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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私铸币(四)

    一场雪后, 天气陡然冷了下来,好在穆三爷二爷的车队拉着比往年都多的货物,终于赶在八月节前到了家,着实让阖府上下都宽心热闹了一番。

    戍北原的秋天和春天一样短暂, 庭前葳蕤树叶好像昨儿才仓促染黄, 几场雪后便刷剌剌掉光, 好没意趣。

    然而崇元十九年的秋天, 对晴秋来说却足够斟酌品味。这是她来燕双飞后遇到的头一个不忙的秋天, 姨奶奶卸任管家后, 哪怕是厘清大货这等要事也不会有人烦她一二,跟着的丫鬟们自然也落得清闲。

    风吹落一地金黄, 珍贵的午后暖阳斜斜映进来, 大小丫鬟们坐在围廊边上,一边闲话一边针黹;张姨娘还曾打发小厮往商行里拿回一些南边的干桂花, 教她们蒸桂花糕,酿桂花酒。

    ……

    本以为这一年很快就会这般风恬浪静的过去, 谁知一进九月,终究还是发生了件足以让燕双飞,甚至整个穆府都惊骇得天旋地转的大事——

    这事还要往鸿哥儿身上说起。

    他自上回要查恶币源头之事, 一连数日守着连州西市, 几番跟踪探查,还真叫他摸着了疑似铸恶币的老巢——城外七八里地荒山脚下有一处旧窑场, 那窑场已经破败多年,今夏时忽巴拉来了两个外地商人, 竟又使它死灰复燃, 重新烧起了窑炉来。

    且据赵子琪探查,那窑场每日来往人力脚夫不下百人, 每日出砖只有两小平车,怎么瞧,怎么有猫腻,只可恨那窑场养了十来条大狗,又有几个魁梧汉子前后巡逻,才没叫赵子琪找到实证。

    “这村上有一户人家,家里老汉和儿子都放羊,今儿我给了他们一吊钱,叫他们到外头吃酒,咱们扮作他俩,去探探那砖窑虚实。”赵子琪拿来两套破烂衣衫,一套自己穿了,一套递给鸿哥儿并说道。

    鸿哥儿年轻人心性,自是最爱行单刀赴会虎口拔牙这等险中求胜之事,哪有不应,听见赵子琪叙述窑场里头防备稽查森严,便向医馆荀老借了点东西,又往州府衙门走了一趟,才作定主意。

    *

    是日,两人化作老少羊倌打扮,假借寻找走失的羊羔之由,走到那窑场一箭地外,朝里张望。

    只见那窑场有十来座窑坑,各个冒烟咕咚,往来人力脚夫络绎不绝;外头木架上晾着几溜儿砖坯,旁边地上堆着高高的沙土,他们站着张望这一会儿的功夫,见了十来个人推着小车拉沙子,却不见一个人出来制砖胚。

    赵子琪驱着羊,想在往里看一眼,却惹得门前狗儿一阵乱吠,守门的挥着手叱道:“都说了不叫你往这一片放羊,你还来,找打是不是去去去!”

    赵子琪扮作那老羊倌模样,含糊了说了一句:“俺是找羊娃子哩。”便扯着“儿子”假意悻悻而去。

    ……

    穆赵二人径直走远,见那守卫也没追出来,便将羊赶进附近一处密林里。赵子琪领着鸿哥儿穿过层层密林,这密林一边尽头是山,一边则是窑场后院。

    赵子琪看看鸿哥儿,鸿哥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物什,朝里扔了出去。

    只听几声狗叫,有人远远地看了一眼,问了一句:“甚么人”

    赵子琪捡起地上石子丢去,打中一只羊的腿,羊便发出“咩”的叫声——里头人听闻,便有人传声道:“喔,是村里放羊的刘麻子,他羊崽子丢了,在找哩!”

    窑场里那几人叽咕一会子,便再无动静,听声音是走远了,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连狗叫声也没了。鸿哥儿见状,一搭手,翻进墙里,赵子琪往手上唾了两口,也一翻身进了去。

    这一翻入不要紧,径直踩进一堆破烂里,赵子琪低声骂咧着,鸿哥儿却是眼眸一深,扯住他仔细看——

    “这是……”

    鸿哥儿轻轻点了点头,低声笑道:“踩狗屎了你,这是钱箱。”

    只不过是废旧糟烂的钱箱,鸿哥儿伸手拨拉拨拉,除了摸到一手碳灰,没发现一星半点铜片子。

    不过,这也是自然的,这铸造恶币的断不可将残币堂而皇之放在围墙底下,他二人也没把握一脚翻进来就能找到罪证,不过心里的猜测已经证实了八九分,相视一眼,躲过吃了蒙汗药昏睡过去的狗子,小心往里一壁逡巡一壁前进。

    “你闻闻,什么味儿”赵子琪低声问道。

    “熏松香的味儿。”鸿哥儿轻声道。

    这里的砖都是普通的大青砖,又不是烧瓷,哪里用得上松香,可铸币脱模却用得上。

    鸿哥儿以眼神示意了个方向,二人静默无言,往那里走去。

    期间遇到巡逻守卫,多是鸿哥儿用些作怪的药将其摆翻,或者是躲掩藏过去,费了五牛二虎之力,才循着松香味来到一处旧窑洞前。

    他二人借着院里几口大水缸躲着,打眼望去,洞口黑黢黢的,大冷的天,这里做活的伙计却要么单衫要么赤膊,都推着小车往这窑洞这里来来回回地走,眯着眼看去,那小车上竟全是木条框制成的钱箱——八九不离十了,这里应是亟待脱模的新铸铜钱!

    “别看了,咱们已经找到了地方,这年月敢伪铸恶币的那可都是冒着杀头罪名的亡命徒,吃人不吐骨头的!”赵子琪扯了一把鸿哥儿,劝道:“先撤罢,回头咱们带人将他这老贼窝一锅了也就罢了。”

    鸿哥儿却有些不甘心,到底没有拿到实证,便脱了羊皮褂子外衫,露出里面单衫——这单衫也是那小羊倌的,一身羊骚味儿,破破烂烂丝缕似的挂在身上,他自觉和那起推车伙计无异,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他们身边,也捡了一个空推车,往里走着。

    这架势,可把赵子琪看得目瞪口袋,少不得也脱了脱了外衫,连同鸿哥儿的一起卷吧卷吧丢进水缸里,然后也大摇大摆地去抢着帮抬钱箱。

    若说他二人怎的混将进来也是巧了,这里的伙计本就是没白没黑地做活,早已麻木疲惫,对于斜里插|进来的他二人并没多少大反应,可叹那厢巡逻的手底下几条大狗却坐不住,一个劲儿冲这边吠叫着。

    赵子琪和鸿哥儿很快凑在一起,俩人并手共推着一辆小车,他们已经送了一趟沙子,并趁机装了一小车钱箱,埋头走在其他伙计身后,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车辙。

    “鸿哥儿,架势不对啊,这狗怎么一个劲儿冲咱们叫唤呢”赵子琪左右环顾,小声嘀咕道。

    鸿哥儿只管闷头推车,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因为我们没有钱味。”

    赵子琪转瞬便想通,这里的人天天泡在炼铜烧炭燃松香的地儿,一身铜臭味儿早已浸得透透的了——他暗自咬紧牙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等着对方发难,自己立时反击。

    “你,你们俩,停下停下!”巡逻的带着狗了,嚷道。

    鸿哥儿赵子琪只当没说自己,兀自做活,端的是处变不惊。

    恰此时,又有两个巡逻的急匆匆跑来,吹着哨子示警,道:“有外人从后墙进来了,药翻了狗!”

    霎时,一阵鸡飞狗跳,巡逻的放开了狗,任凭它们撕咬生人——赵子琪眼睛余光里瞄着,起码有七八条恶犬冲自己而来,他“铛”一下擎起一个钱箱向众狗砸去,钱箱坠地,落在地上咚的一声响!

    这一下也无异于自爆,当下院子里除了伙计外,二十来个巡逻打手都发现了他二人,立刻团团扑将上来!

    恰此时,只听外头又一阵狗吠人喧,却是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迈着四方步引着一个华服中年男子踱步过来,定睛看去,鸿哥儿蓦的一怔——

    是他二伯,穆道勤。

    “额滴亲娘咧,外贼好守,家贼难防……”赵子琪喃喃道。

    ……

    “报!捉了两个生人!”

    “喔,稀奇,还有人往这山旮旯来呢,他们怎么说”其中一个着油葫芦色长袍的年长老爷瞧着回话的打手,如是道。

    “说……说自己是放羊的,看这里做活的人多,就先上手做两下伙计,寻思着咱们怎么也得给钱。”

    “这鬼话你信了没有”

    “呃,这小人当然没信,我把他两个绑了,给您带过来瞧一眼。”

    打手振臂,其余四个打手便掣着穆敏鸿赵子琪他二人手臂,来到这一行人跟前。

    鸿哥儿抬起头,后晌老爷儿暖洋洋的,清明铮亮,他二伯穆道勤的脸也瞧得一清二楚,正和他面面相觑着。

    他身边两个人,其中一个油葫芦色长袍的那个年纪最长,旁边穿竹青直裰的青年比他二叔年纪还小些,忙笑道:“这模样,倒瞧着不像羊倌,我是说小的那个。”

    嘿,这甚么意思赵子琪不乐意了,挑着眉就要呛声,却听一旁鸿哥儿道:“笑话,我家打从我太爷爷起,就放羊。”

    听了这话,别人只当这羊倌憨傻,都嘻嘻笑起来,唯有穆道勤一脸讳莫如深。

    “那你这羊倌还懂得下蒙汗药,懂得挺多啊——怎么着,你小子是听戏听多了,以为我们这里是供你取笑玩乐的地方,嗯”那穿竹青的往前走两步,盯着他笑道。

    这是一个相当老辣的人,只对上他眼睛,鸿哥儿便心里猛地一惊,浑身寒毛几乎乍起。

    “小子,若你今儿是个羊倌,那还好说,若你不是,就等着给老子进窑炉里当柴火罢!”他盯着穆敏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鸿哥儿一仰头:“哈,我倒不知道,光天化日的,你凭什么把一个活人送进窑炉里你是谁啊!”

    这穿竹青的不恼,反指着他笑道:“瞧瞧这伶牙俐齿,还能是个羊倌”

    恰好,这时两个打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附耳朝那穿油葫芦的说了两句话。

    那人听后,抬了抬手,轻飘飘道:“拉去炼窑,他们花了一吊钱买通村里羊倌,那羊倌两父子正吃了酒回来,还在家里醒酒呢。”

    那穿竹青的朝穆敏鸿耸耸肩,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穆敏鸿瞧了瞧天色,老爷儿正挂在正南偏西方向,心里忖度着时辰,一面叱着那两个打手道,左右挣扎着道:“松手,松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子琪却吓坏了,他是深知这帮人能干出什么事来的,忙跳起脚来嚷道:“二爷,穆二爷,快救我们呐!”

    这声儿一出,众人皆闻之色变,都瞠目看着穆道勤。

    三人中的长者蹙眉道:“二弟,他们是——”

    穆道勤欲言又止。

    恰此时,穆敏鸿回过头来。

    伯侄两个四目相对,眸光都蓦的一沉。

    好半晌,穆道勤仿佛作下某种决定,抬了抬手,道:“惊扰兄弟们了,都是误会,他两个是我的小厮和马夫。”

    穿竹青的挑眉笑道:“二哥别是看错眼了,我却从没见你身边有这么两个人。”

    穆道勤笑了笑:“我与贤弟也有日子没见了,你不知道,这俩人原是我从松塔河带回来的,从前是跟着冯六沾的,那冯六沾被我那个侄儿耍弄得几乎倾家荡产,如今他们不得已跟着我,这是头一回跟我来连州,没走过这条道,身上兜不住二两尿,跟我说要去小解,误打误撞地在这里胡闹起来,叫兄弟们见笑了。”

    这话听着比说书的还天花乱坠,这穿竹青的年轻男子边看向一旁穿油葫芦的年长男子,只道:“大哥拿主意罢。”

    那大哥嗔道:“瞧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二哥还能自纠自查起自己来不成咱们这里凡百所用,哪个不仰仗着你二哥呢!”

    这一口一个的“你二哥”,自然指的就是穆道勤本人,而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这些事他穆道勤都脱不了干系。

    这大哥冲一众守卫们挥了挥手,叫人解开鸿哥儿和赵子琪的绑缚,他二人便走到穆道勤身后,果真扮作起小厮和马夫来。

    穆道勤扭身看着穆敏鸿,道了一句:“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这句话突兀得很,首先油葫芦和竹青男子都看了一眼穆敏鸿,心道一介小厮,如何担得起“一家人”的称谓,再则鸿哥儿心里也是一怔,这难道是二伯说给他听得话嚒

    只听那位大哥朗声笑到:“既然是误会嚒,那等会子愚兄便自罚一杯,来来来,都和我进屋,二弟,你长久在北边,不知道这阵子我们的长进,给你瞧瞧!”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给那穿竹青的,那人颔首笑了笑,抬了几下手,当下便有十来个守卫围将上来,“恭敬”地请穆道勤并鸿哥儿一行人进了其中一间窑洞。

    ……

    简单略吃了几口酒菜,那两个兄弟便借口外头有事,暂且失陪,将穆道勤一行人留在这间房里,咔哒一声锁上了房门。

    赵子琪附耳一听,外头还有打手和狗守着,纳罕道:“这……果真是要将我们烧窑了”

    穆道勤心里却是不怕的,因为的确如他们所说,自己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所以这不过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又不是真的亲兄弟,还能推心置腹怎么的

    想到这里,他转脸看向穆敏鸿。

    鸿哥儿倒是自一进来,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只闷着脸端坐在椅子上。

    穆道勤踹踹他椅子腿,“嗐,你说你这孩子,你怎么——”

    鸿哥儿倏地回过头来,直直地望向他。

    穆道勤咽了咽嗓子,娘老子的,叫这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盯着,心里竟颤了颤,于是佯装起威严,叱道:“看什么看”

    鸿哥儿立刻扭脸,撇过头去。

    穆道勤咬了咬牙关,只觉得这小子和他老子一样可恶,长吐了一口气,换了个问题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又是怎么敢来的”

    好半晌,鸿哥儿这才回过头来,冷嗤一声,道:“我比不得二伯您,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是心中有个疑虑,过来赌一把而已。”

    这话又叫穆道勤听了气得够呛,忽儿指了指一旁的赵子琪,道:“你跟着他混几天,都学会赌了”

    赵子琪忙道:“欸欸欸,你们伯侄两个内讧别带上我,况且穆二爷,穆老二,你和我没少一起打叶子罢,咱俩谁说谁!”

    穆道勤被老三家的横眉冷对也就罢了,如何肯受一个赖皮的奚落,当即带了怒,就要和他吵将起来。却见鸿哥儿腾地站起身,径直走到穆道勤跟前,问道:“我爹知道嚒”

    “哈,你猜呢”

    “哼,我不用猜,我爹肯定不知道,我自是信他。”

    “你们父子倒是腹心相照啊,那你怎么不问问,你爹有没有掺和进来呢难道就凭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个”

    鸿哥儿看了看他二伯一眼,轻轻笑了笑,却是拧身又坐了回去。

    这回他闲闲地端起桌上茶盏,不紧不慢啜饮起来,自在得仿佛是在自个儿家里。

    就是这样气定神闲,倒显得别人头脑发昏似的,老三家的这个实实在在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直叫穆二爷气恼心堵,正待讥哂两句之时,只听外头一阵鸡飞狗跳,间或还有马的嘶鸣声,兵戈之声,刹那间满窑场灯火通明!

