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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青州地(二)

    且说那穆敏鸿端起茶碗来送客, 任是蒋兴昌如何软磨硬泡也没得着一句实信儿,悻悻而去。

    晴秋隔窗瞧见他下楼走远,才笑道:“从未见过蒋县令这样脾气怪异的官老爷。”

    也忒面了些,不过这话刻薄, 晴秋只在心里暗忖。

    “他这样才混得开, 许多地痞无赖, 懒惰成疾之辈, 就靠他这般水磨功夫, 才辖制得着呢!”

    *

    果然没过两日, 混得开的蒋兴昌又再次造访穆敏鸿,若问他因何这般上赶着, 还不是那一千亩水浇地闹得, 穆敏鸿要是收回,且不说他日后将地处以何用, 就是靠这些田地吃饭的佃农、帮工,该去往何处, 如何谋生呢

    是以,他又巴巴地赶了来,煞有介事道:“穆公子若是诚然想要青碧山脚下那片地, 倒也有个方儿, 就是说不得公子得拿出些钱来,呵呵。”

    穆敏鸿英眉一挑, “喔”了一声,嗤笑:“我本就是苦主, 拿五百亩荒地换一千亩水浇地, 赔本买卖也就算了,还要另拿钱出来”

    晴秋便听边颔首, 心里应和,就是,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那蒋县太爷苦着个脸,道:“依着咱们大靖律,凡人买地卖地,都需四邻签个问贴,虽说青碧山脚下那片荒地无主,可他挨着范世荣家的田,就得要他的签押,不然就是到了经界所,老兄您也拿不下地契。”

    这话说得倒是实情,鸿哥儿看着蒋兴昌,示意他继续说范世荣的条件。

    蒋兴昌手掌翻了翻,道:“而范世荣心里的想头,我昨儿同他交过心,要他签字,得要一百贯钱。”

    一百贯

    晴秋吃惊地抬起头,她看了看惴惴不安的蒋兴昌,又看了看同他比起来,十分泰然自若的鸿哥儿。

    鸿哥儿兜里可是一清二白,干干净净得很呐!

    她抿唇一笑,倒要瞧瞧他怎么答言。

    “你这石山县既非重城之中,又非金阙之下,压根就是一不毛之地,焉敢尺地寸金,漫天要价一百贯钱,那一亩地就是两百文,两百文,别说买他一个乡绅的签押,就是在地界好的州府,买上一亩良田都尽够的了!”

    蒋兴昌擦着汗,讪讪地看着鸿哥儿。

    穆敏鸿却乜着蒋兴昌,嗤道:“拿着他的话说给我听,这就是你一县之尊的本事,当个传声筒”

    蒋兴昌耷拉着眉眼,嘀咕道:“我倒是有三五个衙差,横也不能逼人就范呢,再者说,穆公子您远道而来在此安居,和气生财嚒。”

    “也罢了,这等车轱辘话免提,既然县尊不作为,少不得我这一介布衣操劳些,回头只盼着您将来在堂上冷面寒铁,公允无私。”

    “什么堂上”

    鸿哥儿却一摆手,晴秋见状,起身侍立,蒋兴昌明白这是谢客了,一头雾水又惴惴不安地出来。

    ……

    回到楼上卧房,晴秋又拿起针线,做起活来。虽然眼下不做侍女了,但是手总是痒痒,歇一阵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敏鸿从外头进来,见着晴秋垂头针黹,丝毫不过问,有点纳罕:“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该怎么应对谢范二人”

    晴秋手上动作一停,拿针抿了抿头发,笑道:“我问什么,哥儿总是有法子,我不担心。”

    敏鸿摊开手掌,好没意思地走了。

    晴秋摇头失笑,可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没过两日,便见鸿哥儿一改芒屩布衣之相,穿得锦衣华服,衣冠楚楚起来,又引得几个纨绔子弟作伴,呼朋唤友一掷千金,满县城都知道从北边来了个姓穆的大商人,阔绰得很。

    晴秋拾掇他屋子,发现从家里带出来的一件玉童子摆饰不见了,便猜他当了做本钱,便没置喙,也没戳破。

    是日她下楼,左右街坊都识得她,笑问道:“听说你哥哥要花一千贯钱买谢老爷家的田”

    晴秋吃了一骇,转念一寻思,忙道:“你听我哥说的”

    他们一双男女出行在外,主子不像主子,侍女不想侍女,为不引人侧目,便想了个“表兄妹”的籍口。

    “我也是听人说的,欸唷,要我说,谢老爷那地是值钱,可是种的又不是金疙瘩,如何值一千贯你们外乡人还是不明就里!”

    “什么就里”晴秋打蛇随棍上,逮着话问道。

    那人便环顾左右,与晴秋悄声道:“那片地原是四年前谢家长房嫡孙赌钱,输给一个外州人的,当时四邻都签了问贴,人家换了地契清清白白拿走了。可惜这么多年那人再没露面,后来原主旁支的谢春夏,便又把那片地硬把抢过来,正赶上蒋县令初到石山县,带着百姓开荒,一开始哪里来的钱呢,还是谢春夏站出来,给村民几个开支放钱,连同自己的地,还有周边几百亩荒地,都开垦出来,也算做了善事。”

    原来是这样,想来那个赌钱赢了的外州人就是赵子琪,晴秋笑道:“既然地的原主一直未现身,我哥哥花钱买那片地,也不算出格,大娘怎的如此吃惊”

    “你小姑娘不经事,哪里懂唷,这石山县里难道各个都是本分人你哥哥出的价太高了,谢老爷恐怕无福消受喽!”

    晴秋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她心里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继续在县城悠哉闲逛起来。

    *

    且说眼下那厢石山县,豪绅范世芳,自打听家下人来报,有外州来的富商要高价买谢家的田,便像屁股长了钉一样坐不住,当下便计议着如何发这笔横财。

    他本就是恶霸,加上族中叔父在本州当知府,猖狂惯了,一向不将世情法理放在眼中,当晚便纠集了一伙家丁打手,浩浩荡荡往谢春夏家中驰去。

    且不说范世芳如何威逼恐吓言语逼迫,翌日天刚蒙蒙亮蒋兴昌的宅门就被谢春夏谢老爷拍得山响,他才知道范家又闹出什么妖来。

    “这些年小老儿在那片地上的心思,县老爷您是晓得的,如今眼瞅着麦子就要割了,他范世芳听了几耳朵风言风语,就要和我换地,这便宜买卖,谁主张做谁做!县太爷大老爷,您可得给小老儿做主呐!”

    谢春夏谢老爷也是石山县有名的乡绅,虽一样也是掉进钱眼里,但同范世芳比,算是感天动地的一个大好人了,蒋兴昌也不想看他犯难,寻思半晌,疑惑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外周来的商人穆敏鸿的诡计,便强按下心事,好言好语劝慰谢老爷一番,又满口应承,才把他糊弄走。

    蒋兴昌忙忙地赶去客栈寻穆敏鸿,却听他那女伴道:“哥儿一早就出去跑马,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孤男寡女,难以共处一室,蒋兴昌只得敷衍两句,悻悻出来。

    ……

    穆敏鸿避而不见,市井里只有越来越汹涌的收买流言,谢老爷一面欣喜若狂的同时一面提心吊胆,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内宅厢房忽然走水,火势甚大,发动全家乃至一条街的人抬水救火,才得以将家人保全下来。

    夜黑风高,也没个见证,就是告到官府也没处说理,谢老爷打心里却深知,这邪火就是姓范的着人放的!

    没法子,第二天他便赶着上范宅,商议换地一事。

    范世芳也贼得很,当即便打发人去衙门,把蒋兴昌叫了来,当见证。

    ……

    “老谢,当着县尊大人的面儿,我出二百贯,你将青碧山脚下方圆五百亩地买下来,我作为邻居给你签押画贴,回头拿到经界所记档登记,换了地契,多好着呢!——至于你原来的那一千亩地,咱们都是明白人,这地原不是你的,你只管收拾家什,带着家眷离开,我也不多饶你的。”

    “你——你还想多饶我”谢春夏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就不怕那地的原主儿从天而降,让你满盘皆空”

    范世芳狞笑道:“凭他什么原主儿,一个赌棍罢了,就是人真格儿站在我眼前,我也不怕和他撕扯,何况他要怎样呢,去告官你问问县尊大人——”他看向蒋兴昌,一脸兴味道:“他真告到你这里,您是把地判给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还是我呢”

    蒋兴昌讪讪一笑,那原主已现,而自己的确从未考虑过他。

    范世芳见这面瓜县令也耐他不得,越发得意,吩咐管家拿钱,有见证人在,很快给谢春夏签了问贴。

    谢春夏无奈,只得收了钱,去经界所记了档,回家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虽说钱是不少,但一想到自己勤勤恳恳种的那些地,就心头火气,加上婆娘得知要搬家迁居,便指着他鼻子数落喝骂:

    “没刚性的软蛋,叫人两句狠话吓破了胆,一把年纪落到破落户的境地!你也是当爷爷做公公的人,忍心看着一家子孙儿媳妇连夜逃窜似的搬家我要是个男人,一锹拍得他后脑稀碎!”等语。

    正兀自烦闷燥热着,却听门房上有人来报:“老爷,那个大商人来了!”

    “什么大商人”

    “就是那个传言中要买您地的那位——”

    “谢老爷,”年轻的公子径自挑着门帘走了进来,眉眼带笑,看起来十分潇洒随和,“家里真热闹啊,唱《斥夫》嚒”

    第82章 青州地(三)

    谢老爷瞪大眼睛, 近日流言传得凶,都说外州来的富商要豪掷千金收买他家良田,乍听见这一消息,他还心头一热, 谁跟钱过不去呢

    可在家盘桓多日, 也不见那富商有甚动静, 倒是消息越传越广, 闹得自己辗转反侧不说, 更招来同乡富绅纷纷侧目, 末了引得那恶霸欺上门来,他心有委屈的同时也不禁恨上心头——这是招惹了何方神圣呐

    原来, 满城风雨的背后, 竟然是这么个年轻人嚒

    谢老爷重重哼了一声,瞪视着穆敏鸿, “足下来得不巧,老朽这里正要搬家, 乱糟糟得很,请恕招待不周,还是改日驾临罢——管家, 送客!”

    穆敏鸿料定谢老爷的态度, 对他的怠慢丝毫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施施然拱了拱手, 一撩衣裳下摆,往堂中圈椅上坐了, 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老先生心中忧愁, 晚辈这不是特特上门,为您老解忧来了。”

    你来为我解忧你扬言要拿一千贯钱收买我的地, 到底是不是为真钱在哪里

    谢春夏气得几乎要把这句话质问出来,却愣是没出口,堵在嗓子里,像块石头似的压着——他不能问,问了就落了下风,虽然他已经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落到人家全套里了。

    “哼,穆公子好手段,老朽自愧不如,”他怨恨地盯着穆敏鸿,疑心道:“穆公子莫不是同那范世芳做戏,老早儿就盯上我那片田地!他给了你多少钱”

    “我是顶上那片田不假,却不是结交范世芳,我管他是防还是圆,我一直想结交的是谢老爷你呀!”

    “你果然早有预谋!我与你往日无怨素日无愁,何苦陷害于我你是谁忽巴拉来青州做什么”

    “谢老爷这一长串,叫我怎么答言呢。”穆敏鸿轻轻笑了小,从怀里抽出一页纸笺,放到桌上,推到谢春夏面前,示意他打开瞧瞧。

    这分明就是地契的模样,谢老爷忙拾起来一看,骇得三魂六魄飞走一半——“你!地契在你手上”

    “非也,”穆敏鸿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而是,我是那片地的主人。”

    “可我记着那地早在四年前兑给一个连州赌棍了,他有四十上下年纪——他是你父亲”

    “他是我侄儿。”穆敏鸿粲然一笑,又道:“那一千亩良田我已经拿到青州经界所过过户,连几年欠缴的税我也给缴了。”

    谢春夏捧着地契,心里揣着十五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忽儿将地契掷在桌上,笑道:“那感情好呢,眼下这地你跟小老儿可要不着,明儿范世芳就来割麦收地了。”

    “你没有地契,所以你和范世芳之间是暗门子交易,过不得明路的,就算是拿到经界所,那地也不是范世芳的。”

    “还用到经界所”谢春夏叹了口气,看着敏鸿,道:“小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本地这些弯弯道道,那范世芳在青州府衙门有人,你难道还要告他不成即便告了,也是不了了之,还得受顿打,不然凭他这些年为非作歹,岂不是把牢底都坐穿”

    穆敏鸿笑了笑,却道:“县里的事,县里不解决,如何能先一步闹到州府上去即便他州府衙门有人,难道你不知道,贵县县太爷,他父亲是谁嚒”

    平民老百姓不知道,谢春夏如何不知他悻悻笑了,那小县太爷的父亲,可是朝中步军太尉蒋令德,那蒋太尉在三衙中盘桓二十载,就连权臣姬新亭见了都要给其三分薄面——他的公子在石山县,别说县里,就是青州府都打过招呼照应了。

    “公子的意思是”

    穆敏鸿手指按着地契,往谢春夏这厢轻轻一推,道:“我的意思,自然是您老儿告他,就告他侵占你的良田!”

    谢春夏犹疑不决。

    “还怕什么从前你是没有地契,本就不占理,和他闹到公堂自然是您挨打,可是如今你要是有了地契,那一千亩水浇地堂堂正正姓了谢,你又何愁官司打不赢难道县尊太爷还会包庇他范世芳不成”

    谢春夏缓缓颔首,又觑着穆敏鸿,“穆公子此番前来,恐怕不是专门来送这张地契的罢。”

    “那是当然,你这些年白占了我的地,我还没跟你理论呢!”

    谢老爷讪讪笑了笑,连忙又叫管家沏好茶来,穆敏鸿也不和他敷衍,只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春夏挠了挠头,反问道:“您说真的可是青碧山脚下那一片地是荒地呐,还是沙土,遍地都是石坷垃,垦荒难不说,您种什么呢”

    穆敏鸿摆摆手:“这个就不劳谢老爷操心,咱们俩这就可以交换地契,明儿到经界所记了档,各自都安心了,你的那些麦子,也不用心疼得睡不着了。”

    “可是说的这话呢!别的倒好说,就是那千亩麦田,他范世芳狗洞里爬出来的新郎,一惯不走正道,哪里会经营唷!”

    ……

    *

    翌日,穆敏鸿便同谢春夏签好四邻问贴,到经界所记了档,把青碧山下周围一圈荒地收入自己囊中,而那厢范世芳也和谢春夏打起土地官司来,吵吵嚷嚷闹到衙门蒋兴昌跟前,不表。

    ……

    是日风和日丽,青碧山脚,一匹枣红骏马悠然地踏步在石缝间,啃噬着草茎。

    晴秋打眼一望,漫天遍野都是荒草杂草,脚下土地疙疙瘩瘩,随手抓起一把,随即吹散在风里。

    “比连州的土地还不如,来年种什么好呢”晴秋犯起嘀咕,她走访青州几日,发现这里遍地都种菽豆,少有精耕细作的良田才种麦子,市肆里更是经营着许多豆腐摊,熏豆腐,干豆腐,豆腐皮,豆腐花,这些天她几乎吃掉半辈子的豆腐。

    穆敏鸿踅到一片开阔地界儿,望着眼前乱石丛林,满目荒凉,心中大有慰藉。

    晴秋从后头追上来,喊了他一声。

    穆敏鸿头也没回,问道:“在这儿起一片宅子,住下好不好”

    “好呐!”

    晴秋手搭凉棚,四下看了看,虽然杂草丛生,土地荒芜,但她坚信,靠自己这双手,这里也会如同谢老爷那块田一般,风吹麦浪朵朵香的。

    ……

    也不理那厢谢春夏和范世芳两大乡绅的土地官司打得如何,穆敏鸿很快找了一班泥瓦匠,在青碧山脚下打夯地基,盖起房子来,这一动土,就从夏天忙活到了秋天。

    他的钱并不多,许多事都要他和晴秋亲自动手。

    一回生,二回熟,两个月后,看着日渐显出雏形的小房子,晴秋扑落扑落手,率性道:“往后谋生的法子又多了一条,不就是搭檩子抹黄泥,我瞧着我也成呐!”

