑不语,把那盒子放在她绣床上,掀开来,一片金光悦目,晴秋呆了呆,赫然是一副金子打的女子簪环——从额钿,到耳坠子,到各色簪钗,甚至挖耳勺,都齐全无比。

    “你……”是要托我转给容姐儿嚒

    晴秋尚未说完,只见鸿哥儿,从中捡出一根喜鹊登枝金步摇,往她松塌塌的发髻上一插,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箭袖长袍,倒没有宽幅袖口,却仍像是带来一股热风似的,扫着她的脸。

    不顾她如何发怔,敏鸿转身,又往炕桌上拿起蜡烛,擦了火镰点着,端着蜡烛往她身前一照,舒心地叹息一回,笑道:“果然还是金簪好看。”

    晴秋抬手要去拔,敏鸿压着她的手,道:“别动。”

    她便果真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真的动不了了。敏鸿将蜡烛又放到桌上,自己矮身坐在她绣床边,和晴秋脸对脸。

    晴秋很耐不住他这么个看法,又觉得太近了,想踹他下去,可是碍于头上插着沉重的金簪,恐怕一动就要摔下来,无可奈何之际,只得又瞪了他一眼,心里腹诽,直说这是他的好计算!

    敏鸿不知道晴秋心里波涛骇浪,将她羞恼模样尽收眼底,笑着道:“其实我本就想亲自为你及笄,可是又不合世间寻常规矩……欸,只得劳动那起子不相干的人了。”

    什么不相干的人,人家可是州牧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到你嘴里就好像一钱不值一般,晴秋心里腹诽,真格儿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头上松动,金簪要掉了——她惶惶按住头发,敏鸿见她如此珍视自己送的礼物,挨了一脚也不觉得吃亏,仍旧笑吟吟的。

    可孤男寡女这么处着也不是回事,晴秋很怕容姐儿等会子闯进来,忙嗔道:“既送完了礼,还不起来,出去!”

    敏鸿一天总要惹她发三次火,数了数今儿正好够了,便心满意足,收身离去。

    第95章 诉衷肠(一)

    总算过了笈礼, 晴秋松了口气,哪怕是临近年关,要预备许多过年的事,晴秋也觉得筹备家里比筹备自个儿轻松。

    到了, 我还是个管家的命啊, 她想起来自叹道。

    冬月倏忽而过, 转眼就到了腊月, 果真进到年关里, 每日都有节庆, 腊八,扫房, 祭灶……这么着, 今年出去游商就不成了,开春罢, 等种子下了地,就出去, 晴秋心里如是计划着。

    年关节多,人情往来也多,晴秋自己有自己的应酬, 崔氏如今也不得站干岸, 自打上回笈礼结实了许多太太夫人,她是每天都有宴请。原本崔氏最不耐做这些的, 可到底家里还有哥儿姐儿都未成家,为孩儿们计, 少不得要出门应酬。

    因此, 一大家子多半都是忙人,闲人竟只剩下容姐儿。

    容姐儿自行过笈礼后, 哥哥和太太对她的管束越发得严苛——鸿哥儿是不叫她没事就猴着晴秋,崔氏则严管她的进出,从前还能偷偷央着晴秋骑红缨出去逛一回,眼下是再也不能了。

    晴秋有时忙完回来,看她耷拉着眼睛在西厢楼上楼下徘徊,不免失笑,便上楼同她说话。

    “晴秋姐姐,你可来看我了!”容姐儿期期艾艾扑过来,倒在晴秋怀里蹭了蹭,闻着她衣裳上带着的风雨味道,深嗅一口,“唔,是外头的味道。”

    “外头下雨了,冷飕飕的,不像你这屋里,暖得和春天似的。”晴秋笑道。

    容姐儿努了努嘴,仍然赖在她身上不起来,心想,亏是在屋里,不然叫那个心眼和针鼻儿一样小的哥哥见了,保准挨呲哒。

    晴秋揉揉容姐儿头发,悄声在她耳畔道:“等明儿我得闲,带姑娘出去逛青州城去。”

    “真的”容姐儿眼睛一亮。

    “嗯,明儿太太要去州牧府上祝寿,哥儿也去,咱们上不得高台盘,难道还不许自乐”

    容姐儿闻言,左右手敲击,打了个合掌!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晴秋瞧着天色,越发晚了,正是容姐儿宽衣入睡的时节,忙不迭要下地告辞,容姐儿再四劝住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晴秋狐疑,只看了容姐儿一眼,容姐儿是她自小服侍大的,也顶得上半个母亲,当下不敢藏掖,含含蓄蓄道:“晴秋姐姐,今儿府上来了一个人……”

    “这府上哪天不来人”

    “不是,是一个媒人!”

    “……啊”

    “她一进去,就去了太太房里,我因刚昏定完,正撞见,听见她是为砅山知县的女儿同我哥做媒保。”

    晴秋心里发沉,张了张口,声音也发涩,哑然道:“知县的千金。”

    容姐儿附和点头,却道:“可不是,才是知县,当初孟家可是录事参军呢!”

    晴秋脸一黑,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么个比法儿,况且你哥还草民一介呢。”

    “也是!”容姐儿麻利地改口,这倒让晴秋哭笑不得,她觉得容姐儿压根不是真心为她哥参谋。

    “小丫头,你当了壁听,就是特地告诉我的”

    容姐儿哼了一声,道:“你别不知好歹,我是为谁奔走为谁忙呢”

    晴秋心上一窝,很难为情道:“你同我说这个干嘛,又与我不相干。”

    “你这么着……”容姐儿啧了一声,急道:“我跟你说真格儿的,今年忙完了我及笄,明年太太一准忙着给我寻摸个嫂子,要我说,何必费那个事,我直接管你叫嫂子得了!”

    这话说得,直叫晴秋干瞪眼,她诧异打量容姐儿,喃喃道:“你这丫头,脑袋里竟琢磨什么这都是大人的事!”

    “什么大人,你们大人就会绕弯子!”她上下打量晴秋,脸上浮现出一股故作老气的姿态,嗔道:“瞧瞧你们俩,每天说话净知道打哑谜,又不是十五逛灯节,拆什么谜语玩儿”

    “欸……”晴秋叹息一回,不得不佩服容姐儿的真知灼见,一语道破真谛。

    “怎么样”容姐儿拐了拐晴秋肩膀,睇着她笑道:“当我嫂子这事!”

    晴秋实在有些难为情,她也不想和容姐儿说这个,只摆了摆手,道:“这话在我跟前说一说还可,千万别拿到太太跟前说和。”

    容姐儿忙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懂你放心,我不过是白和你说,诉诉我的心罢了!”

    晴秋失笑,刮着她鼻尖,笑问道:“你的心是怎样”

    容姐儿看着晴秋,眼圈却一红,撇了撇头,道:“我一心只想着咱们一家子,你,我,哥哥,太太,咱们能长长久久在一块,我已经没了父亲姨娘,身边只有你们了。”

    晴秋眼睛也一热,她知道容姐儿是太怕失去家人了,忙不迭拢着她肩头,承诺道:“你放心,哪怕将来……我总归还是会念着你。”

    容姐儿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这是什么意思

    她仔细打量晴秋神色,却见她哀哀的,也不敢胡乱开口相劝了,若冷不防将人劝走了,可就要吃哥哥的铁榔头了,她悻悻想着。

    *

    从西厢绣楼出来,晴秋穿过庭院,回到自己楼上,拾阶而上的时候,想着容姐儿的话,越想心头越鼓跳……她停住脚步,一拧身,往下跑去……绣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擦擦的声响。

    从二楼下来时,顺着窗户往外一望,正撞见那抹高挑身影款款儿来,晴秋倏地拔回脑袋,藏进楼梯拐角——可他日日常来,她也闹不清自己要藏什么。

    可是等了等,将有一刻钟,就是蚂蚁也从二门上走进来了,却仍然没见他露面,想来他是有缘故不来的。

    如此思索,晴秋耷拉着脑袋,带着满腹愁绪,拐进了卧室,阖上门,上了锁,谁也不见!

