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孤零
晴秋在灶间忙活整治粥汤, 小枣儿倚着门槛看鸿哥儿,边看便叹气:“他得多难过呀。”
柴火燃断,余烬掉出灶火膛,火舌卷起地上散落的松木枝, 立刻烧了起来, 燎着生火丫头的额前鬓发。
晴秋这才醒神, 顾不上头发, 抹了抹脸, 随即几脚把火苗踩碎, 然后不管灰烬碎屑,一股脑都添进灶火膛里。
“怎么又流咸水了”小枣儿过来帮她烧火, 嗔道。
晴秋随口道:“叫烟呛的。”
……
一个时辰过后, 小枣儿肘了肘晴秋,晴秋瞧着外头天色, 老爷儿渐西,天又冷了起来, 便端起锅里热着的米粥,往院中走来。
穆敏鸿正永褪下的外衫擦拭棺木上的雪痕,晴秋矮身瞧他面容, 满脸苍白, 胡子拉碴——这倒像是一路奔波累得。
“哥儿,您用一点饭罢。”
穆敏鸿似乎是被晴秋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眼珠儿眨了眨, 才摇摇头。
以己度人, 晴秋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吃不下的, 却仍旧劝道:“好歹沾沾唇,一路奔波,若不好好修养,作出病来可怎么好”
说道“病”之一字,似乎戳到鸿哥儿心口痛处——他本就是为母亲的病求医离家,没想到这一走,竟误了这许多!
穆敏鸿怔怔地杵在地上,仿佛失了魂一般,连擦拭新棺都忘记了。
阿弥陀佛,是我的罪过,晴秋腹中念佛,又恐鸿哥儿将痛楚窝在心里难抒,忙上前一步,道:“哥儿要哭就哭出来罢,憋坏了可——鸿哥儿!小枣,快来!”
那么高的年轻男子,跨擦一下便仰脖跌了下去,晴秋忙拧身去扶,可怜两个腹中饥馁的肚饿之人,好似纸糊一般接连委顿倒在地上,得亏新雪甚厚,倒不至怎样。
小枣儿瞧见他俩,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嗟叹连连,赶忙搀着去了。
*
晴秋和小枣儿二人合力扶起鸿哥儿,一步一步往前院东厢挪去。
自打姨奶奶故去,晴秋便开始给这屋里照常生火烧炕,如今虽久未住人呢,一进来也暖融融的。
鸿哥儿被囫囵搬到炕上,小枣儿给他盖了两层棉被,晴秋往火膛里又添了两把柴,将炕又烧热些,还趁势喂了鸿哥儿两勺清粥米汤。
也正是这口热汤,鸿哥儿悠悠转醒,脸一歪,泪湿满巾。
晴秋小枣儿对看一眼,双双放下手中物什,轻手蹑脚地出来,让他独处。
……
大约到了晚间,晴秋又端来一碗热粥,敲门进来,却见鸿哥儿早已醒了,正在往火炕灶膛里添柴。
“哥儿。”晴秋轻轻将碗放下,立在墙角,好似回禀又像是自言自语。
“要从哪儿说起呢就说去岁腊月,塌它突然发兵挑起战事,腊月十六,塌它蛮兵杀了驻守城外的彭将军,兵临连州城下;廿日,藩军大捷,赶走了来犯的塌它蛮贼,城里家家户户点灯笼挂幡胜,姨奶奶也让容姐儿和奴婢几个都挂了……”
晴秋便将去岁腊月以来,连州城以及穆家发生的大小事务,诸如两次城门被塌它攻破,两任守城官都惨淡收场,穆家也遭到两次就会称得上“抄家”一般的劫掠,然后是分家,是孟青上门,跪送三爷讣告,还有那天夜里她跟张姨娘说的话,张姨娘吃的饭食,以及她迷迷瞪瞪醒来,却见张姨娘早已换好衣衫,随先夫而去的场景……悉数说来。
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鸿哥儿也是两手一撮脸颊,指头捏着鼻翼,掬了满手心的泪。
这两个泪人对着呜呜的哭,小枣儿在门外看了,焦急地转了两圈,冒死嚷了一句:“晴秋姐姐,热水烧好了,咱俩一块抬进来!”
“欸!”晴秋答应一声,赶忙起身出来,等回来时,却见前院东厢空无一人,晴秋心里噔的一声,热水桶礅在地上,惊诧道:“鸿哥儿走了”
小枣儿心比她定些,支愣耳朵细听,摇头道:“没有,没有,后院有动静!”
*
当初晴秋恐怕鸿哥儿许久不回,便想着把穆三爷和张姨娘的棺木放到后院,并没有放到正堂,也幸亏如此,没叫贸然闯进来的宗族耆老们给草草入殓了。不过这样露天放着,到底不像样,而此刻,鸿哥儿便扛着撑杆,毡布,罩住两副棺木,挡住漫天冷风细雪,撑起一个简易的灵棚来。
晴秋小枣儿赶紧上前帮忙,三人很快将灵棚搭好,天越发冷了,鸿哥儿一挥手,打发她们:“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回屋睡去罢。”
这还是他进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小枣儿尚没觉得怎样,晴秋却察觉他嗓子异常哑涩,心里一酸。
她也明白,这会子哪怕她们不从,劝他回屋,他也是比不会听的,索□□了一福,领着小枣儿回屋了。
“你先睡。”
小枣儿早已困得乏力,翻身上炕,道:“你呢”
“我去厨房,生两盆炭火给哥儿送去,不然这大冷夜的——”
晴秋后话没提,小枣儿却是知道,戍北原寒冷的冬夜,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
鸿哥儿搭的帐篷像一个巨大的窝头,顶上木头合拢的部分留着气孔,晴秋点了两盆炭火,不一会儿四周便有了热乎气,夤夜时分,四下里一片黑黢黢的,唯有这处亮堂堂的灵棚,仿佛是全世界唯一的光亮。
她又拿来许多香锞来烧,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殆尽,有些香灰打着旋儿往上飞,顺着帐篷顶尖的气口飘到天上去,晴秋注视着它们,想着它们可告诉天上的三老爷和姨奶奶,鸿哥儿回来了
想到鸿哥儿,晴秋又哀愁地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自打这灵棚搭上,鸿哥儿便一直扶棺跪地不起,连姿势都没甚变化的,唯恐他熬坏了不自知,晴秋便几次都擎着火箸前来拨火,将他身畔那个火盆烧得旺旺的。
映着腾腾火苗,晴秋转脸看向鸿哥儿,见他形容枯槁,眼下两痕乌青,显然是疲累至极,又记起他回来时右腿应该是有伤,但也不见他诊治,如今这样僵着跪在地上,也不见惜护着伤腿,若作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晴秋想到这里,忙出言劝道:“既然哥儿回来了,到底应该则个吉日,将老爷和姨奶奶灵柩下葬才是,您是主丧人,届时报丧祭奠,都指着您……这大冷夜冻煞人不是顽的,您若不回屋,便是站起来走动走动,发发纸也行呐!”
这近乎喋喋不休的唠叨,穆敏鸿不生气,却也不理会,他仍旧枯木似的跪在地上,仿佛除了眼前两座灵柩,世上再无别物。
痛失至亲,又是这样一双天地间可敬可爱的父母双亲,其中哀痛晴秋想想心就要揪在一起,她看着鸿哥儿,心里冒出一个很可怕的想法,总觉得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就要折戟,再没有活下去的奔头……
这可不行!
晴秋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原本她预计等明日鸿哥儿歇息好了再拿出来给他,眼下虽不合时宜,但也没办法,将火盆挪到一旁,将文书递到鸿哥儿面前,道:“这是姨奶奶走前收拾好,交给奴婢保管的,是家里房屋、田庄、铺子的地契官纸,这还有一本姨奶奶亲自写的账目,是眼下咱们三房——咱们家柜上的钱。”晴秋解下腰间钥匙,又道:“这是钱窖钥匙,前些时日几乎遭了贼,好险他们没闯进去,都保全了。”
她将这两堆物什全推给鸿哥儿,却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为所动,不免心里一沉,难道他真的……
晴秋怀里还有一个物什,就是那块佛牌,但姨奶奶那天千叮万嘱,说“关键的时候”交给鸿哥儿,什么是关键的时候
眼下嚒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鸿哥儿道:“这些钱你都归拢了,再把房屋田庄卖了,都换成钱,托人带去京师,交给太太和容姐儿过活。”
这是什么话交给她们二人过活,那您自己个儿呢难道不一起嚒
“太太和容姐儿巴巴的在京师等着您过去呢,托人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不亲自去一趟把她们接回来”
晴秋口气不免急切起来。
他忽然牵了牵唇角,冷哂道:“我我自然有事要做。”
什么事瞧那模样,晴秋心里念佛个不停,他果然犯起拧来,这是要做什么
报仇嚒
可找谁呢
找老天爷
还是将心中悲痛、怨恨、戾气都化成一把火,不管不顾将家业都毁了,把那些憎恨过、伤害过穆家的人都得罪了,搅得连州商场一片混乱,大家都不好过才好
虽然想法可怕,可她总觉得这就是眼下鸿哥儿会做出的事!
别看他平日里恭良谦逊,一副意气少年模样,其实脾性很是乖戾邪谬,若不是家里家外姨奶奶和穆三爷的教养和压制,这颗小树早长成歪脖的了。如今连州城接连几场天灾人祸,让他失了父母,他必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搅得天翻地覆才好,发散发散心中怨气。
晴秋忙不迭抚了抚心口,既是确保佛牌无虞,也是安抚自己——也许这只是她胡乱发的癔症罢了,鸿哥儿往江南走过这一遭,必定是长大了,哪里会那么莽撞乖戾呢。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日摔到天上的那一沓借契,道:“您也甭想着那些,实话说咱们家里还拉着许多饥荒呢,光是卖房卖地是还不完的,何不安分守己把柜上生意都经营起来您一向有本事,又有主意,自然不用奴婢多嘴多舌,想必都明白的,咱们穆家三房,燕双飞,可就都指着您啦。”
鸿哥儿对她的奉承没甚表态,倒是抬手接过这沓借契,借着火光一张一张看起来,又不时问着晴秋,好在晴秋平日里也和张姨娘一起盘算账目,因此张张分明,对答如流。
跳动的火苗映在眼中,穆敏鸿眸光愈深,没管那些房产田契,反倒将一沓借契掖进怀里,对身畔这个操心劳力的侍女也缓了口气,道:“天晚了,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回屋罢。”
晴秋想着回厨房再熬一碗姜汤给他送来暖身,便答应着起来。
出了帐篷,抬眼一望,天上一弯清月,照着地上两条孤零零的影子。
*
却说那一宿掏心掏肺的劝说过后,晴秋见鸿哥儿虽然进进出出不知做什么,但总算没做出卖房卖地的冲动之举,提着的心可是完全放了下来。这两日不巧她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还是小枣儿看出来的。
小枣儿温热的手心贴紧她额头,只觉得额上一凉,小枣儿又拿另一只捂住自己的,嘀咕道:“都烫手了,该找个大夫看看!”
“哪里那么金贵,家里有麻黄汤,我拿来煎着吃两剂也就罢了。”
大约到底是年轻,晴秋果真吃了两剂麻黄汤,浑身不再发烫,腿脚也一下子轻快不少,只是有些稀稀拉拉的咳嗽,也便没放在心上。
……
清哥儿和二太太这阵子也来看过鸿哥儿,见了面大家除了唏嘘痛哭一场外,便是问他什么时候主持丧礼,鸿哥儿只推脱稍后再议。
二太太与鸿哥儿往日只是寻常打交道,并不知道他为人脾性,自小一起长大的清哥儿却是极为清楚明白的,便扯了他到一旁,问道:“迟迟不办丧事,你要做什么”
“你别管了。”
“我如何不管到底我是你哥!”清哥儿叱道,他这两年做官已经越发有了官腔,说起硬气话来连家下人也噤若寒蝉。
只可惜鸿哥儿不买他的账,冷嗤一声,道:“这是拿出哥哥的款儿来,怎么不抬出你长房长孙的架子来当初先老太太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咱们分家,怎么的,趁着我们不在家,你们倒是分的干净!”
“你这话也忒诛心!”清哥儿怒道:“那是战时,外头打得不可开交,我们怎能不走”
“所以是我姨娘守着这个家,并且守住了。”鸿哥儿顶了一句,清哥儿噎了一下,是啊,若是当初大家都没走,局面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别管我了,哥,我自有主意。”
“我知道你主意正,可是你近来几次三番查前知军阮平潮是做什么”
“查二伯的案子呀,二伯还在牢里没出来,我问过了,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什么时候能够出来,所以我要查查他当初是怎么入狱的,还有那一纸证据是谁所供”
“你查这个你别说阮平潮,就是后来的那个都部署大人展怀文,也没查清楚,二叔的案子我是知道些的,他既然没做过,自然是碍不到他什么事,等吕飞将军拿下老虎滩那地方藏匿着的塌它蛮寇,想必这些诬告伪造的案情,都会不攻自破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穆敏鸿看了看远处墙根底下辗转盘桓的二伯母,又蹙眉看了清哥儿一眼,心里腹诽他这个哥哥果然是书读傻了,也太天真,若这案子那么简单,怎么二伯的腿都被打折了呢,要知道,他二伯对狱中上下来说,那可是财神爷再世呐。
他无意与清哥儿继续攀扯,扭头就要走,不想清哥儿拽了他一把,在他耳畔悄声道:“其实哥哥知道,你是在查为什么三叔会被选中押送粮草到莫尔道大关罢”
穆敏鸿挑眉看了敏清一眼,敏清道:“我又不是真傻,哪里看不出这里有圈套想必不说我,就是你父亲,我三叔本人和张姨奶奶都看出来了,他一个重要无比的大粮商,如何不把他留在连州筹粮而把他支去前线冒险呢,他连刀都抡不起来,又杀不了敌人!可是形势比人强,军令大如山,你再查又怎样你素来气盛,万一得罪了——不不不,你肯定会得罪人的,万一你得罪了朝中的谁,可怎么办!况且我早就提醒过三叔。”
“什么”鸿哥儿语义不明地问道。
清哥儿便将早时三叔和二叔替连州粮仓筹粮一事全盘告知,又道:“那时二叔说,朝廷自打前年入了秋,就一直没往连州拨粮,连州用的粮食都是老虎滩经营所得,去岁秋天遇上暴雪发了白灾,各府县都减产,连州粮仓更是粒米未有,这些全都是三叔和二叔花钱筹措的粮食——这件事背后,他们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兴许都有朝中的人,我那是还提醒三叔‘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矣。’你瞧瞧,这是孔圣人的一句箴言,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正应了这句话”
什么圣人箴言,鸿哥儿向来觉得是狗屁,他哂笑一声,冷冷道:“任你们说再多也拦不住我,不管前头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都要亲自解开帷幕看一看,我父亲仁善,我却睚眦必报,倒要看看谁在后头做鬼!”
第72章 孤鸿影(一)
“什么你要撵我走”
晴秋将条盘砰一声磕在桌上, 瞪着鸿哥儿,情急之下便“你”呀“我”呀的起来,复又试探地说道:“是家里日子艰难我……我也可以少要点月钱的……”
正在整理账本的敏鸿抬头看了一眼晴秋,这是他姨娘身边除了红玉姨姨, 早些年的红昭绿袖外, 跟在身边最长的侍女, 算下来有十年了。这十年不说她还伺候自己两年, 就是平常也算朝夕相见, 感情自然不是一般丫头小厮能比拟, 只是,眼下他身边不想留任何人。
鸿哥儿这一眼好生冷静吓人, 只是自从他一进家门开始脾性便莫测起来, 晴秋也明白,想是先刚自己回话的声音高了些, 忙扮出个笑脸,扯了扯嘴角, 期待鸿哥儿容个情。
她是从没想过离开穆家的,别说这会子穆家人丁凋落,就是被抄家, 她也要守到最后——况且, 眼下远不到这份儿上,鸿哥儿回来了, 他一定能重振穆家门楣,她坚信。
敏鸿却垂了垂眼睛, 把手边簿子拿在手上理了理, 起身就要走,然后就像打发一个毫不相干或者处置一尊花瓶摆饰的口吻, 随意道:“你的身契姨娘已经烧了,既然你已经是自由身,自然不能待在我府上,我也没有月钱给你。对了,你走时去赵子琪那儿再领几贯钱,算是给你的路费。”
路费这个名目都说出来了,看来是真的绝情无义。
晴秋咬了咬唇,硬声道:“不用你的钱,我本就是姨奶奶的丫头,她已经给了我许多——”她从腰上拽下个荷包,十根手指头绞绊着解着,又道:“给您过过明路!”
一把银锞子金瓜子,丁零当啷洒在桌上。
敏鸿却是眼睛瞟也不瞟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
好没意思的,晴秋叹了口气,收好荷包,看着桌上她端来,鸿哥儿却一口未吃的饭菜,罕见地发了怒,朝天嚷了一声:“啊!”
……
回到房里,见小枣儿正在打包袱,忙不迭诧异道:“你也要走”
小枣儿点点头,没听见“也”这个字,倒豆子似的笑道:“赵大叔跟我说,荀爷爷在乡下呢,打起仗来时他跟一个蛮兵搏斗,叫刀划伤了腿,伙计们赶来才算保下命,菩萨保佑,他老人家还好好活着,我得给他尽孝去!”
当初小枣儿在荀老那儿待过一阵,据说祖孙两个相处的极好,晴秋也忙道:“那你正该去,这世道人活下来不容易,有什么情分都要上赶着叙,不然谁知道哪天生死两隔……不说这个啦,我再送你点东西。”
晴秋便翻箱倒柜起来。
小枣儿嘻嘻一笑,又腼腆道:“只是正该报的是你和鸿哥儿的大恩,还有老太太,也罢了,我在乡下天天给你们念经祈福罢!”
“别捎带上我,”晴秋从柜子里找出一身旧年里的棉袄来,道:“我可没帮上什么忙,当初你的人是喜莲认出来的,赎身钱是鸿哥儿付的,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个大恩我可当不起!”
“姐姐今天这话可比外头的风还刮人,谁给你气受了”小枣儿睇着她,笑道。
“我说话一向如此,平常我温言软语,那是我当你是妹妹,你问问这家里——”这家里都没别人了,晴秋噎了一下,道:“谁不知道我的口齿!”又将手上棉袄递给小枣儿,道:“这屋里毛的皮的都被搜刮走了,唯有这件老棉袄,小姐瞧得上就带走罢!”
“瞧得上,瞧得上!”小枣儿乐颠颠收了棉袄,摸着上面锦袱料子,简直和簇新的一样,赶上来拜谢道:“姐姐大恩,田枣心里都有数的,不说这棉袄,就是当初那一斤糖果子,就救了我的命了。”小枣儿抹着眼泪说道。
原来她都没忘记。
“说这些,”晴秋也擦了擦眼睛,笑道:“那你去乡下好好的,有什么事就……”
她本想说有事便托人到府上给自己传话,可自己马上也要离了这里了,外头街巷阡陌,偌大世界,人海茫茫,她该去哪里
谁又能找得到她呢
想着,想着,眼泪又不自觉滚落下来。
小枣儿慌了,以为是自己惹得她伤情,忙道:“你瞧我,说这些话,好不容易这两天你的眼睛才歇一歇,又叫我闹得‘小孩儿见了娘,没事哭两场’起来。”
什么小孩儿见娘,晴秋破涕为笑,点着小枣儿额头道:“以后到了乡下,我的那份经倒可不用念,正经请荀老教你识识字,也强过做睁眼的瞎子!”
“好,姐姐教诲,田枣知道了。”
……
小枣儿走了,这屋里没了嘁嘁喳喳的人,刹那便安静下来。
柜子里值钱的都被搜刮走了,只剩下几件损破缝补的旧衣裳,这倒是暗合我的心境,晴秋酸涩一笑,只无心收拾,提步出来,不由自主走到了东厢。
暖房又生起了火,烧起了炕,这事鸿哥儿没让她们做,自己亲手烧的。掀帘子走进来,一股融融暖意便当头袭来,携着花香,晴秋哆嗦着打了个寒颤——就是这个滋味,和从前还一样。
她忍不住抬起手指,拂过一件件家具,摆饰,这些鸿哥儿从钱窖里新般出来的物什倒没有从前的有意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眼前忍不住浮现出往日容姐儿和张姨娘嬉闹看书的影子……
也许我应该去京城找容姐儿去——不不不,晴秋,你应该长点志气——晴秋自己对自己说道,悲痛和委屈充斥着她的心,让她越发憋闷,不由烦躁起来。
恰此时,却听外头有踏步声传来,还有鸿哥儿的声音:“人回来多少”
“粮铺张掌柜日前殁了,叫他儿子接班,已经回来了,十个伙计现已回来大半,我又从街上找了两个,都是叫打仗失家毁业的苦瓤子;药铺嚒,荀老告老还乡,眼下没人主事,坐堂医也逃回老家,现在都关张着呢。”这回话的听声音是赵子琪。
“药铺的事不忙。”
二人一面相议,一面往里走,这里原是已故张姨娘休憩之所,赵子琪自然不敢踏进来一步,穆敏鸿自是知晓规矩,到了围廊也就停下脚步,他也只有几句话要问的了:“那个小丫头……”
屋里晴秋连忙收了声,轻手轻脚转到落地橱背后,支棱着耳朵听,一壁听,一壁腹诽道:倒要听听看你背地里叽咕我什么
“送走了,我打发两个伙计和他们媳妇跟着一块去的,顺便拿了些药材补品给荀老。”
“那就好。”
原来说的不是自己,是小枣儿,晴秋心里道,却不想听见赵子琪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另一个呢”
晴秋抻长了脖子,心都提了起来。
而屋外围廊底下,敏鸿漫不经心地道:“一样,你也托个女管事送家去。”
“她到底是你姨娘身边的人,也侍奉过你,何不就把她留在身边,就是个念想也不错你这两天照没照过铜照子,你瞧瞧你的脸,和——”
这话被硬生生打断了,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谁,只听鸿哥儿叱道:“大白天的发什么梦话,你照我的吩咐做就是了。还有,新上任的录事参军我不熟,明儿我打算携礼物登门拜访,拜帖我想法子,你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
“哥儿放心,包我身上!”
……
外头话音停住,赵子琪应该是走了,稀奇的是鸿哥儿也没进来,听见外头静悄悄的,晴秋这才从落地橱背后转过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暖房,提步出来,走进院中灵棚,来到张姨娘棺前磕了三个头,深深一拜,才走了。
*
晴秋并不打算用什么女管事相送,她快速换了一身家常旧衣,包了头,随身背一个褡裢,便一个人出得门来——反正二门大门上都没把门的。
她没有回头看,径直穿过胡同,来到大街上——穆府就坐落在连州城城西最繁华的瑞昌大街旁边,只隔了百余丈距离。
临近晌午时分,大街上到处都是吆喝着卖吃食的,炉饼,羊汤,焦酸陷,各种香味杂糅在一起,哪怕肚子不饿也挪不开眼;又有许多叫卖杂货的,纸衣,箩筐,炕席,糖果子,应是活下来的人都赶着出来挣营生。
到处都热热闹闹,就好像战火从没在这片土地上点燃过似的。
可这也枉然,随便往哪个墙角旮旯看一眼,挤满了头扎草标的妇女和孩子,沿街就有人四处要饭,而远处化黑烟隆冬——那是化人场,在日夜不停地烧化那些不幸被冻死饿死的尸骸。
……
晴秋穿过街市,来到一家车马行,伙计见她衣着朴素,脸儿却十分白净柔美,便知她是个姑娘,忙赶上来道:“小姐,您要雇车马嚒小店这里车马齐备,还有青毡车呢,坐在里头暖呼呼的,一点儿风都没有,不刮脸蛋子!”