    穆敏鸿笑笑,没说话。

    幸而青州地界,夏天长,又有秋老虎,虽然时令已到白露,但老爷儿还是火球一般挂在天上作威作福,炙烤着大地,同时也炙烤着他们这座新落成的小房子。

    黄泥新房经过经久曝晒,早已干透了,人住进去很是舒爽,晴秋夜里摇着蒲扇,一边吹风一边吃着瓜,这瓜也是她在地里找的,个头小,不太甜,好在吃起来解渴。

    “眼下连州,该下雪了罢……”晴秋喃喃低语。

    “是啊,该下雪了。”没想到鸿哥儿竟然应了。

    晴秋从躺椅上扭头,这躺椅还是鸿哥儿自己打的——其实大半家什都是鸿哥儿自己手作,初时也是不会,慢慢琢磨,手上的泡磨成茧子,终于家伙什也做得像模像样了。

    不过就是他的话少了许多,有时候一天下来,都听不见鸿哥儿张口,竟真的应了他当初那句“找个穷乡僻壤,凄凄惨惨地过两年”不成

    可是又不像,鸿哥儿就好像是真的来这里生活一样,认认真真砍树和泥盖房子,认认真真打家具,对外事外物不闻不问。

    难得接茬自己一句话,是想连州了嚒

    大约是沉思太久,竟然将心里疑惑脱口问了出来。

    “想连州了”

    鸿哥儿不答,反问道:“你喜欢这里”

    “喜欢。”晴秋点头,她太喜欢这里悠长炽热的时季。

    ……

    山中岁月容易过,转眼他们来到青州已经快满三个月,虽然秋高气爽,但凛冬也眼瞅着就要到了,晴秋不知道这里冬日如何,便尽早做起打算。

    鸿哥儿不事生产,上回当出去的玉童子最后用刘老爷买地契的钱赎回来了,还剩下些余钱,又盖了新房,余下的都留在晴秋这里。

    她夜里数了数,只有几贯钱。

    别说过冬,就是过去找个年,都没把握——年关难过,想不到时到今日,她竟也能体会到“过年关”的滋味。

    好在鸿哥儿虽然不赚钱,但也不花钱,荒地里成片的山野菜,他自己采摘自己烹煮,也吃得津津有味。

    ……

    “明儿我把地里那些野黄连摘了,问问城里药铺还收不收。”吃过晚饭,晴秋一边拾掇碗筷,一边道。

    鸿哥儿听了,道:“我和你一道去捡,有的还没长成。”

    当初原以为青碧山脚下杂草横生,没想到住了进来,才发现杂草堆里混长着不少野生药材,什么金银花,黄连,桔梗,当归等等,一开始晴秋还不认识,都是鸿哥儿教她的。

    虽不多,但学着认着,捡着卖着,也够日常生计。

    “不用,我自个儿会认了!”

    鸿哥儿笑笑,没提她上回自己挖菽豆根似的带出一串才三四岁的小黄连崽子。

    晴秋想的却是,明儿进城里顺路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营生,得攒点钱置办点冬衣,买些年货罢。

    第83章 入妄境

    “沈姑娘, 出门呐”

    晴秋驾着马车一出来,拐到村坊的土路上,便有街头巷尾的阿婆阿婶跟她搭话,她们都知道青碧山脚下来了一男一女两兄妹, 盖了泥房子, 三五不时进城采买。

    因为甚少看见女子驾车, 大伙儿初时还都当稀罕瞧着, 眼下远远听见铃铛声, 虽说见过无数次了, 但还是耐不住伸长脖子等着她路过,兜搭一句。

    “欸, 都忙着呢。”晴秋笑着应和。

    “你上城里, 是城东还是城西”便有一婶子赶上来,问晴秋。

    “城西, 慈济药房,姐姐有指教”

    “欸唷, 正是赶巧,你去药房,正好替我买几贴咳嗽药我们家那口子出门了, 十天半月不着家, 我正愁怎么出门呢!”

    “咳嗽药,我记下了, 还有嚒”

    “我没有了,这是钱, 还是一文钱一贴喔!”

    “我有我有!”另一个年轻媳妇赶将上来, 笑道:“姐姐,你去城西的话, 往卖头花首饰的铺子走一走,看有没有卖‘一年景’的,你打听打听多少钱,是什么样的”

    所谓一年景,正是妇女头上的花冠,晴秋笑着颔首,答应一声去找找。

    便有女子可惜了地道:“若不是家里人不允,我真想和姐姐一道进城!”

    晴秋没说话,记下还有人要托她办的事,便驭着马车走了。这一路更是被几次拦下,包揽了不少人情。

    ……

    来到药铺,晴秋早已和这里活计混熟了,将药材拿给药童看过后,晴秋来到柜上转了转,买了前头婶子托付她的几贴咳嗽药,想了想,又买了些治头疼脑热,腹痛痢疾的成药。

    掌柜见她买的多,便算她便宜好些。

    晴秋心满意足,思忖着等回去满村转悠转悠,总有不便出门的人急需。

    又各处都逛了逛,还买了一顶绢花堆就的一年景花冠回去。

    *

    回到村里,红缨脖颈上的铃铛就好像不郎鼓,叮叮叮,吸引人出来看,晴秋便往人堆里扎,兜售她带回的成药,竟一多半都被人买了去!

    只不过那顶花冠子,虽然新妇捧在手上爱不释手,却因为要价太贵,一咬牙放下了,晴秋也没多说话,只把它收进包袱里,带回家。

    ……

    “鸿哥儿!”

    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饭菜的香味却已先人而出,扑鼻而来。

    忙了一天,晴秋肚子早就咕咕叫,当下栓好马,往槽里放了一大把菽豆,一摞干草,便赶紧掀帘进屋。

    “净手,吃饭。”

    鸿哥儿从后厨冒出头来,一头一脸的汗,手上端着一盆黑不溜秋看不出本色的酱炖萝匐。

    晴秋脸上罕见地露出扫兴丧气模样,嗔道:“天天吃萝匐,吃得下起通!”

    鸿哥儿叫这话噎得咳嗽两声,不可置信地盯着晴秋,诧异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瞧我作甚”她狐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粗话——鸿哥儿明智地闭嘴。

    “嘿嘿,你瞧瞧这是什么!”

    晴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饭桌上。鸿哥儿摇摇头,其实他早闻到了,炙羊肉的味儿,亏得她一个姑娘家,把这阿物儿藏在怀里。

    ……

    “嗐,这羊肉也忒腥膻,嘶——”

    这顿炙羊肉,吃得晴秋龇牙咧嘴,鸿哥儿挑了一筷子,也吃不下去。

    ……

    饭后鸿哥儿刷碗,晴秋收拾桌子。停当后,俩人来到院中,就着天上明月,啜茶闲磕牙。

    晴秋拿出没卖出去的那顶花冠,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看,道:“瞧着样式也简单,不就是堆花赶明儿我也扎一个,能卖一贯钱呢!”又拿给鸿哥儿,道:“你瞧瞧,这丝绢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染的色好看些罢了!”

    敏鸿随手拿过来,往那花瓣上捻了捻,闻了闻,颔首道:“葛布熏硫磺色变白,又染成妃色的,一端也就六七十文而已。”

    二人都是见过好东西的,当下便把这顶花冠的细枝末节都钻研一番,各色本钱罗列,也不过就是百余文而已。

    晴秋眼睛立刻亮了亮,手也痒痒起来,这可比她窝在家里缝纫针黹强呐,无非就是要学该怎么扎花冠……当初府里绿袖姐姐怀有此技,她只恨那会儿没学到手!

    鸿哥儿见她晃了神,便自顾自赏起月亮来。

    ……

    天上一轮圆月,撒着清辉,映得云彩像一缕纱衣。

    地上人影一双,廊檐下点着一盏羊角风灯,吸引无数飞蛾萦绕。

    ……

    “鸿哥儿,你教我做生意罢”

    “今年这地开出来,明年你就可以种了,你不是想着种地嚒,怎么要做生意”

    “这不是年关难过嚒!天天炖萝匐,你难道吃不腻”晴秋反将他一军。

    “要是跟吃羊肉比,那还是吃萝匐。”鸿哥儿笑道。

    想起今天买的炙羊肉晴秋就心头火起,忍不住抱怨:“同咱们连州城的羊肉比起来,今天买的羊肉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说青州大街上卖羊肉的摊子就零星那么几家呢!这么难吃谁买还贵,一斤就要六十文,在咱们连州——”

    “三十五文一斤。”鸿哥儿利索地接道。

    “就是,三十五文!”晴秋撇撇嘴,想了想又道:“青州别的东西倒是不贵,尤其是菽豆,五文钱就能买一斗,红缨吃得可高兴了,比苜蓿草还便宜。”

    “连州大豆是二十六文钱一斗。”

    晴秋瞠目结舌:“这么贵!”

    “这还是平抑粮价后的价钱,连州地处边塞,常年战争,军马冬天里的加料就是大豆,日费甚多,自然供不应求,价也就高了。”

    对连州各色粮食的价格穆敏鸿自然门清,因为平抑粮价的幕后功臣就是他自己。

    晴秋听罢,支颐想着什么,对月出神。

    “我要是也能往连州城卖豆就好了!”忽然,她高声说道。

    穆敏鸿睇了她一眼,笑道:“出去一遭就这么长志气,我以为你痛下决心,要扎花冠子呢!”

    晴秋背地里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

    “粮食在本州可以随地贩卖,可要贩往外州,就需要有引子。”穆敏鸿声音淡淡的,恐怕夜里风吹将他的话带跑了似的。

    晴秋却一咕噜翻身过来,脸儿对着他,静静听他继续说。

    “所谓粮食引子,便是商人前往他州贩卖大宗粮食的凭引,否则,你连官道都上不去,对方城门也进不去——这是朝廷出的法度,用以辖制咱们商户的。天下各州粮价不一,而粮食又事关一州百姓生死存活,谁不知道贱买贵卖,若都一窝蜂似的倒卖,连州的事岂不往复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晴秋明白了,“所以菽豆别看价这么低,还是不能卖。”

    “…也没说不能,有粮食引子就好,但这个凭引很难拿到,要花钱买。”

    愁的就是眼下没钱呐,晴秋叹息。

    好半晌,鸿哥儿才继续道:“你若实在是想做生意,其实除了菽豆,你还可以卖别的,眼下就有实例。”

    “什么”

    鸿哥儿指了指桌案上剩下的炙羊肉。

    “炙羊肉”

    “活羊。”

    晴秋喔了一声,忙问道:“这不需要‘羊引’了罢”

    穆敏鸿摇摇头笑了,“不用,青州地界常食猪肉,可是天下诸州有一大半都是吃羊肉的,甚至京师家家户户都吃羊,所以贩羊是门好生意。只不过你自己要想怎么卖。”

    “那羊呢”没羊怎么卖

    “你要是想出了法子,羊就不是个事。”穆敏鸿淡淡的说着。

    晴秋明白,他应承了“有羊”这件事。

    ……

    翌日。

    “沈姑娘,出门呐,你哥哥还在家里窝着呢”

    街口婶娘总是很爱打听,有时候的话却不中听,穆敏鸿自打到了青碧山脚下,的确闭门索居,不爱出门,也不跟人交际,每日里除了拾掇院子,摆弄摆弄家具,就是做饭。

    倒很像村里寻常大姑娘小媳妇似的。

    晴秋便爱答不理,敷衍一声,打马匆匆而过,径直奔向县城最大的丝绸坊。

    她这次买回许多纱罗碎布,又把自己的银锞子兑换出去,买了些珍珠,金线银线回来——不论如何,她都要把这顶花冠的扎法儿弄清楚。

    鸿哥儿虽然没说,但是她很明白,眼下他们没什么钱做本,就算他有本事把羊弄来,也是欠旧日人情罢了。

    *

    终于,扎怀了几尺布后,晴秋堆的花冠总算不歪歪扭扭,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她戴给鸿哥儿看,可惜鸿哥儿看花冠就和瞎子看书一般,没法,只得进村里,找那些婶娘婆姨。

    先前要买晴秋花冠的那位新娘子还有些羞赧,晴秋却忙道不碍的,把自己做的花冠和买的同时交到她手上,问:“妹妹可知道哪个是你前时把玩过的”

    面对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都很精致小巧的花冠,新娘子犹疑一番,随手指了指。

    晴秋嗤一声笑了,道:“妹妹好眼力,这是我儿自己扎的!”

    那新妇诧异不已,“你扎的”

    “对,”晴秋颔首,接着道:“你要学嚒学成了不光自己戴,还能卖钱!”

    便把这冠的卖价,还有自己做的本钱添了点,都说了。那新妇听了忙连连应承:“要学的,要学的,姐姐手巧,学生不才,劳您教导了!”

    也不知她哪里学来的这几句饶舌话,晴秋听了忍俊不禁,又道:“一头羊是赶,两头羊也是放,多些人来学也不费事,你若有姊妹,不妨都叫来学着看,我来卖,收个抽成也就罢了!”

    “该当的,况且不说钱,若果真学成了,自己戴着也美得很呢!”

    那新娘子忙应承着,她觑着晴秋脸色,又凑上来亲昵地笑道:“其实早就想问姐姐了,姐姐这汗巾子手帕,还有这绣鞋,都是从哪儿学的手艺和款式都是我没见过的,真好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晴秋拍了拍额头,好似找到生意经!

    这些都是师传自张姨娘以及当年那群丫鬟伙伴中来,阿弥陀佛,晴秋心里念了句佛,笑道:“一并都教,你去找人来!”

    *

    晴秋没有想到,自己身上这点技艺本事,还有一天能像夫子似的,当堂授课教给学生。

    可看着十字街口,大槐树底下,一溜儿七八个年轻小媳妇小姑娘,都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忽儿有了种为师的庄重,轻轻嗖了嗖嗓子,讲解开来!

    ……

    乡下姑娘,一向从会拿筷子起,就拿针线,所以针黹是不必教的,难的是刺绣,和堆花这两项技艺,而其中最缺的不过是图本,花样子。

    虽然买了花样图册来看,到底不如真材实料,眼见为实得好,便趁今日鸿哥儿出门,晴秋把姊妹们请到家里来,见一见她旧日里那些衣裳披挂。

    “晴秋姐姐,你们平常就住这啊。”

    “是啊。”晴秋四下里望了望,如今看得时候长了,已经不觉得青碧山脚下有多荒凉了,况且这漫山遍野可都是宝呢!

    “这旁边的地界还是范……范老爷嚒”

    范世芳的大名,姑娘丫头们可不敢称讳,便拐着弯问道。

    “不是,四周都留了些地,是谢老爷家的。”晴秋忙说,至于为什么还给谢老爷留了地,鸿哥儿当初为的就是好签四邻问贴。

    “那倒还行,对了,晴秋姐姐,你听说了嚒范老爷和谢老爷田地纷争那个案子,他打输了!”

    晴秋唬了一跳,忙问道:“谁输了,范老爷”

    “可不是,咱们这儿都传刘老爷那片地是无主的,没想到真升堂审案的时候,人家刘老爷拿出了地契,上面正儿八经写着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大名!有这份文契在,就是天皇老子来,那地也是人家的呀!”

    “就是,不过,范老爷打输了官司,事后肯定会不依不饶的,晴秋姐姐,你和你哥哥可都小心着些。”

    晴秋叹了口气,“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这地这么大,哪儿照管的过来。”

    “说的也是呀……”

    ……

    把姊妹们请到自己房间里,晴秋拖出衣箱,拿出旧日衣物,羞赧地笑道:“都是旧物,唐突诸位了。”

    “姐姐你真客气!”