    ……

    却说那厢鸿哥儿如约到了容姐儿楼下,容姐儿下楼,冲他摇了摇头。

    敏鸿眉头一蹙,挑眉道:“你不是说你出马,十拿九稳嚒”

    容姐儿反诘笑他:“横是人家瞧不上你,所以没那意思,关我什么事”

    敏鸿几乎叫自己妹子噎了个倒仰,气得手指直哆嗦,容姐儿恐怕他真气厥过去,吐了吐舌头,找补道:“我瞧着是有缝儿的,晴秋姐姐脸上十分不好看,尤其是知道有媒人给你说亲的时候……不过,她话里可是滴水不漏,一点意思都没有哇。”

    敏鸿也叹了口气,他知道晴秋心里有一个很严密,很厚重的一关,似乎总把他还当成从前的主子,把她自己当成这府上的一个外人,他恐怕挑破窗户纸,会骇得她包袱一卷,就此陌路,那可就全完蛋了。

    “你的边鼓还得敲!”敏鸿着重叮嘱容姐儿,这才提步离去。

    ……

    不想见他时,他每天净在自己眼巴前乱晃荡,想见他时,他却和耗子滑冰似的,溜得快极了。晴秋忙完一遭,撞见鸿哥儿正和杜喜莲从外头进来,刚要见礼寒暄,他却好像没看见自己似的,一错眼就转过去了。

    只听见杜喜莲的声音飘荡在院子里:“…那就多预备一床喜被,两对喜枕……喜帖要请哪位先生主笔呢”

    冬风卷着合欢枯叶往裙边扫来,晴秋连躲都忘了,兀自站在萧瑟风冷里,只觉得心上发沉——他果然要成亲了嚒

    这么快,不是才见了媒保

    也是,他都二十四五了,同他一般大的杜喜莲孩子都会打算盘找零钱了……晴秋惶惶想着,只觉得索然无味,小丫头叫了她一声,她才愕然回神,接着议事。

    说着说着话,她心里又生出些许不平和愤怒来,为什么结亲这等大事不叫自己来办呢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会心窄小气

    哼,我是那样的人嚒,况且,我有什么可小气的

    身畔小丫头见她一会儿忧愁一会儿愠怒,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轻声道:“沈姑娘,可是奴婢先刚说错了话”

    晴秋忙回神,笑道:“跟你没关系,也罢了,今儿风冷得紧,倒吹得我头疼——就先这样,账本留下,我稍后看看,明儿答复你。”

    “是,奴婢退下了,您好好歇着——可要叫曲大夫来”

    “不用,不用,我这是……”说多错多,晴秋摆了摆手,让这个殷勤的小丫头退下去。

    我这是心病呐,她寻思半晌,懵哒哒回了绣楼。

    *

    这屋里冷清,她也不爱用侍女丫鬟,一应都是自己收拾,所以一应物什都清清楚楚。

    不然就走罢,等年后交割了,拿上自己家底,趁早离了这里去——可是,万一他亲事就在眼下,等不到过年新娘子进门,见自己一个孤身女子没名没分住在这里,她心里可好受

    不若趁早离去!

    想到做到,她心里好似憋着一股劲儿似的,立即行动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几条锦袱,权做包袱皮,又开箱倒柜,不免犯了难——当初在连州穆府时,因为是给人家当侍女,一应身家都姓“穆”,所以走的时候小包袱一夹,轻松惬意,如今这满屋,哪个不是自己亲手赚来的

    若是全都带走,也非易事!

    她便故意忘却心上愁绪,全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打包袱这件事上,当真是心无旁骛,甚至找到了些许乐趣。

    门“咣当”一声开了,她抬起头,看见鸿哥儿惶急的脸,不免诧异:“咦,你怎么……”

    敏鸿听小丫鬟说她身上难受,生病了,忙不迭过来瞧瞧,却见她正在收拾东西,然而四下一逡巡,倒是满柜子都倒腾出来了,这哪里是收拾家务,这是要包袱一卷,果真跑路了呀!

    而且瞧她那副模样,乐不可支,简直是刺眼得很!

    他举着手指,哆哆嗦嗦,半天才道:“你——你是打算要走”

    第96章 诉衷肠(二)

    晴秋先是慌乱地掩了掩包袱皮, 后来一寻思,怕他什么呢索性一把将包袱皮掀开,当着他的面儿,正大光明地打包收拾。

    敏鸿呢, 过了怒劲儿, 这下也缓过来了, 他虽然在外头刚性得很, 却从没在晴秋面前耍过狠, 觑一眼她脸色, 是有笑模样的,只是那笑却未答眼底, 便心里有了成算, 以手握拳,轻咳两声, 也矮身坐下来,同她一起收拾包袱。

    衣裳叠一叠, 袍子收一收,晴秋原本不愿意他碰自己东西,可是要撵他出去, 便要同他说话, 她眼下是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便兀自忙自己的, 只当屋里没他这个人。

    这可是不行——敏鸿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屁股底下好似坐着个钉儿似的, 猴过来拨弄拨弄她手边的粉盒。

    “啪!”的一声, 晴秋打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 并喝道:“撒手!”

    鸿哥儿得了这一巴掌,好像得了圣旨似的,包袱也不收了,胡乱搅成一团,往绣床上一歪,手里冲粉盒跃跃欲试,欠欠儿地道:“我就碰。”

    看着他顶着没事人似的一张笑脸,晴秋就心里一窝,想着以后这张笑脸就是对别人的了……呸呸呸,事到临头想什么这些她横了他一眼,怒自心头起,是对自己也是对他的怨怼,撂下手,拧身往外走。

    唉呀,这——

    敏鸿连忙下地,三步并做两步,攥住她的胳膊,沉声道:“你要往哪儿去”

    这话一语双关,晴秋自是明白的,可心里实在不想和他说话,挣了挣胳膊,却挣脱不了分毫。

    她手臂纤细,敏鸿一只手就能攥的全乎,况且他一个爷们,真格儿用力,一个姑娘家自然是撼不动他的,他也不想和她犯犟,松了松手劲儿,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外头这么冷,你往哪儿去到床上,有什么话好好说,行嚒”

    晴秋心事重重又满腹说不出的怨怼,自然没听说这话里令人遐想的别样意味,点了点头,被拉着往床边走。

    她的绣床眼下可比任何一个商行铺子都要精彩辉煌,什么绸缎衣裳金银簪钗,铺了满满一床,耀眼夺目,晴秋觉得碍脚,正要一件一件捡起来,等不及的敏鸿大手一挥,把它们全都扫到地上。

    晴秋一呆,鸿哥儿拉着她坐下,道:“值什么,要多少没有!你坐下,和我说道说道,你到底怎么了”

    也正该和他说道说道了,往后就没有由头和场合和他说话了,晴秋叹了一回气,抬起头,端正个笑脸,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收拾收拾包袱,等着开春去外州嚒。”

    这倒是他们之前说好的游商那回事,敏鸿谨慎地点了点头,又疑道:“去外州也不用翻箱倒柜,把整个家都搬过去罢”

    晴秋这也有话说,梗着脖子道:“我又不像你,大手大脚惯了,什么都花钱现买,我愿意用旧东西,这一应都是我缺的,自然一件都离不开。”

    这也算是个说法,敏鸿上下打量她,还是有些心里坠坠的。

    晴秋又耐着性子和他兜搭几句,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喜日子是哪天”

    “就是年下,正月十六。”敏鸿道。

    他说的太顺口,几乎没有作假使诈的可能,晴秋心里一沉,看来是保准无疑的事了,他要成亲,日子就在来年正月十六,月亮最圆的那一天。

    晴秋只觉得心头被一只无形大手攥得生疼,所以她也攥紧手掌,扯出一个笑来,道:“恭喜,我这都没准备贺礼……你和太太都准备了什么我还有什么能添补的”

    “太太倒是没管,全是我预备一套呢,你嚒,送上十贯钱权当贺仪也就罢了。”

    他结亲,自己怎好只送十贯钱晴秋心里针扎似的,想难道是我不配送大礼嚒便强自道:“十贯钱,人家千金小姐恐怕会笑话我小气。”

    “怎么会别说她是通判家的小姐,就是寻常人家出身,也不敢。往后谁要是笑话你,我替你主张!”