晴秋叫他这殷勤话逗得乐开怀,正想叫雇一辆毡车,店里又进来一个伙计,咋咋呼呼得,叫唤道:“掌柜的,那穆家正往兑药铺呢,嘿,您说稀奇不稀奇,打仗的时候都硬挺着没关张,仗打完了这小少爷要闹着兑铺子,我要是他老子,我不得生生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毛头小子,胡吣什么”车马行掌柜的叱责着那伙计,心说穆三爷还没出殡,没安生入土呢,如何从地底下活过来。
他瞪了伙计一眼:“是真的往外兑铺子”
“是真的,门上都贴了白纸告示呢,掌柜,您有想头不”
那掌柜挥了挥手,打发走伙计,亲自出门一看。
边上兜售青毡马车的活计见眼前姑娘神思恍惚,忙不迭笑问道:“小姐,您”
晴秋回身,歉然说道:“实在劳烦,车先不雇了,改日再光顾你生意,叨扰。”
她下了决心,提步出了车马行。
……
既然决定留在城里,那也得找个地方住下。
晴秋从没有在外夜宿过,看着幌子一家比一家隆重的客栈,捏捏胸前衣襟,踌躇不定。
忽然她想起来,若论安全,再没有比连州府衙门那片地界更万无一失,她很快踅回先刚那家车马行,跟伙计雇了一匹驮马——驮马比轿子便宜多了,骑着穿过瑞昌大街,过了城西,来到城东,在府衙边的街上,挑了一家据说有着五十年历史的老店,走了进去。
*
“天字号房一日一贯钱,敞亮套间,生丝料子铺炕,有专门老奴生火烧炕,小老儿浑家给您倒洗脸水,您觉得意下如何”
“我觉着挺好!”晴秋点点头,心说平常净给别人倒洗脸水了,如今也尝尝被伺候的滋味。
“好嘞,一日一贯钱,小姐您住几日”
那掌柜说完,又冲她眨眨眼,笑道:“您放心,小店出门左拐就是押司衙门,五丈远就是州府衙门,您就是为独身女客,在咱们小店住着也保准安心!”
晴秋尴尬地笑笑,“安心是安心,就是我的钱包不太……”
掌柜的倏地收起笑模样,扬起脸乜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那您看看地字号房有——”
“还有更便宜的嚒”晴秋拦住了他的话,径直问道。
“有,人字号房,这普天下,最贱的可不就是咱们‘人’嚒!”
老板在算盘上一扒拉,道:“人字号方一天五十个铜板,这钱小姐你总出得起罢五十文小老儿我可是做善心呐,您现在去外头打听打听,五十文眼下连粟米都买不了一斗啦!”
“米价涨这么多不是三……不是前日子叫穆家三爷给压下去了嚒”
“是啊,可谁叫老天爷不开眼,把穆三爷收回去了呢!嗐,别提了,眼下就看着那粮食把头发财,老百姓可受苦喽!”
晴秋一遍听掌柜的说话,一遍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钱来,那掌柜的眉开眼笑,瞧她面善,又拉家常似的自嘲道:“要是当初我老子开的是粮铺就好了,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开客栈不知强几倍!”
便有一个壮硕妇女提着热水壶从门帘里头走出来,嗔道:“那是脏心烂肺的钱,你有运道挣没福分花,瞧着罢,那姓刘的迟早遭天谴!”
“唉呦,姑奶奶,你小声说些!”
……
掌柜浑家带着晴秋往后院走,一壁走,一壁热络道:“人字号房是在后仓房,两张大条炕,倒是能转圜,只是要你自己生火。”
她瞧了瞧晴秋,端的是水灵秀美的一个姑娘,那脸皮和煮熟的鸡蛋似的,一看就是没经过冻饿,犹疑道:“你会生火罢烧柴,会嚒”
晴秋笑笑,道:“您小瞧我了,别说烧柴,寻常洗衣做饭,烹茶煮酒,我也都会的。”
“您不像。”掌柜浑家摇头,又问她:“听小姐声口,是连州本地人,怎么出来住是要寻亲还是”
晴秋抿了抿唇,没说话。
“嗐,瞧我,”掌柜浑家笑道:“说这些,这世道,都是苦豆子煮黄连,各有各的苦罢了,因是做这个行当的,我才有此一问。”
晴秋很是明白,因说道:“我也是主家不在了,我才出来的,想着暂且在街市上寻摸个营生。”
主家看来还真的是伺候人的,掌柜浑家不免一叹,年头年尾打仗,城里多少富贵人家造了劫难,所以世间才多了眼前一个落若人呐。
“那你来咱们家投宿就再好不过了,人字号房虽说腌臜些,可是便宜呐,况且住着的女客都是来连州城里找营生奔活路的,你模样乖巧,再嘴甜些,她们定会捎带手也给你寻摸寻摸,只是有一条——”
“什么”
“到底是人心隔肚皮,小姐贴身之物千万存好些,尤其是这个——”她指了指晴秋腰下系着的丝绢绣花荷包,笑道:“这个玩意可以拿去卖了,也能换两个钱来使,至于里面的孔方兄,不妨缝在贴身小衣里,就是硌得慌又怎的,万一丢了,可就得心慌啦!”
晴秋闻言,展颜笑了笑,自打张姨娘故去,她很久没听见这么妥帖细致的话了,忙道:“您说的是,我安顿下就照办。”
……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几个女人把它放在东边那张炕上,凑在一起嘁嘁喳喳闲话,晴秋初来乍到,独自躺在自己的铺盖上。
这铺盖也不知道是睡过多少人的,说实话,刚迈进门时她也几乎被吓得打退堂鼓——简直比当初在下人房睡大通铺时还要污糟,掌柜浑家那句“腌臜”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可她本就是草芥一般的人,难道因为给富裕人家当了十来年奴婢,就身价倍增也成小姐奶奶了
她们都住的,我也住的。
况且在家里时,漏风的顶棚光溜的草席,又不是没住过!
心里几番思忖,晴秋到底没走,脱了外衫照在褥子上,又把棉袄脱下来垫在被子里,衣裳也不敢脱完,便囫囵着躺下。
这是最不好的铺位,紧靠着门口,只有一身大小,幸好隔壁床的阿婶在油灯那儿扯闲篇,能够她辗转反侧的,她也没心思想什么,满鼻子都是不知道是谁的头油味儿,睡不着。
翻腾着,固然脸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家,就着朦朦的灯光,晴秋一扭身,却看是个小娃娃!
也才两三岁模样,身上穿得一件补丁贴补丁的棉袄,露在外头的手脚和脸都冻出红皴,头上戴着一个崭新的红艳艳的虎头帽子,自己也长得虎头虎脑,流着涎水说道:“姐姐,你好香!”
听声音,是个男娃儿。
晴秋一咕噜爬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这胖小子看着胖,竟没有几斤沉,把他放到腿窝,伸出手:“你再闻闻”
那娃儿闻了闻,“嗯,是很香,就是……香糖果子!”
晴秋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虎头帽子,道:“所以你今天吃了果子,还买了帽子。”
“没有果子,我娘说果子……”他尚不太能说完整的话,小手挠着脸,嘟囔道:“帽子好看”
“好看。”晴秋拍了拍那只虎耳朵。
一个年轻妇人赶忙下炕来,一把抡起这孩子,朝晴秋道:“别搭理他,冷他一阵,他就不磨人了。”说着,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拍拍他老虎头,笑道:“去,往灶膛里添根柴。”
那小孩儿便摇着老虎脑袋,一摆一摆往灶膛边走去,还真有模有样拾起一根柴,往里添。
“这也太能干了。”晴秋道:“我也有个弟弟,像他这么大时,只会坐在我娘怀里要糕吃。”
“跟着我,挣命罢了。”那妇人笑道。
晴秋看了她一眼,那妇人和善道:“我夫家姓张,你叫我张娘子就好,姑娘你尊姓大名”
便有旁的几个婶娘笑道:“到底出来做事,还学那等爷们说甚么‘尊姓大名’,咱们有什么尊的”
晴秋忙道:“见过张娘子,我本姓沈,叫晴……秋容,我叫秋容。”
那张娘子见她言辞含糊,本以为那名字是个托辞,便笑道:“那我还是叫你沈姑娘罢,沈姑娘,过来坐,咱们一处说说话。”
“是呀,是呀。”婶娘们都招手,也有人笑道:“话也别说得太迟,破费油灯。”
“欸唷,省得,省得!”
……
大家一番厮见,屋里七八个婶娘婆子,年轻的除了晴秋,便是这位张娘子,其他人年纪都大了些,三四十岁有之,四五十岁有之,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说自己今年已过一甲子。
真是能干!
而她们,在连州城里讨的生活也各式各样,有在富贵人家做杂役的,有给食肆铺子蒸焦酸陷的,甚至还有个牙保,专门游荡在城里兜揽生意做女掮客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健壮妇女,姓崔,和晴秋一样,也是主家落拓,解了契,自己出来谋生的。
“那你呢”众人问晴秋。
晴秋不想透露自己是穆家出来的奴婢,便慌说自己是城西王家的侍女,到了年限解契出来,暂时在客栈落脚,再寻个营生。
“喔,城西王家,是不是瑞昌大街上开饭庄的那家”有人问道。
“对对对!”那个蒸焦酸陷的忙道:“就是他们家,从前有一阵还老是定我主家的焦酸陷呢,他们家还有个诨号,叫‘连州王’!”
“唷,好大的口气,怎么叫这个名儿,没被差爷给打下来”
那蒸焦酸陷的便笑道:“也就挂了两天,自己叫风刮下来了,要说这里也有个缘故——穆家知道嚒,瑞昌大街上常和王家敲对堂鼓的,他们家掌事的是三房,三房大少爷那叫一个嚣张纨绔,王家和他叫阵,挂了一条那么老长的幌子,可惜叫风刮住半边,藏了一个字,‘连州王氏’只剩下个‘连州王’,若叫那有心的看到,告到官府说他造反,那是一告一个准!这三房大少爷便逮住时机,编排了个顺口溜,我给诸位说道说道——”
“婶子,别买关子,快说!”
“说的是——连州有个善人王,扶危济贫热心肠。
肚里空空,他煮粥汤,袋里空空,他有银钱赏!
若问善人哪里找
瑞昌大街往里走,只瞧那大红灯笼挂房梁!挂房梁!”
“欸唷,这听见的不得把连州王家给吃穷喽”众人便都哄堂一笑,又道:“吃没吃穷,沈姑娘不是知道”
晴秋嗖了嗖嗓子,差点呛住,忙道:“这都是穆家三房那个大少爷闹着顽的,后来被……听说是被他姨娘骂了一通,还亲自登门来给我家老爷赔不是呢,那会子闹白灾,街上几家店铺都有施舍的。”
“这个倒是。”张娘子道:“城西人情世故都比城东要好,城东都是鼻孔朝天的官老爷,那穆家三房,不说那个大少爷,单说那位穆三爷,就是个顶顶善心的人,有他一带头,城西商户们也还都厚道得很,若不是最近那处讨饭卖孩子的太多,我就也去城西谋生了。”
“欸,可惜好人不长寿,他没了——听说是在送粮的路上叫敌人的弯刀活活砍死的!”
“不对,他明明是被火烧死的,他不是护粮官嚒,塌它人要抢粮食,他便防火,连粮食带自己,都烧掉了!”
“可惜他这么个好人,也可惜那些粮食。”
“粮食是可惜,可落到塌它人手上,那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咱们更得完蛋,还不得一年两三趟地南下抢我们!”
说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却见晴秋脸上白惨惨的,忙问道:“姑娘,怎么了你——别不是有什么病罢”
“没有,没有!”晴秋忙很有生气地说道,想了个托辞,道:“我只是害怕。”
“嗐,也是,她才这么点儿大呢,咱们快别说了,反正塌它人被咱们连州人打跑了,那段日子都过去了。”
“都睡罢,我剪灯了,明儿一早都还做活呢!”
“对了,沈姑娘,明儿你要是没处去,和我一道,去我主家撞撞运气。”张娘子隔空道:“那宅邸大得很,比你从前的王家阔绰多了!我瞧着你比那屋里那些大丫鬟还标致体面呢,比小姐也差不离!”
晴秋倒没将她这恭维话放在心里,只随意问道:“您主家是”
“她主家是粮食把头刘家!”众人一齐儿说道。
然后又是一阵嬉笑说话声,晴秋辗转翻身,却听不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粮食把头刘丰年。
尤其是张姨娘故去前这一月,穆三爷远去边关,她和姨奶奶便见天在家里盘算账目,她摸着怀里梆硬的佛牌,漫无目的地想着事……
穆家最后一笔粮食就是买的刘家的,时间仓促,钱又凑不够,三爷主张还卖掉几家铺子,几乎算得上是倾家荡产完成朝廷筹粮的旨意,结果人都牺牲在战场,只剩个空架子穆家,这笔生意,到底谁得利
真的没有幕后推手嚒
……
晴秋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同样的疑问也久久回荡在另一个人的心田,他也转侧不安,夜不能寐。
后晌穆敏鸿买通关系,要见二叔一面,自然是碰了壁,可是他花钱却看到了卷宗,卷宗上说得比晴秋说给他听的更细致,只可惜当初那个矜印的朝奉辞官回乡了——要让赵子琪去查查看,到底是避难辞官还是避祸。
“噶——噶——”
窗外传来寒鸦的叫声,这院子里除了鸿哥儿,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了,院子空落落,鸟儿反倒都来聚齐。
敏鸿便在这嘶哑难听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睛,也算是有生灵做伴儿罢,他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道。
……
*
翌日,晨光微微亮起,有朋客栈的人字号房住客们便都悉悉索索穿起衣裳起来了,晴秋也懵噔噔起身,昨夜她辗转到三更往后,什么时候闭眼都没知没觉,许久没睡过这么冷硬的炕,一动起来骨头疼。
那个虎头娃娃还是趴在她铺盖边,脸上瞧着比昨天干净些,显然张娘子帮他,不,应该是命令他自己梳洗过了。
“香香……一起出门!”
“行呀。”
晴秋拍了拍他的虎头耳朵,翻身下了炕。
热水有限,晴秋不愿跟人在一个盆里洗,就混过去了,拿帉帨擦了擦头发,擦了擦脸,跟着张娘子出门来。
……
张娘子在食肆摊上给自己和虎子买了两碗最便宜的粟米粥,又单给虎子买了一个焦酸陷;晴秋买了一碗肉羹,一张羊肉炉饼。
一快吃的时候,虎子一边吸溜着粟米粥,一边盯着晴秋吃肉羹,简直叫晴秋下不去嘴。
张娘子踹了虎子一脚,瞪着眼睛道:“吃自己的。”
当妈的管教孩子,晴秋才不讨嫌,赶快吃完自己的,她今天也有一场硬仗要打,小虎子,姐姐就不照顾你了!
……
张娘子在刘府的活计是抗谷袋,原本这就是个男人的活,是张娘子跟管事的有沾百八十里地的亲戚关系,又加上她口齿也乖觉,套了个近乎,人家看她孤身一个带娃的女子,便让她试试——这一试,便没下来过。
她今天又找到那老乡管事,把晴秋往他跟前一推,挑眉道:“怎么样,比那屋里的模样不差罢”
管事的啧了一声:“作甚我不纳妾,你又不是知道我家里那婆娘——”
“谁跟您说这个,”张娘子笑道:“您愿意,我妹子还不乐意呢!我说的是您给她谋个活计,她也是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不说当端茶倒水,进屋里给老爷太太扫个地,总不算抹煞您面子罢!”
“哼!”管事的歪鼻子斜眼看了看张娘子,这张口齿从他这里饶过多少好处便嗔道:“你妹子,今儿早刚捡来的你也不自己照照铜照子,你家里生得出这样的妹子嚒!”
这话说得,别说张娘子,连晴秋自己都失笑起来。
那管事的横了她一眼,挑挑眉。
晴秋便做了个福礼,垂首道:“奴婢秋容,给您老道福。”
嗯,瞧着是那么个意思。这管事的乜眼仔细打量着晴秋,见她虽衣着简陋,但身量匀称,面皮细致,眼睛不乱瞟,嘴里不多话,这就是当一个侍女的好处了,显然是受过调教的,也不知道这张娘子走了什么运道,撞上了这么个妹子!
也就是我好心,要是碰上别人,早把她发卖了——管事的腹诽,心里虽觉得晴秋不错,面上却冷硬得很,叱道:“一张嘴什么味儿,这是刚吃了多少羊肉王嬷嬷!”
他喊着人,不大一会儿便有一个胖墩墩的妇人走来,那管事指着晴秋,一挥手道:“去,带她拾掇干净,找秋芳,就说给安排个差使!”
“好嘞!姑娘,跟着我来罢……”
*
晴秋很不好意思地对这位王嬷嬷道:“劳您受累,我早晨刚吃了一张羊肉炉饼。”
“嚯,您是有钱人,还有羊肉炉饼吃呐!”
这话噎得晴秋没话说,她便知道这位王嬷嬷和先刚那位管事的大约背地里不对付,今天这一遭可能是白来,不过她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她悄悄拧着头,四下里环顾,这就是粮食把头刘丰年的内宅啊……
“别乱看!”王嬷嬷后背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忽然扭过头叱了她一句,晴秋忙躬身。
她们顺着二门一直往里走,走到夹道拐进一个角门,来到一个满是丫鬟嬷嬷的地方,晴秋打眼一瞧,便知道这里是类似穆府的下人房。
恰好,这府里下人房也有个刘嬷嬷——“刘嬷嬷,这是张管事让带送进来的一个丫头,说是让你看看,给寻摸个差使。”
那刘嬷嬷踩着门槛剃着牙道:“这老张也忒没谱,什么猫儿狗儿都往里头塞,眼下又没牙保,如何把一个生人往家里领”
“我就心里说话呢,”王嬷嬷笑道:“那我带出去喽。”
晴秋正要跟着王嬷嬷离去,却听刘嬷嬷高叫一声道:“慢着!等会儿,”她拍了个手掌,嘀咕道:“才想起来,这还有个缺呢。”
王嬷嬷转身看着刘嬷嬷,晴秋也看着她,刘嬷嬷拉着晴秋,上下仔细看了看,不住点头,笑道:“姑娘芳名”
“奴婢沈秋容,见过刘嬷嬷,给您道福。”
“不错,声口也好听,口齿也不错,还大方!我最烦那些腼腼腆腆话都说不利索脸就红得猴屁股似的女伢子,你很好——我给你寻摸个好差事怎样”
晴秋眨了眨眼睛,这话听起来可是不妙啊。
“但凭嬷嬷吩咐。”
“好,顺儿,顺儿过来,带……秋容去栉沐梳洗一番,再换了衣裳,”她仔细叮嘱:“好好查查头皮发缝,别有虱子,然后带去给春谷,就说这是新送来的丫头,让少爷看看满意不”
顺儿闻言,抬头瞧了瞧晴秋,颔首道了个是,又朝着晴秋摆手,“跟我来罢。”
少爷
晴秋还在发怔,先刚刘嬷嬷话里的意思是伺候刘家少爷她是听闻刘家有一个少爷的,在姨奶奶口风里,那是个比澍哥儿还混,比鸿哥儿还狂的公子。
“你怎么呆着不动”王嬷嬷拍了拍晴秋肩膀,凑趣笑道:铱驊“真真是出门见喜,姑娘一来就升发,往后有了好果儿别忘了王妈我呀!”
晴秋敷衍笑笑,提步跟着顺儿走了。
……
录事参军衙门。
新上任的长官叫何桂,年逾四十,留一圈美髯,听见门房上回禀已故护粮官穆道勋的长子来求见,便叫等了一个时辰,才叫进。
……
“果然虎父无犬子啊!”何桂拍着穆敏鸿臂膀,一脸赞许道。
“您夸奖了,世伯。”穆敏鸿也趁势攀亲,他本就是一路花钱打通的关卡,所以这声世伯叫起来也是响当当不亏心。
“我常听老上峰说起你,他很是喜欢你这个女婿呀!你回来见过他了嚒”
“尚未,这两日家里事忙,晚辈是想着等事情落定,再去赔礼不迟。”
“你应该早点儿去看看他,如今你已失了亲父,欸,失去父亲的滋味本官也晓得,那时候本官还没你大呢——孟老总归算是你另外一个父亲,这世上,父亲缘分难得啊!”
上一任的录事参军正是孟仲轩,穆孟两家结亲过文定,这些官员当初都是送过礼吃过饭的,何桂当初还只是军中一个提辖,和孟参军压根说不上什么亲密话,更遑论听人家说起自己未来女婿。
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嚒,他花钱买门路,现如今这好大佳婿,还不是回来岳翁都没见过,就巴巴地跑来打点自己
他可得好好替上峰教训教训他。
……
敏鸿耐着性子听这新上任的录事参军长篇大论好为人师,强压下心里的不耐,终于等他话落,觑着个缝儿,忙道:“所以晚辈就是来请教,当初是谁下的钧令让我父亲前往莫尔道大关护送粮食的呢”
何桂噎了一下,他刚刚明明说穆道勋粮食筹措得好,孟老脸上也有光,你要更争气,怎么话锋一转就扭到这上头
他嗖了嗖嗓子,高声道:“还有谁,自然是朝廷下的令嘛!”
“朝廷远在天边,焉能知道一个连州粮商的名号或许有没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呢”
“没有,绝对没有!”
“那这事稀奇了,我父亲又没官衔在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粮商,朝廷不让他好好在连州城筹措粮食,偏指派他护粮这不是金弹子打鸟,得不偿失嚒!”
“你也不要这样说,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嚒,我们这等下官,如何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何桂眯着眼睛说话。
穆敏鸿心里冷嗤一声,内情,看来真的是有内情,只是眼前这癞蛤蟆专吃钱的,看来那两枚生金锭子还不够……
“晚辈瞧您这方砚台不错,”穆敏鸿拿起何桂桌案上一方砚台,何桂双眼放光,忙高声道:“侄儿喜欢,世伯送你,来来来,放匣子里,你拿走,勤于学务是好事!”
穆敏鸿将那砚台匣子随手掖进袖里,又从袖中掏出一物来,轻声笑道:“侄儿这个您留着磨墨。”
何桂呵呵笑着,忙把眼前这物掖进袖里,喜得合不拢嘴。
穆敏鸿附耳过来,道:“不知世伯有何指教”
……
穆敏鸿从录事参军衙门里出来时,已过了晌午,头顶上明晃晃的老爷儿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闷头站在那里,晃了好一会儿神。
忽然腿上被撞了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个带着虎头小帽子的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跑狠了撞上自己。
“唉哟!”那娃儿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穆敏鸿以为他要哭,没想到他只是连忙在地上摸撒寻找,终于找到一颗石子儿,捧在手里吹了吹——原来他在丢石子儿玩。
敏鸿把这娃儿扶起来,只听当空一声怒喊:“虎子!”