    “文绉绉的说话,知道的您是我们的刺绣师傅,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女夫子呢!”

    ……

    大家笑了会子,便往衣箱里看去。

    “天爷,这是什么料子”忽儿的,一个姑娘捧着一件簇新的外衫,惊呼说道,因着众人都来看。

    “这上头掺着的是金线嚒,亮闪闪的,真好看!”女孩儿的声音满是稀罕。

    晴秋忙道:“这是‘遍地金’,一种织法来源于塌它的料子。”

    “塌它!”姑娘们又惊呼,“听说那儿的人都红头发绿眼睛,青面獠牙!姐姐你见过嚒”

    晴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奈道:“见是见过,不过也和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人罢了。”

    大家便都后知后觉,想起她是从连州来的,而连州无数次饱受塌它战火侵蚀。

    晴秋便笑道:“这遍地金是织的,不是绣出来的,看它没意思,大家多看看别的衣裳的花纹和绣样子——这个,瞧瞧,鱼戏莲蓬图,这是卍字不到头。”

    大家便都凑到晴秋手上去看,有胆大的姑娘上手摸了摸,羞赧地笑笑。

    晴秋于是笑道:“摸又摸不坏,都摸摸罢。”

    大伙儿便小心翼翼上手,摸着那些繁复精美的花样,便有人笑问晴秋,“姐姐,您从前是做什么的呀,怎么忽巴拉来我们青州呢”

    “对呀,瞧您通身的气度,还有您的穿戴,我瞧着那些乡绅老爷们家里女眷,也都没这样式儿的!”

    “哪有你们说的这般,我从前不过是一介侍女,给人当丫鬟的。”

    大伙儿都吃了一惊,纷纷摇头不信。

    晴秋只道:“这些外话就不提了,再看看咱们就出去,等会子我表哥回来,冲撞了不好。”

    “啧啧,瞧瞧您的规矩,大的嘞!”

    ……

    恰此时,青碧山周围另一户人家,却好像乌云罩顶一般,当家老爷生着闷气!

    “老爷,老爷!”随从从外头狗颠儿似的跑进来,冲范世芳进言。

    “你看得真真儿的”

    “真!真亮的很!”那随从拍着胸脯道:“小人今儿头晌就看到那家少爷,就那个穆公子骑着马出去了,眼下都没回,家里就剩那个女的——喔,她今天还请了村里几个小媳妇大姑娘来家中玩乐,嘻嘻哈哈的。老爷,机会难得,趁他今儿不在家,咱们不妨就——”

    随从使了个眼色,范世芳沉沉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狠狠道:“就这么办,叫两个人,去!”

    ……

    赏玩闲话半晌,晴秋才锁了门,送姊妹们出来。

    她还不知道眼下就要有祸上门,心里正无限开怀着,锁门时恍惚听见后墙上有声响,纳罕地踮起脚瞅了瞅。

    “怎么了”有小姊妹问道。

    “没什么,好像是花眼了罢。”晴秋摇摇头,没看见什么。

    一行人施施然出来,四下都是旷野,晴秋有心多送了她们几程,忽然闻到空气中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一股子火烧火燎的味。

    她正耸着鼻尖乱嗅着,一个小姊妹跳将起来,骇道:“晴秋姐姐,你家走水了!”

    晴秋猛地回头,却见果然大白天里,黄泥房子后头黑烟咕咚——真走水了!

    眼下还不到中晌,压根没有开火呀!

    “快,妮子,快回去叫人,救火!”姑娘们乱作一团,便有年长的高声叱道。

    晴秋也醒神过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冲去!

    “欸,晴秋姐姐——”

    小姊妹们喊着她,又喊不停,少不得杵在原地焦急踏步,便有几个胆大的,各自对看一眼,提步跟了上去。

    ……

    院子里本就置有水缸,平常靠红缨驾车拉水,幸亏她平常勤快,这缸里水是满的。晴秋抄起木桶便提了两桶水,阿弥陀佛,亏得是她力气大,竟不觉得沉重,步履如飞般循着黑烟最浓处往里走,一看,原来是后厨仓房起火了!

    眼下火势尚且不大,晴秋一桶水泼上去,倒是浇灭泰半,只是黑烟咕咚忒呛人,一股脑儿扑将过来,熏得呛人,也睁不开眼。

    “咳咳咳!”

    “晴秋姐姐……咳咳……来……”小姊妹们也各自从院子里找到些瓢盆之类的家什,纷纷端来水泼。

    “你们顾好自己,先躲远些!”晴秋见状,忙说了一声,然后又跑到水缸前,脱了外衫,丢进水缸搅了搅,然后才穿在身上,盖住口鼻,一闷头,往屋里冲去!

    这勇猛的架势,已然看呆许多小姑娘!

    屋子里倒是好些,只有烟,没有火点,想来火应该是从外头起的,晴秋拿袖子掩着口鼻,冲进了堂屋里,随手扯了桌上袱帘当做包袱皮,率先将堂上穆三爷和张姨娘二人的牌位取下,再熟门熟路走到鸿哥儿房里,把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零碎一并拖拽出来!

    ……

    “咳咳咳!”晴秋伏在地上痛咳了一阵。

    紧接着,便听见远处依稀有人的呐喊声,原来是报信的人回来了,叫来了一帮村民,有激灵的小丫头往后厨那边看了看,高声叫道:“快来快来,还有火苗!”

    幸亏黄泥房子耐得住火烧,只是房顶茅草被燎着大半。

    正好这会子帮忙的人也赶到了,对比小丫头们,这些爷们灭火防走水的经验更多些,也估量着他们家水用完了,都带着铁锹来的,便一锹一锹往火堆里铲沙子。

    幸而青碧山脚下的沙土要多少有多少,等火势完全扑灭,爷们们早已汗流浃背,各个脱了膀子,女眷们也顾不得许多,纷纷去村里取水来。

    晴秋走的最快,她回来时,院子里的火已经灭了。

    “谢谢诸位叔伯,大哥!”

    “乡里乡亲的,别说这个。”

    她又朝小姊妹们看了看,她们各个都花猫儿脸了,不知道该如何致谢是好。

    却听有一个生头生脸的小伙子眼尖说道:“火是从墙外起的,也不是灶坑着的,是谁放的火罢。”

    旁边一个阿叔忙拽了拽他衣领,示意他噤声。

    晴秋听了,怔了怔,复又笑道:“今儿有劳诸位,如此大恩,我和哥哥没齿难忘,目下实在仓促,改日我们请大家吃宴,一定赏光!”

    乡下走水很常见,也都是这样邻里相帮,大伙便笑笑,牵三扯四结伴走了。

    莽莽旷野,晴秋直送了他们有一里地,看着乡亲们远去的背影,她站住了脚,头顶是最晒的太阳,她却浑身发抖。

    ……

    怔怔的往家走,此刻天那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熟悉的铃铛响。

    她倏地回头——

    红缨驮着穆敏鸿就在她几丈外的距离,看着他们,她忍不住哭了!

    “晴秋!”

    穆敏鸿已在路上听到了消息,看着晴秋满眼是泪,心里不由一沉,又一怒。

    “别怕!”穆敏鸿翻身下马,对她道。

    晴秋摇了摇头,吸了吸鼻涕,她哪里是怕,战乱和抄家她都不怕,区区有人放火而已——她是后怕!

    “我没事!”她抹了一把脸,笑着道:“我把你的紧要东西都拖出来了,还有老爷和姨娘的神位。”

    穆敏鸿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把缰绳放到她手上,示意她上马,自己拧身就要往外走。

    “你不回家嚒”

    他又变得沉默起来,可晴秋明显察觉出这种沉默和他在黄泥房子里时不同。

    “你做什么去”

    她唬了一跳,生怕他脾气上来,又要犯拧做傻事。

    ……

    穆敏鸿一语不发,眼睛红得滴血,闷头就往西边走,晴秋知道,那里是范世芳的家。

    “鸿哥儿!”她喊了他一句,听不见他回头,她便一翻身骑上红缨,追着他道:“你回来!”

    他仍然不回头。

    晴秋纵马,甩了一下缰绳,拦在穆敏鸿身前,面对着红缨的长脖子,他总算停下来。

    晴秋跳下马,拉着敏鸿道:“你要上他们家,干什么一头脑热又要杀了他你若还是这般容易入妄,这个地儿咱们还待着干什么,趁早回连州!”

    提了连州,穆敏鸿神情松动些许,只是眼珠儿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晴秋看。

    实话说,若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些年,一个年轻女子很难抗住一个男子这般“热烈”的眼神,可是晴秋早已见怪不怪,她知道鸿哥儿又是犯了拧。

    她忙捋了捋头发,跺跺脚,安抚道:“我没事,你看,连头发都没烧掉一根。”

    “真的嚒”

    “还有假的”

    穆敏鸿深深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晴秋,又看了看远处范世芳的家。

    “好了好了,回家罢。”晴秋很怕他这样,忙劝道。

    想当初,乍一听见三爷遇害背后有刘丰年父子的暗中作梗,他也是这般,理智和后事都不顾了,热血上头就要只身杀将上去,可那时为的是他爹,眼下为的是我嚒

    晴秋怅然叹气,我又算什么,何至于

    ……

    两人一马,便慢慢踱步往家走,影子也短短的。

    第84章 京师信

    一回去, 晴秋便带着鸿哥儿看起火的地方。

    后墙厨房窗下,原本洁净铮亮的黄泥墙面,现如今已经焦土一般,窗下堆得柴薪和废旧家具也全都烧得七七八八, 窗棂也被燎着, 如今吊在窗框上晃荡。

    敏鸿一把将窗棂拽下, 探头往后厨房看了一眼, 还好, 屋里倒没烧着, 只是落了一层厚黑灰。

    “火是外头起的,可如何起的呢难道是老爷儿晒着的”晴秋从旁道。

    因为救火, 这里早已行迹乱入麻, 鸿哥儿在地上仔细逡巡,忽然走到丈远外一处草窠旁, 指着道:“这一行脚印,有人走到这里来嚒”

    晴秋摇摇头, “今儿来的人多,我不记得了。不过,今天来的人都为的是救火, 全带着锹来的, 所以每走几步,比会有铁锹铲沙土的痕迹。”

    敏鸿颔首, 沿着脚印走着,“唯独这一行脚印, 走出这么远都没有铲土。”

    晴秋若有所思, 又有些后怕起来,道:“刚出门的时候, 我就恍惚听见后头有动静,只怪我当时没上心,没去看。”

    敏鸿却道:“亏得没去看,若是撞上了,你该怎么应对。”

    晴秋嗐了一声,也是。

    ……

    回到屋里,收拾整顿,晴秋不时瞧着鸿哥儿脸色,说是阴晴不定罢,也瞧着不像,但就是阴沉着一张脸,耷拉着眼睛。

    晴秋解了一本水,哐当一声磕在桌子上,一边绞手巾,一边道:“您也别嫌我唠叨,纵然气不顺,也不能横冲直闯就找人家去,头一则没证据,后一则,即便就是他干的,您这么白眉赤眼地杀将上去,是逞一时之快了,回头怎么着呢”

    鸿哥儿抿了抿唇,没说话。

    晴秋又道:“而且今儿这一遭从根上说,本就是你设计让他吃了一大亏,还跌了面子,人家也算以牙还牙了。”

    鸿哥儿听到这里,却跳了起来,争道:“那他狮子大开口要我一百贯四邻问贴签押钱,你怎么不说”

    “我说呀,他为富不仁,可石山县都数得着的,我知道!可乡下里住着就是这般,和气生财,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鸿哥儿哼了哼,“菩萨心肠。”

    晴秋一笑置之,“你要说我胶粘也好,说我假圣心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想的,多容人一些。正所谓‘敬我一尺,还你一丈’,‘投之木桃,报之琼瑶’……”

    “非也,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要怎样‘犯人’我们是外乡人,初来乍到此地,本就应以和为贵,少起事端。”

    “哈,他今天点后墙,你软了,明儿他就敢点你卧房,你信不信当初他威胁谢春夏不就是这一套嚒他是料想错了,我可不是谢春夏!”

    这怎么越说和反倒越犯拧了,晴秋忙道,“我省得,您一身本事,想让他明天倒台,他撑不到后天去,可是犯不上啊……若我说,请两个村中耆老来,和他说和说和,再不济,咱们报官!”

    敏鸿嗤一声笑了,我还请人说和正要呲哒,却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便听见蒋兴昌在外头道:“谁要报官,本官不报自来了唷!”

    ……

    蒋兴昌迈进屋里,瞧着有些急赤白脸的俩人,扎手立在那儿,“吵架了”

    晴秋忙道,“哪里,大人您快进来坐,我去泡茶。”说着,以眼示意鸿哥儿,让他拿出主人的款儿来招待蒋兴昌。

    敏鸿歪了歪头,蒋兴昌便摇摇头,道:“先不坐,带我去看看起火的地儿。”

    ……

    晴秋在后厨整治饭菜,隔着空空如也的窗口,一瞥就能看见鸿哥儿带着蒋大人猫在墙根底下钻研失火痕迹,只听他们嗡嗡半晌,不知计议什么。

    忽然,鸿哥儿从窗口冒出头来,敲了敲橱柜木板。

    晴秋回头,心里想着的却是,窗户没了,倒是方便不少。

    “怎么了”

    “你不用多准备饭菜,红缨褡裢上有我买回来的吃食,烧水泡茶就好。”

    “欸!”

    ……

    晴秋取了褡裢,拿出鸿哥儿买回的四色吃食,搁锅里熥了熥,复又端至桌上,有一道豆腐皮包的鱼肉馅兜子,一道焖鸭子,一道叫不出名但吃出来是羊肉的菜肴,还有一道素菜蒸豆蒦。

    蒋兴昌到底是个官儿,鸿哥儿把他让至上首,又让晴秋在旁坐下,自己在他下首坐了,一桌吃饭,都是闭口不言,不表。

    只是蒋兴昌见桌上四道菜,这表兄妹两个都只搛了那羊肉一筷子后便在没入口,不禁疑道:“这是我们本地有名的羊头签,你们怎么不吃,吃不惯嚒”

    鸿哥儿因着昨儿晴秋买的炙羊肉太腥膻,所以今天上街撞见羊肉摊子,自己又买了些,只是吃了一口,还是不对味。

    晴秋见鸿哥儿不吱声,便开口道:“怪腥的,不好吃。”

    蒋兴昌后知后觉道,“喔,忘记你们是连州生人,吃惯了好嫩羊肉,只是青州百姓多半贫苦,一年也吃不了两回羊肉,烹饪也不得法,自然难以下箸。”

    晴秋又搛了一筷子羊头签,细细品尝,道:“也不一定是烹饪不得法,这里已吃出葱姜小蒜胡椒大料紫苏几味,算是用料很舍得了,之所以不好吃,是肉的缘故,不知道青州的羊是哪里所得”

    “自然是本州百姓所圈养。”

    “青州多荒地,想来放羊也是易事……奇也怪哉,为什么连州的羊肉加盐煮一煮就好吃,外州放了许多香料仍然腥膻不得入口呢”晴秋也犯起嘀咕。

    鸿哥儿道:“是吃的草籽不一样,连州草场多种苜蓿。”

    晴秋恍然大悟,她倒是没想到这个!

    蒋兴昌也笑道,“连州也比青州冷,羊儿为了保命熬过冬天,自然是要把自己吃得肥嘟嘟的,可不好吃正所谓人强马壮嚒!”

