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广筹粮(上)
崇元廿三年, 腊月廿日,连州城。
此番大捷,百姓家家打扫门庭,户户挂灯笼放爆竹, 庆祝这个凛冬难得到来的好消息, 只等这日大军得胜归来, 箪食壶浆上街亲迎。
……
城西, 穆府, 鸿哥儿新宅。
“姑娘, 您看好了没有……奴婢,奴婢要抱不动您了……”
“唉呦, 你等等, 就快好啦,你再坚持坚持, 银蟾——”
后院花墙下,银蟾踩在轿凳上, 容姐儿坐在她手臂上,正攀着墙檐往外张望。
这处花墙外头就是街市,如今满大街都是回营的藩军将士, 各个披甲执锐, 好不威武霸气,看得容姐儿两眼放光意兴盎然, 可怜下头的银蟾,腿儿弯弯腰肢乱晃, 像一只风里飘摇的灯笼。
晴秋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当下板起脸, 一壁走来一壁训道:“我说你不稳重你还不听,你瞧你带的姑娘这样,哪里还有个小姐的款儿!”
银蟾讪讪一笑,嘴里求着晴秋搭把手,晴秋哪里能不帮衬,托着容姐儿便抱起她,这才解了银蟾的危。
容姐儿还不乐意:“我还没瞧见孟青哥哥呢!”
晴秋刮着她鼻头笑道:“等回头二姑娘进咱们家门,孟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送亲,您正当光明瞧他一眼难道不好,何至于扒墙头。”又劝道:“姨奶奶正打发人找您,女先生说您这两天念书时颇淘气,时常晃神,可不告状来了!”
一旁银蟾听了,笑道:“晴秋姐姐,你现在跟姑娘说这话,她可不是更不要走了!”
容姐儿连忙频频颔首,努嘴道:“外头打仗呢,你叫我如何有闲心治学”
“原来研究学问要的是‘闲心’。”晴秋抿唇笑道。
容姐儿闷在原地怏怏往花墙便看了两眼,才依了晴秋,和她回去。
*
却说容姐儿进了东厢暖房时,那位女教习正陪在张姨娘身边细声细气地说话:“正所谓‘拥炉贪暖气,多病减精神’,我瞧姨娘屋里花香暖气着实袭人,难免气短喘咳,实在不是养身之法,咱们戍北虽然极冷,但晌前午后也该掀窗透风,煞一煞这股溽热才好。”[注①]
“你说得对,”张姨娘抬抬手,丫鬟蕊簟立即将暖房支摘窗掀开一线。冷风顷刻进来,张姨娘乍然受冷,忍不住伏在靠背椅上咳嗽了一会子,倒骇得那女教习自责不已,忙站起身来道:“都怪我乱出主意,叫姨奶奶受冷。”
蕊屏拿来一条红绫衾被给张姨娘盖着,张姨娘拥着被笑道:“不怪你,这会子倒觉得好些,果然还是通风顺气管用。”
恰逢容姐儿进来请安,一一都问候了,张姨娘便让女教习照旧坐下,指着容姐儿道:“近日你课业不好,你师傅都和我说了,原是这两日城外打仗闹得,眼下战事大捷,从明儿起,你安心念书,再不可调皮。”
因有女教习在,容姐儿到底心里存个惧意,呐呐应了个是,退到一旁绞手指头玩儿。
张姨娘瞥了她一眼,心里暗笑,脸上却板着。
女教习忙道:“尊姑娘年纪大了,不像小子,没得去应考举人秀才,哪里能整天拘在书案前,倒是可以学学针黹,活泛些个……”
“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张姨娘摇首开口笑道:“她哪里肯拿针线,成日价的说认真学这个还不如拿枪耍棒,家里又不是没手巧的婢子教她,况且我们太太还是个中描龙绣凤的高手呢!”
那女教习便也呐呐无话,张姨娘恐她不自在,便端茶显示出送客之意,又特特瞧了蕊簟一眼。
蕊簟闹不明白,晴秋赶步上来,去衣箱里翻拣一回,找出两件簇新的棉袄来,又拿了一条绿地缠枝莲花纹方巾,拿给张姨娘看。
张姨娘见衣裳和包袱都还过得去,便颔首,笑对那女教习道:“你别推辞,这里有两件我从未上身过的棉袄,原是入冬时做大了的,近日身子清减穿不下,你别嫌弃,拿家去或穿或卖,都可使得。”
小丫头们因此都向那女教习看去,她原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老棉袄,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领缘袖口都磨飞了边不说,肩线也不宽裕,倒显得好好一个女先生拱肩缩背,袖子还短了一截儿,露出瘦伶伶的手腕子。
这位女先生哪里受过这个,闻言面露窘色,缩了缩手。她本就是刚性不阿的性子,日常在府上教习弟子,除了束脩外从不额外收钱纳物,只是这会子面对这包新衣服,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晴秋瞧了瞧,便上前笑道:“姨奶奶歇着,我送女先生出门。”说着,便矮下身拉着女教习款款出来。
那女教习见这婢女行动颇有礼,经她一打岔,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婉拒。
……
等晴秋送完女教习回来时,只听张姨娘正同容姐儿说话:“…也实在是可怜,她丈夫见打仗,包袱一卷出城避难去了,倒是逃得快,只是把家里一应值钱的细软都敛走,只留给你先生一副破棉袄!”
“什么丈夫,正经叫他晦气罢了!”容姐儿听后,叱道。
“谁晦气”只听一阵银铃般笑声传来,笑着问道。
众人回首看去,却原来是清哥儿媳妇李氏进来了,她旁边还有奶母抱着玟哥儿,身畔跟着一簇丫鬟,乌泱泱徐徐挤进这间不大的暖房。
*
李氏一来便道明来意,原来是皇帝新派的知军大人以及家眷到了,明日就走马上任,她预备了礼单,想着阖府也就张姨娘有主见,便请她再三斟酌,拿个主意。
张姨娘自然是不推拒,便和李氏一起对着礼单围坐闲叙。
那厢容姐儿道过福后,蹲下和玟哥儿玩耍。玟哥儿今年才两岁,刚学会走路,正是喜欢黏着哥姐的年纪,因此一直追着容姐儿趔趄走个不停。
张姨娘便吩咐晴秋道:“你快跟着同去,玟哥儿还小,容姐儿又是个粗心的,仔细跌了跤!”
李氏忙笑道:“倒不必这样娇贵,他也是摔打惯了的。”又将签单递给张书染,道:“姨娘再看看,这些贺仪够不够庄重”
张书染接过签单,见上头所列无不是玉盏金台,金镶牙箸、嵌宝玉如意、珍珠花冠、玛瑙插瓶、珊瑚摆件等物,笑道:“尽够了,这些别说是迎一介升朝官,就是迎宰相也够使的了!”
李氏往椅背上一靠,叹息一回,道:“还不是圣上佛旨纶音闹得,这位阮大人据说是朝中红极一时的新贵,颇得圣宠,都说是宰执的料子呢。想来咱们连州不过是他的跳板,我也只是希望他能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宽待咱们穆家,倒不奢望他能像霍帅司那般照拂,只是别丁是丁卯是卯的,凡事不得圆融。”[注②]
张书染听了跟着颔首,其实她近日心力不足,已没太大心思理会这些琐事。只听李氏又道:“若是知军夫人宴请咱家,姨娘和我同去”
“我近日气色不好,去了恐怕失仪,让太太和你一块罢。”
李氏也颔首,她心里料定张姨娘不会同去,不过是嘴上问一句。
……
她们絮絮说话,晴秋在旁,一壁看顾玟哥儿,一壁瞧着那厢晃神。曾几何时,一惯顾盼神飞的姨奶奶和一惯小心翼翼的李氏竟颠倒了个儿,如今姨奶奶这般气力不足,李氏这般风头正健。
世事唏嘘,果然如是。
她神色暗了暗,连李氏带着一众人等拖拖拉拉告辞,都没经心。
*
容姐儿回房,张姨娘独留下晴秋说话。
张姨娘先伏在椅子上痛咳了一会子,晴秋忙掏出手帕服侍姨娘,姨娘摆了摆手,径自拿自己的手帕捂住嘴,咳了一会儿,方拿起一看,并没有太多痰。
见晴秋也要上来瞧一瞧,她忙掩住手帕,道:“虽说不是痨病,但咳嗽症也能过病气,你不说躲远些,还凑上来。”
晴秋端来手盆,嗔笑道:“只有奴婢妨碍主子的,哪有主子妨碍奴婢的。”说着,便服侍张姨娘洗手。
洗手毕,张姨娘躺回她惯常歇息的那张黑漆圆木靠背椅上,晴秋给她盖好被子,瞧了瞧满屋,温声劝道:“不如也把这花儿草儿撤下两盆罢,实则那位女先生说得对,这屋里溽热非常,和咱们戍北天气不合,有人进出,乍冷乍暖的,况且这花儿粉儿的一多,也叫人气喘咳嗽,都与您这病症有碍。”
“断乎使不得,”张姨娘摇摇头:“若叫我睁眼见不到芳菲颜色,强如不睁眼。”
“呸呸呸!”晴秋立时在地上唾了几口,道:“这是玩话,什么‘不睁眼’,姨奶奶每天都得睁眼呢!”
“是,你姨奶奶我夜里睡觉也是睁着眼。”张姨娘顺口道。
主仆二人一说完,对脸一看,径自都笑了。
……
“再把账本拿来,你念给我听听。”张姨娘支使道。
“欸。”
晴秋应了个是,去箱子里拿账本,这是外头柜上的账目,如今张姨娘精神不济,只凭她念来。可若叫晴秋自己发话,姨奶奶就是闭着眼睛假寐,这账上一星半点错处也能立时揪出来,不免叫她心里既佩服又可惜了的。
看了半日账,晴秋阖上簿册,道:“稀奇,姨奶奶,这也年底了,怎么不见柜上送来明年开春要采买的粮种,药材、凡百杂货单子往年都是这个时节送来。”
张姨娘却道:“三爷自有筹算,咱们娘儿们不用管他的。”
……
且说那新来的知军上任没两天后,知军夫人便宴请连州城达官显贵、名宦富贵家眷。穆家大太太老天拔地,三太太不爱交际,唯有二太太梅氏和长孙媳妇李氏携带贺仪欣然前往。
回来后,赞不绝口,一个说:“小阮大人龙章凤姿,天资自然,一看就是出身名门。”;另一个说:“大丈夫怎论出身,他的学问才是真正好呢,你没听他那篇讨伐檄文只恨我是女儿身,不能亲上战场杀敌!”
张姨娘忙问:“什么讨伐檄文”
梅氏李氏都道:“你没赴宴,怪道不知,阮大人在席上七步成篇,决议不日北伐,出征塌它,以祭牺牲在回望与太平山峡谷里的两万将士亡魂!”
张姨娘登时吃了一惊,疑道:“就是要北伐塌它,也得开春罢今冬这么多事!”
“嗐,咱们平头百姓,哪里有人家思量得远呢,他既做了这个主意,想必也请示过皇上,问过朝廷!”
“就是,想那蛮贼竖子,多少年对咱们秋毫无犯,怎么今冬就敢堂而皇之捣毁关界南下哼,难道我们大靖国土是好沾染的,瞧瞧这回不就打得他有去无回了不给他们一个教训,难叫他知道谁是天下正主,谁是他老子!”
两位夫人很少这样义愤填膺,想来是宴上阮知军那篇雄赳赳气昂昂的讨伐檄文闹得,张姨娘按下心中忧虑,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二老爷三老爷和清哥儿都进来,大家闲话一阵,各夫妻便都携手回去,散了。
第62章 广筹粮(中)
且说张书染一路忧心忡忡, 问穆道勋:“藩军那头怎么说,有话没”
穆道勋道:“我后晌正好去魏将军那里取签牌,他们当兵的自然都是奉军令如山,别无二话, 只是面上看着并不是往日那般喜笑颜开, 还同我说又要定一批军械。这次打仗, 阮知军和朝廷要一百万贯钱, 只说钱还没到, 叫我们先垫着。”
张书染听了, 沉沉吐出一口气,失声道:“这叫什么事好好的年也不要过了。”
她倒也不是心疼钱, 只是想不通何苦要在白灾未祛之际发兵北伐, 难道打仗是好玩的
穆道勋也觉得眼下出兵并非良机,可他不愿见姨娘心焦至此, 便只是温柔笑道:“军国大事,倒闹得你愁肠百结, 自然有那些吃饷的将官在前头扛着。”他一壁说着,一壁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来,递与她道:“红玉又写了信来, 你看看。”
张书染展信读了一遍, 眉头蹙得越发深沉。
穆道勋也歪着脑袋挨过来,见了那信, 道:“你也宽心,惦记帅司的人多着呢, 我还听说还有江湖上许多能人异世都要扬言救他出来, 这世道,谁是真英雄, 谁是王八蛋,普天下的人都分得清!”
不料竟引得张书染在旁噗嗤一声笑起来,道:“哪里用得着我宽心,人家是谁虽然一样都是潜邸里出来的,可他好歹也是宦海沉浮二十载,我一个姨娘,如何配‘宽心’人家”
“唉呦,你瞧我,说错话了,”穆道勋忙不迭笑着赔不是,道:“姨奶奶千万饶恕则个!”
“一家子钱财和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我可不得留意些。”
“知道,知道,我再没计较这个的……”穆三爷几欲抓耳挠腮正不知如何找补,却不想又惹来张书染一个嗔白眼神,听她啐道:“谁说你计较了”
穆三爷便两手一摊,温柔笑笑。
张书染最受不得这个,见了他这样,突如其来的脾气顷刻散了,将信折了掩在袖中,口气坚定道:“你现在就发信,让沿路驿馆留意鸿哥儿脚程,看他到哪儿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叫他立刻归家!”
穆道勋收起说笑模样,轻轻颔首,立刻出去了。
……
*
与此同时,平州芙蓉驿。
平州紧挨着京师,是大靖朝直隶府所在,一向戍卫最严,也是北方最繁华的重镇。它的官驿修建得也比别处恢弘轩敞,前房后舍,马厩仓库都极大,招待着各路往来京师的军政大臣。
而官驿周围沿途十里都是依附而生的私营邸店,房舍连甍接栋,数不清的酒楼饭庄和鸡毛小店,管叫你是豪绅富贾还是人力脚夫,都能混个饱肚而眠。
……
平安饭庄便是此间驿道上一处热闹所在,两层小楼呈一个倒着的“凹”字,长长的灯笼幌子几乎挑到天上,凡来投宿歇脚的也都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未至近前便听得人喊马嘶,又兼着庖屋里煎炒烹炸弄些个水陆生鲜,正是南腔北调酸甜咸辣汇聚一堂,好不热闹!
且说此时,一行客旅停驻在此,店肆里打杂的茶饭量酒博士旋即出来恭迎,笑问道:“几位尊客大驾光临,小店有备好的果馔茶饭,还有暖炕上房,不知尊客是要住店还是歇脚”
“歇脚打发一顿就走,你自弄来一桌好茶饭。”
说话的正是行在前头的一位年轻公子,只见他骑着枣红色高头骏马,裹着一件鸦青色大鹤氅,一面说话一面利落翻身下马,行动间还能看见他里头穿着条酱色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的是昂藏七尺英姿翩翩,将缰绳一丢来道:“把牲口也照料了,若有苜蓿草,不拘多少钱,尽管搛来喂。”
那茶博士在驿道盘桓多年,生的一双识人慧眼,早瞧出这位年轻公子实是个藏财不露富的行家,连连应是,又喊来两个打杂的大伯为他们卸车。
他们的车也是驿道上常见的犊车,车夫生得五大三粗,生人勿进的模样,煞冷的天气只穿短褐,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胳膊肘;车帘一掀,里头跳下来一位少年公子,生得娇小玲珑,面若冠玉;跟着下来一位白头绾发的妇人,瞧着不过三四十岁年纪,体态轻盈,眉眼精神,只是一头雪白头发明晃晃忒扎人眼。
这四个人不论是从身量还是眉眼来看,都各自迥异,实在不像是一家人,少不得惹得那几个杂役多瞧了两眼。
然而诸君你道他们是谁
正是咱们前文所说的南下寻找济世救命的神医的鸿哥儿,穆家三房独子穆敏鸿是也,而他要寻找的那位神医,也正在三人之中。
……
“我听说,那大红胡子临死之际,还给自己的马割了脖子!”
“你不知道,他们蛮人都恐怕良种草原马流落我们大靖,所以都会在死时杀死自己的战马,不可不谓心狠手辣!还有更骇人的,你们知道人家在草原上驰骋征战,从来不背负粮草,是为何”
“为何”
“就是因为有‘马’呀!——听说,他们一个军士出去,只带三两匹母马,马背上再驮些肉干奶酪就够了,什么征调役夫驮粮草送补给,人家一概不用!一旦肉干奶酪吃完,母马也是食材,多便(biàn)宜!”
“果然蛮人,茹毛饮血……”
“那又怎样,来了咱们大靖还不是有去无回连州城那场仗,打的可是大获全胜!”
平安饭庄大堂里,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离人客旅,便有那等来桌前说辞卖唱的伎子伶人,唱些时事逸闻,一时话茬便说开了去,不多时,只听满堂都是嘈嘈议论声:
“只可惜死在回望山峡谷里的那两万将士,听说当时彭烨是中了蛮人的奸计——”
“若是霍存山还在连州,只怕出不了这事!”
“是啊,霍帅司带兵入神,要不是赶着他老人家不在家,那起塌它蛮人如何敢来”
“诸君且打住话,此间与官驿相邻不过数里,耳目众多,安危莫测!”
“嗐,谁怕这个,别说咱们小小的平洲,就是御京里这事也压不住,前儿不就有一伙江湖义士要去劫狱嚒”
“那些人算得了什么,连行宫外围五十里都近不了,我却听说御京中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和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两位都指挥使大人都联名上奏皇帝,也要保霍帅司呢!”
“老兄,你消息迟了一步,听说这两位都指挥使大人上谏以后,陛下大怒,说往后不许大臣多嘴多舌连州诸事!呵呵!”
便有人劝说道:“圣上的事岂是咱们能妄议的,快休说!”然而乡间野店什么人都有,又有人起哄,说了许多御京和连州城近日的秘事。
小窗下,炉火一明一灭,鸿哥儿怔怔的正不知作何想,忽儿见随从杜喜莲从外头携着一股冷风并一封信笺来到桌前。
“哥儿,你料的不错,平州官驿果然有咱家的来信!”
鸿哥儿即刻接过信读了读,眉头蹙得死紧,一旁的褚良——也就是先刚的车夫,忙问他:“怎么了,难道是家里……”
他话说到一半忙住了口,如今普天下的人都知道连州城闹了饥荒又打仗,恐怕一时不察说中了反不好。
鸿哥儿摇头道:“不是,我家里都好,信上只是些寻常问候的话。”
“明白,你恐怕他们报喜不报忧。”那车夫道。
鸿哥儿脸上沉沉的,心里也是做此想头。
只听座上那位白首妇人道:“不若你就先行回去,既然我已应约,自然是不会食言,况且——”
她话未说完,只听堂上忽然有人大声喧嚷道:
“谁说我们大靖文弱,这回咱们大靖的将士就是要跨过莎梭河,打到他们蛮人的老家去!”
“直娘贼,给老子打回去!”
“…况且连州城本遭遇白灾,我自然是要去一趟的。”那位白首妇人,也就是鸿哥儿千寻万找的缪神医,缪思思淡然说道。
鸿哥儿略一思量,轻轻颔首——
*
戍北连州,商会。
一场相商完毕,主簿拍着穆道勋的肩膀,笑呵呵道:“此次前线筹粮一事,还仰望穆三爷了,满城的人谁不知道,三爷您手里是有粮的。”
穆道勋笑道:“我有粮是不假,可这粮食是用来平籴粮价的,前时帅司大人告诫过我,叫我看顾好连州城粮价,您有所不知,这阵子打仗,粮价又抬头了……”
“欸,我又不是外道人,你和我说这个,糊弄不着我!谁都知道如今战事已平,年关在即,老百姓哪个不买粮过年,这粮价还能降到哪儿去也就是这个价了,况且如今出征塌它是最紧要的,这其中重中之重便是莫尔道大关的粮草——如今粮仓没有一粒米,你让将士们吃什么,马儿又嚼什么”
穆道勋沉默不语,只听那主簿又道:“你也甭拿帅司出来压我,如今世道变了,眼下是阮知军当家,说实话,这个差使也不是老哥哥我把你推上去的——”
“…某明白。”
那主簿也怅然叹了叹,将手里一沓凭由文符都拍到穆道勋手上,道:“这一路押运粮草路途凶险,不过道勋你别担心,我往知军大人面前给你要了一个人,孟青——你那姻家侄儿,堂堂振威校尉,总牢靠罢”
穆道勋便笑了笑,孟青自然牢靠,他心知推脱不掉,便也再无二话,收了凭由文书,谢辞出来不表。
预知后事,请看下回。
第63章 广筹粮(下)
“不是, 老三,你真要答应筹粮”
书房不蠹斋里,二老爷穆道勤一壁擎着三老爷穆道勋的臂膀,一壁嘬着牙花发问。相较于他的犯难, 三老爷面上倒是风平浪静, 只是沉吟地问起目下家里外头还有多少粮食。
“你问我, 你难道心里不门清”
二老爷掏出一沓账本, 瞪着眼道:“今年闹白灾, 地里收成不济, 咱们家的粮食,除却拨给连州粮仓的, 剩下的也仅够阖家半年之食;至于外头, 连州粮仓里倒是有两万旦粟米,你够胆子用呢”
三老爷闻言果然苦笑摇头, 连州粮仓里的粮食是为平籴粮价所用,他自然是不够胆的。二老爷见他兄弟也开始愁容满面, 心中郁气便陡然消了泰半,反倒出起主意来。
“唔,此番你为前线筹粮, 主簿有说个数没”
三老爷叉手比了个“十”字, 二老爷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搓着头皮道:“家里倒是还有万八千石粮食, 盛在装满雪汁的瓮中……”
三老爷闻言忙不迭摇头,道:“那是种粮, 岂可挪用明年家里的田和老虎滩的地, 都要靠这些种粮播种呢。”
“啧,”二老爷又嘬了嘬牙花, 忽儿响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说起老虎滩,粮窖里不是有十万石粮食正好解燃眉之急——”
“万万不行!”
仅仅是听了个头,三老爷便唬的背脊一凉,忙肃容与二老爷郑重道:“老虎滩粮窖万万动不得,那是穆家死生干系所在,二哥往后切勿说这个话,就连‘老虎滩粮窖’这几个字都该忘到脑后,权当不知才是!”
二老爷闻言便往椅背上重重一仰,两手一摊,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粮食怎么筹得起来我是没主意了。”
三老爷也长长吁了口气,叹道:“欸,为今之计,唯有买粮一法。”
“买粮”二老爷穆道勤闻言嗤了一声笑,嗔道:“好兄弟,你冲谁买眼下不说咱们连州,就是旁边德邺二州多余的粮食,也都被咱们买尽了,填补连州粮仓平籴粮价,你难道忘了”
“我自是没忘,不过二哥好像到是把一个人忘了,他手里绝对有粮食,还不少。”三老爷穆道勋意有所指地说着。
穆道勤闻言,先是怔了一怔,片刻后便了悟,道:“你是说——”
“刘丰年!”