    出事了——穆道勤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向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谁来了”

    有一人忙道:“是……好像是有官兵来了!”

    “那还不去前头应付着,擎等着作甚!”

    那守卫也一时六神无主了起来,他们本干的就是卖命的买卖,只因他们原本也不是第一大主顾,碎催卖命的,因此到手的钱也不多,便只把“官兵来了”这句话只当个警钟而已,谁承想今日这钟就要砸下来掉脑袋上呢!

    “开门!都什么时候了!”

    这门从里向外咣咣响着,这守卫一时也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开了门,想放出穆二老爷,却不想头一个出来的竟是那个小厮,假羊倌。

    紧随其后的穆二爷却趁势遮头盖脸欲要溜之大吉,还没拐出院门就遇见两柄长刀——持刀的是两个穿甲的城防兵,落后一步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将军。

    *

    “孟青!”鸿哥儿叫了一声。

    那孟青将军闻言抬起手,朝鸿哥儿挥了挥,几步赶来,走到他跟前,笑道:“你没事罢,我眼瞅着到了申时,你还没出来,就想着你别是出了什么事。”

    鸿哥儿笑笑,没说话,示意自己无碍。

    赵子琪这会子也瞧明白了,原来鸿哥儿早就预备好了,忙迎上来凑趣笑道:“小将军顾虑的是,若您迟来一步,我们早就被拉去炼窑啦!”

    “那不能够!”孟青潇洒地说道。

    不一会儿,便见几个兵士拖着先刚那两个头目男子过来,他二人全都双手缚在背后,脸上俱是一片死灰一样的青白。

    他们豢养的打手以及守卫也都缴了械受了伏,连同十多条恶犬在内都被制服。接着,便有士兵们接二连三从各废旧窑炉里拉出一簸箕簸箕的恶币,还有制作恶币用的各类器具等。

    “全都带走,派两拨人在这里日夜监守,不论是村民还是任何外官,没有帅司的命令,谁人都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是!”

    ……

    鸿哥儿扯着赵子琪,叫他不要看戏,马上走了,路过穆道勤的时候,冲孟青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二叔。”

    孟青拍了拍鸿哥儿肩上一把,“我省得。”

    ……

    出了废旧窑场,鸿哥儿回到山上,羊群都不在了,掐了个口哨,叫来红缨,和赵子琪一道来到那户羊倌家里,一问才知道他们醒了酒,索性将羊赶了回去,一只也没丢。

    鸿哥儿这才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回城不表。

    *

    且说鸿哥儿一径回到穆府,没回自己房里,下了马便直奔穆道勋书房,见着父亲,将窑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穆道勋听完后,难得晃了一下身子:“孟青把他带走了”

    鸿哥儿见他父亲都不质疑二伯伪铸恶币的事,不禁蹙眉道:“爹,难道您一早就知道二伯所作所为”

    “我是知道……”

    “您知道您还不劝诫着他,不阻止着他他铸恶币用的铜石,十有八|九是我矿上来的,要是帅司这个案子没有查得水落石出,这个黑锅就要扣到您儿子头上了!”

    “鸿哥儿你先听为父说,”穆道勋让他冷静,道:“头一则,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二伯背地里干的这些事的,所以我也回禀了帅司,伪铸恶币这件事,不是小事,也不是凭你二伯一人之力能办成的事,甚至那什么薛老大曲老三都不是主使,这背后牵扯的多了。”

    他又看着鸿哥儿,摇了摇头,叹道:“后一则,就是你呀,傻小子,不知轻重,冒冒失失就闯进人家贼窝里,你想过后果没有今儿要不是你二伯,你还真容易被人给炼了,你知道嚒!”

    穆敏鸿登时脑袋也大了,这事儿明摆着他才是吃了亏的,怎么反倒最后自己闹得里外不是人,况且他心中也有一股怨气,简直说不清道不明。

    “那二伯他……”

    “你就不用担心他了,他怎么都是罪有应得,肯定要受点苦头的,你先回姨娘那里,和她说一声,然后就去松塔河罢。”

    这是给他指条明路,让他躲老太太的苛责唠叨。

    若是平常,穆敏鸿自然一百个愿意不用拘在家里,可如今他却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不走。

    ……

    两父子几乎是不欢而散,穆道勋原本有两句知心话要跟儿子说,奈何眼下要去帅司府打点,便忙忙地出门;鸿哥儿丧眉耷眼,全然无胜意地回到燕双飞。

    这事儿简直捂不住,不一会儿官府那边的差役就来告诉家里来了,二房那边怎样不得而知,张书染这边只让鸿哥儿去了一趟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却是没旁的话说,只问鸿哥儿这一趟没叫吓着罢,又说他机敏勇敢,很有当年祖父之风,竟全然不提他二伯穆道勤一句话。

    鸿哥儿告退出来,却没走,只因后头老太太又把姨娘叫去问话。

    半个时辰后张姨娘才出得门来,鸿哥儿问她,她便道:“都是车轱辘话,说让我在帅司面前替你二伯求求情。”

    鸿哥儿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姨娘,难道我做错了嚒”

    他甚少有这样郁郁落寞的时候,张姨娘瞧了自己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当即道:“哪有!于公,你二伯和那伙人伪铸恶币,这是害国害民的事,你向官府揭发有什么错的若按律法,他们伪铸的钱都应该归你呢。于私,你怀疑铜矿前时丢了铜石的事,是你二伯使人做的,你自己求证,这也是人之常情。”

    鸿哥儿心里忖度着这话,面上却仍未开怀。

    张姨娘笑笑:“你是不是有点内疚”

    从小鸿哥儿便是和姨娘无话不说的,闻言,实话实说道:“嗯,尤其是二伯他,当时还认下了我——如果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就好了。”

    这话简直没头没脑,也没道理,张书染听了只管笑笑。

    “你啊……”

    她转脸看了看旁边这个比她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九岁了,不论怎么算都是个大人了,因而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纯粹的坏人你因为他事到临头还记着你是侄儿,所以后悔揭发他了”

    鸿哥儿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说二伯有挪用我矿上铜石之嫌,就是他私铸恶币这事,也是法理不容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就是了,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他是你二伯,你没有为他相隐,心里自然不安,这是世情人性,不怨你无法释怀。”[注①]

    姨娘一语道破鸿哥儿心中芥蒂,令他恍然,不免又有些怅惘。

    “不过话说回来,世情人性有多复杂,就是我,都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啊。”张姨娘笑笑,说道。

    鸿哥儿倒不像别的公子哥儿,对于父母,尤其是他姨娘的训导,是很能听进耳朵里的,因此放慢步子,一面听一面颔首。

    只听张姨娘继续道:“你二伯呢,他这个人咱们都熟悉的,因是兄长,我不好评说他,可他长你父亲这么多岁,却仍然不是家主,他,还有二房,难道没有怨嚒就是有,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话说回来了,再怎么有怨言也是家事,不是他违宪触律的籍口,所以他今儿这一遭也不算太冤。”

    “从前,你爹爹三岁上时,你爷爷他就过世了,那时家里老太太当顶梁柱,你的大伯那会子正往南边做生意——没两年他被打断了腿,不过这是后话了,当时外头靠你祖母,家里就全靠你二伯维持。他的大半活计就是关照你爹爹,砍柴给他烧炕,给他做饭洗衣裳,甚至你爹爹叫外头的孩子打了,都是你二伯替他出头仗腰子。等到你爹爹稍大时,你二伯也出去做生意,不过却赔的底掉儿,还不及你爹爹七岁时突发奇想卖黄历赚的钱多——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渐渐的你二伯就失了志气,甘愿给你父亲打下手了。”

    这是家里的旧事,虽没有长辈从头到尾提过,但鸿哥儿从小到大一耳朵两耳朵的都听过,如今听姨娘说来,更添唏嘘。

    “鸿哥儿,你也要学着稳重些,今天你本没有做错什么事,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个。”

    张姨娘看了儿子一眼。

    穆敏鸿想了想,道:“冒失。”

    张姨娘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全都料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料到,这不好。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对手中,没有肯认你的二伯,没有能快马赶到的孟青,那你该怎么办呢”

    “姨娘教诲的是。”

    ……

    穆府崇元十九年的冬天便以二老爷穆道勤锒铛入狱开了头,伪铸恶币一案经由帅府探查,很快牵连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查出恶币九百万缗,牵连官员一百三十二人,更有近千人为此抄家掉了脑袋。

    大约也是穆敏鸿揭发有功,穆家人上下打点之故,穆道勤到没有到了脑袋搬家的地步,不过也是罚了一大笔钱,徙一年。

    “这徙能徙到哪里去咱们戍北原本就是荒凉边疆,再徙,就徙到塌它去了!”老太太眼下也看开了,坐在炕上一面吃着烟,一面咂舌道。

    众人都没说话,管家奶奶李氏道:“听说是往老虎滩徙。”

    二太太这才道:“是啊,听说是让二爷在官营农场里养养猪,种种菜,多好着呢。”

    好不好的,别人自然不敢搭腔,老太太吐了口烟,却是道:“是啊,多好着呢,总比掉脑袋强!这一下子,家里为了他花出多少钱,也罢了,往后我看呢,谁都别提分家!”

    从前这话都是憋在肚子里的,如今老太太堂而皇之说出来,只怕也是不想玩那些虚的花的。

    李氏瞧了瞧二太太,这屋里原最想分家的就是她了,然而此刻二太太却是一脸平静无澜地端坐着,不搭腔。三房太太和姨奶奶,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的。

    ……

    冬去春来,崇元十九年的元旦穆府过得有些简单,登门贺年的少了,各房也都关紧门户,除了祭祖和年夜饭,竟都没聚齐过。老太太虽主张不分家,但阖家上下寥落冷清得与分家无异。

    不过,和家里的冷清相比,穆府这一年生意上却出奇红火热闹得多:澍哥儿也出来做事了,他念书不成,终于求得三叔,在柜上谋了个职,做得有模有样;而穆道勋穆敏鸿两父子,更是生意亨通,许是恶币一案帮着他们肃清了不少连州商户里的对手,总之,不论是年底转货,还是春天里贩卖葵乞的山珍皮毛,他们的生意都做得很是顺利红火。

    ……

    展眼,便到了崇元廿年,仲春三月。

    今冬容姐儿将养得好,咳疾并没有怎么太犯,张姨娘自己却沉疴难起,便见天气渐好时,打发丫鬟将西厢收拾了,叫她搬出暖阁自住。

    晴秋自然也要收拾跟着同去,张姨娘却把她招至近前,语重心长道:“你这两年把姐儿服侍的很好。”

    晴秋不惯应对这些夸赞的话,闻言只笑笑,况且她知道,张姨娘必定还有后话等着她。

    果然,只听姨娘继而道:“我瞧着银蟾那丫头,行动间也有几分你的脾性,可见你调|教得好。她和姐儿倒是年纪差不离,再给她两个小丫头,做洒扫针线,她们那一屋也尽够了。”

    晴秋一听,这意思是要把她隔出来,忙道:“那奴婢就回来继续伺候您,只要您不嫌弃。”

    张姨娘笑了笑:“什么话,我还只恨我只有一个你呢,怎么会嫌”

    晴秋腼腆一笑,又没法儿答言了。

    张姨娘拉过晴秋的手,这一冬她指肚上的冻疮又犯了,胖乎乎的像一根小白萝卜,张姨娘便拿手帕子盖住了,然后开口,就像说起一件很寻常的事:“我是想着,把你放到鸿哥儿屋里。”

    晴秋倏地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张姨娘!

    说实话,她半夜里想过几次,若是姨奶奶不让她继续伺候姐儿,她该去哪儿——不论去哪儿,她也从未想过去鸿哥儿屋里。

    她知道,姨奶奶是不愿意往鸿哥儿屋里放丫鬟的,尤其是年纪不小的丫鬟,她如今已经十六了。

    “你别发愣,我有我的想头。”张姨娘瞧着晴秋的模样,笑了一回,道:“鸿哥儿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有主意,有见识,这家里,除了他老子,也就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可是我……咳咳,你看我这样子,难道不为他打算嚒……”

    “姨奶奶,您快别这么说,您好好的呢!”晴秋忙扶起张姨娘,熟练地给她拍背,拿水,张姨娘只润了润喉,便没再喝了。

    “从前他拿人家王掌柜开玩笑,说什么连州王,比这更甚的笑话多了去了,别人只当他是小孩子,是穆家三房大少爷,不把它当真,可是父母终究不能护着他长久,没有缰的马终究走不远,也走不正,你就替我当这一回缰绳,可好”

    晴秋懵懵的,不知该怎么答言。

    张姨娘思忖半晌,忽儿道:“你还记得颂月嚒”

    “奴婢记得。”晴秋颔首,突然福至心灵,忙道:“姨奶奶还请放心,奴婢和颂月不一样,奴婢不学她。”

    张姨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道:“好孩子,我果然没疼错你,你的聪慧胜过别人十个。”

    “奴婢哪儿担得起,都是您教得好。”晴秋说着,她这会子才顿悟张姨娘的意思,心里的疑惑便也没了,笑道:“姨奶奶冷不丁一说,吓得奴婢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怎么敢应伺候哥儿这等事,奴婢更是想都没想过。”

    “你如今倒是可以想想了。”

    晴秋“唔”了一声,便道:“不过就是耳提面命嚒,反正奴婢爱唠叨,想必姨奶奶定是瞧准了奴婢这一点。”

    张姨娘也笑了,“谁说你爱唠叨了那是你的心里有这个家的人,所以你才遇事不平则鸣,以后谁敢说你爱唠叨,我听见了头一个不依!”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会子,张姨娘脸上也活泛了些,泛着突兀的红,只听她笑道:“既然说出颂月,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把你给鸿哥儿,不是给他做姨娘的——不是我不喜欢你,也不是你不配,实则是我给人当了半辈子姨娘,深知道这里的苦楚!不光是姨娘苦,难道太太就不苦了嚒若鸿哥儿爱其中一个,他就不苦了嚒”

    这话简直是掏心窝子了,晴秋听了眼窝一湿,忙连连点头,扶着姨娘道:“快别说这个,回头又岔了气咳嗽起来。”

    “不碍的,只是几句话,咱们事先说明了好。”

    “嗯。”晴秋想了想,举起手,道:“要不奴婢立个誓罢若是奴婢对鸿哥儿——”

    张姨娘忙把她手压下去,笑道:“这话我只和你说,你也只管记在心里罢了。”

    晴秋闻言笑了一下,张姨娘便拉着她,又将好些话一一说给她听。

    ……

    第52章 鹤西归

    时间展眼来到崇元廿二年, 是时正值晚春四月,虽说是晚春,却不曾见一丝绿意,到了下旬残雪化尽, 墙角树根底下才冒出几撮嫩芽, 昭示着短暂的春天如期而至。

    又下了几场雨, 草原也茸茸的绿了起来, 南去的鸟儿北归, 猫冬的瞎老鼠也拱开了大地下的冻土, 一齐儿撒开了欢;人们也纷纷脱去厚重的棉衣,换上夹衣, 拿起锄头犁耙, 开始了新一年的生计……

    春意融融,万物生长, 可连州城里的穆府一家,近日却阴云笼罩, 各个都带着满面愁容——

    若问端底,皆因他家老太太年后忽然生了场重病,一向硬朗的老人家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饭也进的不香甜, 遍请名医,却都找不出缘由。

    唯有穆老太自己看得开, 笑道:“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叫自己去, 这有什么的。”因此叫儿孙不许耷拉着个脸,看着丧气。

    阖家上下便都佯装起无事的模样, 背地里无不是长吁短叹,计议起来。

    ……

    五月初,端午未过,穆老太病势加重,忽儿到了水米不进,药石不济的地步,家中一个老郎中便做主刺十宣,将穆老太十根指头放了血,悠然转醒,顷刻又被灌进一碗人参汤,这才堪堪吊住命。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穆老太形容尚好,只是眼皮肿着,蔫嗒嗒地瞧着满堂儿孙,然后目光陡然一空。

    满堂儿孙心上也是一滞,他们都知道老太太在找谁。

    穆老太招徕穆道勋,再三叮咛道:“…他虽不济,到底是你二哥……把……把他找回来家来罢……”

    穆道勋少不得应下来,实则自打穆道勤徙期满后,便一直辗转在老虎滩一带,住一间茅房,养两房美妾,寄情乡野,穆道勋几次上门劝他回家,他都只是敷衍答应,并不见行动。

    还是鸿哥儿看父亲为难,便自请去老虎滩一趟,接二伯回家。

    *

    三日之后,穆府二门。

    晴秋和一众仆人焦急地等在门口徘徊,不时往外张望着。忽儿听得一阵马嘶人喧,纷纷心上一提:回来了!