    晴秋瞧着蒋兴昌这位县太爷并没多少架子,便大着胆子问一句:“若是我们将连州的羊贩来,大人您觉得本州百姓买账的多嚒”

    蒋兴昌闻言,吃了一惊,扭脸看向穆敏鸿,“你们要往青州贩羊我就说穆公子非池中之辈!”又犯愁道:“好却是好,只是不知道价格如何定,青州羊肉太贵了,百姓动辄也吃不起几顿,许多羊贩子都折戟了。”

    那是他们太贪了,六十文一斤的羊肉,可大靖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贵的,那些羊肉贩子不肯压价,自然是蚀本——穆敏鸿心里冷哼,却下巴颌点了点晴秋,道:“你问她,是她要贩羊。”

    蒋兴昌越发吃惊,不由高看晴秋一眼,笑道:“恕某眼拙,竟不知是姑娘当家!”又拐了拐穆敏鸿,嗤笑道:“平常你还不谦让着人家点儿,还跟她呛声,我瞧着你是想不过了。”

    晴秋眨了眨眼,看鸿哥儿只顾着扒菜吃饭,便笑道:“现在还当不得,回头我若当了家,我自个儿当掌柜,就雇他做伙计,容不得他犯拧。”

    “就是这个话!”蒋兴昌笑着道。

    这蒋兴昌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既然开了话匣子,便捡出许多石山县有趣新闻逸事说来听,加之他大小也是个官,又见天儿扎在乡里坊间,因此他说的故事别说晴秋,连敏鸿听得都忘了下箸。

    刚说完范世芳如何横行乡里,蒋兴昌忽然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我这两天买邸抄,瞧见一则告示,说原连州安抚使霍存山,他老人家在京中病殁了!”

    晴秋吃了一惊,几乎握不住筷子,抬眼瞧鸿哥儿,却见他脸上倏地僵住,手指微微发抖,眼圈也红了,忙问道:“消息可真”

    “姑娘说笑,邸抄上的信儿,哪有不真的”

    “怎么民间没有传言呢”

    “嗐,这等封疆大吏,无缘无故横死在京中,老百姓又不是傻子,难保没有闲话出来,所以暂且先秘不发丧了呗……只是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必定街头巷尾都传遍。”

    蒋兴昌忽见他们二人脸色都难过起来,忙道:“是我失言,你们是连州人了,霍帅司在朝野官声甚好,想来在连州,你们也都敬爱他罢。”

    晴秋呐呐的,转脸又去瞧鸿哥儿,见他怔怔的失了魂一样,不由心酸不已。

    穆敏鸿回过神来,不由问道:“霍帅司一向勤于健体,怎会无端病殁是不是朝堂上有人与他政见不合,从中作梗他力主讨伐塌它,朝廷却有人主张议和”

    他这话里处处都是饵,蒋兴昌不免上钩,道:“甚么朝廷主张议和,还不是殿前司姬太尉想着议和,从中捞钱嚒!”

    晴秋和鸿哥儿对脸一看,都想不到蒋兴昌这人声口这么大,一介下官胆敢妄议朝中肱骨,想到他老爹原也是太尉,便不由都摇头失笑。

    “我们远道而来,闭目塞听,朝野消息竟一概不知,还请蒋大人赐教!”

    蒋兴昌不负他二人之望,便将天下大势侃侃而谈起来,说道当今朝政昏暗,不由扼腕叹息:

    “如今大靖虽海内皆安,可四方强敌仍然虎视眈眈,紧盯着咱们这块肥肉不放!京中文臣武将早没了士气和志气,耽于享乐,一味唱太平景象!纵然有那等心有抱负之人,也频频陷于诬良为盗,蝇营狗苟的泥淖,从而举步不前。只恨那些奸臣贼子,蒙蔽陛下,若有志之士,都挺身而出,何愁重现不了万国来朝的旧景”

    说道最后,唏嘘不已。

    晴秋也跟着喟叹,她是经过连州战乱的,知道战火之下老百姓是多么的孱弱不堪,不管你是堡垒高筑,还是家有万金,仆从百千,也抵不过铁蹄与刀枪的践踏□□,不禁心有戚戚。

    “嗐,瞧我,好好一顿小聚,倒扫了兴。”蒋兴昌忽儿笑笑,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谢罪了。”

    ……

    吃过了饭,蒋兴昌与穆敏鸿道:“你家里走水的事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查个水落石出,回头再打发两个皂吏,三五不时往你家周边逛荡逛荡,也算给那纵火的一个警示了。”

    穆敏鸿颔首,他已经思量清楚,回头就把院墙垒起来,大门装上,再养一条狗,把井打上……想到此处,恍然发现已经跟他来此避世索居的初衷大相径庭了起来。

    嗐,世道艰难,人心不古,哪里都不是清净地呀……他心里还在长吁短叹,哪里听蒋兴昌又在说什么,便察觉袖子被扥住,蒋县太爷脸上又挂着恭维笑意,“穆公子,你看我对你是关怀备至想得周到罢,那你这片荒地打算什么时候开垦”

    穆敏鸿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躲避蒋兴昌如同避如蛇蝎,不由剖白道:“我来此地是避世,不是发财来了!我要是图发财,我——”

    晴秋从中一拦,“蒋大人,天色不早了,您看您——”她伸了伸手。

    蒋兴昌闻弦音知雅意,口内“嗐”了一声,告辞离去,晴秋送他出门,才歉然笑道:“哥儿今天窝了一肚子火,您别恼他。”

    “我恼什么呢,我这个县老爷当得,姑娘你打听打听去,那是谁都能呲哒我两句……主要是这个地荒着。”蒋兴昌犯愁道。

    晴秋纳罕,道:“可这片地从前都没有主人,一直荒着至今。”也没见您着急啊,她心里又添了一句。

    “话是如此,当初我本想开垦它来着,那不是有范世芳阻拦嚒!姑娘你不知道,如今石山县能垦的田也就山脚下这一片,再有就是河滩边,那条河唷,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龙王化身而成,三年一涝,五年一旱,周边倒都是淤地良田,可是没人敢种呐!剩下的地,老百姓手中每户不过一二亩,还要交春秋两季赋税,几乎所剩无几。”

    “可我见路上大片农田,都有农人在耕作。”

    “那是县里富绅的田,那些人也是佃农,欸,眼下就是想当佃农,都没得田啊!”

    怪道这位县太爷一直巴巴的让鸿哥儿恳田呢,晴秋看着蒋兴昌,年纪轻轻的,倒愁得有几分老相。

    “大人,我们哥儿——就是穆公子,他实际原本是我主子,我是他的侍女,后来解了契出来,和他揍伴来到此间,他真是避世来的,您也不要责怨他。”

    “我瞧着他身上的确是有股子有今朝没明日的意思,是碰上战乱了”连州来的,蒋兴昌难免做此猜想。

    晴秋摇摇头,没接这个话茬,道:“这片地,来年我必然开垦出来,还请大人放心。”

    “有魄力,有胆识,沈姑娘今儿真叫蒋某刮目相看!”

    *

    这么忙乱一遭,回到家里,瞧着天色,已经差不多到了申时牌,晴秋预备着后晌去街上一趟,这下也不能了。

    收拾停当,穆敏鸿从院子里翻出一块木头,削平了,蘸磨写了一个供给霍存山的神主牌位,又拿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点香灰,点上三支香,拜了拜。

    晴秋见状,也点了三支香,恭敬拜了拜。

    “哥儿……”她看着鸿哥儿,欲言又止。

    敏鸿摆摆手,叹道:“自打霍叔一去京师,大家心里都做了准备,只是一代枭雄,竟然落到这般下场,究竟是谁的错”

    晴秋眼圈也红红的,霍帅司治下的那些年,逢灾必赈,逢敌必攻,老百姓从没吃过北蛮铁蹄的苦。

    欸!

    她这厢兀自惆怅,穆敏鸿却想得深远,难道是老虎滩霍帅旧部没有用钱买通姬新亭嚒,若是花了钱,姬新亭怎么没有食言

    还得发信问一问。

    想到信,敏鸿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封,取出其中一份,递给晴秋。

    晴秋狠吃了一惊,见信封上笔迹是熟悉的容姐儿的字迹,忙不迭惊呼:“是姐儿的信!”

    敏鸿点点头,又道:“是写给你的。”

    晴秋背过身去,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拿出一沓厚纸,靠墙细读,不肯放过一个字。

    ……

    读了即便,爱不释手,晴秋这才将信妥帖收好,笑看鸿哥儿道:“姐儿说在京师很好,还有女学堂念,认识了一帮姊妹挚友。”

    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报喜不报忧,就难说了——晴秋心又沉了下去。

    鸿哥儿自然也有此番想头,他收到了太太、红玉姨姨、容姐儿、还有杜管家和杜喜莲的来信,他们都像约好了似的,将京师的一切都说得繁花似锦,安稳祥和。

    “你是不是要劝我去京师”敏鸿忽然说道。

    晴秋抬头,见他怔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喟叹,口中道:“我不会劝你,你说要回,咱们马上收拾行囊,即刻可以走;你不说,便安心在这住着,谁也管不着!至于我,此身安处是吾乡。”

    “我倒是没你洒脱了。”鸿哥儿失笑。

    晴秋也笑笑,没言语。

    她知道,鸿哥儿当初在和刘丰年打擂台前,就已经将半数家财都托付给了太太与容姐儿,她们的生活虽不能同旧日相比,但也过得下去。倒是他自己,弄得苦行僧一般,愤恨、痛苦、自责,重重都萦绕着他,让他几次都险些入了妄境。

    却听鸿哥儿道:“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倒别因为我,反拘束了你,至于本钱,从家里带过来的,除了神牌,尽可拿去当了,东西都是旧物件……”

    眼前人才是真故人,鸿哥儿心里道。

    晴秋连连点头,“我也不打算多做什么,冬天来之前,把地里的草烧荒了,土地在开春前垦过一遍,种上一些……就种草药怎么样我瞧着野地里金银花、黄连、桔梗都长得很好,我不信精心细作起来,没有收成”

    “草药大多三五年才成材,你难道要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怕什么呢,我又年轻,况且咱们这里的地都种好了,到时候把太太姐儿接过来呢当初老太爷不就是种地放羊起家的”

    敏鸿一怔,真被她的话惊醒,勾起畅想来。

    晴秋又道:“青州积贫积弱,可是土地便宜呀,这里民风你也瞧见了,很淳朴厚道,若是再买些地,挖水渠,找水井,难保你不富甲一方喔。”

    敏鸿嗔道:“是你富甲一方,我瞧着你是被蒋兴昌两句好话哄了去,张口闭口都是垦荒种地。”

    晴秋一笑,可能她是农民的女儿,见着大片土地在那里荒着,就痒痒。

    第85章 鸿庆楼

    虽说发下了宏愿, 但晴秋也深知跬步千里的道理,仍盘算着把手头的事做出名堂,赚一点本钱,再图其他。

    况且, 眼下才是秋天, 离青州的冬天尚还有些时日!

    ……

    花样子画了一堆, 花冠也去城里买回几顶新鲜样式的来端详琢磨。起初鸿哥儿还怕她出门遇着范家人为非作歹, 晴秋却道:“你放心, 我和蒋大人认了干兄妹, 在村口当着一众耆老阿妈的面儿认了亲,他范世芳纵然有十个胆子, 也得卖蒋大人的面子不是”

    穆敏鸿瞠目, 他竟不知道晴秋何时和蒋兴昌那个毛头县太爷这么好了,不由嘬两声牙花, 悻悻作罢。

    大约两个旬日,晴秋的女红班子业有所成, 花冠、帨巾、纱帽、荷包、香袋,总有数十个,拿到县城丝绸坊兜售, 掌柜的虽然见它们针法技艺良莠不一, 但胜在花样新巧,别出心裁, 都给了价收买,并道:“再有新的, 姑娘只管拿来便是。”

    晴秋得了钱, 又买了些绣线布匹,回去和姊妹们算账分钱, 众人无不欣喜,纵然有知道她要从中抽份,也碍于出不得家门,又兜售无门而作罢,便有叽咕不忿的,晴秋也不多言,只同她结了账,再不教了。

    因教习女红本就没有收取束脩,虽然有因故退学的,但更多的却是风闻而来,甚至还有些七八岁上的姑娘,被家里娘亲带了来学——晴秋心下欢喜,倒不是说学徒多了许多,而是想到自己小时候,因着家里穷,连针黹都没怎么学过,眼下她却可以教这个小女孩许多。

    人多了,再在村口街巷传道受业便不好看相,而且天越发冷起来,晴秋便想着盘个房子,问了几家,不是太破旧不堪就是要价太贵——大约乡民们看出来,外州来的这对表兄妹手里是有财的,因此不免狮子大开口。

    为什么不在青碧山脚下建一栋专门安置女工呢晴秋拍了拍额头,山脚下最不缺泥土,盖房子不过就是伐木请工人的事,况且还有鸿哥儿呢!

    ……

    于是这么着,原本歇了一个月之久的鸿哥儿,又着手亲自建起了人生第二栋房子——仍然是一座黄泥和就的土房子。

    ……

    黄泥房子落成晾干,安顿好女工们,转眼也就到了霜降,天气陡然冷了下来,草也渐渐枯黄,正该烧荒了!

    这并非一个人能做的事,哪怕叫上鸿哥儿也不济,遑论那些绣娘,晴秋很可惜她们的手,才不舍呢,便去村中请了十多个壮年婶娘阿叔,带上钉耙,割刀,火镰,开始漫天遍野烧起荒来!

    而这段时日,她家院里的井也打好了——这是鸿哥儿出钱亲自监工做的,算是整个村坊少数几家有水井的人家。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风呼啦啦吹着,生长在荒野上石窠里的枯草被火苗卷着燃烧枯萎,化成灰烬,老道的农人依着风向,挥着钉耙改变着火苗的方向,让它既烧的着,又不至于漫山遍野地跑。

    但仍然有难处。

    一个常年耕种荒田的阿婆叫来晴秋,语重心长地道:“这地上落满草籽,藏在沙窠里,火烧不尽,来年不管姑娘种什么,种子种下去,生出来都是草,况且就是有粮苗,也叫草欺生得长势不好!”

    晴秋蹲在地上,随手拨了拨,可不是,满地都是叫不出名的草籽,纵然今年是烧了荒,可来年春风一吹,水一浇,这些草不就又死而复生了嚒

    “难道没有法子”

    那阿婆道:“有法子,也只是勤快挎草,庄户人的活计就是累,汗珠子滴到地里,摔八瓣!”

    挎草,那又要雇人,还得是花钱了……可是从垦荒开始,到买种,下种,浇水,施肥,哪一项不费钱呢

    晴秋眉头深锁,想到小时候跟着父亲种地,那会子怎么见他轻轻松松,好似没有这么多难处也许是他老人家常年精耕细作,土地早已是听话的土地,况且家里是种粟,她却是种从未种过的药材。

    ……

    这几日,敏鸿见晴秋心事重重的模样,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疑心她病了,便道:“下回你去镇上,也往慈济药铺走一走,看看大夫。”

    “我看大夫做什么”

    “瞧你中气不足,恐怕是病了。”

    “我是病了,是心病啊!”晴秋苦着脸,便把今日萦绕在心头的烦恼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鸿哥儿听了,忍俊不禁,“所以你是因着草籽犯愁”

    “可不是!你没到地里瞧一瞧,满山都是,所谓野烧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注①]

    “这事多简单,你倒是问问我呀。”

    晴秋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自打绣坊落成,您反倒成了大姑娘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哪里敢劳动您大驾呢况且,你横针不拿竖线不挑,真知道怎么办”

    鸿哥儿嘶嘶两声,“怎么听着我在你口里没个好话呢!”

    晴秋叹了口气,没闲心他争辩。

    却听鸿哥儿笑道:“等羊来了不就好了,撒到野地里,多少草籽不都吃得干干净净!”

    天爷——还能这样!

    晴秋简直豁然开朗,忙不迭站了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疑道:“什么羊”

    这回是鸿哥儿横她一眼,“你倒是忘性大,你说要贩羊的,如今羊我是马上就要弄到了,你倒不认账了!”