    都到了这会子,还说俏皮话!晴秋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不防也落入鸿哥儿眼里。

    他从绣床上起身,敛了敛袍子,矮身蹲下来,手掌杵着晴秋膝头,眼睛追着晴秋脸儿看。

    晴秋叫他看得浑身冒火,耐不住又想踹人,可是不行了,一则他拦着,二则,他有了婚配,自己是不能够了。

    她哀哀地往后躲着,想着他要在往前一步,自己就不管不顾,踹死他也就算了!

    却听鸿哥儿老老实实蹲在那儿,啧了一声,道:“你哭丧着脸做什么,难道是见不得这门好亲事不成”

    他虽然温言款语,但在晴秋看来,那就是小刀子嗖嗖往身上刮,全是疾言厉色,不免心上难受,拧了拧身板,使劲儿站了起来,沉声道:“你成亲,我心里自然是一千个恭喜,一万个祝福,哪里是见不得好,你这可是想错了!”

    敏鸿抿了抿唇,歪着脑袋又打量晴秋,好像要把她那张心口不一的脸记在心里似的,等下一记白眼将要飞过来时,促狭笑道:“我多早晚说是我成亲来着”

    晴秋呼吸一滞,不由偏过头看他,瞪大了眼睛。

    “我的姑奶奶,你还见天儿把你蒋大哥放在嘴里,明年正月十六是他成亲的喜日子,你难道还不知道嚒”

    晴秋脸上忒儿的涨红,呐呐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仿佛泄了口气,一会儿又心生怨怼,想着怪道不是什么知县千金而是通判家小姐呢。

    “你……你糊弄我是好顽的!”

    她再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

    敏鸿抱着膝头唉呦唉呦叹气,晴秋端坐在绣床上,只是不理。

    没奈何,他只得又挨到绣床上,把一切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原来蒋兴昌也是年少失怙失恃,这么多年沉湎官场,把自个儿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他老上峰瞧他是个可造之材,便替他保媒拉线,可他家里光杆一个,连个替他张罗的人都没有,身为他铁杆兄弟,敏鸿自当挺身而出,经管起他的婚事来。

    晴秋听完,脑袋里嗡嗡的,一半儿是羞臊的,一般是歉然的,她这阵子太忙了,的确许久都没顾得上关照蒋大哥了,还亏的自己是他义妹呢。

    “你不早说,我也能帮上忙的,你还糊弄我,我果真出十贯钱贺仪,那才是笑话呢,你就愿意看是不是”

    “可是冤枉了我!”敏鸿忙不迭告饶,见她桑眉搭眼的模样,不免又起了心思,道:“欸,你和我说说,你先刚打包袱就要走,是不是以为我要成亲了”

    晴秋倏地抬头,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他们朝夕相处,自是太过熟稔,敏鸿一瞧她这副样子,心里就有了八分底,索性一鼓作气,道:“反正你要走也是正理,只是不应该招呼都不打一声,到底辜负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意。”

    晴秋听见他这么说,倏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惜没有,这般绝情的话果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眼圈一红,可是不察,呆呆的望着敏鸿,敏鸿心上那一刻都快撑不住了,仍旧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自负以后我会是个很好的夫君,听她的话,她叫我往东我不往西,我也绝不把她圈在家里,什么‘商人重利轻别离’,在我这里,钱就是土坷垃,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珍贵的。我要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万里河山,每天每夜都和她——”

    晴秋腾一下站起来,不等他说完,起身就要离开,这当空穆敏鸿也站了起来,伸手扯住她衣角。

    “别这样,你还要娶媳妇的。”晴秋拿手一别,低着头道。

    敏鸿快步走到她身边,光明正大地挡住她的去路,嗤一声笑道:“你倒是好狠的心,你舍得嚒”

    晴秋听不懂这个话,见他硬堵着自个儿,便拧了拧身子,背过去不看他。

    可他又开口说话,说他以后和妻子这样那样,她一听他说“我和她”这三个字,心脏就要炸了。

    敏鸿轻轻拢着晴秋瑟缩的肩膀,把她拧过身来,果然见着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声音也发涩,道:“你果然是好狠好硬的心肠,你舍得把我给别人,以后我日日同她在一起,读书研磨,品茶看花……这些我确实不爱,那我就挑着担,她拎着称,我们走街串巷,吃炉饼——”

    晴秋“呜”的一声就哭了,口里却说不出话里,只顾着连连摇头。

    敏鸿攀着她臂膀问,“你也不愿意是不是”

    晴秋一道哭,一道点头——她不愿意,她连这话都细听不得!

    见她表态,敏鸿一声喟叹,把她搂进怀里,“姐姐,你可要折磨死我了……我也不愿,我从来没有别的‘她’,我只有你!”

    第97章 鸳鸯翼

    他偶尔才会这样, 撒娇耍赖叫姐姐,晴秋闹不清他这是什么毛病,只觉得万分羞恼,也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抬手挣了挣。这两年虽然同他越发亲近, 呛声打趣甚至都浑如平常, 却也从没如此不顾礼法过, 她整个人几乎都在他怀里。

    而敏鸿亦没见过她这般眼饧耳热的模样, 虽觉得回味无穷, 可也恐怕她真恼了,只得松开手。

    两下里都有些赧然, 晴秋正低垂着脑袋, 忽然袖子叫人扯了扯,只听鸿哥儿又铆准她, 问了一句:“先刚的话,你可作准了。”

    晴秋脸上一红, 默然半晌,忽儿想起来一则,道:“只是先别告诉太太。”

    敏鸿长眉一挑, “你我心意互属, 本是一桩上佳好事,做什么不告诉太太, 难不成你是糊弄敷衍我的”

    晴秋嗔睨一眼,“你别疑神疑鬼, 我只是觉得……恐怕太太会觉得我唐突, 配不上你这个人。”

    敏鸿嗐了一声,知道这是她一块心病, 正色道:“一则太太不是这等偏见之人,二则,你还不知道我哪怕你是还是个婢子丫鬟,只要我穆敏鸿爱重,我也只有你一个,若我不爱,管你是天上仙女儿还是相府千金,我也不瞧一眼!”