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那个粘胶腻牙之人,你怎说动他肯卖粮”一想到那位粮食把头,连向来自诩颇擅胡搅蛮缠的穆二爷都不自觉蹙起眉头,道:“刘丰年还有他手底下那伙粮商,自然是有粮食的,据我所知还不少——我们在德邺二州买粮,还碰上过他们的伙计,他们甚至还派了伙计往平州去收粮。不过,他们近来行事安分得很,我们这边开仓售粮,他们的米面铺行也一样,只是每日放出的粮食都很少,那么多粮食留在手里,只怕是寄希望于连州粮价翻番上涨,狠狠发上一笔横财。”
“只要他们手里有粮就好,”三老爷穆道勋沉吟道:“不管他们做何计议,如今阮知军要北伐出征塌它,可莫尔道大关急缺粮草,此战关键便在此一举,我唯有一试。这样,二哥,你我换了衣裳,这就同我往刘府走一趟。”
穆道勋说完,便已起身。
可这必然是一场尔虞我诈的斗心局,大名鼎鼎的粮食把头并不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震慑住的,穆道勤走在穆道勋身后,并没有稍减愁容,反倒又忧心起来,一则是如何谈妥此事,一则是买粮的钱财从哪里来,前一阵子那批军械的钱都没收回来呢。
……
穆府,燕双飞。
隆冬时节,花园里残雪未消,暮晚的日头从层层云翳中漏出一角,照在正堂前那棵大槐树上,映出一片萧瑟的影儿。
三太太崔氏的这间正堂向来清冷肃静,眼下却漏出连声笑语,原来是张姨娘带着容姐儿并几个侍女攒珠花似的,正围在绣架前,看她拈针挽线绣一幅五福捧寿图。
近日连州灾情不断,崔氏自打卖出几幅绣作换来许多钱资捐给道观赈灾祈福后,便弃了那套“闺房戏作”之说,竟认真捡起针线,夜以继日挽线不辍,正经当一项生计似的操持。
崔氏绣完最后一只蝙蝠,挺直腰背揉了揉腕子,张姨娘见状忙笑道:“太太,您快歇歇手,剩下的题跋让我来试试,描花绣朵我虽不通,但几个字尚还算会绣的。”
“你忒自谦,谁不知道姨奶奶工书善画”崔氏亦笑道,果真将针线匣子推让过来。张姨娘便另外取了针认上线,又问了崔氏题哪几个字。
崔氏道:“只题年号就好,至于名讳,便取‘崔夫人’三字罢了。”
三太太没有小字,出嫁后她的夫君亦没有为她取字,张姨娘这样一思忖 ,迟滞了片刻,很快恢复从容,躬身伏在绣架前,一针一线将字提了上去。
张姨娘近来身体略有好转,但长时间屏息凝神仍然耗费气力,不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些许细汗,最后一笔心思也恍惚起来,一不留神针尖戳到手指头,她未免众人惊惶,只得从容抿去血渍,佯装无事发生,却不想被一旁的丫鬟晴秋尽收眼底。
晴秋正待上前,却见外头蕊簟一脸焦急走来,张姨娘便问她何事。蕊簟回说道:“大太太打发人来请姨奶奶这就过去一趟。”
大太太找她什么事张姨娘心里存了个狐疑,面上却不显,忙躬身与崔氏告辞,崔氏连连允诺,直叫她快去。
……
出了门,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大太太打发人来叫,是三老爷回来了,一回来便命人收拾衣裳细软,蕊簟见其脸色深沉,心事重重,知道有紧要的事发生,这才忙不迭找了个由头叫张姨娘回来。
张姨娘回到东厢,便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和穆道勋说话,这才知道他要奉命筹粮,还有要亲自前往莫尔道大关押运粮草。
“看来你都有主意了,也做定了要去的打算。”张姨娘面带忧愁地说道。
“朝廷下令,我不得不从嘛。”穆道勋连忙温言解释。
张姨娘思虑得却深,道:“休要哄我,你这一去,可知多险恶今年的戍北原雪大成灾,那个阮平潮却要在白灾未祛之际发兵北伐,本就是时机未到师出无名,整个连州官场,没有一人出来谏言阻止他嚒”
穆道勋闻言苦笑摇头,又恐她胡思乱想,只笑道:“为夫就是一介商户,又不是当官的,哪里知道官场上的事。他们要从我这里买粮,我就为之奔走筹粮嚒。”
“你筹粮,你光是筹措连州粮仓里的粮食都快忙垮了身子,还筹措军粮况且哪里还有余粮,你又哪里还有钱财”张姨娘捂着心口问道,说到情急之时,不免又气短,犯了咳疾。
穆道勋连忙扶起她,为她抚背顺气,并道:“这些我都想到亦都解决得了,还请姨娘不要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为要。”
他二人又切切说了些许体己,末了,张姨娘问了他出发之期,沉吟半晌,道:“走时去见见太太罢,她这阵子为了给灾民捐资纳福的事,也忙得心力交瘁,你跟她说说话,算是宽慰,也免得大家惦念。”
“欸。”穆道勋应了一声。
……
那边厢晴秋带着容姐儿回了西厢,后见穆道勋出门来,才领着容姐儿过来张姨娘处。
一问,才知道穆道勋不日要随孟青将军押运粮草、北上莫尔道大关,不免心里唏嘘一番,却又唯恐平添姨娘心焦,只得佯装浑不在意,一壁和她说话,一壁帮着收拾穆三爷的细软。
“爹爹要出远门,那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容姐儿在旁仰着脸问道。
张姨娘便往匣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笑道:“这是前两日收到的家信,你看看罢,他还在闵州呢,这阵子估摸着应该到平州了罢,回来的话最快也要一个旬日。”
“那就要过完年了。”容姐儿一面看信,一面掰着手指头算着。
晴秋三心两意地做活,这会儿忙觑着话缝问道:“姐儿,那信上鸿哥儿可说请到神医了嚒”
张姨娘闻言笑笑,容姐儿争着说道:“请到了,请到了!听哥哥说,那还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女神医呢!”
请到了,这就好,晴秋心里忙念佛,顺便祈祷鸿哥儿和神医一路归家平安顺利。
……
却说那边厢,粮食把头刘丰年宅邸。
年关将近,刘家大宅门口早已悬挂好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等新春贺吉之物,一路行来,更是雕栏玉砌,美婢如云。
然而,年轻的公子对眼前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只见他一路蹙眉疾行,快步来到书房,一推门,正对上同样愁容满面的刘丰年。
“爹,我听说晌午时分穆三爷来拜访您了”
刘丰年点点头,没说话,指了指下头的玫瑰圈椅,叫儿子坐下。
原来这年轻公子正是粮食把头刘丰年的长子,大名唤刘骥春的。这小刘公子听了老爹的话,哪里肯坐,几步来到刘丰年案前,道:“满商会都传,主簿叫那穆老三筹措军粮押往莫尔道大关,他此番前来,不会是打咱们家粮食的主意罢”
刘丰年瞪了瞪眼睛,又搓了搓脸,仍旧没说话。
见此情形,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小刘公子不由急了,嗔怪道:“您老那么刚性的一个人,怎么叫他三言两语就给蛊惑了呀,他是怎么忽……骗您的”
“什么骗我,当你老子是那么好上当的”刘丰年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好半晌才全盘托出,道:“人家算出咱们手上有余粮,直言说哪怕变卖家财,也要保住连州粮价,你道我待怎样”
连州粮价若日趋平稳,届时来年春天,雪化冰融,荠麦青青,老百姓不因缺粮而犯愁,而自家囤的粮食难免糟虫蛀鼠咬,又失了脱手的最佳时机,那他们忙碌的这一遭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刘骥春哽了一下,忍不住啐道:“这个穆老三,他可真是老奸巨猾,他不惜倾家荡产都要和咱们对着干,意欲何为他这么玉石俱焚,到底希图什么”
刘丰年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承尘摇摇欲坠,叹息道:“他可能就图个济世贤良名罢……欸!”
“简直是狗屁!”小刘公子嗤嗤一笑,又问他爹道:“您粮食卖都卖了,卖的什么价”
刘丰年动动嘴皮子,说了个数。
那小刘公子听了,心道也没亏太多,见他老爹仍然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蹲下来,道:“那您这买卖也还算成呐,叹什么气呢”
刘丰年瞪了儿子一眼,恨声道:“你哪里知道,这回筹粮他穆老三可算是在连州官场露了脸了,回头一世贤良名都是他的,我又出粮食,又舍钱财,我落得什么好了我”
“哦,原来您是忌讳这个,”刘骥春耸肩笑了笑,忽儿拐了拐他老爹一肩膀,悄声道:“儿子有一法,倒能叫他既得不了这个好名,甚至……”
刘丰年听他娓娓道来,不禁睁大了眼睛——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64章 蒙厄难
且说刘家父子一直计议到深夜, 彼时更漏将残,晓窗明灭,更衬得刘骥春轻巧的哂笑声在这个冷夜里寒凉如许:
“等他穆家人来买粮,文书契约必定多如牛毛, 那穆老二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 自不会细查, 届时咱们两手一倒, 将‘那个物什’往他这里一送, ”刘骥春一壁说, 一壁手上夹着比划,口里仍旧道:“等他点指画字, 这里通国外的罪证便坐实了, 叫他有口也难辩,正所谓‘移花接木’——”
他睁着晶亮的眸子, 轻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如何将炉饼里的驴肉换成羊肉,可一旁他的父亲刘丰年却听得一怔, 作为一介粮食把头,混迹江湖数十年,自然见惯诡道人心, 只是他儿这般慧心巧思, 狠辣阴毒,着实叫他瞠目不已。
“使不得, 这也太过毒辣了些,穆家……”
穆家在连州城树大根深, 且跟官府、藩军交情深厚, 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如何动的了况且若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将其一举撼动, 叫人抓住了把柄,那可就是捅了马蜂窝,遗祸无穷呐!
刘丰年到底比儿子多吃了半辈子的盐,不由在心里深深盘算了起来。
刘骥春不知道他爹心思电转,早已想那么远,仍旧劝诫着:“爹,此时犹豫,更待将来如何那件事咱们不是已经做定了么,既如此,塌……那头不能得罪,将来万一事发,朝廷又得罪不过,眼下这送上门来的机会,正好能把这事糊涂混过去,一石三鸟,如何使不得”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灌下,这话叫刘丰年顷刻之间顿感透心凉。是了,那笔粮食他已经卖了出去,不论如何这是真金白银的买卖,白纸黑字的罪证,将来万一事发,他这一家子就是灯尽油干,如何不豪赌一把
思虑至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也罢,时也命也,此番是他穆家该着,明儿咱们细细琢磨琢磨。”
刘骥春知道父亲这是被自己说服了,忙又把心中筹划的此计诸多细节一一拿出来商榷。
……
三日之后,穆道勋筹集粮草,整饬待发。
出发那日,是孟家大公子孟青来接。
少年将军一袭红披银甲,亲自登门,穆家长房太太年过半百的人了,握着他的手,谆谆道:“古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穆家虽略有薄财,却不敢比那等诗书大家,今天蒙朝廷不弃,让我们三爷筹办粮务,出征边关,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自当尽忠效力,我已嘱咐他,定不负朝廷与长官的期望。”
大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户,这一通文白夹杂的话自然不是出自她腹中,而是昨夜里清哥儿交代她如何说出来圆场面的,她快六十岁的人了,长了穆三爷将近二十岁,长嫂如母,自小就拿他当幼弟小儿看待,如今离别在即,面对未知凶险的前路,这一番话经她口一说,倒果真像肺腑之言似的。
孟青也感受到这份殷切情意,忙躬身以示恭敬,听大太太谆谆教诲。
说完了场面话,接下来就是大太太自己的心里话了,她拉着孟青的手,膝头就要往下沉,“虽说我们家这位三爷常年在外游商,但从军打仗不是闹着顽,咱们两家是姻亲,虽说他是你的长辈,但在军队,到底是以小将军你为尊,这一趟出门在外,你可千万多照拂着他些儿!你若答应,就是我们穆家的恩人呐!”
“折煞晚辈了,晚辈怎敢不应!”
“小将军,你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带回来,老婆子我千恩万谢报答你!”
孟青连忙扶起大太太,拍着胸脯作保,笑道:“就那没亲没故的,晚辈也会恪尽职守,护他周全,更遑论咱们是一家子!姻伯母,您就放心罢,我孟青必定将穆伯父全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穆家众都忙道:“是极,是极!平平安安!”
……
只道是千般牵肠,万般挂肚,别情难诉,一家子人都拉着穆道勋的手说着谆谆叮嘱的话,唯有不见张姨娘出来送行,众人心里疑惑,又想到她在有外客在场合一向离群索居,便心里打个恍惚也就罢了。
……
“孟青哥哥,你一路保重,我父亲就托付给你了!”容姐儿挣开三太太牵着的手,来到孟青身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孟青也郑重应道:“还请小姐放心,孟某一定会照顾好伯父的!”
“好啦,都回罢,我是粮官,又不是打冲锋的,说这些个。”穆三爷叫离情沾染,湿了眼眶,他本就是天长地远混迹江湖的,偌大戍北原东西横跨三千多里地,哪里没有他的足迹跑一趟莫尔道大关就值得这般叮嘱
他挥了挥手,打发家人各自散了,笑道:“劳诸位兄嫂惦记,前路漫漫,就此暂别,还请大家多保重身体,过个好年。二哥,你来,弟弟有一句话嘱咐你。”
俩兄弟走到避人处,穆三爷这才开口道:“万一,我是说万中有一,真有一天前方战事打坏了,敌人打到家门口来,二哥,你可要把这个家撑住了!”
他郑重地拍了拍穆二爷肩膀,很是语重心长地说着。混不吝大半辈子的穆二爷,这也是头一遭感受到这嘱托的分量,默默颔首。
“你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别怕避嫌,去找书染商议,她自不会不管。”穆道勋继续道。
也不知怎的,穆二爷听了这句话,紧着的心立时松懈了几分,忙道:“君子一言,有老三你这句话,哥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你放心罢,家里的事我不会托大,有拿不定主意的定会请教姨奶奶。”
两人又说了几句,也到了穆三爷该出发的时候,家下人又把他送了几送,直送到胡同口,才算作罢。
*
多灾多难的崇元廿三年眼瞅着就要过去,目下已经到了腊月廿五日,离元旦还有一个巴掌就能数得着的日子,阖家都喜气洋洋,盼着年节到来,一扫战争与白灾带来的时运不济。
……
枥马喧新集,桃符换旧书。[注①]
腊月二十五,原是糊窗户的日子,只是今年开春化冻之际,三老爷将燕双飞里外大窗户都换成了明瓦的。所谓明瓦,便是用蚌壳一片一片打磨粘接而成,糊在窗棂上既透亮,又遮风挡寒,比纸糊的窗户高明不知多少。
也正因此,全装上明瓦窗户的东厢围廊也比外头暖和多了,容姐儿就坐在擦拭一新的围廊下,画新一年的桃符,银蟾在旁洗笔研磨;与之一墙之隔的暖房里,张姨娘正在伏案整理账簿,晴秋在一旁收拾书箱。
如今,晴秋已算得上是张姨娘心腹之人,能帮着整理书信。她点着匣子里鸿哥儿的来信,算了算日子,笑道:“上一封信还是在平州驿,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就该到家了,总能赶上过年。”
张书染一壁埋头算账,一壁说道:“他慢些也无妨,如今年关,各州关防都严得很,况且又赶上白灾,附近几个州府都有灾民扎窝子熬冬,他最好不要图快。不过这也只是咱们娘儿们的想头,他在外头就是一匹脱缰的马,哪里晓得这些经世学问。”
晴秋笑笑,便没再开口帮腔。
张书染扒拉着算盘,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花了多少钱呐……”
穆三爷临走前,和张姨娘一块盘了一回账,新立了一册账簿,如今张书染又拿出来盘算,罕见地愁得蹙起眉头。
晴秋忙拿起来一看,也不禁眉头一紧,这上头记载着打从入了冬开始,三爷各处买粮的钱,总有十万缗之费——十万缗,她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那她那副慌张模样,张书染笑道:“吓着了这还不算给花在老虎滩上的钱,上回你问我为什么柜上没有送来开春要采买的粮种、药材、杂货单子其实,我告诉你一句实话,除了粮种咱们家里有,其他的,三爷压根就没多余的钱买这些!”
“那明年开春怎么办”关张嚒,晴秋咽下这三个字,连忙问。
“不怎么办,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难得张书染说了句俗谚,说完自己先失笑半晌。
晴秋见状,喟叹一声。她知道,其实张姨娘并不像她面上这般轻松,穆家并不是只有燕双飞一房,三爷是当家大掌柜,即便自己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一家子老少未必都情愿跟随,届时必定有非议和嫌怨。
只是,正如张姨娘所说,过日子哪能这样患得患失,也只好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喽。
未免张姨娘过于沉湎于忧虑之中,晴秋矮下身,一边为张姨娘捶肩捏背,一边找了个话茬,问道:“奴婢尚有一事不解,还望姨奶奶赐教。”
张姨娘松散着肩膀,睇着她道:“你倒是嚼起文来了,有什么事要我为你解”
晴秋便笑道:“是奴婢几次看账,发现三爷花在老虎滩上的钱的确不知凡几,不说买地垦荒,就是‘未名花销’,就有十数笔,况且数目也大得惊人,奴婢算起来,总也有十多万缗——这是什么名目花销如此甚大。”
其实这个事儿藏在晴秋心里很久了,若说这项“未名花销”有蹊跷,三爷和姨奶奶本应该另起一本账,不让自己瞧见才是,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这样做,她经常帮着姨奶奶看账,他们对此也不避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着这笔钱,因而总叫她云山雾罩的。
所以,这次开口也算是瞅准了个好时机解惑。
张姨娘叫她伺候得很舒服,因此慢悠悠道:“论理你是我身边人,我也该知无不言才是,但这笔钱干系匪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晴秋心上一滞,刹那停了手,忐忑地吞咽一口唾沫,在张姨娘耳畔轻声问道:“奴婢就是打听打听,心里好有个数儿。那……总不会是违宪触律的事儿罢——姨奶奶,律法严明,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呐!”
张书染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拧身点着她额头嗔道:“你呀,小丫头,倒是惯会琢磨,难道你不知,若他穆家敢干欺君罔上的事,别说你,头一个我就不依!”
听了这话,晴秋吁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张姨娘的品格她是十分信得过的,她如此信誓旦旦,那自然是很稳妥的事了。
晴秋便继续伏低做小为姨娘捏起肩背来,顺杆继续问道:“那老虎滩,真那么重要嚒值得咱们家往里耗那么多钱进去”
“当然,”张书染漫应一声,眼睛微微眯着,说话的声口也轻轻缓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叫十个男人也汗颜。
“从前老虎滩是一片荒地,当然不重要,三不管嚒。可是如今不一样,老虎滩是良田万顷,还有霍帅司专门垒建的城堡,据说里头有兵器库,还有粮窖,塌它葵乞谁不对它垂涎三尺你别看老虎滩是霍帅司牵头开垦出来的,可是自打这片地落成,连他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这片地姓霍。老虎滩就是一块明晃晃的肥肉,四周要吃它的鹰隼可多了,谁都想要叨上一口!”
张书染睁开原本眯着的眼睛,望向窗外,围廊底下,她的女儿在画新桃符,侍女们在剪春幡胜,她的目光从她们身边略过,好像穿透了一扇扇白蒙蒙的明瓦窗,直达外头天际,直达东北老虎滩那一大片富饶的旷野……
“老虎滩这片地,想要它的,除却朝廷,外族塌它、葵乞也在虎视眈眈——这都是要打仗的,晴秋,你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嚒”
这是近日三爷和姨奶奶老生常谈的话,晴秋已经很知道了,忙道:“奴婢省得,打仗打的是粮草!”
“对,”张书染颔首,想到了什么,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这也是为什么阮平潮非逼着你老爷这个大粮商去莫尔道大关的原因——莫尔道大关若是没有粮食,他穆道勋顶上的脑袋,不用塌它人来摘,就自有朝廷的人……”
张书染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垂了垂眼睛,神色又担忧起来。
一旁晴秋却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她有料想过三老爷此行的凶险,却没有想到凶险这么直白分明。
成则封妻荫子,败则刀下亡魂。
话说到这儿,晴秋越发后悔不迭起来,好好的没事扯什么闲篇,正自懊恼着,外头清哥儿大奶奶打发小丫头来说:“我们奶奶请姨奶奶过去议事。”
张书染和晴秋对望一眼,二人眼里都分明说着:来了。
早在穆三爷走的那一天,她们就在打赌,赌管家奶奶忍耐得了几天。
张姨娘换了衣裳过去,晴秋坠在她身后,轻声笑道:“果然姨奶奶经世学问厉害得很,是奴婢输了。”
——最迟三天,张书染说的没错。
*
“今儿请母亲和诸位婶婶过来,因是有一件连我也不能做主的事,拿出来大家商议,共同裁定才好。”
明间里,人一到齐,管家大奶奶清哥儿媳妇李氏便站起身笑说话,而她所谓的“母亲”,正是大太太,只不过这位老人家明显是她请来的镇场子的,一落座便只垂眼吧嗒烟嘴,不说一句话。
剩下的便是二房梅氏和三房张姨娘,张姨娘一进屋便往角落里小杌子上坐了,同样一语不发,端的是做小伏低。
唯有梅氏,闻言“啧”了一声,道:“清哥儿媳妇不好卖关子的,都是一家子,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便是,眼下各处都忙,我那屋里还有好些事儿呢!”
二太太眉眼具笑,其实她不说,别人也都知道她在忙什么——二老爷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家,她正忙着往连州城各豪商富贾,仕宦权贵府上送礼呢!
李氏显然也很清楚,睇了梅氏一眼,忙笑道:“好,那侄儿就闲话少叙,今儿召集诸位婶婶主要议三件事:头一件便是节省开支,裁减冗员。这府上原就有许多位上了年纪或者吃空饷的仆役,不如查检出来,都打发了;二则,眼下家计艰难,我看柜上还有一笔银子支出,是做五千件纸衣,我因知道这是要捐给本州灾民过年的,可本来咱们家就在瑞昌大街施粥棚,都施了小三个月,不如就蠲了纸衣这一项,还留下粥棚。三则——余庆商行换大掌柜。”
这三条说出来,满是寂静针落可闻。
大太太迷瞪着眼抽烟,都快腾云驾雾了,自是不用看便知道她是给李氏仗腰子的,二太太倒是嘴角噙着笑,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张姨娘——这几条,桩桩件件可说得都跟三房有关呐!
李氏也有意看着张姨娘,瞧她的态度。
张姨娘尚未开口,就听座上原本还在吞云吐雾的大太太忽儿的呵斥道:“胡闹,哪个狗头军师替你出的歪主意,说出来不怕我打他!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盼着你毁家灭业,你岂拎不清”
李氏腾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大太太,随即低下了头,嗫喏一声:“母亲……”
自打老太太故去,一家子便以长房大太太为尊,本来她就是有年纪的人,加上她每日稀里糊涂只顾抽烟睡觉,这么个无事无非的老太太自然颇引得儿孙官面上的敬重。李氏原也是打算把她老人家抬出来给自己镇场子的,没想到头一个触的就是自己的霉头。
她几乎有些吓傻了。
大太太磕了磕烟灰,语重心长道:“头一则,你要撵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就不依!今年咱们连州城闹灾了,外头失田失业的那么多,你叫咱们家这些老人家出去怎么讨生计难道出去沿街要饭,别人都打听是咱们穆家给撵出来的嚒咱们家,自打你们老太爷起,便以‘诚信义’治家,加之老三,他管家以来一向以‘仁商’自居,他还远在边关,你们就要这样毁他的家业”
李氏腾地一声涨红了脸,她深深低着头,心里却叫苦不迭,想着:今儿这位老人家是吃错了什么烟,怎么什么唇枪舌炮都往自己这个儿媳身上招呼!
只听大太太咂摸口烟,又道:“第二则,说的还是这个,那纸衣我原知道,是咱们家要往寺庙、道场、校场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过冬的,一共才五千件,原本就是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大太太没读过书,有点张口结舌,底下梅氏忙道:“杯水车薪,呵呵,嫂嫂。”
“对,原本就是杯水车薪,”大太太瞪了一眼李氏,嗔道:“你还要蠲了它这不是造业障嚒况且这也是柜上的钱,又不是家里官中的。”
她说完,停了一停了,又咄咄道:“还有第三件,更笑死我老太婆,那余庆商行原本就是人家的,你打什么主意”
话说到这份上,李氏不辩白岂不是难做人了,忙起身回说道:“母亲,您也小瞧了媳妇,媳妇哪里是敢想那些您话既然说到头里,媳妇索性也剖白剖白,二婶婶,姨奶奶,你们可都要明白我!”
梅氏张姨娘都忙道:“不着忙,我们自是知道你的心。”
李氏手拿帉帨揩了揩眼角,哽咽道:“母亲既然说到柜上的钱,和官中的钱——是了,这是实情,可是诸位婶婶可知,咱们官中眼下哪还有钱原本外头的生意与我们不相干,但自打一闹起灾,官中就越发捉襟见肘,各房哪天不来找我要钱要填还各人娘家,还要捐资纳福,家下仆人每月还要多支出一笔钱往柜上兑粟麦,我自己节衣缩食也就罢了,背后受那些冷言冷语也罢了,可是再减再省,就要省到各位叔叔婶婶身上,各位哥儿姐儿身上,难保你们不会叽咕我,说我铁公鸡一毛不拔……”
梅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话锋都是往自己身上去的,她也的确背地里没少叽叽咕咕,因而脸上讪讪的;张姨娘却起身,拉着李氏的手,轻声劝慰道:“你这是多心,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想头。如今家里家外都有难处,我们都深知,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李氏眼泪簌簌地掉,她抹了把脸,索性说道:“姨奶奶,这个家我也管不了了,索性你能耐大,不若就换你……”
“好了,”大太太出言喝止,道:“什么大事,值当哭哭啼啼的,那是你还年轻没经过这些,再过几年你看看,不也是像这烟一样——”她吐了口烟,那烟濛濛的聚成一团又忽儿的散开,笑道:“不是个事儿!”
李氏也是话赶话,哪里真的愿意交出管家权,不由破涕为笑,张姨娘见状也笑了笑,并不以为真。
既然大家都开了尊口,后头的话也就好说了,不过就是官中缺钱,众人又议了一会子,商讨出柜上再往官中拿多少钱,如今三老爷不在家,柜上一应主事都暂时托付给了二老爷,恰好此时穆二爷脚步匆匆进来,这屋里媳妇丫鬟一堆,他囫囵打了个揖,刚要开口,就听自家太太笑道:“正好财神爷来了,签了这押再走。”
“财神爷”一词让穆二爷挑了挑眉,他随手夹起凭条一看,原来是官中要领两千缗钱——这可不是小数,可惜这会子他正火急上房,压根顾不上呲哒这群娘儿们,只摆了摆手,道:“日后再说!”