    “我哪里敢!”晴秋笑了笑,又道:“我是想着等年后呢……也就是说,上回家里走水那次,你其实是去买羊嚒哪来的钱”

    “不是买羊,是我写信给连州城羊贩魏保国,保国大叔收到我信后便带着五千只羊往青州赶,前日我收到他信,已经除了连州了,算算脚程,也就月底或者下月初就到青州。”

    晴秋打了个合掌,等羊到了,便撒到野地里,虽然青州的草籽不如连州的,但好赖是个嚼头,辛苦一路了,难保羊儿不下嘴!

    敏鸿见她笑得一改颓丧之气,心里也开怀,嘴上却不依不饶道:“你别忘了,卖羊可要你自己想法子了!”

    “我早想好了!”晴秋欢呼一声,飞也似地跑了。

    ……

    “怎么,心中大石落定了”

    绣坊姑娘们出来晒太阳,见着晴秋像一只投林的鸟儿一般,开心雀跃地往这边跑来,不由笑道。

    晴秋点了点头,“解决了!烧香拜佛不如求鸿哥儿,他有法子!”

    便有姊妹出声道:“晴秋姐姐,快把你家里那位少爷请出来,叫我们也瞻仰瞻仰,观望观望,到底何方神圣,如此解忧”

    晴秋抿了抿唇,只管笑笑不语。

    便有结了亲的年轻妇人嬉笑道:“人家晴秋巴不得她家少爷不出门呢,凭什么给你们白看了去人家自己在屋里还看不够呢!”

    和她们相处久了,异姓表兄妹这种说辞自然会被戳穿,晴秋也不想瞒人,说她幼年时卖身给他家做侍女,并道:“并不是好营生,全仗他家家风好,我才有今日,你们倒是别轻易把自己卖了。”

    那帮姊妹听了,都颔首称是,也并未因轻看她,反而由衷赞叹道:“都是苦命人,姐姐却能挣到今天这份儿上,实在是我等楷模。”

    因此,听着她们戏谑,晴秋也不恼,只道:“尽管说嘴,他又不是没出过屋,出来的时候我瞧着你们一个二两,倒像是抱窝的鹌鹑,不露面了有本事也当面臊白他去!”

    女孩们便笑作一团,便有新来的问,那位鸿少爷究竟长什么模样

    便有见过他的女子赶上来,说他身高八尺,眼若灿星,猿背蜂腰,直说得女孩脸颊绯红,晴秋摇头连连。

    ……

    五千只羊叫长排大车拉着走进石山县,青碧山脚下的时候,引起一片轰动,连蒋兴昌都安排衙差上街警戒护送,一路送到晴秋农场。

    看着眼前这个场面,晴秋也不由得荡气回肠。羊贩魏保国是个话不多的佝偻老头,若不是见过他的手面,任谁看了都以为他是个寻常羊倌。

    穆敏鸿罕见地露面,见了魏保国,拱了拱手,叫了一声:“魏伯伯,您老身体康健”

    “托鸿少爷的福。”就像从前那般,二人寒暄问候。

    魏保国托着穆敏鸿的手,将他上看下看,不由叹道:“当初哥儿走出连州城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家伙都不知道,没去送送你,嘱咐你几句,若是将来到地底下,叫你爷爷知道了,他肯定一鞭子就甩过来,怨我嘞!”

    敏鸿忙道怎会,晴秋这才知道,原来这魏羊贩是老太爷故交,忙越发恭敬,蹲了一福,道了好。

    魏保国拿眼睛审视着晴秋,目光凝深,晴秋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想来是鸿哥儿对他说了自己要贩羊的话。

    欸,在泰斗面前造次了,晴秋有些讪讪的。

    魏保国却道:“这位就是沈姑娘罢,久仰,某姓魏,你也同鸿少爷一般,称我伯伯就好。”

    “欸,见过魏伯伯。”

    一番厮见,羊群撒入野地,魏保国和他们走进黄泥房子,看着堂上三副神牌,不由一怔,抽出香来,逐一都上了香。

    ……

    如今家里人杂事忙,晴秋早就不让鸿哥儿做饭,单雇了一个做杂役的婶子,姓徐,今日晴秋早早嘱咐徐婶,提前备好丰盛菜馔,因此招呼一声,便端上桌来。

    吃罢接风宴,魏保国老当益壮,也不歇息,下到田里,看他的羊儿吃草籽。

    晴秋也蹲下来仔细审查,土坷垃缝里的草籽果然眼见着变少,想来这片地的草籽也只够这五千只羊打打牙祭的。

    “土是沙土,松散。”魏保国手指插|进地里,抓了一把道。

    “比连州的土还要暄软些,不过三尺之后是红土。”鸿哥儿说道,这也是他挖井挖出来的经验。

    “那要种药材,的确不错。”魏保国轻轻颔首。

    这是久经世故的人了,见惯了土地里的一切,他这么说,晴秋心里就笃定起来,虽然地还没种上,就望见遍野青青了。

    魏保国瞧她笑得美,不由问道:“不知道沈姑娘,打算怎么卖我那五千只羊”

    晴秋被问得愣住,她看了看鸿哥儿,鸿哥儿促狭地眨眨眼,笑着看着她。

    她就像是绣坊里那些女学徒一般,呐呐地开口:

    “眼下就要立冬,青州和咱们连州城一样,都有立冬吃羊肉的规矩……而且青州人凡是年节都喜欢看百戏杂耍,我已经和城中几家戏院说好了,歇场的时候就吃咱们连州古法的烂炖羊肉,香飘十里,不信那些看客们不垂涎三尺……再者,临近年关,官府都办尾牙宴,我托厨师炮制好羊肉,以蒋县令的名义敬献给知府州牧大人,也能叫咱们连州城的羊肉名声大噪!”

    魏保国与穆敏鸿对脸一看,讳莫如深。

    “还有嚒”

    晴秋想了想,道:“当然还有,年关庙会上,我就在街上支一口大锅,烹煮羊肉羊杂羊头羊脚子,还有青州遍地都是的萝匐,上面幌子写着‘羊汤五文钱一碗’,别人来喝汤杨,送萝匐,不过瘾呢,还能买羊肉吃!”

    “这么多只羊,卖羊汤卖到何时”

    “才不是,我是整只囫囵个卖的,羊汤摊子不过就是活招牌罢了,连州羊肉的名声打出去,难道还愁卖”

    魏保国这才颔首,与鸿哥儿道:“有些意思。”

    敏鸿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与晴秋道:“别的都好,只是要一文钱一碗。”

    “那我更不赚钱啦!”晴秋忙道。

    “一文钱,”鸿哥儿睇着她笑了笑,“一文钱才能发家致富的妙招!”

    晴秋若有所思,魏保国摇头失笑,当初这小子就是靠着“一文钱”这个招牌,让富甲一方的粮食把头刘丰年父子倒台赔光家底的!

    ……

    冬天如约而至,远道而来的那五千只羊也在啃噬完农场草籽后宰杀付诸市场。

    青州百姓并不是不爱吃羊,只是价格昂贵味道又腥膻,才视若洪水猛兽,连州羊肉一经问世,便香飘十里,引人垂涎。

    魏保国也没有离去,晴秋知道,此番生意顺利,全赖人家看在鸿哥儿的面子上,自己这点“生意经”自然吃不掉所有利润,可她还是心满意足,不论是看着百戏杂耍团前簇拥着的人群,还是青州府那些官老家家的家奴都竞相来买羊肉,都很欣慰。

    冬至节这天,一文钱一碗的萝匐羊肉汤,几乎慰藉了半个城的人——五千只羊,也只够青州人吃到过年,打打牙祭。

    她已经和魏保国约定好了,下回她要卖活羊,顺便让他带苜蓿草籽来,她要让青州的羊儿和红缨,都吃上苜蓿草。

    ……

    “我的主意好罢”

    “好,可更好的,是我觉得,你应该有个招牌。”

    “也是,连州羊肉连州羊肉叫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姓连呢!”晴秋嘀咕一句,又陷入起什么名字的烦恼中。

    “叫鸿哥羊肉怎么样”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个。

    敏鸿蹙眉,“怎么不叫晴秋羊肉再者说,这是你的生意,与我有什么相干。”

    “快别哄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人家魏伯伯看在你的面子上,况且大半本钱都是你出的,我是个拎得清的人!”

    算完账的晴秋将一叠会子钱拍到鸿哥儿手边,“喏,抽份儿的钱。”

    “你收着罢,不是还要买苗种嚒。”

    晴秋从善如流地将会子钱一拢,发出感慨:“欸,钱呐,真是不禁留呀!”

    ……

    “贩羊肉是个贱生意,也得起个贱名才叫得响,不如就叫‘庆儿羊汤’和‘庆儿生羊肉铺’。”

    “…庆儿是谁”

    “是我呀!”

    “你本名不是叫秋容嚒”

    “欸唷,哥儿你说说,难道叫‘容儿羊汤’回头容姐儿回来,我该怎么说呢,再者叫‘阿秋羊汤’,别人还以为打喷嚏呢!这羊汤本就是滋补的,吃了还阿嚏,算怎么个事!”

    敏鸿一听,还真是这么个理,无话可说。

    “庆儿,庆儿,暗合我晴秋的名字,多吉利!”

    敏鸿笑笑,便不管她了。

    ……

    可三年之后,穆敏鸿在青州第一家商行落成,写匾的时候,他落笔:鸿庆楼。

    第86章 错算账

    这是来到青州的第二年, 崇元廿五年,腊月底。

    青州的冬天与连州比,虽没有风刀霜剑大雪连天,但也阴冷湿寒无比。一进了冬月, 老天爷便开始没天没夜下起雨来, 地上湿漉漉, 屋里也湿漉漉的, 让晴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会长毛生出霉点子来。

    从没见过青州这样的时季, 就连常年在外游商的敏鸿也吃惊青州是这个光景, 怪道说这里雨旱无常,留不住人口, 都往外州迁呢。

    然而他们两个人还不是最遭罪的, 地里的桔梗黄连叫连绵阴雨几乎沤烂根,才是最令人发愁的。

    ……

    吃过中饭后,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天上便攒聚几多乌云, 地上刮起了风,不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晴秋吱唔一声,挑起门口架着的蓑衣斗笠, 趿上木屐, 便出了门。

    院子里养着的黄狗听见动静,哈赤哈赤甩着舌头跟了上去。

    屋里倒是静悄悄的, 做饭的徐婶隔着门槛望了望晴秋远去的背影,又回屋瞅了瞅躺椅上假寐的鸿哥儿, 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嘟囔了一句,作孽。

    敏鸿睡得浅, 忽的惊醒,见徐婶冲自己翻白眼,疑心看错了,揉揉眼睛再去瞧,徐婶又变成那个低着头,忙碌,任劳任怨的阿婶了。

    “唔,几时了”晴秋呢敏鸿扭头望了望,屋里没人,窗外又起了风,沙沙的下起了雨。

    徐婶听见他问话,硬声道:“出门了。”

    “下雨天出哪门子门”敏鸿不禁疑惑。

    徐婶起身,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刚才不是我花了眼,敏鸿默默地想道。

    “怎么了”他问。

    徐婶咽了咽桑子,似乎鼓起很大勇气,道:“少爷,我说句不当的话,您就是不当家不主事,问的这个话也是个笑话——下雨天老百姓就不出门啦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哪样因为下雨就不用人侍弄人人要是都和您似的,一天下来三个饱两个倒,倒是快活,可哪里有您这么大福气,有个沈姑娘死心塌地的作陪呢!”

    敏鸿叫她一顿臊白,弄得讪讪的,虽然他还有点发懵。

    “是晴秋她……”

    “她去地里看药材苗了,你这两天没瞧她,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我是瞧见了。”

    徐婶叫这话噎得够呛,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油瓶儿倒了都不扶的丈夫,狠瞪了他一眼,道:“您瞧见了,就自己个儿拿主意罢,我收拾收拾回家了!”

    “……徐婶,说话就说话,何至于生气要走呢。”敏鸿满头雾水,不知何时何地惹恼这婶子,又想到晴秋没她帮衬不行,忙挽留道:“您要是有脾气,冲我发撒发撒也就罢了,等晴秋回来,您照旧伺候她嘛。况且,这家里她当家,您要是这么忽巴拉走了,她回来我如何交代嘞”

    徐婶叹了口气,头一次见到吃软饭吃得这么光明正大大言不惭的男人,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口里啧啧两声,腹里道:瞧着是英俊倜傥,就是整天和没睡醒的猫儿似的,桑眉搭眼的,没个生气。

    “我早跟沈姑娘交代了,我也不是生气,是要过年了,我得回家去,等年后再过来。这两天我也包了许多馒头酸陷,还有沈姑娘爱吃的炉饼,都藏在水缸里,你打发她吃,别霉坏了。”

    徐婶唠叨着,把要交代的都指给敏鸿,末了又语重心长道:“少爷,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我知道你其实是沈姑娘的主子,你拿她的主意,可也不能太作践人家了……好好的年轻大姑娘,不清不楚跟着你也就罢了,这要过年了,你就没说说要把家里也整饬一番就是我们小民小户,也知道要买两副春胜油个新桃符,做一身新衣裳,您家倒好,也不见您操持!您又不是短钱的主儿!”

    敏鸿摸了摸鼻子,连连应声:“是,是。”

    徐婶又说了许多,无非是嘱咐他别天天躺着发癔症,也留心留心沈姑娘,瞧瞧她愁得和什么似的……终于走了,留下耳朵仍然嗡嗡作响的穆敏鸿。

    他在地上转了两圈,想想自己的确是欠妥,便忙撑了把伞,快跑进细雨里。

    ……

    种植草药不像种粟麦,一年就打籽收货,晴秋种的桔梗黄连沙参等,都是多年生药材,眼下正是卯着劲长成的时候,夏天里酷暑难耐,偶有大雨,她少不得勤汲水浇灌,没想到入了冬,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光景。

    脚下湿滑,晴秋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踅到田间,前两日雇人挖的排水沟现在又淤满泥水,再往地里一瞧,植株各个蔫头耷脑,仿佛都没了生气似的。

    她随手拔起一棵伏倒在地的桔梗,看它柔嫩的根须还像萝匐须子一样,硬邦邦长着,手指往地里挖了挖,一寸之下的土地还是疏松干燥的,不由松了口气。

    可桔梗卖的就是根,倘若老天爷一直要下雨,势必要烂根的,那她这些药材,就都全完了!

    晴秋抬头望望天,只感觉气馁,她可以吃苦,她也可以使劲儿干活,但一个人哪能跟老天爷做对呢

    大约是心里苦闷积攒到了头,晴秋忽然又觉得无限委屈起来,埋怨起来——这雨,没完没了,要下到什么时候!

    夏天里,求雨不得1銥誮,冬天里一劲儿下,是何道理!