    这还没怎么,就把“爱”呀“爱”的放在嘴边,晴秋脸上又烧起绯红,不过朝夕相处这么些年,晴秋知道,鸿哥儿的确是这么个人。

    他是她见过最薄情又最骄矜的人,想不出宅心仁厚平易近人的三爷和姨娘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个他。别说权势钱财,就是尊卑常理都很不放在眼里,之所以现在瞧着是个尊师重孝的立正人儿,不过是因为老师是慈心仁厚的好老师,父母又是天底下难得的一对贤伉俪,若换了别人做他老师父母,他未必有今天这份心田。

    他看重的从来都是“人”,所以他说娶妻必娶心爱之人,这话倒也可以信三分。

    晴秋对上他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敏鸿又好像得了圣旨,就要欺上来,晴秋抬手,轻轻搡了他一把,啐道:“今儿说的话也够了,再有,明儿赶早罢。”

    何时同她说的话也有定数,敏鸿莞尔一笑,知道她女孩儿家该是害羞了,也罢了,这才定情头一天,权且放过让她适应一下。便振振袖子出去了,临走,还把倩倩摆在堂屋里的食盒提了进来,猴儿在那里问:“姑娘,要不要小生打发你用饭”

    晴秋随手抄起绣床上一件物什丢过去,敏鸿小臂上挨了一掸子,这才心满意足,笑吟吟离去。

    *

    不过年关总是太忙,这之后的两日、三日……乃至许多日,他们都没得闲儿坐在一起说说话。

    鸿哥儿在青州的生意铺排的很大,“鸿庆楼”一连又新开了十多家,不仅贩卖各州杂货,甚至葵乞的山珍野味,弥腊的玉器宝石,地毯骆驼也都堂而皇之摆上货柜,还有来自塌它的牛羊。

    晴秋隐隐的知道,他这是把曾经连州的商路全铺到青州来了,不过她自个儿也忙得很,从闵州订了一座花楼织机,耗费月余才跟着鸿庆楼的采买伙计到了青州,一同来的还有两位挽花娘子。为着这两座织机,她和崔氏已经小半个月都没回府,宵衣旰食地扑在它们身上。

    相比晴秋赞叹的是织机工巧,盼望它们为她带来更多财富,崔氏则是实打实的爱不释手,沉湎其中。

    “我小时候也有一台织机,是一台腰机,我很不喜欢它,只觉得那就是个不通人意儿的笨家伙,哪里比得上我自己飞针走线,舒心自在……可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才晓得我幼时想得有多窄——瞧瞧它,世间诸多奇技淫巧堆起来也就是这样罢,织工与挽花娘子分庭协作,谁琢磨出来的巧宗呢”

    看着眼前堪比一座小楼一般的织机,崔氏几乎眼花缭乱,又嗟叹道:“只是有了它,我们绣娘倒没吃饭的口儿了,扎穿手心,也不及它半日功夫。”

    晴秋笑道:“我还怕绣娘不够数呢,等咱们把这一套摆弄熟了,让她们全都上织机,自己当挽花娘子,我回头再多订两台织机,咱们青州娘子勤勉心细,就不信织不过闵州!而太太您嚒,更有一件大事——多早晚把您的绣谱写下来,才算不枉您一身行家本事!”

    为着写绣谱的事,晴秋几次三番打边鼓,崔氏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这次也是连连摆手,道:“从古至今,也没听见哪个人为穿针引线著书立说的!”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亟待您去做。您若没这个本事咱们也不张罗,可您一手绣艺,堪称天下冠绝,若不留下一二本手记,岂不可惜再者,世间人一半为女子,大凡女子哪个不得工于女红那些针法花样,多是长辈手教口传,传着传着竟都稀松了;若是往故纸堆里找,也不过都是民间佚作,又不全,又不详实。您何不出一套完备工整的方略从取材,辨色,到技法,再到各色织机的用法,林林总总,也写出咱们女绣的鸿篇巨制来!”

    崔氏向来一片冰心,恬淡无欲,这回却叫晴秋说得意动,“听你这话,这书我要是不写,还成了罪过了”

    晴秋见她话里有缝儿,忙笑道:“太太您该反过来想,若将来这书成了,不光您流传千古,就是那些蒙头蒙脑的小丫头,比如我,也可对着学一两手技艺,折些生计过活,就是造福天下女子了!岂非大功德一件”

    “我不求甚么功德,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若我果然能造福天下女子,但凭驱使!”

    ……

    崇元廿八年的春天就在阴雨乍晴之后悄然而至。

    相比于连州春天的短暂易逝,青州的春天漫长又热闹。山花烂漫,四野葳蕤,崔氏和容姐儿是上年暮秋时节来到此间的,哪里见过这般春景因此三五日便要携着女眷出门踏青,鸿哥儿与晴秋也乐见她们如此,一则缓一缓崔氏奋笔案头的疲惫,二则,春光无限好,还有少年郎。

    “容姐儿的终身,叫她自己先寻摸寻摸,我再掌眼。父亲和姨娘不在了,我只希望余生她能过得舒心快活,若是没有机缘,留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奶奶我也情愿。”

    听鸿哥儿这样说,晴秋也连连颔首,不过据她自己瞧着,容姐儿虽说已到二八年华,却很没有这些痴男连女的心思,倒是对骑马射箭这些很有兴致,还自己认了个武师傅,镇日舞刀弄枪。不过一家子原也不指望她练出什么名堂,把身板练强健就很不错。

    青州气候温和,清明前后就可以耕种了,等种子一下地,晴秋便安顿好各色事宜,和鸿哥儿一起,随着车队出发了——这次,他们要从青州取道闵州,途径浣州,最后过德州,直至邺州,总也有一年的行程,回来时就该到下年春天了。

    ……

    车铃幽幽,商队像一条蜿蜒的线,慢慢行驶在州镇村坊之间,他们从青州带走许多伙计,等到了以上诸州,再分散采买,各自取道回家。

    她和鸿哥儿也并不是日夜厮守在一起,都太忙了,鸿哥儿每天都有一大堆琐事等着他决策拿主意,晴秋则跟着向导访村走镇,认识没见过的作物,从老乡手里买一把种子,碾碎掰开辨别。

    有一天,她在田埂间学老伯伯插秧,鸿哥儿打马而来,指着前头一处山,道:“快上来,领你去看看!”

    “什么”晴秋搭着他的手,和他共乘一骑——红缨已经老了,他们只是带着它上路,并不驾驭它。

    他们骑马一路疾驰,拐过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灿烂黄花,开在耀眼天日下,明灿灿的好似万亩金田!

    “这……这就是压油的菜花”

    “正是。”

    晴秋惊呼一声,又嗟叹连连:“这两年常吃菜油,不承想菜花竟长得这般明艳,老天爷对闵州真的是太好LJ了,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全在这聚齐儿来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老天爷这么慷慨地滋养一片土地,看着满目花田,蜂儿忙碌其间,不由感慨万千。

    *

    青山碧翠,黄花灿烂,她与鸿哥儿牵着手,牵着马,徜徉其中。

    “若是喜欢闵州,咱们在这儿买块地,置办一栋草庐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我才从家里出来,也许下一程山水更好!”

    敏鸿轻轻笑了,他知道她会这样选择,他也很乐见,她是这般自由快活。晚风吹起她鬓间秀发,见她手上还留着刚插秧过的水渍,便自己抬起手,替她抿了抿鬓角。

    正赶上晴秋也抬头,视线相撞,俩人都会心一笑。

    他吻了吻她额头,落日余晖溶溶的打下来,更趁的菜花田里一片浮光跃金,两道人影叠成一双,好长,好长。

    ……

    ——第四卷 ·松萝共倚·完——

    第98章 破时疫

    崇元廿九年, 万紫千红的三月初,地处大靖国土最南端的邺州却一反往年物候,酷热不堪,季春行夏令, 便多发时疫, 果不其然也。病者多发于幼年小儿, 病症浑身无力, 头疼发热, 更甚有痓厥谵狂者, 小童去十之二三,一时境内哀啼遍野, 人心惶然。

    ……

    “快快快, 装包上车!”

    夤夜时分,城防内一家暗门子药坊里, 药香弥漫,一只孤独灯影下, 伙计们挥汗如雨,迅疾如雷一般的装捡药材,细瞧他们所收之物, 竟都是大黄、连翘、金银花、柴胡等疫中急缺的药材。

    药坊后门, 停着两辆无厢长车,上头一老一少, 那花白胡子的老者端坐车头,映着柔弱的灯光看去, 慈眉善目, 好比年画上的全福老人;而那女子正扮作男子模样,一头柔亮秀发包裹在巾帽当中, 只看得出眉眼清丽,银红夹纱袍子在柔弱的灯光下闪着细粼粼的微茫,三寸宽的青玉腰带截出一把细腰,端的是俊逸倜傥无双!