这娃儿答应一声,拧着屁股跑了,敏鸿想摸摸他头上的老虎耳朵都来不及……
那娃儿跑到街对角,一个壮硕的妇女拧着他耳朵,隔着大街都能听见那个叫虎子的小孩儿嚎啕的声音。
穆敏鸿驻足看了半晌,等到他们拐进墙那边,才回神。
忽然,他想起什么——那处是刘丰年的宅子。
他眼神微眯,复又垂下。
……
何桂今天罗里吧嗦一堆,除了掏钱买的内情不做真假需要再审视以外,还有一句话,让穆敏鸿上了心。
他的确应该去一趟孟府。
……
第73章 孤鸿影(二)
从孟府一出来, 穆敏鸿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会儿觉得肩上蓦地一空,一会儿觉得沉甸甸的迈不动腿,不过脑海中都是临走时孟老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其实, 解你心中之惑, 不在你二伯身上, 也不在连州——老虎滩, 你去过嚒”
老虎滩, 他是知道父亲在那里经营盘桓十数年的, 而且那里还是霍帅司的地盘,他们家在那里有地, 有林场, 而且那里离着葵乞很近,每年父亲都要从这里往东去葵乞收猎物。
这难道就是关窍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深深思索着,不过在外人看来, 尤其是孟府小厮们来看,这还没拜堂的新姑爷怎么瞧着呆愣愣的
正发怔着,街上响起哒哒马蹄声, 敏鸿倏地抬头, 却见孟青骑着马疾驰而来,见了他, 立刻翻身下马,然而下了马, 却举步犹疑起来, 愣在原地不动。
敏鸿见了他,刹那红了眼睛, 上前两步扯了他就走,门上小厮们见了,忙要上前助阵,孟青摆了摆手,又指指马儿,示意栓好马就好。
……
穆敏鸿攥着孟青脖领子,一直走到东墙根底下,才放开。
却是半晌没说话。
孟青吐出一口气,道:“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穆敏鸿撇了撇头,还是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来,就是怕我告诉你……结果。”
“所以你是亲眼看见了”
“伯父关上粮仓大门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了……事后我醒来打扫战场,”他望着鸿哥儿的眼睛,几乎说不下去,可是身上的铠甲和担子让他必须说下去。
“你父亲和护粮役夫们为了不叫敌人得手,准备了许多桐油,莫尔道大关粮仓几乎化为灰烬,只剩下断壁残垣,连……衣冠残片我都没收敛到……”
穆敏鸿抿紧唇角,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懵,他想着也许别人说的对,他这几天的确太累了,孟青说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
“我没脸见你,鸿哥儿,你要怪就怪我罢,千万别把这份痛苦憋在心里,是我没把伯父护住,亏我当初还有脸跟先姨奶奶保证,说要护伯父周全……我枉为带兵将军,我——”
怎么没死在莫尔道大关,孟青咽下了这句容易勾起对方难受的话。
穆敏鸿摇了摇头,吐出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其实他知道并不能怪孟青,战场上敌情瞬息万变,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可他一想到自己父亲在战场上连把刀弓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
我们穆家,是造了什么孽嚒
是我太不肖了嚒,老天爷应该带走的是我呀!
……
穆敏鸿幽魂似的游荡回穆家,孟青隔着两箭地远远地送着他,只道看见他进了家门,才扭身回去。
这厢不表,却说敏鸿回到家里,冷锅冷灶,他也顾不得叫个闲汉替他买些吃食果腹,一头扎进书房,找那日晴秋给他的账本——老虎滩,老虎滩有什么秘密呢
渐渐的,他翻阅账本的手慢了下来,翻抽屉找出个算盘,噼里啪啦算起账来——果然这账目有问题,自打从去岁入了秋开始,父亲便开始筹措银钱买粮,买粮卖粮的数儿加起来,总差着很大一笔数目——算算竟有十万石粮食!
原来这就是姨娘要告诉我的嚒
正想着,便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因他家里目下连个随从小厮也没有,自然没有人通报,他忙把账本掖进怀里,出来一看,竟是——
“吕叔叔”
是连州藩军首将军吕飞,正从香案上捻了香,往灵棚前拜了拜,复又转身对他道:“回来了,前时我来看你姨娘,她还念叨你来着,盼着你回来呢!”
敏鸿眼睛一热,愧疚道:“我都没来得及见我娘一面。”
吕飞拍了拍他肩膀,他当年还跟在霍存山身边时,就和这孩子打过不少交道,很有眼缘,因此见他这幅模样,也很是心有戚戚。
于是便端起长辈的款儿来,责问道:“你既然回家,不忙着给父母主丧,如何还把灵柩摆在院中,等什么呢,入土为安不知道嚒”
敏鸿闻言冷嗤道:“纵然入了土,可是若有冤不昭,有屈不诉,如何能安”
吕飞闻言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心思犯拧,你父亲的事我们都知道的,等外头的仗都打胜了,我会做主替你父亲请功,他是为保护粮草牺牲的,陛下定会嘉奖封赏,这个你不用担心。”
“晚辈自是不担心这些,树的影子人的名字,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慢说京师里的陛下,就是满连州城人,谁不知道呢嘉奖与封赏,与我穆家不是什么罕物。”
这话口吻也忒大了,敏鸿并不是存心要这样讲,不过都是他的手段,显得鲁莽些,总会叫人放下心防。
果然,吕飞拍着他肩膀笑道:“小子,你也就是在你吕叔面前说这个,但凡是别人跟前说这些,必定告你个犯上的罪——过刚易折,孩子,别太傲气了。”
穆敏鸿也扯了扯嘴角,牵出个笑模样来。
“不知叔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喔,祭奠一下你父母,顺道儿瞧瞧你。你这家里还真是人丁零落啊,一个随从都没有,这可不行,鸿哥儿,这家业你可要担下来——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再往外兑铺子了,你这样,叫你父亲泉下有知,该当如何”
敏鸿才不信吕飞前来只为祭奠之语,在晴秋的禀告中,明明姨娘那天是见过他的,还说了二伯能平安无事的话,想来也是他送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惦记我们家,还有二伯呢
难道真是只因为旧情
敏鸿忖了忖,滴水不漏地回道:“兑铺子自然是卖钱还债,就算父亲泉下有知,也怨不得我,他自己还卖房产地契筹粮呢,何况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是不能坐视欠款不理,否则岂不污了他老人家一世仁名”
吕飞笑道:“若是这样,那也罢了。你父亲的确也有一笔钱是欠着连州府的,不过当初都仓粮库筹粮的钱,连州府也没有全付清,这笔账目繁杂得很,你若有空,拿着我的名帖去仓司衙门,和他们好好对对账。”
敏鸿打了个揖道:“多谢吕叔照拂,晚辈感恩不尽。”
“咱们叔侄,说哪里的客气话,”吕飞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父亲或者姨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们家在老虎滩还有一门生意呀——”
他紧紧盯着穆敏鸿,唯恐漏看了他面上可能会泄露出的马脚。
穆敏鸿哪里不清楚他的盘算,胆子也大,心说我诈他一诈,便做疑惑状,“叔叔说的是林场那不是制军械的嚒,您门清啊——这份产业回头我也得兑出去,您有路子,替我说和说和。”
“你小子,拿叔叔我当掮客了,我不是说这个。”
“喔,那您说的是——粮窖”
粮窖两个字吐出来,穆敏鸿果然看见吕飞眼睛微眯了眯,脸上浮起他常带着的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便知道赌对了,果真诈了出来。
“谁跟你说过的粮窖”
“我姨娘啊。”
“欸,可说的,还得是姨奶奶,留了后手,你父亲——”他一顿,又讪笑了笑,直抒胸臆,道:“既然挑明了,叔叔也不拿你当小孩子,也不跟你说暗话,这粮窖干系重大,关乎着老虎滩的生死安危,甚至是塌它葵乞和我们大靖三国纷争的关键所在,这么个国之重器,你一个……你一个小老百姓手掐把拿地攥着它做什么会招来大祸的,何妨叫叔叔替你分担。”
“即是我家的东西,房屋地契写明了,便是天皇老子派兵来,纵然夺去,也受天下人指摘,我家的就是我家的,何况这是我父亲的遗志,又况且,我还在等一个人。”
他看着吕飞,那个眼神就好像看得不是一位边疆大吏,而是一个随便贩夫走卒的人。
“你!”
吕飞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他原地转了两步,说实话,眼下到了他这个地位,真要拿捏这个小子,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他如今尚且还不是连州城真正的一把手,那些霍系军官,并未全部收在他的麾下。
而老虎滩粮草,就是当初霍存山布下的一招妙棋,他迫切想要在老虎滩开战,但是没有粮草支援,如何能行
眼下连州城的粮食价格都快高到天上去了,再迟迟没有粮草,朝廷也会派人命他平籴粮价,届时他哪里找一个穆道勋来,替他把事办妥帖
想到此,吕飞面目又和蔼了些,拍着鸿哥儿道:“想当初,你父亲带你来帅司府玩,才这么点儿大,那天你带回家的蹴鞠,还是叔叔送你的,怎么着,这么些年就光记着霍帅司,不记得叔叔我的好呀!”
敏鸿忙道:“这是哪儿的话,侄儿想孝敬叔叔还没门路呢——其实那座粮窖——”
“怎样”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座粮草于我,却也真是烫手山芋,若是交道叔叔手里也不错,只是要拿钱买。”
“买”吕飞瞠目,怒道:“穆敏鸿,你这小孩儿不要信口开河,你可知道十万石粮草那得是多少钱”
穆敏澍心说果然是十万石粮草,于是耸了耸肩,轻飘飘道:“一百万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连州府哪里有那么多钱”
“叔叔,咱们也多年没见了,我想你并不知道侄儿的脾性——我和我父亲不同,他宅心仁厚,我却是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得很!若不同意,我便子肖父志,一把火烧了粮仓!”
“你!你真是不可教也!”
“叔叔也该考虑一下我们穆家如今也是欠债累累,再做赔本的买卖,恐怕是连门框都叫人摘了去。不过,叔叔要是为难,我也不难为您……”
见他话里有缝,吕峰忙道:“你待怎样”
“我二伯是因何被下了狱,那张卖给塌它的文契到底是谁家的,谁在幕后栽赃穆家我父亲一介布衣,本可以在连州为前线筹粮,发挥效用,为何却要他千里迢迢送粮到边关他身无所长,是能杀敌还是怎样”
吕飞挠了挠头,这小子,他是真没看走眼,几句话把他问得几乎噎住。
“你还查这些做什么”吕飞摇了摇头,道:“实话跟你说,侄儿,自打你霍叔被请进了京师,叔叔我已经是连州城第三个长官了,前头两个都当了卖国贼,你瞧见下场没有喔,你没赶上趟,叔叔告诉你,他们都死了!连州官场盘根错节,即便是我,也转圜不开,你父亲和你二叔的事,我是知道些,可是这些内情你知道了,与你无益,那上头的人直通——”
他比了比南边,穆敏鸿意识到,那是京师的方向。
他瞳仁狠狠一缩,复又平静道:“那边的人,我暂且放过,连州的人,我要知道。”
“欸!”吕飞长叹一声,道:“好罢,你近来些,叔叔都告诉你。”
……
城东,刘宅。
“大少爷回来了!”外头小丫头喊了一声,屋里几个大丫鬟们立刻都动了起来,有拿替换衣裳的,有倒茶的,为首的那个使唤晴秋道:“快,绞热手巾来!”
说话间,便见一个年轻公子从花园子那头踅过来,晴秋瞥了一眼,还没瞧清模样,便立刻去绞了热手巾,正要递上去,却被一旁丫鬟劈手夺过托盘,径自凑上前去。
晴秋乐得脱手,便错了错步子,站到边上,不想眼神与一位妙龄美妇的撞到一起,她忙躬身,这是刘家大少奶奶,刘骥春的夫人。
刘骥春一路行来,叫人伺候着擦了手脸,换了衣裳,吃了热茶,大少奶奶正好也出来,接过丫鬟手中的外衫,亲自给刘骥春穿上,笑道:“这么着忙,可是有鬼撵你”
“嗐,别说了,小爷烦着呢!”刘骥春挥挥手,挥开一众丫鬟,敷衍大少奶奶一句,便提步往明间里走,路过落地罩,看边上站着个生面孔,停住了脚步。
晴秋知道他这是在瞧自己,可是主子不问,奴才是不兴抬头和说话的,便垂首福了一礼。
“新来的”
没人说话,还是大少奶奶跟进来,道:“是呀,前儿有个丫头不是打碎了茶盏,叫你撵出去了嚒,这房里原本就是四个大的四个小的,如今告个缺,刘嬷嬷可不是填补了人进来。”
刘骥春漫应一声,也没抬眼,只问道:“底细查过了”
大少奶奶心里啐了一下,她正烦着呢,哪里管这些,便道:“若要进门,自然是查过的。”
刘骥春便点了点头,大少奶奶招呼晴秋,道:“你过来,给少爷斟茶。”
晴秋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不敢违命,忙斟了一碗茶来。她泡茶斟茶功夫全系张姨娘所教,自然是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那大少奶奶抿了抿唇,见这侍女行动婉约皆在众丫鬟之上,却也守规矩,没那副媚眼乱飞的狐媚相,这才放下心来。而刘骥春也趁着接茶碗的功夫,瞧了瞧晴秋,唔,是白净秀气了些,但也忒寡淡,便索然无味地“啧”了一声,让放下茶碗,再挥挥手把人打发了出去。
整个屋子里的丫鬟见状都松了口气,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
刘骥春在少奶奶屋里敷衍了一会子,便让二门上的小厮叫走了。
书房里。
“大爷,小的在穆家街对过安排的哨子回报,今儿一早上吕将军去了他们家!”
刘骥春闻言,随意道:“那个吕飞是穆老三的旧友,他一蹬腿升天,人家去吊唁,没毛病。”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奉茶的小丫头,虽说寡淡了些,但这会子仔细回味,还挺禁得起咂摸,尤其那股桑眉搭眼的劲儿,还真有些令人驰往。
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
“好了,从今起,你就去书房伺候,书房的规矩大,你要谨言慎行,什么话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都教你了,若是一有犯错,咱们府上规矩可是大得很,先打一顿,没死就撵出去!”
晴秋忙对着大丫鬟躬身应是,心说这刘骥春是怎么了,忽巴拉点她的名到书房伺候
还是说,这是大少奶奶的主意
她才刚来不久,还摸不透这里主家的脾气,又叹了口气,这偌大刘府,进来容易,出去届时该怎么着呢难道真给他们家再当十年八年奴才她可是一万,十万个不愿意,而且,想探听点消息,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不过,书房嚒,也许探听到的会更多些晴秋漫无目的地想着,又摇头失笑,就刘家这位大少爷模样,一天能进一趟书房也就不错了。
……
果然正如晴秋所料,一整个后晌,刘大少爷都没迈进书房一步。
晴秋也谨遵侍女职分,除了洒扫门窗炕几,台面上凡是纸笔册子,一概都没挪没动,洒扫完了便杵在花窗底下,名为侍立,实则是偷懒儿晒太阳。
而这一切,也全都被刘骥春手底下的小厮全部看在眼里,并报给刘骥春,刘骥春狐疑的心也消失了大半,便没将这侍女继续放在心上,毕竟总归是自己囊中之物了。
……
正当晴秋觉得安稳无虞时,谁料刘骥春便吃醉了酒,叫两个小厮架着,醉醺醺摔进了书房。
“别愣神,快来扶着大少爷!”
晴秋忖了片刻,才扎着手走来。
那两个小厮惯会讨刘骥春的乖,自然知道他这一醉是何意,都嘻嘻笑一声,撒手走了,“姐姐多照顾些大少爷,我们粗手笨脚的,就先下去了。”
晴秋慢了半拍,回过味儿来时已经被刘骥春抱在了怀里——他自然是没有全然醉倒的,不然怎么调弄女人呢,只是他没料到,这女人力气竟这么大,拧巴拧巴,竟叫她挣脱了!
晴秋揉了揉臂膀,先刚她可是使出了推车拉货的力气,刘骥春却像是清醒了一般,擦了擦唇角,邪笑道:“看不出来你劲儿挺大,够味儿!”
说着,便起身猛地扑了过来,一般这时候,刘少爷也有经验,多半是半推半就了,果然怀中女人停了一停,笑道:“大少爷,您先别着忙,奴婢扶您到床上,再去叫一碗醒酒汤,您喝了醒醒神。”
“喝什么,就这么弄,最爽快了!”
“……您是爽快了,明儿早晨天一亮,您不认账,奴婢可怎么是好”
“调皮,”刘骥春醉醺醺的嘴贴上来,晴秋屏气凝神,没忍住一巴掌甩他脸上,奈何刘骥春到底喝了酒,不觉吃痛,反而嘻嘻笑了一声。
疯子,晴秋啐了他一口,把他放倒到书房那张榻上,疾步开门跑了出来,直跑出一箭地,才意识到走不了,想了想,扭身又返回内院,去找大少奶奶。
那大少奶奶自打进了门,才知道所嫁之人是什么脾性,都练得眼不见心不烦了,却没料到竟有个侍女把大少爷丢下,叫自己进去的,诧异地呆了呆。
“大少奶奶,奴婢抬不动大少爷,您快派几个嬷嬷,把大少爷抬进您屋里去罢,他吃醉了酒,正打鼾呢。”晴秋忙道。
大少奶奶才回神,忙让自己两个奶嬷嬷去书房,把刘骥春架回来,又冲晴秋笑了笑。
晴秋便好似得了什么圣旨似的,竟指挥起满屋丫鬟:“咱们也都该忙自己的罢,姐姐们去拿香胰子,我去烧水!”
……
少奶奶便回了房里,那刘骥春本就是半醉着,后又惊了风吹上头,又多添了几分醉意,如今正心痒难耐着,恰好大少奶奶进来,温柔小意伺候他,便一把搂住了她,口里胡乱喊着心肝之语,大少奶奶也温存了些,不似往日瞧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起来。
却说这二人起了事,其余丫鬟自然都躲懒回去歇着了,晴秋却依言烧了一桶水,提着放到大少奶奶房门口,再蹑手蹑脚退出来。
也罢了,再待一宿,明儿跟大少奶奶讨个请,找个籍口出去,就说往家里送东西,就此别过罢……如此想着,只觉得房顶上瓦片擦擦的声音,疑心是猫,抬头看时,却见房顶上赫然站着一个穿夜行衣的贼人!
她倏地捂住口鼻,生怕呼吸都动静过大,惹得杀身之祸。
一弯浅月挂在天上,四下里都是濛濛光亮,院子里各屋都点着灯,却鸦雀无声,只有偶尔刘骥春和他夫人弄那事流露出的些许声响。
既然漏了行藏,所来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纰漏,只见黑衣人连脚踩数下,利索地从房顶上翻身跳下来。
倒是好俊的身手,也不知是不是太过于吃惊,晴秋仍有功夫细想着,只是扎眼的瞬间,这夜行大侠便来到她跟前。
嘶——晴秋瞅着这人身形,怎么,这么眼熟
而来犯之贼照着昏暗灯光,也瞧清了晴秋模样,一时怔在那里!
心思电转,晴秋一把拽过他,猫着腰躲进花园,四下里探听,亏的是大冷夜的并无人走动,便比了个噤声,拉着那人往内院外一处走去。
……
看着满室书柜陈设,鸿哥儿一摘面巾,问道:“这是哪儿”
“您都不知道是哪儿,您就闯进来”晴秋摇摇头,“这是刘骥春书房。”
鸿哥儿便在书房里翻翻捡捡起来,晴秋起先还想叫他别动,后来想着,算了,就当刘府果真遭贼了罢,还替他点了灯。
“你怎么在这儿”鸿哥儿一面翻拣,一面问晴秋,心里还腹诽,这家伙的书房全都是春图画本子,哪里有什么正经玩意,呸!
“我……”晴秋噎了一下,才道:“我出府没地方去,自然也要换个东家。”
“那真是不幸,今天你没有东家了。”
穆敏鸿停了手,提步就要开门出去。
晴秋一把拉住他,忙劝道:“祖宗,您是冲撞了哪门子邪祟,怎么干起这个营生这是闹着顽的,你知道这府上有多少家丁小厮就算你得手,你自己也折在这里,值当的嚒!”
穆敏鸿不为所动,晴秋脑瓜子嗡嗡的,赶紧又想了想,哄着他道:“奴婢知道,您万万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刘家怎么着您了……难道是您查到——”
她原本是想哄他说出缘故,忽然见鸿哥儿重重喘了两口气,眼眶霎时就红了,她也顿时明白过来,呐呐地撒开了手,喃喃道:“难道是他害死了老爷,是他指使人诬陷二老爷通敌叛国”
“那张卖给塌它十万石粮草的文契就是刘家的,而诬陷二伯的,就是刘骥春,买通商会让我父亲送粮的,也是他!”
晴秋狠狠咬了咬嘴唇,这会子不论什么天理王法,连她自己都想翻身回去一匕首了解那天杀的!
可是,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她一把攥住鸿哥儿的手,拦住道:“你不怕老爷姨娘心里难过,你想想容姐儿,她该怎么着啊你好好的不要折了进去!”
鸿哥儿颤了颤,终究没有动作。
晴秋吁了口气,知道总算劝住了他,正要把他往回撵,却听外头小厮喊了一声:“大少爷”
原来是他半夜起床解溺,见窗户边一男一女对站着的影子,以为是还没成好事,便关心了一句。
晴秋扭头看了看窗外,忙紧贴鸿哥儿,扬声喊了一句:“啊……不要啊……大少爷……”
鸿哥儿见鬼似的瞪着晴秋,晴秋拽了他一把,窗户上,俩人的影子又贴在一起,那小厮便以为刘骥春得了手,嘿嘿笑了声,又迷瞪着走了。
“解释起来说来话长。”面对鸿哥儿疑惑的眼神,晴秋尴尬地笑笑。经过这么一遭打岔,穆敏鸿浑身沸腾的血液仿佛也冷了下来,头脑也清醒了,狠狠吐出口气。
晴秋见他这模样,便知道鸿哥儿已经想通了,忙道:“闲话少叙,这是是非之地,您也是是非之人,赶快走罢——您怎么来的”
穆敏鸿心说当初私铸□□的贼窝我都去的,区区刘丰年的家,却见晴秋满面愁容,是真的担心自己,不免心里一宽,拍了拍自己胸膛,意思是他自己有主意。
晴秋吹熄了蜡烛,二人又在黑暗里等了等,四下里静悄悄的,晴秋忽然背着鸿哥儿,转过身去,解开衣襟,从最里层拽出个帉帨——这也是先刚那刘骥春唐突她时,她不敢狠命挣扎的缘故。
她拿出那枚佛牌,递给鸿哥儿,道:“这是姨奶奶走时交代我看好,在关键的时候给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关键的时候……可能就是眼下罢,你收好了,万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知道嚒”
黑暗中,鸿哥儿摸到了这张佛牌,心脏陡然跳快了许多,天可怜见,原来是这个!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苦苦索求的粮窖钥匙,竟然在晴秋这里。
“劳烦你了,晴秋,你为这个家做了许多事,我们都欠你一声谢谢。”
听着这话,晴秋无声笑了笑,觉得哪怕今天吃了再多苦,也是值了。
……
晴秋也不好再让鸿哥儿久等,生怕刘骥春完事以后还能晃晃悠悠回书房,便趁着四下里无人时,带着鸿哥儿往外走——走着走着,就是鸿哥儿领路了,他比她自己还认这座宅邸。
看来还真的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晴秋心里腹诽道。
穿花园过围廊,走到后院院墙,却见鸿哥儿吹了个鹧鸪哨,墙头外便冒出一个人来,照着月亮看,竟是赵子琪!
那赵子琪苦笑道:“唉呦,哥儿,你也忒慢了些——得手了没”
鸿哥儿摆摆手,又招招手。
赵子琪知道他没得手,笑了一下,小声嘀咕道:“我就说您着了魔似的,别来罢——哟,这不是晴秋姑娘嚒,怎么有缘千里在这处相会”
“能不能出去说”鸿哥儿道。
赵子琪嘻嘻笑了一声,放下根绳子,晴秋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觉得肋下一疼,原来是鸿哥儿把她掐了起来,并道:“抓着绳子,上!”
她糊里糊涂就上了墙,鸿哥儿在后退又推了她一把,再往上时,赵子琪一搭手,把她拽上来,等晴秋回神时,已然在刘府外头了!
“我出来了!”她小声欢呼着,“天爷,我竟然出来了!”
赵子琪嗔道:“既然这么高兴,当初怎么还进去了呢!”
鸿哥儿也翻身出了来,闻言道:“不兴人家换个东家”
赵子琪和晴秋对视一眼,都能说笑了,那定是转圜过来了。
殊不知,穆敏鸿此刻已经做下了决定,既然不能直不隆冬杀死刘骥春,那就堂堂正正让他灭亡——比死还痛苦的灭亡。
*
大路朝天,是各走一边,还是
赵子琪看着晴秋,又看一眼鸿哥儿。
他们来时是两匹马,鸿哥儿问赵子琪:“有钱嚒”
赵子琪从兜里摸出一把银锞子,鸿哥儿接过来,递给晴秋,并道:“回家罢,回你自己的家。”又对赵子琪嘱咐:“你送她,把她送进家门再回来。”
晴秋摇摇头。
看着鸿哥儿一脸不容拒绝的模样,赵子琪推推晴秋,劝道:“也罢了,就先回家,有什么事等我们这边安定好了再说。”
“我倒没别的事,”晴秋道:“只是想替姨奶奶嘱咐两句,千万保重自个儿,还有别忘了容姐儿!”