    大约是仗着旷野里四下无人,晴秋忽儿的仰天长啸一声,呜呜哭起来,为了种这片地,她已经把自己的家底都兑出去了,明年贩羊的钱还要靠绣坊养活,本就是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如何经得起蚀本

    越想越难受,不免呜呜哭了起来,好在旷野里四下无人,风声雨声狗儿汪汪声,倒是能遮盖一二了。

    ……

    这么哭也没意思,晴秋痛哭一回,心里也轻快不少,琢磨着还是得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她头一回种草药,连州又是酷寒无比之地,和青州物候时季都不一样,连鸿哥儿的经验也不得法,还得再寻高明。

    这么寻思着,便从泥地里挣扎着起来,一抬头却见鸿哥儿正长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撑着一把伞。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鸿哥儿将伞往晴秋这处移了移,虽然她戴着斗笠未必需要,道:“刚来。”

    晴秋呐呐两声,想起大黄刚才一个劲儿汪汪叫,他可能那会子就到了。

    *

    鸿哥儿把伞递给晴秋,自己蹲下去翻了翻地里的秧苗,也手指插|进土里,仔细查验一番。

    晴秋知道穆家本就是种药材的,忙也蹲下去,轻声问道:“怎样”

    她恐怕听到他说出些“没救了”的话,好在他只是蹙眉轻轻一蹙,说道:“还行,没有受涝。”

    她长舒一口气,又疑心他是糊弄自己的,又问:“真的”

    敏鸿却扑落扑落手,扭头看向晴秋,她眼底还有湿湿的泪痕,道:“假的又怎样这地就是种不成,我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怕什么”

    有必要这么伤心嚒

    他咽了咽嗓子,终于没把这一句也吐露出来。

    晴秋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未尽之意,不由一嗔,却道:“不一样。”

    敏鸿不懂,“哪里不一样”

    晴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轻轻道:“你是你,我是我。你本就是来这里散心养病的,等你心魔没了,你拿腿撒手就可以走的,我却不过是浮萍,做这些——种地,贩羊,刺绣,是我吃饭活命的本事,我做不到置身事外。”

    “晴秋,你活得比我有劲儿。”敏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的说道。

    晴秋听了这话,无声笑笑,发起怔来。

    ……

    “走罢,别叫雨浇出病来,等我写封信给缪师傅,问问她该怎么办。”敏鸿拽了晴秋一把,道:“你也别犯愁了,兴许青州的雨,明儿就停了。”

    “鸿哥儿,我也不傻在这里发呆的,你瞧瞧这个地,其实雨本不大,青州冬天又不像连州那般酷寒无比,只是这山——”晴秋给他指了指青碧山,道:“我琢磨好久了,地里的水一半儿是从天上来的,一半儿却是山上流下来的。徐婶说这几年青州实则都是旱年,夏天里酷热无比,迟迟不下一场雨,今年夏天不就是嚒害你又穿了一口井。”

    敏鸿点点头,继续看着晴秋,只听她道:“我想着,这山上的水能不能改改道冬天时不要流到田里,存起来,等夏天汲水浇地,岂不是更便宜”

    “你这个法子虽然大胆,却也未必不行,等雨停我找个山客,上山找找水源,看看能不能让它改道,再请个水官来判一判。”

    “真的可行你别不是哄我。”

    “就是修水渠,建水库嚒,回头你问问蒋兴昌,他当县令的肯定知道,别的县也有这样的工事。”

    晴秋心里一舒,又想到这样大兴工事,少不得又要鸿哥儿耗费钱财,不由又有些发堵。

    “走罢,快回家罢,这毛毛雨看着不大,淋久了也遭罪的很!”

    ……

    到了家,敏鸿说起徐婶回家这件事,晴秋轻轻颔首说知道,又见她留了一大锅热水,便和鸿哥儿各自擦洗一番,换上干松衣裳。

    晚饭徐婶也做好了,吃过饭,鸿哥儿仍留在堂屋,把炉子生旺,晴秋也欲言又止,一副有话说的样子,俩人便都围着炉子坐下。

    *

    外头天黑下来,云收雨住,寒气却从地里钻了出来,已经十冬腊月了,看这架势明天就要下露水。

    晴秋呵着手关上窗户,回到屋里。

    屋里却十分暖和亮堂,点着两根羊脂蜡烛,地上还生着一尊炉子,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儿;炉子上坐着一个剩下来的炖羊肉砂锅,正咕嘟咕嘟正冒着泡,还烤着两颗红亮的柿子;一只癞皮狗趴在炉子底下,耷拉着眼睛啃着一根骨头。

    ……

    晴秋走到自己卧房,抱出一册账簿,道:“鸿哥儿,我和你对对账。”

    敏鸿正在添火,闻言怔了一下,火钳差点烫到手,失声道:“什么账”

    晴秋没有察觉他脸色难看,垂眸仍旧道:“年关了,也该和你对对账,这一年凡是我从你这里拿的钱,都算借的,贩羊的本钱,还有买药材种子的钱,还有将来修水渠的钱……这里我都一笔一笔记着,还有这是我赚得,只是药材还没下来,现在不好把这钱还你。”

    敏鸿放下火钳,接过账簿,翘起腿,翻了翻。

    晴秋忽然见他摆出这幅许久都未曾见到的少爷款儿,心里有一丝丝不习惯外,也有个声音道:这就对了,别怕。

    ……

    敏鸿翻了翻账本,虽然他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却叫晴秋无端心惊胆战起来。

    忽儿的,她只见鸿哥儿将账簿猛地往双膝上一摔,一泓深潭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笑道:“记账功夫不赖。”

    晴秋扯了扯嘴角,笑笑:“都是姨奶奶教得好。”

    “你姨奶奶应该教过你,记账要记全罢——你既然要算账,怎么不把房子钱和地钱算进去你绣坊那一带房子,还有我的五百亩地,难道也是白白租给你的不成还有——”

    晴秋唰的一下涨红了脸,她又羞又诧异地看着鸿哥儿,猛地低下了头!

    她羞的是鸿哥儿说的没错,自己竟成了赖账之人,诧异的是,她以为……

    敏鸿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简直还想打自己两下,忙道:“晴秋……”

    “我知道,你不用多说了!”晴秋忙不迭站起来,椅子倒了也顾不得,连连道:“哥儿说的对,连我住在这里都是没交钱的,等将来药材下来,我都还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敏鸿也忙站起来,扯了晴秋袖子一把,却见她又拧过半截身子,仍是低着头的模样,不由心里窝了一下,连声道:“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你别上心,忘了啊。”

    晴秋挣了一下,躲开他的手,道:“哥儿说笑了,我会认真记下的。”

    “欸唷你还说这个话!”敏鸿几步走到她跟前,晴秋又要扭头被他攀住胳膊,只听他轻声道:“我看看。”

    他弯下腰抬起脑袋看晴秋,正对上她一双鱼眼泡似的眼睛。

    晴秋猛地往后一缩,敏鸿倏地放手,也闹了个好没意思。

    ……

    “你又哭了”敏鸿将账本递给晴秋,嗔道:“都是叫着雨闹得,一个劲儿下个没完,像往人心里下似的,遮天蔽日,不得畅快。”

    晴秋抿了抿头发,抱着账本,蹲福一礼,就要回屋——袖子却再次被攥住。

    “我们不算账好不好钱算是什么东西,最没意思的,算来算去,好好的人都闹生分了。况且当初本就是你陪着我过来,我再和你计较这个,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气度。”

    “不是这个话,”晴秋摇头,看着鸿哥儿真挚的眼睛,也很想就这么囫囵过去了,可还是摇头,坚决道:“还是要算清楚的。”

    “为什么”他很不解,“昨天,不,就在头晌,你都不曾这样,到底怎么了”

    晴秋吐出一口气,问问自己的心,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午来,难道还真的是这连绵细雨搅合的

    敏鸿见她怔在那里,以为她是不敢反驳自己,不由也心里发沉,挥手道:“行行行,姑奶奶,你算罢,算罢。”说完,径自回了屋。

    见他这副模样,晴秋心里竟也横生出一股难言的怨怼,拧身回了屋。

    暖融融的厅堂,只留下一口咕嘟咕嘟冒泡的砂锅,和一只闹不清事端的狗子。

    大黄左右两间屋子望了望,抬腿往西边晴秋那间颠颠跑去。

    ……

    第87章 故人归

    话说晴秋回到自个儿屋里, 换了衣裳,心烦意乱地躺进被窝,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大黄在她屋里哼哼唧唧,她叱了一句, 便委委屈屈挨着炕沿趴在地上蜷起身子。

    不该在他跟前掉眼泪的, 以后也不哭了, 从前什么苦日子没过过, 也没见天天掉泪, 如今日子好起来, 竟也作养出娇贵毛病了三五天便淌眼抹泪的,像什么样子!

    她心里想着, 干脆轱辘一翻身坐了起来, 点着蜡烛,拿过针线笸箩, 她每每心里有事,都需行针走线才能安定下来。

    笸箩里还放着一双没做好的鞋面, 是给鸿哥儿的,晴秋瞪着眼瞧了瞧这阿物儿,便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拾起, 丢到身后。又从笸箩里翻出顶针, 用力戴上。

    一到冬天,她手上冻疮就发作, 哪怕到了青州也不能尽好,晴秋摘下顶针, 顺手去摸蛇油膏, 却忽的顿住——

    这蛇油膏还是上年冬天,鸿哥儿送给她的, 据说是从邺州商人手里买的,她已经使尽了一罐,今年疮口罕见地没有开裂,只是涨涨的发疼,却不像往年小纺锤似的粗肿不堪了。

    ……

    晴秋抹好手油,戴上顶针,复又拿起那双没做完的鞋面,行起针线来。

    大黄见主人醒了,自己哼唧一声也醒了,扒着炕沿就要上来,晴秋佯装发怒,撵了它一声,又从炕稍摸出两块牛肉干,丢给它吃。

    灯影摇曳,晴秋沉下心针黹,把近日所有烦恼全抛诸脑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外头鸿哥儿问道:“晴秋,你睡了嚒”

    晴秋看了看自己屋里铮亮的蜡烛,叹了口气,失笑道:“没呢,有事”

    “欸,有两句话,不说出来我也睡不着。”

    听了这话,心里也跟着无端地窝了一下,晴秋没有理会,搁下针,穿好外衫,仍坐在炕上,叫道:“那你进来罢。”

    便见门帘挑起,鸿哥儿从外头走进来。

    ……

    “坐。”晴秋让道。

    敏鸿答应一声,挨着炕沿坐下,见晴秋端坐在炕上,想说她半夜不睡是干坐着发怔嚒又见她身后藏着个针线笸箩,露出一双明显是男人尺码的鞋面,挑了挑眉,笑道:“是给我的”

    晴秋看着他,他一笑她心里就下雨,好像自己的难过错付了似的,也不知怎的,脑海里灵光乍现,说道:“是给蒋大哥的。”

    敏鸿抿了抿唇,眸光幽深。

    见他拉下脸,晴秋心里不知怎的,果真好受许多,便垂头轻声笑了笑。

    “你说谎,是给我的对嚒”

    “……”

    “是不是”

    说着说着,他猴儿似的就要过来。晴秋见状,忙摆了摆手,把他挥出去一些儿,嗔道:“也不知穿了我做的多少双鞋,还问!”

    敏鸿明了,拱了拱手,笑道:“晚生多谢姐姐照拂,这厢有礼。”

    他偶尔有事相求的时候就会喊晴秋“姐姐”,晴秋最受不了他这个款儿,便嗔道:“你有正经话没有没有出去。”

    “有,有,有!”敏鸿忙道,又嗖了嗖嗓子,似乎在打腹稿似的,好半晌才道:“其实我是想也你和说说,这两年我的打算。”

    这是正经话了——晴秋忙也坐正,看着他,听他继续。

    “先时我没了父母,险些入了妄境,还是你劝着勒着,才把我救回来的,也数不清我欠你多少,所以我说,咱们的账就不必算了。”

    晴秋闻言,张口欲要说话,鸿哥儿忙摆了摆手,道:“叫我说完。再则,我也在青州颓然丧气一年大半,这些日子,你照拂我,还经营这么大一个家业,说实在的,我打心里敬服你。”

    这话说得,叫晴秋想开口都难接,只是一劲儿摇头。

    “你比我强,姨娘说得对,在苦难面前,女人永远比男人要坚韧勇敢——我也该醒了,我愿意在青州好好生活,再也不期望它穷山恶水了,也会不惜钱财劳力,把这里整饬拾掇好,等这里日子过顺了,我就把姐儿和太太接过来,咱们一块住!”

    “真的”晴秋失声道:“其实不管是哪儿,只要你想开想通了,一家子团聚就好了。”

    “我早该想清楚的,想想姐儿和太太,日子也不一定好过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也别太自哀自怨。”

    ……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有些欲语还休,晴秋想要再劝,可不知道劝什么,敏鸿想要剖白心迹,可不知道心上还有哪块地方是没敞开的。

    两个人都有些怔怔的。

    蜡烛芯熔完了,晴秋拿剪子利落地剪掉一截线,火苗才重新跳跃起来。

    “我……”敏鸿开口。

    晴秋抬眼,“嗯”

    “我是说,往后我再给家里花钱,也是为这家里张罗,你心里不会再生疙瘩了罢。”

    “我……”

    我不是你家里人呐,晴秋心里怅然,可是看着鸿哥儿亮晶晶的眼睛,她张口结舌,狠不下心否认,只道:“我不会了。”

    “这便好,”敏鸿好似得了圣旨似的,舒了一口气,笑道:“那账以后也别算了!账本给我!”

    晴秋忙摇头,那不能给。

    敏鸿蹙眉瞪眼:“晴秋,你长本事了,糊弄我”

    这是佯怒,晴秋瞧着他脸色,熟得很,摆了摆手,糊弄道:“我哪敢呢,那账本不光是记着我和你的账,还有和外头人的账呢!怎好给你,那我使什么”

    敏鸿想了想,道一句“也是”。

    晴秋又道:“行了,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话那我记下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就这样,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了。

    ……

    鸿哥儿走后,晴秋不再针黹,熄了蜡烛,翻身钻进被窝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等到了鸡叫时才昏昏然入睡,再醒时,早已天光大亮。

    今天是个罕见的艳阳天,老爷儿光暖洋洋照在窗棂上,打进屋子里,屋子里也暖洋洋的。

    青州的冬天就是这般,有太阳就温暖和煦,没了太阳便阴冷肃杀,不像连州,冬天里的太阳和摆设似的,没甚用处。

    ……

    翻身下炕,栉沐梳头完毕,一大早却没听见鸿哥儿动静,晴秋房前房后找了一圈,果然连人带马都没了踪影。

    也有一刹那是想他会不会果真撒手就走了,可看着神主牌位都还尚在,晴秋失笑一回,只觉得自己多愁善感起来。来到厨房,灶里有余灰,鸿哥儿做了早饭,晴秋掀开锅,见里头熥着两个酸陷,两个鸡子,底下还热着粳米粥,晴秋和大黄便胡乱吃了些。

    *

    阿弥陀佛,今天是个艳阳天。

    晴秋吃了早饭,便带着大黄来到地里,经过一头晌太阳炙烤,这几天饱受阴雨缠绵之苦的草药秧苗都一改蔫头耷脑的气象,全然支棱起来,生气勃勃。

    她越发心喜,去村子里又雇了几个婶婆阿叔,带着锄头给秧苗松土透气,连大黄也挥舞着爪子,在田间地垄上扒出一个又一个小土坑。

    ……

    青碧山上,穆敏鸿和蒋兴昌都拄着竹杖,踩着芒鞋,坠在一个老者身后,缓缓前行——这位老者乃是本地一位山客,就住在山里,对山中形势了如指掌。

    “青州冬天多雨水,山里到处都是雾瘴,若是不识路的贸然进山,轻则迷路,重则丢命。”

    老者暗哑的声音响彻耳畔,还有周遭鸟叫虫鸣,水声泠泠,敏鸿侧耳倾听,不妨险些跌到,亏得有竹杖在手,才不至于丢人。

    他暗道自己果然躺得够久,这才刚上山腿脚就不灵便了,却不曾想后头传来“欸唷”一声,回过头,正看见县尊大老爷跌了个屁股墩。

    好嚒,还有比自己还不济的,敏鸿一刹那心里就好受多了。

    “年轻人头一回进山,时候长了就习惯了。”

    老者见他们步履蹒跚,笑道,又指着一间茅屋,冲敏鸿道:“小老儿原是在山北住着,和您家正对着山头,可范世芳占了我的地,我便搬到山上来住。”

    若是早前,敏鸿听见“范世芳”三个字都要无端大怒,眼下却觉得不过尔尔,比不得山里奇石怪树有意思得多。

    他见那山客茅屋仅有丈许宽,庭院倒收拾的五脏俱全,栅栏竹门葡萄架,惬意得很,只是架着许多竹竿,是作何用途

    “公子问竹竿,不妨近处一瞧。”山客笑道。

    敏鸿蒋兴昌便踅过一段山路,隔着栅栏望去。只见院子里这些横空架着的竹竿,一段一段却是从院外山墙上伸进来的,更神奇的是,院子了的这头竹竿还哗啦啦流出水来。

    “这等奇巧工事,我只听人说浣州有过,‘以竹为管,汲水入井’。”蒋兴昌见了,道。

    “浣州有没有,小老儿没听过,不过这玩意是咱自己琢磨出来的,引的就是山里的水。”

    山客指着路,带着他二人继续往上爬。

    敏鸿却回望着这些长竹竿出神,蒋兴昌拽了他一把,才回过神。

    ……

    又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他们已经看到了河道,顺着河道,辗转来到一片山谷中,小老儿拨开一片杂草,指着一片树林道:“下去,就是山中大湖,你们要跟紧我,这里有野兽哩。”

    “有老虎嚒”蒋兴昌忙问道。

    “青州哪能有老虎”山客笑了笑,道:“不过却有野猪,野牛,还有蛇!”