“日后都过年了,就是过年才要花用的——”梅氏倏地住口,她看见二爷几步竟然走到张姨娘跟前,堆起满脸笑来,忙收声支起耳朵,她不信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混蛋要犯浑,她可要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话说那穆二爷走到张书染面前,打叠起谀笑,道:“还请姨奶奶移步,愚兄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向姨奶奶指教。”
张书染忙起身道:“哪里,二哥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还便宜。”
穆二爷抓耳挠腮一番,又环顾左右,这一屋子女人,哪个没有竖起眼睛支愣耳朵壁听呢
也罢了,穆二爷也顾不上这许多,他轻轻在张姨娘身侧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苦着脸。
张姨娘神情也严肃起来,又问了一句:“二哥你可仔细找过了,有没有落在哪里呢”
“没有,这些签押文契我一向都是收在箱子里,拿钥匙上了锁的,这是老三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规矩,我哪里会出错!就是少了一张文契,我明明记得那天跟刘丰年签押的时候,是一百四十张文契,我还打趣他是和尚敲木鱼——哆哆哆(多多多),哪想到今儿我重新点数,不论怎样数都少了一张!这可如何是好”
张姨娘听罢,心思电转,脑海里已经有了好几种猜测,而且她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看着惴惴不安的二爷,她也说不出什么马后炮之语,只好这样问:“那天经手的咱们家只有二哥一人,还是有伙计帮衬”
“有一个伙计,是常年跟着我的吴老六,他当时也只是……我想起来了,当时他的确拿了一张文契过来,说:二爷,这张签了押,没画指——我想都没想就画了指在上头。”
张书染随即问道:“那二爷应该查查这个吴老六,看他近日有没有发了什么横财,或者娶了媳妇,盖了新房”
“欸,我这就办!可是,吴老六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也许他最近遇上了什么难处,受了别人的贿,也未可知。这自然是我的猜测。还有二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大凡商人签订契书,不都是要去衙门加盖官印,缴印税嚒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有没有那一张文契”
穆二爷苦思冥想,缓缓摇头:“没有,那时候吴老六还没跟我说,我就寻思我当时还挺纳闷,但也不知怎么,恍恍惚惚就给他画了指。”
你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张书染心里腹诽,口里却道:“既然没有在官府过明路,那张莫名其妙的文契就不那么可怕,为万无一失,二哥不妨再去衙门走一趟,剩下的就不需我多说了罢。”
这是自然,穆二爷恍然大悟,拍这大腿笑道:“真真儿的要谢过姨奶奶,也叫你见笑了。”
张书染客气一笑,穆二爷也不兜搭,扔下一屋子人,连忙拔腿就走了。
梅氏并其他媳妇丫鬟听了半耳朵,都云里雾里,可看他们言谈都在规矩内,便也知道谈的是要事,自是没话讲,又寒暄了两句,各自都散了。
……
回去的路上,晴秋见张姨娘神情凝重,不免有些心忧。先刚她离得近,穆二爷再压低声音她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姨奶奶,可是还担心二爷的事”
张姨娘见左右四下无人,轻声道:“说不好,我只是心里慌张,刘丰年这么痛快的把家底都卖给咱们,难道就没有后手”
这说的是当时三老爷为筹集运往莫尔道大关的粮食花重金买连州大粮商刘丰年的粮食,而一惯与穆家不怎么对付的刘丰年竟然一反常态同意了,将几乎全部存粮全部卖给穆家。
三老爷和张姨娘没少计议这件事,晴秋跟前跟后自然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
张姨娘加快了脚步,回到燕双飞,没回东厢,反而率先进了正堂。
崔氏正在房中小憩,边上还放着一幅未完的绣品,丫鬟见她进来,忙要叫醒崔氏,张姨娘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太太……”
崔氏尚未熟睡,随即睁眼,见是姨娘,笑道:“几时了我是不是睡得有点多”
张姨娘摇了摇头,伏在崔氏榻前,开门见山说道:“太太,收拾包袱,现在就往清净山去罢,把姐儿也带上。”
“这是怎么了”往年都是年初一才上山祈福的,崔氏忙起身,见张姨娘神色罕见的惶恐不安,也有些惊诧,她并不笨,马上思量清楚,因问道:“你要我带着姐儿避难,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是三爷他——”
张姨娘忙道:“不是三爷,欸,说起来全无头绪,可能也只是我多虑了,总之太太先带着姐儿避一避为好。”
她既然不说,崔氏便没再追问,道:“也好,反正没差几天就初一,我总是要上山的,这回就提前躲清净罢!”
张姨娘抿唇笑了一下,又道:“我回屋多拿点钱给您捎带上,丫头您也带几个。”
“你知道的,我不爱带那些人上山……你给姐儿带一个丫头罢,她们说说话解闷,山中是无趣了些。”
*
张姨娘回东厢,很快安排好容姐儿上山事宜。
“好了,都别丧着脸,又不是没跟着太太上过山,到山上听师傅的话,别乱跑,好好做功课!”张姨娘叮嘱容姐儿,又嘱咐晴秋,道:“钱都缝进你们棉袄里头,晴秋,你看顾好小姐!”
晴秋忙颔首应是,她也匆忙打了个小包袱,大家寒暄一番,便和容姐儿暂别张姨娘,跟着太太上山去了。
……
马车是家里两个老管家驾驶,且有两辆,前头太太独乘一辆,后面是容姐儿的。这让晴秋紧绷的心松下一点儿。
容姐儿一上车便一语不发,她过了年就满十一了,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姨娘忽巴拉把她支到山上,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是什么,仍未可知。
她看着晴秋,这位她姨娘身畔头一等贴身侍女,知道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闭口不言。
反倒是晴秋,见容姐儿沉默,越发担忧起来,忙道:“姐儿别怕,万事都有奴婢挡先。”
容姐儿笑笑,只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苦恼,你们实在是拿我当小孩子,况且,这清净山难道真的能躲清净嚒”
这话简直问到晴秋心坎里,是啊,清净山能躲清净她不知道,心里很是没底气。
晴秋握了握容姐儿的手,眼下她也没有别的虚词拿来安慰人,她的心也是提着的。
兴许容姐儿也感受到了,转过头来露齿一笑,主仆二人连忙搂在一起。
“没事的,没事的。”晴秋抚着容姐儿背脊,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
去清净山的路很长,总也有四五十里,这也难怪,满连州城也只有一座山。
从小到大晴秋都没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她悄悄掀起一片窗帘,向外望去,旷野森森,茅舍稀稀,向远望去,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白茫茫一片雪原,她搜肠刮肚一般回忆着,可惜眼前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家的那一条。
*
穆家不愧常年资助清净山道观,一到了山上,只亮了一下名帖,山门便向他们打开,坐车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道观前。
崔氏打前头先下了车,自己拎起行囊,向出来迎候的小道童介绍家里的小姐和丫鬟。
一番厮见,那道童竟没问起她们所来缘由,只问一路肚子饿不饿,正好有斋饭云云,这让晴秋提着的心又放下些许。而容姐儿则猴儿似的缠着那个只有几岁的小道童,要饭吃。
……
她们来到这处道观,除了先刚通报的道童外,也并未见外人,崔氏常年来山上清修,也和回家一般,领着她们进了内院,指着一处门房说道:“这是我清修的地方,旁边那间本就是打扫好的,晴秋你带着姐儿去住,有什么缺的,和我说,我来添置,山里冷,夜里记得把炕烧一烧。”
“欸。”晴秋答应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
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清净山上安顿了下来。
崔氏一进了山上,就好像换了个人,和在家时和颜悦色的面目全然不一样,她面对容姐儿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却总是提前预备好东西,不叫她缺东少西,犯了难。
晴秋猜想,可能清净山上的崔氏,才是她原本的脾性。
可是要过年了……看着山下越发喧闹的场景,晴秋和容姐儿都不禁想:难道这个年要在山上过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正在这个时候的穆府,正经历着立家以来前所未有过的劫难!
*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无故闯进别人家宅院”
“什么人,打量打量我们是连州府衙门的!”为首的皂吏穿戴幞头,乌皮靴,提着刀棍,声势嚣张,大喝道:“闲杂人等切莫打听,都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奉上峰之名捉拿穆道勤以及穆家一众主事,给我搜!”
“一改主仆不论,全部缉拿!”
“是!”
叮铃哐啷,嘁哩喀喳,这伙人一进来便和盗贼似的搜房查院,翻箱倒柜,也不知道是找人还是找物件,精美的摆件字画摔碎了一地,金银玉器囫囵掖进了他们口袋,便有管事的拼着挨打去拦着他们,也有机灵的立刻回内宅,给太太小姐们通风报信。
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很快,前院几乎被搜刮一通,大太太领着二太太张姨娘并肩走出来,高声道:“找什么,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在这里,我两个弟弟,一个还在为朝廷奔波筹粮,一个送粮远征边关,我倒是不知各位差爷所来何事!”
那为首的官差一抬手,制止手下几乎劫掠一般的搜检,鼻孔朝天,叱道:“官府办案,奉命缉拿通敌叛国罪人穆道勤,你是他长嫂快,把他人交出来,大家都便宜省事!”
LJ ……
通敌叛国穆道勤
一家子都惊诧不已,惊的是这么大个罪名,诧的是就凭他们家二老爷那个脑子,他还能捅出这么个窟窿
不过,也许凭二爷鲁莽性子,还真能把天捅破了,毕竟他也不是没干过触律的事!
“这可怎么是好”梅氏头一个受不住,忍不住慌张起来,大太太也没主意,两个人张皇半晌,都不约而同看向张姨娘。
她的章程总是比别人高妙。
果然,张姨娘看起来十分从容不迫,端的是临危不乱,她以眼神示意大太太二太太稍安勿躁,踏出一步越众而出,向那为首的蹲了个福:“奴家请押司大人安,不知二老爷所犯何事诸位前来锁人,可否可带了连州司理院下发的火牌”[注②]
倒是一个深明就里的妇人,那押司挑眉望过来,见说话的女子形容婉约,气度不卑不亢,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喔,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话,奴家姓张,是这家里三老爷的妾室。”
原来是穆道勋的爱妾,那押司也曾听闻这穆府的奇闻怪事,这三房原是姨娘当家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小女子比别个都有气魄些。
那押司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当众亮了亮,“都瞧清楚,我等是奉钧令捉拿嫌犯!”
张书染看过了火牌,秀眉紧蹙——火牌为真,看来不是没由头胡乱抓人,难道二老爷真的通敌叛国
会不会是那张莫名其妙多出来又不见了的文书之故
她心思电转,诸多想法一齐涌上心头,不待她踟蹰,那押司等不及招呼众观察道:“将这府邸各门都赌上,一律主仆不论,全都缉拿回府!”
“且慢,大人!”张书染忙道:“这火牌上并没有写明要缉拿我穆家全部人口,况且案子尚未有定论,如何不审就抓人”
“哼,你倒是道理多呢,去司理院和司法参军掰扯罢,都带走!”
话音一落,那押司手底下一众观察便齐齐上阵,势如破竹一般往各院驱赶拿人,只听得丫鬟仆妇叫苦连天,老妪婴孩嚎天喊地,正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之际,却见穆府大门“嘭”地一下从外头破开,一声“且慢!”凌空传来——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徐通判三步并做两步,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都住手!直娘贼你个冯道年,谁叫你来穆府拿人的”徐通判气急败坏地骂道,他一把扯过这愣头青押司,小声咬牙切齿道:“前日穆老二才从我这里拿走一万缗钱,我要的军械他还没如数交够呢!”
那押司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冲上打了个揖,忙道:“大人,你岂不知坏事的就是他穆道勤,咱们抓了他,要多少狼牙棒铁蒺藜没有”
“你懂个屁!”
“大人你……总之,卑职是奉知军大人之命,还请通判大人看清形式,体察下官难处,不要耽搁下官办案——都看什么看,拿人啊!”
“道年,慢着!”
凌空忽然又传来一句,这声音又轻又急,于一片混乱不堪中几乎不被听见,还是徐通判扯了扯那押司的袖口,惹来那人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头,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第65章 连城破
且说那押司不由得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 您怎么也来了”
阮平潮越过一众缉拿锁人的官差,同那押司摆摆手,道:“你先带人出去,没我命令不许进来!”
然后变戏法似的, 换上一张和蔼笑脸——他本就是个清风霁月的人, 款款走进来更是惹得众人瞩目, 只是因为他官儿大, 大家瞧了他一眼便连忙低下头去。
阮平潮打眼一望, 瞧见了唯一接他目光的女子, 便震袖上前,笑问道:“可是折羽真人之旧仆”
这原是一段有隐喻的话, 所谓的折羽真人便是当今圣上, 张书染闻言轻轻颔首,朝那阮知军蹲了个福。
“奴家见过知军大人, 给知军大人道福。”
“折煞了,折煞了!”阮平潮连忙虚托起张姨娘的手, 又问道:“不知圣物何在,可否请来一现”
“请知军大人稍等。”张书染微微一笑,随即挥手, 早有丫鬟蕊书蕊簟捧着两只檀木匣子走来, 向那知军展示匣中之物。
阮平潮凑近了看这两样物什,一样是孔雀翎翠羽折扇, 一样是水过天青釉雕龙纹赏瓶,这两样东西, 民间罕见, 非御制不可有。
他将这女子的身份信实了五分,又上前一步, 看见宝扇与宝瓶身上的刻印,果然见“闵州肃王府”几个篆字——这是皇上当年龙潜时的封地与封号,阮平潮郑重地看了看眼前女子,他已信实了她十分。
忽儿的,他向京师的方向伏地跪下,连声道:“微臣阮平潮遥祝陛下圣躬康健!臣见此二物如睹圣颜呐!”
说着,这阮知军声口都带着哭腔。
张书染:“……”
不过,知军大人这一跪,倒惹得在场其他人都稀里糊涂跪了一地。
“都散了,都散了!”阮平潮遣散众人,来到张书染跟前,从容笑道:“阮某见过姑姑,叫姑姑受惊了。”
张书染忙道:“不敢,阮大人,奴家既无诰命,也无官职在身,担不起‘姑姑’二字。况且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因着陛下抬举,奴家才有这等体面。这两样御赐之物本就不该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皆因奴家之失。”
阮平潮听她话里话外如此圆融,顿感此女子城府深不可测,滑不丢手,忙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回想当初离京时,幸得陛下和贵妃召见,临行前贵妃娘娘还曾说,连州城有她的旧友,当年她们一同在潜邸侍奉还是王爷的陛下,我记得当时还有传闻,说肃王爷身边有一对绝世双姝——”
“奴家怎敢与贵妃娘娘比肩”
“呃……”
阮平潮结舌,看着对面女子恬静容颜,并未察觉自己被打断了话,也没生出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不断拿眼睛觑着她,心里嗟叹道:世事无常,人生两样,怎么一个位比中宫享不尽富贵尊荣,一个跑到这荒凉州府当一介商户的姨娘
*
既然通了身份,张书染与那阮知军寒暄两句后便道出请他上门的来意——穆家二爷穆道勤的案子到底是什么境况目下有什么证据,谁指认谁揭发将来如何审,多久结案等。
谈到这些,阮平潮也收起嬉笑之态,很快公事公办地答复张姨娘。
“这案子嚒,目前形势不见好,罪证很有力度,至于姑姑想知道是谁指认,谁揭发,请恕某不便作答,不过,本官可以透露一句实话给姑姑,若查明证实贵府二爷是被冤枉的,快则一旬,慢则三个月,总也出来了。”
张书染心里有底,写道:“奴家省得规矩,多谢大人告知。”
……
*
山间岁月长,层林尽染霜。
熬着盼着,她们来到清净山已经有三日,府上仍旧没有派人来接。容姐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没形没状猴儿似的满山乱跑,每每晨起便跟着师傅做早课,至晚方归;
晴秋却没有这样的闲适,清净山上的生活一概从简,且并不是很便宜。道士们每日都无比忙碌,除每日诵持功课,祈禳斋醮外,还要下山赈济。作为借住此地的居士,晴秋要自己担起她和容姐儿的一日饮食起居。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山中层林尽白。
大雪压着树枝踩起来咯吱咯吱,晴秋背着草篓,缓缓行在山上,捡拾晚间要烧炕生炉子的柴火。
目下正值酉时,老爷儿正沉沉落下去,一抬头便是满天绯霞,仿佛抬抬手就能够到似的……晴秋垫脚看尽了兴,才拾了满筐碎枝枯柴,缓缓下得山来。
手套叫雪濡湿,叫风一吹,已然上了一层冰霜,晴秋把它脱下掖进框子里,两只手蜷进袖中,蜗行牛步往山腰道观里走。
她并不觉得辛苦,寒冬腊月,山中鸟兽绝迹,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发显得万籁俱寂,反倒欢喜起来——自打崇元十三年入府,一晃已有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她日日守在那四方天地里打转,还是头一回,不,是
第二回 出府来。
不过,相较上回跟着鸿哥儿短短地逛了一回大街相比,在清净山的这几天,显得格外悠长。
这种心境,不可与外人道,对待府上,她自然是担忧的,担忧是否发生了什么,担忧张姨娘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某一晚,她起身关叫风吹开的窗户,临窗往外望去,一弯弦月挂在天上,仿佛比在穆府看到的更亮更美。
她才恍惚察觉,她已经出府了,这一刹那,她心底是雀跃的,可是转瞬即逝,又满腹惆怅起来。
……
心焦与心喜,两种复杂矛盾的心绪感染着晴秋,闹得她夜夜不得好睡。
“咚——咚——”
浑厚的鼓声在山间徘徊传荡,晴秋加快脚步,容姐儿该诵完功课,她要回去烧炕生炉子了。
*
“今天我听人说,是我二伯坏了事。”一回来,容姐儿便带回了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晴秋有两三年不做堆柴生火的差事,好在手艺没忘,很快烧着了炕,摸一把鼻尖,忙抬头追问道:“二老爷坏事姐儿如何得知”
“要过年了,观里来上香打醮的多,我听见有香客咕叽,托小道童打听来的,说……”容姐儿露出哀哀的表情,兀自摇头道:“说二伯犯了通敌叛国的罪,叫知军大人索走了,连家里都被官差围了!”
晴秋听了,惊恐万状,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那姨奶奶呢晴秋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当着容姐儿的面,她不能这么问,容姐儿定比她自己个儿还要惦记,便硬生生忍住了。
容姐儿如何不担心姨娘,惶惶地坐在炕稍,没了一点主意。晴秋忙起身,道:“姑娘别忧心,正经该歇一会子。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姨奶奶是有章程的,定能遇难成祥,况且这也只是香客风闻罢了,又有谁真见着了百口传一句话,芝麻粒磨盘大。这屋里冷,姐儿往炕头坐一坐,别回头冻坏了身子,等回家去姨奶奶该责怪奴婢,没将您服侍好了。”[注①]
她故意这样说,让容姐儿知道回家是有指望的。
容姐儿呐呐点头,晴秋便服侍她脱了鞋子上炕,不一会儿,便躺在晴秋烧得热乎乎的暖炕上迷瞪着睡着了。
……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崔氏提着食盒进来,她一进来便看见侍女晴秋一面在灶前添柴,一面掩面啜泣,不由轻声道:“好端端,淌眼抹泪的可是为何”
晴秋忙起身,抹了把脸,蹲了一福,呐呐道:“太太,奴婢是……想家了。”
“正该想家了,”崔氏知道她们主仆的心事,这一天容姐儿虽然嘴里嗡嗡念经,耳朵却没闲下来过,遂拍拍晴秋肩膀,宽慰笑道:“把你主子叫起来,你们随便用一点饭食,这就下山去罢。”
晴秋一怔,随即转忧为喜,忙问道:“可是家里来人了平安无事了”
崔氏道:“这个你回去就知道了,总之姨奶奶打发杜管家来接你们,就等在山门前呢。”
晴秋几乎喜极而泣,忙叫醒容姐儿,担惊受怕一整天的容姐儿睡得也不实,很快悠悠转醒,听闻可以回家的消息,立刻精神了,挣着就要下地,饭都不要吃了。
“立刻回去!”
“还是用一点饭食,这一路颠簸,起码要走上两个时辰,肚里也好受用。”晴秋劝着。
崔氏也道:“很是,快起来吃一点儿再走,不然咱家姨奶奶可要怪罪我啦。”
“我姨娘再不敢怪罪太太的。”容姐儿笑道,匆匆用了两块点心,喝了半碗茶,再吃不下了。
出门时,却看崔氏没有要跟着的意思,忙问道:“太太不和容儿一起家去嚒”
崔氏笑道:“我要过了圣诞才回呢。”
每年崔氏都要在清净山给老君过圣诞,这是她坚守十几年的旧例了,阖家都知道,容姐儿因此也不再多言,拜别再三,和收拾好包袱的晴秋携手下山去了。
……
一路嘁嘁喳喳喜忧参半自是不表,且说她们主仆二人回到家时,已是夤夜,从角门而入,却见张姨娘掌着灯,独伶伶一人正等在二门外。
“姨娘!”母女相见,分外动情。
容姐儿抱着张姨娘呜呜咽咽地哭,又摩挲她臂膀,查看她是否有恙,半晌才嗔道:“这大冷的天,如何能在冷风里久站”
晴秋也在旁帮腔道:“姨奶奶的确有失考量,这风冷得紧,不知道后半夜怎么过呢,等会子进了屋就得吃一剂丸药才行。”
张姨娘笑道:“也罢也罢,瞧你们一个一个,我是估摸着时辰掐着点儿出来的,你们不说我爱重,反倒来念起我的经!”
说起念经,这些日子容姐儿没少吃这个苦头,不由忒儿一声笑道:“姨娘要是想听人念经,容儿肚子里可多着呢!”
“是嚒,那你正经念来一篇听听。”
“唔,不成,这会子肚里空空,须得两碗汤饭下肚才行!”
……
她们回屋,一屋子丫鬟围着上来伺候,容姐儿栉沐梳洗后,吃得酽酽地睡去。
等服侍容姐儿睡熟了,晴秋披衣来到东厢。
她原想关照张姨娘夜里咳嗽的,谁想姨娘竟也没睡,正点着灯靠在炕边看一本书,底下蕊书蕊簟围在熏笼边打叶子牌。
张姨娘见晴秋进来,忙指了指炕头,笑道:“快来坐。”
晴秋走近,并不坐,反倒拿着蜡烛往前一照,见张姨娘读的是一本乐府诗集,不由嗔道:“大晚上读这阿物儿作甚又不为考——”
“我不考女状元,沈嬷嬷,饶过我这一遭罢!”张姨娘撂下书,抢先笑说道。
晴秋噗嗤一声也乐了,笑道:“这倒叫奴婢没话说了,好了,熄灯睡罢。”
“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嚒”
张姨娘打量晴秋,见她心事重重,的确,从山上回来她们就没说过两句话,她心里肯定是有疑虑的,便打发蕊书蕊簟,道:“也罢了,你们俩别在这里熬更守夜的,自去睡,叫晴秋打发我睡觉。”
蕊书蕊簟乐得如此,均忙道了个是,在暖阁外头小榻上囫囵睡了。
*
晴秋剪亮蜡烛,来到张姨娘炕前,张姨娘让出一边炕头,两人把臂同坐。
张姨娘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二老爷如今正羁押在司理院大牢之中。”
“是。”晴秋颔首,轻叹道:“这家里哪处墙是密不透风的,奴婢一回来就听人说起了,都说二老爷坏了事,叫人给下了大狱。奴婢只是不知,二老爷所犯何事想打听,问来问去,真真儿的哑巴传话,呆子打岔——说不清,道不明。”
张姨娘冷嗤一声,道:“她们哪里知道内里只怕这会子就是二太太,也是糊里糊涂的,不明就里。”
“那您……”晴秋欲言又止,她知道张姨娘虽然如今事事回避不出头,但若论消息灵通,处事妙绝,这府上无人能及。
不然,怎么提前送走了太太和容姐儿
果然,只听张姨娘喟叹一声,道:“我已派人多方打探,如今知道的是,冒出来一张他画过指的卖给塌它十万石粮草的文契,叫人拿住了,指证他通敌叛国。”
晴秋惊诧不已,忙四下环顾,见屋里只有她主仆二人,才略放心些,不由失声道:“通敌叛国咱们家的粮食凑都凑不够,还有多余的卖给塌它况且这样大的事,二老爷究竟怎么敢真的是他做的嚒”
是啊,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的买卖,如何当得真
张书染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这阵子咱们家一直买粮卖粮,所有的账我都算过了,官府也都全查没了去,全没有错的,那粮食本就缺得紧,如何冒出十万石来卖给塌它”
“那就是遭人陷害了,想必青天大老爷在上,知军大人审案严明,定会还给二老爷清白的。”
张姨娘没说话,秀眉仍是紧蹙着。
晴秋为宽慰她,又道:“再说奴婢冷眼瞧着,二老爷这两年狠改了些,不像从前似的那么混不吝,这也是咱们三爷每日耳提面命,忙前殿后之故。”
“是啊,我总是不信二老爷,也信你老爷的。”张书染喟叹道:“这一回关卡可难过了,咱们是没准备的着了人家有准备的道,自然要吃亏。”
“这可怎么是好”晴秋情急之下,把心里话也问出来,她是奴婢,本不应该把主子的难处挑明来说的,不由抿了抿唇,“奴婢说错话了。”
张书染握住她的手,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碍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管是二老爷还是咱们,这回难过也要熬过去。我心里总有个恍惚的想头,这个案子除了那一纸契书,再无实证,怎么结案却看的是前方战事。若是一朝得胜,我穆家危难自然不打自消,烈火烹油顺势而起;若是万一战败,那就是大厦倾倒,猢狲四散……”
“一定不会的!”晴秋回握住张姨娘的手,忙道:“三爷就在边关督办粮草,有了粮食,再加上咱们连州百战百胜的藩军,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张姨娘见她无比坚毅的眼神,心上也被感染了几分,沉沉吐出心中郁气,笑道:“对,你说的没错,自然是要这样。”
*
戍北原,连州界,回望与太平两山峡谷。
山风如号,吹响军旗烈烈。
这一路护卫严明的辎重队伍见首不见尾,缓缓前行。孟青指着前方一片狭隘山谷密林之地,神色颇为凝重地道:“此处就是彭将军折戟埋骨之处。”
穆道勋神色庄敬地看着这片土地,连日来的风沙与大雪早将累累尸骨掩埋磋磨殆尽,只有林间被胡乱砍掉的树木,石头上尚未解冻的血迹,四处散落的箭矢能隐约窥探出那是怎样的鏖战。
军士们神情也都庄严肃穆,沉默又警戒地走过这片峡谷。
“传令下去,疾行穿过这片峡谷,日落时分在前方路口扎营!”