    那女子丝毫不可惜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袍衫,见药材包袱来了,便下车吭哧吭哧地帮着伙计们装车,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邺州的春天是真热啊,哪怕半夜也没多少凉意。

    货都搬上车,一伙人累得气喘吁吁,药坊掌柜拱着手出来,呵着腰道:“沈老板,药材可是您看着装车的,您瞧着没错儿罢!”

    “没错没错,我随手抽检几包,都是极好的。”那女子连连颔首,诸位看官猜她是谁不是别个,正是青州富商沈秋容是也。

    秋容从随身带的布包袱里掏出一沓会子钱,匆匆递上去,急道:“张老板,快着些!”药坊张老板拿着钱往灯笼底下一朝,张张勘验分明,也迅速地说道:“验明无误,沈老板请快些走罢!”

    “好嘞!”

    她睇了长明老者一眼,长明驭着马调转车头,她也麻溜儿驾起自己这辆。车轮缓缓启动,沉重的货物压得车架咯吱咯吱作响,然而未行两步,却听街上传来一阵咄咄脚步声,随之还有敲金击石之声,擦擦地往这边潮水一般涌来!

    “不好,是稽查官!”药坊伙计们都谙熟此声,霎时如芒在背,失声喊着:“快走,快走!”

    秋容当机立断:“长明,抄小路!”

    “我看哪个敢走”

    一声怒喝之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辉煌灯影,数十展羊角灯笼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将这方逼仄小巷照得仿若白昼。提灯的稽查各个腰边都别着宝刀,大热的天仍穿盔贯甲,威势赫赫,看得人心里无端发毛。

    副将抽出腰刀,一刀插|进药囊包袱,包袱碎裂,哗啦啦洒出一地大黄。

    众人脸上各异,秋容是心疼不已,张掌柜则是一脸灰败,那些稽查反倒是双眼如炬,来了精神,副将刀口一转,指向掌柜颈间,狞笑道:“老张,你前日指着老爷儿发誓,说所有伤寒制药你都已上缴,这些又是什么”

    张老板躲着锋利刀刃,跪下来哆哆嗦嗦地辩白道:“差爷您明察,小的今年的确是缴足了数的,这些……这些是乡下药农才卖进城里来了,小的本就做这个买卖,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是不是您诸位大人大量,救饶了这一遭罢,眼下邺州突发时疫,那些孩子还急等着这些药材救命呢!”

    “放你娘老子的屁,你一个刁滑商户还想蒙混老子如今天下又不止你们邺州一州患疫,别的地儿就没时疫,不治病用药了嚒我们收缴药材,也是奉朝廷的旨意,别在这里号丧,你们刻意隐瞒,糊弄朝廷,别打量我等不知道你们的想头!是想发横财罢!”

    “大人您想左了呀,小人哪里敢有糊弄朝廷!”张老板委顿在地上,哀哀祈求。

    秋容脖子上也有一口官刀,她抬起手硬别了别——别不动,那稽查乜了她一眼。

    她忙小心拽下腰间荷包,里头放着沉甸甸的金锞子,笑呵呵呈上去:“瞧几位爷说的,闹得和我们要造反似的,我们不过就是升斗小民,做点药材生意罢了,大靖哪条律法,不让药坊买卖药材来着”她款款一笑,把荷包袋子掖进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稽查官手里,并笑道:“替你们头儿拿着,大晚上的,闹得这般明火执仗,多不上算!这里是小人一点心里,请几位爷打酒喝!”

    伸手不打笑脸人嚒,那小稽查瞧了瞧上峰脸色,麻利地把金瓜子掖进衣襟,那副将收了刀,笑道:“这两句还算是人话,听姑娘声口,不是邺州人”

    秋容抿了抿唇,笑呵呵道:“外地商人,来这里寻些饭辙,还望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呐!”

    那上峰突然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岂有此理,秋容呆了一呆,却听那副将嗤一声笑道:“我等是奉朝廷之命,请恕某关照不得了!”随着他话落,便有一个手下朝着驾车的长明走去,伸手要把他扥下来,奈何长明稳坐车头,竟然如山一般撼不动!

    “嘿,奇了怪了!”那稽查见眼前老者似有功夫在身,狞笑一声,抽出腰间阔刀,就要砍上去,秋容忙要上前,颈间也突然拦了一线利刃!

    却见长明老者扭头冲她露出个笑意,蓦地,口中似有机关一般,朝天叫了两声,那声音悠远浑厚,不似人言,又非寻常虫虱之语,在这个寂静的夤夜里听去,怪异突兀极了。

    晴秋心里一震,浑身发麻,比她还要骇然的是那伙稽查,他们唰的抽出腰间佩刀,仓皇失声道:“是象语!”

    他们看着长明老者,如临大敌一般紧着后退了两步,涩然道:“你是赫舍人”

    长明浑然不怕,垂目淡笑道:“邺州地界,十之三四都是赫舍人,小可是赫舍人,不足为奇。”

    几个长官还不显,那群手下却各个仿若捆脚鸡似的,颠三倒四站不稳,“赫舍……”

    他们无法忘记当初他们搜寻稽查赫舍民寨时,只是一个幼龄小儿看了他们曾经的上峰一眼,那么个魁梧雄壮的汉子便七窍流血,岿然倒地!

    赫舍人,都是魔鬼妖孽!

    恰在此时,夜空里传来一声幽鸣:“哞——”

    众人抬眼望去,长夜昏暗,坊间民居都熄了灯火,唯有天上的星月是此间唯一的光芒,青白的月光下,两座小山一样的影子隐隐绰绰往这边走来。

    是大象!

    它们柔软的脚底如若无声地踩在青石砖路上,庞然巨物一般的身影却令人忽略不得。

    果然是赫舍人,只有赫舍才供养和驱使大象——稽查们都咽了咽唾沫,为首的长官拧身踹了一脚瑟瑟发抖的下属,勃然大怒道:“不过就是皮厚些儿的畜生,怕什么点火油,上箭矢!”

    手下们畏惧上峰威仪,不得不依言行动起来,掏出火把点燃,抽刀回鞘,架起长弓。

    然而,大象行走人间是无声的,带给人们的威慑也是无声的。它们轻巧地穿过小巷,映着眼前灼灼灯火,众人才瞧清,伴象而来的还有十来名赫舍族人,他们分列两队,身穿白袍,白袍及地,连头和脚都包裹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画满油彩的脸。

    耀目灯火映着他们诡异的身影,再到他们平静无波的脸颊,不似人间客,反倒是鬼魅!

    几个稽查提灯向上照着,见那象鞍上端坐着一个幼龄小儿,也是浑身白袍脸上画彩,不觉腿上一软,失声喊道:“是……是那个妖怪!”

    这下稽查官们也不管长官如何震怒,纷纷丢盔弃甲,一溜烟儿都做鸟兽散,秋容趁势往那小稽查手上一拽,将自己荷包抢了回来,趁乱溜到长明身边。

    ……

    大象开路,众人坐着车往寨子里赶,雪木香坐在秋容怀里,发愁地问秋容:“那些大兵们还会再来嚒”

    “不知道,不过今儿他们吓破了胆,该是有几日不敢进寨了罢。”秋容笑道,又说:“不过他们不是大兵,是稽查。”

    雪木香并不懂这些,她蹙着眉头道:“总之他们都是坏人,大靖朝廷一惯欺压赫舍,我们赫舍弱小,只能不断上供祈求平安,可怜邺州遍地瑞草,如今我们却连这些寻常的大黄金银花都要从大靖人手中抢夺!”