    只见打头的是鸿哥儿,他大踏步跑进来,口里吩咐道:“去扶二老爷!”

    话落,顷刻便有七八个男女仆从一起奔出门外,扶着脚步虚浮的穆道勤下马,几乎是拽拉着他往后堂奔去。

    晴秋也赶将上来,跑着跟上鸿哥儿,气喘吁吁道:“姨奶奶打发我跟你说一句,等会儿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你只管跟在老爷后头应声便是,不许反驳。”

    “我省得,不过是白嘱咐。”鸿哥儿点点头,又问她:“老太太怎么样了”

    晴秋没说话,摇了摇头,眼里攒满悲戚之意,鸿哥儿一看既明,抿了抿唇,沉声迈进后堂。

    四下无声,他二伯落后他一步,还没进门,却一声哭嚎打破了宁静:“娘亲,不肖儿回来了!”

    鸿哥儿便站住一步脚,让二伯先进了屋,一时屋里众人分嚷起来,都叫老太太,你快看谁回来了

    ……

    母子长久未见,一番寒暄不表,只说穆老太见着满堂孙儿聚齐,眼里也似有了光,说话也稳当了起来,让三房太太上前,又让张姨娘和李氏也过来,孙儿孙女们便自发地围着炕稍跪坐,两个儿子便在门口守着。

    穆老太看着一屋子的人,满面含笑,道:“我这一生也活得足够,临走你们都在跟前,也心满意足了。”她抚着李氏的手,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叹道:“只是没缘分见一面我的重孙儿。”

    李氏听了,潸然泪下,泣道:“老太太有后福的人,快别说这个话,等这一遭好了,多少重孙儿的满月酒吃不尽。”

    “是啊,”三太太崔氏也上前来,道:“鸿哥儿也快娶亲了,日后他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老太太教导呢!”

    张姨娘在旁,忙跟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笑道:“都不用哄我,我知道我的气数,你两个过来。”她招徕崔氏和张姨娘,握着她们的手道:“别人我没话说,唯有你两个,藏了半辈子的话,如今竟可都说了……是我做婆母的对不住你们,当初若不是——”

    崔氏并张姨娘俱跪下,都摇头道:“老太太,当初的事我们都忘了,不提了!”

    “我也认为我曾忘了,可是临终之际,当年种种历历在目啊……”老太太摇头失笑,看着门口穆三爷道:“老三,将来你媳妇崔氏若是要和离要走,你不许拦她,另给她钱,连我留下的一半儿体己也一并都给她!”

    穆三爷忙道是,崔氏却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书染……”老太太扭脸看着张姨娘,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道:“教你受委屈这么多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临到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应下——这个家,将来要是有蒙在受难的那一天,你千万要拼命保住它!”

    张姨娘眼含着泪,面对着眼前宛如回光返照的穆老太,连连点头应下了这句叮嘱。

    “老太太您千万放心,我知道,我明白的。”

    穆老太听了这话,仿佛得了金口玉言一般,满意地闭上眼睛;众人都吃了一惊,忙赶上前去,只听穆老太太仍在喃喃道:“不要分家……老二……老三……”

    穆二爷穆三爷忙上前跪听遗训,可惜穆老太已经停息闭气,溘然长逝了。

    穆三爷仍跪在地上,泣道:“母亲放心,儿子谨记,永不分家。您不是惦记二哥嚒,他喜欢老虎滩,儿子便把老虎滩的地都给他,让他管咱们家的粮食栽种买卖,您觉得怎样”

    穆老太自然无法应答,穆二爷在旁也只是呜呜哭泣不止,常在穆老太身边伺候的两个嬷嬷忙把他两个拉将起来,纷纷劝道:“二爷,三爷节哀,让郎中过来罢。”

    他两个这才起身,郎中验过了穆老太鼻息,沉声道:“尊老太太现已驾鹤西游,仙逝而去,还请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节哀!”

    一时满堂儿孙俱伏在地上,哀泣连连……

    *

    入殓之后,穆三爷又则了个吉日,将穆老太安葬入土。一应丧葬事宜,外头自然是他主理,家里因管家奶奶李氏有孕在身,便交由大房和二房太太们一力操持。

    讣告发出去,不仅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户都来了,连公家通判、同知、朝奉郎,县令县丞等官员也有到的,甚至帅司霍存山都派了门人前来吊唁。

    等忙过了孝期,脱去斩衰大孝服,换上本白孝服后,距离老太太出殡之日已经过去了一百天,时已入秋,正是农忙秋收的时候。

    因要守丧,穆三爷今年并没有北上出门,便打发了手下人带着车队往喀拉尔山走了一趟,自然便有那等偷奸犯懒之辈,并不拿出十分的力,又克扣利钱,因此贩来的货物与往年相比,只可用“平平”二字可拟。

    不过,今年的粮食收成倒是很好,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堆满打谷场,秋收簿子递给管家奶奶李氏的时候,她满脸郁色,沉声不语。

    清哥儿立刻过来,细声劝道:“怎么了如今你身子沉,可不许乱生气。”

    自家夫君,没有藏掖的,李氏便指了指账本,嗔道:“还往我这里送做什么该送去二伯母那里。”

    如今这些粮食都给二房管着,账本反倒送到自己跟前来,这不是故意添堵嚒

    清哥儿笑笑:“原是这个,准是他们送错了,这有什么,叫紫燕拿出去给二伯母送去就好了,紫燕——”

    李氏掐了他一把,努了努嘴,嗔道:“你到底懂不懂”

    清哥儿这才醒过神来,看着李氏,笑着安抚道:“娘子果真生气了这有什么气可生的,不过就是粮食嚒,这钱也不是叫二伯他们独吞的,还要往官中拿的呀,到时候怎么花,还不是要你分派,我的管家奶奶!”

    “别哄我,那能一样嚒再说了,那房里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虱子背上抽筋的,又吝啬又贪……”

    “可这是三叔当着祖母的面儿答应了的,咱们生气又有什么法子”

    “我是没法子,我只是跟你说一句半句罢了,我只是心不平,这地我经管的好好的,凭什么问也不问一声就从我这里蠲了去!”

    清哥儿心说当时祖母都咽气了,如何还能问你一句,可他知道这话要实说出来,必定没有好生气,便找出几句话来便宽慰她道:“庆幸罢,这不是没分家嚒,若分了家,你这个管家奶奶可管谁去再者说了,当初老太太黜了张姨娘,让你当管家的,不也是没知会她一声嚒!”

    李氏当即愣住,无话可说,半晌,只得狠命掐了清哥儿一把,气急道:“真真的要气死我,你是哪一家的!”

    清哥儿便只是告饶,两个笑闹一番,也就将此事暂且放下不表。

    ……

    燕双飞。

    经过这一番忙碌,张姨娘近日咳疾又犯了起来,三爷未免她体寒,忙叫丫鬟们提前两个月收拾出暖房,叫姨娘一早一晚在此安歇将养,免得受了寒气。

    这日,他二人叫了鸿哥儿进来,穆三爷道:“因你祖母报丧,按礼法你要守孝一年,我已使人往孟家去说,你跟二小姐的婚事要先搁置起来。”

    鸿哥儿今年已有二十,正是弱冠之年,家里去年便请媒人为他和连州录参孟仲轩的次女议婚,今春已过了文定,原本想着是明年春天结亲,如今有孝在身,想是不能了。

    那孟家次女便是孟青的妹妹,今年年芳二八,据说是个品貌兼备的姑娘,鸿哥儿没见过她,心里也无甚想头,只道:“好事多磨罢了,一切听父亲做主。”

    穆三爷见他通情达理,满意地捋了捋颌下美髯,又道:“就是这个话,不过,虽然亲事搁置了,但建房子这事却不能搁。你那个新院子,你常盯着点,好不好的,回头都是你和孟家小姐一起住,你不拘小节没事,别到时候委屈了人家!”

    提起这些婚后事宜鸿哥儿就头大,他自忖独身一个光棍儿挺好的,省事,可又不能公然说出来讨打,便敷衍道:“唉呀,我省得,别唠叨了,那院子我也常去,这会子正上梁呢嚒,况且还有晴秋,有她盯着,万事太平。”

    提起晴秋,穆三爷眉毛一蹙,不由道:“晴秋就是你身边那个丫鬟她今年多大了,我怎么记得她是姨娘身边过去的”

    张姨娘道:“就是我给他的,今年十八。”

    穆道勋道:“这年纪也是大了些,不妨放她出去,或者把她另外安排到哪里,这么白放在哥儿身边,算什么呢”

    张姨娘思忖半晌,尚未开口,只听鸿哥儿道:“别,老爹,你不要插手我房里的事,如今我一回去什么都不用管,架子上的鹦哥,马厩的马,还有书房茶水笔墨,衣箱里厚的薄的夹的毛的,我一应不用操心——我那屋里哪怕是离了我,都不能离了晴秋!”

    这话说得好混账,穆三爷听了直瞪眼,张姨娘伏在案上咳了咳,穆三爷便顾不得儿子,挥挥手,叱道:“你呀,你就懒散罢,去去去!”

    鸿哥儿瞧姨娘一眼,心知她是佯装的,便乖顺凑笑:“若不想我懒散,把我放出去,叫我去南边罢!”

    未及穆三爷开口,张姨娘率先瞪了他一眼,嗔道:“去什么南边,明年都回不来,到时候蕙姝和谁结亲”

    鸿哥儿耸耸肩,又道:“既不让去南边,那放儿子往东去葵乞怎样难不成今年连猎也不收嚒”

    为了守丧,穆府今年许多世物都停了,东家不出山,全由掌柜伙计操持生意,掌柜和伙计的见识自然没有穆道勋独到卓越,加之又有那等做事偷奸耍滑的,生意渐颓,进项自然少了。

    这事儿其实穆三爷心里真章似的清楚,可守丧是为人子女应该应分的,那仕宦中的清哥儿还从任上下来,回家读书了呢,他自负是仁商,尊礼守法,又怎么能叫屈

    便挥了挥手,把儿子撵走,省得看见他在眼前晃荡,自己生气。

    ……

    鸿哥儿从燕双飞里出来,一径回到前院东厢。

    如今他还暂时住在这里,不过属于他的新宅院——如今暂且还没有名字,紧挨着穆府后院,与清哥儿春醒画堂比邻的一处二进院落马上就要建成。

    他一回前院东厢,架子上的鹦哥便啾啾叫唤起来,丫鬟晴秋正坐在堂屋里晒着太阳缝纫。

    她见鸿哥儿进来,忙起身,道:“已经出了百日,就能穿这样的素衣了,我已经将红布钉在肩上,哥儿你出来进去看着些,别掉在哪里。”

    她将新孝服拿给鸿哥儿,又道:“今儿我去了新院子那边,按照黄历,他们今天上梁,明天盖顶,你要不要明天亲自过去一趟我听人说新房子盖顶时要杀一只鸡,拿鸡血涂红才能镇住宅院,逢凶化吉。”

    鸿哥儿听了,笑道:“我竟不知你还信这个可我不信,你若过意不去,明儿你自己去一趟。”

    晴秋听了心下犯疑,不由道:“怎么是我去是你的宅院,将来这新家镇不镇得住,就靠这只鸡了!”

    鸿哥儿漫不经心嗤一声笑道:“说的傻话,那新家想靠得住也得靠小爷我,靠什么公鸡凭他什么仙鸡凤凰,也都给爷炖了下酒吃!”