军令一道道传下去,满是辎重的队伍在一重一重号角声中加快了步调,向前进发。
……
车队又行了两日,看着茫茫雪野,视线尽头出现蜿蜒的河流,巍峨的石头城,便知道前方便是他们此行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大靖重镇,檀寿关。
“过了檀寿,往北再行一千多里,就是莫尔道大关了。”
孟青骑在马背上,和穆道勋慢悠悠说着话。这一路相比从前急行军,很是不一样,一则护粮队伍辎重颇多,是实打实的“尾大不掉”,二则队伍里不仅有粮车,还有几千匹驮马、上万名役夫囚徒,每日里杂事摩擦不断,光严肃军纪就够孟青小将军烦心的了,因此急脾气很是消磨许多。
派出去的神臂弓游击打马回来,报道:“启禀孟将军,前方檀寿关燃起狼烟,请将军探看!”
孟青很快收起从容态度,拍马疾驰而去,约行了几箭地,走到一处高坡,掏出怀中千里望,搭眼望去,只见前方檀寿关上与平日并无二致,能隐约看到驻防的兵士与左右巡回的夜不收,只是不知为何,左右高台都燃起丛丛狼烟,这让小孟将军的心狠狠提了起来。
“传我号令,全军轮番上甲,各营都以粮车为中心,成‘之’字型团团相靠,严阵以待!”
一声令下,护粮队伍齐齐动了起来,刹那间大地上扬起飞沙无数,孟青手搭千里望,眼睛紧紧盯着檀寿关城门,忽然,只见那门楼上两个“夜不收”挥舞大旗,打起了旗语——严令禁行!
孟青猛地蹙眉,喝道:“传我号令,全军披甲戒备!”
各营伍长齐齐行动,连穆道勋都有小兵送来一副铠甲。这一路行军,穆三爷都没穿过这阿物儿,不由得心里一跳,怎么回事,怎么临到自家关界,反而要顶盔掼甲起来[注③]
他忙不迭穿戴好盔甲,再回头时,整个漫长见头不见尾的护粮队伍,已经团团相靠,成一个巨大的“之”字型了,穆三爷满目震撼之余,只剩下对孟青这个年轻后生的佩服。
……
戍北酷寒,虽是正午的天,明晃晃的老爷儿挂在天上,却和一盏刺眼的明瓦灯无甚差别,照在人身上,除了亮堂,没有一丝热气。
地上走兽全无,天上倒是有几只燕隼,忽远忽近地飞着。
眼下该怎么办
檀寿关近在眼前,守城士兵却诡秘莫测地打起“严令禁行”的旗语,众人都期盼地看着孟青,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在这种境况下该做出何指示
“斥候听令,速速前去探路,改道过敕蓝河,不走檀寿关。”
檀寿关本就是依附敕蓝河与莎梭河为界,孟青的意思是要让护粮军队强行过河,不从关里走。
敕蓝河在檀寿这个地界儿上,河道十分凶险,不过眼下正值隆冬,再汹涌的河水也叫老天爷上了冻,只需稍作准备,就可涉冰渡河。
不过,这么沉重的粮车,能平安过得去河嚒
正当穆道勋犹疑踌躇之时,忽然只听破空中传来一声鸣镝,他抬眼望去,却见打头一个斥候从马上跌落,随即视野尽头漫起腾腾飞沙,大地震动——
他尚不觉,但行军已久的兵士们都神色为之一振,这是骑兵的声响,这动静,约莫有三千人!
“列阵!弓箭手——”孟青驱动身|下马匹,夺过旗兵手中大旗,大旗旗语,并喝道!
*
大靖崇元廿三年,腊月廿五日,檀寿关界前,前来送粮的连州藩军辎重队伍遇到塌它蛮兵突袭,双方即刻就地展开激战。
人员冗杂,尾大不掉的护粮军遇上兵强马壮、灵活机动的塌它骑兵,战况可想而知,孟青只堪堪坚守了一刻钟,便觉得泰山压顶,只怕这回要呜呼哀哉了。
可他是带头将军,万万不可有泄露士气,便咬死了牙关,狠冲着——他时时注意着头顶上方檀寿关界传来的旗语,终于在一个当口,他密令几个游击传令给后方十五个粮车——“如此这般,速去!”
……
穆道勋作为朝廷指派的护粮官,本就不上战场的,早早被两个伍长护在队伍中间一辆辎重车里,他却忍耐不住挑起帘子往外看,却见后头十多辆粮车突然离了队,很快被蜂拥而上的塌它骑兵包了个滚圆!
“粮车!快救粮车!”他不由心急如焚喊道。
那两个伍长看着粮车被劫走,只得痛心摇头道:“没有军令,我等均不能动。”
只能看着辛苦筹集来的粮食被塌它骑兵占去,穆道勋愤怒地锤了锤大腿,这时候是个汉子都想自己提刀上马,和敌人狠杀一通。
两个伍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盘算,忙殷殷劝道:“粮官大人,您是掌管我们吃饱饭的,还请稍安,外头除非打没了人,否则您都是安全的。”
这等安全,我要之何用
穆道勋心道,可是面对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伍长,他也发不出怒火来。
“大人,您看!”
其中一个伍长忽然指着窗外,几乎跳起来道:“俺就说小孟将军智勇双全,瞧瞧,桐油都用上了,哈哈哈,烧得他们捂着马屁股乱窜!”
“你这话里不尊重,‘小’字该去掉啦!”
穆道勋顾不上听两个伍长打趣,连忙探出头去看,果然外头黑烟滚滚,却原来是被借走的那几辆粮车着了火,而火之所以起,是护粮队伍里早早就准备好御敌自保的桐油!
他心里直叫阿弥陀,正赞叹之时,忽然听见“咔咔”一声巨响,檀寿关巨大的城门在他眼前豁然洞开,饶是见惯了世面的穆家三爷,也不由得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唇角微微翕张。
“打马扯呼,进城!”孟青随即喝道,全军听令,如臂指使,游龙摆尾一般,全速冲进檀寿关内!
……
护粮队伍拼尽全力快速进入檀寿关,一到了关里,才晓得情况如何紧急——他们此前已经在此和塌它骑兵鏖战三日有余,城里民兵损失泰半,妇孺皆上阵,连民房的檩子都拆下来拿到城楼当了滚木。
一片萧索狼藉。
常年驻守边关的军人似乎看惯了此情此景,他们不舍得浪费一刻钟来怀缅感慨,唯有穆道勋,望着眼前家园尽毁,百姓流离失所之景,陡然心生悲戚。
檀寿关将军道:“还请孟将军速速开拔,我等稍后便开启城门,出城和敌人死战!”
孟青眼里含泪,口中坚毅地说道:“今日多谢刘将军相助,事态紧急,别无赘言,青在此遥祝刘将军杀尽蛮贼凯旋!”
穆道勋至此才明白,原来先刚这檀寿关将军将他们引入城里,是冒死之行为,而且他们还要出城继续迎战,也是了,蛮贼还在外头,若不赶尽杀绝,檀寿关下面,是连州城……
可是,他转了转身,看刘将军身畔孤零零只有百余人,他忙看向孟青:“孟青,刘将军的人马未免也太少了!”
刘将军朗声笑道:“粮官大人小看吾等,若有机会咱们军中一叙,大人亲自数我胯|下人头!”
说着,集合兵士,上马疾驰而去。
“咱们也尽快出发!”孟青扯着穆道勋臂膀,说道。
檀寿关城门再一次打开,只是这次只开了条铱驊仅供一匹马通过的缝隙,刘将军摔残部很快疾驰出城。
城门将阖未阖之际,穆道勋看到了听见前方嘶嘶马鸣,以及无数塌它骑兵疾冲而来带起的腾腾烟尘——
“塌它增援了!”
他紧紧攥着孟青的小臂,不可置信地说道。
孟青眼眸一闭,两行热泪混着脸上的泥土滚滚而下,穆道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将军和他的部下,是凶多吉少了。
“留下两车粮食,其余整装,即刻出发!”孟青任由冷风吹干泪痕,很快恢复坚毅面容,对穆道勋说道:“伯父,我们要赶快前往莫尔道大关,把剩下的粮食送过去。檀寿关地处天堑,目下只有这一波蛮寇突袭,但莫尔道大关,那里驻扎着数万草原骑兵!”
这道理一路上无数人都和穆道勋说过,但他望着城门,还是感觉浑身发冷,“不,孟青,你应该抽一批人留下来和刘将军一同制敌,将门外的贼寇全部杀死,否则,檀寿关外三百里,就是连州城呐!”
孟青没说话,抬头望了望天空,好半晌才道:“听我的命令,即刻出发,绝不恋战——穆伯父,我们耽搁一时,莫尔道大关就有无数凶险,大关失受,数万蛮兵大举压境,受难的就是整个大靖,全部大靖子民!”
家人与国人,孰轻孰重,两难抉择,饶是经世四十载的大商人穆道勋,也盘算不出这笔账,他呆愣愣直挺挺叫孟青拽上了驮马,鞭子一挥,马儿疾驰而去。
“驾!”
……
“伯父放心,连州城有三万藩军驻扎,还有朝廷指派下来的阮知军指挥作战,定是能化险为夷,安全无事的!”
路上,孟青不忘安慰忧心忡忡的穆道勋。
“借小将军吉言!”穆道勋不住地回望,并祈祷说道。
*
连州城,穆府。
这两日二太太梅氏都打发人来请张姨娘过去说话,张姨娘知道她是心里焦急穆二爷,可她千百样安慰人的话都说尽了,梅氏仍然惘惘的,她再打发人来,便支使晴秋过去,同她敷衍一会子。
……
晴秋刚从二太太处出来,往燕双飞这里走,路过春醒画堂角门,两个小丫头一边贴桃符一边闲话,只听她们叨叨地说道:
“那大人一来,就看见姨奶奶身旁的那俩丫鬟,蕊屏蕊簟,一人捧着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出来,你可知道这是两样什么来历的物件”
“那会子我都吓傻了,躲在花园里,不知道是什么,你别卖关子,快说!”
晴秋原本无意偷听,只是“姨奶奶”三个字顺风飘来,不由得叫她停住了脚步,四下环顾,找个墙根靠着,支着耳朵细听。
却听方才那个小丫头兴头头笑道:“我瞧见了,是一把扇子和一个青瓷瓶子,好生奇怪,这两样东西竟叫那个大官拱手拜了两拜,那态度,变得比冯嬷嬷见着大少奶奶还快!”
这话形容的,连壁听的晴秋也不禁失笑。
只是扇子和瓶子晴秋跟在姨奶奶身边多年,收拾细软时也没见过什么尊贵物件是扇子和瓶子的,想来这两样物什是一直被束之高阁,不叫外人看见的。
“要我说,还是咱们姨奶奶有急智,当时那么紧要的裉节上,她打发两个小厮,一个前往通判衙门请来徐通判,一个前往知军府请来阮知军,瞧瞧人家这两手,比二太太光会哭强多了!”
“嗐,你也别这样叽咕二太太,咱们姨奶奶嚒,那是真人不露相,谁又有她那份本事和派头呢若事到临头到你自个儿身上,你那两条腿想必还不如二太太硬邦呢”
“也是……欸,你说,咱们姨奶奶到底是什么人呢那天闹哄哄的,阮知军又屏退了许多人,根本没人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看阮知军的态度,姨奶奶实是一位尊贵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不过她是姨奶奶,我想这肯定没错的,她总是不一样嚒。”
“也是,可惜当时我被一个观察箍在地上,吓都吓死了,谁理会他们叽咕什么”
……
晴秋听到此处,知道这两个小丫头也不过是闲磕牙,没甚重要信息,便百无聊赖地抽身离去。
其实她回来时,银蟾早就叽叽嚓嚓和她说过了,姨奶奶的底细,还有她和阮知军的谈判。
“姨奶奶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不知道,说出来骇你一大跳!她竟然是陛下潜邸时的宫人,据说还有品呢!你没看见,当时家里被人缴成什么样!什么官差,简直是闯进来的土匪!后来那个阮大人来了,他倒是瞧着文人墨客样子,说话也算有礼有节,姨奶奶跟他说:‘只说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男人又不在家,她可以阖门闭户全家都不出门,至于官府,案子想怎么查就怎么查,若是果真穆家通敌叛国,那么全家锒铛入狱没有二话,若是没有实证,就不奉陪了’。”
晴秋那是也听得连连点头,就是这个话呢,连切实的罪证都还没有,就先把一家老少主仆都拿了下狱,这数九寒天,大牢里又没火炕烧,多阴损的主意呢,好赖没有做成,真是老天佛祖保佑!皇帝陛下万福!
……
晴秋一面回忆那天情形,一面拐进燕双飞,进了东厢,见到事中人正在凭窗远眺。
明瓦窗户半开了条缝隙,冷风嗖嗖吹进来,吹拂得张姨娘鬓发凌乱,晴秋忙回屋拿了一件氅衣出来,披在她身上。
“您看什么呢”
晴秋也顺着窗户缝往外望去,可惜外头只有一望无际碧蓝的天,连云彩都没有,不由劝道:“若是烦了闷了想看天,何不穿好衣裳走出去透透气也好趁机看一整片天,这么窗户缝里瞧,把天都瞧小了不说,还容易着风邪!”
张姨娘叫这小丫头的话气笑了鼻子,回身点着晴秋额头嗔道:“偏你歪理甚多,什么叫‘把天瞧小了’让有心人听去,治你个大不敬!”
晴秋忙不迭捂住嘴巴,吓得几乎失色,“咱们府上如今都有官府的壁听啦”
张姨娘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二人便在窗前一起看起天来。
……
“快过年了,百事吉,春幡胜,也该挂起来了,晴秋,总不见你张罗这些。”
“您冤枉了我,这些我一早就备下了,只等着新春元旦那天叫容姐儿挂呢。”
“今儿就挂吧,红红艳艳的,瞧着热闹,这家里实在是太萧索了。”
张姨娘忽儿叹道,晴秋闻音知意,明白她是想那些没回来的人了。
*
上天似乎偏爱叫人求之不得。
崇元廿四年这个年,是不能如众人心愿,好过了。
年节前夜,塌它骑兵大举来犯,直逼连州城城门!守门将士誓死抵抗,三个时辰之后被塌它蛮贼捉中一个空档,以燃烧浸泡过桐油的滚木强攻城,终于城破!
疾驰入城的蛮贼虽然很快被赶来的藩军一举歼灭,但越来越多的塌它骑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们从四面八方强势攻城,狼烟乍起,血流成河!
城中军民还在殊死抵抗,知军阮平潮沿着城楼拾级而上,手搭千里望,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塌它骑兵,如同一团黑压压的云翳,从天边逼近到眼前——
没有人知晓他当时做何想头,也无人理解他随后的命令: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没有人听令,众将士都傻眼一般看着他们的知军大人,阮平潮望向全城童叟妇孺,跌坐在地上,喊道:“给我开城门!”
城门口的小小兵士浑身一个激灵,手搭在门栓铁链上才一刹那,便感觉地动山摇,紧接着城门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从外乡里破开——他被震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时,眼睛里最先看到的是塌它人的铁蹄!
不!
小兵无声地呐喊着!
第66章 苌弘血
连州城破了。
石头筑成的连州城, 被敌人的铁蹄从四面八方侵入。
巴金格尔临死前在此地放飞的一群白鸽,终于再次盘旋回来,只是这回飞来的,则是草原上最烈的鹰隼。
*
“那阮平潮真是个怂包软蛋, 叫北蛮子吓唬两声就吓尿裤子, 若不是他叫开城门, 咱们这石头筑成的连州城, 岂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你小声些, 叫巡逻的藩军听见了, 治你的罪!”
“才不会哩,你以为藩军不想杀阮平潮, 也就是他跑了, 藩军儿郎个个都想手刃他,叛徒!怂包软蛋!”
“你别说, 怪道他姓阮哩!”
“哈哈哈哈!”
自打塌它蛮寇入了城,老百姓虽说家家锁门闭户, 但内里是一万八千个不愿意当刀下亡魂,也不愿意当北蛮子的走狗奴才,凡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皆自发起来, 五人一伍, 二十五人一队,轮番站起岗哨, 和连州城本身残余的藩军一起,不断以街以巷打起了游击, 歼灭作乱的塌它蛮寇。
要说这蛮寇, 也是稀奇古怪,进了城, 既不劫富户,也不杀大官,好像专门自投罗网似的满街巷乱转,被好几伙民兵都逮住过。
只是蛮人的确兵强马壮,他们的刀法又快又狠,因此十个能堵杀一个,都算战绩了得。
就这样,连州城的战势进入胶着状态。
十字街口,几个青壮汉子组成的民兵一面巡逻,一面面对空无一人的街巷,闲磕牙。
说着说着,又说回阮平潮——这个连州城破城头号罪魁,提起他,大伙儿都咬牙切齿:
“你们说说,也不知道皇帝老儿怎么想的,那姓阮的原本就是个书生,派一个书生来我们连州知军!书生怎么能上阵杀敌呢,这不笑话嚒”
“啧,你这话太偏颇,那日北蛮子从西城门闯进来,西市乱成一锅粥,还不是书院里那帮学生,欸唷,抄起马球杆卸了拦门杠就上街去,将几个蛮子打得跌下马来,抱头鼠窜!”
“甭说,确有我连州儿郎风范!”
“你们瞧着罢,如今城里有藩军,还有咱们,城门一关,咱们这就是‘关门打狗’——叫那帮北蛮子也领略领略,进来咱们连州城能有好果儿吃”
“就是!”
“欸,小弟却没哥几个这么看得开,我冷眼瞧着,这伙蛮人怪得很,你说他们今年也闹灾了罢,可他们好不容易进了城,不抢粮食也不抢牲畜。瞧瞧就那市肆里,前两天还不敢做买卖呢,眼下不也支起门板开张营业了蛮人也不理会,大伙儿说,他们满街乱窜找什么呢难道真像传闻中说的,他们在画连州舆图”
大伙都咂着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照眼下这情形,这点子蛮贼,咱们连州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老天爷保佑,希望如此罢。”
“要是帅司还在连州城,那就瞧好喽……”
话茬说到这里,难免引来一阵长吁短叹。原本连州城有霍帅司坐镇,那是固若金汤,老百姓自是高枕无忧,可帅司不知犯了哪处忌讳,一朝崴了泥,自打腊月一进京就再也没回来,江湖上风言风语,都说他犯了禁,被皇帝圈了起来。
这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不说连州城,就说满江湖,有多少能人义士,英雄儿女,谋划着要救他出囹圄,可那京师是铁桶一般,别说人,就是他老人家一点音信,也愣是一点儿也透出来,闹得连州城老百姓没事就指着南边骂天骂地!
*
大年夜的前一天,塌它蛮兵强势入城,引得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紧接着第二天的元旦,自然就这么不张灯不结彩,悄默声囫囵着过去了。
但这也不是长久的方儿,蛮兵一入城,老百姓除了仗腰子骂了一回软怂蛋,就是老老实实关起门户,扒着墙头闻风听音——瞧那蛮人行事。
倒也稀奇,他们一进城,不烧杀不抢掠,和老辈传说里不太一样呐,人心便松散起来,也有冒死出门的,也有仗着胆子出去组成民兵,和藩军一起剿贼的。
……
崇元廿四年,正月初一,穆府。
晴秋一宿没睡,握剪子的手都僵硬了。天刚蒙蒙亮,张姨娘就翻身坐起,眼下两痕青,看来也是一夜未眠。
蕊书蕊簟捧来水盆,绞热手巾伺候姨娘盥洗——只要不是到了天塌地陷的份儿,做侍女的差使就不能落下。
晴秋服侍张姨娘栉沐,自己也梳洗了,外头小丫头掀门帘进来说:“大奶奶请姨奶奶过咸慈堂说话。”
咸慈堂是大太太那屋里的,张书染早料到会有人来请,点了点头,只略用了点早饭,便换了衣裳带着晴秋赶过去。
……
“那蛮人有甚可怕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进门,就听见大太太坐在炕上,敲着烟枪,对着底下一屋子丫鬟婆子嬉笑说道。
丫鬟婆子们也只得赔笑,显然并没有这般看得开。
张姨娘一进来,众人纷纷起立,连一早就侍奉在这儿的李氏都忙赶将迎她进屋,“姨奶奶快上炕头上坐着,仔细叫地上冷风吹着了!”
不待她拒绝,众人便七手八脚把她迎到上首坐着,张姨娘正要推辞,门帘一掀,二太太梅氏风风火火进了来,满屋打量一通,笑道:“呦,都来了!”
她倒是神采奕奕,显然睡得很好。
二太太一进来,便往炕头上盘腿一坐,向李氏问道:“清哥儿呢”李氏回说:“清哥儿一早往衙门去了。”
二太太嗤一声笑了,“这时节,还往衙门跑,不怕蛮人给来个瓮中捉——”
大太太吐了口烟,那烟雾散开,直兜在二太太脸上,让她的话也落个半截。
二太太抬手挥了半天烟圈,半嗔半怨道:“嫂子,往后要见天这么抽,哪还供得上”
“我是听不得大清早你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大太太翻了个白眼,说道。
一大清早,这屋里的戏就这么热闹,揪心一夜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展开脸,都悄悄笑了起来。
二太太却是不管这些的,她之所以这么畅怀,倒不是她欢喜蛮人进城,只是自己老爷坏了事叫人下了大狱,惹来全家看笑话,现在蛮人进城了,好不好的大家都是一根绳的蚂蚱,谁也别说谁倒霉!
“好了,这些老婆舌头就都歇一歇,议正事罢——书染,这还得你拿章程!”
张姨娘讶异地“啊”了一声,道:“太太,这我怎么做主”
“如何做不得一家子,谁也别藏掖着,你的身份来历,你不明说我们也心里有数,当年老太太还在时,就格外爱重你,你忘了她临走怎么嘱咐的了”
把老太太抬出来,张书染便再无二话,这府上其他人不论怎样,究竟老太太对她是极好的。
李氏也帮腔道:“是啊,姨奶奶,眼下不比往日,您比我经的世事多,主意拿的总比侄儿的好。”
张姨娘这才道:“既然话说到这里,事出从权,我就先暂且替各位太太奶奶拿个主意——不知道诸位原本有什么打算呢”
大太太从旁道:“都说,都说,清哥儿媳妇,你先说你的想头。”
李氏忙道:“我昨夜和清哥儿合计了半宿,如今蛮兵入城,虽然说烧杀抢掠还没开始,但蛮人是什么吃人肉喝人血都是有的,咱们怎能舍了金钟捡铜壶,还不如远远逃开的好!”
原来清哥儿一家是这个打算,众人心里无不盘算着,若是各自一拍两散,那必定得分家分钱,分多少呢,怎么分
且听嗤儿一声,原来是二太太梅氏冷笑道:“远远逃开多远算远你本家也是连州城里,门户还没有咱们老穆家大呢,人手一个巴掌也数得清,你们往哪儿逃况且连州本就是天荒地远,往北是塌它,贼人老家,往东是葵乞,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往南倒是京师,可也有三千里地呢!”
李氏叫二太太怼了个哑口无言,怔怔半晌,反问道:“那二婶婶您要作何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到厨房磨两把菜刀,蛮人在外头怎样我不管,只要他胆敢进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这话一落,别说李氏,满屋子女眷都瞪了瞪眼睛,看来二太太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也是,他们家二老爷如今生死未卜,她似乎也跟着了无生趣了。
谁承想,张姨娘却道:“这也是个方儿。”
“啊!”
众人都讶异,连大太太都叫烟呛了嗓子,不是,叫你张书染拿主意,你就拿这么个馊主意
*
从炉子生得暖融融的咸慈堂一出来,经外头冷风一吹,晴秋不禁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寒颤。
她望了望天,目下大约是巳时,日头正白惨惨挂在天上,除了刺眼,一点热乎气都不往人间撒。
“你跟杜筠家的说了嚒”
“说了,先刚奴婢就打发人找她,亲自跟她说得。”
张姨娘轻轻颔首,疾步来到燕双飞角门,果然一辆青毡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是老管家杜筠。
晴秋又跑去二门上,只说:“姨奶奶要出门,有跟着的没”便立刻有一群小伙子应声而出,她点了两个人高马大的,领着他们回到马车边,张姨娘见状,不禁失笑。
晴秋也上了车,这回老管家驾车,边上还有自己,后头还有两个小厮压车,总也放下了心。
……
她们要穿过应昌大街,去穆家主要的几间铺子里转转。
目下还在开张营业的有医馆、粮食铺子、车马行等,其余酒肆饭庄、金银首饰行都已经关张歇业,而这些店铺伙计掌柜也全都聚齐在前者,大家相互有个照应,也有个吃饭的营生。
先去的是医馆,荀老早就等在门口,见张姨娘下车来,谨慎小心地请她到店里。
“这两天如何”张姨娘开口询问。
“托您洪福,这两日倒还过得去,就是没甚么生意。今早北蛮子还进来一趟,乌拉乌拉说一堆话,伙计听不懂,我却听懂了,也没搭理他,他进来翻药柜,翻出两瓶金疮药走了。”
“当时就应该往那柜子里放两瓶耗子药,写上‘金疮’二字糊弄他!”一个柜上伙计忍不住小声说道。
却也被张姨娘听到了,她忍俊不禁,摇头道:“也罢了,这里是医馆,正所谓医者仁心,咱们不给往他面前兜售也就罢了,人家进门索药,倒也不能害他。”
年轻后生们听了这话心有不忿,面上自然显山漏水,唯有年长一些荀老,看透些世事,不住颔首。
张姨娘又交代几句只管开张,哪怕没生意穆家也发饷钱,又说要有轮班,万一贼寇改了做派,进店抢掠,先保人为紧要云云。
众人听了无不热血沸腾,都说要誓死为东家效忠。
大伙儿散了,张姨娘才叫来荀老,切切叮嘱他:“如此看来,像金疮这种止血治疮的神药,一定要另收起来保管,卖给谁也要小心谨慎。我想要不了多久,此物的价格定会一飞冲天,届时连州城一药难求,那境地就不好了。”
“据姨奶奶看,这仗会打起来嚒”
荀老看着张姨娘,他虽然自负年纪大,但是在眼前女子面前,仍然毕恭毕敬,不会因为她是个姨娘而小瞧了她。
张姨娘摇了摇头,“我自然是希望打不起来,可是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不能因为蛮人的一时有礼有节,就指望着他们太太平平从连州城退出去——毕竟,他们已经进来了!”