“不会忘的,我省得。”鸿哥儿说着,又把红缨交到晴秋手上,“红缨你骑走罢。”
这是什么意思
晴秋看着红缨,枣红马似乎是心有所感,大脑袋一直蹭着鸿哥儿。晴秋疑心他要犯傻,这分明就是在托孤。
鸿哥儿大约看出她的担忧,摇头道:“都放心罢,我自有章程。”
“走罢!”赵子琪见他们拖拖拉拉的,说道。
这就是一条犟驴,从前姨奶奶的话也是捡着听呢,遑论她的……晴秋翻身上马,驭着马儿离开。
走了一会儿,她和红缨都一齐回头,黑黢黢的夜里,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鸿哥儿正走在月亮底下,踽踽独行。
第74章 孤鸿影(三)
晴秋和赵子琪各骑着一匹马, 穿过城郭外一大片一大片叫不出名字的密林、坟场、小径,路过沿途各村坊的祠堂,一路向月色更浓处疾驰!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 放空钟……”[注①]
赵子琪不算悦耳的歌声传彻在空旷的寒夜里, 引得一片寒鸦与野狗此起彼伏的吠叫。
……
“晴姑娘, 你记得路嚒”赵子琪拍马赶上来, 手里提着一盏羊角风灯。
“我以为我忘记了, 没想到一走过来, 竟全记着呢!”晴秋骑在马背上轻快地笑说:“小时候我就跟我爹爹一块出来给商号拉苁蓉,他驾车, 我压车, 有时候还逮着机会驭马!”
“怪道你骑术不赖哩。”
飞驰在路上,晴秋只觉得万物的影子都被甩在身后, 她以为这条十年没走过的路她已经忘记了,没想到, 竟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觉着,连路上一块土坷垃都还记得!
从前, 每每想到回家, 总是诸多踟蹰,可是如今真格儿的走在路上, 却又焦急起来,只觉得还不够快!
“驾!”
赵子琪坠在她身后, 摇了摇头, 从前姨奶奶跟前老成持重的大丫鬟,如今放马跑在夜路上, 倒跟撒了鹰似的。
……
直走了两个时辰,夜更加深了,晴秋也冻得打起哆嗦,她忽然在一片山坡上勒紧缰绳。
近乡情怯。
晴秋头一次明白这个滋味儿。
枣红马红缨颇通人意,临时主人只是手搭缰绳向后一勒,便停下前进的步伐,低头啃噬起石头缝里的枯草叶子来;晴秋端坐在红缨背上,望着前方出神;赵子琪从后头赶上来,手里提着灯,搭眼一照,见前头不远处正有一座土坯院落,瞧不清门面,只隐隐约约看出院子外种着棵大柳树。
“那是你家”
晴秋点了点头,又犯起踟蹰来,“大半夜的,先不进去了,等鸡叫再叩门,您先回去,太冷了。”
“我回去算什么事送佛送到西,况且鸿哥儿也交代了,叫我看着你进家门嚒。”赵子琪把手里的灯递给晴秋,笑道:“长久不回家的人都这样,怕什么那家里都是亲娘老子,又没老虎咬你,外头却是不能待了,本就走了这么远的路,再不进屋里暖和暖和,人都冻坏了。”
是啊,他说的没错,都是我的亲生爹娘,怕什么呢。晴秋腿轻夹马腹,红缨便立刻抬起四蹄,哒哒的往前走了。
……
“爹爹、爹爹!”
晴秋一面叩门,一面叫着,屋里黑洞洞的仍无光亮动静,四邻的狗却都被惊醒,一阵旺旺的犬吠。
不大一会儿,只听见里头木门吱呀一声,院里有人喊了一句:“谁呀”
晴秋忙道:“是我,秋容!”
便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大门门栓嘎吱嘎吱卸了下来,门也顺势开了,晴秋提着灯的手都忘记举起来,照着濛濛的月色,看见门后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是井岩”
沈井岩眨着眼睛看着晴秋,晴秋离开家时他才只有六岁,印象早已模糊,诧异问道:“是二姐”
“欸!”
井岩一拍大腿,笑了一声:“你回来啦!我告诉大去!”
他幼时因有算命的说他命里本不该是这家的娃儿,所以从出声起便从未喊过爹娘,一直都叫爹叫大,管娘叫姐。
井岩连忙跑回屋里,沈老爹本就听见外头有声响,当下便下了炕,不一会儿便趿拉着鞋出来,不可置信地道:“是容儿回来了”
乡下人家爱惜油灯,一到夜里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今夜月亮也不大,沈家人都睁大着眼睛看着来人。
晴秋牵着红缨走进院里,提着风灯,笑着答应一声,“是女儿回来了,这大夜里的,把您吵醒了。”
“唉呦,你说这个话,我是你爹爹呀,”沈老爹声音里难得带着哽咽,“快进屋,冻着了罢”
晴秋摇摇头,这会子井岩已经进屋里把她娘叫醒,她娘是小脚,身子骨又不好,强挣着披衣裳下炕,她大哥沈天赐也打着哈欠出来,率先“嗬”了一声,睁大眼睛道:“二妹子回来了!”
“秋容!”她娘嘶哑地喊着。
“快先进屋罢,娘你先回炕上。”夜冷风紧,不能一一厮见,晴秋看着井岩,道:“小弟你去把厢房的炕扫一扫,烧壶热水,留这位赵大哥歇一宿,——爹爹,这位赵大哥是送我回来的,留他歇一宿明儿再走罢。”
“要的要的。”沈老爹忙打着揖道。
井岩便赶着去收拾厢房,赵子琪忙推拒道不用,乡下人盖房子不易,虽说这里叫石头村,但据他所看,住的房子都还是夯土垒的,这么两间小房子挤了一家子人,还能听见从西屋传出来小孩子啼哭声儿,如何能挤得下他
晴秋歉疚地看着赵子琪,赵子琪摆了摆手,翻身上马,晴秋连忙把灯给他,又说:“您受累,把红缨也带回去罢。”
“这可不行,这是鸿哥儿要托你照顾的,何况那府上连个小厮也没有,他自己忙起来饭都吃不上,红缨跟着他连草叶子都啃不着。”
也是,晴秋便点了点头,小弟井岩这会子这会子捧出一个大铁壶来,“大哥,喝点热水再走!”
这家人倒是心肠不坏,赵子琪接过破了口的水碗,喝了一碗热水,跟沈家人一拱手,告辞离去。
……
且说晴秋拴好红缨,又把自家毛驴吃的草料拿出好些,堆在马厩,收拾停当,才进屋。
一家子都没睡,全在沈父屋里聚齐,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晴秋一进来,看着眼前父母兄长幼弟,他们老去的老去,长大的长大,已经变化得叫她不敢相认,唯一不变的是家里的摆饰陈设,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炕桌、小凳子、被袱、甚至铺盖,竟都没有换新过……看着眼前这一切,晴秋不觉湿了眼眶。
“爹,娘,孩儿回来了,给二老道福!”晴秋深深福了一礼。
“学的这把式,”沈伯友笑呵呵地看着女儿:“快上炕来坐!”
“欸……”她娘早一把把她拉过去,想要摩挲她的脸,看着自己布满裂纹粗糙不堪的手,又放下了。
晴秋忙握住娘亲的手,放在心口攥着,“娘,你还嫌我。”
“哪里是嫌,我疼你不及。”沈大娘看着晴秋,就好像看着一件稀世宝贝,疼惜地说道:“我是不敢认了,我的丫头都长这么大了,你走的时候才这么高,身上都没肉,黄毛耷秧的……”
“孩子才回家,你就说这些!”沈老爹推了媳妇一把。
沈大娘抹了抹眼泪,“是啊,不说这些——这是你嫂子凤霞,这是你侄儿,还没有大名,贱名小石头——小石头,快叫姑姑!”
家里来了生人,小石头一直躲在他娘腿后头,这会儿点他的名,便怯生生喊了一声姑姑。
晴秋忙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两粒元宝银锞子,这还是先刚赵子琪给她的,递过去。
小石头从没见过银锞子,只觉得亮晶晶的比石头好看,便一把抓在手里,嫂子凤霞眼疾手快,忙将锞子抢回来还给晴秋,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给小孩子,他丢了都不知道瞎在哪里!”
“那我给嫂子。”晴秋笑了笑,反手推辞道。
两粒银锞子说实话并不算几两重,凤霞捧在手心,摩挲着它们,却感到万分沉甸甸,想着这两粒小玩意便能换二贯钱,就能买三石米,紧巴巴吃,够一家人吃过这个冬天……她扭脸看着丈夫,眼睛里露出渴求的目光。
沈天赐啧了一声,抓起这两粒小银锞子,拍到晴秋手心里,打了个哈欠,扯着儿子,“走,睡觉去。”
凤霞便同晴秋扯了扯唇角,也提起裙摆跟着沈天赐回到西屋。
晴秋仍在发怔,沈大娘搂着她,道:“你不用给钱,你在外头攒钱不容易,况且这两年你也没少接济家里,尤其是去年闹白灾,你主家舍米施面,倒让我们一家子渡过难关。”
沈父从外头抱回一捆柴火,重新点燃了炕洞,也跟着搭话道:“就是说呢,你这回出来,你主家怎么说我还想着他们多久能放你出来呢,没想到今年就回来了,也正该回……怎么哭上了”
晴秋抹了把眼睛,笑道:“没事,想娘想的。”
“你呀,小时候不爱哭,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爱流咸水的毛病”沈老爹笑呵呵道,又说:“往后你就和你娘睡这屋,我去厢房和井岩凑合凑合。给你们娘俩再燎一把火,热乎热乎炕,晴秋,你睡炕头!”
“娘睡炕头罢,我嫌热。”
“瞎说,你这身子摸着就冰凉!”沈大娘推了推晴秋,自己下了炕,晴秋窝在娘亲的被窝里,身上心里都是热乎的,忙问:“娘,你做啥去”
“娘给你烙个饼子,吃完你就睡!”
“唉呦,娘,我不饿,再说这会子黑灯瞎火吃什么烙饼,等会儿鸡都叫了,咱们眯一会儿,早晨在吃好嚒”
沈大娘扎着手,听晴秋一说,就点头:“行,我丫头说啥都行。”
看着娘亲爹爹这副样子,晴秋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心酸。
如果我从没离开家,一直在娘身边就好了……但是没法子,这家里本就养不下我呀。
*
第二日清晨,老爷儿透过窗户纸照在晴秋脸上,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一个胖脑袋在她身边玩羊拐骨,滴滴哒哒的,原来就是这个声吵她清梦,她捏了捏小石头的脸,小石头大约是被人教过了,奶里奶气叫了她一声姑姑。
晴秋心里甜甜的,从里衣里摸出荷包,又倒出两粒银锞子来,拿给小石头。
小石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忙扭脸,摇着头说:“爹不让我收呢。”
晴秋拿走他手上的羊拐骨,把银锞子塞过去,小声道:“你悄悄的拿给你娘亲。”
小石头眨了眨眼睛,没动弹,反而拿那两枚银锞子当羊拐骨一样,一抓一丢的玩。
嫂子凤霞这会子正进来,看见晴秋醒了,又看见自己儿子再玩银锞子,忙忙的就要抢夺过来,“你这伢子,恁的眼尖,怎么好玩它弄丢了卖了你都赔不起!快还给姑姑!”
小石头懵懵的,就挨了一顿呲哒,呜哇一声哭了,晴秋慌得不知如何劝,忙道:“嫂子,这是我给侄儿的,你别嚷。”
凤霞抿了抿唇,晴秋笑道:“是真的给孩子的,你快替他收起来罢。”
“欸!”凤霞利索地将银锞子收进怀里,对晴秋笑道:“妹子也起来罢,娘正烙饼呢,自打过了年,这还是头一顿吃烙饼!”
“烙饼,我要吃烙饼!”小石头听见,急不可耐地就要下炕。
晴秋也翻身起来,穿好衣裳,叠好被卧,问凤霞:“嫂子,家里没有多余的毡子或者旧袄嚒怎么不往窗户上挂个帘子,这一宿冷风,多热的炕也不禁吹。”
凤霞笑睇了晴秋一眼,叹息道:“前两年我刚跟你大哥结亲那会儿,他在外头赚钱,家里爹爹也有收成,一家子过年倒都能做一身新衣裳,这两年又生小石头,然后又赶着闹灾,地里收成不好,家里哪还有什么破烂,都是宝贝,缝缝洗洗,拆拆补补,人穿还不够用呢,何况窗户!”
晴秋听见这话,也叹了口气,再没提这个话茬。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这厢穆敏鸿星夜回到穆府,屋里有灯亮着,原来是他的小厮杜喜莲拄着拐来了。
“伤还没好就四处溜达,你婆娘怎不管教你!”
“也管呢,不让吃酒不让动弹,小的在家里都快闲出毛了,今天雇了车回来看看。”杜喜莲一边说一边打量,摇头道:“哥儿,这家里没人守着不成啊。”
鸿哥儿也明白,只是眼下他不愿意连累那么多人,半晌才道:“那你一家子暂时都先过来,我正好要出门一趟,你替我守着爹娘,等我回来,你们再走,届时我送你们。”
他原是他跟杜喜莲商量好的,等养好伤,杜喜莲就带着媳妇和孩子前去京师,投奔太太和容姐儿,他爹杜管家和他母亲也在京师,一家子正好聚齐。
比我强呐,穆敏鸿心里想着。
杜喜莲点了点头,他就是放心不下鸿哥儿,才过来看一眼,见他形容憔悴,知道他这阵子必定是心神俱疲,又见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有点稀奇——通常这意味着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穆敏鸿回来也不进屋,往他父母灵棚前上了两炷香,然后便火急火燎出来,杜喜莲忙问他去哪儿。
“你替我守家,我去一趟老虎滩,最快三日,最短五日也回来了!”
说着,便风风火火走了。
杜喜莲朝上天拱拱手,祈祷老天爷多照顾他家哥儿。
杜喜莲打了两个时辰的盹,被同样风风火火进院里来的赵子琪吵醒,他一听鸿哥儿已经出门了,当下一拍大腿:“这个臭小子,还防着我,我记不记得我是他叔公!”
“唉呀,叔公,”杜喜莲艰难地起身,道:“什么防着你,也许他去的地方,很凶险呢。”
“他去哪儿了”
“老虎滩,戎器碉堡。”
赵子琪嘬了嘬牙花,“嗐,那个地方正该我陪着他去呀,当初我还在老虎滩种地的时候,没少往那边溜达,可惜那里守卫十分森严,你知道老虎滩都是什么人驻守嚒”
“不是藩军嚒”
“藩军总有来路嚒”
“各州投军的人呗。”
“哪里是!老虎滩的藩军和各处都不一样,他们原都是灾民、花子、懒汉,叫霍帅司化归而来的,他们在那里垦荒,屯田,建造碉堡,还有你们家的林场,背地里不也是造戎器嚒,他们有人又有武器,别说什么朝廷指派的知军、都部署,就是皇帝老儿的命令,那伙人也未必听!”
“鸿哥儿一向同霍帅司有叔侄之谊,想必老虎滩之行并无大碍。”
“未必呢,那是从前,眼下霍帅司已经离开连州快半年了,这半年里谁知道老虎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人心都是易变的,欸!”
两个人说完,都不免唏嘘一番。
……
穆敏鸿出了家门就雇了两匹驮马,马歇人不歇,星夜疾驰,终于在第二日清晨踏进了老虎滩的地界。
远处是葵乞绵延的山脉,生长着参天的杉木和桦木,这些都是上等木料,哪怕是眼下数九寒天,仍有伐木工人在辛苦劳作,一车一车木头被运送到林场;山脚下是开垦过的土地,连绵总有千万顷,他下马踩了踩,泥土肥厚,比连州草原竟是砂砾和石子的沙土肥沃太多。
怨不得父亲花了那么多钱来这里种地,也怨不得二叔来了这里就不愿回连州城,这片广袤的土地,是真惹人爱啊。
……
他入了城,递上拜帖,等候的时候,心中已做好打算。
前时,他用诡诈之术从吕飞口中套出陷害他父亲的罪魁,眼下他兜里揣着佛牌,更是成竹在胸——他会赌赢的。
……
“你就是穆道勋的儿子”
“正是晚辈,晚辈穆敏鸿,见过几位将军。”
“什么将军,我们哥儿几个马上就要卸甲,朝廷来缴人头喽。”
说话的青年秀气彬彬,乍一看就是个书生,而与他同坐的几位将军,也是各个气度不一,有癞头的,有独眼的,还有佝偻身子一副罗锅样貌的,若不是穿一身铠甲,任谁瞧了,都以为这是一群混江湖的无赖。
“你父亲从来没准许过你踏入老虎滩一步,可知为什么”
“父亲生前从未告知过晚辈,不过晚辈大约也猜得出,若我父亲在时,想必不是站在这里回话,而是也坐在诸位身旁罢。”
“哈哈哈!这小子,够机灵,老子喜欢!”那个癞头将军大笑一声,说着。
青年书生冷嗤道:“他的确是坐得,至于你嚒,就难说了。”
“嗐,人家尚未成家,乳臭未干,还是孩子呢,你们这么难为他作甚”那个罗锅将军和蔼地看着穆敏鸿,问道:“你千里迢迢过来,是所为何事呢你父亲并未欠我们钱,我们也不欠他的。”
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穆敏鸿拱拱手,道:“晚辈是来取回我父亲遗留在老虎滩的一项财产。”
“既是你父亲的,你拿走就是了。”
“晚辈知道,没有诸位允许,我在老虎滩带不走一粒米。”
“你要拿回什么”
“粮窖。”
“谁告诉你有粮窖,老虎滩的粮食都上供给朝廷了,难道你父亲没跟你说过”
“老虎滩的事,父亲一向对我三缄其口,但我知道,有粮窖,而且就在林场,葵乞林场,也是我穆家林场。”
“你们那个林场是有玄机,不过是生产军械的嚒,这也在户部挂了号的——”
“非也,军械本就是老虎滩你们自己打造的,背靠着葵乞绵延的山脉,又挖着铁矿,你们这座碉堡就是戎器司,只是碍于不能买卖,所以假借我父亲之名罢了。”
几个将军互相转脸看了看,这才对穆敏鸿的到来郑重起来,还是那个书生发问:“你怎么知道的穆道勋跟你说的”
“晚辈说过了,父亲一向不和我谈论老虎滩,是我的姨娘,她的账本记录着,每一笔军械卖出的钱总能抵过我们家筹粮的钱,所以我猜出来的。”
“你姨娘,倒是常听你父亲提起,他们很恩爱呢。”
“是啊,所以父亲走后,姨娘也随他而去了。”
大伙儿闻言,都是一怔,面对旧友之子,脸上都有些和蔼和宽容。
“也罢了,你来一趟不容易,倒是让你见一见粮窖,那是你父亲这许多年的心血,也是帅司的心血——只是,你仍然是不能带走一粒米。”
穆敏鸿嗤了一声,道:“其实,我若是想见粮窖,我也有法子。”他亮了亮手中佛牌,“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机关,但是我有钥匙,你们除非杀了我,否则我总能进去,一把火,才是真的颗粒无收!”
“你这个伢子,行事何必如此决绝!”
“我是姨娘生的,和她一样,甘愿也敢于为了自己的心而死!”
几个将军又对脸看了看,摇头道:“你就是死在我们跟前,为了守住边线,我们也不能答应,你看看外头,塌它和葵乞的战旗已经插到哪里了!”
“可那是我父亲的粮窖!”
“但他守的是大靖的国土!”
穆敏鸿冷笑了一下,都是仁人志士。
“我有钱,而且这批粮食我也不真的拿走,无非就是左右转右手,卖给连州府。”
“吕飞”
“是,他应该是你们的同僚,甚至旧友罢。老虎滩终究有一站,可惜上战场的不是诸位,朝廷马上就要革你们的职,你们是不在乎,但你们想救霍存山——对嚒”
几个将军又对脸看了看,都吸了口气,讶异地打量穆敏鸿,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竟有这样老辣的目光,和深沉的城府。
“我从江南一路北上的时候,就听说无数江湖义士,英雄儿女都结伴去京师解救霍叔,只是都铩羽而归,甚至还有为此丢了性命的。其实,京师中有只手遮天的人,唯有他能救霍叔一命。”
“是啊,那个姬……”
“尚雨,慎言!”
“怕什么,他姬新亭就是窃国大盗,在朝野一手遮天,哄得陛下也昏聩糊涂,我等干坐在这里才是笑话,不若那些江湖英雄,上京师,果真杀了他才是名扬千古!”
“天下蠹虫那么多,你都杀得完亏你还是进士!”
“狗屁进士,老子没去关试!”
这是自家人吵起来了,穆敏鸿揉了揉疲倦的眼睛,道:“一百万缗。”
“……”
所有人都转脸看着他。
“多少钱”
“一百万缗,买那十万石粮食,怎么样”
癞头将军杵了杵书生将军,“那个姬老贼张口跟咱们要多少来着”
“也是这个数。”书生怔怔道。
“你有那么多钱”众人问穆敏鸿。
“晚辈是生意人,做生意自然是有本钱的。”穆敏鸿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众人听了,都摩挲着脑袋,有听没有懂。
“你的生意经怎样,我们几个不知道,你的口齿倒是领教了,很有乃父之风。”
穆敏鸿笑了笑,“诸位大可叫晚辈一试,反正粮食拉回连州,也是放在都仓,届时你们见势不好,可以带兵拉回去。”
大伙儿转脸看了看,如今之计,也唯有冒险了。
……
“敏鸿侄儿,快来坐,一路辛苦,还没用饭罢,去,老二,叫伙头炸两只鸡崽子过来,咱们就着酒,痛饮一番!”
“可惜穆大哥不在了,他若是还在,不知有多快活!”
“他死得冤,好好一个粮商,不让他想法子去筹粮,作甚让他上战场!”
“欸!”
*
三日之后,连州城,吕府。
穆敏鸿一回连州,自家家门都没顾得上回,拍马便来到这里。
“粮食不日就进城,你开都仓,入库。”
吕飞腾地一起站起来,“真的,那我派兵——”
穆敏鸿手搭着吕飞的臂膀,和蔼的笑笑:“是老虎滩碉堡的兵送来的粮食。”
“你!”吕飞气得胡子颤了颤,又缓下声来,嗔道:“你还不信任你吕叔,叫那起子毛贼来作甚”
穆敏鸿摆摆手,心里不耐烦跟他掰扯这些,便将接下来的计划也告诉他,只道:“回头你就发布告示,命令连州城所有粮商禁止囤粮,说官府要收他们的粮,多多益善,至于价格,就定一百二十文一斗。”
“一百二十文这比现在的价格还高呢!”
“你就这么定,我要连州城的粮食越多越好。”
吕飞越发听不懂他的话了,他转着圈打量着穆敏鸿,只觉得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一个……
“其实对付刘家,没你想的那么难,说实话,若不是叔叔还想当这个官儿,你想要他家毁人亡,我带兵抄他家就是了!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以写信给京师户部上书方大人,他跟你爹是好友,你借用他的关系,告刘家延误连州军机钱粮,然后我在这头替你快刀斩乱麻,把他家抄了——怎样,咱俩都遂了心愿罢”
穆敏鸿摇头冷笑,心道,若是不知道我家粮窖在哪儿,否则也是带兵抄我的家了。
“我是要让他家毁人亡,可不是通过抄家。抄家有什么意思,哭哭啼啼,闹闹哄哄,一点儿都不体面,我是要让他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看着整座大厦哗啦啦倾倒,那种无力,无助,无奈,才对得起我失恃失怙的痛楚……”
吕飞看着穆敏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
大石头村,沈家。
在家的日子里眨眼就过了十天,晴秋昨夜里和娘亲闲话到三更,起来晚了,一睁眼,老爷儿已经晃到脸上。
这两年她少有赖床的习惯,没想到才在家里待几天,就不愿意起炕了。
伸个懒腰坐起来,却听见外头小石头奶声奶气地问着:“姑姑啥时候走啊”
“走什么走,往哪儿走这也是你姑姑的家!”搭话的是嫂子。
小孩子都眼生,乐呵两天,到底就该排斥生人了,晴秋也是打小这么过来的,因此对小石头的话并不上心,还在心里道:小石头啊小石头,姑姑在这炕上玩羊拐骨的时候,还没你呢!