    这真的,混不吝——晴秋立在原地,瞪了瞪眼睛,她算是知道为何从前张姨娘在他身上这么犯愁的了。

    第53章 绣平安

    且说这一年秋去冬来, 年里穆府阖家上下也是一样关起门户为已故穆老太守丧,一应世物不问;到了来年五月行过小祥祭礼后,家下人才渐渐松泛走动起来。

    ……

    眼下五黄六月,晌午酷热不堪, 早晚却寒凉如许, 别人尚且能受, 但如张姨娘这等体弱之人, 却最是难耐, 因此衣裳加了又减, 反染了病气,连饭食也懒怠怠的。

    是日清晨, 晴秋栉沐过后便提着篮子往燕双飞后院走去, 路遇出来提食盒的丫鬟蕊簟,忙指着东厢房问道:“谁在那屋里”

    这是一句暗语, 蕊簟自然省得,笑道:“三爷一早就走了, 你进去罢。”晴秋便笑了笑,掀帘子走了进去。

    张姨娘正坐在一把黑漆圆木扶手椅上,由着丫鬟蕊屏梳头, 晴秋进来便道福, 张姨娘从妆奁镜中看她,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来, 哥儿出门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问做什么去, 说是去商行收账。”晴秋回道, 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支玉壶春瓶来,笑道:“昨天鸿哥儿在集市上见有乡人卖自己酿的杏酪, 想到您近来夏滞没什么胃口,这个又是最解燥热咳嗽的,便买了两碗回来,原想昨儿夜里送进来,又恐怕您吃了积食,便湃在井水里,打发我一早送来,热热给您吃。”

    说着,便将瓶子递给提食盒回来的蕊簟,蕊簟接过,自去热酪不提。

    “一碗酪,也难为他想这么周密。”张姨娘笑道,等她梳好了头,丫鬟们也将早饭端了出来,摆在地上大红鹤漆方桌上,碟碟碗碗摆得满桌,鸿哥儿进来的那两碗酪也摆在正中。

    张姨娘这几日身体疲乏惫懒得很,只道:“快撤了这个,你们把那炕桌抬上来,晴秋和我一道,咱们去条炕上坐着吃去。”

    丫鬟们便依言抬炕桌,等重新备好,张姨娘上炕来歪着,晴秋只在炕沿斜签坐着,见张姨娘靠得不实,便复又下地拿来两只填了鲜花的夹纱枕头来给她倚着。

    放枕头时,晴秋察觉张姨娘背上氤湿,忙道:“怎么才起来就出了一身汗”便要叫蕊簟蕊屏拿衣裳来换。

    “也罢了,等用过了饭再说,这阵子稍动动就出虚汗。”张姨娘摆手道。

    晴秋听了心里酸涩不堪,唯恐姨娘瞧见徒增伤情,便别过头,端来那碗热热的杏酪,道:“我服侍您。”

    “拨一半给你罢。”张姨娘却道。

    晴秋只得另拿了碗,拨出两勺杏酪来,又唯恐张姨娘吃得不香甜,便往她碗里加了一匙冬酿。

    须臾容姐儿从外头进来晨省,晴秋忙站起来,容姐儿问过姨娘安,张姨娘便叫她坐,笑道:“尝尝你哥哥从外头买的杏酪。”

    容姐儿便在炕上西边坐了,晴秋又复上炕,仍旧在炕沿上斜签坐着,用饭不语。

    ……

    吃过了饭,丫鬟们又端来张姨娘的药,晴秋拿起一看,还是旧日里常吃的养阴清肺丸。张姨娘服下药后便去换衣裳,容姐儿央着晴秋给她梳头。

    “千百样儿的人,都不如你,你快离了我哥哥,仍旧回来和我作伴!”容姐儿朝晴秋撒着娇道。

    晴秋笑道:“等鸿哥儿成了亲,不用姑娘提,奴婢就自请出来伺候姑娘,也把姑娘伺候到出嫁。”

    容姐儿今年才十岁,听了这话倒不甚羞赧,反觉得日头很长,心满意足地颔首,又问晴秋:“我哥那新院子建造的怎样了,一直想去逛逛,又不得空。”

    晴秋道:“已经盖得七七八八,有模有样了,只是所有楼亭馆榭都未曾上漆泥彩,光秃秃的并不好看,况且又有许多工匠外男,姑娘还是别去的好,等年下诸事停当再坐轿子过去不迟。”

    如此絮絮闲话,等张姨娘出来晴秋又陪坐了一会儿,才抽身。出来后也没立刻回去,反而拐过月亮门,上了夹道出了东南角小角门,往鸿哥儿的新宅巡视一回。

    恰逢今日有送花送树的匠人们进来,晴秋看了他们半日栽植,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去。

    *

    晴秋回来也不得闲。

    进门先收了鸿哥儿的衣裳,又给笼子里的鸟雀喂食添水,见院子落花败叶洒了满地,拾起笤帚清扫干净,再将井里湃着的甜瓜梨子取出来,拿玉盏盛了,又去厨房要了一碗冰浸着,回来后给茶炉烧上水,去书房点上篆香——这样鸿哥儿进家不论是要茶还是要果子吃,还是读书,都有着落。

    忙完这些,一抬头,金乌西坠,粉霞漫天,好美的景致,晴秋兀自笑了笑,搬了把交椅坐到廊下,将旧日的一幅花样子拿出来刺绣。

    ……

    鸿哥儿迈进院里的脚步就在这档口停了停,有些许迟滞。

    彼时傍晚时分,落日熔金,将半边天幕都染成绚烂的妃色;妃色尽处是青翠狭长的瓦檐,前日才下过雨,将这瓦片洗刷得铮亮如新;翠瓦之下,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埋首针黹。

    这一幕,人融于景,景融于天地,仿佛一幅动静皆宜的画。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到,若脱了孝期之后他迎娶孟二小姐进门,屋檐底下静候的女子便是她了,看着眼前此景,从前从未畅想过的人,如今竟也有了模模糊糊的形象……

    她应该就是这样的罢。

    鸿哥儿晃晃脑袋,将这些无羁浮想抛之脑后,大踏步走了进来,笼子里的鸟雀识得他,啾啾叫着;晴秋亦起身迎候,这幅画便也立时就散了。

    ……

    鸿哥儿一回来,晴秋便放下针线,接衣奉茶,只听鸿哥儿问道:“去看姨娘了嚒”

    晴秋忙回看过了,便将早上陪着张姨娘说话吃饭的光景都一一叙说,又道:“若说姨奶奶的病,往年也起过,还只是春气不和,痟首咳嗽,吃几服养阴清肺的丸药就见愈了,并不曾像如今这样阴虚火旺,这可怎么是好叫荀老再找个好大夫来瞧瞧罢。”

    她也是情急,才越俎代庖说出这话来。鸿哥儿听见也没恼,道:“连州城的好大夫有限,我倒是听说我朝有个神医,有妙手回春之术,不过目下他只在南方诸省游历,若能把这位老神仙请来,想必姨娘便可大好了。”

    晴秋听了心下一喜,忙道:“那快派人将老神仙接来,要多少钱也使得。”

    “到人家那份儿上,就不是钱的事了。”鸿哥儿摇了摇头,换完衣裳,提步出来。

    ……

    且说鸿哥儿出来后,先去了太太房里昏定,然后拐去东厢姨娘住处,恰逢他父亲也在,便一并请了昏定之礼,然后陪着吃了晚饭,才说道:“爹,姨娘,儿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去一趟南方,倒不为游山玩水,只因听说缪神医在浣州江州一带行医,都说他是再世华佗,有死骨更肉之术,儿子想去请他来给姨娘瞧病。”

    张姨娘听了忙摇头:“浣江二州这么远!”

    穆三爷考量得却多,道:“缪神医的大名我也听过,只是听说他脾性乖戾,规矩也叫人摸不清,听说有人一文不付他都出诊的,也有任你是多大的官儿拿多少钱出来,他死活不就的,届时你当如何”

    鸿哥儿道:“儿子只任他如何,哪怕是给他当个磨药小童,任凭他驱使,磨到他点头同意——再不然,把他绑在马上,叫红缨驼回来罢了。”

    “贫嘴!”张姨娘嗔道,不想岔了气,伏在炕枕上咳嗽。

    穆三爷忙给她顺了顺背,却笑道:“不若姨娘就放他去当磨人精罢,好赖也比在家聒噪咱们强。”

    张姨娘哼了哼,道:“也罢了,正好婚期改了,你还有两年闲工夫,就去玩儿罢。”

    鸿哥儿知道姨娘这话是敲打他,忙凑上来作乖,嘻嘻一笑。

    张姨娘又嗔睨他几眼,不免叮嘱:“鸿哥儿,南边不比咱们戍北原,你甭想着自个儿在北边霸道惯了,去了南边也一样成事,不尽然!南边风土人情,甚至连吃喝都跟咱们两样的,出了岔子是会要人命的——道勋,你从柜上给他找两个常跑浣江二州的伙计,叫哥儿一并带去!”

    穆三爷道:“很是,还是姨娘提醒的好。”

    鸿哥儿忙道:“姨娘,你就省省力气,别唠叨了。这些我都明白,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二老也不用多操心,我快去快回,不到年下就到家了!”

    ……

    说定了此事,鸿哥儿便回到前院自己的住处。

    明间里,晴秋正点着蜡烛针黹。

    “绣什么呢,一有点功夫就挖针引线,也不怕眼睛花了!”

    冷不丁的这话,叫晴秋唬了一跳,针头戳到了手指头,沁出一星儿血珠。

    “唉呦,倒是我的不是了。”鸿哥儿见她指尖冒血,忙道,又往架子上去拿药。

    “不用了哥儿,这是常有的事,小伤口,都看不见。”晴秋笑了笑,只将冒血的手指随意碾了碾,起身把绣的花样拿给鸿哥儿看:“您瞧,是太狮少狮同狮滚绣球。”

    这绣面尺寸大小,估摸着却用了不下十数种颜色,花团锦簇一般,仔细端详,那大狮子威风凛凛,小狮子憨态可掬,唯有中间朱红色绣球尚未完工,只绣到一半。

    他看了看,只觉得女孩家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这活计要是给他,他一年也捯饬不出一朵花来,便笑道:“倒是挺好看的,什么寓意”

    晴秋笑道:“寓意子嗣昌盛,是绣给您和孟二姑娘的。”

    鸿哥儿一听,罕见的闹了个红脸,好没意思地道:“这……这些不该是她准备的嚒”

    晴秋忙道:“喜服喜被喜枕这些闺房里的物件,自然是新妇要准备的,奴婢不敢僭越代劳。”她捧着这幅狮子滚绣球道:“可这些是预备给新房子使的,新桌子新椅子新镜子都要盖锦袱,届时您搬过去,多少东西都是要绣的,奴婢就想着能绣一些是一些,省得去外头买了。”

    鸿哥儿听她这么一说,便也明白,也佩服,笑道:“是这个道理,那你换个花样罢。”

    “换什么呢”晴秋疑道,又想着鸿哥儿大约是不好意思的,便道:“那奴婢就再绣一些‘岁寒三友’、‘玉堂富贵’好了。”

    “唔,你不如绣一个‘马到平安’——有没有”

    晴秋听了,忙道:“有!是绣给红缨嚒”

    “什么绣给红缨”鸿哥儿瞪了她一眼:“是绣给你主子我——我要出门一趟,去南边!”

    “说去就去啊”晴秋也顾不得绣什么,只听见“南方”二字便激动起来,一劲儿问他:“是找那位神医去嚒给姨奶奶瞧病”

    “是,别顾着乐啦,你把我春夏两季衣裳收拾出两箱来,明儿我一早带走。”

    “欸!”

    ……

    翌日一早,鸿哥儿推门出来,见明间里晴秋正杵在几案上小睡,不禁眉头一蹙。

    晴秋听见动静,腾地起身,道了福,又指了指盥洗盆,道:“水已经打好了,您梳洗罢。”

    鸿哥儿洗脸擦牙,梳洗完毕,才看她道:“一宿没睡”

    晴秋笑笑没说话,只道:“您的衣箱我都收好了,里头放了春夏两季衣裳,连带鞋帽袜子都放了两套,出门在外来不及换洗就买新的,另有一包药,头疼脑热腹泻呕吐的,您见了比我会认会吃,还有书房里的钱,我都拿出来缝进您所有蹀躞袋里,千万记得别丢了。”

    这些都是紧要的,鸿哥儿见她考虑得紧密周全,心里很是熨帖,又见她从桌上拿起一只绛色马报平安百事吉结子来,道:“这是奴婢昨儿夜里绣的,小是小了些,里头放的是两枚压胜钱,是前年跟着太太去清净山里给老君过圣诞发的福钱,放在里头权且当个平安符罢!”

    “有劳。”鸿哥儿接过,又道:“早饭我不吃了,等我出门后你就回后院住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多害怕呢。”

    晴秋笑笑:“您就别操心我了,我跟姨奶奶说一声,自然有我的去处。反倒是您,去了南边可不能由着性子,出门在外,夜住晓行,别图赶急路,也别贪玩儿,那乡村野店能不去就不去,河里的水也不可捧起来就喝,我听人说南边的水岔路极多,有的河里专门有那种吸人血的虫虱——”

    “啧,你连咱们连州城都没出去过,哪儿知道的这么清楚!”鸿哥儿一听这些唠叨就头大,忙嗔道。

    晴秋心里说道:我哪里都没去过,难道还不知世事啦可她不好跟主子犯犟,只得反复叮咛道:“总之南边跟咱们戍北原不一样,您千万小心!”

    鸿哥捏着太阳,笑道:“沈嬷嬷,别唠叨了,昨儿夜里你是去我姨娘那儿取经了罢!”

    晴秋听不懂,也亏得她好脾气,躬身福道:“那就祝您出门见喜,一路平安。对了,别把红缨丢了。”

    鸿哥儿默默看了晴秋一眼,提上两个衣箱径自走了。

    第54章 发白灾

    话说鸿哥儿一去南方后, 晴秋便回了张姨娘,得了允诺重新搬回后院,和容姐儿作伴。

    她们主仆俩重聚,自然欢喜一场。如今容姐儿也大了, 见识和口舌都远胜幼时, 每日和晴秋混在一处, 做针挽线, 品诗论书, 挑灯夜话, 越发亲密起来。

    ……

    夏天一眨眼就过去,崇元廿三年的秋天如期而至, 同夏天一样, 戍北原的秋也很短暂。

    今年似乎是个冷年,这才刚到八月, 树上的叶子还没全红,雪就落了两场。大雪压塌了地里的粮食, 粟麦黍子还青着,就被佃农们连夜匆匆割去,唯恐一年的心血毁在雪坳子里。

    穆府二爷是管粮食经种的, 看着今年欠收簿子, 满面愁容;好在北去喀拉尔山的车队也带回大批山野珍奇,皮毛杂货, 今年穆三爷也跟着出车,所以车载斗量, 还算丰收。

    外头种种大事, 甚少传进内宅,阖家女眷还如往常一样, 烧起暖炕,点上熏炉,越性连门也不出。

    今年的晚秋似乎比往年更冷些,才发下来的夹衣已经不禁穿了,晴秋手上冻疮隐隐有复发的迹象,可她还是耐着疼痛,连夜为容姐儿做出一件贴身小袄来,防着她受寒。

    ……

    又是一个下雪天。

    “晴秋姐姐,你看——”银蟾提着容姐儿的食盒进来,示意她来看。

    晴秋放下针线,走来一看,只见食盒里原本应该供给的四碗菜如今只有三碗,少了一例清炒菜蔬,这倒还罢了,给的米饭竟不是主子常吃的粳米,而是奴婢们吃的豆饭!

    “怎么回事”晴秋不禁纳罕,难道有人克扣容姐儿饭食又忖着不对,如今她们一应吃喝都是燕双飞小厨房供应的,哪有自己坑自己的说法

    银蟾也犯疑,并道:“今儿去提食盒,给的就是这些,我看太太那边拿的也是豆饭和三碗菜。”

    她们这厢正不解着,外头两个小丫鬟匆匆迈步进来,一齐儿叨叨说道:“我们去大厨房上瞧了,那边也一样,各有减省:主子们减去一个素的,一二等的丫鬟有减一荤一素的,有减一荤两素的,还有下人房那些,索性连个荤菜也没了!”

    “怎会如此”忽巴拉的,为何减省起来银蟾晴秋听了都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肤色白皙的叫雪清,她道:“我听管家嬷嬷说,是外头粮食涨价得厉害,粳米官价从原来一斗四十钱涨到五十二钱,菽、粟、麦一斗也从十钱涨到二十钱了,又说今年收成不好,雪又凶,还不知道这粮价要涨到什么样呢!所以要大家扎起腰带节省一点子,也不单咱们奴婢这样,如今就是主子们也吃起两掺的豆饭了!”

    她这样一说,大家便明白。

    一旁那个身量瘦削的姑娘叫风瘦,却埋怨起来:“当初叫爹娘卖进来本就是图口饱饭吃,不想这主家倒从我们身上减省起来了,这叫什么事!”