    秋容喟叹一声,谁说这孩子不懂,她分明什么都懂!

    邺州三步一瑞草,遍地都是药香,简直住在药材窝里,然而因为朝廷盘剥,一发将所有治疗伤寒的药材都上缴了去,让邺州时疫竟到了无药可使的地步,岂非可笑至极!

    ……

    第99章 结连理

    赫舍民寨在层层山峦之间, 而曲水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寨子,赫舍族长也住在这里。

    曾经的赫舍是这片国土边陲的一方小国,但在前朝时就已经依附中原王朝,国号随之湮灭, 王位自然也是枉然了, 不过当初的王宫建制还在, 重檐叠翠, 在缭绕青山中很是瞩目。

    如今王宫早已围上一格一格的帐幔, 变成缪思思看诊隔离病患的医寮。

    “师傅!”秋容快步走进医寮, 唤着人,道:“大黄我买回来了!还买了好些柴胡, 这下您的方儿可算有救了!”

    缪思思正在看诊, 闻言只是轻轻垂首,秋容快步往里间走去, 里头倒是热闹,疗养的小家伙们正在叽哩哇啦不知说什么话, 是赫舍语,她听不懂,掀帘进去, 倒惹来一片欢呼!

    孩子们用不甚熟练的大靖话朝她问候, 眼巴巴地瞅着她——这位仁慈的富商每每一来,都会给他们带新鲜玩意的。

    秋容在地上佯装无事一般转了两圈, 可她鼓鼓囊囊的袖口却已然将她暴露,孩子们也假装没发现似的捂着嘴期盼地看着她。

    从袖口里倒出一地丁零当啷的玩具, 孩儿们果然雀跃起来, 秋容手指点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道:“你们病才渐好,吃不得糖饴,眼下玩玩儿布老虎不郎鼓罢。”

    “谢谢沈姐姐!”

    秋容摆摆手,悄声道:“玩一会子,就歇了罢,小嘴巴也歇歇,才刚好了要省省精气养养神。”

    “欸,知晓了!”

    ……

    秋容从医寮出来,遇上点完货的竹君和长明。

    “谢谢沈老板带回来的救命药材!”竹君轻敛裙摆,款款一福。她是缪思思座下首席大弟子,连长明都要叫她一声大师姐。

    秋容忙拱了拱手,“应该的,这些药够用几天”

    竹君脸上的愁云淡淡的,长明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叹了一声:“我们已将药包分装好,族长已经派人往山里民户家送去了,十万大山深处,住着不下上万赫舍族人,还不知患病的小儿有几多,这些草药,也不过够用一个旬日罢了。”

    “等这里孩子无恙,师傅便会带着我们深入大山。”

    “那太好了,届时想必鸿哥儿也带草药回来,我们在青州本就有药田,只是路途遥远,运来邺州需要时日。”

    竹君与长明都笑道:“贤伉俪一片慈心,叫我等感佩不已。”

    秋容忙摆了摆手,羞涩笑了笑。

    *

    季春一过,孟夏到来,敏鸿也带着从各州购买的药材回到邺州。

    缪思思治下药方儿,全州的郎中和赤脚大夫都照着她这方儿广设药炉,烹制良药,也亏得青州来的两位药商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贩来药材,几管齐下,邺州时疫终于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匿迹。

    全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缪思思却行囊一收,在一个寂静夜晚带着老老少少的徒弟们,往大山深处去了;敏鸿和秋容也要踏上归途,全城百姓都来相送,光是邺州特产山珍就收了一车队,药坊掌柜们也纷纷出来结交,一揖到底,道:“早些年就听说连州有个穆姓商人,一惯的仁义守信,是我等典范,只可恨无缘结交,今日见了小公子,竟也和见了令尊一样,仁商义贾,令人倾仰!”

    敏鸿忙垂首揖道:“折煞了,不敢比肩父亲,但愿不负所望。”

    众掌柜连道哪里,又与沈秋容拱手相拜:“沈老板巾帼不让须眉,大靖有女儿如此,倒也叫我邺州男子刮目相看。”

    秋容也连道哪里。

    掌柜们纷纷送上各自名帖,承诺道:“等这一茬过去了,邺州的山珍草药,贤伉俪想要多少,不用人来,发个急脚递,我们就赶着给您送去了!”

    敏鸿晴秋忙应着,收下这些名帖。

    ……

    握着一摞名帖,他二人架着一乘马车,遥遥踏上归途。

    车厢里,秋容看着仍然矗立着送别的邺州商贾和百姓,她渐渐有些明悟——三老爷经商的要义,为什么要施“仁”术,行“义”举。

    他们这一路,往来天下诸州,除开最先带的一批伙计外,凡要急卖急卖,都是发名帖,他们的名帖也好似有魔力似的,一经发出,应者繁多,全天下的商人都知道,穆沈二人,一诺千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钱果然长了脚似的,都回来了!——秋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张姨奶奶凑在一起琢磨经商之道,说过的话。

    “笑什么呢”驾车的敏鸿倏地转过头来问,他耳朵灵着呢。

    “没什么,想到姨奶奶说过的一句话,千金散尽还复来。”秋容说道。

    如今他们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提起姨奶奶。

    敏鸿听了莞尔一笑,却道:“我以为你说的那件事,其实那件事若是不办了,我姨娘也会怪我的。”

    秋容蹙着眉头想一想,不解,“什么事”

    “那个呀——”敏鸿挥着马鞭,平和地说道:“人家一口一个叫我们‘贤伉俪’,你听了,亏不亏心”

    如今他们出行,举止亲昵,自然不能再假借“表兄妹”之名,只好假托夫妻。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没名也没实。

    饶是秋容自负也见过许多大场面,却在此刻仅有他们二人的马车上,红了脸颊,半晌嗔道:“我亏什么心我无愧于心!”

    “我却有愧!”敏鸿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道:“我每天都想着你,想和你——”

    车厢里伸出一脚,敏鸿呲牙,眼里似乎带着泪花儿:“我说的是成亲!”

    秋容呐呐得,她还以为他每天想着什么呢,成亲嚒,又不是多难的事,便道:“那就成亲。”

    “吁!”敏鸿一勒缰绳,新买的马儿和红缨都奋力踏起前蹄,咴咴叫着。

    “你……你同意和我成亲”

    秋容赧然点头,敏鸿却有些发急,“可惜眼下什么都没有,连亲朋也未告知,花轿衣裳也没准备……欸,等回青州,不不不,等到下一个驿站,我就发信让人预备好……”

    他急急忙忙地说着,全无往日的沉稳,竟有些语无伦次。秋容从车里出来,和他坐在一起,手搭上他胳膊,笑道:“成亲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旁的都是累赘,只要天地知道,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了。”

    敏鸿转脸儿看着秋容,瞳仁里全是她一人。

    “你真这么想”

    “这还有假的我又不说假话!”秋容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从容道:“我什么没见过,什么金贵衣裳首饰没穿戴过,这些都是外物,唯有你我,才是最重要的,有我们就好了。”

    “好!”敏鸿轻快地应了一声,四下里望了望,道:“只可惜眼下四野茫茫,天也不晴朗,等我们再走走,走到一处景致好的地方,老爷儿也放晴,我们就敬告天地,成亲!”

    秋容忙不迭点头,举起双手朝天祷了祷,口里念念有词:“老天爷,求您开开眼,照顾照顾我们小夫妻两个!”

    奈何大约是从前秋容喝骂老天爷的次数太多了,她话一落,原本就发阴的天越发阴云密布起来,不一会儿竟下起了雨,秋容果然又骂了一声老天爷,躲回车厢。

    敏鸿摇头失笑,架起马车,飞快地往前驶去。

    一路风雨,催着他们越走越急,忽然拐过一处乡间小路,来到一片开阔的水泽地,此时,老天爷竟也云收雨霁,天光乍晴,一片耀目金光下,照着四野山花烂漫。

    “秋容!”