是啊,许多人被马虎了眼,忽略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蛮人已经闯进了连州城,那么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最后总是要流血的。
眼下并不是多叙闲话的时候,张姨娘从医馆出来,又往下一个铺子走去。晴秋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大街上开张的铺子十之有二,主顾也少得可怜,街上行人更不消说,除了各处巡逻的民兵和藩军,她几乎没见到逛大街的。也是呢,这么个时节,人们就是有急事出门,也是行也匆匆去也匆匆,谁有心闲逛呢。
正恍惚寻思着,晴秋只觉得一股异样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她不仅四下里张望,狠狠吃了一嚇,原来街对过走来两个蛮人,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这一行人。
晴秋脚步一顿,轻声叫道:“姨奶奶……”
显然打前头的张书染早已经看到他们,却脚下不停,云淡风轻地扯起晴秋袖子,将她一把拉进一家店铺中。
这是穆家自己的粮食铺子,店掌柜一见着她们就关上了门。
……
张姨娘与掌柜和伙计们说话,晴秋在旁站桩,和发怔。
有点儿太不经世了些,她一面想,一面感慨。
怕什么,就像二太太说的,他要是敢近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
晴秋眼下不知道的是,二太太梅氏这会子也正干着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
连州藩军行辕。
军中大帐内,一屋子钤辖、都监、兵马巡检、提辖兵马等武官上将正在共商讨贼大计,一个传信小兵进入帐内,禀告道:“启禀都监,校场外有一女子驾车而来,求见都监!”
“女子,不见不见!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连个眼力见儿都没有,让什么女子进军营!”
“可是,她带来好几车的军械——”
军械满帐武官各个两眼放光,魏杜康立即问道:“她可有通报名讳”
“这个没说,她说她来自葵乞林场。”
能叫葵乞林场的,那不就是穆家在大靖与葵乞边境开的那家林场嚒只有他们少数军官知道,那林场不过是外头的幌子,内里实则是霍帅司扶持的戎器坊,专门制造军中所用器械。
“老孟,有救了!”魏杜康一拍大腿,招呼一声:“走,都去看看,对了,老徐呢,叫他准备钱袋子!”
……
魏杜康便领着一众武官将军们从行辕里大步流星地出来,果然见校场上排着十来辆大车,每辆大车都用草帘子遮盖的严严实实,他上前挑起一看,竟是满满一车铁蒺藜,再掀开一张草帘子,却是一车拒马枪——这些,全都是对抗草原铁骑的致命武器!
“敢问女郎何方神圣”魏杜康打量着眼前女子,只见她大约四十岁年纪,一身华服,满头金钗,确乎一点儿不像做军械生意的,况且还是个生脸。
“给诸位将军道福。民妇夫家姓穆,魏大人没见过民妇,孟老大人却是见过的。孟老,多日不见,久违了!”
录事参军孟仲轩上前一步,仔细端详,原来是文定时见过的穆家二太太,忙笑道:“原来是姻家二太太,罪过罪过,不知二太太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眼前女子便是穆家二爷的太太,那穆家二爷原本就包揽着藩军的军械生意,听说前几日被阮平潮下了大狱,虽说藩军与穆家的生意早已银货两讫,但没料到如今兵临城内,眼下正是缺弓少箭的时候,众武官看着眼前几大车的军械,脸上都露出欣喜若狂之态。
只听那穆家二太太朗声笑道:“国难当头,人人自危,民妇虽是女子,却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目下唯有兵强马壮,才能将蛮贼拒之千里,趋之门外!民妇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说到情动处,二太太眼含热泪,错开了一步,将马车交给为首的魏将军,并道:“这是穆家一片拳拳忠心,还望诸将军笑纳!”
其实魏杜康也明白,其实穆家真正的意图也许并不简单,但是在此危急之际,这些军械是实打实的,他满腹诚心谢道:“真应那一句话,瞌睡来了有枕头!这些军械,本将军替藩军上下军士收到了,二太太您放心,吾等一定会力保百姓平安的!”
魏杜康说着,又叫来徐通判,道:“徐大人,还请给这些军械登记造册,回头可得给人家记上一笔功!”
……
崇元廿四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往年的元宵节,应该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欢歌乐舞,通宵达旦,十里灯棚,金吾不禁,但如今却也只能吃一碗油茶囫囵着过了。
每日里,大门上的小厮都会都会把府外的消息传回府里,晴秋等一杆侍女也得以洞悉眼下连州城内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装了这么久正人君子,那些蛮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他们闯进城东一户人家,扒拉人家女儿衣裳,可巧那是一户屠夫家里,叫那屠户声声给剜去一只眼睛,大快人心!”
“这两天藩军都快把连州城翻了一个底朝天,城里的蛮人四处流窜,听说原本三千多人,现下只剩三五百人,看来不消几日,就能把它们全歼灭了!”
“该着的,咱们连州也有半拉草原,都是吃肉喝奶的汉子,如何抵他们不得直娘贼,都给老子干!”
……
听着这些消息,晴秋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动了些。她向厨房要了糯米粉,搓了一簸箕粉圆,煮了几碗甜汤,端来分与容姐儿与姨娘,并燕双飞众丫鬟婆子们吃。
“姨奶奶是南边人,从前都是她打发厨娘做,如今晴姑娘也学会了。”小丫头们都恭维道。
晴秋笑道:“不成样子,算过节罢,团团圆圆。”
似是这个话引得张姨娘也心思一动,对着这碗粉圆心事重重。晴秋知道她所思所想,忙道:“听小厮们说,如今城门紧闭,关防甚严,所以鸿哥儿才没信过来,说不定他已经到了城下,就等着城里蛮贼伏诛,城门再开呢。”
这正好说中张姨娘心事,她不免喟叹道:“果真如此,再好不过。”
“定是这样的,姨娘别挂心了,奴婢这两日已经将前院东厢整饬出来,姨娘要是没甚别的事,后晌同奴婢一道过去,看看有哪里还不妥当的。”
这实为让张姨娘出门散心之故,张姨娘自己哪里能不晓得,看着这个心思玲珑的侍女,她不由笑道:“有你操心照料,再没有不妥当的。”
主仆二人便有絮絮说了会子闲话。
张姨娘其实也看出来晴秋心事重重,她也能猜出几分,便道:“等这一关过了,我就给你几天假,你家去看看。”
晴秋眼睛一亮,忙不迭颔首,应了一声:“嗯,那奴婢就谢过姨奶奶!”
……
所有人都期盼着城中蛮寇被尽数剿灭,期盼着连州城城门能再次打开,可是上天似乎偏爱让人求而不得——
大靖崇元廿四年正月十六,一年中月亮最圆的那一个晚上,连州城城门再次被大举破开!
这一次,破城的不是只有几千蛮贼,而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铁骑,黑压压长驱直入,总有五万人之多!
敌寇大举入侵,连州危矣,大靖危矣!
穆府。
小厮撞开燕双飞绰楔门,一声惊天呐喊撕开宁静夜幕:“不好了!北蛮打进来了!”他哽咽哭道:“外头已经杀红了眼,姨奶奶,快叫人逃命罢!”
晴秋腾地一声翻身坐起,不是梦,外头叮铃哐啷震天的响,张姨娘也没睡实,捂着心口坐起来,“快,掌灯!”
来不及披衣,众人提着灯笼向外望去,只见原本沉睡中的连州城,如今已经仿若白日,火光四起,杀声震天——这不是平安年头景象。
该来的,终于来了……所有人心上都落下这样一句话,她们顺着屋檐墙角往外望去,企图一睹街上光景,所有人呆滞着,张姨娘忽儿一声令下:“都别愣着,回屋收拾细软,快!”
众人仿佛被惊醒了似的,霎时行动起来,仿佛鸟雀一样四散。
……
其实包袱早就打过的,虽说难以接受,但是国破家亡的场景众人心里也都是预想过的,大家很快收拾好了包袱,张姨娘点着人,号令所有人都在一处,不乱跑,不乱叫。
不大一会儿,大太太那边便派个小厮过来传话,说让都去咸慈堂聚齐。
眼下,的确是“人多势众”为好,众人一叽咕,便都决定暂时挪去咸慈堂等候。
至于等什么,没有人说得清。
……
咸慈堂里,聚集着一家子男女老少,有清哥儿带头,点着青壮年小厮、随从护卫在最外头,向里是那等年轻力壮的婆子、媳妇,最里才是太太、小姐、奶奶和她们的丫鬟们。
“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像待宰羔羊似的!”梅氏这两日胆子大了些,不由得说了起来,提议道:“不妨派个人出去打听打听,看别人家是怎样的他们是要钱,还是杀人这是两码事,我们也要两手准备!”
大太太咕哝着烟枪,没说话。
梅氏看向一家子,哼,临到头了一个一个都是抱窝的鹌鹑!
谁料张姨娘忽然道:“二太太这话,话糙理不糙,的确应该做两手准备——这里有些会子钱,大家拿去分了。”
说着,掏出一沓钱来,交给清哥儿,道:“不拘是谁,只要是家里人,都领几贯钱,若是遇上蛮子,假使他们要钱,给了就是,保命要紧!”
众人听了这话,嗡嗡私语,若是平常,这样堂而皇之散钱,定会出岔子不可,但是眼下,丫鬟小厮们听到“钱”之一字,也不过片刻欣喜,便烟消云散了。
“发了钱是正经,”梅氏笑道,又挥挥手,冲她儿子喊道:“澍哥儿,你带人把家伙什也给大伙儿分分!”
穆敏澍早等他妈这句话了,一听吩咐,忙让小厮拖来几口大箱子,打开来赫然都是一些匕首砍刀之类的物什,倒吓得一众小丫鬟连连倒退!
“现如今怕成这个样儿,等会子蛮兵创进家门,可怎么着呢”澍哥儿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纷纷拾起趁手武器来。
……
张姨娘看着众人,叫过清哥儿,梅氏,李氏,道:“虽说眼下形势非比寻常,可是发了钱,又发了武器,这一大家子,咱们可不好制衡。”
李氏若有所思,梅氏蹙眉不语,唯有清哥儿知道厉害,心里不由佩服他们家这位姨奶奶,口中道:“很是,三两日还好,终究不是长久的方儿。”
张姨娘思忖道:“不如就等到天亮,若天亮以后,大家平安无事,再问问各人想法,虽说是一家子,但都各有父母,如今城已破,将来什么样没人说得准,有想投亲戚的,有想逃命的,我们也不能阻拦呐;当然,若是有想留下的,咱们也一定善待!”
这话说得,连李氏自己都心有戚戚,她看着清哥儿,道:“如今家里爷们都不在,你是长孙,自当有你拿主意。”
清哥儿道:“姨奶奶说得很有道理,咱们先不声张,等到天亮再观望观望,不行,就遣散家仆,各寻出路罢,世道如此,也别无他法!”
……
如此这般,众人便聚在一处,抱窝一般,等待黎明到来。
却说二更的时候,府上大门被敲得山响,杜管家口里叫着“谁呀”,腿肚子转筋开了门,果然进来一个蛮人,他高大雄壮的几乎有六尺高,举着火把像一座小山一样踅进来。
他看着堂屋门口这家里人都聚齐站着,目光从他们不屈、害怕、隐忍、愤恨的表情中掠过,又垂眼看了看他们手中紧握着的菜刀匕首,从鼻孔底下喷出一口气,乌拉乌拉说了一大通——怎奈杜管家听不懂。
那蛮贼又往胸脯上拍了拍,还是清哥儿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沓会子钱,递过去。那蛮贼果真是要钱,一把掖进怀里,扭身竟出门离去了。
……
这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去了,大家长出一口气,清哥儿说了他们议定的打算,众人听了,有说要回家投奔父母的,但更多的都直言说和东家不离不弃,共存亡。
晴秋虽心里惦记父母,但这会子要她出府回家里,她也没那个胆量,便也说留下——燕双飞里所有人都留下。
张书染仍旧郁郁寡欢,晴秋几次张口,不知怎么劝她。
因为她心里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连州城这次再受劫难,应该是莫尔道大关出了岔子……
*
与此同时,戍北原,莫尔道大关。
孟青带领的护粮车队紧赶慢赶,赶在正月初十这天到达莫尔道大关,额手称庆,接风酒还没喝到酣,夜里军营就遭到了蛮兵的突袭!
莫尔道大关是大靖第一道天堑,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美誉,只是这回,他们碰上了草原上最为骁勇的狼崽子,塌它小王爷图特库鲁尔。
这位小王爷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一路夺嫡上来的,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他拉拢了草原各部,集结五万大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大靖驰援莫尔道大关的粮草!
据说有十万石!
十万石,去年草原发白灾,库鲁尔搜敛家私,才向一个大靖粮商买了十万石粮草,这笔钱狠狠叫他肉疼一回,如今,又有这么多粮食近在眼前,如何不心动
而且,他属意的,可不光只有粮草。
……
“大靖的皇帝真应该约束一下他的士兵,战场上可不能这么饮酒,起码守城的士兵不行,就像我阿爸和叔叔们,不是醉死在马背上,就是女人的床榻上,能成什么大业”
图特库鲁尔拥有草原男子不多见的心细如发以及孤介自持脾性,若不看相貌,都还以为他是一位克己复礼的从大靖学成归来的书生。
这个伪书生真狼崽子如今埋伏在山坳,手搭千里望,看着守关的士兵喝得酩酊大醉,确认他们是醉了,而不是佯装的之后,火速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
五万塌它铁骑犹如神兵天降,围着莫尔道大关发起突袭,强攻了足足有三个时辰,才得以破关而入!
而他们一入关,便直冲粮仓而去。
*
“粮仓是大关的保命符,也是我大靖第一道防线的保命符,粮仓坚决不能失守,弟兄们,给我杀!”
孟青在马上振奋嘶喊,带着手下藩军力战来犯的蛮寇。
这时候的穆道勋倒是没有了伍长相伴左右的优待,每个人都在上阵杀敌,况且他也不需要,跟着军队久了,他也竟练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这会子正指挥着役夫,往粮仓里紧急搬运粮草。
“快快快,抓紧搬抓紧卸!”
役夫们牵着驮马,一车一车往里拉卸粮草,离他们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就是打得分不清敌我的大靖藩军和塌它蛮兵!
……
乌拉乌拉的塌它话近在眼前了,役夫们早已腿肚子转筋,一方面是累得,一方面是叫战势吓得——明显,两相对峙,大靖已经渐落下风。
孟青抵抗得辛苦,终究还是叫塌它蛮兵撕开了对阵局面上的一个口子,从东南方向奇袭,砍翻阻碍的一撮藩军,直冲粮仓而来!
莫尔道大关的粮仓又叫都仓,是能够够供给一州之食的官中粮仓,只见它建得像一座城堡一样高,而它也的确是一座城堡,由石头垒成,只在仓顶开设八角窗,其余墙面光滑无孔,也叫人无懈可击。
唯一突破口就是仓门,那仓门是由铁桦木制成,门上又加以铁皮包裹,连火烧也不怕的,更是刀枪不入,直叫库鲁尔犯了难。
也罢了,草原人直来直去,想什么兵法
“强攻,猛攻!势必拿下!”
他下令道。
……
一柄弯刀横空化下,眼瞅着就要落到穆道勋颈上,孟青从马上一跃而下,鹞子翻身,将穆三爷扑倒在地,背上却中了一刀!
孟青嘶的一声咬了咬牙。
穆三爷忙拉着他躲在草垛堆里,关切地问:“怎么样”
“无碍,有铠甲。”孟青往地上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说道。
穆三爷看着这孩子脸上沁出的白汗,也没拆穿他的谎言,兵荒马乱的,他也顾不得这些。从角落里捡起一把大刀,看样式还是蛮人的,上手就有约四五斤沉,他试着挥了挥,提步迈向战场。
孟青看着他坚毅步伐,不由一拧身站了起来,也提步跟了上去!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只是敌我悬殊太大,面对塌它人猛攻,大关兵士们一退再退,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
粮仓大门前,尸骨累累,血流成河。
图特库鲁尔望着眼前守仓的中年男人,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停战——敌我实在悬殊太大,对方只残存几个人而已,就是瓮中的鳖,秋后的蚂蚱,完全等同于玩物了。
显然,库鲁尔的手下也看出了他的想头,纷纷收了手,亦大笑了起来。
取这粮仓就如同探囊取物,很快这满仓满谷的粮食,都要姓图特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军人。”库鲁尔突然用大靖话说着,他的大靖话带着一点微微异样的口音,有点像舌头捋不直的人。
可在场上没有人敢发出嘲笑的声音,哪怕是大靖人也没有。
穆道勋知道他这是在同自己说话,遂轻轻颔首,就如同对待一个伙计那样,“的确,我不是军人。”
“那你何必这样奉公职守,”库鲁尔就像是卖弄学问一般,和眼前这个守仓人说着娴熟的成语。
穆道勋笑了笑,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必要。
这一回……似乎是不能保全了。
他怅然想着,很快又激动万分起来——他是为了莫尔道大关粮仓死的,死得其所!
“这样的眼神,我在很多大靖人身上看到过。”库鲁尔轻轻地说了一句,“是从容赴死的眼神,你们大靖人总是这样……”
“教人又爱又恨——给我杀!”他最后这三个字是塌它话,塌它士兵就等他的命令,当即一跃而上——
穆道勋看了一眼孟青,孟青早已晕死在仓门口,他已悄悄为他盖上一层火浣布,他又急急后退了数丈之远,有意将更多塌它蛮兵引入粮仓!
“不好,中计了!”库鲁尔很快反应过来,可惜他已经踏入粮仓,正要回撤之际,只听得一声大靖话:
“伍长,点火!”
“不!!”
库鲁尔心中大叫道,但是只见那大靖中年男子冲他温润地笑了一笑——就是这个笑容,是他在大靖许多人中见识过的,令人沉醉的笑容。
……
泼了桐油的粮草很快着了起来。
第67章 芳魂逝(上)
连州司理院监狱是一座用夯土筑成的圆形土堡, 老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馒头圈子,据闻是太|祖时期落成,专门为仿照上古时代圜土而建,其实压根就是连州城地处戍北荒原, 没钱造那等铁皮石头的, 便就地取材垒个土的罢了。
穆家二爷眼下就已经在这个馒头圈子里圈了有半拉月光景, 初时还有热汤热饭供他沃足洗脸混个半饱肚子, 后来别说汤水, 就是饭食也又冷又少得可怜。
变天了, 他摸着早已饿得无知无觉的肚皮,如是想着。
……
“嫌犯穆道勤出监, 都部署大人要提审你!”
狱子隔着牢房门冲里喊着, 穆二爷听见这个官衔名字,心里便打了个突, 面上却仍旧如常,嘴里嚷着:“恁个沉的阿物儿, 你过来,扶爷爷起来。”
那狱子便狗颠儿似的过来,扶起穆二爷一身枷拷——悉知他们做狱吏这个行当的, 并没有月钱拿, 全靠搜刮囚犯过活,而监中最阔绰的便是这位穆家二爷, 这狱子平日里没少从他和穆家人手上得些好处,因而很是殷勤。
穆道勤趁着起身时, 在那狱子耳畔轻声嘟囔问:“都部署, 这是谁”
狱子也趁着给他牵引枷拷的功夫,悄声道:“爷甭怕, 是朝廷新派来的一个大官儿,能指挥藩军兵马的,和霍帅司一个样,咱们连州城可算有救了,他老人家英明,说不定今遭就放了二爷您呢!”
看着狱子一脸庆幸,穆道勤怔了片刻,拖着沉重的枷拷,挪出牢房。
……
“穆道勤,你可有个护粮官兄弟,叫穆道勋”
想过万般说辞,没想到这脸生的都部署大人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他三弟,穆道勤浑浊的眼睛登时黑黝黝的,只是他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有动静。
凭谁一瞧,这新上任的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大人都不是戍北原生人,远远打量,身量不足五尺,消瘦精干,面白无须,吊着一双倒三角眼,活像一只熬不过冬的瞎老鼠。
只见这位老鼠大人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穆道勤跟前,半掩着面,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话。
天
他话一落,穆道勤猛地抬头,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抓扑着眼前人嘶哑地道:“你胡说!”
委顿在牢房半个月的腌臜气味让这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色十分难看,连连后退两步,他瞧着愤怒的穆道勤,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做扇,当空扇了扇,满室唯有枷拷逶迤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哗啦啦声音。
“我兄弟他怎样大人,您将话说清楚!”
“那你要告诉我,那十万石粮草所在何处。”
穆二爷忙道:“大人,您说的是卖给塌它的粮草嚒请您明察,小人绝对没有做这个事,别说小人,就是小人全家,也是一片拳拳忠心,绝无通敌卖国之举!”
他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枷拷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甚么十万石粮草,小人全家的粮草都筹往莫尔道大关去了,那张甚么狗屁卖给塌它粮草的文契,真不是小人画指的呀!小人实不知情,还请大人明鉴!”
看着伏地乞求的穆道勤,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不由笑了笑,道:“堂堂穆家二爷,竟也是个膝头子绵软的怂汉,不过,你不要把本官当猴儿来耍,你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
都部署大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穆道勤。
穆道勤茫然地抬起头:“小人实在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都部署大人冷冷哼了一声,耐着这囚犯身上腌臜恶臭气味,又朝他走近了半步,轻声儿缓缓道出三个字:“老虎滩。”
穆道勤越发茫然地抬起头:“老虎滩那里小人的确包了一片荒地,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拢共也才收了两千石粟米出头,一半拿来填还都仓,一半在瑞昌大街熬粥,赈济灾民啦!”[注①]
都部署大人见他仍然装糊涂,便没了好声气,直言道:“满连州城的人都道你们穆家两兄弟乐善好施,哼,本官为官二十载,什么样的豪商大贾没见过,却还没见过再世陶朱公——你们穆家人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本官瞧不出来你们假借仁商之名,欺行霸市,左右商会,在连州城,买什么,卖什么,哪家商户不以你穆家马首是瞻正所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同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害国损民的蛀虫!”[注②]
穆道勤匍匐在地上,听着这字字刺心的话,一腔愤懑涌上心头,无法纾解,只得攥紧了拳头。
那都部署大人却尤嫌不够似的,掩着唇笑道:“我却忘了,实则穆家人里乐善好施的是另一位,穆二爷远近闻名的是混不吝嚼不烂,也不知道读过书没,本官这一番谆谆之语,只怕是说给瞎子听了。”
婶可忍,叔叔也不可忍了,穆道勤嗤一声笑了,张开暗哑的嗓子朗声道:“大人掉的书袋小人听不懂,小人只听人说过‘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想我穆家在连州经营数十载,岁晏输税,以奉粢盛,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受这样口舌,究竟为何!”[注③]
都部署大人听完穆道勤这番大论,轻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狗一样的男人,吩咐左右道:“他不说实情,给我打!”又弯下腰,轻轻撂下一句话,“穆二爷要是还不说,本官也只好往您家里找寻了……”
“狗官,你!……啊!”
……
*
穆府。
顶盔掼甲的官差几乎将整座府邸清扫一空,看着眼前阵势,饶是经过世事的大太太也不由得委顿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穆家!
然而,相较于大房和二房遭遇到的搜搜捡捡,三房处境却艰难得多,若不是冬天里的戍北原到处冰天雪地,燕双飞的地皮都要被这新来的都部署大人铲掉一层。
“擅造潭府,”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拱着手朝张姨娘晃了两晃,不减倨傲地说道:“风闻姑姑是陛下潜邸旧人,论理该奉上拜帖,是某唐突,还望见谅!”
张书染盈盈一拜,道:“都部署大人言重,既然大人因公而来,便没有‘唐突见谅’之说,民妇一家向来奉公守法,也希望大人明鉴。”
“好,那某就不客气了——都给我查仔细喽,别漏了一星半点!”
他说话密不透风,使除当差随扈的一杆外人等皆不知道他这话里“别漏了”三个字指代的是什么,穆家下人唯有看着这帮差爷进进出出,推倒了漆金泥银的桌椅,打翻了琉璃盏玉瓶,恶浊的脚印随意践踏着绫罗丝绸,全都抱窝的鹌鹑一样,战战兢兢,不怒不敢言。
穆家的账目早已在先时就被阮平潮的人缴走了,如今这些人满室搜刮,也不过找到些许记名簿子,连带着诗词话本、孔孟著作、士商类要等一摞摞书籍全摆在这位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前,只见这位并不翻拣,只是挥挥手道:“全都带走!”