    雪清跟她一块儿进府来的,却没有她这样胆子敢嚼舌,一时讷讷不言;和她们比,银蟾算是府里老人了,也只是默然不语。

    晴秋出声道:“快别说这些,等会儿姐儿就放课了,先服侍她吃饭罢。”

    又看着雪清风瘦,这是两个才进府的小丫头,像她当年一样,怯生生又瘦伶伶,想来也是苦人家出身,便道:“等会儿把我的饭菜拿出来,我有一荤一素,咱们一块吃。”

    风瘦忙道:“晴秋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晴秋笑了笑,却提步出了门。

    ……

    且说晴秋撑着伞出来,一径来到东厢张姨娘处,暖房里花香药香混作一团,又叫热熏笼一熏,直叫她打了个寒噤。

    屋里张姨娘躺在摇椅正在看书,边上放着未吃完的午饭。晴秋一进来便道:“我听人说,各处都减省起来了。”

    张姨娘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头一个上门的必定是她,问的还就是这话。要我说你是小管家呢,操不够的这个闲心,只可惜如今我不是大管家啦,你是责问不着我了!”

    “姨奶奶料事入神!”随侍在侧的蕊簟蕊屏闻言只是笑,又拉着晴秋来到饭桌前,道:“你瞧瞧,这也撤下去一道菜蔬,不过,恐怕是他们觉得在姨奶奶跟前过不去,又偷偷给了一例油煎糍糕,只可惜姨奶奶不爱吃它,倒叫我们享了口福。”

    晴秋却一眼便看出,这份饭菜张姨娘不过才用了三四分,正要说话,却见姨娘招手,把她叫至近前。

    “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晴秋忙问道。

    张姨娘一欠身,晴秋便俯下身附耳过来——

    张姨娘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晴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姨娘。

    晴秋喃喃:“真的嚒”

    张姨娘面色一晦,摇头叹道:“这种事是我能说出来玩的”

    蕊簟拿着一件披风走来笑道:“有什么悄悄话也不用躺着说,才吃了饭也该散散。外头正下雪,就在廊子上赏一会儿也是好的。”说着,给晴秋使眼色。

    晴秋便伸手扶起张姨娘,为她裹上披风,二人便携手往围廊上走去。彼时婢子们都在服侍主人用晌午饭,四下里无人,她们说话的声儿也大了些。

    “那灾情严重嚒”晴秋忙问道。

    张姨娘细声细气道:“咱们家是这样,因为用的是佃农,底下又有许多农户,抢收还算及时,所以欠收了有三分,而那等人力告缺的人家,欠收就有一半了;还有那等一应耕地全都是瘠田的,简直不可想,再则靠近草原的那些人家,别说粮食,连牛羊都叫雪埋住,都冻死了。”

    晴秋听了,心里咚的一沉。

    “白灾……奴婢当年在街市上,见到过许多因着古雅白灾逃难到连州的人。”

    那是多少人沦为奴婢集市上待贩卖的羔羊啊,甚至连羔羊都不如。

    张姨娘抬头望了望天,老天爷似乎无悲无悯,照旧簌簌下着雪。“这一回连州的白灾只怕比古雅更甚。”

    晴秋也抬头望了望天,悲从心起,忽儿想到,爹娘——他们的粮食怎样,日子还好嚒

    *

    连州发了白灾这事,晴秋得知以后并没有告诉屋里的小丫鬟们,徒增烦忧罢了,只是顿顿饭都拿出自己的来,和大家一道吃,小丫头们先前还让着,可到底抵不过肚饿,便一推二就,都混吃起来。

    这屋里几个女孩都日夜宿在一起,人都是好的,雪清风瘦自从吃了晴秋的荤菜,便日日替她打水铺炕,晴秋又不惯使唤人,因此两厢嬉笑拌嘴不休。闹得容姐儿看她们热闹,都想把自己的饭菜也让出来,晴秋忙道:“这万万使不得,规矩不可坏。”

    等容姐儿追问她什么规矩,饶是伶牙俐齿的晴秋,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容姐儿便笑她老学究!

    ……

    是日,一直在柜上忙碌着点货发货的穆三爷穆道勋回了府,和张姨娘说话,也知道了府上各处减省吃穿用度一事,不由眉头一蹙。

    张姨娘道:“你别见怪,大奶奶恐家计艰难,才做下这个决议,我也不好驳她的,她自己比我们还减省呢,只是底下说什么话的都有,我想着,瞒着总不是长远的方儿。”

    穆道勋轻轻颔首,拿出一张邸报来,交与姨娘。

    靖朝邸报虽也是进奏院定本通政司发行,只限于朝廷以及各州官员间流通览阅,但在民间若有出价高者,也是可以买的。作为一个行南走北的大商人,穆道勋自然是期期不落。

    张姨娘看了邸报,眉头深深蹙着:“这是怎么说的,这个当口陛下怎么叫帅司回京况且就是述职,也是三年一回,上年回过了呀”

    “今儿帅司召见,说到这儿了,这邸报上写得不详实,实际上他这次回京,是为了给太后庆祝六十整寿,不光他一人,外省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都得回京。”

    张姨娘拍拍额头,叹道:“我记着呢,只是没想到一块儿去。”今年腊月初九正是皇太后六十岁圣寿,日子张书染清楚地记着,连遥祝的寿礼都备好了。

    “那帅司还有别的话说没”她又问。

    穆三爷便将今日出行前霍存山交代的话都说了,张书染听了后,看了一眼三爷——往后的路不好走呐。

    穆三爷笑道:“这些事我说与你知道就好,如今家里贸然减省也不像样,我这就叫二哥过来,和他说说买粮的事。”

    张姨娘也道:“越性把两位太太还有清哥儿,清哥儿媳妇都叫来,如今一家子才几个人,咱们大包大揽的,不知生出多少闲话来。索性都敞开了相议,渡过眼下难关为是。”

    “姨娘思虑的是。”

    ……

    如此,穆家三房合议了两日,终于下了决定。是日,管家嬷嬷往各处走去,与府里丫鬟嬷嬷们说明:

    “想必大家也都恍惚听见了,今年雪下得凶,地里庄稼都欠收,咱们连州城恐怕脱不了要是受灾了。”一时众人相顾窃窃私语,管家嬷嬷嗖了嗖嗓子,止住了道:“别嚷嚷,我今儿实话告诉诸位,的确如流言所说,咱们连州城是闹白灾了!你们当中有年纪小的,不知道什么是白灾,问问你们身边年长的嬷嬷,或者有从古雅逃难过来的,那白灾是要死人的!冻死的,饿死的,被父母换了……”

    她话落在这当口倏地一停,可满园奴婢却罕有不明白的,当下有几个历经世事的都悄悄垂泪,别过了头去。

    管家嬷嬷又道:“前日大奶奶叫厨房上减省,想必有人心里生怨,说什么外头饿死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省就省我的你们要做菩萨要施粥尽可做去,又没拿我的名儿给我积福!——是嚒”

    这的确是近来充斥各院的说辞,当下便又是一阵嘈嘈相议声音。

    管家嬷嬷停了停才道:“这话要说通也有通之处,说不通也有不通之处——确实不该省着你们,可大灾之年,咱们再像往常一年大吃大嚼,实非积福之事。所以太太奶奶们又商议,往后饮食还是减省着,额外三天杀一只羊吃一回肉,每人每月再额外赏两斗粟米,一直赏到白灾过去,恢复旧日饮食为止。”

    众人一听,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方儿,可又生出许多疑惑来,这个说我不要米,可以换成钱嚒那个说这米可以往家里拿嚒

    管家嬷嬷笑道:“诸位的这些想头咱们太太奶奶都考虑到了,如今咱们在府上一应吃喝自足,保命无虞,可外头的家人还不一定吃得上饭,所以才想出这个两全的法子来。这两斗米大家尽可以托人捎带给家里,若家里远的,或有不便的,也可以兑成钱留着自用——不过兑钱,只能按旧日米价来兑,老爷拿出来的是咱们粮仓里的粮食。”

    大家都笑了,果然在商言商,一点儿不错的。

    不过,别的到不说,如今这世情,赏粮食倒是实在的,哪怕换成钱也心里踏实,便也没人叽咕,而那些惦记着爹娘的也无不心里宽慰,就连晴秋心下也道,得了粮食便赶紧托人送回家去。

    ……

    如此,穆家上下腰带一勒,就挨到了冬月。大雪连天,寒冷彻骨,他们在墙里都能听见外头流民沿街乞食的声音——连州城的白灾已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可据说城门仍旧没有关,帅司霍存山虽然远赴京师,但他的部下仍旧遵从他留下的钧令,大开城门,广纳流民,腾出校场寺院道场来安置,又变着法儿催着连州富贾豪商出钱,施粥赈济。

    一时穆家二爷三爷镇日忙碌在外,索性连家也不回了,穆府大门紧闭,一应外客也不见。

    但挡不住下人们议论纷纷:

    “我听人说,城外化人场都装不下了!一车一车往外拉,那尸体都冻得僵直!”

    “这灾民乌泱泱地往城里来,到过年可怎么办为什么城门还不关”

    “关城门不就是明摆着让人家死嚒,怎么能关不得造反呐!”

    “也是……可就这么着嚒我昨儿听大厨房上有人说,咱们墙根底下昨儿就冻死了一个老翁!”

    “嗐,门房上没给他一口饭让他走嚒”

    “给了,给他两只饼,他没吃,一直在怀里捂着,况且也跟他说了,咱们家在瑞昌大街就施粥呢,他哪儿都没去,好生奇怪。”

    “你们有所不知,瑞昌大街施粥的多,没地方下脚,老人一般挤不进去,还不如去校场,我听说那里城防官们挖了沟渠埋锅造饭,专门收治年老病弱的!”

    “真真的天可怜见,那老翁怕不是留着饼等人”

    “天爷,快休说,我心要碎了……”

    “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有一个老嬷嬷忽儿眉飞色舞道:“咱们二爷这段时间一直收粮食呢,收得特别多,都跑去外州收粮了!”

    “收粮如今这粮价,都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多少钱铺排”

    “什么铺排,是三老爷背后资助他,他得意得很呢!”

    “可这个时候囤粮是要做什么坐地起价嚒这是三老爷能做出来的事他才不会这么拎不清呢!”

    众人都不信,那老嬷嬷气急道:“我是听柜上我那儿子说的,偏你们不信,等着瞧罢!”

    ……

    冷风裹挟着流言,无声地飘散,大家除了叽咕,就是在心里念佛,祈祷着灾年快快过去。

    而关于穆府大肆囤粮的事,不禁家下人议论纷纷,就连商会里主簿们,也都揣测不停……

    *

    连州商会。

    几个主簿并三五个大商人为炉而坐,仕女点茶,舞乐佐食,倚红偎翠,好不奢靡风流。

    其中一人道:“刘掌柜,穆家的粮食今年是你收嚒”

    坐在上首身着貂袄的便是城中有名的大粮商刘丰年,只见他煞有介事摇了摇头,道:“没有,自从他们家二爷从老虎滩回来后,管起种地经营的事,我就收不着他们家的粮食了,人家自己卖粮,往葵乞和喀拉尔山卖,他们家不是有这两条商路嚒!”

    穆家值钱的就是这两条商路,在座众人无不心有戚戚,纷纷道是,其中又有一人道:“听说穆老二最近到处敲锣打鼓地收粮,这个当口,他收这么多粮食,是要做什么”

    “多嚒”那刘掌柜啜饮着茶水,挑着眉笑道。

    “那自然不如您的粮食多喽,如今这满城的人,有不知道帅司霍存山的,可没有不知道您这位‘粮食把头’呀!”

    这话捧得那刘掌柜搂着那点茶仕女笑得胡须乱颤,半晌才道:“说起帅司,他年下能回来嚒他老人家要是回来,看到连州城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得调转马头,连夜又回京师”

    便有一人上前道:“老刘,你发财发糊涂了,怎么连帅司的玩笑都开得”

    刘掌柜嘬了一口仕女姣好粉嫩的脸蛋,一脸浑不在意地抱歉道:“唉哟,对不住,摸了老虎尾巴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赔笑,这个刘丰年近来靠粮食涨价发了不少横财,如今只怕是不知天有多高低有多厚了。大家只管面上逢迎虚笑着,实则心里都盼望着他崴上一跤,跌进谷底。

    另有一个主簿道:“我却是听说一个信儿,咱们帅司大人还真有可能回不来——”

    恰逢此时,外头一行人踏步而来,打断了说话,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为首的就是穆家三爷,穆道勋。

    “唉呦,穆老弟!”那刘掌柜一抖肩膀甩下身边奉茶仕女,一咕噜坐起,笑着下来迎道:“久违久违,长远没见穆老弟,越发倜傥了,唔,近来生意大发呀”

    “托兄之福,勉强度日罢了。”穆道勋拱手揖,客套道。

    众人便将他让到上首,他百辞不受,那刘掌柜又挥手,暗中给仕女舞女使了个眼色,叫她们都退下。如此四下清净,又相让一番,穆道勋才在正中坐了。

    “闲话就不叙了,愚弟今天赴宴,是有一事想与诸位仁兄相商。”

    “穆老弟客气,但说无妨。”

    穆道勋看着在做众人,亲自点了一杯茶,推至刘掌柜跟前,笑道:“跟刘兄讨个情,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刘掌柜将那茶接过来,浅酌一口,示意他有话快说。

    穆道勋也不藏掖,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各位和我同我一起囤粮。”

    主簿和掌柜们都愣了,发怔地看着穆道勋,仿佛他说的不是人语。

    粮食把头刘掌柜笑道:“穆老弟,你在说什么痴话如今这粮价,粳米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粟米每斗七十五钱,再涨下去,朝廷就会放库粮平籴粮价,到时候我们都没得赚,说不定还会掉脑袋。”[注①]

    “是呐,这可是囤积居奇,触律的。”和穆道勋平日里交好的主簿们也劝道。

    穆道勋笑笑:“谁说我囤粮是要涨价卖的”

    “啊”众人大惊,不涨价还能怎么的

    第55章 抑粮价(上)

    话说众人大惊, 囤粮不为涨价还能为何

    穆道勋:“自然是为了把粮价降下来。”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可满座却无一人觉得他口出妄语,毕竟穆家三爷平日里便是一个足履实地,深中笃行之人, 也正因此, 在连州商会一众耆老中, 不算巨贾, 年纪又轻的穆三爷很有几分说话的席地。

    大家都瞧着穆道勋, 等着他的后话, 却只见他岔开话茬,徐徐道:“不知诸位近来生意如何不说那等虚言假语, 我向诸位透个底, 自打这白灾一起,我那余庆商行便惨淡经营, 一发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所营不过往日二成罢了!”

    这是实话, 当下众人便有些心有戚戚。

    一个开布行的掌柜跟着忙道:“是呐,自打粟米涨到五十钱一斗那天,我这布行就没接过几位主顾。说起来, 都是这粮价闹得, 老百姓手里那点余钱全都拿去买粮过冬了,谁还有闲钱制备新衣裳就是眼下这个年恐怕也没心思过了。不怕几位主簿和掌柜笑话, 往年冬月时节,我那华裳布行要定衣裳的主顾得排到五蕴寺呢, 如今——不提也罢!”

    “谁说不是呢, 我秋天那会儿从邺州采买一大批烟花爆竹,就等着过年赚个翻番, 谁想到碰上了白灾!要说年夜里谁家不放鞭炮,就是城外那等庄稼户穷家子,也要买两尊点上图个喜庆,可今年他们地里粮食欠收,有的人家交过一茬秋税后几乎算得上是颗粒无收,甚至还有倒欠官府税粮的!这些人要么在村庄上领每天三两的救济粮渡命,要么在连州城里乞食要饭苟活,我难道还指望他们买鞭炮过年嚒欸!”