    这也够骇人的了,三个人小心翼翼钻进密林。

    ……

    山谷清幽,四周长满杂树山花,湖水蔚蓝见底,各色鱼儿悠闲游荡,湖面上飞着鹭鸟仙鹤,人迹罕至,却包罗万千生灵,简直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妙地方!

    哪天带晴秋也来逛逛——敏鸿心里如是想道。

    从山上找到了水源,穆敏鸿便作别山客,和蒋兴昌思虑重重下了山。

    “你要建水渠的话,我正好有一个同年,他就在青州都水监任职。只不过你也知道,这两年不论朝廷还是各州衙门,都缺钱,都水监这种判官处处受到掣肘,不吃香了,你这个工事,他就算允许,也未必批得下钱来。”

    “钱后头再说,我今天往这里一走,倒有许多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正好请他来商榷计议一番。”

    蒋兴昌笑道:“看来老哥是要重新做人了。”

    敏鸿嗔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

    两人又沿途计议一路,临在山下分手作别。蒋兴昌看着当初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已经种满草药的这块地,不禁感慨道:“若是沈姑娘能将这些药材种成了,回头向民们有样学样,我石山县就不愁交不上赋税,年年去州里打饥荒啦!”

    “那还要你这个县官儿照拂。”

    “这是自然,我常派人来巡视,你见天儿睡大觉,哪里知道呢!”

    ……

    晴秋带着雇工劳作一天,日暮才归家。到了家里,见鸿哥儿还没回来,先倒在炕上,歇息转圜。

    “大黄,你去做饭好不好”

    狗儿呜咽呜咽,原地转了两圈,晴秋捶着腰站了起来,叹道,果然作养出一身娇贵脾性,离了徐婶和鸿哥儿,连饭都险些吃不上!

    她疏松疏松筋骨,从柴房里抱了两抱柴火,给鸿哥儿和自己那屋炕上都点了一把火,又烧热水,拾了几个馒头酸陷,胡乱一熥。

    正捣鼓着,只听大黄汪汪叫了起来,晴秋嘘了它一声,侧耳细听,是红缨咴咴的叫声,鸿哥儿回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就见门轻轻叩响,晴秋起身,打开门闩,见鸿哥儿提着三五个包袱,从外头吭哧吭哧走进来。

    “这……”

    敏鸿将各色包袱一放,喘了口气,道:“年货,你自己拆开看看,我去做饭。”

    “饭我提前做了,只是熥馒头。”

    “挺好,我买了点心吃食,凑合吃罢。”

    两个人都累得不行,先胡乱吃了饭,鸿哥儿劝她道:“你当地主就好好当地主,干什么非要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是都雇人了,省一份工钱又怎样,你瞧瞧,这一道清炖火腿,就抵一个人工钱了。”

    他们吃的这一碗菜就要六十文,而雇一个田里的帮工也不过六七十文而已,晴秋默然半晌,不得不承认鸿哥儿说的在理,可是叫她站干岸,她痒痒呢。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她才知道鸿哥儿今天也跑了不少地方。

    “等过几天,缪师傅回急脚递,我再去取信,看看她怎么说——上回写信,她还在连州义诊。”

    “连州怎么样了”

    “战事早已平息,只是伤痛还要再养养罢。”

    晴秋又是一阵默然,敏鸿便换了话茬,道:“你不知道,我今儿在山里,见到一种用竹竿取水的方法,可以把水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那夏天里缺水的时候岂不是更容易浇地”

    他向晴秋比划着,晴秋看了,思忖道:“是比开水沟方便。”

    鸿哥儿又说了自己想怎样在山上建巷道,在山脚如何挖水库等主意,晴秋听着他口诺悬河,不由怔了怔。

    “……你怎么了”

    “我是觉得,你醒了真好。”

    *

    说了半晌话,晴秋疲惫横扫一空,有兴致看鸿哥儿带回来的年货。

    咸鱼腊鸭子,丝罗绸缎,糊窗屉的棉毡,铺地的地毯,还有两匣子胭脂水粉。晴秋惊诧不已,“你买这些做什么你给自己买的呢”

    这买的除了吃食,别的没有一样是他自己能用的。

    “我不用。”鸿哥儿摆了摆手。

    晴秋转瞬就想明白了,他父母大丧未满三年,他还是守孝呢,自然不肯穿新衣,装饰屋子。

    “那我也用不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晴秋说道。

    敏鸿啧了一声,想起徐婶的话,忙道:“你不一样,好好的姑娘,过年哪能不修饰修饰”

    晴秋别的没听进耳朵,只听见“你不一样”这四个字。心里一怔,想道,是了,我是和他不一样,我是非亲非故,单在这里的,便低头默默不语,拾掇起这些年货来。

    敏鸿却未觉察晴秋的异样,仍叮嘱她,说年后要尽快请回徐婶,往后下地也多雇些人,工钱他这里管够。

    ……

    崇元廿五的元旦,便在二人的心思各异中倏尔而过。来年,不仅缪思思的信来到青州,她和徒弟也一并来了,看了晴秋种在地里的药材,给出诸多建议,告诉晴秋,松土要松到几寸,怎样划出一道道排水沟渠。

    穆敏鸿亦买了粮食引子,向天下诸州贩卖菽豆,大赚一笔,又趁春天云收雨霁,雇了工匠,聘请水官,在青碧山修建水渠工事。

    至盛夏,果然又是个旱年,久逢甘霖,遇上暴雨,水渠引水入库,以瓦筒为管道,再以竹竿相接,将水库的水引入田亩秧苗根处,使得百亩秧苗渡过炎炎酷暑。

    又过了一年,地里沙参黄连桔梗金银花都大熟,缪思思又来一趟青州义诊,顺便收药材,她的旗号打出去,引得各州药贩都抢着来收买,晴秋也赚得盆满钵满。

    再过一年,崇元廿七年盛夏,他们在黄泥茅屋边上建了一座三进院子,各处都建有楼房,竣工的时候,敏鸿驾着车,独自前往京师,晴秋在家里等待。

    三个月之后,暮秋,太太崔氏、容姐儿、杜管家一家人的马车浩浩汤汤驰进青州城!

    *

    晴秋自打收到信,便一直坐卧不宁,日思夜想。新屋子几经打扫,早已无不妥当;几个侍女也是她亲自挑选,从前的规矩也悉数都传授教导。

    ……

    那是一个乍晴的天儿,晴秋起来便觉得树上喜鹊喳喳叫,她算了算日子,大约就是这两日了。

    没想到刚吃过早饭,便听见门口那条乡路上传来腾腾的马蹄动静,惹得大黄汪汪的叫。晴秋连忙出来,手搭凉棚,远远见着一大队车马遥遥驶来,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鸿哥儿!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晴秋打了个合掌,念了声佛。

    ……

    敏鸿率先跳下马车,他脸上还带着一路风尘仆仆,人却是精神爽利得很,睁着晶亮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晴秋,三个月没见,她瘦了。

    正要搭话,却见晴秋没瞧见自己似的,张望着往身后马车走去,恰此时,打头的马车车帘掀起,利索地跳下来一位素衣少女,只见她穿一身本色麻布襦裙,梳着团团一个同心髻,并无多余坠饰,粉面桃腮,含羞带露,眉眼却还是幼时模样,晴秋一见,倏地留下泪来。

    那少女也眼中含泪,望着晴秋,福了一福,“晴秋姐姐!”

    晴秋忙扶起她,仔细端详,道:“我的容姐儿长大了,成大姑娘模样了!”

    容姐儿也看着晴秋,笑道:“姐姐还是从前的样子。”

    二人依依相惜,容姐儿道:“咱们光顾着和乐,快来见过太太。”说着,便牵着晴秋的手,走到后一辆马车边上。车里崔氏挑开帘子,不经人搀扶,径自下车来,晴秋与崔氏也道了福,崔氏慈爱地端详她,道:“这么多年,教你受累了。”

    大家长久未见,都有一肚子话要说,敏鸿看她们也忒牵绊,忙道:“快上屋里,多少话说不尽的。”

    ……

    大家便牵绊着拉扯着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

    及至分了房子,太太仍然住后院正房,容姐儿住西边二楼,容姐儿自然无异议,忙问:“晴秋姐姐住哪儿她和我一块住罢!”

    晴秋笑道:“这房子是夏天里新建的,连我也没正经住过来,我倒是愿意和姐儿揍伴。”

    敏鸿却道:“你不是侍女,屋子这么多,又不是没地方住,两个人黑天白日都凑在一起做什么”便指了整栋东厢都给她,又道:“东厢房离着角门近,你进出也方便。”

    晴秋自然没有二话,容姐儿却努了努嘴,向晴秋眨了眨眼。

    ……

    分派了屋子,又分派了侍女,长途跋涉的崔氏和容姐儿早早栉沐歇息了,晴秋却不得闲,安排了从京师跟着回来的仆妇,又接待杜喜莲家的,分派了赏赐。

    及至亥时才送走人,得空歇了一阵,原想着去前院看看鸿哥儿,小厮却回说,大爷正安排人手守夜,还没回来。

    晴秋知晓,提步回来,径自梳洗,换了衣裳,正要熄灯睡下时,只听门上扣扣两声响。

    这么快就回来了

    晴秋不疑有他,拿起外衫披上,道:“是鸿哥儿嚒进来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粉面桃花的笑脸,却听容姐儿促狭笑道:“好哇,原来你们半夜里竟玩儿这一手,看我不臊白他去!”

    说着,就要合上门离去——

    第88章 阖家欢

    晴秋衣裳也来不及披, 忙下地,捉住容姐儿手,又羞又恼道:“你想哪里去了,回来!”

    容姐儿自然是不去的, 佯装嗔怒, 便嘻嘻一笑, 转身进了屋来。

    *

    “晴秋姐姐……”容姐儿仍和幼时一样, 猴儿似的窝在被窝里, 挨着晴秋, 磋磨着说话。

    晴秋捋了捋她的头发,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问道:“给老爷姨奶奶上过香了”

    容姐儿道:“嗯, 梳洗完换了衣裳,就敬过香了。”

    晴秋把她搂在怀里, 容姐儿一翻身,顺势将脸藏在她肘下, 小小声啜泣着。

    晴秋也不劝解,只管轻轻柔柔捋顺着容姐儿发丝,眼里也有湿意, 如果姨奶奶还活着, 看见哥儿和姐儿都长得这般高,这般好, 该有多好

    ……

    容姐儿哭了一会子,自己抬起头, 抹了把脸, 笑道:“你不许告诉我哥,不然他该介怀了。”

    晴秋挑眉, 笑道:“难道我不和你一边,和他一边的不成”

    容姐儿假意啐道,“难说呢!”

    俩人对眼一笑,容姐儿又歪进晴秋怀里。晴秋问道:“你们在京师怎么样住在哪儿”

    “挺好的,住在皇城根脚下,司空衙门外,二柳胡同里,红玉姨姨在那里有一处二进的宅子。”

    说起张红玉,晴秋忙问:“对了,她怎么不也跟着过来”

    容姐儿却道:“我瞧着她那意思,倒不像是想跟我们过来的,姨娘不在了,她对穆家的牵绊其实也就没了,况且她在京师还有产业,总不好撇下不管。”

    “正是这个道理,她也有她的活法儿。”晴秋说道。

    容姐儿把头歪进晴秋怀里,蹭了蹭,道:“真好,你还在。”

    晴秋笑道:“我是独身一个,没地方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

    “胡说!”容姐儿忙道:“不说别人,我就从没这么想过。我是知道我哥的,他就是一头没缰的马,从前爹娘在时,还能栓得住他,如今,恐怕也只有你能治他一二,说的话进他耳朵了。”

    这话晴秋听了,心里着实有些别扭,忙换了个话茬,问道:“那你呢,这两年怎样”

    容姐儿怔了一怔,半晌才道:“我算很好罢,太太待我自然没二话,每日添衣加饭,关怀备至,又送我去学堂里念书,和同伴们说说笑笑,每日都很开怀。”

    她说着说着,眼泪却又在眼圈里打转。

    晴秋明白,当初老爷姨奶奶殁亡的时候她也才十来岁,身边又是姨姨太太长辈跟着,哪里好痛快哭丧,纾解哀痛

    “我省得,我省得。”晴秋忙道。

    两人不由得抱在一起,又呜呜哭了起来。

    恰此时,窗棂上传来两声“咚咚”敲窗声——

    晴秋容姐儿止住哭音,侧耳倾听,却听敏鸿在外道:“大晚上的,还不歇息,嗡嗡什么”

    容姐儿捂住嘴,眨巴着眼睛,晴秋却冲外嚷道:“这就歇了,恁个多言,你不也磨到这么晚。”

    敏鸿隔着窗笑道:“我是打发人守夜,还照咱们家的旧规矩,后院放两班人值守,你夜里有事不用出去,打发人就好。”

    晴秋道:“知道了。”

    又听敏鸿叱道:“容姐儿,你别以为你不吭声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影子照得真真儿的,赶紧回楼上睡觉去,明儿还见师傅呢!”

    容姐儿冲窗外做了个鬼脸,瞧一眼更香,快子时了,便也不好再打搅,忙与晴秋话别,上楼去了。

    ……

    翌日卯时二刻,晴秋早早就醒了来,她不惯用侍女,独自梳洗擦牙,换了衣裳出来,外头早有一班人等着回话。

    晴秋点着人道:“家里太太一向吃素斋,饮食上用不惯荤腥,你们厨房上的要千万精心,太太房里的人过来检视,你们一律以礼待之,切不可欺瞒,更不敢糊弄,否则叫我知道了,多少年的交情我也顾不得了,你们的脸面也留不住了。”

    厨房上的婆子媳妇都纷纷道是。

    “容姑娘今天要见女先生,束脩原定的是三匹纻丝缎子,倩倩你拿给姑娘过目,或有增减,全凭姑娘旨意,你回头禀我一声也就罢了。”

    “还有姑娘和太太房里的胭脂水粉,碗筷家伙,今天你们都留意一下,她们爱用的就留下,不用的,留个心眼,瞧准了回来告诉我。”

    众人少见晴秋这样郑重,左右睇了睇,纷纷道是。

    晴秋见状,笑道:“你们知道我的,我自己规矩不大,甚至不用人也可以囫囵着过了,只是我们太太和姐儿却不同。不过你们也不用怕,她们都是宽容有量的人,相处久了你们便知道好处了。只是别仗着她们宽和,你们疏漏怠慢,叫我知道,可不轻饶!”

    大家纷纷应承,道哪里敢。

    晴秋挥挥手,叫散,又留下徐婶。

    徐婶因着老实勤奋,这二年早涨了月钱,主管厨房,手底下还禁管着几个婶婆,她在这里做得也舒心,见东家手面阔绰,便把儿子媳妇也荐来府上,如今儿子跟着大爷跑马随从,媳妇正愁没地上值呢。

    徐婶因而揖了一手,笑道:“给姑娘道早,不知道姑娘早饭在哪里用我给姑娘端到房里——”

    晴秋摆了摆手,提步就走,“先不着忙,对了,你媳妇在哪里”

    “她就在二门外候着,姑娘要见,老婆子这叫叫她进来!”