不过一想,她在家里也没过过几年玩羊拐骨的快活日子,又蔫耷了。
……
外头小石头嚷嚷着走了,晴秋也叠好了被,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隔着窗户,只听嫂子嘟囔道:“什么时辰还不起,不是很会伺候人嚒,回家了倒成了小姐,要吃要喝,有本事上外头也要去!”
晴秋脾气上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自然要问清楚,她娘在灶间听见动静,赶上来拉着她:“别跟她置气!”
“我问问她什么意思谁会伺候人”晴秋扭脸,眼睛不觉酸了,诉道:“谁又是天生是伺候人的!”
“你嫂子小门小户人家,话不会说,你别往心上去。”
这话也不知道又戳了晴秋哪处痛楚,又道:“我也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啊,我就是这家里的!”
她娘连连点头,“你就是这家里,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人有二话!”
晴秋这才好了些。
“不过你这丫头现在这模样,拿出去说,娘还真不敢说你是我女儿,”沈大娘摩挲晴秋,笑道:“这脸蛋,这面皮儿,还有你说的话,唉呦,有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听戏文!”
晴秋挠了挠脸,“有嚒”
“有,我这么说你又不高兴了,我瞧着你,比那财主家的闺女还有模样呢!”
晴秋腼腆笑笑,“那也是我们姨奶奶教导得好,您没见过她,她可是一个周全体面的人呢。”
穆家的事,这几天女儿也零星和自己说了些,沈大娘知道那位姨奶奶追随自己的丈夫亡故了,真真的叫人可歌可泣,便道:“只恨没缘见识。”
晴秋不想说这些了,她拍拍衣裳,“我去做饭!”
“饭娘早做好了,就等你吃了。”
“那我果真是要吃要喝的人了……”
“怕什么,你是我孩儿,好容易回来了,我伺候你两天又怎样呢况且我起的也早,不过也就只能是做个早饭了,再多的活计也做不下,所以你要多担待你嫂嫂,她并不容易。”
晴秋点点头,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如今家里人口多,弟弟井岩还是念书,并不种地干活,大哥倒是比早些年可靠些,可早出晚归也不知忙些什么,听说是做掮客,家中繁重活计还是靠爹爹,剩下的几乎都是嫂嫂在忙碌。
“那我去喂马,明天我就早起,和娘一块做早饭。”
“欸!”
……
一进马厩,就碰见沈天赐,她对他有着天生的警惕心,立刻去看红缨,红缨正在槽边抢毛驴的吃食,她心道果然,便立刻去抱了一大捆干草,放到红缨的槽里。
“它不吃。”沈天赐张了张口。
晴秋注视着红缨,果然这小家伙并不吃自己槽里的草料,反而去吃毛驴的,惹得那毛驴一直拿脑袋撞它,但体格子摆在这,拿红缨没办法。
她从不知道红缨也有小孩儿脾气的时候。
“说也是稀奇,你这匹马竟也有一副隔路子脾性,非要抢着吃才下嘴,毛驴不在家的时候,一根草也不吃,这么大体格子,平日里喂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晴秋摇头笑了笑,心说红缨还对人两样呢,她每天三五不时来喂的时候,它都很给面子吃草料的。
“对了,哥,我记着咱们家还有匹骡子来着,没了”
“卖了。”
“喔——它你可不许卖!”
晴秋指着红缨,对沈天赐郑重道:“这匹马,你要是敢打卖它的主意,我绝不会放过你!”
“唷,我倒想听听,你要如何不放过我”
“我报官!”
“亲亲相隐,你报不成,说不得还会被打一顿。”沈天赐冷笑。
晴秋脸气得通红,想起小时候他鼓动着爹娘卖自己的时候,咬着唇,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往常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你做什么来喂马从小你就欺负我,看我有什么好的,你都要夺去!就算夺不走,你也不要我好过!”
“啧!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你忘了你脑子叫驴踢了小时候吃咸杬子(咸鸭蛋),明明一人一个,你自己不怕齁着,一口气把自个儿的全吃掉了,回头要来吃我的,我不给,你就往我碗里撒沙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沈天赐脸上霎时红了,张口结舌,无法抵赖,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的确这么混蛋。
凤霞正好出来,听见他们兄妹吵嚷起来,也听见沈天赐从前的壮举,呆了一呆。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沈天赐挠挠头,“你还记着”
“我怎么不记着!”
看着妹子气红了眼,沈天赐干笑半晌,沈大娘也从屋里出来,先刚还说自己女儿堪比财主闺女有体面,转眼便打了嘴,和兄长吵嚷起来,可她心里却熨帖,她那个柴窝窝里长大的女儿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晴秋嚷完,也觉得害臊没意思,指了指红缨,沈天赐忙举起双手,笑道:“我不动它,你也真的是……今天哥就买咸杬子回来给你吃。”
晴秋瞪了他一眼,小石头一听有好吃的,忙赶上来攀扯着父亲。
凤霞也走了过来。
“嫂子。”晴秋见着凤霞,脸上一红,才刚跟哥哥吵了嘴。
凤霞摩挲她早起没梳的头发,笑道:“嗐,没事,就是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的时候呢,何况一家子。”
晴秋这两日深有体会。
……
晚间的时候,沈天赐回家来,果真带回来一包咸杬子,还有半包狮子糖、一斤二色腰子等吃食,把小石头乐得露出豁牙。
一家子痛快吃了饭,晴秋趁沈天赐离席,赶上前去,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钱来。
沈天赐乜着眼瞧了瞧她,冷嗤一声:“你在那富贵人家里就学了这招收买人心啊”
他没好声气,晴秋也没好脸色,脖子一梗,道:“我是去伺候人的,又不是学为人处世的,并不懂什么收买人心。”
这幅口齿,倒是练就出来了,沈天赐看着妹子,意味不明地喟叹一句:“怪道你是穆家出来的呢。”
“穆家怎么了”她不由蹙眉看向沈天赐。
“你姓沈,你不姓穆,穆家怎么样,如今已经跟你没甚瓜葛了,打听什么!”
“我省得,”晴秋犟道:“我就是问问,那家人对我不赖,很厚道,我也是有旧情,才关心关心。”
“所以你从穆家出来,家都不回,就跑到刘家当差,也是出于关心”
晴秋瞪大了双眼,呆愣愣的,这件事除了鸿哥儿赵子琪,连张娘子都一知半解,他沈天赐怎么知道
“我是掮客,你以为呢”沈天赐似乎有读心之术,看着晴秋呆滞的脸,没好生气地道。
“掮客的消息这么灵通”
“是连州城里人牙子都传遍了,说刘府走失了一个侍女,叫秋容,我心说这不是我妹子的名儿嚒,便像她打听穿衣样貌,那天见你,可不就是那样况且你回来褡裢都没带一个,要么是被撵出来的,要么是逃出来的——撵出来如何有人相送,还骑这么一匹宝马”
晴秋绕着沈天赐,转了两转,口里啧啧有声,哂道:“真是屈才了,你要是读了书,哪还能沦落到街市上当掮客,早去衙门判案了!”
沈天赐瞪了她一眼,“我又没井岩那个好命——所以,那匹马的主人是谁”
“我们家大少爷啊。”
沈天赐蹙眉。
“穆府三房大少爷,说名字你也不认识。”
“你就甘愿为他涉险”
这话说得,听起来就别扭,晴秋道:“我也不是为他,况且他是我主子呀。”
沈天赐瞪着眼瞧着自家妹子,恨铁不成钢:“你可真是块好奴才料子!”
“我……”晴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我给人家当了十年奴才,一时转圜不过来嚒,况且,我是觉得他们家的人都有情有义,对我也很好,教导我,养育我,我实在不想看着他们被人背弃,被人陷害,在落拓的时候树倒猢狲散。”
“唷,听听这话,说辞一套一套的,念过书啦!”沈天赐嗤嗤笑着。
晴秋也笑了:“姨奶奶,就是他们家女主子,教过我读书,我上一任师傅,也教过我识字。”
沈天赐点点头,却正色道:“你好好转圜罢,从此你就跟他们没瓜葛了,你姓沈,也不是奴婢了,就别打听穆家的事了。”
“可是我心揪着——”
“还要我说的如何明白,那穆家人手面大得很,那是什么门楣,若不是当初……你跟他们能搭上线眼下你那位少主子将连州粮市搅得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后头要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呢!”
啊
晴秋惊诧不已!
鸿哥儿他……晴秋秀眉紧蹙,他是又犯了莽撞还是筹谋已久
瞧着妹子神情惘惘,沈天赐摇了摇头,只道:“别打听了,你老老实实在家里陪娘亲罢。”
第75章 孤鸿影(四)
刘骥春去了一趟连州商会, 果然拿到了仓司下发的严令禁止囤积粮草的告示,又托人探得内情,原来这一回连州府誓死要将塌它人打回莎梭河以北,可都仓却颗粒未有, 为了打赢这场仗, 便以每斗粟米一百二十文的价格广向民间缴募——刘骥春听了, 自然欣然挂了号, 自言家里粮库尚还有存粮一万石, 可以如价卖给连州仓司。[注①]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 等他爹刘丰年回来时,忙不迭将此内情一一禀明, 刘丰年也托仓司里交情要好的公事打探, 所言俱是真的,便道:“家里这一万石是少了些, 何不去外州采买”[注②]
“可是这上头命令禁止囤积居奇……”刘骥春犹豫道。
“这不过是官面儿文章,以防上头问起来, 没个应对的,连州城眼下是缺粮食,但粮商们手中却真的没粮嚒不说咱们家, 就是咱们底下那些粮铺掌柜, 恐怕家里粮窖都堆得满仓满谷,官府不让囤粮, 这些大小粮商们如何肯开库放粮你若真听这话,别人吃肉, 你喝汤都赶不上热乎的!”
刘骥春豁然开朗, 笑道:“那孩儿便支一万贯本钱,打点一下谭公事, 换些粮食引子,再去外州买粮。”[注③]
刘丰年心里也盘算了起来,目下连州城粟米卖价是一百钱一斗,外州如邺州却仍是八十一斗的进价,这一万贯钱其中花两千买交引,余下再买一万石粟米,加上车马驿费,也尽够了,便应允了他。
……
连州仓司的告示一出,不止刘家,满城大大小小的粮商都风闻而动,托关系走人情,都纷纷买起交引,前往外州买粮,连带着外州粮价都每斗粟米涨了几钱。
*
“自家是个货郎儿,来到这村巷里,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是么人来……”[注④]
货郎担的歌声在宁静的乡下总是那么惹人欢喜,小孩子们呼啦一下都围了上去,晴秋也循声出了门,十字巷口,挑货郎身边已经簇拥了大群孩子和娇娘媳妇,有要买糖吃的,有要买梳篦针线的,也有不买东西,纯看那货郎周身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的。
晴秋因回来时包袱细软全都落在刘家,家常还穿她娘的旧袄,便狠花了一笔钱,在货郎担这里扯了两尺布,又买了一斤丝绵,一件毛头巾,两双毛袜子,给小石头也买了一只不郎鼓儿,花了几乎近千钱。
那货郎担知道遇上了富贵主顾,忙不迭要整个货郎担子都翻拣给晴秋看,晴秋却捂紧荷包,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先生这担里大约挑了满世界的花花玩意儿,只是并没有我最想要的。”
“小姐要什么,但说无妨,我们货郎担最不值钱的就是腿脚,总是我这里没有,我也替小姐寻来。”
“倒不用那么费事,我要的只是苜蓿干草罢了,你若能寻见,三五日便来上一遭,自然少不了你的赚头。”
“我还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是苜蓿草,这却不难,马市和粮行到处都有卖的,只是价钱……”
“价钱怎样”晴秋回想起在穆府代管家那些年,马夫们支取的钱数,防着这挑货郎耍诈,不妨却听他道:“做不得准,今日或者一斤三文,明儿也许就五文,实在是没个准头,就怕小姐不愿意。”
晴秋稀奇:“怎会如此便是粮食,也没有像这样一天涨似一天的!”
“就是粮食涨价闹得,”挑货郎无奈道:“如今你们村坊里住着不知道,外头粮价已经涨破了天,一斗粟米都要一百二十文钱,连带着人吃马嚼各色物什都涨了价,只是可怜老百姓,为了饱肚,不知多少人家又要卖儿鬻女了呢!”
这话叫晴秋心里无端一紧,又想起什么,忙问道:“您老一惯买东贩西,走南闯北,可知这回粮食涨价有穆家——就是城西余庆商行穆家插手嚒”
“这……小老儿倒没听过。”
“那连州官府怎么不开都仓,平籴粮价”
那挑货郎惊讶地看了看晴秋,这个穿着一身旧袄的女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寻常男人,都未必有她门清!
挑货郎不禁高看她一眼,拍着大腿愤慨道:“这就是官府起的头呀,小姐您不知道,那些大小粮商都拿着提举常平司公事派发的粮食引子,往各种买粮呢,他们是要活活饿死我们连州百姓呐!”
晴秋一听,呐呐地颔首,忽儿福至心灵,笑道:“不会的,我省得了!”
“小姐,什么意思”
晴秋摆了摆手,笑睇着这货郎,连州城如若真有这么多粮食,粮食价格何愁又下不来呢多贱寡贵这个道理,连她一个小丫头都懂得,这走街串巷做买卖的挑货郎却看不清。
是鸿哥儿罢,一定是他的主意。
晴秋同这挑货郎约下三日之后送一石苜蓿干草来,方才回了家。
……
一连数日,晴秋都一面针黹,一面等那挑货郎上门,又留心家中父兄说话,果然父亲提起连州城里粮食涨价一事,不过他们家因去岁冬日存了尚存了几袋粟米,所以并不预备现在买粮,只是长吁短叹,发愁开春种粮的价钱是不是也要涨许多。
苦等了三日,那日挑货郎特地驾了粮骡车来,为晴秋送上一石苜蓿干草,足有大半车,道:“姑娘果然料事如神,小老儿多方打探,原来这回真有穆家的干系!”
晴秋付了钱,忙道:“您痛快说,别卖关子!”
“欸……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那日连州仓司发了布告贴儿,禁止粮商们囤积粮食,听说是因为官府要向粮商折买粮食,若论折买,都是折价买,今年连州仓司做法却稀奇,定了一个高价——一百二十文一斗粟米,这一石就要两贯省陌钱呐,满城粮商可不饿虎擒羊似的,都一窝蜂买粮食引子,去外州收买粮食!”
“这不是公然对抗仓司钧令嚒”
“嗐,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法不责众呢!反正以粮食把头刘家,你知道罢”
“知道,刘丰年家。”
“欸唷,您这位小姐,虽身居偏僻乡野,却是对连州商场真真儿的门清呀!”那挑货郎奉承了晴秋一句,又紧接着道:“往外州进货的粮商中最是刘家财大气粗,买得有上万石粮食,舟车劳顿的运回来,您猜猜怎么着”
“粮食降价了”晴秋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连州仓司大手笔,全买下了!”
“什么”晴秋纳罕,又焦急地打了个合掌,那岂不是还涨价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州仓司是真缺粮食,长官又有钱呗!”挑货郎惋惜地说着,又道:“那刘家这回发了财,当即又连夜往外州买了十万石粮食,因着他们高买高卖,连带着附近邺州、德州、平州的粮价都涨了许多!现如今,已经一百五十文一斗,小老儿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没遇上过这么高的粮价呢,现在生意也都做不下去了,大伙儿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谁还光顾我这货郎担呢!”
他唏嘘地说道。
晴秋也踌躇起来,忙又问道:“您刚说穆家,他”
“那穆家当家老爷在世时,原本很有仁声,这回粮食闹涨价原也没有他们穆家的事,他们也没有往外州买粮囤粮,大伙儿还念叨的时候,谁想也就是昨天,穆家那个当家大少爷,忽然把自家十来间粮食铺子都挂上告示,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贱一文。”
晴秋眨了眨眼睛,“是比别人家的粮食价格贱一文的意思”
“对,穆家伙计招揽宾客,当堂承诺,不管连州粮价涨成什么样,凡是来买粮的,哪怕就是买一斗米,价钱也比别家便宜一文。”
晴秋抚掌笑道:“老先生,连州粮价有救了,不用饿肚子了!”
“什么”
“你信不信,就是这‘贱一文’,足以让连州粮价回到去岁,只是我不知道他手里有多少粮食筹码……”
“他是谁是穆敏鸿嚒”
晴秋只是笑笑,看来鸿哥儿的名字已经闻名巷陌,她辞别挑货郎,往家里踱步,一壁走,一壁想着,老爷姨奶奶在天有灵,鸿哥儿是真有本事了。
她能遇见,势如煊赫的刘家不日就会大厦倾倒,甚至还有许多人也会因此毁家败业……原来这就是沈天赐说的,招惹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想到此,她又忧心起来,鸿哥儿犯了如此大孽,将来老天爷会如何降罪于他
……
如此,又过了一个旬日,那挑货郎少则三天多则四天便会来送上一石苜蓿干草,也带来许多连州城的消息。
“却如姑娘所言,粮价果然降下许多!”
晴秋笑道:“这是必然的,连州城里这么多粮商,带回这么多粮食,只要仓司说一句不收了,他们的粮食存便都压在手里,一时又不能换成现钱,自然是要贱卖的。”
“可不是,仓司果然除了头一遭,便再没说要收粮了,眼下城里那些粮商,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就是为了强压着不降价卖粮,可是总耐不住有欠了债的小粮商折价卖——据说,刘家也欠了债!”
晴秋自然是无比关心刘家的动向,忙问端底。
“都是风闻的,现在连州城大街小巷都有人传,刘家这次为了买粮,已经卖房子卖地,无法转圜了!况且他们家的确还有好几万石粮食砸在手里卖不出去!”
晴秋眸光一深,看来这是鸿哥儿的后招了,人言汹汹,届时债主上门,刘家哪怕没有真的卖房子卖地,也差不离了。
……
果然事情如晴秋所料,刘家的危机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破产的风言风语传了两天,第三日,各色债主便拿着借契一窝蜂似的齐齐涌上门来,逼迫刘丰年还钱!
刘丰年拖着熬得伛偻的身子,气急败坏的叱问儿子,“你第二趟到底买了多少石粮食”
刘骥春忐忑地望了一眼父亲,咽了咽嗓子,吐出三个字:“二十万。”
刘丰年踉跄着后退两步:“你……不对,你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卖地,也没有……”
“儿子把祖宅和家中铺子……都……都抵了出去,换了钱——父亲,我们再撑一撑,我已经查清楚,是穆敏鸿从中做鬼,他从老虎滩拉来十万石粮食,不惜一文钱不挣也要和我们打擂台,只要耗尽他的十万石粮食,我们就有救了!最后还是我们是粮食把头,还是我们说的上价!”
“你简直愚钝!”刘丰年几乎是从腔子里咳出声,气骂道:“什么十万石,也许他最初是只有十万石,可是你不算算,加上那些散户粮商,再加上咱们家,他目下已经吃了多少粮食,你知不知道他也在买粮!”
刘骥春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他们穆家没有那么多钱……”
“你哪里知道他们家的家底,人家把矿山林场都卖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他图什么!”
刘丰年看着儿子,委顿坐在圈椅上,为什么,还是是因为当初那一手弄虚作假的文契,还有从中作梗让穆老三上莫尔道大关的事……
刘骥春歇斯底里半晌,好似也想明白了,有一瞬间的后悔,当初不惹那一家人就好了,连州穆家三房,果然各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怪物!
他老子能一把火烧了十万石同归于尽,他姨娘能追夫而死,他也能不顾一切……刘骥春跌坐在地上,如丧考妣。
“怎么办”刘骥春问。
“你问我,老子问谁”刘丰年很没好气。
“他既然能不顾一切,我也不是不能,咱们也降!四十文一斗,看他怎样!”
“万万不可!哪怕将粮食抛入敕蓝河,也不能再降了!”刘丰年立刻制止道,又道:“我们可以往外州去卖粮,没必要在连州和穆敏鸿打擂台!”
刘骥春却不管不顾起来,当下揽了借契在怀里,提步出去了。
*
穆府。
听着赵子琪和杜喜莲带回来的消息,穆敏鸿一脸平静,道:“继续把那‘贱一文’牌子支起来,另外,你再替我走一趟藩军衙署,告诉吕将军现在就着手收刘家的粮食,目下已经四十文一斗,已经和去岁差不离了。”
杜喜莲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敏鸿又叫住叮嘱道:“告诉他缓缓儿的收,钝刀子割肉才痛煞人。”
“是,小的省得。”
杜喜莲出去复命,赵子琪留了下来,他绕着穆敏鸿左看右看,忽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第76章 孤鸿影(五)
元月一过, 便是惊蛰,虽然戍北原的广袤大地仍然被一片白雪覆盖,但人们知道,只要过去这天, 春便醒了。
眼下又是最冷的时节, 乍暖还寒, 人们却竞相走到街市上, 惊喜交集地交换着一个消息:今天粟米价格果然降到三十五文一斗了
“降了!几家粮铺都挂着价牌, 三十五文一斗, 任人买,再不错的!”
“不会再涨了”
“涨什么, 粮食本就是人吃马嚼, 如今你我家里都有余粮,它再涨谁还买呢, 况且我听说,咱们连州粮价疯涨这事儿, 都闹到京师上达天听,朝廷派大官来啦!”
“真的嚒,那得砍两个粮商了!”
“瞧着罢, 谁知道呢”
“要我说, 还得是穆家人,当年穆三爷就是个顶呱呱, 如今他儿子也没辱没门风,手段之狡诈更胜他父亲!”
“是呐……”
众人便嘈嘈议论起这段时日连州大粮商们买进卖出打擂台的事来, 至于曾经煊赫一时的粮食把头刘丰年, 除了老百姓叽咕一嘴子,便再也无人理会, 也无甚声响了。
*
早在连州粮价涨到每斗一百二十文时,远在京师的中央提举常平司便收到各地转运使的札子,不敢耽搁,翌日便奏给太尉姬新亭裁夺。
姬太尉年约五十,作为一个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的辅国者来说,倒是少见的年轻。他读罢札子,种种摔在几案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打去岁入秋,各州都报欠收,连州又要打仗,朝廷为他翻箱倒柜地凑粮食,他吕飞倒是不心疼这个钱呐。”
常平使擦了擦汗,他本有监察各州物价之值,太尉此话莫不是怪他渎职
户部尚书也在,答话道:“下官以为,连州城高价收粮,未必不是平抑粮价之法。”
“方大人这话怎么说”
“眼下因着连州高价收粮,它周边如邺州、平州、德州等地的大粮商都已经蠢蠢欲动,想必不需多久他们就会拿着粮食引子远赴连州,况且眼下灾年,朝廷连番下折买圣旨,可是那些粮商存心不如数上缴,咱们不是也没法儿嚒这么着,成千上万石粮食都往连州去,不光吕知军吃饱了,说不得后头大家都得了益!”