    “就是呐……”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生意上的萧条困顿来,唯有一旁的粮食把头刘丰年只管默默啜茶不语。

    穆道勋频频颔首,道:“诸位所言非虚,可想如今还只是粮价涨得厉害,若眼下再拿不出举措来,有什么后果大家都料得到——”

    在座都是商会里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或是户部里挂了号的主簿,便有那等世事洞明之辈,很快便回味过来,道:“便是米珠薪桂,物价翔踊,最后物贵钱贱,老百姓手里的崇元通宝都成了废铜烂铁!”

    穆道勋:“是呐,到那时,别说是穷家子,就是你我这等略有盈余的人家,也难逃冻馁路边的命运。”

    这话叫满座众人无不心里一惊,实际上,他们很清楚,连州城物价翔踊这事已经起了兆头,现如今别说粮食,凡百杂业没有不涨价的。

    起初粮价上涨,连带着畜肉禽肉麻油的价格也抬了头,正当掌柜们美滋滋坐吃渔利时,商会里有些高瞻远瞩的主簿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连州官府的后手——只可惜,白灾起了没多久,帅司便北上至今未归,他们擎等着官府开仓放粮平籴粮价,也没等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多话倒都可以一吐为快了。众人牢骚一番后,都攀着穆道勋问道:“那三爷意下如何您叫咱们大伙儿和您一道囤粮,我们倒是没二话,只是眼下这场白灾到底是一城之祸,仅靠咱们商户联手,恐怕难解一时之为,不是长久之计。您一向同帅司走得近,可知道这连州粮仓什么时候开若粮仓开了,这事儿恐怕才有把握。”

    “就是这个话!”有人附和道。

    穆道勋笑道:“实不相瞒,帅司走时的确有交代,各位请放心,连州粮仓一定会开,而且很快就会开——”

    他一壁说着,一壁叹了口气:“今年收成不好,诸位也看到了,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这粮仓一放,势必要赈济的。如今满城里的饥民多是失地的农人,还有失了雇主的雇工奴婢,要想让这些人过冬无虞,让有地的农人有余粮过年,开春有粮种下地,可都得指着连州粮仓呢!”

    有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问道:“帅司的意思是,连州粮仓开仓不为平籴粮价,只为赈济灾民”

    穆道勋沉声颔首:“只怕还不够,咱们戍北冬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若想满城饥民妥善过冬,所耗巨甚,所以我想咱们一起囤粮,不光要把连州城的粮价降下来,也帮着帅司安置这些受灾的饥民,叫他们能妥善过年,过冬。”

    又要平抑粮价,又要赈济灾民……旁人尚在回味揣摩他的话,唯有那刘丰年拍案而去,脸上油滑虚浮的笑容再也不见,反而相当沉重冷静,问道:“穆道勋,你真是活菩萨,‘让灾民妥善过冬’这狠话你也配说的你知道这连州城里如今有多少乞食要饭的叫花子嚒”

    穆道勋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刘丰年,平静地道:“如今连州城里有青壮年流民两万余人,妇孺老弱七万余人,全都分布驻扎在校场、寺庙、道观、还有废弃的宗祠里。”

    “好,我就算你说得清楚,也算他们有十万人,这十万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要养活他们过冬你知道要多少粮食嚒”

    “按我朝过往救治灾民的律例,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再加半斤粮食等价的柴水油盐,也就是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的花销也就够了。十万人,一天是八百三十石粮食,一百天是八万三千石,若想过去这个冬天,我想有十五万石粮食足够了,而连州粮仓,也不瞒诸位,有五万石粮食。”

    穆道勋果然是来透底的,众人无不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心里感慨:连州粮仓尚有五万石存粮!

    却听那刘丰年笑道:“呵,那就是光赈济就还差十万石粮食咯!穆老弟,你知不知道,今年全连州城的收成都不到十万石!你看看这市面上,到眼下这个时辰,哪家粮铺还有余粮可卖”

    刘掌柜讥哂一笑,盯着穆道勋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多余的粮食了,我的穆三爷!”

    穆道勋不疾不徐,也盯着他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连州城不是没有粮食,有粮食,只是分散在大小粮商手里,大家都等着涨价,所以才一点儿一点儿拿出来卖,这个实情想必刘兄比我更清楚罢”

    刘掌柜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一翕一张,整个人好似一头要爆炸的耕牛,硬声道:“我与你商见不和,今天这顿饭入我的账,告辞!”

    言罢,甩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穆道勋,不知道该走是该留。

    穆道勋却是轻轻一笑:道:“刘兄性子太急,没把我的话听完就走了。其实不瞒诸位,粮食我已托人在外州买了五万石,只是这五万石粮食投诸于市,恐怕不足以将粮价降到往日。我一人终究能力有限,所以今儿这不就来求救于诸位了嚒”

    众人忙环顾左右,都打起了哈哈,没有一个人开口应诺的。

    穆道勋笑道:“在商言商,粮价一天不降,咱们的生意就一天不能转圜。况且这次咱们联手,也不是没有赚头,外州如邺州、德州的粮价还只是粟米三十一斗,去往这些地方买粮的凭由帅司已经命人开好了,只要咱们的车队出发,粮食就能正大光明带回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下都有一丝松动,只是面上不显,毕竟就算他们能够买来粮食,这一路上饥民遍野,拉帮结派的,如何运粮也是个冒险的差使,况且既然要平抑粮价,这利润必定不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要仔细掂量,再说这还有刘丰年在一旁虎视眈眈,谁敢拔他的虎须

    因有这三条顾虑,众人面上只是淡淡的。

    穆道勋逡巡目视众人,浅笑一回,状似无意地说道:“想当初帅司与在下计议的时候,在下也曾说过:咱们做商人的那是无利不起早,如果只是挣个价差,恐怕不能如愿,不如拿出些真情实意的手段来,届时不消多言,上赶子应您这差使的都要踏破了州府衙门的门槛——他老人家便只笑笑,说了一句:‘若论商人真情,别无他物,唯有盐引耳!’”

    这话一出,满座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问道:“三爷所言是真帅司当真这样要拿出盐引来嚒”

    “千真万确,诸位歇了宴不妨去州府衙门走一趟,帅司临行前已经吩咐下来,凡有输纳粮草至连州粮仓者,均可以计价支领盐引。诸位若是还信不过,现在就可以去转运使司衙门签押合同。”[注①]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很快在心里算出一笔账,虽说眼下世道艰难,恐怕做贼的剪径的分布遍野,但盐引如同勾上饵,钓得他们各个心痒难耐,都忙着在穆道勋这里挂了号,一时这个说车队算我一个,那个说我早有心去外州买粮,只可惜没有凭由等语,不一而足。

    ……

    从烧着火墙,点着熏炉,铺着栽绒地毯的商会里一走出来,穆道勋身上的薄汗立时被吹了个透,他长身立在阶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路边尽是未化的残雪,赶上今年煞冷的天,又遇上灾年,城里人家都锁门闭户猫冬,连门前雪也顾不得自扫,街道上满是泥泞与残雪,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穆三爷今日出门没带着侍从,只有一个马倌替他牵马,他骑在马上,并不着急赶路,眼睛也没盯着脚下,正全神贯注在心里算着账。

    忽听前面一片喧哗,抬头一望,却是走到了五蕴寺门口,不过眼前之景却叫他大吃一惊——

    只见山门紧闭,门外百二十个男女老幼流民,抱窝的鹌鹑似的挤挤挨挨凑在墙根底下,嘈嘈杂声以及腌臜气味扑面而来,不过这些都只是连州城近日寻常之景,真正叫人吃惊的是,和尚寺庙山门紧闭,却有一群道士正在此间布施纸衣。

    如此时节,能领到一件纸衣避寒对于流民来说便是再生父母的恩情,因此众人无不叩谢练练,感恩戴德,一时之间佛爷菩萨道长万福的话通通出口,那些布施的道士们听了,也没纠错,只是唱喏道:“无上天尊!”

    穆道勋见状,静默了一瞬,并没有从马上下来,只是解下腰间钱袋,叫马倌悄悄送到那道长手里,若问名号,也不要作答。

    ……

    到了家,门房里全是等着他的铺子掌柜,穆道勋知道他们为着什么来,先请到书房里坐,又叫奉茶,片刻功夫,他二哥穆道勤和侄儿穆敏清也进来了。

    清哥儿不常来此,穆三爷先看了他一眼。穆敏清目光澄澈,不像他二哥似的满脸急惶,他便暂且不管,只问掌柜们所来为何事。

    掌柜们便纷纷开口,商行的说马上要过年,伙计们的开工利市钱如今也该预备出来,那布行的说上回买浣州商人绸缎的钱正该兑了,那医馆的说年后恐有大疫,急需几味药材要买……

    穆道勋沉默地听完,又一一给了定夺,掌柜们走了后,才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一个一个都是来要钱的!”穆二爷穆道勤在屋子里踱着步,烦躁地说道:“老三,你还要买粮嚒你瞧瞧,这哪里是讨债鬼,分明都是催命符啊!”

    看来自己去商会这一趟是传得满城风雨了,穆道勋徐徐笑道:“粮价不降,就得拿出更多的粮食出来卖,让老百姓知道有粮可买,谁都不用囤,这粮价才能降下来呐。”

    穆敏清这才觑着话缝儿,起身道:“可是三叔,平籴粮价本就是官府该做的事,怎么连州粮仓不开,反倒是咱们牵头出力这——”他咽下未脱口的话,只道:“侄儿听说,连州粮仓不日就要开了”

    穆二爷在旁短促地笑了一声:“呵,那都是你三叔编出来糊弄人的,连州粮仓要开,也得问问我!”

    “怎么回事”清哥儿疑惑不已,忙看向两个叔叔,问道。

    穆三爷沉默不语,穆二爷在地上驴子一样转了转圈,搓着头皮,硬声道:“连州粮仓压根没有一粒米,这些粮食,都得咱们家给他筹谋!”

    “啊!”清哥儿不由惊诧,道:“怎会连州粮仓是帅司的保命符,连州数万兵马都仰着它呢——”

    “你也知道那些兵马都仰仗着连州粮仓的粮草,可想而知它怎么会一粒米都没有了”穆二爷冷笑道:“自打入了秋以后,朝廷就没再给连州调配粮草了,眼下城里的官兵们吃的都是帅司在老虎滩开垦农场的粮食,今年粮食欠收,咱们家还替帅司去外州买了三万石粟米呢!”

    清哥儿听到这话简直如遭雷击一般,兀地怔楞不动。他如今在教授厅做添差教授,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差使,还是这两天回家里,李氏跟他抱怨,说听下人讲三叔近日一直在花钱买粮。虽说买粮这事儿是从前商议过的,可这么大肆地买,甚至不惜将来年买货的钱都挪去买粮食,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因而叫他来此问问。

    只是个中缘由真叫他难以置信,连州粮仓里竟然是粒米未有,而且朝廷竟然断了连州官兵的粮草连州有几万兵马,五万,六万清哥儿只是衙门中一个小吏,他并不真正清楚,可他知道,连州是边关机要之地,挨着塌它葵乞,连州官兵没饭吃的消息要是已经暴露,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转头看向穆道勤:“二叔,你可要守口如瓶!”

    穆道勤天天被穆三爷提点,当下脱口道:“你当我不要脑袋了嚒,我当然是出了这个门,除了和你们,谁也不说。”

    穆道勋摆摆手,显得淡然得多,只道:“粮食不用担心,不出一个旬日,就可以车载斗量地回来了。”

    难办的唯有缺钱二字,不过这个难题跟他们也说不着,穆道勋只能自己咽下肚里。

    叔侄三人又叙了会话,主要是二爷在发牢骚,抱怨这钱流水似的花没个尽头,又从穆三爷这里支了一万贯钱,去买佃农们存起来的粮食。

    只剩下穆道勋和穆敏清后,清哥儿才起身,斟酌半晌,道:“三叔,您一向都是咱们家的领头羊,您要做什么,说什么,我们晚辈没有不听从不敬服的,只是您买粮赈济这事,侄儿有一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家子,你又在衙门里当差,知道听到的肯定比我多,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说罢。”

    “这和在衙门里当差无关,是孔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穆敏清故意隐去了后面半句话。

    穆道勋转身看着敏清,这个一惯知书达理的孩子罕见地直视着自己这个长辈,而他说的话,也叫自己猛地一怔。这是孔圣人的一句箴言,只不过敏清只说了一半,而没说的那后半句则是“汝速已则可,不则汝之见罪必矣。”[注②]

    这是饱含大智慧的话,穆道勋久经世事的内心难得一个恍惚,原来当初书里的话是这个况味……

    “三叔,我知道您一向宅心仁厚,可凭几一身救一座城,希望渺茫不说,也不是君子立世,明哲保身的妙法呀!”清哥儿道。

    良久,穆三爷才笑了笑道:“也罢了,如今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若我能略施援手缓解一二,也算给咱们穆家积福积德了。你要是担心家产,我给——”

    清哥儿忙道:“家产大半都是叔叔奔波劳累换来的,侄儿倒没有别的想头。”他停了停,又笑道:“况且,侄儿相信叔叔,定有办法让咱们家转危为安,遇难逢祥!”

    “哪有这么神通……”穆道勋笑笑,叔侄俩又闲叙一阵子,清哥儿才退出去。

    第56章 抑粮价(中)

    外头怎样, 终究与闺阁无碍。不几日,又是一场雪落,崇元廿三年的冬至便在纷纷扬扬中到来。

    向来一年中冬至最大,穆府今年却减省得很, 连蒸黍糕这项也蠲了, 好在冬衣照旧发了下来, 丫鬟们统是两身苎麻木棉袄, 酱色的, 小丫头们都嫌老气, 晴秋摸了摸料子,见足够厚实, 便未曾置喙。

    只是今年大雪尤甚, 惹人厌烦,连张姨娘都不赏景, 少不得一下雪时,丫鬟奴婢们便要披蓑戴笠趁早扫去。

    ……

    是日, 晴秋扫雪回来,银蟾也晨起穿戴好了,瞧她落得一身白, 脸上手上又冻得通红, 忙道:“快去炉子上烤烤,一双手又红萝匐似的了, 你那獾子油呢,趁早拿出来抹一抹。”

    晴秋抖落肩上落雪, 也看着自己两只红肿粗大的手, 笑道:“獾子油也使了两年,可惜不大管用, 只怕这辈子都这样了。”

    银蟾睨了她一眼,又道:“我倒是听说蛇油膏管用,只不知道真假,你买一罐试试。”

    晴秋摇头:“再说罢,前儿我托二门上的小厮买印书纸,不问不知道,从前一文钱能买六张纸的,如今能买一张就算碰着了!这等未足轻重的玩意儿都涨价成这般,我哪里还敢奢望买蛇油,就是癞蛤蟆油我也掂量掂量呢。”

    银蟾笑道:“蛇我不敢说,若是果真癞蛤蟆油管用,夏天里我亲自逮两只来给你做油,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晴秋失笑连连,往炉子上熏了熏手,只道:“快休饶舌,正该叫姐儿起床了,还得赶着去各房太太跟前贺冬。”

    言罢,俩人便一人端来盥洗物什,一人找衣裳,小丫头雪清风瘦也过来,叫起容姐儿,伺候她栉沐梳洗。

    ……

    且说是日冬至节,一大早容姐儿便穿戴齐整,依次往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处贺冬,事毕后才往东厢张姨娘处走来。

    进来时,张姨娘正在暖房里一架黑漆描金躺椅上假寐,边上炉子上焙着药吊子。

    “给姨娘贺冬。”容姐儿进来,贺冬道福。她今年已有十岁,早已褪去团团孩气,出落得窈窕雏形初现,外穿一件染色水獭毛毳(cuì )裘,里头系着一条竹青宽襕裙子,脚下白绫袜,踏着暖鞋,既素又雅,款款行来。

    张姨娘听声便醒来,见是女儿,便叫她在一旁小杌子上坐了,又渥着她的手,探得她手心里一团火热,心里才略微放下。

    一时母女依偎相谈,晴秋觑眼望过去,瞧出容姐儿肖极了张姨娘的婉约韵致,不禁心里跟着一叹。而这时,丫鬟蕊簟蕊屏捧来一卷画轴和笔墨一并走来,笑道:“姐儿快来画九!”