侍立在张姨娘身侧的晴秋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张口,被张姨娘眼疾手快扥住了。
她给了晴秋一个眼神——晴秋咬住嘴唇,满腹愤恨上了脸,不得不低下头去。
……
却听张姨娘轻声吩咐道:“寻一瓮黄酒来。”
此情此景,要黄酒作甚晴秋虽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即去了。
走到内院,所见之处几乎都被搜刮一空,不由得更添一堵,疾步往酒窖走去,搬出一瓮黄酒,疾步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却见张姨娘正和那位煞星似的大官寒暄,只听那位大人挑眉笑道:“原来是旧相识,失敬失敬。”
“若不是瞧见大人顾盼自雄,锋芒尽漏,仿若哪里见过似的,民妇也想不起来旧事,这一恍惚,也有二十八年了。”
“姑姑这话太过奉承,想当年在闵州凌花渡悦仙楼上,公子王孙吃酒,某不过一介穷书生,篾片相公的人物儿,供人取笑罢了,怎奈腹中饥肠辘辘,若没姑娘那碗酒,只怕那天就饿死在闵州了,也没有某的今日!”
话说当年展怀文本是一落拓书生,屡试不第,蹉跎了家业和岁月,终日便只混迹在一帮王孙公子身边做帮闲讨生活,供人取笑玩乐。
那日宴席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上不得高台盘的他因为会弹词,才得以受邀赴宴,便纵使出千般花样逗得座中人展颜,加上腹中饥肠辘辘,看着席上珍馐美馔,难免馋涎欲滴,更惹得人捧腹大笑,便就坡下驴作一曲《念奴娇》讨碗黄酒吃。
当时情形,展怀文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不曾想这一刹那便回忆起来,那些王孙公子都拿眼睇着他笑,唯有那坐在上首的公子身侧一位纤纤女子,越众而出,执壶温酒,递与他来,不仅慰藉他腹中饥肠,也解了他的诸多难堪——却原来正是眼前女子!
展怀文这才郑重打量眼前这位穆三爷的妾室,就是她……怎会是她
张姨娘从晴秋手上端过那瓮黄酒,斟了一盏,递与展怀文,自己也斟了一盏,一饮而尽,笑道:“尊酒相逢,再祝大人青云直上!”
也是了,正是当年这碗酒惹得那位坐上公子对他另眼相看,从此踏上仕途,直上青云。
展怀文接过那盏酒,也一饮而尽,倒说出了一句从进门伊始头一句诚恳的话,“酒是好酒,就是不知人是否还是旧人——姑姑,展某有一句实话,若想保住您这煌煌家业,老虎滩粮窖的符契您须得交出来。”
“什么符契福气,民妇和大人说过多少遭,委实不晓得这是何物!”
“您若这么和我打花花哨,也没甚旧情可讲了,日后——”
“大人,”张姨娘忽儿张口,打断了他,问道:“敢问大人上任连州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可是为统帅藩军,与蛮寇誓死一战”
“死战”展怀文不禁嗤笑,反问道:“这寒冬腊月,连州城又接连遭灾,就是我一心想屠敌报国,可还有兵力呢纵是我不惧一死,岂不怜这满城妇孺老弱”
张书染垂了垂眼睛。
说着说着,展怀文也有些悻悻的,他纳罕自己怎会在这女子跟前失了体统威仪,说这许多虽说她曾伴驾君侧,但紫微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又有多稀罕呢,一个奴婢罢了。
便扬袖喝道:“既然你们穆家人都如此不识相,也别怪本官不念旧情——凡是与本案有关的物什,该敛的都敛走!”
这一声令下,几乎无异于抄家,家中摆饰,金银器具,绫罗细软,无不被收敛一空,有那忠仆唉呦唉呦求着兵丁放手,更多的是躲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
如蝗虫过境一般,展怀文一伙人终于走了。
容姐儿抢先回到屋子,她妆奁匣子里有爹爹和哥哥给她买的做的各色玩意,半晌抱着一个脱了扣的匣子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出来,而张姨娘罕见的也神色惘惘的,晴秋不敢打扰,她心里有很可怕的想头,穆家这番遭难,定是遇见什么难事了,里头这样,外头是究竟如何呢
正也胡乱想着,却听张姨娘吩咐:“你们都先回去收拾自己的细软,这屋里也就这样了,究竟也不知道还有几遭……容儿你就在这暖房里歇着,银蟾,雪清风瘦,你们要跟在姑娘身边一刻不离身!”
几个小丫鬟们都纷纷道:“是!”
张姨娘又点着晴秋:“你同我过来。”
她们一路出来,走到围廊底下,也不知道哪个没爹娘养的,搜查就搜查,把这珍珠母贝磨的明瓦窗户给打碎一个洞,如今戍北的冷风就顺着这洞口呼呼往里蹿,晴秋心疼张姨娘,忙跟她掉头换了站位。
如此心细,倒叫张姨娘久违的感到心上一暖,可是她如今也乱得很,正需要冷风醒醒脑子。
“姨奶奶……”晴秋见张姨娘只吹风,半晌不说话,忙不迭道:“您别心焦,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那个大人找什么,咱们究竟是没有,难道还能横生出来不成总归查来查去也会把咱们放过的。”
“晴秋,不说这个,”这种囫囵话,张书染如今听不下去,她怅然道:“一定是变天了,可恨这几年我都拘在内宅里,哪里找个会钻营的人替我办事呢”她左思右想道:“你去二门上,叫个小厮,让去柜上把荀老叫来,我得问问他!”
晴秋答应一声,想了想道:“姨奶奶,荀老为人刚正,若论钻营,奴婢倒是晓得一个人,说不定也行。”
“谁”
“赵子琪!他这两年跟鸿哥儿走得近,是个极擅蝇营狗苟,挨风缉缝的人,鸿哥儿常说他豁牙儿啃西瓜——道道多!”[注④]
“正是这样人才好,我有事要托他办,可怎么寻他呢”
“奴婢知道,”晴秋笑说了一句,张姨娘连连点头,“你去钱匣子里——也不知道这一通搜刮,还剩多少,罢了,去钱窖里拿钱,务必把他找来!”
晴秋点了点头,钱窖的钥匙她自个儿腰上也栓了一把,便开启拿了两串钱,又拿了两贯会子钱,才往二门上去。
……
晴秋托二门上小厮拿着钱往余庆商行街对个老孟羊肉锅子铺寻赵子琪,回来时见燕双飞已经被收拾得恢复如初,两个小丫头躲在墙根底下叽叽嚓嚓,一个说眼瞅着穆家就要倒了架了,也不知得罪了谁;另个说要回家去,只是怕路上有兵匪,还有北蛮子……
若是从前,晴秋必定出面呵斥,只是眼下,她也只当没听见似的,略加重些脚步,嗖了嗖嗓子,提步路过。
……
回到东厢,打眼一瞧,二太太梅氏来了,正在暖房里坐着和张姨娘说话,容姐儿在明间里拾掇妆奁匣子,晴秋便也出来,和她们一块拾掇。
蕊书蕊簟走来,轻轻扯过她,苦着脸嗔怨道:“钱匣子里的钱一分不剩,全被敛走了——这是什么都部署大人来一趟比那北蛮子还可怕,简直就是抢劫嚒!”
晴秋也蹙眉喟叹,却没说什么,回身帮容姐儿拾掇细软。
那屋里,梅氏正与张姨娘长吁短叹,“姨奶奶,这是个什么事儿,怎么忽巴拉的来了个都部署大人咱们霍帅司呢这连州城以后难道就指望这个小鸡仔了”
所谓“小鸡仔”必定说的是新上任的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展怀文,张姨娘一想到他那副瘦削佝偻的模样,难免会心一笑。
“好嘞,姨奶奶有了笑模样,就是有章程了!”梅氏拍着大腿笑道。
张书染摇了摇头,隔着门帘问晴秋:“人找着了嚒”
“已打发小厮去寻了,还请姨奶奶稍等片刻。”
……
约莫半个时辰,就听外头小丫头来报,说姨奶奶有个姓赵的侄儿要来投靠,晴秋忙说让他进绰楔门听候,又想这赵子琪明明是先大老爷的故旧,从前还和鸿哥儿论叔公的,如何当起姨奶奶的侄儿了。
晴秋回禀张姨娘:“赵子琪已经来了,就等在绰楔门外。”
张书染尚未开口,梅氏忙道:“眼下是什么紧要时候,还避讳那些个,就把他叫进明间来,我要见他!”
晴秋答应一声忙去了,一边打发银蟾服侍容姐儿回卧房,一边提步出来。
……
“见过太太姨奶奶,有什么事吩咐,侄儿必定效犬马之劳!”赵子琪一进来,便眼也不抬打了个揖,呵呵地笑着说。
梅氏瞧张姨娘,张姨娘道:“如今府上的境况,你也瞧见了,可怜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圄于内宅,究竟外头什么样,竟是睁眼的瞎子,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柜上虽说有几个伙计掌柜,但都是衙门上的熟脸,都探听不着甚么可靠消息,你虽然不在府上挂名,但鸿哥儿几次同我说起你,说你广结善缘,八面玲珑,最是消息灵通的一个人,便托你打听打听,如今外头是谁当家藩军里又是怎样的情况”
梅氏从旁插话道:“还有我家二爷,到底是死是活!你能探听出来不”
赵子琪道:“太太姨奶奶瞧得上我赵子琪,就是我赵子琪的福分!竟不必这样外道,虽说我不是穆家的人,但鸿哥儿一向待我不薄,我赵子琪行走江湖最是感恩图报的,既然太太和姨奶奶发下话,我必当万死不辞的,只是二爷——我回头再加把劲儿罢,实则二爷进去,我在外头也托人查探过,先时还好,就是这两天,打那个新来的都部署大人上任,就再也没消息传出来了——”
梅氏听了,当即脑中一懵,就要叫嚷起来,张书染忙抚了抚她手心,悄声道:“我也派人去查过,也是如此,二太太暂且先别忧心太过,且听他说。”
只听那赵子琪又道:“那个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姓展的,我倒是查访了他几天,街头巷尾说什么的都有,说最多的是说他是当朝太尉姬禄臣的干儿子,那姬禄臣在朝中手眼通天,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凡是忤逆他的都被他打为贰臣,却因写得一手好没骨画深得陛下喜欢,别说他的亲儿子,就是干儿子,您们也瞧见了,能领一州马步兵都部署,真真儿的是权势滔天!”
梅氏一听,这冤家竟然来路这么大,慌得委顿在坐上,张姨娘却道:“姬太尉这个人,我倒是见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满腔抱负,还是个血热的书生——对了,赵子琪,你能探听到展怀文的政见嚒”
“这……只怕只有他的幕僚才知晓。”赵子琪挠挠头,他竟不知姨奶奶要托付给他的是这件事。
张书染思忖片刻,又道:“那就劳烦你,探查一下他每日会客,见的是谁若是认不清,只把对方车马轿子的品秩记下,还有藩军的人有谁跟他见面塌它的人他见过几个全都记牢,回来禀给我听。”
“这些倒不难,侄儿记下了!”
张书染听他又自称侄儿,笑了笑,睇了晴秋一眼,晴秋便送赵子琪出来,又从袖中拿出两粒金瓜子,笑道:“这两日不管是铜钱还是会子钱,都贱得很,这两粒金子您拿去花用。”
赵子琪一顺手便掖进衣襟里,拍着胸脯,亦同晴秋笑了笑,出门而去。
她回来时,正见着梅氏淌眼抹泪,对张姨娘说道:“妹子,我知道你有法子,我家二爷的命,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姨娘看着梅氏,她头上的钗环早已不在,不知是当了还是被掳了去,心酸得不行,忙道:“一家子何故说这些,您就交给我罢!”
梅氏连连点头,起身回去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悄声说道:“那院里要分家呢,你知道嚒”
那院,自然指的是大房,张姨娘摇了摇头,最近事太过,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家长里短,不免喟叹一声,问二太太道:“您怎么看”
“分就分罢,他们是大房,清哥儿又是长孙,大小还有个官儿当着,况且也没有和咱们似的,老爷们在外头生死不明——呸呸呸,瞧我这破嘴,真该打!”二太太苦笑着说着,张姨娘忙按了按她的手。
二太太继续喟叹道:“叫他们分罢,早该分了……”
张书染听了,好半晌怅然不语。
*
傍晚时分,屋子里各司其职,晴秋见小丫头们都在忙碌,便向张姨娘道:“姨奶奶,先头人多口杂奴婢没说,眼下这钱——”
“我知道,是不是钱贱了。”张姨娘正在伏案写信,头也不抬地接茬道。
“可不是,”晴秋轻声道:“先刚我拿一串铜钱给那小厮跑腿,那小厮说如今一串钱在外头连个炉饼都买不着,更遑论会子钱,简直就是废纸!这可怎么着是好”又嘀咕:“幸好您料事如神,早早的叫我把钱窖的钱多兑出去些,换成金条瓜子,这年月,也就金疙瘩还是硬通货!”
张姨娘写完信,吹了吹纸,笑道:“就这些金疙瘩也在你这儿捂热乎不了多久,你先美着罢。”
晴秋想张口,后来想到今儿后晌二太太提起来分家的事,便明了,也无甚话说。
张姨娘写好信,装进封里,吩咐道:“把三爷那件大毛披风招来。”
上一回拿这披风是星夜出门,晴秋心里犯疑,拿出来,道:“您要出门嚒”
“我要去见荀老和伙计们,他们人太多,还是我出门见一见便宜,你在家好好看着姐儿。”
晴秋抿唇,正待开口,却见容姐儿一翻身从炕上坐起身来,道:“我不用那么多人看着,真格儿的有贼人进来,再多的丫鬟也不顶用,姨娘,好歹叫晴秋和你同去,也叫容儿心安。”
晴秋从旁也忙道:“就是说呢,奴婢和你同去,万一有甚么事,奴婢在前头好赖顶一顶。”说着,自顾自回屋拿旧棉袄。
张姨娘看着她们,失笑半晌,吩咐蕊书蕊簟,雪清风瘦并银蟾等:“你们格出两个看火,剩下轮班睡觉,也都别玩牌斗叶子了,我让嬷嬷在外头上夜。”
……
还和上回一样,主仆两个星夜出门,坐上杜管家的马车,很快便来到街市上。
只是这一回,同上回又是不一样心境,街市上静得出奇,晴秋的心也直突突地跳。
商行已经关门了,医馆里也只有零星几个伙计,打发了众人,张姨娘才向荀老问近况,又道:“怎么忽巴拉少了许多人,可是糟了难”
荀老摇头道:“倒没有,那几个都是连州本地人,都家去或投亲戚去了。”
“世道艰难,各奔出路而已,您老不必介怀。”
“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然看开。姨奶奶星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张书染也不同他客套,直言道:“我这里有一封写往京师的信,还希望您老寻个妥当人,送往平州驿去。”
“怎不在连州寻个急脚递咱们家也有相识的——”
“连州不安全。”张书染一字一顿道。
荀老这才明了,将信收了,道:“那老朽亲自前往一趟,还请姨奶奶放心。”
张书染宽慰笑道:“您老我再放心不过的,只是临走前您还得托伙计们再办一件事。”
“姨奶奶但说无妨。”
“把几个柜上值钱的货都点一点,再把留下的人命簿也记一册给我。”
“是要……”荀老担忧地看着张姨娘。
张书染点点头,说出那两个字:“分家。”
“三爷不在,如何能分家”荀老急道!
张书染却道:“可三爷也没料到连州城是如今这个境地,还不知道天亮了是蛮人还是咱们自己人先杀起来呢!您老别操心这个了,先预备着罢。”
荀老喟叹一声,他也晓得如今三爷不在,那家里不是眼前这位姨奶奶当家,想来是有人闹着要分,总也不能拦着,就好比他店里的伙计,各奔出路而已。
“那咱们商行和药铺呢”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店铺,荀老无不关心地问。
张姨娘道:“商行是个香饽饽,想必都想分走一杯羹,这就不论了,药铺我势必会留下,届时不论怎么刀山火海,都开张。”
“这就好,也让乱世人有个地方抓药看病。”荀老心上一舒,笑说道:“姨奶奶也是个善心人。”
张书染摇头失笑:“我不及你三爷——对了,还有几件事,我想打听打听,您老把伙计们叫进来。”
荀老便依言叫来伙计,张书染便问他们那日蛮贼杀进来大家都如何,又问这几日可有藩军出来与之对抗,再问为何街上如今看不到一个巡逻的影子。
便有伙计道:“那日说起来也凶险得很,街上凡开张的铺子,十停有八停都遭了抢,还有隔壁布庄两个伙计撞上刀头死了的呢,幸好咱们家里关门的及时,才不至于遭难,不过后半夜仍旧有人来拍门索财,荀老交代过,若不是索命,要钱也就给了。”
这小伙计看着张姨娘,张姨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现如今嚒,可是怪事,自打那个新上任的什么兵马都管……反正那个大人一上任,我看街上蛮人少了很多,不过今儿头晌还有个派头很大的蛮人,和他并肩在街上走来着,那个人别人都叫他‘二王子’!”
“库鲁尔,”另一个伙计道,“我知道他,我表哥头些日子投了民兵,知道他,他就是蛮人现如今的头头,图特库鲁尔,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
“他怎么会和都部署大人走得那么近朝廷派都部署大人来连州,不是指望他杀敌的嚒”
“咱也不晓得呢,不过就这两天情形看,咱们这位新上任的这位大人,可不如从前的霍帅司,您没看见他在蛮人跟前那个哈巴狗的样儿,啧啧!”
听着伙计们七嘴八舌,张书染若有所思,张了张口,又想问什么,却怔了片刻,到底没吱声。
临走前,荀老还问张姨娘,鸿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张姨娘掐着手指,道:“算一算他的脚程,也就这两日了,他来了,我叫他来您这里请安道好。”
荀老欣然点头,又送了张姨娘等出来。
……
回来的马车上,张姨娘好像丢了魂儿一样,晴秋仔细回想着先刚荀老和伙计们的话,是哪一句闹得她这般心神不宁
“姨奶奶”
张书染半晌才“啊”了一声,转脸看向晴秋。
“您怎么了”
“晴秋啊,那个什么库鲁尔,他是从莫尔道大关南下的。”
晴秋倏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姨娘。
张姨娘惨然一笑,呢喃道:“我原来不敢想这些,总期望着蛮人是突袭了檀寿关南下的,可是库鲁尔,他是带领塌它军队驻守莫尔道边线的首将,对,他们蛮人不管那里叫莫尔道,他们称呼它为莎梭河套。”
“姨奶奶,您怎么知道这些”
“前日红玉写来一封急脚递,这是她从京师中打探到的消息,因关系甚大,我没拿给你看。”
晴秋忙握住张姨娘的手,劝慰道:“姨奶奶,您别多虑了,莫尔道大关的情形这不是还没有实信嚒,三爷定能遇难成祥的,他会平安回来的,有孟青护着他呢!”
“对,还有孟家。”张姨娘仿佛找到主心骨似的,攥着晴秋的手,说道:“明儿我就去孟家拜访……”
晴秋跟着张姨娘几年,从没见过她这么没主意过,背过脸去几欲落泪,马车疾驰在街市上,车里主仆两个对坐无言。
*
第二日一大早,张姨娘栉沐完毕,便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前往孟家。孟家老爷太太自是亲迎出来,只是他两位也形容枯槁,看来也是在家中熬着等信,她便敷衍两句出得门来。
“你也不要太忧心了,虽说那蛮人破了莫尔道大关,但是城外至关内让有几千藩军游击,都还没定数。”孟仲轩前两日才从录事参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藩军的消息却也比旁人灵通,临走时,他无不安慰张姨娘,如此这般透露道。
张姨娘欣慰颔首,谢过出门不表。
……
晴秋这两日跟着张姨娘听来问去,想若论消息灵通,如今只怕赵子琪也要步她之后了。
回到家里,还没歇上一歇,大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去咸慈堂议事。
主仆两个对脸看了看,都知道这是要主持分家了。
*
咸慈堂里,密匝匝围着几层人,有各房老爷太太,孙子媳妇,也有族中几个耆老长辈。
大太太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满座人,忽儿对张姨娘说道:“姨奶奶,今天咱们议的是中馈大事,你家太太不在,到底不像话,不若打发人把她从山上请下来,你看如何”
张姨娘道:“外头兵荒马乱的,贸然请我们太太下山,恐怕不妥,有事照常议罢,我替三爷为她做主。”
大太太眉头一皱,也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儿媳妇李氏笑道:“姨奶奶当惯了那家的主,太太您何必较真呢族中耆老也在,咱们这个家分的妥当些不就好了。”
分家这个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叫李氏说出口来,而众人也并不觉得诧异,显然,兵荒马乱的,连抄家都见识过了,遑论分家呢!
……
上头嗡嗡争辩着,下头晴秋正矮身和张姨娘看一本账册,这是头晌荀老送进来的,因张姨娘去孟府,所以晴秋眼下才拿出来给张姨娘过目。
“…眼下官中的余钱,还剩五百三十六缗,咱们就按先头耆老们商议好的,老爷太太占四分,少爷奶奶占两分,哥儿姐儿各站一分,各房按人口如数分去;库房中物什却多了,总有桌椅……”管家大少奶奶李氏拿出一分簿子来照着念,念完道:“眼下这些家伙什,又大又笨重,带也带不走,不若都换了钱,咱们好划分。”
张姨娘起身道:“三房那份,钱不要,把物件折给我们罢。”
二太太梅氏从旁掐了她一把,蹙眉道:“你傻呀,眼下什么年景兵荒马乱的,你难道要拖着那檀木雕花的椅子逃命不成还不如换成金疙瘩,多便宜呢!”
张姨娘笑道:“谢二太太,只是我有我的想头。”
……
又议了很久,终于到重头戏——分铺子上头,晴秋霎时挺直了背脊,打起精神,张姨娘也抬起了眼睛,支颐看着与座众人。
“…咱们家总有香料铺子两间、商行四间、布庄五间、酒肆饭庄一十二间,医馆一座,药铺两间,首饰行一座,车马驿一间,柜上现钱——姨奶奶,可有账簿”
张书染睇了一眼晴秋,晴秋忙把手中账簿递给李氏。
李氏翻了翻,看着各柜上余钱,不住蹙眉,又把簿子拿给大太太看——可惜她不识字,便递给了儿子清哥儿。
清哥儿看了看,又传给二房澍哥儿看了看。
“这铺子……”李氏看着众人,她心里有想头,却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张姨娘却不耐烦陪着演这个把戏,张口道:“我们三房除了那三间医馆和药铺,别的都不要,你们径自分罢。”
“好是好,只是有一处不对,”李氏起身笑道:“还有松塔河铜矿和葵乞林场呢这两间既不在账上,姨奶奶也没说清!”
第68章 芳魂逝(下)
张书染瞧着李氏, 又打眼瞧着满座众人,冷笑道:“那矿是我儿鸿哥儿自己发现,自己在户部挂号开采的,大伙儿嚷嚷分家, 也没多等他两日呀;至于葵乞林场, 那地界, 就是眼下我们不要它, 谁想要, 径自拿去, 凭你是要卖还是自己经营,只管接着!”
阖家里谁不知道葵乞林场在什么地方, 紧挨着老虎滩, 是正儿八经的虎狼窝,更遑论三房如今遭到官府重重非难, 未必不是这葵乞林场惹的祸,家下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纷纷讪笑道:“姨奶奶说笑了!”
连大太太也打起圆场来,对张姨娘笑道:“你快坐下,好不容易咱们一家子凑在一块, 且听完了再走。”又指着李氏道:“她年轻, 头一次经办这么大的事,有冒犯的, 咱们都谅解些罢。”
张书染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又坐下。
其实, 这偌大家业果真分起来, 没个三五日是分不清的,可是眼下非比寻常, 众人也便不再丁是丁卯是卯,土地田庄银钱一分,也就囫囵着过去了。
……
回到燕双飞,蕊书捧来烘好的衣裳,晴秋服侍张姨娘换上,见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忙不迭扶她坐下,道:“姨奶奶可觉得哪里不受用”
张姨娘抚着胸口,却道:“不碍的,就是头有些疼。”
晴秋便叫蕊簟兑一碗玫瑰清露来,却见张姨娘掏出袖中帉帨掩着鼻口咳嗽——“咳咳咳!”
咳得很了,整个背都弯成一张弓似的,晴秋忙上前服侍,张姨娘咳了半晌才停下,晴秋收起她的帉帨,打眼一瞧,霎时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上头带着星星点点的红,竟是血沫子!
“姨奶奶!”
“别声张。”张姨娘摆了摆手,晴秋连忙端起那碗清露,张姨娘喝过润了喉咙,晴秋又捧漱盂来接。
终于服侍好,扶着张姨娘回炕上歇息,晴秋叫小丫头进来擦地,自己急道:“我去外头打发小厮,叫荀老把咱们医馆坐堂医请来给您瞧瞧。”
“把你急的,也就是这两日事情多,有点儿着急上火罢了。”
晴秋却不信,忙忙地出去打发小厮找医生去了,回来时,还想着若是鸿哥儿这会子到家该有多好,他带来的神医定能根治姨奶奶的病。如此想着,却听见春醒画堂那边闹哄哄的,有相熟的小丫头见她驻足,忙过来说话。
“这是……”
“是搬家呢,大奶奶要带着太太和玟小哥儿走,这会子正收拾细软,我们也要家去了!”