堂上众人听闻后,都若有所思的模样,姬新亭点了点手指,却道:“吕飞不过一介军户,竟有这样急智”
众人便都望向常平使,常平使崔世方忙道:“连州转运使传来话,说是他们本州有一姓穆的商户,本就在老虎滩种地,也收卖粮食,是他献的计,也说服了吕知军。”
老虎滩——众人心中都一凛,户部尚书方西竹扭脸看向上首的姬新亭,果然见他眸光幽幽的,笑道:“有意思。”
方西竹忙道:“那穆家本也在户部挂号,这人叫穆敏鸿,他父亲是连州商会会员,叫穆道勋,这穆道勋是连州当地有名的仁商义贾,去岁连州粮价上涨,物价翔踊,还是他倾尽家财派人前往外州买粮,用以平籴连州粮价。可怜这位穆老爷才四十岁上下的人,去岁腊月年关时,在莫尔道大关为护粮和塌它蛮贼同归于尽,为国牺牲了。”
姬新亭摆了摆手,道:“家国有难,谁人不死届时大捷之后,报上来论功行赏就是了。”
众人又是一默,方西竹欲言又止。
……
议了半晌,姬府管家端茶谢客,众人联袂出来,常平使和户部尚书坠在后头,只听那常平使道:“目下那就再等一半个旬日,看看连州粮价涨势如何。”
方西竹忖道:“我倒是不担心那个,先刚瞧着太尉的意思,好像是不大欢喜我本想说,穆道勋殉国一事,就是吕知军不上表奏请军工,我也要为他遗留在世的太太向陛下讨个诰命的,以慰在天英灵。”
“方大人,我知道你们要好,可这会子……那是老虎滩呐,凡是和它沾亲带故的,别说太尉,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也闹不出个理儿来,我劝你歇歇好心罢。”
“欸,走罢。”
……
事情却果然如户部尚书方西竹作料的,不肖一个旬日,提举常平司便捷报频传——西北诸州大粮商齐聚连州,连州粮价连跌,连带着各州粮价也日趋下滑,粳米、粟米、麦豆价格都已和上年等同,而且,据转运使来报,连州都仓现下收买的粮食就有五十多万石,连同那些大粮商手里积压的粮食,有将近一百万石!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真叫朕眼界大开,为了边关打仗,朕费尽心血筹粮,天下各州都巴巴地叫屈,千辛万苦凑出二十万石,还不够赈济的,朕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却原来粮食都在大粮商手里藏掖着,只用了‘一斗一百二十文’这么个妙法,就钓出这许多囤积居奇,利欲熏心的奸商恶贾,真是可恨可杀!”
崇元皇帝在金殿御阶上勃然大怒,众臣子都慌得跪下去,却听见他复又朗声笑道:“哈哈,一百万石粮草!有了它们,何愁不把北边那伙蛮贼赶出我大靖!”
他随手擎起吕飞上奏的要钱札子,也毫不犹豫地给了红批,道:“要钱有钱,要饷有饷,要是打了胜仗,朕让吕飞当那个安抚使!”
“咳咳——”姬新亭看着龙心大悦,激动不已的皇帝,提醒道:“陛下说的都好,只是最后这条有待商榷,到底还要循序渐进才是。”
“哈哈,是朕操之过急了些!”崇元皇帝随意笑着,又招手:“叫御史来,我要知道连州城是真的有那么多粮食!”
……
连州知军衙署。
辕门大开,新任知军吕飞迈着四方步下得阶来,朝下马而来身着绿色大朝服的殿中侍御史拱手笑迎道:“天使驾临,恕微臣有失远迎!”
“知军免礼,这一趟出来没有旨意,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便与吕飞见了礼。
几番客套后,吕飞便请诸将开路,带着御史前往都仓——他心知肚明皇帝派遣心腹过来的意思,非是采风,而是勘验连州都仓是否贮满粮食。
御史大多是内敛寡言之人,这位显然也是,但见他一言不发地陪着吕飞巡视都仓,好像自己就是个无甚紧要的跟班,却在回城的路上,暗自吩咐手下,装扮成百姓模样,在都仓周围守候观望,那套以私充公的官油子把戏,他可是熟着呢!
巡视完毕都仓,看着满仓满谷的粮草,远道而来的御史脸上才露出笑容来,“兵书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了这些救命粮草,此番吕将军必定摧坚获丑,百战百胜!”
吕飞忙谦道:“不求百胜,但求驱逐鞑虏,还我大靖边州一个安稳!”
又是几番客套,那御史状似无意地道:“前日连州粮价接连上涨,震动天听,陛下十分心忧战地民情,几次调粮,都因各州欠收而未果,不承想吕将军身怀奇术,一纸公文便不仅解了连州粮价之危,甚至也把周边三州粮价带了下来,如此善政,直叫陛下潸然泪下。”
吕飞咂摸着这话,当今皇帝有个爱哭的毛病,这是近身臣子都知晓的,见了叶落花残要哭,读书看画也要哭,甚至听闻哪处河溃堤,哪处州县地动,也要痛哭一场,起先宫人臣子们还如临大敌一般叩头请罪,后来见得多了,也便都熟视无睹起来,略劝一劝罢了。
他悻悻笑着,心里腹诽,此番连州粮价平抑,陛下是感动得涕泗横流,可他自己个儿背地里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知本州,乃至周边四周甚至整个大靖的粮价都连带着暴起暴跌,多少豪商富贾,熏赫权贵都为此咬牙切齿,因而忙笑道:“却也非是本官之功,全赖他人援手相助罢了。”
不想那御史竟也知内情,道:“下官也听说了,原是一位年轻商人,对嚒”
“对,”吕飞忙答道:“他叫穆敏鸿,本是我连州城一家商户,他父亲原是藩军粮草押运官,讳道勋,在莫尔道大关,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下官确有风闻,这位穆护粮官置身火海,只为了不叫十万石粮草落入贼人手中,何参军上过本,为他父亲请功。”
“我也上过本的,”纵横官场的吕飞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忙吩咐手下即刻去找穆敏鸿过来。
盏茶功夫,那手下苦着脸过来,回说人一窝蜂撒出去,却没寻着正主。
吕飞暗道穆敏鸿时运不济,又敷衍这御史两句,才把这尊大佛打发走。
……
三日之后。
化装成庶民百姓的殿中侍御史颜玉文正和两个手下肩并肩逛大街,手提肩扛一堆吃食零嘴,手下张望四顾,悄声道:“大人,小的们查看过了,这都仓里的粮食的确都是连州府的,并不是那吕飞要挟粮商凑齐假装堆在仓里的,正两日藩军正一车一车往老虎滩拉呢,小的也去充了两天役夫,看清楚里头的确是粟米还有黑豆!”
颜玉文一面吃一面咂摸嘴,轻轻颔首道:“这就好,要是有人胆敢在咱们跟前耍花花肠子,你们不用问我,直接亮出腰牌,拿下证据,只等我参死他!”
又过了几条街,这位出言嚣张的御史大人虽是满口吃食堵住嘴,耳朵眼睛却是张的大大的,灵动地探看着百姓们吆喝买卖行径,行采风使之责。
……
“大人,那就是穆敏鸿,你看!”
颜玉文循着手下指引望去,但见街市上遥遥走来两个人,一个佝偻着身子骑在马上,一个行在路上牵着马——想来这位牵马的青年便是穆敏鸿了。
“那上头骑马的是谁”
手下都摇头,颜玉文将零碎两手一掖,道:“走,看看去!”
……
第77章 孤鸿影(六)
穆敏鸿牵着马, 拐过几个十字路口,来到城西最热闹的瑞昌大街上,这里原是他平常最爱待的地界,曾经有十来间饭庄、酒家、布行、金银首饰行、药铺、粮行都姓穆, 现如今牌匾幌子却已都改头换面, 换了新主人。
“鸿少爷!”
一个蓬头老叟扯着一个女娃颤巍巍走到他近前, 说着就要叩头, “快快, 快跪下谢过鸿少爷大恩, 若不是有您,小老儿一家子都要饿死在这个冬天里——”
敏鸿唬了一跳, “万万不可, 真真愧煞人也,晚辈也没做什么。”他连忙扶起二人, 心里着实有些愧疚,他做这些压根就不是为了什么平抑粮价, 拯救这些父老乡亲,他分明是报仇,哪里敢受这等赞许!
然而, 越来越多的致谢声却如潮水一般向他用来:
“您不用说, 我们也都省得,您舍了万贯家财, 把那利欲熏心的粮食把头刘丰年拉下马,就是救了我们满城的人呐!”
“就是啊, 皇天菩萨在世, 保佑穆家后人世代平安!”
“鸿哥儿,好样的, 不负穆三爷仁商之名!”
……
穆敏鸿越发羞惭,几乎站不住脚,忙牵着马儿快速穿过人群,恰好走到熟悉街口,一抬头,余庆商行的牌匾已经摘下,已然换成“连州王氏商行”几个大字。
这更是他熟悉的地界,这是他家最大的铺面,几乎是他和父亲全部的心血。
此时,旧日街坊,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豪商富贾,见了穆家二人,都亲切地赶上来,笑着招呼道:“鸿少爷好,接你二伯回来呐”
穆敏鸿拱拱手,马背上的穆道勤趁机唉呦唉呦两声,博得一阵阵嘘寒问暖的同情。
“穆二爷,吃这一回大狱,您老可算是受苦了。”
“老子在那馒头圈子里扎窝一冬,出来,嚯,听说你们打跑了塌它蛮贼两遭!”
“欸唷,瞧您说得,哪那么容易呢,大伙都叫北蛮子给霍霍毁了,车马行张六指,还记得他不生生叫蛮人给捅死了!”
“呵,那他可真走了霉运。”
“可说的,您老在那馒头圈子,也算躲过一劫啦!”
……
王老板也听见动静,连忙从商行里走出来,情真意切道:“唷,穆二爷,一朝出樊笼,给您道喜!”
穆道勤佯装嗔怒道:“走走走,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老板和他老相熟,自不理会,转脸问穆敏鸿,道:“对了,你父亲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殡,可得告诉大伙儿一声,我们好都去送送他!”
穆敏鸿尚没吱声,马背上的穆道勤先笑道:“邻里邻居,还说这些,到时候必定请你们帮忙,还怕你们分身乏术,不肯来哩!”
“二老爷,您这话说的真叫人没脸,我不去才不是人呢!”王老板急道:“当初三爷在世时没少帮衬我,起先乍一听见他走了,我们一个两个都急慌成什么样,您是没瞧见呢!”
左右商铺掌柜都忙点头,应是。
“嗐,老子蹲大狱了嚒,自是没瞧见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儿——”
正闲话着,却听远远一道清喝:“穆敏鸿!”
*
穆敏鸿回头,却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文士遥遥向他走来,面生不认识,心里疑惑,便立住不动。
那文士身后立刻站出两个人来,喝道:“大胆庶民,见了——”
“住嘴。”颜玉文抬手一挥,两随从立即噤口不言。
穆敏鸿歪了歪头,打量着眼前人。
“你就是穆敏鸿你父亲是穆道勋”
穆三老爷的名讳,在连州城也不是谁都能口称的,敏鸿还没动,便有左右邻居掌柜上前一步,硬声道:“这位兄台,听声口不像我们连州生人呐,敢问台甫有何指教”
那文士清浅一笑道:“姓名不足挂齿,指教也谈不上——我是京城来的,特来走走看看。”
连州城外危机四伏,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这儿走走,任谁都不信他的,不由脸上都露出防备之意。
穆敏鸿给马背上的二伯递了个眼色,越出众人一步,冲那文士道:“还请先生那边叙话。”
……
“你不要这么戒备,方大人与我是同年,他托我来看望看望旧友之子。”
颜玉文口干舌燥说了半晌,可不论他如何开诚布公,眼前的青年都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既不对他的身份好奇,也不对他的来意讶异,使他不禁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一股好奇心——这样一个愣头青,真的是他将天下粮市搅得风生水起连陛下都一筹莫展的筹粮大计,竟是被他短短半个月就攻克了
“穆敏鸿,你有没有想过入仕”
穆敏鸿陡然愣了一下,世上千万般活法儿,他还真没想过当官儿。
颜玉文呵呵笑道:“原来你也会吃惊,我说了一车话,你就拉个脸子,倒显得我这个御史上赶子。你不用怕考不取功名,你父亲于朝廷有功,将来论功行赏,你是他长子,我定会上谏陛下,封你一个承务郎不在话下。”
穆敏鸿一拱手,辞道:“大人好意,晚辈谢领,只是晚辈留恋江湖,无心官场,叫大人错爱了。若有封赏,还请朝廷封赏我母亲崔氏。”
“烈士遗孀,自然是要有封赏的。”颜玉文应承道,却从他话里话外听出一股无牵无挂,了身脱命的意思来,意味深长道:“处江湖之远忧其君,你还年轻,说这个话未免早了些。”
穆敏鸿嗤的一声笑了,并未在意。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石头村。
“…他是家中垫窝儿,老太太爱惜不已,挑着捡着总没找到好的,他模样是没得挑,虽不是貌比宋玉潘安,但也仪表堂堂,家里虽说没有千金万金,好歹也有一二百亩地,如今做什么营生好过种地起码饭食无忧!”
沈大娘听了,脸上一喜,连连颔首。
“就是有二十五岁,年纪大了些,但配你丫头岂不正好说句打嘴的,她如今也二十岁,老姑娘了。”
……
今日家中来客,称是晴秋远房姑母,晴秋只有五六岁上才见过她一面,早磨没印象,便只低头道福厮见,听见这位姑母没敷衍两句,便舌灿莲花,卖弄起媒人事来,心里顿觉好没意思,托辞出来。
往日给家里带的各种丝线娘亲都好好收着,晴秋找出来,打算给自己用作衣袄剩下的零碎布头缝双手套,先缝一双小的,给小石头戴。
*
临窗针黹,小石头在她身畔玩不郎鼓,一咚一咚,果然就听不见那屋里叫人心烦的说话声了。
她嫂子凤霞走来,隔着窗户笑道:“我说今早儿一出门喜鹊就在枝头呱呱叫,原来是有媒人登门!”
呱呱叫的那是乌鸦,晴秋没好气地笑道:“小时候娘还带我往这位姑母家走亲戚,从前她家里不是贩苁蓉的嚒,怎么经年不见,当起了牙子!”
“嗐,这世道,谁又是做的准,又能从始而终的!就好比你做奴婢,难道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也不知道沈天赐背地里和嫂子凤霞说了些什么,这话叫晴秋难接茬,索性噤口不言。
凤霞却紧接着问道:“姑娘也隔窗听了这半晌,觉得怎样”
“嫂子觉得呢”
“常言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我,我没话说,就是离家远了些,几百亩地是有,却是要到老虎滩过活——我听你大哥说过,老虎滩那可是紧邻着塌它和葵乞,眼下正打仗呢!”
一个不注意,缝纫的针头走歪,戳到指头肚上,晴秋欸唷一声,忙送进口里吮了吮,心里却恍惚起来——老虎滩,这三个字仿佛已经隔了三年五载,是好久前的旧事了。
“姑姑,血,吹吹!”小石头见着晴秋手指头沁出血珠儿,忙大喊起来,拾起她手指吹了吹。
晴秋乍然回神,窗外凤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
远房姑母也要告辞,沈母苦留她用饭,这姑母心知她家没有好茶饭,一直托辞不受,只是再三瞧着晴秋,与沈母道:“你夜里和你丈夫商量商量,这样好的亲事,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沈母连连允诺,“我和她爹再思量思量,劳妹子大老远走一趟。”
“哪里的话,若是果真做的好姻缘,也是功德一件呐!”
……
送走这姑母,沈母转脸去瞧自己丫头,她眉毛紧紧蹙着,小嘴儿抿成一条线,自己养的儿自己知道,闺女这是不高兴了,忙赶上来伏着她肩膀,笑道:“你不中意”
晴秋拧了拧肩膀,似嗔似怨道:“娘不是说要多留我两年和您揍伴嚒怎么,咱娘儿们还没待到一个月,您就容不下我了”
沈母脸儿讪讪的,嗔了她一句:“你说的什么话,娘倒是有心叫你陪着我到老,可你一个好姑娘同我一个老瓜瓤子作伴有甚么意思娘也眼看着不中用,还有几年好活我没了之后,你可怎么着呢!”
晴秋无端颓丧起来,扭身攀着她娘手腕,“娘,何苦说这些”
“这是实话,就是不中听。况且——”沈母瞧了瞧西屋,道:“就算我与你爹愿意守着你,你哥哥可愿意”
沈天赐他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晴秋心里知道,哥哥已然成家,分明就是这个家实际的主人了,有时甚至连父亲都要听哥哥的话。她不免叹了口气,别说往后,就是眼下也十分难过,家里只有两间正房,住满了人不说,父亲还和弟弟在厢房凑合,实非长久之策。
“那我出钱,再把家里修葺一番——”
“快打住,别说这话!”沈母拉了一把晴秋,窃窃道:“你就是把家里修成三厅五厦,当家的女主子也是你嫂子凤霞,你何苦来的又有多少够填还的”
欸,也是啊。
晴秋忽然满腹惆怅起来,原来回家,也不是尽是心中所想的那般美好。
……
后晌,来卖苜蓿草的挑货郎过来,又买给晴秋一石干草,唏嘘道:“眼下粮食落了价,就连这苜蓿草价格也低下来喽!”
晴秋眉开眼笑付钱,道:“这不是好事嚒”
“是好事,可我赚头少了嚒。”挑货郎显然已和她熟络,两手一摊道。
晴秋摇头失笑,没理这个话。
却听那挑货郎继而道:“我后头还是卖凡百杂货啦,这苜蓿草的生意,小老儿就照顾不到小姐啦,小姐还是,呵呵。”
这话虽没说尽,但晴秋闻弦音知雅意,怔了一下,忙道:“省得,省得,我再托人去买。”
或者可以骑着红缨亲自去连州城里逛逛,自己拉草料回来,晴秋心里如此思忖着。
“对了,您上次托我打听的穆家,喔,他们家正出丧呢,嚯,那架势——”
“出丧”晴秋矢口打断挑货郎的话:“是今天嚒”
那挑货郎甚少见到眼前这位小姐这般发急模样,磕绊了一下,“是……是今天呐,三更天那府上就报了丧,全城的人几乎都去了,人山人海,清净山寺庙道观都撞了钟。”
“丧主是穆敏鸿”
“可不就是他!”
晴秋连连点头,鸿哥儿终于将老爷和姨奶奶下葬了……
“欸,小姐,您怎么转眼泪了”挑货郎诧异失声问道。
晴秋摆了摆手,恍恍惚惚往回走去,刘家败落,粮价平抑,三爷和姨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应该很欣慰了罢。
……
红缨咧着大嘴,细嚼慢咽地咀嚼着苜蓿干草,旁边的小毛驴吃闷头吃得欢快极了,牙齿吱嘎作响,唯有晴秋,杵在马厩槽前发怔。
忽然,她看了看红缨,心里想道,一切都安定了,你也该回到他的身边……
*
回屋和娘亲打个招呼,晴秋作定主意后总是风风火火,沈大娘心上却跳个不停,又说天色已晚,不妨明儿再进城,又说等你爹回来,他送你去!
晴秋只是摇头,穿戴好,就要出门,沈大娘一见了,忙道:“快把外头这件纸袄脱下,换上柜里那条羊皮袄子,那是你当初从府里送出来的,你爹宝贝似的,都没穿过几次,骑马招风,你穿上正好。”
“欸!”
“捎上水囊和干粮!”
收拾停当出来,牵上吃饱饭的红缨,红缨好似通人意儿似的,一声令下,便撒开四蹄,往连州城的方向奔去!
……
冬季的戍北原天黑得早,还是申时光景,天西边便已泛出了红,老爷儿将要落到地底下去了。
披着万千绯霞,晴秋快马加鞭进了城,红缨似乎比她还心急如焚,咴咴叫着,一径跑到城西,穆府门前。
街道上果然零散着香锞纸钱,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
“你找谁”
看着眼生的门房,晴秋后退一步,见匾额上那个“穆”字还是从前的,心里落定些,道:“我说了,我找三房鸿哥儿,鸿少爷!”
“没有什么三房,这里是穆二老爷的宅子,出去,出去!”
穆府沉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在晴秋面前阖上,她吃了个闭门羹,霎时心慌起来——二老爷从大狱里出来了可“没有三房”是什么意思
看着就在眼前却不能进的家门,红缨也焦急地踩踏着前蹄。
正六神无主着,却听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半边,晴秋忙抬头去看,却是澍哥儿闪出半边肩膀,他还记得晴秋,道:“是你呀,你来找二哥嚒”
“对,我来还他马!”她指了指红缨,道。
“他不在这里,他走了,你也走罢。”
走
晴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啥叫‘走了’”
“欸,你问我,我也懵噔着呢!”敏澍摇摇头:“这是他一早就做定的主意,这家他托我父亲照管,他自己要往外头去,从郊外祖茔出来,我们就分别了。”
晴秋呐呐点头,心想,那他必定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去了,也好,杜管家一家也在那儿,也好过人生地不熟,连州这份家业不要也罢,她相信鸿哥儿定能东山再起!
“多谢澍哥儿!”晴秋蹲了个福,回身跨上红缨,一扯缰绳,“驾!”
看着疾驰而去的一骏马一女子,穆敏澍怔了半晌,才自个儿嘀咕道:“也罢,说不定她能劝住那家伙。”
……
晴秋趁着还未关城门,火急火燎出了城,往城郊穆家祖茔骑去,她虽从没去过那里,但沿着洒了一路的香锞纸钱走准没错。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约莫十来里地,终于见到前方一片地,种着一圈一圈白杨树,遮天蔽日,周围堆砌着数十座坟茔,都修建得肃穆豪华,不远处还立着一山门,上书“穆氏祖茔”四个周正大字。
就是这里,晴秋翻身下马,却不防跌了一跤,坟圈子附近的落叶没人扫,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积了多少下来,足有没膝之深。
有风吹来,吹起四周沙沙的响。
晴秋拽着红缨深一脚浅一脚往树林深处走去。
……
沿着祭柩烧纸的痕迹,晴秋找到了穆三爷和张姨奶奶的坟茔,她伏跪在地,各磕了三个响头。
风不依不饶地吹着,忽然将一张烧半边的锦袱送到晴秋跟前,晴秋扯住看了看,上面有字,写着是:“二立义西,连州万口谨……”后面显然还有字,却烧得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字
她攥着锦袱,忽儿福至心灵,是“仁商义贾,连州万民谨制”八个大字——这是连州百姓送给三爷和姨奶奶的,这么贵重的物什,可是怎么会被烧毁了呢
也许,是鸿哥儿要它烧给地底下的爹娘罢,他向来不受这些虚礼。
晴秋便把它拿石头压在穆三爷碑前,又来到张姨娘碑前,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碑上的浮沉。脑海里忆起崇元十三年,她还是个下人房的小丫头,头一次进暖房,见到张姨娘对镜理妆,然后俏生生回头,朝她说:“你大点儿声又没妨碍,我又不是雪做的,难道还化了不成”
音容笑貌宛在,晴秋簌簌流下泪来,心里祈祷道:姨奶奶您魂归大地,若有来世,托生个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人罢!
……
*
祭奠一番,晴秋牵着红缨,打算沿着祖茔四周找找鸿哥儿。
她想着鸿哥儿定是沿着郊外的路往大路上走,转道去京师了,可她不知道京师的方向,只好牵着红缨沿着坟堆漫无目的地走。
“不行,眼瞅着就要天黑了,这么瞎摸瞎走到何时”晴秋兀自念念有词地说着,终究还是翻身上马,各位穆家祖宗,在你们安寝之地跑马,对不住了!
她各处跑了一圈,终于趁着天还有些光亮,看见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脚印,一直延伸几箭地,晴秋驭着红缨,赶快沿着脚印跑去!
这一跑,便跑出了祖茔,来到了茫茫阔野之上,四周也有零零星星的坟冢,却不知姓甚名谁。
……
天黑了,也起了大风,晴秋焦急起来,回去的路上没看见鸿哥儿,大野地里撒欢也跑了几场,哪里都没有——他是飞到天上去了
或许他脚程快,已经离开了。
晴秋蔫蔫地想着,摸了摸红缨的脑袋,你要见不到他啦。
却不想,红缨忽儿发了疯似的,一下蹿了出去!
得亏晴秋手不离缰绳,这几日骑术也长进了些,才不至于被甩脱,忙拢着红缨的绳头,细声安慰道:“别急,别急,红缨!”
红缨听不见似的,冲着某一处荒草茂密处,径直冲过去——
晴秋心也提了起来,眼睛狠狠盯着地面,恐怕错过了什么。红缨在那处停了下来,俯下马头,焦急地用脑壳翻供着什么。
晴秋慌得滚鞍下马,那草甸深处正躺着个人!