    往年都是鸿哥儿画第一瓣梅,今年他不在家,这份殊荣便落在容姐儿头上。

    容姐儿擎着画轴道:“姨娘先画罢,明儿我再画,还是行二。”张姨娘只道是小孩儿家游戏,百般推辞,却抵不过容姐儿百般央求,只好拿笔蘸了蘸墨,描出一瓣红梅。又指了指地上那张大红鹤漆方桌,道:“那有胙肉,叫她们打发你吃。”

    晴秋银蟾便服侍容姐儿吃胙肉,胙肉是祭祀供神的肉,容姐儿不惯吃这个,悄悄都拨给她两个,道:“我不惯吃它,怪腥的。”

    银蟾自是深知容姐儿脾性,饮食一向素淡,便自搛了一筷子入口,面不改色吃了下去,反惹容姐儿瞧了她两眼。银蟾兀自吃肉没说话,自打上月阖家减省吃穿用度,丫鬟们的饭例就少了一道荤菜,她已有几日没痛快吃荤了。

    晴秋也搛了一筷子胙肉,却是递到容姐儿嘴边,劝道:“分胙就是分福,姐儿好歹吃一口。”

    到底是从小服侍长大的,容姐儿对晴秋比别个亲厚些,话也听得进些,便偏头吃了一筷子,只是再喂,不论如何也不张口了。

    ……

    吃过胙肉,容姐儿又陪着张姨娘说话,望着窗外,忽儿道:“也不知道哥哥如今走到哪儿了上回来信说顺着敕蓝河到了凌家渡,凌家渡在哪里”

    满屋除了张姨娘,都是连州本地生人,凌家渡更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便都看她,等她解惑。

    却见她点着容姐儿额头,笑道:“女教习教你的《寰宇广记》你都学到哪儿去了连凌家渡你都忘了”

    容姐儿哪里是忘了,不过是为缠着姨娘多说两句话开怀,便掰着手指道:“叫容儿想想——凌家渡在南边闵州,咱们敕蓝河从喀拉尔山向东而行,在青州渡口拐了个弯,再一路往南,路过闵州,从浣州流入大海。姨娘,容儿说的对嚒”

    张姨娘这才笑笑,“很对,看来每月两贯西席钱没白费。”

    容姐儿也笑道:“书是读过,可到底没亲见过,可知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时说起,竟都忘了。姨娘,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嚒”

    张姨娘倚在躺椅上,听见这话,唔了一声,道:“天下十停,我倒是走了七八停,而你说的地方,我竟都去过……”

    “那姨娘快同容儿讲讲!”容姐儿忙央道,又怅然慨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要我是哥哥就好了,也出去跑马逛一回!”

    张姨娘摇头失笑,正要说话,却见门帘一掀,穆道勋沉着脸进来,一开口便道:“晴秋,带姐儿出去换个衣裳。”

    这不过是托辞,谁都明白,这是叫她们躲出去避嫌。

    当下晴秋等几个丫鬟立刻起身,容姐儿也忙站起来,冲父亲福了一福,才随着丫鬟们离去。

    等暖房里只剩下他二人,穆道勋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来递给张书染,书染只看了一眼红签上的题字,便笑道:“她好久不来信了。”

    便抽出信来雀跃读着,寥寥数笔,却叫她脸色乍变,陡然望向穆道勋:“这——”

    *

    一回去,容姐儿便缠着晴秋叫她裁貉(mò)袖,道:“赶快做一件新的来,等雪化了我要出去骑马!”

    晴秋一壁给容姐儿解衣裳,一壁应道:“都依姑娘,奴婢等会儿就给您量量身量,这就做起来——不过今年大雪尤甚,也不知道几时雪才能化尽呢。”

    “我管它呢,”容姐儿笑道:“再大的雪,也总有化尽的那一天,那时候就是春天啦!”

    晴秋眨了眨眼睛,一想也是,遂也跟着笑笑。

    ……

    后晌晴秋便留在屋里给容姐儿缝貉袖,管家嬷嬷冯妈过来,说她父亲来了。晴秋心里一喜,谢过冯妈,便忙忙地往二门上走去。

    她过去时,守门婆子指了指,晴秋便瞧见早已等在门外的两个人,是父亲和哥哥,都穿着纸袄,肩上都背着一个褡裢,里头鼓鼓囊囊,不用想就知道那是粟米——

    这原是前时主家给的恩典,承诺每月给仆人们两斗粟米,头一次发米时,满府几乎乱作一团:有奴婢家里离得远,便托能外出的小厮往家里捎带;有那等离得近的,家下人便一窝蜂似的上门来取米,嘈嘈杂杂男男女女凑做一堆,简直不可看相!

    管家奶奶李氏瞧着,恐生出是非来,便只道往家里捎带的不管,若上门来取米的须得在门房登记造册,叫奴婢家人每月只管按名、按数、按日子支领,其余时候来者不候;且后院的丫鬟们若没有管家婆子首肯,更是不能轻易出门与外人相见,这才一改往日纷杂乱相。

    不过因着燕双飞的关系,他们这里几个大丫鬟都是得到通融的,每每家里人上门来,李氏都暗中叫冯妈前来告诉。

    这是第二次取米了,因上月见过一回,叙旧的话也说尽了,晴秋只问父亲道:“如何不穿我给你们买的羊皮袄子”

    这说的是上月晴秋花了一笔钱给爹爹买了两身羊皮袄子,想着家里不论男女,谁出门都能穿得,今儿一看,见父兄二人还穿的是旧纸袄,不禁有此一问。

    父亲沈伯友忙道:“羊皮袄儿好好地在家里,我们身上有粮,穿那个更招眼,还是纸袄方便些。”

    晴秋暗忖是这个道理,又不禁疑道:“如今外头这样凶险了嚒”

    沈伯友脸上凝重,只道:“你只管在府里安生服侍,不用挨饿受冻,外头怎样究竟与你不相干。”

    怪道领两斗米都要带着沈天赐出来,晴秋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她倒不像小时候那么惧怕他了。

    这一眼亦看得沈天赐脊梁骨一激灵,梗着脖子回睨了晴秋一眼,手里在衣襟里捣鼓,没说话。

    晴秋与他道:“你一路回去多经心,就是有人来抢粮,也别太闹起来,想来灾民都是成帮结队的,你还要顾着爹爹呢,早点回家是正经。”

    “这等事便不用你这个大小姐操心了。”沈天赐垂着眼睛哼道。

    他说话一如既往惹人厌烦,晴秋不欲搭理,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他从衣襟里捣鼓半天的手终于拽了出来,并伸过来——

    是一个红纸包,晴秋不明所以,还是沈父从旁笑着努了努嘴,晴秋才纳罕接过,打开来看,见里头卧着两颗红鸡蛋。

    沈天赐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沈父从旁忙道:“这是你嫂子生冬儿时,家里煮的喜蛋,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吃着,讨个喜气,呵呵。”

    上回来时还说嫂子只是月份大了,不承想已经坐草,忙道:“是几日生的,我还不知道,也没预备下东西……”

    沈父摆摆手:“用不着,这些米都是因着你才有的,你不知道,如今粒米贵如油,这些粮食解了咱家大难处呢!”

    “那就好,”晴秋舒了口气,笑道:“也是托我们老爷太太和姨奶奶的福。”

    “主家洪福!”沈父也忙道。

    说这会子话,守门的婆子便嗖了嗖两声嗓子,晴秋知道是要告辞了,道:“瞧着天色,父亲也该赶路家去了,这一路仔细着,到家给娘亲带好。”

    她说完,拜了一拜,就要离去,却听沈天赐道:“就这么走了,你得了你侄儿的喜蛋,没有钱赏送汤米”

    沈父闻言,叱了沈天赐一句,又对晴秋道:“听他胡吣,你只管别理会,不用给家里钱,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就是有钱也不禁花的,还是粮食最牢靠。”

    如今家里添丁,指着官府发的那点儿救济粮压根不能过活,便全靠闺女主家每月发的这两斗米救急,回想当初他还拦着闺女不续身契,如今竟全仰仗着她,因此又愧又羞,只得讪讪笑了笑。

    晴秋神色未变,闻言静默了一会儿,与父亲颔首致意,提步离去,走时还听见父亲和哥哥渐行渐远的争吵声。

    ……

    “叫冯妈妈见笑了。”回到二门上,晴秋朝冯妈自嘲笑道。

    冯妈忙摆手,并不搭这个话茬,如今沾着清哥儿大奶奶李氏的光,她已是穆府的管家嬷嬷,一改从前往日偷奸耍滑撒娇卖俏的款儿来,行动也庄严持重,因说道:

    “如今是饥年,混个饱肚才是紧要,姑娘家里这还是好的,你没见着有那等实在可气可笑的人家,竟支使他儿女偷拿府里的玩意器物出去,幸亏如今都一概不叫见,不然乱成什么样也未可知!老爷太太们宅心仁厚,想出一个方儿来贴补,只是放一句恩典容易,下头行起事来也有千般难的。”

    晴秋笑道:“往后我也不出来见了,只叫我父兄也和别人一样,支了粮食就走罢,倒不为我省事,只是怕有人不平,二则也不是个规矩。”

    “晴姑娘体恤下情,再不错的。”冯妈笑道,同走了两步,忽儿又道:“前儿紫燕还来府上看望奶奶和玟哥儿,出来时还和我提起姑娘,说起你们曾经一道在下人房做事的光景。”

    忽巴拉的,怎么紫燕提起这些晴秋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顺着话茬,笑道:“她是个有福的,也托大奶奶洪福,得配了个好人家,就是想起我,也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小时候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冯妈忙道:“晴姑娘也是有大福的,我来府上这几年,眼睁睁看着这里的人走的走,来的来,唯有姑娘没有挪窝。”

    晴秋笑了一回,道:“都是挣命罢了。”

    冯妈大约也察觉出这话说得颇没滋味,讪笑一回,才道:“眼下鸿哥儿不在家,姑娘若得了空,也往我们春醒画堂来坐坐。”

    晴秋应了个好,在岔道上同殷勤的冯妈作别,不表。

    ……

    且说晴秋回了燕双飞,先去回了容姐儿,出来后往东厢要回禀张姨娘,欲要敲门时只听见屋里有嘈嘈相议声:“…这消息可千万不能走漏了!”

    晴秋脚下一顿,知道里头张姨娘和穆三爷还没议完事,暗道自己冒失,忙退步就要离去,只听一道声音道:“谁”

    是三老爷的。

    晴秋忙道:“是奴婢晴秋。”

    “晴秋进来——”

    这回是张姨娘的声音,晴秋舒了口气,回身推门而进——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57章 抑粮价(下)

    且说这会子穆三爷正坐在小杌子上同张姨娘说话, 见晴秋进来,才起身,又让张姨娘仍旧躺着,道:“此事稍晚再议, 只等腊月初九一过, 看帅司的动静了。”

    又转脸与晴秋道:“你来的正好, 和姨奶奶说话解闷儿, 不可长吁短叹, 徒增郁结。”

    “欸!”晴秋应了一声。

    穆三爷径自披上外衫走了, 只留她主仆两个说话。

    张姨娘躺在椅子上仍旧面有怠色,况且不知正思量着什么, 又添了一抹怅惘哀婉之情。

    晴秋走过来, 因笑道:“原是今儿奴婢家里人上门来取粮食,还送给奴婢两个喜蛋, 虽说是微末之物,但到底有个喜意儿, 奴婢不敢独吃,一个给了姐儿,一个拿来孝敬姨奶奶。”

    张姨娘才回过神来, 问她道:“你有心了, 家里人都好喜蛋又是什么缘故”

    “托姨奶奶大福,家里上下都好, 喜蛋是奴婢嫂嫂前日坐草,生下侄儿之故。”

    “这确实大喜, 饥荒年月, 一颗鸡蛋何等珍贵,等会儿你开箱子, 拿出一条红袱来,再下回你见他们时,去小厨房要一篮麦子面,盖上给你父兄送去,就说是我下的汤米。”

    晴秋摇了摇头,却道:“这是奴婢省下孝敬您的,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好像奴婢来一遭,专门讨这个礼似的,奴婢不依,况且奴婢往后不见他们了,哪里来的‘下回’”

    张姨娘看着煞有介事的晴秋,不禁抿唇笑了笑,道:“这又是何故,怎么见了家人一面,还见出气来了”

    “倒也不是气,只是别人都没福分见家人,单我有,既遭人嫌又惹人怨的,况且先刚一路走来,冯嬷嬷还同我说了两句话,我学给您听听。”

    说着,晴秋便将一路上冯妈的话尽数学给张姨娘听,又为解姨娘的闷儿,使出浑身解数,将冯妈佯装持重老成的那个款儿模仿得活灵活现,末了问道:“您说她是什么意思上赶着逢迎奴婢嚒,着实猜不透。”

    张姨娘想了想,道:“逢迎倒不尽然,不过欲与你结交之意尽显,你若喜欢,得空去春醒画堂坐坐也无妨,若应付不来,也就罢了。”

    “那便等等看,若果真她们有事故,想来不止这一遭,届时奴婢再请教姨奶奶。”她说完,便自去净了手,剥起喜蛋来。

    剥了壳的喜蛋破了一层白皮,流出绵密的黄油,引得晴秋低诧一声:“是咸的!”

    张姨娘低头一视,了然道:“想来是为着多贮存些时日,所以才拿盐渍的。”又打趣道:“这是柴门小户持家之道,你怎么还不知”

    晴秋努了努嘴,小声回道:“奴婢幼时在家,可从没捞着喜蛋吃过,邻里间相送,都入了奴婢兄弟的口,所以才不知道。”她捧着这颗咸喜蛋,十分可惜地道:“究竟是盐渍的,不能白嘴儿吃了,须得晚上配粥方可。”

    张姨娘指了指地上的方桌,道:“那里还有三爷刚带回来的蒸黍糕,你拿冬酿一拌,与我吃一点也就罢了。”

    晴秋果然见鹤漆方桌上有一碟蒸黍糕,拿玉盏盛着,晶莹剔透,便打开木橱,取出一坛冬酿,拿银匙舀了两勺,浇在糕上,又拿出一套张姨娘家常用的银镶玉的杯盏碗筷,一齐儿放条盘上盛了,来服侍张姨娘。

    只可惜张姨娘筷子只搛了一口黍糕,一星儿喜蛋,便推道:“我吃好了,你吃罢。”

    晴秋瞠目:“这是吃好了可别又是找着这一宗儿籍口,赏我吃罢!”