    敏鸿转身上车,叫了她出来。

    “阿弥陀佛,天公作美!”秋容攀着鸿哥儿手臂,从车厢里出来,就被眼前美景惊得合不拢嘴。

    才下过雨,空气里都泛着水汽,地里花儿草儿也都点缀着水珠儿,到处一片芳香,沁人心脾。

    她隐隐有些感动,这段感情,就连一向吝啬的老天爷,也是祝福的罢……

    “拜天地罢。”

    敏鸿拉了拉她的袖子,两人整肃衣装,秋容掏出一方红帉帨,递给敏鸿,敏鸿将它小心盖到晴秋头上,便算作戴盖头了,相携跪拜下去。

    ……

    礼成后,敏鸿抱着秋容回到马车,掀开她的盖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先刚我发的誓都是真的,我会一生一世都对你好,否则叫我下地狱!”

    秋容忙张口也道:“我也是!”

    “呸呸呸!”敏鸿听了她的话,连呸三声,道:“你就算了,你就别下地狱了。”

    如此良辰美景,说这些个……秋容嗔睨他一眼,又有些羞赧和紧张,攥着袖口道:“接下来……干什么要……敦伦嚒”

    敏鸿脸上一滞,捏了捏她颊边软肉,“你还操心这个,你受着就行了。”

    “不行!”秋容抬起手臂拦着他,舌头打结,“现在……啥、啥都没有!”

    敏鸿噗嗤一笑,松开她,“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在野地里……况且本来就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秋容摸了摸他的脸,壮着胆子挨过来,伏在他怀里,感受他咻咻的气息,和强健的胸膛,心里也涨潮一般,哗啦哗啦的,小声道:“抱抱你罢,你别难受。”

    这个姿势,够他能够轻松的将下颌卡在她的颈窝,他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她的香味萦绕着他,让他脑袋也发胀起来。

    “其实除了抱抱,我们还能做些别的。”

    “欸咦——”

    ……

    他二人如何温存,碍于审核,无法详写,笔者却穿凿《点绛唇》一首,诸君请看:

    山花烂漫,锦帷屏却蝴蝶眼。两鬓厮磨,佳人启檀口。

    好个晴天,正结良辰日。骊车摇,谁人知晓,是鸳鸯意浓

    第100章 逢故人

    出了邺州, 夫妻二人架着马车来到德州地界。

    这里不似邺州那般山是一重山,水是一弯水,反而到处都是开阔的平原旷野,百姓也更阔达健谈。走了几个村坊, 秋容才知道, 原来外头压根没有时疫, 朝廷大肆在邺州收缴的药材, 不过都高价卖给各州药商了!

    “背后发财的是谁这么丧尽天良, 还敢打着天子的名号欺戮百姓”村坊茶寮底下, 她啜着一碗凉茶,万分愤慨着小声说着。

    还没等鸿哥儿说话, 便有一个卖瓜的赤脚老汉儿搭茬道:“还能是谁, 当朝太尉姬新亭呗!”

    这穷乡僻野,还有人能说出姬太尉的名号, 着实令穆沈二人侧目,看一眼, 敏鸿从怀里摸出一排大钱,道:“老人家,挑个甜瓜解渴。”

    “小老儿的瓜各个都甜呐, 包您吃了喝不进这苦兮兮的茶!”那老汉儿也是个妙人, 一边麻溜捡了个瓜劈开呈上来,一边诙谐打趣着。

    秋容吃了口瓜, 果然沁甜无比,浑身舒畅, 亦笑道:“您老当着茶摊主的面儿, 这么拆台合适”

    那老汉儿但笑不语,那年轻的茶摊主啜了口茶, 无可奈何道:“合适,他是我老子喱!”

    说罢,连旁边的茶客也纷纷笑了,与他二人道:“听你们声口,是外州人呐。”

    出门在外,自然都很谨慎,敏鸿颔首,淡淡道:“行脚商,做点儿小买卖罢了……听诸位乡亲的意思,是都晓得姬太尉”

    便也有人搭话道:“原也不识他名号,这不是头两个月,他干儿子带着一干人明火执仗地来我们德州给皇宫里选宫女儿,说的倒是好听呢,说保不齐就被皇上瞧上了,能当娘娘光宗耀祖,便有许多人家都争着把女儿填了进去,可没成想……欸!”

    秋容一听,忙问是怎样!

    那卖瓜老汉儿一拍大腿,接过话来,道:“前阵子村里放牛刘二家的闺女不是破衣烂衫地跑回来了,他还吃惊呢,不是进宫当娘娘嚒怎么闹成个要饭架势你猜刘二闺女咋个说”

    “咋个说”

    “甚么进宫,是被人拉到船上,要卖到浣州瓦子里唱曲儿!那船上就有龟奴和教导嬷嬷,得亏那丫头天天替她爹放水牛,熟识水性,才噗通一声跳了船,逃出那魔窟!”

    众人听了,无不感慨唏嘘。那老汉儿道:“我们在此贩瓜卖茶,一路上听得多少人说话,都说那姬新亭作孽唷,打着皇帝的旗号搜刮民财,中饱私囊,实在是——”

    那茶摊主为防有耳目,忙冲他老爹摆了摆手,又给各位茶客都续了个满杯,叹道:“也罢了,莫议国事,天热喝茶罢!”

    ……

    秋容满腹心事地踏上继续北上的马车,鸿哥儿也沉默下来,他想到了当初在连州时和刘丰年打擂台赢得的所有钱财都给了老虎滩霍帅旧部,他也曾写信问过,当年的十个人,是真带着钱上了京城,可惜别说事没办成,连命都搭进去了。

    到了一处驿站,俩人投宿,又取了信,总也有十多封,一半是青州来的家信,剩下那半都是蒋兴昌写来的。他今年又擢升了,如今已经是吏部吏部司郎中,虽然还是从五品的衔儿,但却是京官身份,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蒋兴昌的信是一封密信,解密的是一本崇元三年的老黄历,敏鸿将信解密,转手递给秋容,秋容看过之后,当即决定:“不回青州了,去京师!”

    敏鸿眸光一凝,与她对望,浅笑道:“知我者,妻也,我亦正有此想。”

    蒋兴昌的信上说皇上早有诛姬之意,只可惜太尉权柄滔天,附庸扈从又多,像一颗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捣不碎的铜豌豆,须得寻个良辰时机,将他罪证钉死坐实,方可下手!

    他在信中拜托穆沈二人,沿途收集姬新亭罪证,传急脚递送往京师他下处——可惜,这样骇人的消息如何能用急脚递传送他们这种保密法子也不堪严查,他二人便不消多想,决定亲自上京师。

    ……

    从德州取道平州,花了月余功夫,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京畿地界儿。

    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

    宫阙嵯峨,雄伟壮丽,行人打从皇城根脚下走过,都要饱受皇城戍卫钉子一般的目光审视。秋容掀起车帘一角,抬头望去,定定地出神……恰逢戌时定更钟悠然一荡,惊起一大群白鸽飞跃红墙,直冲碧蓝天际,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庄严肃穆之美。

    “好!再来一个!”

    一声喝彩引得她回神,扭头去看,原来街上有卖把势的,她也走南闯北见过许多闯江湖的,却没见过这等高超技艺——

    只见一枝数丈长的长竿立在地上,上头赫然立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她穿着彩衣,在长杆上攀爬走动如常,一会儿站在竿头表演金鸡独立,一会儿顺竿下来做猴子偷桃,直看得秋容心里为她捏了把汗。

    看客们发出阵阵喝彩,耄耋老者便手托草帽,向看者讨赏,秋容抓了一把大钱,从车窗里伸出来往那帽子里一洒,那老者便垂首谢道:“谢小姐恩赏!”