“她们要搬走搬到哪儿去,你可知道”
“不知,如今兵荒马乱的,哥儿奶奶搬到哪儿去,怎么会跟我一介丫鬟提,不过清哥儿是官身,他是不能离开连州的,大奶奶娘家势单力薄,回去也不顶用,只能往外州投靠亲戚了,她有一个姑姑远嫁到德州,一直没孩子,我估摸着就是奔德州去了。”
“那……”晴秋恍惚想起曾经在姨奶奶书房看过的那本寰宇广记,不禁感慨道:“那此去一行就有三千多里地呢!”
那小丫头摇着头笑道:“姐姐见多识广。”
两人又叽咕一会子,晴秋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家里还有几口人等,说着说着也想起自己的家来,不免心里一涩,不知道蛮兵一入城,爹娘家里如何了呢。
……
一时晴秋回到暖房,见张姨娘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炉火生得正旺,一进来便觉得汗津津的,蕊书蕊簟正围坐在炉子边,一边看火一边纳鞋底,嘴里还叽咕不停,见晴秋进来,立刻停了话头,拿眼睛觑她。
晴秋大约也知道她们在叽咕什么,混不在意,只是抬手将支摘窗开启一条缝,好让新鲜气透进来,然后顺着围廊出来,拐进西厢看容姐儿。
容姐儿正在窗下磨一把匕首,见廊子上有走动动静,忙不迭赶紧收进抽屉里,却被晴秋眼疾手快扽住了,见了那把光刃铮亮的家伙什,她大惊道:“姑奶奶,如何能把玩这阿物儿,仔细伤了手!”
容姐儿嗤一声笑道:“一把捺长的匕首,哪里值当这么大惊小怪,我多磨磨它,用着还趁手些,紧要时候才有大用呢,总比姐姐你的剪子强!”
说起自己那把剪子,晴秋倒没话了,毕竟她的确也是整夜攥着那阿物儿睡觉,不觉长长叹一口气。
这世道……
“姐姐你过来,咱们说会子话。”容姐儿拉着晴秋往炕上坐了,先问姨娘怎样,晴秋便回说睡下了,容姐儿颔首道:“也是了,这两天事情太多,她必定累着了。”
晴秋回想起先刚张姨娘咳血,瞧了瞧容姐儿憨憨的笑脸,没有言语。容姐儿也没瞧出她异样,反而挨过来,问她道:“晴秋姐姐,这两日你跟着姨娘出门,可看见外头什么样街上有北蛮子嚒”
唬的晴秋忙道:“姐儿快别说这些个,叫人听见不是顽的!”
“偏你还忌讳,回头人家杀进来,咱们还蒙圈呢,这在兵法上叫‘知己知彼’!”
“杀呀杀的,这才叫忌讳。”晴秋刮了一下容姐儿鼻尖,轻声道:“也罢了,我说与您听,您只管心里知道,别在姨奶奶跟前提这个,惹得她难受。”
“我省得,你快说!”
晴秋便将连日来跟着张姨娘走访各处所见所闻都说来,容姐儿如今也大了,听了这些话,不再一脸孩气,反而思索道:“照姐姐这么说,这位新来的都部署大人,他对敌的政见似乎是‘化干戈为玉帛’啊。”
“就是这个话!”晴秋轻轻笑了:“还是姐儿念的书多,我寻思半天,找不出话来形容,瞧着似乎是这样,这两日蛮兵也不打杀了,街上也没有民兵巡逻了。”
“这……我总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你说那个什么草原王也来了”
“嗯,赵子琪说的,老百姓都看着他和展大人并肩在街上走。”
容姐儿捏着下巴思忖道:“咱们连州自古与草原蛮族仅有一线之隔,莎梭河的水还能沿着河道流向咱们敕蓝河,一样都是吃肉吃奶酪长大的,连州人个顶个是血性汉子,更遑论常年跑马放牧的塌它人呢尤其是那个新继位的草原王,他才只有二十岁,那么年轻,焉知没有抱负”容姐儿摇头叹道:“与虎谋皮呐!”
这些问题晴秋也深思过,心里的不安与疑虑统统被容姐儿一语道破,她也不禁颓丧起来,自打那夜她瞧见空荡荡并无一人巡逻的大街,心里就觉得不安生。
主仆两个对坐长吁短叹半晌,晴秋恐怕容姐儿再添一心病,忙劝道:“姐儿别虑这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横竖事到眼前有老爷太太和姨奶奶做主。”
……
从西厢出来,外头婆子赶上来说大门上荀老带着坐堂医来了,晴秋忙叫他们进来。彼时张姨娘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看小丫头们纳鞋底,晴秋忙回禀,张姨娘便换了衣裳,去明间里看诊。
一时把了脉,那坐堂医只说张姨娘是火木刑金,阴虚火动,所以才有咳血之症,当下开了两剂药。
晴秋见那药方上都是些桑白皮、地骨皮、干草、桔梗、杏仁等清肝利肺的药材,才放下心来,亲自去熬煮。[注①]
而那边厢,张姨娘让蕊书蕊簟拿钱给医生,送他先走,留下荀老说话。
及至晴秋煎好药,回来时荀老已经走了,服侍张姨娘吃下,才道:“奴婢先刚出去时,看见春醒画堂闹哄哄的,一问才知道是大奶奶要带着玟哥儿和大太太往搬走,听丫鬟春蕊说,许是往德州投奔大奶奶的姑姑。”
张姨娘意味深长地道:“想来清哥儿身在官场,是察觉到什么风声了。”她叫晴秋坐下,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递过来。
晴秋见信封上的字迹眼熟得很,正是她师傅张红玉的,见姨奶奶允许她拆开,便忙不迭打开,认真读起来。
信很短,晴秋却花费好大功夫才读完——她读了足足三遍,放下信笺,一脸茫然失措:“姨奶奶,这……”
这上头的话,直叫晴秋不敢信。
“姬太尉一党都在极力劝说陛下把咱们连州割让给塌它,换来南方以及京师平安,说甚么戍北原三千里本就是不毛之地,殊不知就是因为这样辽阔的土地,再加上两道大关连横,才连年阻挡着蛮人铁蹄南下!”
张姨娘拍着炕沿,一脸怒其不争地说着。
晴秋也是万千心绪涌上心头,这信上还说了江湖义士屡次营救霍帅司失败,都传言他已经死在禁中。
那么好的帅司,怎么就不能放他出来,把蛮人打回去
晴秋咬了咬牙,却见张姨娘已经湿了眼眶,她嘱咐晴秋道:“这信是荀老送来的,他自是没拆开看过,如今只有咱们二人知道,连容姐儿你也不能松口。”
晴秋忙颔首,张姨娘微抬下巴,晴秋便起身端过蜡烛,张姨娘亲自将那封信笺烧没了。
“其实,打分家以后,我就知道,一步一步的,这家我是保不住了。”张姨娘倚在炕上,喟叹一声,吩咐晴秋:“你点点人,看谁也要走,回来报给我,要走就利索些,否则迟了,还不知道遇上什么境况呢!”
家国危难在即,这也是实情,晴秋点了点头,想起先刚蕊书蕊簟叽叽咕咕,约莫着也是要走,便有心想先问问她们。
……
张红玉那封信所言非虚,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展怀文果然怀的是狼子野心,他在与塌它王库鲁尔和谈之际,一直屡屡相让,非但没有寸土不让的骨气,那副狗颠儿似的作派更是叫人不齿,也让连州本地官员以及藩军将官们洞察,大家消息互通,都道展怀文是国贼蠹虫,是比阮平潮还要可恨的人物!
自然便有不满的仁人义士站出来揭竿而起,底层将官士兵也纷纷动荡开来,没过两日,连州城里就爆发了大小十余次战役,“杀掉展怀文,撵走北蛮子”是所有连州有义之士的共识!
塌它骑兵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是对全城民兵以及藩军展开了更激烈的伏杀,一时间连州城内硝烟四起,战火纷纷。
而此时,百姓们也明白过来,匍匐的老虎已经露出牙齿,这回是不能善终了,便纷纷携着包袱细软出逃,或逃到乡下避难,或往外州投靠亲戚,很快满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
穆府。
大房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原本大太太是死活不肯走的,她直言在连州生活了五十多年,过了二十多年富贵生活,已经活得够了,若是蛮贼进来,也叫他们瞧瞧她一个老婆子的厉害!
怎奈清哥儿如何肯依,以死相逼才劝走她老人家;二房澍哥儿反倒袖子一撸,往街上充民兵去了,二太太耐不得,只好收拾包袱回了娘家,战乱时节,越是贫寒人家,反倒是越安全些。
及至燕双飞,张姨娘也早早把家下仆人卖身契烧了,让想回家或投亲戚的下人们尽早出逃,大伙儿痛哭一场,终究是拿了钱,都出了那道绰楔门。
三太太却从清净山上下来,连带下山的还有一众武道士,道士们是为救国,三太太却是为回家。
*
张姨娘见了崔氏,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却道:“怎么回来了家里不安全。”
“既不安全,你怎么不走”三太太崔氏反问。
张姨娘摇了摇头,她要等人。
崔氏也晓得,长叹道:“也罢了,我本就是离人,哪里不能安身,我就在这里和你作伴。”
张姨娘抹了抹脸上泪痕,笑说道:“太太不用和我揍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当您的家这么些年,您宽容大量不计较,就让我再做回您的主罢——”
她叫来容姐儿,推到崔氏身边:“外头就有一辆马车,车上有您的行李,容姐儿身上也有钱,我托个稳当人送你们去青州驿,然后从青州取道平州,往京师去,张红玉也已从京师出发,你们中途驿站遇上,就上京师过活!”
这主意大的,崔氏懵了片刻,才道:“你早有打算!”
“可不是,我也算着太太那份呢,否则如何肯让容姐儿一个人走。太太,您就当看在姐儿的份上,把她顺顺遂遂送往京师可好”
崔氏左右为难,若说为容姐儿,自是无话,可是留下张书染一个人,她又犹疑不决。
张书染笑道:“太太别瞧我了,其实早两年我就打发红玉在京师买了个宅子,到了那头您就当家,等我接上老爷和鸿哥儿,咱们再另说去哪儿过活——反正,这仗再怎么打,是打不到京师皇城根脚下的!”
崔氏掩面拭了拭泪,半晌才转过来,决绝道:“这家我给你守着,我当了半辈子清闲太太,总该起点子功用了,你带着容姐儿上京。”
张书染连连摇头,眼中带泪,仍旧笑道:“太太,别说这样的话,人家都道我是说一不二,娇纵任性的管家姨奶奶,就让我再做一回歹人罢!”
说着,她从腕上褪下两只黄澄澄的金钏子,又把耳上两粒宝石耳坠摘下来,一齐掖进崔氏手心,轻声道:“你们路上仔细着,别露了财。”
崔氏怅然一叹,她知道张书染是十分不肯被说动的人,便收了这些物什,郑重地看着她,道:“书染,我到了京师就给你写信,你安定了也要给我写信,到时候咱们再一块过。”
“嗯!”张姨娘哽咽着应道。
……
那边厢,张姨娘正和崔氏交代着一路上的话,这边,晴秋正和容姐儿密谋。
“行,那说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到时候一定陪着姨娘来见我!”
马车悠悠行驶,张姨娘却见晴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吃一惊:“你怎么下来了,快上车去!”
晴秋笑道,“奴婢和姐儿说好了,奴婢文不比太太能陪着姐儿看书,武不比那些武道士能护人周全,所以就留下来陪姨奶奶,纵然没大用,当个说话解闷的也好呢!”
车已走远了,为了个好兆头,总不能叫车停下,张姨娘看着晴秋,想起女儿是如何在车上同她嘁嘁喳喳密谋,心上一暖,破涕而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反正你的卖身契我也烧了,你既不是我的丫头,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若是想在我这儿盘桓,就让你住几日罢。”张书染点着晴秋额头,笑道。
“欸!”晴秋喜滋滋应着。
她们一起从二门往燕双飞走,满家里除了她们,都没人了,望着空空的宅邸,从前觉得很短的一段路,如今走来,也很长很长。
主仆两个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走来走去,变成并肩……
晴秋摸摸张姨娘的手,那手上泪痕点点,可她不能出声,因为也会暴露哭腔。
“嘿,偏你们在这里手拉手!”
荒寂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娇诧——
晴秋张姨娘回头,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丫鬟的发髻,正歪着脑袋打量她们。
张姨娘觉得她眼熟,还是晴秋笑着招手:“小枣儿,你怎么没走……”她挠了挠头,后半句咽了下去。
小枣儿本就是逃难过来的,没爹,妈又死了,如何回家,哪里有家
“我哪儿也不去,老太太提拔我收留我,我不论死生,都是她的人了。”小枣儿蹦跳着走来,向张书染道了个福,又问晴秋:“你们要回燕双飞嚒”
不然还回哪里去,那主仆两个自然点头。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万一北蛮子杀进来,你们往哪儿躲大榕树底下嚒”小枣儿扯着晴秋,对张姨娘道:“姨奶奶,我知道一个地儿,保准安全。”
张姨娘晴秋面面相觑,不过眼下无事,心上又乱得很,不如就跟着小枣儿,看她卖什么关子。
却不想小枣儿把她们一直领向咸安堂,那是当初老太太的居所,只见她长驱直入,径直走向明间里的佛堂,然后在佛前拜了两拜,拿起烛台,往佛像后走去。
晴秋连忙跟上,却见小枣儿掀开佛龛后头一扇木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朝晴秋摆手,晴秋忙跟过去,只见小枣儿从手中抽出一根麻绳,将烛台熟练地系好,顺到下头黑洞里,火苗跳跃中依稀能瞧见一道蜿蜒楼梯顺势而下。
那洞口极小无比,纵然是小枣也需要拧着身子下去,好赖她们二人都是侍女,身量都瘦削,晴秋也顺顺利利下去了。
是个地窖,总也就丈许宽,边上有简单的卧具,还有两大摞秋收菜,仔细一看是萝匐和白菜,晴秋纳罕地看着小枣,诧异道:“你不会一直住这里罢”
“哪能呢,走,上去说。”
小枣儿领着晴秋爬上来,晴秋和张姨娘说了下头情形,张姨娘很快明白过来,问小枣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儿”
“自然是老太太交代给我的。”小枣儿笑道,“她老人家说,这是福地,谁守着这个家,才配知晓呢!”
晴秋却道:“这里怎么住虽说是比外头暖和些,但到底不能生炉火,地方也窄小,三个人怎么盘桓”
况且,即便她能住,姨奶奶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地窖这般湿冷
小枣儿却道:“哪里让你一直住呢,这就是个藏身的地方,你想啊,这偌大府邸,咱们这三瓜俩枣的人,贼人真悄默声进来了,你察觉得到,还是你防得住咱们不若这阵子就住在老太太这儿,咱们俩轮班放哨,万一有个好歹,立刻躲进佛爷座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晴秋颔首,扭脸看张姨娘。
张姨娘笑道:“那就再把佛堂布置一下,晴秋,你回去拿一点儿值钱的玩意,随意摆在这里。”
“对,还是姨奶奶想的周全!”小枣儿夸赞道:“这样他们一进来,若是要抢东西,也被那些阿物儿迷花了眼,再想不到这佛爷底下还有咱们呢!”
晴秋也连连颔首:“我再抱几床铺盖过来,再拿点干粮预备着。”
“就是这样!”
……
大约也是为自己找点事做分分心神似的,张姨娘也跟着晴秋小枣儿一道忙忙碌碌,拾掇东西。她们隆重将咸安堂布置一番,摆放了许多金银玉器,又放了几把沉重的雕花檀木桌椅,这样即便来者有气力,也断不会舍了檀木家具而取一个铁铸的佛像。
布置好后,张姨娘便起居坐卧在佛堂,她几乎没有时间发呆,一直在记账。晴秋知道,她已经托柜上还留着的伙计,把家里许多贵重物品都拿出去贱卖,将卖得的钱全捐给藩军,又托人买粮买药,持续放在药铺里售卖。
纵是乱世,也有为饱腹的人,为活命的人四处奔波行走,所以,她也不愁找不到做事的伙计。
晴秋和小枣儿果然轮番放哨,有时跑去二门边上,有时骑在墙头上,晴秋为了行动方便还,剪短了头发,将发髻一股脑掖进布巾里,再穿上小厮的衣裳,远看竟也很像那么回事。
这日,她在二门边上远远的就听见一个男人道:“这是我老东家,极有钱,阔得很,这会子家下人早走没了……不过他们家钱窖我知道在哪儿,几位大爷,小的带路!”
晴秋立刻抽身往咸安堂里奔去,一边跑,一边琢磨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管车马的一个车夫……她漫无目的想着,神奇的是,竟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有隐隐地兴奋。
“姨奶奶,”她轻声叫了一声,打了个眼神。
张姨娘立刻明白,包袱一收,将几本账簿搂进怀里,晴秋又去推醒睡在窗台底下的小枣儿,“快,贼来了!”
小枣儿一翻身便坐起来,三个人很快下到地窖里,关好那扇木板。
*
小枣儿锁上了木板,她踩在台阶上,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长舒了一口气。
张姨娘已经走下去,往那坐榻上一坐,浑然不知外头险境一般,晴秋小枣儿却没这个定力,俩人屏气凝神都猫在楼梯处。
……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或者一盏茶功夫,便听见头顶上地板咯吱咯吱响着,晴秋手上一疼,原来是小枣儿攥紧了她。
紧接着便是嘻嘻哈哈的声音,还夹杂着塌它话,再接着便是重物被抬走的声音,晴秋小枣儿对视一眼,那套檀木桌椅!
可惜这套桌椅大约也只是在地上拖了几拖,它们太沉重了,显然几个塌它蛮贼赤手空拳搬不走它们,正当晴秋小枣儿放下心来时,忽然闻见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
直娘贼,他们抢不走,也要放火烧掉,天杀的!
小枣儿担忧地看着头顶木板,为了做成和地板别无二致的模样,这块板子也是铁桦木的。
晴秋却顾不上这个,她悄悄往下挪,直挪到张姨娘身边,张姨娘早因气喘而捂着嘴,她感觉到晴秋过来,轻轻摆了摆手。
晴秋眼泪刹那就簌簌掉下来,她也捂住了嘴。
不想,就在此时,头顶上方忽儿传来一阵踩踏声,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道:“罪过罪过,三爷,您饶了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儿。”说着,淅淅索索,然后晴秋和小枣儿对视一眼,烟火味儿竟然消失了,不过却传染一股便溺的臭味儿。
又在地窖里苦挨了半个时辰,眼瞅着不能再待,晴秋让小枣儿退下,自己拧身先解开木板钥匙,顶上一条缝向外看去。
地上东西摔的七零八落,但好在没有一个人的脚,她回头给小枣儿使了个眼神,发觉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便作罢,一拧劲儿,掀开木板出来!
……
等她们三人都出来,才发现原来地上果然有火苗痕迹,只是被人用脚踩灭又浇灭了——想来是那位车夫。
欸,知道原委的晴秋心里百味杂陈,这个世道,把人变得不人不鬼。
……
就这么又苦挨了两天,中间还碰上连州藩军来府上巡逻,他们只是各处检查一番,便很利索地出去了。
张姨娘说,约莫着战况还算顺利,离重见天日不远了!
果然,这话落下的第二天,就听见街上鸣金敲鼓,藩军们传唱着胜利的消息,晴秋小枣儿耐不得,着急出来看,骑在墙头上,果然看见穿着连州藩军盔甲的士兵打街上走过,俩人手攥着手,都热泪盈眶!
只听街上的百姓也传颂着:
“这一仗打得可狠了,你们没瞧见,那个什么草原王折掉一只胳膊,叫咱们吕飞将军亲自斩下的!”
“那是,你也不看看吕飞将军从前是谁的部下,那可是咱们霍帅司的!”
“吕飞将军真厉害,眼下收复了连州城,咱们就看他一鼓作气,接下来把城外那些残兵败将全都消灭喽!”
“不是小老儿我泼冷水,要说灭了外头那帮北蛮子,难喽,他们抢占了老虎滩,听说搭上了葵乞人,两方要联手呢!”
“嘿,老虎滩那不是帅司的地盘嚒,纵是让他们先抢去一回又怎样,咱们还能夺回来的,况且帅司在那儿可建了两座堡垒呢,不是没落到他们蛮人手上嚒!”
……
晴秋骑着墙头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很是雀跃,连忙回到咸安堂,告诉张姨娘。
“姨奶奶——”
张姨娘探出头来。
“胜利了,连州城终究是叫咱们藩军给收复了!”晴秋激动万分地说着,又自问自答道:“您可知道领军的谁是霍帅司的部下,吕飞将军!”
吕飞,张书染也是知道的,她同样激动地站起来,“果然连州城收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晴秋下意识想拦住她,转念一想,外头都是藩军和百姓,有什么可怕的呢
……
张姨娘疾步往外走,却听见大门砰砰砰被敲响,晴秋一把将她拦下,抢先道:“奴婢先去开门。”
“好。”
晴秋开了大门,却被来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是孟青。
“孟将军,快进来!”晴秋恭敬地把他让进来,等孟青从她身边走过,她才恍惚地回头。
他头上系着一根白色孝带,正迎风抖着。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探出身往来处望去,府外两边都站满了孟青的手下,大街上人群都涌上接头,熙熙攘攘,原来有这么多的老百姓藏在连州城犄角旮旯里。
可是,穆三爷怎么没跟着回来呢
她拧身,疾步往院里奔去——
*
姨奶奶!
晴秋喊不出来,两腿绊着,踉踉跄跄跑向已经晕倒的张姨娘,她正躺在小枣儿怀里,胸脯急速喘息着。
“姨奶奶……”晴秋哭着道,她搂着她,不住抚她背脊,为她顺气,“快叫大夫来,叫大夫!”
小枣儿刹那清明过来,连忙跑去了,一个兵士在孟青的首肯下也跟着去了。
好半晌,晴秋才帮张姨娘顺过气来。
张书染咳嗽半晌,才看向孟青,“你说……什么”
孟青噗通一声跪下,“伯母,伯父他为保护粮草不落入敌军手里,取义成仁,已然仙去了。”
“你唬我的,你唬我的,是不是!”张书染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挣脱开晴秋怀抱,拧身往前膝行到孟青身畔,攥紧他臂膀道:“青哥儿,孟青,好孩子,你别跟我说这个顽话,三爷在哪儿朝廷是不是要派他往别的地方筹粮……你说啊,我们家还有粮食,叫他回来,回来啊!”
“伯母!”豆子大的泪珠儿从孟青脸上滚落,这位年轻的小将军懊恼又自责地捶着自己胸膛,歉然道:“伯母,是孟青没用,没有看护好伯父!”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孟青,你把穆道勋带回来见我!”
“伯母,伯父他……他是为保护莫尔道大关的粮草不落入蛮贼手里,他和守卫伍长亲自在粮仓里关上仓门,放了一把大火,等再开启仓门后……就……”
孟青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愧疚地看着张姨娘,失声道:“您……您别急坏了自个儿身体!”
晴秋也忙扶起张姨娘,此刻的张姨娘就像失了魂一样,任由晴秋扶着她走回燕双飞。
燕双飞里倒出乱糟糟的,眼下晴秋也顾不上拾掇,她扶着张姨娘往炕上躺下,避难的这几天,这屋里也没生火,戍北的冬天一日离了柴火,便冷如冰窖一般。
她很快转去柴房,抱了一抱柴薪,从绰楔门远远往二门望去,见孟青和他手下们仍旧跪在地上不起身,她只驻足呆了呆,便很快往东厢走去。
烧着了炕,又生起炉子,晴秋才去看炕上的张姨娘,见她脸上仍旧白纸一样毫无血色,不禁心忧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只看见张姨娘从炕上伏起身,不住地咳嗽,情急之下,竟又咳出一口血沫儿出来!
“晴秋,大夫来了!”恰逢此时,小枣儿领着提着药箱的大夫进来了。
这是个眼生的大夫,晴秋立即分辨出来,小枣儿同她道:“你别发怔了,咱们药铺关门了,荀老也不在,能找着这么个赤脚先生就算不错啦!”
……
那大夫自诊过脉后,便是不住的唉声叹气,怎奈病人自己却一脸看开,丝毫不见上心的模样,反倒是那个丫鬟,围前围后地问着病情。
晴秋见这大夫也诊断张姨娘是木火刑金,要开些清肝利肺的药,想着的确靠谱,便让他写方子。
那大夫一脸踟蹰,晴秋吐出口气,掏出许多钱来给他,并说:“治好了有千金万金的赏赐,别就巴望着眼前这点儿!”
那大夫便利索写了方子,晴秋拿过来一看,见同上回自己家的坐堂医开过的药大差不差,便跟张姨娘说道:“姨奶奶,您瞧瞧这个方儿……”
张姨娘仍旧一动不动,失了魂似的。
晴秋知道她心里难受,本也是想饶她多说两句话,也罢,便让那大夫抓了药送进来。
……
到了傍晚,大夫送了药材过来,彼时暖房里炕也烧热了,炉子也把房间烘得热乎乎,晴秋熬好了药,服侍张姨娘起来,笑道:“姨奶奶来吃药,奴婢烧了热水,等会子您好赖也栉沐一番,换个衣裳罢。”
“啊”张姨娘仿佛才听见似的,转了转眼珠儿,看着晴秋。
晴秋绞热一块手巾,往她脸上擦去,道:“姨奶奶,您别吓我,要不您哭出来罢!”