“鸿哥儿”
她几步跑过去,拨开草丛,果然是他,正翻身躺在草堆里,唬的她几乎气都喘不匀,连忙伏跪下去,小心翼翼搬动他的脑袋——皇天菩萨在上,还有气息!
她摸完鸿哥儿口鼻,紧接着又赶紧探了探他额头脖颈,烧得发烫,忙不迭把他搬起来,脱了自个儿羊皮袄子,裹在他身上,又搓热两只手,捂着鸿哥儿额头两颊。
这是怎么闹得……晴秋心急如焚,难道他不是预备着要去京师嚒栽倒在大野地里是怎么回事
穆家人都死绝了难道,为什么不管
晴秋脑袋里有一千个人捶鼓一般,思绪横飞,忽儿想到——他定然是祭奠之前停食三日,才昏倒的,怎么这么傻呀!
*
晴秋连忙放下鸿哥儿,从马背褡裢上拿出走时娘亲放的水囊和干粮——水是冷冰冰的,干粮也是粗硬的窝头。她也顾不得唏嘘感慨,只把窝头搓下些许渣滓,盛在往手心里,又倒了些水到手心,捧着送到鸿哥儿唇边。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一手撑开他嘴巴,一手喂他吃了点东西,眼睛紧紧盯着,心也提了起来,又倏地落下——他已经咽不下了。
晴秋深吸一口气,仰面抬头看天,几乎就要骂出声来,老天爷,你!
她又沉沉吐了口气,求老天爷有什么用,老天爷最爱看的就是人不如意……还是要暖和起来,这大冷夜的,天也黑了,得有个光火,遍地都是野草枯枝,可没有火镰——晴秋一个激灵,手指摸向鸿哥儿腰间,果然他蹀躞袋里装着火镰。
有这玩意儿,就稳妥了!
她对红缨说:“好红缨,跪下。”
红缨走过来,脑壳碰了碰昏沉的穆敏鸿,咴了一声,听懂人语一般,果然双膝伏地,跪了下去。
晴秋赶紧拽起鸿哥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搬到红缨背上。
“好马,走,咱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好好治治这个家伙!”
……
走走停停,红缨寻了一处土窝子,果真住了脚,晴秋也顾不得夸赞它一声好灵性,忙又费劲巴力将鸿哥儿拖拽下马,挪到背风的地方,躺好。
让红缨看着他,晴秋走到不远处,拾了一抱枯枝草叶子回来,拢成一堆,拿火镰点着了火,看着火苗腾腾升起,心里才稍稍落定,连忙将鸿哥儿挪向火堆旁,想了想戍北原上的传说,又把他羊皮袄子褪下半截,解开上衣领口,供他发散。
又将水囊丢到被火烘热的地面上,自己烤热双手,不住地搓着鸿哥儿额头、脖颈和手心。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怎么好让这个苦命人死在大冷夜里呢!”晴秋一面念叨一面四处忙活着。
也不知是她心诚则灵,还是鸿哥儿命不该绝,只听见他似乎轻轻“嗯……”了一声。
“天爷菩萨在上!”晴秋忙低下头,照着火光,仔细看着他,见他眼珠儿果真动了动!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又激动又焦急地喊着他。
老天爷,怎么还不睁眼
晴秋蹙眉,狠下心,照他脸上狠命一拍:“穆敏鸿,醒来!”
*
这一声好似地狱恶鬼,又仿若菩萨清音,穆敏鸿只觉得魂魄一颤,身子一沉,悠然转醒——却见一张硕大马脸横在眼前,喷着鼻息,几乎又晕过去。
“红缨,你先让让!”晴秋抬手挥走红缨,叫一声鸿哥儿。
好半晌,才听见他答应,“这是哪儿”
“野地,坟圈子。”晴秋胡乱答了一句,扶起他,把热乎乎的水囊顺手拿给他。
穆敏鸿不客气的喝掉大半下,才算缓过气来,灵台也清醒,看着她们一人一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料想到,不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晴秋见他口齿清晰,脑袋也灵光,总算彻底放下心来,把手上窝头丢进他怀里,泄了力一般道:“欸,我听人说你今天为老爷和姨奶奶办丧祭奠,我就想着把红缨给你送来,哪想到回趟穆府,听见澍哥儿说你要走了!我——”
她吐出一口气,接着道:“我还想着你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了,便想着来祖茔找你,让你把红缨带走,也亏得是红缨,它发现了躺在大野地里的的你!你是怎么回事”
她陡然发了怒,喝问道:“你难道不要命了嚒穿得这样单薄,肚里也没食,怎么就敢一个人往南走随从小厮呢二爷为什么不打发个人送送你”
这一通光火直叫穆敏鸿听得都目瞪口呆,他自小就认识晴秋,对于这个姨娘身边的丫头,他一向认为她说话轻声细语,办事不疾不徐,不承想原来背地里竟是个炮仗!
“我……”穆敏鸿难得咽了咽嗓子,腹中火烧一样饥饿,他瞪着怀里那块黑乎乎的窝头,就像瞪着世仇一样,不说话。
晴秋哪里知道他想什么,以为他受了自己呲哒,一时面矮,便也嗖了嗖嗓子,扭过身去,让他自己独处。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本都是穆敏鸿所计划的,仇怨已了,他早已存了死志,哪里想去什么京师
可眼下,这簇不大的篝火让他冷硬的身体暖和舒服极了,水囊里的水也让他如蒙甘霖,就连干硬苦涩的窝头,也吃起来格外香甜——求生的意志从四肢百骸发散,他抵挡不了,他再也死不掉了。
不知道是怅然,还是沮丧,穆敏鸿只不断的啃咬着窝头,动静都把晴秋惊动了,她恐怕他又做什么傻事,没想到回头就看到他咬牙切齿啃窝头,不免嗤一声笑了。
“您养尊处优这些年,也吃一回我们乡下人的饭食。”
穆敏鸿又饱饮了一大口水,浑身都舒坦起来,旧日脾性也回来,横了她一眼,道:“这话说得,从前跟着父亲游商,什么雪窝子地窝子没住过,别说你这黄豆面窝窝头,就是羊粪烧馍馍,你少爷我也啃过呢!”
晴秋闻言笑了笑,却道:“我早不是你们家的侍女了,你也早不是我的少爷。”
穆敏鸿一呆,“是喔。”
他吃饱喝足,浑身也回暖了,扑落扑落手,站起来,将羊皮袄子还给晴秋,道:“那我走了。”
这就走了——轮到晴秋一呆,忙也跟着慌里慌张地起身。
鸿哥儿已经往外走了一箭地,晴秋牵着红缨,赶忙追上去,“等等,你把红缨带走罢。”
“相识一场,你又救我一命,为着主仆情意,红缨就送你了。”
“不行!”晴秋断然拒绝,胡乱想起一个籍口,道:“红缨也不知道随了谁,恁的挑嘴,每日都要吃十来斤苜蓿草,我可养不起,你快领走!”
穆敏鸿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原本是想为红缨找个安稳人家的,他无奈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红缨,红缨见旧主瞪自己,忙伸着大脑袋顶过来。
晴秋注视着鸿哥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你没有拿行囊。”
穆敏鸿眨了眨眼睛,只可惜夜色太深沉,晴秋没看见他这一动作,她只是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霎时浑身冰冷,颤抖地问道:“你原本就没想活着,对罢”
他久久不言语。
竟是真的。
“为什么呀”为已故的三爷和姨奶奶,晴秋恨不得再打他一巴掌,“你不为了老爷和姨奶奶想,你也要为了活着的太太、容姐儿和孟二小姐想想啊!你不是没有亲人,你还有啊!”
也许是旷野寂静,无人能探听穆敏鸿的心声,他这会子倒是松懈心防,应了一句:“可我没了父母……那样一双父母……”
晴秋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泪来,的确,那样一双人走了后,活着留下的人就是渡劫,遭罪。
*
晴秋一抹脸,上前一步狠狠攥着穆敏鸿的胸襟,喝骂道:“你这话没道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只有你的父母是天底下的好父母,别人的就不是嚒你看看小枣儿,她也没了爹娘,又赶上那般难的遭遇,她一咬牙要死要活了嚒穆敏鸿,人人都当你是个少年英侠,谁知道你是个孬种!”
她一扯红缨,又啐道:“我说你千方百计要把马儿托付给我呢,我告诉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明儿我就把它卖了!”
她一扯红缨,就要离去,耳朵却支棱起来,果然没走了两步,就听见后头传染一声怅然叹息。
“你——”晴秋倏地回头,借着月光,仔细注视着穆敏鸿,紧着问:“你还要不要死”
“不死了。”
她牵着红缨立刻扭头回来,再三确认道:“真的再也不寻死觅活了”
穆敏鸿搓搓脑瓜子,想她怎恁般难缠。“是真的,窝头好吃,热水好喝,火堆也暖和,再也不死了。”
“你答应了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是,我答应了。我死过一次,你不知道,人很难死第二次。”
呼……晴秋拍着胸脯,吐出一口气来。总算,总算这家伙脑袋清明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笑道:“是我救了你”
“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真好,那以后有缘相见,我得让你还呢!”晴秋笑着道,忽然想起什么,谆谆叮嘱起来:“不管你要往哪儿去,你还是得回一趟家里,衣裳细软总要拾掇上,你没过过苦日子,知道外头什么东西不易嚒正是这些披挂最费钱,回去拿,不然真要饭了。况且这大冷的天,你又穿得这样单薄,不是活活找——”
“死”那个字她是不敢说了,忙住了口,又道:“还有孟二小姐,你如今有大孝在身,又不能成亲了,你得上人家府上诚恳地告知一声——你这是什么眼神,不会没去罢”
“跟孟二小姐没关系了,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退还庚帖,退亲了。”
“穆敏鸿——”晴秋手指不断点着他,气得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你——你,姨奶奶在天有灵,知道不得气死!”
“你也说了,我有大孝在身,我虽无功名,但肯定是要为父母守孝的,本来老太太故去就已经让她等了三年,再三年——人家哪里还有这许多三年让我等呢!况且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我又凭什么——唉唷,你别打了!”
晴秋抄起路边枯树枝子,便往鸿哥儿身上抽,他也不躲光叫唤,闹得晴秋都没法儿下力气,扔了树枝,只顾喘气。
真是两难,她知道鸿哥儿说的是实情,总不好让人家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等那么多年,可是,孟家是老爷和姨奶奶亲自给他挑选的亲事啊。
俩人一马踅回土窝子,穆敏鸿又捅咕着了火,俩人隔着火堆,一肚子心事对坐着。
……
“赵子琪说的没错。”忽巴拉,鸿哥儿对着火堆,来了这么一句。
“啥”晴秋回神,问道,他说啥了。
穆敏鸿笑了笑,道:“你刚刚,打我那样儿,真的有点像我姨娘。”
“……”晴秋咽了咽桑子,这话真没法儿接。
“真的,我想过,要是姨娘活着,知道我干下这些缺德事,一定会拾起鸡毛掸子抽我的,你别看她往日斯斯文文的模样,其实发起火来,也和别人的母亲都一样。”
晴秋拍了拍鸿哥儿手臂,算是安慰他,想了半天,才道:“你干的这些也不算缺德事,你就是太纵着自己的心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计后果,也不思量别人。”
穆敏鸿没说话,只是又把火戳旺了些。
晴秋恐怕他心思深,再想左了,忙找了个话茬,问道:“刘丰年家最后怎么样了”
穆敏鸿也想漫漫长夜快点熬过去,索性便把前一遭刘家的事细细致致都说了,他说的跌宕起伏,晴秋却打起了哈欠,一歪脑袋,睡着了。
……
再醒时,天已微微大亮,晴秋揉着眼睛,掀开羊皮袄子——羊皮袄子!她一激灵爬起来,四下里无人,连红缨都没有,心里荡秋千似的高高提起又沉沉落下,这家伙走了,还带走了红缨。
“嘚嘚嘚!”一阵马蹄声,晴秋回头,却见穆敏鸿骑着红缨向她而来。
她呆呆的愣在那里,眨了眨眼,没有眼花,人没走!
“楞什么呢”穆敏鸿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她,道:“我去前头老乡家里买了点吃食,快吃了,赶紧就回家罢,太阳也升起来了,等会儿就暖和了。”
晴秋把食物握在手心里却没吃,道:“我先看着你回穆府,打包些行礼细软再走。”
“穆府我就不回了,我这就走——”
“走,你又要往哪儿走没个奔头,也没个承诺,谁知道……”晴秋咽了咽桑子,执拗起来,“你须得回家,告诉二爷,告诉亲眷,你要去哪儿,然后再三辞别,这才是出门的章法!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反悔的!”
“欸,”穆敏鸿挖了挖耳朵,笑道:“我省得了,沈嬷嬷,您老就别念经啦,请罢——”他指了指红缨。
晴秋翻身骑上马,看着坠在身后的穆敏鸿,心里很是不落忍,道:“你也上来了罢,当初我伺候你的时候,你什么衣裳袜子我没洗过,还讲究这个”
“您快打住。”穆敏鸿忙摆了摆手,为着这丫头再扯出什么旧事来,便拿她的话堵她,“您不是说过了嚒,早不是我家侍女,还提那些做什么。”
晴秋一噎,便也无话。
……
穆府。
看着风尘仆仆的穆敏鸿,穆二爷几乎落下泪来,“昨儿你就非说要走,问你去往何处也不吱声,我都料想着……嗐,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产业没了又怎么样,宅子还在,咱们都有手有脚,再挣呗!”
穆敏鸿看着二伯,有些不落忍,却硬下心肠,说了实话:“二伯,我是回来拿行礼细软的。”
“你还是要走”
“嗯。”这里满满都是旧时光景,他还没有勇气待下去。
“找容姐儿去”穆道勤又问。
“……”
“好,等你决定了去处,到了地方,写信告诉二伯,二伯知道我们鸿哥儿本事大着呢,钱对于你是什么,那就是地上的土坷垃,俯拾即是!”
鸿哥儿笑了笑,他本就是为这个犯愁。
他们寒暄,晴秋则进去替鸿哥儿收拾细软,料想若让他自己来,必定收拾不出什么好来。
……
“鸿哥儿,谁说你一无所有,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晴秋迈出院子,欢快地喊着,四下里无人,她心中起疑,都回来了,不能再一声不吭地走掉罢。
她转圈找了找,燕双飞又不大,去哪了
忽然,她拍了拍脑门,提步出了绰楔门,往右拐去——果然,在新院子里,看到了他一角身影。
这本是他的新宅,却一天都不曾住过。
她心底叹了叹,悄悄跟上去,却见到鸿哥儿正在装饰一新的房子门前题字,这房子的确缺少字号,隔壁清哥儿的院子叫春醒画堂,他起什么名儿呢
“孤、鸿、照、影。”
她读着他挥毫写下的字迹,心里无端揪了起来。
孤鸿照影。
……
穆敏鸿提了字,这房子就算住过了,拍了拍手,率性地大踏步出来,拐出门口却当胸撞倒了个人,他“嚯”的一声跳将起来,这人不是别个,却是晴秋。
曾经一模一样的记忆,忽儿在脑海中纷至沓来,他想起崇元十六年,和崇元二十年,他几次曾这样莽莽撞撞的和她撞到一起过。
似乎晴秋也想起旧事,一时二人都对眼笑了。
“收拾好了”穆敏鸿问道。
“鸿哥儿,我想同你说件事。”
“…啊什么事”
“我想好了,我想和你一块儿走,行嚒”
第78章 往北行
“我想好了, 我想和你一块儿走,行嚒”
看着晴秋带着恳求意味的一双眼睛,穆敏鸿欲要脱口而出的“不行”两个字到底咽了下去。
说真格儿的,他虽与晴秋相识许久, 却从未相知, 说到底, 哪个爷们会跟一个侍女交心呢如果不是这段时日晴秋先是安置了他父母灵柩, 后来昨夜那场痛骂, 他是都不会多睬她一眼的——可是如今, 穆敏鸿不得不郑重打量起眼前女子,思索着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你家人对你不好嚒”
他记得她应该是已经回家多日了, 怎么好好地要跟自己走
晴秋笑着摇头, “不,很好, 我在家里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受尽委屈, 可是……个中滋味很难说,总之,对于一个十年没回家的女子来说, 儿时的家纵然是家, 但却不是自己的那个家了。况且,我一个女孩儿家, 终究在那家里也留不长久。”
“可你也不能因此和我——”敏鸿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将话说完, 幸而晴秋听懂了, 而且似乎是想得还长些,脸蛋唰一下红透。
“哥儿你想哪儿去了, 你想左了!”晴秋慌乱摆手,忙道:“我哪里想着要和你攀成一家,这可折煞人,我是想着——咳咳!”
“你慢点说!”穆敏鸿也闹个没意思,心里道,不是就好,这会子他可不想沾染什么鸳鸯债。
“嗐,其实我就是想着跟着您混个世面,你瞧瞧我,虽不通诗书,但好歹识字,也会打算盘,起居坐卧您不嫌弃,我也能使唤得着。而我,是觉得您这个人可靠,眼下虽说身无分文,但往后必定大富大贵,我先站了您这边儿,日后迟早也有我的沾光不是”
这话是不错,马屁也拍得叫人心里熨帖,可是穆敏鸿仍然固执地摇头拒绝道:“你恭维话说再多,也是不行。爷们出门在外,带个女子像什么样子况且我这一路要去的地方苦着呢,你也说了,我身无分文,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好日子!”
“哥儿也太瞧不起人,我也不是哪家的小姐,在您这府上端茶递水十来年,哪一天是养尊处优了我不怕吃苦。”
穆敏鸿却不想和她分证了,撂下一句:“说不行,就是不行。”便迈出门去。
“难道你就不想有个人时常和你说说姨奶奶嚒”
穆敏鸿倏地停住脚步。
看着他并未回头的身影,晴秋咬了咬唇,一鼓作气道:“我知道我说这个唐突,也不配,可是你难道是想像逃避燕双飞一样,逃避对她的念想嚒我反正是不,我每天都会想起她,想起从前的那些人,那些日子,我多希望有个人和我说说,以免有一天,全忘了。”
穆敏鸿仍然还是矗立在院中,晴秋低头拭泪,因为没有看到他细微抖动的肩膀。
“是,我是位卑,对她的念想自然也不及你这个儿子,可我就是——”晴秋再没说下去了,手背胡乱擦着脸,算了,她本就是脑袋一热才起了念头的。
“没有。”
“……啊”
“思念一个人哪论什么尊卑,怀念她的人多了,她来生也会更好罢。”
“嗯。”
“你若是想和我一道,那就一道走罢。”穆敏鸿淡淡地说道,晴秋却忍不住雀跃地笑了,拧身跑到他跟前,想着再问一遍——不妨穆敏鸿头却一偏,隔开她手臂,轻轻巧巧从门缝里出去了。
晴秋眨了眨眼,他好像……刚刚也哭了。
*
收拢了燕双飞里能带走的衣裳细软,晴秋也找出几件她旧日里穿得衣裳来,还有棉被,皮袄,常用的家伙什,看着林林总总一大堆东西,替红缨犯了难,这怎么驼得走
却不料鸿哥儿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架着一匹马车,晴秋欣喜,“哥儿,你怎么雇了辆车”
穆敏鸿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别是因为我罢
晴秋摇摇头,千万别寻思这个,不然这一路都不自在。
……
出门前,二老爷穆道勤又来看一眼敏鸿,见他收拾妥当,还带了个丫头随身照顾,满意地连连颔首,又悄悄叫过晴秋,拿出一个荷包袋子递过来,道:“你收着,路上花用,千万别叫他知道。”
晴秋呐呐接过,连头都不敢张望。
忽然她一想到鸿哥儿脾气,又把荷包交还到二老爷手上,她可不敢收,鸿哥儿脾气傲着呢,万一再知道了,寻死觅活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穆道勤咂咂嘴,“嘶——怎么跟你主子一样倔”
他不是我主子,晴秋心里反驳,却不想争这个嘴,敷衍笑笑,赶紧提步出来。
果然,车子还没走出胡同,鸿哥儿便问她道:“二伯临走时没给你东西”
“给了,一包金锞子,我没收。”
“当真”
“我若收了,何苦跟您一道走拿着金子自己逍遥江湖!”
“你还逍遥江湖,给你仗气的……”
……
俩人一路出了城门,晴秋几次问鸿哥儿要去哪儿,他都没告诉她,只说很苦,很危险的地方。
这也算人家当初就明说过的,自己又赶着跟来的,晴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样她就不能驾车,只好舒舒服服坐在车厢里,鸿哥儿给她车夫了,怪不好意思的。
“你家在哪里回去一趟。”
许久没听见动静,穆敏鸿“哆哆哆”敲了敲车厢,晴秋才冒头出来,为难道:“就直接走罢,不回了。”
“吁!”鸿哥儿一勒缰绳,下巴点着地,“那你正好在这里下车。”
就抓着这一条,真会拿发人……晴秋咽了咽嗓子,“大石头村,先过了周家祠堂,再往南三十里!”
“驾!”
……
“你昨夜里训斥我头头是道,什么要回家跟亲眷辞别,收拾细软呀,答应写信,到你自己身上,就当逃兵了是罢。”
晴秋坐在车厢里,藏着头,就当没听见这个话。
……
回村的路红缨识得,只要找准了方向,它自己识得各色小路,找到了沈伯友家。
“村坊里嚼舌的多,哥儿你就停车在这里等我。”
眼下正值晌午,沈家人正在吃中饭,见了晴秋回来,忙把碗筷拿给她,凤霞笑道:“可巧回来了,正赶着饭点。”
晴秋却道:“我先不吃了,爹,你过来,我和您说个话。”
……
“什么你要走去哪儿还不知道!”
晴秋颔首,“等女儿落了定,就写家信回来,届时井岩念给你们听——”
“不行,万万不行,丫头,你好好地在家,爹爹是不养你嚒还是这几日你受了委屈”
“都没有,只是爹爹,我也大了,迟早是要离开家门的。”
“那你是出嫁,女人出嫁到婆家,那是应当应分,眼下你跟着不明不白的人,去一个地儿都不知道的地方,这算怎么说的为父不同意!”
沈天赐出门张望一圈,果然见外头停了一辆马车,而两匹马其中的一匹,不就是自己妹子日前天天拿苜蓿草喂的那匹枣红宝马嚒!
而车架前头,正坐在一个青年,只露出个背影,瞧不出模样,衣裳嚒,也是一套灰白旧衫,便冷嗤一声,喝道:
“嘿,车里的,是英雄是孬汉,出来亮亮相,躲马屁股后头算什么男人!”
那男人听了这话后,一撩衣袍,利索跳下车来,转身往这边走。沈天赐见状,面上仍旧冷冷的,心里却道,还算是个爷们。
可等他再一抬头,细看一眼,不禁目瞪口呆——怎么瞅着这么像前头风头无两的那位穆家三房大公子呢
*
晴秋正和父亲求情,求得心头火起,正好瞥见鸿哥儿走了过来,沈父一偏头也瞧见了,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晴秋:“你就是要跟着他私奔”
晴秋一个头顿时两个大,她忙冲鸿哥儿摆了摆手,小声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你还让他藏着掖着”沈伯友勃然大怒!
沈天赐这会子却赶将上来,拉住沈父臂膀,“爹,别生气,你听听他俩怎么说!”
什么他俩……晴秋立刻正色道:“你们都想左了,我跟他没有什么,他、他是我的掌柜,我是他新雇的伙计——是不是”她扭脸问在一旁只站干岸的鸿哥儿。
穆敏鸿轻笑点头:“是,她说的都对。”
沈天赐:“……”
沈伯友:“伙计这更没章法了,你们孤男寡女的,说出去谁信你名声还要不要况且,你们要去什么地方,都说不明白,叫家里人如何放心!”