    ……

    *

    在帝都最大的酒楼包下一间上房,夫妻二人栉沐小憩一番,便携手下楼,逛起这煌煌帝都来。

    自从成亲后,秋容出门便不再做男子装扮,穿上裙钗和敏鸿并肩走在街上,饶是见多识广的京师百姓,也都频频朝他们施以回首。这是一个男女亲昵地走在一起就会引人旁人侧目闲话的时代,初时秋容也有些羞涩,但耐不住鸿哥儿的手不松开,一来二去,便也自在许多,再不管别人旁人眼色了。

    稀奇的是,他们越大方自在,那些戏谑讥哂的眼神反倒越少了。

    “京师怎么样”

    “真好,真热闹,而且也没宵禁,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

    现在已经是戌时三刻,九月的京师已经进入秋天,天早已昏暗下来,沿街各色商铺却把灯笼挑到高出,到处灯火通明,仿若白昼。

    敏鸿展颜,晃荡着手,笑道:“那咱们就把鸿庆楼也开到京师里来。”

    秋容抿唇想了想,忽儿摇手一指,指着前方一栋三层楼高幌子挑上天的会仙酒楼道:“那就开在它边上,保准客迎八方!”

    敏鸿作势瞧了瞧,勉强道:“行罢,就叫这会仙楼也沾沾咱们鸿庆楼的人气儿!”

    边上闲听他夫妻二人说话的行人闻言嗤了一声笑,摇头晃脑地腹诽:这大言不惭的外乡人,可真会说大话!

    ……

    却说穆沈二人沿着皇城根儿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地两人手上便多了许多披挂,甚么兔儿灯、樱桃煎、蒸软羊……敏鸿在前头带着路,秋容晕头晕脑地跟着,想着,这也不是回客栈的路啊!

    终于,敏鸿拐进了一个小胡同,秋容拿着灯朝胡同口石碑上照了照,上头写着“二柳”二字,心下这才了然。

    站在二柳胡同最大一座二进宅邸门前,他夫妻二人放下东西,整了整衣襟,敏鸿这才上前敲门——

    *

    “奶奶,有客来了!”门前小童朝里喊了一声,又道:“说是连州人!”

    只听门内忽然有女子“咿呀”一声,然后片刻功夫,就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疾步出来——

    “红玉姐姐!”秋容失声叫了一句,敏鸿那句“红玉姨姨”便落在口里,硬生生咽了进去。

    张红玉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仔细地端详打量着他们,要上前又不敢确信,惊喜地道:“这许多年,不曾想还能见到你们!好孩子,都长高了,也长大了!”

    她瞧瞧秋容,又打量打量鸿哥儿和她牵着的手,执起帉帨拭着眼角,感慨道:“兜兜转转,竟叫你们两个凑做一堆!姨奶奶泉下有知,知道鸿哥儿有了媳妇,还是这么秀美能干的,一定也会开怀的罢!”

    敏鸿粲然一笑,秋容有些羞赧,低下头。

    张红玉忙把他们迎进来,长远未见,一向寡言干练的人也有些爱唠叨,她叽咕着敏鸿,抱怨他来了也不提前写信,家里什么都没有,要慢待秋容了。

    秋容哪里敢听这个话,张红玉怎么说也是自己师傅,敏鸿还没开口,她便道:“红玉姐姐,我还和从前一样,怎么都行!”

    张红玉抿唇笑了笑,连道哪能一样,又亲自领着晴秋往后院走,边走边盘算道:“家里空屋子不多,后头太太和容姐儿曾住过的屋子倒是空着,只是白空了许久,如今洒扫却是来不及了,我这里落地罩外倒是还有一间屋子,我挪出来,你睡进去,咱们一屋里说说话。”

    “我睡外头罢……不对不对,红玉姐姐,我们已经在客栈定了住处了!”

    张红玉却不提这茬,反而道:“你该改口了。”

    秋容赧然笑了笑,改口叫道:“红玉姨姨。”

    “欸,这才对嚒,不然那小子平白高了一辈!”

    张红玉人虽然唠叨了些,但还是一惯强势,她按着晴秋在她卧房里休息,叫了丫鬟拿新的梳头家伙出来,又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秋容不敢呆坐着,便起身和她一起操持。

    有她在身侧帮忙,张红玉也有些恍然,喃喃道:“这光景,有多少年了”

    秋容想了想,道:“当年您离开连州时,正是崇元十七年。”

    张红玉心下一算,不觉怅然,“那也有十多年了啊……”

    *

    饭菜备好,三人落座,张红玉眼睛却不停地看着更香,显得有些焦急。秋容与敏鸿对看一眼,敏鸿疑惑,红玉姨姨不至于撵他们呐

    正疑惑着,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个男子清亮的嗓音高声道:“是有外客来了”

    听见这声儿,张红玉这才舒了口气,秋容敏鸿又互相看了看,心里都有些了然,便也伸着脖子往外看。

    阔步走进来的是一个青年文士,三十多岁模样,头簪白笔,一袭布衣,虽是书生打扮却能看得出体格健朗,言语间也带着飒然,远远地就高声笑道:“是红玉的客人嚒今夜月色正好,不若把我窖的蓝桥风月拿来,我来陪客——穆敏鸿”

    他走进来,突兀地失声叫了一句。

    敏鸿亦仔细端详他,想起来了,也讶然道:“李尚雨”

    是当年老虎滩其中一位书生将军,他没有死反而在这儿

    “穆公子好记性!”李尚雨笑了笑,打发人去拿酒,红玉忙为他和秋容引荐,大家厮见一番,这才落座。

    ……

    在座既都是故人,闲谈难免谈及旧事,不论是连州城里的穆家还是故去的帅司,都令人唏嘘不已,因此这酒喝得就有些沉闷。

    “你们当日因何失手”敏鸿思忖半晌,还是问出了压在他心里的这个疑惑。

    尚雨哂笑道:“我们低估了那老贼身旁扈卫的严密,满以为他回到家里应该到处都是缝儿,哪想到他这些年做多了恶事,已然是惊弓之鸟,卧房里都藏着死士!我大哥二哥接连失手,被他下了大狱,放出声儿来,引得三哥四哥亲赴囹圄,反倒中了他的奸计……我最年幼,被强留下来……欸,我这条命也是多余,将来也是要为取他狗命而死的!”

    秋容看着李尚雨,又看着一脸平静的张红玉,一时有些默然。

    敏鸿给他斟了满杯,“李叔叔,你难道还要继续嚒”

    李尚雨一口饮尽,虽没说话,但态度分明。

    敏鸿觉得这样冒险太不值得了,不免劝道:“他既然当年有所准备,如今这两年必当越发小心谨慎,你只有一个人,如何得手以我的看法,不若庙堂事庙堂了。”

    引来李尚雨一声嗤笑:“庙堂那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甚么可指望的!”

    李尚雨不想把自己的计划说得太细,牵连到别人。

    秋容端详李尚雨这个人,是个孤勇的英雄,不觉心里也很是感慨,道:“这两年我们行走各州,也遇见许多有侠义的江湖儿女,他们都很愤慨如今奸官当道,利惑君心,渐渐地汇集在一起,已经隐隐有了反叛之势。我想着那一位大概会因着权衡朝堂的关系放任奸相当道不管,但不会坐视这股民间势利崛起,定会派人清缴。”

    这话一落,李尚雨也不禁看了一眼,笑道:“少夫人见地高远,可是世上有些事,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朝堂那点事,我和红玉业已打听出来不少。”

    他环顾四周,虽然已经遣尽仆从,但还是不放心四下里看了看,才回到桌上,压着嗓子又和敏鸿秋容说了好些内情。

    敏鸿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思忖着见了蒋兴昌和他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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