张姨娘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嘴唇也干涩得起皮儿,张了张嘴,才道:“孟青呢”
晴秋忙回:“奴婢见他跪得太久,便再三请他家去了,他……才走。”
张姨娘挣扎着往门外望了望。
那一眼……
晴秋忍不住背过身去,泪湿了满脸。
*
这一夜,主仆二人默默无言过去,张姨娘阖着双眼,睡得怎样不知晓,但晴秋是一宿未眠,睁眼到天亮。
吃了药的张姨娘仍不见好,早起就一直咳嗽,兴许是连日来的重创与悲痛,和在地窖那几日受了寒所致,晴秋又急又奈何不得,又熬了一碗药,寻思着再不见效,就自己……还是让小枣儿再跑一趟找大夫,自己在家寸步不离守着姨奶奶罢。
伺候完张姨娘吃饭吃药,晴秋草草拾掇拾掇自己,刚忙完,却见外头进来一个龙骧虎步的男子,后头带着一队亲兵,那些兵瞧着就和孟青的兵不一样,说不上来,总觉得更威严不可靠近。
果然,那人一进来,便让属下屏退左右——这府里也没别个,主要是屏退了晴秋和小枣儿,他单独进去和张姨娘说话。
话也说得不久,一盏茶功夫便出来了,等他走后,晴秋才呐呐地进去,张姨娘正坐在炕沿,脸上有了精神些,见了她,笑道:“二老爷在狱中还活着!”
晴秋抚掌笑道:“太好了,二太太心中大石总算能安稳落地……”她倏地住了口,想到自家三爷……
张姨娘却道:“总归人还活着就好,晴秋,你知道刚刚那位是谁嚒”
晴秋摇头。
“是吕飞。”
他就是吕飞那个收复连州城的将军
晴秋又喜又惊,也是为分散张姨娘心神,忙问道:“那吕将军来府上是做什么”
“他要找我要一件东西,看来他是二老爷极为信任的人,所以松了口。”张姨娘神神秘秘地说着,晴秋听得云里雾里。
难道二老爷就是果然是藏了一样物什而被下了狱嚒
而且,张姨娘自己还知道
张书染却不管这小丫头如何诧异,勾勾手,叫她:“晴秋,你过来。”
晴秋跟着她往外走,二人一直走到正堂门前那棵大榕树下。张姨娘轻轻在晴秋耳畔说了一句。
“这是三爷和二爷一直要办的事,二爷饶是伤了腿也没松口,多紧要你要省得,记好了。”
晴秋呐呐地点头,“奴婢记下了,在关键的时候,把它转交给鸿哥儿,鸿哥儿自然知道要给谁。”
张书染轻轻颔首,又道:“你的卖身契我已经烧了,怎么还奴婢奴婢的。”
晴秋憨憨地笑着:“奴婢……我习惯了。”
她悄悄睇着张姨娘神色,心想,她一定是回转过来了罢……
*
可从没经过如此悲痛的晴秋如何明白,这样的苦痛如何能很快回转。半夜里,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模模糊糊醒来,爬起身,像往常一样照看张姨娘,却见她胸脯平静地躺在炕上。
拿烛台一照,却“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张姨娘已换过了一身新衣裳,气绝身亡!
“姨奶奶!”
晴秋绝望地哭着。
第69章 泪阑珊
晴秋一夜未合眼, 翌日清晨,从东厢里推门出来,天地间早已是白茫茫一片,原来昨夜便下了大雪, 踩上去一脚, 已及膝深。
抬头望望天, 天也白濛濛的, 老爷儿就像个铮亮的明瓦灯, 除了亮堂一丝热气也不挥洒, 偌大天地,除了冷风就是冷雪, 连个寒鸦也没见着。
……
街上倒是热闹些, 战争一过,原先避难的百姓便如越过冬天的瞎老鼠一般, 从各处犄角旮旯里纷纷冒头,寻摸求生混饭的折, 便有当街叫卖炉饼的,烧滚羊汤的,专做苦力的, 租赁车马行的, 插草标卖媳妇孩儿的,不过最红火的营生还得是棺材铺——家有亡故亲人的, 便是勒紧裤腰带也得买上一副薄皮棺材发纸马,装敛下葬。
大雪无休无止地下着, 晴秋趟过雪水泥泞的街市, 来到城中最大一间棺材铺,偌大店堂黑咕隆咚, 映着老爷儿的光才看清墙上地上铺堆满香烛灵幡,纸人纸马,主顾们各个哀毁骨立,店掌柜却浮笑满面,见晴秋扎着手进来,一瞧她面容,便知又是个失了亲眷的苦命人,忙赶上来,问道:“姑娘,可是家中有人亡故,小店全套把式都有的,您看这尊墓碑、寿衣——”
晴秋摆了摆手,打断掌柜的话,开口道:“只要两副棺材,捡最好的抬。”
最好的,掌柜的乜着眼打量眼前人,只见她束着头发,穿一身棉袍,肩上挎一个打着补丁的软布包袱,虽扮作男子,但任谁瞧上一眼都晓得这是个姑娘;又瞧她裤腿上沾满泥泞雪水干成的泥巴,料想不是坐车来的,便摇头道:“最好的棺木本店恰好有两副,正是邺州柏木制成,里外两层,反复漆上七层桐油,保你百年虫咬不蠹,遇水不腐,只不过一副棺木就要一百贯钱,两副就是两百贯,姑娘这钱可拿的出来”
晴秋从肩上拿下包袱,道:“有。”
那掌柜挑了挑眉,心道倒是小瞧了这女娃儿,却笑道:“眼下连州城粮价涨到了天上,凡百杂货便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钱不值钱啦,眼下十文也就抵从前一文,会子钱更是贱如纸,这两样钱我都不要,我只要这个……”他露出袖中手掌,大拇哥上带着一个寸宽的银扳指。
晴秋道:“也有。”
那掌柜的见她把柜上一叠纸金元宝扫开,将带的包袱掼上去,那包袱里也不知装的何物,落到柜板上发出“铮”的一声,然后来,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物什。
掌柜的忙赶上前去一看,只见包袱里都是些女子插戴的银钗环玉镯子,还有一把小银锞子,目下打量,总也有一两多银子兑头。
“瞧你一身布衣,哪里来的这些”那掌柜的疑惑地看着晴秋,大声叱道::“莫不是做贼罢小心我报官抓你!”
“那就报官,报到天皇老子那里我这东西也是明路的,这是我家主人时常赏赐我的,还有我长年累月积攒的月钱,难道不够买你两副棺材嚒!”晴秋丝毫不惧。
那老板忙打了个揖,又伸手指拨弄那些银饰,连连笑道:“姑娘别动气,小老儿就是这么一咋呼,咱就是个开棺材铺的,又不是当大官的,管什么钱财来路是银子咱就认——只是,呵呵,这些还差点数儿,你还有多的嚒”
晴秋想了想,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金瓜子,问道:“够嚒”
“够,够,满够了!”那掌柜的忙把一把金瓜子收到自己手心,捡起一个放嘴里磕了磕,识出是足金,满面堆笑,奉承她道:“你家主人是哪个手面这么大方,金瓜子也赏一大把呀!”
他说完,却见那姑娘脸上涨红,眼窝里汪着泪,道:“我家主子便是西街上穆家,穆道勋是我老爷,张姨奶奶就是我正头主子,如今两个人都殁了,所以我来买两副棺材……”
那掌柜瞪大了双眼,一把金瓜子滴里当啷掉在地上仍旧不察,张口结舌道:“穆三爷和他那位管家姨奶奶没啦!”
晴秋呐呐点头。
那掌柜的忙不迭拾起地上金瓜子,一股脑都放到那布包袱上,连带包袱其他物什,一并推给晴秋,慨然道:“姑娘,你早说你是穆家人……欸,这钱我老何不能收,穆三爷随兵出城的时候,我老何还去城门口送他呢,欸,怎么会这样……”
掌柜的一连长吁短叹,竟十分不相信,可他又因做这个行当,最懂世事无常,老天爷偏爱捉弄人这个天理,叹道:“穆三爷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仁商,我们做这一行本就不被人瞧得起,可三爷在商会却时常替我们主持公义,还有穆家的药铺和粮庄,塌它人打得最凶的时候都没关门,听说就是你们那位张姨奶奶下的慈令,这样两个人,正值壮年,怎就遭了这事”
晴秋道:“昨儿前线回来的孟将军来府上说,说我们家三爷为了保护莫尔道大关的粮食不落入敌手,防火烧了粮仓,他就和粮食在一起……连个衣冠都没收敛到,我姨奶奶知道了这个信,就怔怔的,不哭不言语,谁相当半夜里趁我瞌睡的时候,追三爷而去了,呜呜呜!”
崩了一早晨的晴秋,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问询,再耐不住放声大哭。
那掌柜本就做死人生意,原是看淡这些生离死别的,也耐不住唏嘘感慨,眼中沁泪,连连道:“甭哭了,孩子,所谓生死有命,三爷和姨奶奶这对贤伉俪在地上只怕又相聚在一块了……这钱你拿回去,我老何是万万不能收的。他们二人能用得上我的棺材装敛,就是瞧得起我,若是还收钱,只怕满连州城的商户和百姓都要把我脊梁骨戳破喽!”
晴秋摇了摇头,道:“我虽是侍女,但也晓得道理,买货给钱,天经地义,况且老爷姨奶奶知道我白拿人东西,夜里托梦都要生气的。”
“唉呦……”那掌柜的看着眼前的姑娘,一连叹了几叹,“好人家啊好人家,连调教出的下人都这么讲公理。”他从包袱中捡出两粒小银锞子,道:“这样,我就收个本钱,你我良心都过得去,可好”
晴秋想了想,点头,“好。”
“行嘞,那您先家去,我和伙计稍后把两副棺材送到府上——您放心,一定磕碰不了!”
……
且说晴秋回到穆府,不消盏茶功夫,果然那棺材铺掌柜老何便带着十来个伙计驾车运来两副棺材,一呼啦也引来不少人围观,大家这才晓得是穆家三爷和他家里那位极有善心的姨娘殁了,纷纷感慨唏嘘。
晴秋送走掌柜,让小枣儿关了大门,院子里又恢复清净。
两口棺材摆后院院中,大雪还没停,她进门一趟功夫棺盖上已落了薄薄一层。
将穆三爷外出长穿的一套衣冠放进一副棺木里,晴秋又和小枣儿合力将张姨娘放进棺材,阖上棺盖。敦厚的柏木棺材沉重非常,两个小丫头都几乎使尽了气力,安顿好后,双双乏力,几乎跌进雪堆里。
“就这么着”小枣儿挠挠头发,扭头问晴秋。虽说穆家分家了,但人又不是都死绝了,难道不该各处都知会一声,然后请一套唱白事的来吹吹打打下葬嚒
晴秋点了点头,她一直看着外头,神情凄然。
其实她不说,小枣儿也知道,这是在等鸿哥儿回来,只是如今世道这么乱,鸿哥儿走了这么久还不到家,只怕……呸呸呸,欸,即便他到家,见到父母的这两口棺材,也不知道该是多伤心难过呢!
突然,却听见外头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叫喊声,不大一会儿燕双飞的大门便被推开,晴秋小枣儿赶忙支棱起身子,却见是二太太和澍哥儿进来了。
澍哥儿如今已经入了藩军,正是在军营里听见将官们传穆道勋战死殒身,便连忙告知老子娘,娘两个这才忙糟糟赶来。
他两个人一进来,乍然见正堂里摆放的两口棺材,都呆了一呆,澍哥儿胆大又有力气,愣了一会后,不顾晴秋小枣儿出声阻止,将棺木各开了一道缝,见左边那副只有衣冠,右边一副是张姨奶奶静谧地躺在那里,不由委顿两步——
“这……怎会如此”
见晴秋闷在那儿,小枣儿只好上前回禀,将昨夜里张姨娘溘然长逝之首尾都禀明,泣道:“等我们醒来时,姨奶奶已经仙去了,她必定是追随三爷而去的!”
澍哥儿一脸哀容,二太太更是亮开嗓子号了起来:“我的三弟,我的好姨奶奶,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呀!呜呜呜!”
小枣儿忙赶上来劝慰。
二太太痛哭了一会子,见已备齐这两口棺材,又瞧着是上等好木头,便晓得是晴秋之功,见她仍旧扎在雪地里,忙道:“你也为你主子尽孝过一回了,我看在眼里,都疼惜了的,赶快进屋罢——咱们也进屋,别大雪连天地在外头站着,作了风寒不是好顽的。”
晴秋呐呐起身。
众人便也往燕双飞后院正堂明间里走去,这里原是三太太崔氏的住所,眼下许久没生火,和外头冰天冷地里一样冻煞人也。二太太搓着手跺着脚,像是找话似的向晴秋问道:“当初分家时也乱哄哄忙糟糟的,你家太太后来怎么安顿的,也没顾上理会。”
晴秋愣神一会子,才回道:“劳二太太记挂,那时塌它蛮寇入了城,城里杀声震天硝烟四起,姨奶奶因防着家中有难,便打发杜管家带着几个忠仆领着容姐儿出城避难,原想顺路往清净山去捎上太太,巧的是太太也下山来回家,正好碰见,便一发坐车往京师去了。”
“这就好,”二太太忙道:“你姨奶奶是个有章程的人,人脉也广,你瞧瞧她安排人都能往京师安排,这么些年没少帮衬家里……”说到这,又勾起晴秋哀思,眼泪汪汪的,二太太瞧见了,一抹脸,道:“你别哭了,闹得我也眼睛流咸水。”
……
第70章 游子归
天上大雪仍旧不管不顾地下着, 地上很快又起了一层白,遮住了众人纷乱的脚步。
二太太望了望天,心里不免一叹。
“吱呀——”外头绰楔门又一次豁然洞开,这回是清哥儿进来了, 只见他穿着一身官服步履匆匆, 见到院中两口棺材, 怔了半晌, 失声道:“可是三叔和姨奶奶——”
二太太颔首, 清哥儿步伐踉跄, 走到两棺旁,扶棺痛哭了一回。
众人便又忙冒雪出来, 安慰劝解, 清哥儿哀声道:“三叔和姨奶奶已经登了极乐,眼下这么草草装敛也不是个事, 还得请族中耆老来,把他们好好安葬才是。”
澍哥儿在旁也道:“也得报告衙门一声, 派个仵作验看后入殓才是正经仪程。”
二太太叱他道:“你插什么嘴!”
晴秋原本站在雪地里,听见这话,慌忙扶住棺木不撒手, 摇头道:“不可入殓, 现在还不到时候!”
清哥儿道:“这说什么胡话人死升天,要赶紧入土为安呐!况且主子议事, 岂有尔等下人掺和的道理”
晴秋却不理会他,兀自往两副棺木当中一跪, 两臂展开, 很有些当仁不让的架势。
“唉呦,清哥儿, 犯不着和一个丫头子吵嘴,”二太太打起圆场,道:“她是张姨奶奶生前最爱重的丫鬟,想来是秉承遗志的,况且鸿哥儿还没回来,若是要入殓,也得等鸿哥儿回来抗幡啊。”
“是啊,”澍哥儿也帮腔道,“不然等二哥回来了,他的怒气谁又吃得消”
清哥儿思索一番,这话也是,只是两副棺木堂而皇之地露天了放着,怕是不合规矩,又道:“那也得请报告衙门一声,请个仵作过来,方是正经仪程。”
众人嘈杂相议,又听“啪”的一声,绰楔门再三次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穆家宗祠几个叔伯长辈。
一进门便呜咽呜咽扶棺痛哭,然后问清哥儿,收敛之事将如何
清哥儿忙回道:“此等大事,还是等家长长子,鸿哥儿回来再议!”
“他哪里回的来唷,城里蛮贼是杀干净了,城外你们但凡去看一眼,那都是箭矢急发,硝烟遍地的屠宰场啊!”
耆老长叹一声,又指着来者中一个青年,道:“眼下你在衙门里当差,自是无暇他顾这里,澍哥儿又从了军,军令大于天,更是难能回来一次,勄渐虽是你远房堂弟,但你们也是在学里一块念书长大的,如今三房没人,就让他抗幡主丧罢——勄渐,你去各屋里把东西都归置了,再上外头叫一班唱白事的——”
众人还惊讶于族中耆老的话,就见晴秋猛地从雪地里起身,手里擎着一把匕首直视众人道:“看谁敢上前一步,休怪小女子拼上性命也戳他个血窟窿!”
“嗐,你这狂妄贱婢!”族中几个长辈连连跳脚,却见人群中一个青年上前一步——瞧他獐头鼠目的样子,应该就是那位“勄渐”了,晴秋攥紧匕首,狠狠盯着他。
“性子这么烈,倒是很有滋味。”他嘻嘻一笑地说着,很不将眼前这个丫鬟放在眼里,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盯着晴秋道:“你往这儿扎下去,来来来——我告诉你,奴婢欺主,告到官府,你直接就是一个死!”
“我不怕死!”
穆勄渐却嗤的一声笑了,摆摆手,招呼他带来的族中帮闲子弟:“这家里到底没个主人,连下人都蹬鼻子上脸做起主来了,你们先把各房门都锁了,稍后等清点家什,我倒要看看这丫头除了怀有匕首,还偷拿了主家什么东西!”
清哥儿见他们一窝蜂就要往里冲,出声阻止道:“勄渐,慢着!世伯,世叔,这是作何呐!”
几个宗祠长辈忙道:“清哥儿你就不要管了,再说你们穆家已经分了家,你们大房如何能管到三房里来,这家已经没了男人,自然有族中长辈做主,给道勋办个体体面面的丧礼,好让他在九泉之下安心啊——”
“什么狗屁体体面面!”澍哥儿挣脱开二太太的禁锢,猛地上前嚷道:“你们这些老不休,不过是瞧着三房家里没个主事的,就想着前来分一杯羹!”又朝那獐头鼠目道:“勄渐,你是哪根腾上的瓜我们连州城穆家,放着正经少爷鸿哥儿不用,倒用你来抗幡,你配嚒!”
澍哥儿到底是混街市的,一张嘴就撕开了宗族耆老们的遮丑布,只气得那几个老头儿白胡子乱撬;那穆勄渐也是脸上涨红,双眼冒火,他看着满院子穆家人,也不过都是孤儿寡母罢了,便给自己的帮闲们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不必惧怕,只往前上就是了!
他桀桀笑道:“鸿哥儿呵,这大雪连天,城外又有乱贼,他能回来就烧高香了,兴许回不来呢,咱们也应该早做打算!”
“你放屁!”
当空一声怒骂,却是庭中那个貌美侍女兀地冷啐一声,众人回头,只听她高声冷笑道:“澍少爷先刚这话还是留了颜面,要奴婢说,什么‘分一杯羹’,不过是上门预备着吃绝户的罢了!告诉你们,你们打错了主意!”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往天上一撒,撒纸钱似的,挑眉冷冷道:“若想继承这家业,好呀,你们当这家里是真有金山银山呐,这一年头里三爷一直帮着连州府筹措粮食——喏,都是借契,拿罢!你们这头抢走这家里一根挖耳勺子,我都要告到连州府!眼下连州府不上门来索钱,那是瞧着往日我们三爷的面儿,我倒要瞧瞧你穆勄渐在连州府跟前有几分面子!”
众人再想不到眼前这貌美侍女有这等口齿,闻言都怔了一下。
穆勄渐从地上胡乱拾起几张纸来看,的的确确是矜着连州府官印的借契,又接连看了几张,都是名目各异的借契——他脸色唰的一下煞白,想不到风光无两的穆家三房背地里却举了这么多债,一时杵在那里,咽了咽唾沫。
几个耆老也捡起借契看了看,都张口结舌起来,没想到这到手的山芋竟然非但烫手,而且还虫蛀生了蛆,一是叫人拿不起放不下。
清哥儿便顺势道:“眼下事忙,丧礼诸事还等鸿哥儿回来再定罢,况且天又极寒无比,倒不急入殓,我明儿去衙门,请个仵作来先验看验看就是了。”
二太太也上前一步,笑道:“诸位世兄世伯冒雪而来,本该煮雪烹茶的,怎奈这家里为了躲债,几日都没生火,冻得寒窑洞似的——几位随我来,到我那儿坐坐,我们那院子虽说不及这里清雅,下人们却把炉子生起来了,咱们过去暖和一会子。”
说着,又给清哥儿、澍哥儿都递了个眼神,这俩兄弟便架着拥着把几个耆老连推带撵弄出了门。
而二太太本是妇道人家,原本宗祠里是没人听她说话的,这会子台阶递下来,大伙也变顺势而为,拥三簇四一齐儿从燕双飞出来。
……
人一走,小枣儿立即飞奔关上了绰楔门,又上了一根门栓,才拍着胸脯,吐出两口恶气。
晴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借契,吹掉雪泥,码平。
“这是真的嚒”小枣儿拾起一张,颠三倒四看了看,可惜她不识字,复又拿给晴秋。
“是真的。”晴秋将借契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小枣儿叹了一口气,又问:“往后怎么办”
“等,等鸿哥儿回来。”
“欸,今天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那赶明儿他们在找别的名目还来一遭怎么办呢”
晴秋想了想,和小枣儿说了一句话,小枣儿拧着眉问:“这能行嚒”
“怎么不行”晴秋道:“孟家二小姐和我们鸿哥儿都过了文定了,婿家的事,上门求一求他们,应该会施以援手罢即便不帮,就拿出我们三爷来,当时是他孟大少爷一口一个保证——”
晴秋收了话头,不再继续。
小枣儿心里却明白,这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怨怼——当初带兵出发时,孟青一口一个保证穆三爷周全,全须全尾带回来,怎料打了一回仗,结果带兵的将军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手无寸铁的护粮官却折在战场,连尸骨都未能收殓,如何不叫人心灰意冷心生怨怼
……
大雪又连下数日,早已湮没地上两口厚棺,燕双飞的绰楔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瞧着这下得没天没地的雪,晴秋过得也浑浑噩噩,不知日月。
“晴秋,你好歹也吃一口罢。”小枣儿端来两碗清粥,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晴秋,她面前原有一碗,因一口未食,已然冻得硬邦邦。
晴秋道:“你拿走,我不食——我是真吃不下。”
小枣儿嗐了一声,啐道:“我明白你要给我姨奶奶守丧,可说句不中听的,你这么熬着,我怕还没等到给姨奶奶下葬的那天,我要先烧化你了!”
晴秋转了转眼珠,看向小枣儿:“这两天有劳你了,放着罢,我等会儿便吃。”
……
晴秋用了点饭,走到小厨房,小枣儿正躲在灶台下吃鸡腿,见晴秋来了,慌忙抹着嘴边油,辩解道:“我……我就是看缸里冻着好些生鸡崽子也没被搜刮走……你要不要一起——”
“你吃罢,本来你也不用守这个规矩,都是凭心。”晴秋一壁说,一壁抱了把柴火,出了厨房。
“我心也诚得很呐。”小枣儿小声嘀咕,又念着晴秋不知抱柴火做什么,忙跟上去,却见她径直走向正堂前那棵大榕树下,正当她狐疑的时候,却见晴秋拿扫把,囫囵将榕树下的雪扫干净,然后把柴薪拢在上头,掰着火折子,竟点起了火!
“这可不是顽的,你这是”小枣儿忙出来道。
晴秋摆摆手,示意无碍,她点的柴薪其实不多,况且四周又全是雪,断然起不了势,小枣儿起初以为她是在祭奠,也就没说话。
不料晴秋如此反复报了几回柴火,再扫干净地面时,却见早已冰冻的土地竟然有了些许松动迹象!小枣儿也回过味儿来,拿了铁锨,两人合力轮番向下挖着,竟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木匣,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副铸铁牌,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
“无、诤、三、昧。”小枣儿一字一顿道。
“你不是不识字”晴秋唬了一跳。
“这是佛经上的话呀!”小枣儿忙道:“老太太常叫我找经书,尤其是这本金刚经,一半儿我都认熟了呢。”
“那这话是什么意思”晴秋看不懂。
小枣儿挠挠头,吐了吐舌头:“我一听经书就犯困,哪里知道——我呀,哪怕识两个字,也还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晴秋嗔她一眼,手指点点她额头,道:“也罢了,既是佛牌,总是好意。”便掖进怀里仔细收好。
只有小枣儿还在嘀嘀咕咕:“费这么大劲儿把它埋树底下,做什么呢”
……
雪霁初晴的那日,鸿哥儿回来了。
晴秋呆呆地看着走进院中的人,他瘦了,背也打弯儿,一瘸一拐的,可他终于是回来了!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晴秋抹了把脸,扭身往厨房跑去,小枣儿放下栓门杠,也跟着进去。
唯有穆敏鸿,久久矗立。
今天是个乍晴的天,老爷儿懒懒地挂在头顶,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街市上如斯热闹,有吵着让妈给买糖果子吃的幼童,有摇着皮鼓逗弄孩子的父亲,欢歌笑语,声声入墙而来。
可这一切,都和他无半点瓜葛,太阳晴好他偏偏心冷如坠冰窖,碧空万里他偏偏头顶阴云密布,一家子亲眷和睦更是叫他心头滴血,他从此,再也没有父亲母亲了。
穆敏鸿向前疾走,右腿膝盖上传来刺心的疼,可是连疼痛也不能让他清醒。
他猛地顿住,看着院中两口棺——是假的罢,定又是谁想出来逗弄他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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