    “你叫她回你值房歇一会子,我正要去给请太太道福,等出来就见她。”

    徐婶听了,一连应是,目送晴秋拐进正房。

    ……

    太太崔氏也正起了,婆子们提着香桶出来,丫鬟们又端着盥盆手巾进去,早饭也送了进来。

    晴秋杵在门口稍等片刻,听见里头崔氏说话的声音才走了进去,笑道:“太太起来了,给太太道福!”

    崔氏正在梳头,从镜子里见晴秋进来,忙让侍女停手,起身将她迎进来,笑道:“你还闹这个阵势,快进来,可用了早饭只可惜我这里是素斋,没得炉饼给你吃。”说着,便吩咐丫鬟,道:“快把沈姑娘的早饭端进来,没得叫她巴巴的看着。”

    晴秋忙道:“不用了,我出来就要去地里,将就一口也就是了,主要是来问太太昨儿睡得香不香甜伺候的人还得意”

    崔氏笑道:“都好,果真和从前家里似的,只是说句实在话,也太奢靡了些,我瞧着你和鸿哥儿倒是还好,朴朴素素的,就是虚耗在我们两个身上!”说着,睇了睇正进屋里来的容姐儿。

    容姐儿囫囵听见个话尾,懵懵地应了一声,给崔氏和晴秋道福。

    崔氏坐着受礼,晴秋起身还礼,三个人又闲话一阵。晴秋才道:“太太和姐儿别挂心这些,这都是哥儿嘱咐下来的话,说是照旧就是照旧,大家只管和从前一样,外头的事有我们两个。”

    “那便好。”

    这两年崔氏因管教容姐儿,倒不像从前在连州时那般诸事不管,因此又对容姐儿谆谆教导一番,说的都是些尊师敬长的话。

    容姐儿忙谢过教诲,然后亲自服侍崔氏梳头穿衣,晴秋见状,便抽身出来。

    ……

    出门时,见中庭正有一位绾发妇人,穿一身粗布衣裙,垂首侍立站在那儿。

    她猜测这就是徐婶的儿媳徐张氏,看着她,正要叫她,忽儿停住脚步——这一刹那,这样垂首侍立,这样恭谨小心,她好像透过徐张氏,透过青州层层的山峦云翳,看到了当年初到燕双飞的自己。

    “不是叫你去屋里等着”晴秋走下阶来,笑道。

    徐张氏忙蹲了个福,笑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姑娘便宜。”

    晴秋笑睇了她一眼,果然也是这个心境,心有戚戚,道:“瞧着我们是一般年纪,你称我阿妹就好了,走罢,我们去地里看看。”

    *

    这两年因着晴秋种草药发了财,连带着石山县乡民乃至外县人,都有样学样,跟着也种起草药来,他们偶尔没有销路,晴秋还花钱收买,因此各个都赚得盆满钵丰,钱袋子鼓起来。

    蒋兴昌也因此考绩得以提拔,升任青州知府,便在全州上下推动种植草药一事,便有大量地主和农人将粟麦割去,种上黄连沙参桔梗金银花等。

    为了此事,穆敏鸿还和蒋兴昌吵了一架。

    “你这样一弄,可知贪多嚼不烂!青州粮食势必减产,粮价必然大涨,届时闹不好各色物价翔贵,而你这个知府必然首当其冲!而且朝廷征不到足额秋粮,势必会发难于百姓,届时你该如何”

    蒋兴昌却道,“亏你还是个商人,粟米多少钱一斤,草药又多少钱一斤我们种了草药多少粮食买不来我瞧着你就是心里不忿,全州上下都种药材,药材折价罢了!”

    这话竟把穆敏鸿气得噎倒,二人不欢而散。

    然而果不其然,今年青州粮价大增,今年又遇上暑旱,几个县都告了饥,蒋兴昌又狗颠儿似的求到穆敏鸿跟前,说尽好话,陪尽不是,央他贩了许多粮食来,才稍稍平籴。

    徐张氏本名叫三娘,晴秋便和三娘讲这一段当故事似的说给她听,惹得三娘连连惊叹:“怪道早两年前,我们也想着跟着种药材,还是婆母劝我们种粮食,那两年才没受饥馁,朝廷来收秋粮时也没抓瞎!”又道:“原来这里学问大着哩。”

    晴秋笑道:“也不过遵循四个字,‘此长彼消’罢了。”

    说着,来到田里,如今她又带着人开垦出许多荒田,总也有三千多亩地,种的除了草药外,还有粟、黍、麦、菽豆等粮食,还包了两座山,专门种苜蓿草和放羊。

    “这些地,有的是包给佃农租种,我一年只管收春夏两季租子,还有的是我雇人耕种,这耗费的心神就大了,你就是给我做个帮手,我听徐婶说,你种地是把好手!”

    三娘笑道:“别的倒还能谦虚,只是种地上头,小人确实还敢托大。”

    “早前我也雇人主事,只是他们都是本地村民,拿了益处便把家里三四辈的亲戚都夹带进来,做活嚒,看起来镐头也是挥个不停,只是不下真功夫。这地松土一寸和松土两寸,秧苗长势全然不同,外人看着热闹,内里我一瞧就知道有没有偷奸,别的不说,种地这个事儿上,我也敢托大!”

    三娘听了,忙笑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您就瞧好罢。”

    晴秋拍拍三娘肩膀,她喜欢跟明白人说话。

    ……

    正在田里走着,远远见到田埂上走来一队人,打前头的可不是正荣升知府的蒋兴昌嚒。

    蒋兴昌也瞧见她,和敏鸿两人快步走来,大家厮见一番,只听蒋兴昌道:“沈姑娘,我正要和你说呢,朝廷不日就下来旨意,今年秋苗税,咱们青州种粮的按粮价收,种药材的按药材价收!”

    晴秋闻言,沉沉吐出一口气,和鸿哥儿对视一眼。他们早有计议过,这几年青州税收都是一贯按粮价的,所以种草药的多暴富起来,但这种境况最多坚持不了三年,朝廷必然会有宪令下来,果然是等到这一天了。

    那草药还种嚒晴秋心里堵着,抬眼看了看鸿哥儿。

    敏鸿给了她一个眼神,晴秋点了点头。

    蒋兴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讶异道:“你们两个面对面,打什么哑谜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又不把我当兄弟了是不是!”

    敏鸿嗤笑一回,晴秋笑睇着蒋兴昌,这位老爷已经荣升从五品老爷,如何还这般促狭

    第89章 不解意

    辞别蒋兴昌, 晴秋和敏鸿并辔骑马回来,知道晴秋没有吃早饭,便横眉竖目呲哒她两句,又把她叫到屋里, 拿了自己的饭给她吃——晴秋一看, 也不由嗔怒道:“还说我, 你不也一样的!”

    二人便你来我往讥哂两句, 各自都匆匆吃过, 便说起正事来。

    “那片地怎么办”种什么呢这是晴秋心里一件堪比天大的事, 她一向不管鸿哥儿在外头的经济,只管经营好田里, 绣坊, 和牧场也就罢了。

    “不然还是种菽豆和麦子,现在连连州人都家家吃豆腐, 天下各州往哪儿都能卖,也卖得上价, 而且青州本就盛产菽豆,春秋两税也是半晌钉钉没变过,也妥当。”鸿哥儿说。

    晴秋却道:“可是菽豆我已经种了一千多亩地, 况且麦子割完以后还可以种菽豆, 说实话,反而是种麦更赚钱, 而且青州麦子只收秋课,春麦都是自得的, 只是好麦种难得, 我自己试着做了点儿粮种,也不得法。”

    种地的门道自然还是她更明白, 敏鸿听了这话话也连连颔首,道:“回头我再往各州贩货的时候,都去田里看一看,若有好种子,便买回来带给你。”

    晴秋偶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主意,又觉得太过冒失,便转了转眼珠,没说话。

    他二人早已相熟,敏鸿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心里作了什么主意,忙问何故,晴秋摇摇头,岔开了话。

    ……

    歇了中觉,后晌晴秋去绣坊点卯。

    姑娘们都看见昨日穆家浩浩汤汤从京师回来的车队,还有马车上小姐太太稍纵即逝的芳颜,众人都来不及目睹,便央着晴秋,想要厮见认识一番。

    晴秋赖在姑娘堆儿里,笑道:“你们蝎蝎螫螫,只配和我厮混罢了,还肖想我们小姐太太趁早歇了!”

    话虽如此,却想着这绣坊说不定还真需要崔氏帮衬,便叫姑娘们使出绝技,绣两幅好的出来,她有大用处。

    ……

    在外一直盘桓到天擦黑,才坐上马车回家,掀起帘子往外一望,形色不一的油灯恍惚摇曳在风里,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拽了下来一般,耳畔人喊马嘶,几多热闹。

    如今因着他们在这里安家置业的缘故,青碧山脚下早已一改曾经荒凉模样,变得人烟团聚,俨然一个小村坊了,就是眼下日暮降临,也还有食摊挑贩辛苦经营着。

    晴秋叫停马车,给了些钱,称了两斤红果糕。那摊贩见是她,忙摆着手道不收钱。

    “怎好白吃你的糕。”晴秋笑笑,放下钱,提着糕走了。

    回到家里,先往鸿哥儿房里放了半斤红果糕,这糕是健胃消食的,鸿哥儿吃饭饥饱不定,常吃它也算食补了。

    回到后院,院里静悄悄的,她先去西厢,见容姐儿不在房里,想来是在崔氏那儿。晴秋便出来,走到正堂,还没迈门槛,就隔着窗户听见两个小丫头悄悄说话,她原也没上心,正想走过时,却听见她们叽咕道:

    “…原也不是这府上正经主子,听说从前也和咱们一样,卖身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怎么就在大爷身边扎下根,你瞧瞧她那做派,就好像这偌大家业,都是她挣下的一样!”

    “昨晚送来的几个丫鬟,真是笑死人,那也配称得上大丫鬟乡里土气的毛丫头罢了,太太要吃茶,她们问也不问便去拿茶碾子,岂不知道咱们太太一惯是吃泡茶的,何需用碾子”

    “就是,本就是咱们一样的人,还想着来管教我们!真是不知道,我们是该叫她奶奶,还是叫管家呢”

    晴秋在外头,听得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她知道大族之家,或者人口一多,便有这等偏见诋毁,想遏制是制不住的,况且她也不耐烦与两个京师来的小丫头龃龉。

    她提着红果糕轻轻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身轻叱:“我说太太叫人人不来,原来你们猫在这里躲清闲,你们原是京师里来的大家小姐,倒是我们不配使唤你们了!”

    这两个小丫头哪里见过容姐儿这般声色俱厉,唬的忙蹲福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太太叫我们,我们这就去就是了!”

    “快打住罢,先刚你们叽叽咕咕我已经听明白了,这家里自是养不下你们,我这就回了太太去,就说你们要回家!”

    “小姐,小姐且慢,我们回哪儿的家呀,当初我们两个一路乞饭到京师,您和太太慈心仁义,看我们失了爹娘,才收留我们的……哪里还有家呢”

    容姐儿不为所动,两个小丫头唬的跪在地上啜泣不已。

    惊得崔氏也从里屋出来,见状忙叱道:“你们做什么惹恼姑娘”

    容姐儿摇了摇头,伏在崔氏耳畔轻轻说了一句,崔氏闻言,大摇其头,叹道:“平日里叫你们两个跟我念经,你们尽是推三阻四,知道你们年纪小,便也没严加管教,看来是要作出恶来了。眼下不比在京师,关起门来就咱们娘儿们几个,这一家子从上到下,乃至将来,还要进多少人口岂能由着你们先坏了规矩,妄议起主子来了!”

    那两个小丫头见一向恬淡的崔氏竟这般口出厉言,不免吓破了胆,正叩头如捣蒜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事中人款款走了进来。

    晴秋提着两串红果糕进来,见了这场面忙笑道:“唷,我来得不巧了,这是正升堂审案呢,堂下跪着的所犯何罪是偷吃了点心,还是打翻了墨碟”

    容姐儿正愠怒着,听了这话绷不住噗嗤一笑,却没张口。

    崔氏睇了一眼晴秋,道:“你还来说和,正是说你的不济呢。”

    晴秋暗道崔氏聪明,忙也笑道:“这有什么值得罚的,太太也别替我恼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也嫌,这些年多少人背地里叽咕我,我要是真格儿上心,才是呆子呢!”

    “我一辈子不管家,也不想知道这个苦恼。”崔氏说着,又指着地上两个丫头,道:“你都带走罢,我不管了。”

    大半辈子过去,崔氏的确就活两个字——“不管”。只是后来在京师照顾教养容姐儿是没法子,如今又一切照旧,她才参悟天底下唯有“不管”两个字的好处,更是越发两手一袖,不问世事起来。

    晴秋自然知道,便也不强求,因言道:“那便叫姐儿管束去,她们何去何从,都听姐儿的。”

    容姐儿讶异,“我”

    晴秋笑道:“我其实就是想来和太太姐儿说来的。你们也知道外头我还管着种地和绣坊,还有牧场一摊子事,家里的事我就不做主了!原本是想过两天交给姐儿的,只是想着先看看我添的这些人您二位用得顺不顺,趁我还管事的时候该黜的黜,该蠲的蠲,既然今儿撞上这件事,索性便和姐儿换换手,你管家罢!”

    容姐儿连忙摇头,“我……我还小呢……”

    晴秋崔氏对看一眼,都失笑摇头。崔氏正色道:“哪里小都满十五了,说起来,及笄礼也该你叫哥哥给你正经补上,然后就是大姑娘了,也该琢磨着出嫁,难道嫁到夫家去,叫你管家,你也说小不成”

    晴秋连连颔首,帮腔道:“也正该练起手来才行。”

    她们越这么说,容姐儿越是不愿,不由嗔道:“哥哥都那般大了,还孤身一人,先他才到我,我早着呢!”

    这话噎得崔氏没话说,余光瞥了瞥晴秋,见她面上淡淡的,便冲容姐儿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容姐儿最怕崔氏这种无声责备,忙不迭跟上去,又悄悄冲晴秋使了个眼色。

    晴秋心里喟叹一声,又有些没滋没味,放下红果糕,也走了。

    ……

    且说晴秋回了自己楼上,辗转反侧不提,却说敏鸿日晚归家,来到崔氏门前昏定的时候,听见崔氏留他说话,不由心里犯疑,却依言站住没动。

    崔氏坐在上首,指了指下头圈椅,示意他坐,道:“我虽是你的‘母亲’,可这些年,却从未管教过你,今天有几句话,我也少不得要替先老爷和姨奶奶问问你了。”

    敏鸿倏地站起来,躬身道:“母亲何故说这个话就是不看在他二老的份上,您管教儿子也是应当应分,只管教诲就是了。”

    崔氏笑道:“你坐下——我是想说,从前先老爷和姨奶奶给你说和的孟家二小姐,是咱们没福,没结成亲,可这么牵绊着,一晃你也二十有五了,要是放在别人家,我早当婆婆抱孙儿了。”

    原来是这一套话,敏鸿心里有了底,不急不缓笑了笑,“母亲就别操这个心了,我才脱了大孝,没心思放在男婚女嫁上。”

    “话虽如此,但世情人言可畏,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替你张罗。我知道,当初纵然是孟二小姐,你也只是体谅先老爷姨奶奶才答应的,眼下他们不在,你自然是脱缰的野马,再也拴管不住,所以也是不听我的话了”

    敏鸿被架在这里,哪里敢应是,却心里又不甘这么听之任之,便起身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折煞儿子了。”

    他一口一个“儿子”,可他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崔氏默然半晌,才道:“你也大了,况且又当家,我是做不得你的主,可别人的主我总做得——家里晴姑娘年纪也不小,又在咱们家伺候了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打算认她做干亲,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你觉得怎么样”

    敏鸿傻愣在当场,张口结舌:“这……这……”

    崔氏见状,心里喟叹,真是痴人不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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