“爹,你不要管我——”
“我要去莫尔道大关。”
晴秋立刻扭头看着穆敏鸿,他从没说要去的地方是莫尔道大关。
穆敏鸿扭脸也看着晴秋,眼睛里亮晶晶的,笑着道:“你一路总问我,我怕你碍于面子,仍然说要跟着去,现在到家了,你快进屋罢。”
晴秋愣愣的看着穆敏鸿,“你觉得我是说着好玩的”
她垂首蹲了一个福,说了一句女儿不孝,便扭头往车上走。
余下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在一旁。
恰好此时,凤霞扶着沈大娘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上下打量一圈穆敏鸿,开口问道:“后生今年多大”
“见过伯母,晚辈今年二十有二。”
“你叫……贵姓大名”
“免贵姓穆,双名敏鸿,表字慎独。”
“好好好,”其实沈大娘压根不太理解穆敏鸿说的这一长溜,她只记住了这人的名字,穆敏鸿——知道了名字,就好找人了。便殷勤地叮嘱道:“她脾气拧,你们出门在外,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她手脚是麻利,可你也不能总站干岸,也帮帮她……多照顾些她。”
穆敏鸿停顿了许久,答应道:“嗯。”
沈母便将包袱交到他手上,笑着道:“去罢,趁着老爷儿大的时候上路,暖和。”
“欸!”
他一躬身,打了个揖,走了。
……
“你进车厢里歇着,我驾车!”
晴秋见穆敏鸿抱着自己包袱从里头出来,忙让出上车的路,接过包袱,说道。
穆敏鸿外头瞧她脸色,见她脸上红红的,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想了想应该是后者,决定不再惹她,沈伯母说得对,出门在外可不得有商有量,弄得急赤白脸有意思
他便自觉大度地蹿上了车,往车厢里一趟,不大一会儿便听见晴秋驾着车走了,忽儿才想起来道:“你认路嚒知道怎么走嚒”
晴秋大约还气着,横里横气,“鼻子底下不是吃干饭的,问路呗!”
穆敏鸿耸了耸肩,摊开半车铺盖,拿出枕头,舒舒服服躺下,果真不管晴秋是不是真走错了路。
却听她在外头,温言款语问路:“红缨,好红缨,往北走的大路,知道罢驾!”
车头一摆,果然红缨一马当先,朝着往北的大路滴滴哒哒奔去!
——————第三卷 ·桃之夭夭·完————
第79章 祭亡魂
三月出头的戍北原, 仍是春寒料峭,并不见一丝儿暖意。
马车一出连州城,便沿着官道向北疾行,将沿途密匝匝的村坊远远甩在身后;又行了多半个旬日, 渐渐村坊也越发稀疏起来。
初时, 晴秋只觉得这样驾车和幼时跟着爹爹拉苁蓉一样, 辛苦孤寂自不可说, 但行了月余, 渐渐咂摸出不一样的滋味儿出来——莽莽旷野, 连官道都被草甸和大雪掩埋,没了行迹, 世上再无人的影子, 可一点儿察觉不出孤独。
天上云头低矮,时刻叫风吹着变幻, 她盯着看半晌,都能想出一肚子异幻故事;地上更是闹将开来的戏台子, 瞎老鼠、雪兔子、山猫、貔狸,你来往我地追逐觅食,见了他们打马而过, 也只是呆呆支棱着脑袋。
而晴秋, 似乎也同鸿哥儿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说小时候——可少爷和侍女的小时候似乎没有哪处是相同。
“我小时候就像野草一样,长在石头缝里, 见天儿盼望老天爷施舍似的下两滴雨。要说怨,自然是有的, 怨天道不公, 为什么叫我托生到这样贫寒的人家也怨爹娘,可爹娘明明也苦得黄连似的, 倒叫我怨也怨不得了。”
“七岁上时,我跟着爹爹出去压车拉苁蓉,每每见了那些富户,看他们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吃糕,我就恨,恨得肚子咕咕叫,恨不得立即就能劫富济贫。”
而这会子,鸿哥儿似乎也没法子把自己小时候那些上树掏鸟草甸子里打野兔一般的顽童经历拿出来说嘴,倒显得为赋新词强说愁。
又说到母亲。
“我娘身子弱,有两年腿脚不灵,卧床不起,可纵是这样,她也一直针黹不停补贴家计。小时候我哥欺负我,我难受总是背着人哭,她见了,就偷偷给我糖饴吃,米粒那么大一点儿,就能叫我忘了难受。”
“我小时候姨娘管束我很严,她那时还打得动我——你别瞧她这几年在你们丫头跟前斯斯文文,当初我可是没少吃她的掸子!她总是拿士族那套礼仪规训我,我总觉得她冷若冰霜,一肚子规矩,远不如太太亲和,后来有一次我听见她自己搂着我的襁褓哭,我才恍然悟到,她是那般不易。”
“她希望我长成端方君子,知书达理,可我从根儿上就是一个破钱篓子!”
……
晴秋和敏鸿一路驾着车,一路闲话,遥遥向北而行,直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莫尔道大关城下。
此时,冬雪消融,春草滋生,万物生机勃发,战争也结束了,塌它遗留在连州境内的残部全被歼灭,首领自戕身亡,朝廷派了使臣,在边关和谈,重修《告塌它书》。
……
报了关谍,又说明来意,守关将士顿时对穆敏鸿肃然起敬,“你父亲穆道勋是莫尔道人铭记心中的英雄,他的传说将长久地流传在大关内外。”
穆敏鸿眼圈一红,致了谢,和晴秋并肩驾着马车进了关。
*
莫尔道大关既是一座横亘在塌它和大靖国土之间的一道天堑大关,也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镇。一走进来,便听见满耳朵乌拉乌拉的塌它话和连州华夹杂交汇,满目都是兜售肉干奶酪的,贩骆驼的,卖地毯的,异域风情横生。
晴秋走马观花看了看,穆敏鸿便问道:“买哪个”
她摇了摇头,“先找个客栈住下来罢,你好去办事。”
穆敏鸿从前自认不了解晴秋,可晴秋却在他家做了十来年奴婢,一向勤恳上进,自然是把每个主子的脾性都摸得透透的,更遑论她还当过他两年使唤丫鬟,自然知道他这一路惦记着什么。
而这一路上,穆敏鸿也对晴秋的通情达理甚感满意,和她相处越发融洽,说话做事不用客套虚伪,果真像她当初说的那般,是个好话搭子。
*
他们在城中找了个据说有百年历史的客栈住下,栉沐一番,穆敏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过来,张着手给晴秋看,“怎么样”
晴秋上下打量他,见他鬓角呲着,道:“你坐下,我给你篦个头。”
对着镜子,晴秋为鸿哥儿梳好头发,帽子也戴正,鸿哥儿在镜子里问她:“你要去嚒去就换衣裳。”
“我不去,等会儿我去后院嘱咐伙计喂马。对了,先刚来时我瞧着街上斜对过就有一家下香烛纸马铺子。”
“好。”
“早点回来。”
晴秋拾起他肩上掉落的几丝头发,穆敏鸿笑了笑。
……
一位年轻的指挥使带着穆敏鸿行走在关内,指着不远处一片残垣焦土道:“那里就是曾经的大关粮仓。”
穆敏鸿长久地注视着那里,不能言语。
而那位指挥使仍然尽职尽责地介绍道:“当时图特库鲁尔就从这个方向率兵攻过来,他们来得又快又猛,孟青将军就是从这里,”他指了指他们脚下,道:“在这里救下你父亲躲过一刀,然后奋起杀贼,只可惜力有不逮,终归是不敌。”
“那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很快,那天是正月十六,塌它人头晌攻城,攻城就用了三个时辰,闯进来后,妇孺不论,一通乱杀,逼近粮仓后,穆大人便命人泼桐油,点燃了粮仓,还将图特库鲁尔诱至粮仓内,只可惜最后关门的时候他被属下拼死攮了出去。”
穆敏鸿目视着寸寸焦土,眼圈湿润,抱着怀里的物什,俯身匍匐跪了下去,朝着先父殒身处,叩首膝行。
来来往往的兵士都默默看着他,有知道他身份的,与旁人私语,目光中都带着敬服与唏嘘。
……
穆敏鸿将姨娘坟前一抔土洒在粮仓焦土最深厚的地方,又掏出姨娘旧日书写的信,和在路上买的香锞纸钱,一并烧了,心里默念着和他二老说的心里话,直到燃烧殆尽,他收了一捧香灰,才磕头离去。
……
他走了,渐渐走进人群中,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影。
有新来的军士问老兵:“那是谁”
老兵道:“一个不远千里,祭奠父亲的儿子。”
……
“穆敏鸿!”
从军营里出来,鸿哥儿听见当空一声大喝,疑心听错了,脚步不停,肩上却叫人拍了一下,扭头看去,竟是——
“颜玉文”
“嗐,你一介庶民,应该口称我为颜大人。”
穆敏鸿不搭理他,惦记独自在客栈的晴秋,敷衍了应了句:“颜大人好,颜大人回见!”
“唉唉,不远千里见着了,就是有缘,”颜玉文扯了一把穆敏鸿,笑道:“瞧你这模样,像是了了心事,不存死志了罢”
穆敏鸿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油嘴滑舌,难道不是御史,竟是个卦士不成
“颜大人有正事没有,穆某急着赶路。”
“有有有!我同你说正事——上回你说的,让我向朝廷替你母亲请赏,圣上连同这次的封赏藩军,一并赏了,赐给你母亲崔氏赙物细绢五匹,绢三匹,每年钱五十贯,直到故去,赙物和钱财都送到京师你母亲下处——怎么样,我这事儿办得还成罢”
太太和容姐儿到底还是知道了,穆敏鸿虽有准备,心里还是一颤,可这也怪不到颜玉文头上,便拱拱手,诚恳谢道:“有劳颜大人。”然后便驻足和他兜搭一句:“不知道颜大人怎么也在大关”
颜玉文似乎就等着他这个话呢,挺起胸膛,自豪地道:“和谈,圣上派我来当个钦差。”
原来如此,穆敏鸿轻轻颔首,不过他兜搭这一句,就预备要走了,一句告辞尚未出口,颜玉文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拦住他,笑道:“那你来大关——喔,我省得,唐突唐突,你见谅——不过古语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不是流连江湖嚒,干脆留在大关好了,眼下正有个好差事,适合你做。”
这个人简直……他怎么这么瞧得上自己
穆敏鸿乜了一眼颜玉文。
颜玉文笑呵呵道:“等和谈结束,后头估摸着要在大关建榷场,到时候你来当个主事”
榷场这倒是好事,可惜他志不在此。
“不了,我不喜欢这里。”
“我知道,你父亲——”
“我要回去念书,考秀才,颜大人,你能闭嘴了嚒”
颜玉文挠了挠头,这是自己当初劝他的话,这是反将一军嚒他仍是笑呵呵的,赶将上来,笑道:“你别拿话哄我了,什么考秀才,我看你是躲懒,预备找个什么地方了此残生罢”
这个人怕不是真是算卦的,穆敏鸿恐怕和他再谈下去,自己心里那些都叫他窥探明白,便理也不理他,扭头就走。
可颜玉文是个难缠的人,他嚷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可苟且而活你想想你父亲,他是个多么大智大勇的人物儿,你何不效仿他,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穆敏鸿倏地转身,冲颜玉文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他仁义慷慨,是个好人,所以死在这里。我不是。”
颜玉文忙道:“可是你在连州做了那么厉害的事,你是有本事的,为什么你满不在乎你知不知道你让多少人吃上粮食,活下来”
“你是真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的过往——”穆敏鸿几乎是轻笑道:“我那是报仇,连州城粮食把头刘丰年和他的儿子刘骥春,买通连州商会主事,从中作梗让我父亲一介庶民上战场,陷害我二伯通敌,所以我才报仇!你打听打听他们的结局,我压根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仁商义贾’,我也不在乎粮价涨到天上去,我就是要报仇,泄恨!”
满街上,塌它人,大靖人,都讶异地看着穆敏鸿,又转脸盯着颜玉文。
颜玉文听得这话,呐呐两声,他本就是京官,采风时见这青年是栋梁之材,又见他心存死志,不免起了爱才之心,哪里想到细情竟是这样。
……
大街上围着越来越多的人,一个年约二十,身着朴素的女子口里嚷着“让让”挤到前头来,正好听见了这一翻阔论。
周围人指指点点,她听得却秀眉紧蹙,怜惜地看着那个青年失落的背影。
青年回转过身,正好和她视线装了个满怀。
她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穆敏鸿赶紧走到她身边,低语道:“走罢,现在就出城!”
“好!”
……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疾驰,沿着官道走着。
晴秋掀帘出来,看了一眼驾车的鸿哥儿,犹疑地开口:“咱们要去哪儿”
她本预料着鸿哥儿不会回答,可没想到却听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想去京师嚒”
京师,她自然是想去的,可她知道,鸿哥儿不想去,起码是这会子不想去。
她猜出他是在逃避责任,他当初在决议和刘家斗的时候,就已经把半数钱财都托杜喜莲带到京师,想来太太和容姐儿的生计不至于难过,可是长子那份责任,他还不想担起来。
“那就去京师罢。”穆敏鸿许久听不见晴秋回答,以为她是不好明说,自己便先说了,又喃喃道:“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股火竟然跟颜大人发散起来,也许,他是看透了我罢。”
这种时候也没法儿劝,这都是自己的业障,晴秋回到车厢里,从包袱里翻出一份物什,掀帘出来,朝他道:“我也没说去京师,虽然说去京师也不错,但是想找个地方待两年,也不错,或者就这么浪迹江湖,也可以。”
穆敏鸿摇头,“江湖就不浪了,再浪红缨和你迟早得先倒一个,倒是找个地方待两年不错……可找什么地方呢,我一定要穷山恶水,凄凄惨惨地过两年,心里才能好受些!”
晴秋一听他这个由头,不免嗤一声笑了,把手上物什往他怀里一拍,道:“可是巧了,天底下唯有这个地儿,最是穷山恶水,包君满意!”
穆敏鸿纳闷,低头一看怀里四散的几张纸,却是几张地契——青州的地契。
“这是何物如何得来”
“地契呀,你难道不认得,怎么来的,从你一件衣裳袖子里掏出来的,至于你怎么来的,我不知道。”
穆敏鸿想了想,拍着脑袋道:“我想起来了,赵子琪——他从前赌钱,别人赔给他的,他又二百贯钱卖给我。”
那会子他没当事,随便掖在哪里,不记得了。
“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嚒,青州,还是我老家呢,咱们就去这儿罢!反正我就是种地的命了。”她笑着道。
这一路他们几乎把从小到大的故事都说过了,因此穆敏鸿知道晴秋的祖辈是青州逃难来的,便翻看着地契,一千亩浇地,狐疑地问:“你确信那里是穷山恶水”
“那可不,不然我祖辈犯得着千里迢迢来到连州垦荒嚒”晴秋拍着胸脯保证。
“那咱们就去!红缨,好红缨,取道平州,顺平州驿往东走!”
红缨咴咴叫了一声,撒开四蹄,顺着鸿哥儿驾驶的方向,奔去!
第80章 青州地(一)
晴秋敏鸿二人便轮番驾着车, 沿着官道,继续向东而行,为了红缨给省力,中途还买了两匹健马, 将马车改成三匹马驾辕, 慢悠悠往青州驶去。
这一走, 便又是二个多月的时间, 来到青州地界上, 早已鸟语花香, 正是盛夏时节。
……
沿途览山阅景,的确山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 田地也多半荒芜, 路上所遇行人,皆是面黄肌瘦之辈。
赵子琪的那一千亩水浇地在青州府石山县, 他们一路打探,终于找到地方。
“就是这里。”
大娘看着晴秋敏鸿, 摇手一指,指向路边长得郁郁葱葱的农田。
这是麦子罢晴秋蹲下来仔细看着出穗,已经结了硕果累累, 不日就要割了。
风吹起千亩麦浪, 蔚然壮观,穆敏鸿站在一旁, 咬牙切齿道:“沈秋容,这就是你说的穷山恶水”
他一气急, 连她本名都喊叫了出来!
“……”晴秋咽了咽嗓子, 站起了来,拐了拐鸿哥儿, “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好事嚒,地不用种就等着收——不对,这地怎么被种了”
他们叽叽咕咕,那指路的大娘多半也听不太清,笑道:“谢老爷不在家,听你们声口不是俺们青州人,你们是来投奔他的嚒”
“什么谢老爷谁是谢老爷”晴秋纳罕。
“就是这地主啊。”
这倒是能听得分明的青州话,晴秋敏鸿对脸一瞅,都蹙眉反问道:“地主”
穆敏鸿掏出怀里地契,凭空一甩:“那我这个地契算怎么回事”
那大娘摇了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人家谢老爷种这片地都有好些年了!”
穆敏鸿瞠目。
“冷静,冷静!”晴秋忙劝慰他道。
原先他并不在乎这什么青州一千亩地的,可是奈何晴秋自打把地契拿出来后,见天儿在他耳根子前念叨,什么地要怎么耪啊,都种点什么呀……念叨着,念叨着,使得他对这片素未谋面的土地也心生向往起来。
而这向往一起,就成了执念,如今眼看着这里荠麦青青,且还有主,如何能冷静
“谢过大娘,我们的确是来投亲的,您忙着罢,我们走走看看。”晴秋好言好语送走带路大娘,扯着穆敏鸿回马车。
*
车里,穆敏鸿已然平静下来。
“怎么办”他开口,这样问,其实是恐怕她希望落空。
晴秋却显得很淡然,忖了忖,道:“反正来都来了,地契也是真的,咱们在这儿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然后报官!”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穆敏鸿心里想着。
……
他们先在青州城内找了个客栈住着,四下里打探这地界的官声民情。
“俺们这旮从前那真的是穷啊,真穷,全村就一处水井,人还吃不够呢遑论庄稼地!三年五载还赶上闹旱,闹蝗虫,更是颗粒无收!”
“幸而蒋大人上任,他可是青天大老爷,再世范文公,那么俊的后生,和我们庄田上的人一起下地,领着人挖井,才叫庄稼田地有水喝。”
“也是他官声清明,感动老天爷,自他上任,已经三年没闹大灾啦!”
“就是啊,风调雨顺这三年,全赖蒋县令!”
客栈大堂,吃酒的本地客人正凑在一起说话,晴秋正想见缝插针问一句村西头那一千多亩谢家的地是什么情形,鸿哥儿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声张。
晴秋转瞬想明白,他们初来此地,若是贸然问了,人家自然告诉那个谢老爷,棋便先失了一手,就不妙了。
……
“赵子琪的过户文契到了,我去一趟经界所,只要这份地契过到我名下,那个什么谢老爷,他爱上哪种地上哪儿种地去罢。”
先时他们决定去青州时,便在驿站写了急脚递给赵子琪,让他去办过户,有了这份凭证,这份地契的主人就实打实是鸿哥儿了。
*
夜里,晴秋正在房间挑灯针黹,他们俩的夏衫都只有两身,可这里夏天比连州溽热非常,常常出门一趟就汗湿满身,又没多的换,所以便去街上买了一卷子葛纱,回来给自己和鸿哥儿缝两件夏衫。
索性葛纱轻薄,她很利索地捯饬出一件,自己正试着,鸿哥儿进来了,又猛地低下头,退出门外。
晴秋也唬了一跳,红着脸又换回衣服,喊他道:“你进来罢。”
穆敏鸿瞪着眼进来,“你换衣裳也不知道锁门!”
“我忘了,住马车住太久。”她挠挠头,端了一杯凉茶给鸿哥儿,又问他:“怎么样,经界所说什么了”
敏鸿将一沓文书放到桌上,啜着凉茶,含糊道:“稳妥了,那个谢春夏,谢老爷,这几年一直都没给那片地缴税,还是我补了税,如今已经在经界所记了档,这地啊,实打实是我的了!”
晴秋针黹不停,笑道:“我就说你有办法。”
敏鸿喝光了茶,自己倒在椅子上,眼睛漫无目的落在晴秋缝纫的手上,似是问,似是叙说:“可是,真的要谢老爷那片地嚒”
晴秋针线一听,“怎么”
“他麦子都青了,必定不好说话。”
“也是,那买下来呢”
“……可它终究不是穷山恶水呀!”
晴秋抿唇笑了笑,心道,我就知道你惆怅的是这个!
银牙一咬,咬断了针线,她提着这件新鲜出炉的夏衫递给鸿哥儿:“穿上试试。”
敏鸿利索地从椅子上弹起身来,笑道:“多谢沈姑娘,这地界儿,是比咱们连州热多了!”
他扭身到屏风后头换衣裳,晴秋避嫌,背过身去。
“沈姑娘巧手,瞧瞧怎么样”
敏鸿扎着手出来,在地上转了一圈。
晴秋歪在床上,上下打量,“唔”了一声:“挺好,就是袖子短了些,你又长个了”
上回做衣裳还是在连州做袄子的时候。
敏鸿摊开手瞧了瞧,不在意道:“兴许长了,毕竟最近小半年,见天儿骑马,再说了,二十三,窜一窜嚒!”
晴秋笑了笑,没搭理他,想拿剩布头继续缝两条汗巾子,不想鸿哥儿几步走过来,夺下针线笸箩,笑道:“别戳了,好容易进一回城,想吃什么下楼看看去少爷请客!”
“谁是我少爷。”晴秋随手扯起一条布头,摔在他身上,扑落扑落手,下楼。
……
*
晴秋敏鸿暂且就在青州城内客栈里住了下来,敏鸿白日多是骑上一匹马出去办事,走时都会交代大约几时回来,所以晴秋也从不细问,她偶尔也下楼买东西,或者骑着红缨满城逛逛,更多的时候,是在休息。
毕竟,小半年车旅生涯,委实有些太累了。
过了两日,一个大晴天,晴秋正开着窗,歪在榻上小憩,听见楼下鸿哥儿和谁说话的声音,便醒了,只是没起身,静听。
“你不用和我哭,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个县太爷,和我这个外乡人道什么苦反正我就是要地,你不还给我,我就往上告,告到州府,告到京师——我瞧瞧你这个县太爷,还坐得安稳不”
“穆大哥,您是如此潇洒伟岸,心地想来也很纯良,您瞧瞧我,虽忝为一县之长,可是我才到任不满五年,好容易把石山县的荒田荒地开垦成良田,您老一来就要劫我的胡,这不是要我的乌纱帽嚒——我是没什么,你问问老百姓,他们同意嚒,不得乱了套!”
“你治下乱不乱,与我有甚干系。”
“话不是这么说,您不是要在这儿安家嚒,有我照着您呐!除了那片地,您还有什么可以转圜的……”
再往后就听不见了,楼梯上却传来咚咚脚步声。
晴秋坐了起来,端了一壶茶。
穆敏鸿已经带着那位蒋县令来到隔壁他自己那屋,正说着话,却听见敲门声,不一会儿晴秋进来。
“这是您夫人——”屋里太热,蒋兴昌正歪在椅子上疯狂地摇扇子,见了女眷,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问道。
穆敏鸿脸一拉,晴秋抢先道:“我不是,我们是结伴来的,我也想听听大人的意思。”
“喔。”蒋兴昌呐呐坐下,又看了晴秋一眼,见她一双翦水秋瞳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脸唰的红了,忘了接下来要忽悠穆敏鸿的话。
不妨穆敏鸿此时伸腿踹了他椅子一脚,蒋县太爷恍若福至心灵,想起了说辞:“喔,我是想着要不然给穆公子换一片地,一样也是一千亩,正好我也能做个公证。”
穆敏鸿没说话,转脸看向晴秋。
晴秋道:“可是我们的地,明明白白写着是一千亩水浇地,大人您上哪儿再去寻一千亩这般良田呢”
蒋兴昌干巴巴咽了咽桑子,他的确没有,可石山县城,荒地拢一拢,也才就千八百亩之数。
他又可怜巴巴望向穆敏鸿。
穆敏鸿心里啐道,你这个官儿,就是靠卖乖当得嚒
“青碧山脚下那一块地,是没有主人的罢”
“……没有。”
“那我也不多要,就那片地,方圆五百多亩,抵谢春夏强占着的那一千亩。”
蒋兴昌却苦笑道:“那个地方虽没主,可是被县里一霸强占了许多年,别说你,我当初也要耪它来着,瞧瞧我太阳上这道疤,”蒋兴哥一撩鬓角,摇头道:“我劝公子不要肖想了。”
穆敏鸿端起茶碗,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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