    张姨娘嗔睨了她一眼,便又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晴秋数着她吃了七八下,连忙阻止道:“也罢了,这黍糕咸蛋都不是好克化的,别停了食,晚上那顿又吃不下,何苦来的。”

    “祖宗,你到底要我怎样”张姨娘放下筷箸,瞪了晴秋一眼。

    晴秋端上一杯茶来,送到她手边,笑了笑,没说话。

    ……

    一时张姨娘喝茶小憩,晴秋收拾杯盘狼藉。

    却见鹤漆方桌上当中反撂着一封信,恐食水脏污,便要拾起收起来,正巧瞥了一眼信封上红签题字:“连州城西瑞昌大街穆宅勋三爷亲启,平安家信”——这是师傅张红玉的手笔,晴秋怔了怔。

    书信到底是秘事,姨娘不提,晴秋自然不能问,她将信拾起拿给张姨娘,张姨娘果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掖进袖里。

    恰此时,蕊簟进来道:“清净山上两个道长下来了,太太已经派人出去,还拿了五百贯会子钱。”

    张姨娘点了点头,吩咐蕊簟:“你从钱箱子里数出八百贯会子钱,一并都拿给道长,说三百贯算我们偏房的,另外五百算容姐儿的,还有一句话,说‘这是我们捐资纳福的钱,只凭道长是修宫铸殿,还是赈济饥民,都请便’——你照我原话,一字不差地说去。”

    蕊簟忙应了个是,从钱箱子里拿了钱,给张姨娘看过,才出去。

    等她走后,晴秋才蹙眉道:“姨奶奶,这是何故,又要捐资嚒倒不是奴婢见识短浅,只是连奴婢见着的,算起来也捐出去万八千贯钱,就是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销法儿啊,况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好丫头,难为你有这个话儿,”张姨娘抚着晴秋的手,摇头叹了叹,道:“我何尝不曾也这样愁过,思虑得彻夜难眠,可也没别的法子,饥荒是看得见的,饥民遍野哀鸿载途,咱们家还算略有家资,在这个紧要时候自然是要敢当人先的。”

    晴秋思忖片刻,闷闷地低下头。

    张姨娘见状,浅笑问道:“怎么了”

    晴秋忙道:“没甚么,奴婢只是惭愧。从前奴婢在家时,家里贫苦,也是缺衣少穿,每每走到高堂大户门前,只恨他们穷奢极侈,锦衣玉食,但凡他们怜贫惜弱些,老天爷有眼,也不至于叫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可自打进了府上,奴婢的心竟变了……说句僭越的话,若换做奴婢主事,叫我施粥放衣裳也就罢了,才不会再三再四拿出那么多钱来。这都是实打实的钱呐,也都是走南贩北赚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以惭愧不已。”

    张姨娘听了,闻言也是思忖半晌,才叹道:“你是天生一段赤诚心肠,既做了人家的奴婢,自然心里都是主子。况且你的话也是世心人情,不说你一个贫家子,就说那一等一富贵的人家,又有几个果真‘怜贫惜弱’的你老爷是信奉白圭弦高陶朱公之流,他们无不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之辈,是以仿效先贤,在家国为难之际略尽绵力罢了。再者,这些施出去的钱财都会千百倍回来的,这是为商经营之道,只有悟得的人,方能明白。”

    晴秋若有所思,道:“果然奴婢没悟,姨奶奶说的这几人,奴婢只知道陶朱公,还是听从话本上读过他和西子娘娘的故事。”

    张姨娘笑道:“你那多是话本附会,不过既是话本,也曾写过陶朱公三散家财的故事罢”

    晴秋忙道:“可不是,陶朱公三散家财,可钱财就像是长了脚似的,全绕着他打转!”

    “正是这话了,人的名字树的影子,他乐善好施的美名传出去,纵然千金散尽,也有还复来的时候。”

    张姨娘停了一停,又笑道:“不过,这终究说得浅薄,其实经商之道,连我也参的不够,都说商人重利,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可若只是一味逐利,忘却仁义本心,却也是走不长远的。凡历朝有名的大商人,无不是以义取利,甘当廉贾者,你老爷既然存了当商君子的心志,我何尝不愿成全他况且就是太太,也是宅心仁厚,将她家常绣的几幅画都折价卖了,我又怎么能不步她之后”

    这一大通话说到最后,张姨娘已是气乏力竭,伏在躺椅上喘息咳嗽不止。

    晴秋忙不迭上前抚背顺气,又拿温茶与她润喉,感慨道:“姨娘教诲,奴婢领受不尽,可叹奴婢懵懂狭隘,只知守财,铱驊竟从未看这么远,想这么多。”

    张姨娘吃了茶,才好受些,缓了缓,望着晴秋道:“不怨你,你本生于贫寒,幼时操持家计,大时又拘于内宅,若是懵懵懂懂还好,可叹你又识了字,偏生又没个西席先生教导,也没些个经史哲言供你读,所以智慧未开,终究是世道贻人,不是你之故。”

    晴秋低下头,从前三太太也曾当着她的面儿说过:识字有什么好,这世间的烦心事有一半都是打这上头起——彼时她不能领会,如今却也有些了悟。

    她这厢惘惘的,却听张姨娘浅笑一声,指着书架道:“也罢了,你把那架子上那两册《货殖列传》和《计然书》拿来,再把那本《士商类要》也取下来,这是经商人家奉之圭臬的书,鸿哥儿是熟读的,可惜他不以为意,姐儿却还小,如今冷冬无事,我便教与你听了,从此也赖你多在他们跟前提醒一二。”

    晴秋忙福了一福,便去架子上取书,主仆俩便当窗闲坐,读书品茗,越发风情雅趣不表。

    ……

    且说晴秋一连几日都来张姨娘处听她讲书,穆三爷见了,也乐得有人给姨娘解闷,便送来柜上许多簿册签牌之类,并道:“故纸堆里都是昔人旧事,远不如时务有效用,况且你们读书难道不需要佐证这就是了。”

    惹得姨娘嗔他道:“无非是哄骗我们给你盘账,倒说出这个话来。”

    只说得那穆三爷连连告饶讨情。晴秋在旁,亦只管暗笑,也不理会。

    ……

    这一看跟着张姨娘看账,果真叫晴秋看出许多机锋来——连州城的粮价已经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粳米从最初的每斗四十钱涨到一百五十钱,菽粟麦等更是从每斗十钱涨到了七十五钱!

    晴秋从打记事起,连州城的粮价就没这么高过,而看账本,因粮价上涨,连带着百业千行也无不物价翔踊,以至到了米珠薪桂的地步!

    好在没过几日,官府便开仓放粮,又有连州商会从外州买的粮食也到了,投入到市中,很快粮价便平抑下来。

    也是从穆三爷和张姨娘闲话中,她才知道,原来这次连州商会到外州买粮,多是穆府上下走动,从周斡旋。

    据闻,那外州州牧听说连州城穆家商号的掌舵人是个远近闻名的仁商,一惯乐善好施,并不是那等囤积居奇之辈,才同意将府库中多余的粮食以平价卖给他,又幸而得到许多他州大粮商的支持,连州商会这次买粮才满载而归。

    而细究起来,便发现穆三爷以每斗十二钱的价格买了十万石下等粟米、黍子等贱谷,再以每斗三十五钱的价格,徐徐投入到集上售卖,引得买粮者趋之若鹜,便限每人每日止买一斗,直叫那等囤粮的也束手无策,因而不消一个旬日,便将粮价平抑下来。

    这之后,连州城粟米的官价一直在三十钱一斗,可官府的粮食看着虽多,但大部分都用来赈济的,只有少部分才拿到集市上售卖,因此穆家的粮食虽价高五钱,却随时可买,越发的不愁销路。

    张姨娘点着手,道:“这便是书上说的‘欲长钱,取下谷’,下谷虽贱,能买得起的人却多,长此以往,薄利多销,多少钱不能赚得——你可明白”[注①]

    “奴婢已经悟了!”晴秋连连顿首,心里又悄悄算了一笔,这次仅售粮一宗事,穆家少说也赚了一万贯,不禁瞠目,想着往后再也不为他们这等富庶商贾可惜抱屈了!

    ……

    流光易逝,展眼到了年关,腊月初九是尊太后娘娘的六十岁圣寿。

    这一日,连州城各府衙门、藩军驻地、道场寺院等无不张灯结彩,遥祝圣寿,奈何民间大雪遭灾,虽然物价平抑,但大街上仍有流离失所的饥民,是以民间家家必门锁户,并没有怎样相庆的。

    穆家却在这日又在街口架起粥棚,还支起一溜儿炉饼摊子,广邀流民入内充饥,口颂一句“圣寿万福”便可领一张羊肉炉饼。因此引来数千无家之人,又道路相告,邻里街坊也来领吃食,一时间其乐融融。

    至晚,连州城不论富贵贫贱,都饱肚而眠……而在几百里地外的边关,狼烟乍起,一行蛮壮的骑士趁着夜色向东而行,瞧着行迹,似是往连州城方向而去!

    第58章 兵戈起(上)

    崇元廿三年, 注定是大靖朝历史上多事的一年。

    这一年南方突糟大旱,赤地千里,酷暑难耐;好容易到了夏末秋来,北部边关戍北原突降多场大雪, 雪至人深, 粮食欠收, 牲畜冻死, 及至到了时年腊月, 连一贯湍流不息的敕蓝河, 都罕见的结冰上冻。

    民间便有流言四起,国祚不祥, 是以天降大难——御京中的皇帝连夜前往天坛祭祀, 祷告苍天,暗地里又打杀下狱了一匹蛊惑谣诼之人, 这才堵住朝野悠悠之口。

    距离御京三千里地外的戍北原,饥荒中的连州城因为援粮到来而得以觑得一丝喘息之际, 北方蛮族突然发兵奇袭,恰如一朵阴翳再次笼住戍北原的上空!

    *

    崇元廿三年,腊月初十, 夤夜时分, 戍北原上莽莽一片阔野,在穹顶稀疏的星光下, 闪着微弱幽蓝的光。大风从北方刮来,一路卷着雪沫子, 滚石飞沙几不见人, 唯有鹰击长空,孤狼啸月, 方是此间一点活气。

    而散落在这片野地里的军屯驻兵营房好似一张以天为经、以地位纬的棋盘格子,纵横百余里,全披着漆黑毡布,在夜色中仿如一座座龟息的丰碑,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震慑之意。

    ……

    是夜,连州督军行辕,战报像箭矢一样,飞速地叠到案前——

    “莫尔道大关报!狼烟燃起,全关整肃巡防,派兵两万驰援檀寿!”

    “檀寿报!蛮寇骑兵捣毁檀寿关界,檀寿三千将士,誓死抵抗无一人生还!”

    “檀寿报!大关援兵追击蛮寇,与蛮寇后军殊死鏖战,俘获骆驼三百余匹,驮马千余只!然蛮寇前军已弃辎重脱走,目视驰入连州城!”

    “……”

    “八百里加急!”一名背上插旗的斥候急奔入帐内,递上一封简书,急报道:“连州界报!彭将军已于今日子时点兵五万,于回望、太平两山峡谷之间围堵蛮寇!请军令!”

    眼下,能正儿八经下军令的连州安抚使霍存山并不在行辕中,而是南下上御京给太后奶过娘娘祝寿去了,况且临近年关,说不得又要在京中磨勘交际一番,就是回程也得是年下——如此节骨眼儿上出事,很是叫人唏嘘扼腕。

    满帐中坐了一屋子钤辖、都监、兵马巡检、提辖兵马等武官上将,闻言霎时犹如开了粥锅一般,都争着要点兵前去驰援。

    其中一名录参率越出人群,道:“还请小将士先去换马歇息,吾等稍议,再将密令传与你。”

    那斥候领命,行军礼去了。

    你道这说话的录参是谁原就是前文所说孟二小姐的父亲,正衔权知连州府藩军录事参军孟仲轩是也,因帅司临行前交代,凡军中粘胶腻牙的事都由他从中调停,因此才站出来。

    等待他话落,那厢武官们也正相议着:

    “眼下军情如火,怎奈何帅司不在行辕,如何计议”

    “连州战情已飞鸽传与帅司,想必这两日便有示下。军令未到之前,我们切不可自乱方寸!据斥候来报,此次袭边蛮寇约有两万,其中一半是驮马辎重,一半是轻骑兵,轻骑先行驮马押后,咱们便先命各路军屯严阵以待,收拾粮草,想他塌它蛮贼一路奔波,正是敌疲我逸之际,趁此机会,层层设卡拦截,岂不绞杀干净!”

    “也正是了,想我连州腹地千里,军屯驻扎星罗棋布,兀那贼寇敢来,定叫他埋尸戍北,做吾家花肥!”

    “说的极是!”

    须臾之间,又有一个急报送进来,是斥候从东边探得的消息,原来塌它骑兵已于昨日挥兵西下,奇袭葵乞,葵乞力寡不能敌,如今已经要和谈了!

    一夜之间,两地起兵,草原蛮寇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呐!

    满室寂静,将军们都歇了吵嚷,来到墙上挂着的戍北原山河地势舆图前,不知是谁的苍劲手指,落在舆图上某个点——

    连州境内与葵乞接壤的地方便是老虎滩,因为临界三不管,加上战事频发,便有着大片的无主荒地,还是自打崇元十六年帅司霍存山带着军屯民兵和百姓来此开垦,几年精耕细作,才把那片慌滩打理成如今这片千里沃野。

    更何况,老虎滩腹地还建着三座碉堡,碉堡里面的物什世人罕知,唯有军中几个亲信武官是清楚的,其中一座大的是兵器库,另外两座小的则全是粮食——早在许多年前,霍存山就已经对此暗中筹谋了。

    “不好,塌它人极有可能是佯装进攻,饶去我连州主力,趁我等分身乏术之际,从葵乞翻山进来,潜入边界密林,瞬息之间他们便可攻占老虎滩!届时,帅司和咱们这几年的心血,都将尽付东流。”

    说话的是连州藩军带行营副帅都监魏杜康,十五岁时抽丁当兵便再也没有脱下戎装,打了大半辈子仗,连帅司在是都对他恭敬有加,因此魏老将军此言一出,众武将便都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乍出。

    军情如火,容不得迟疑耽搁,很快商议出决断,写了军令,孟仲轩便叫来斥候,给了令牌,又切切叮嘱道:“回望与太平两山之间峡谷地势险峻,还请速速告知彭将军,只在峡口边设路障,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以逸待劳,切不可冒进,堕入蛮寇的包围陷阱,损伤兵力!”

    “是,领命!”

    *

    腊月初十,给太后娘娘祝寿的烟花落红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塌它人袭边的消息便仿佛插上了翅膀,不消一日,便传遍连州城每一处角落。

    更遑论戏院边上,说书摊前,还有酒馆茶馆里,到处都有消息灵通的人在口若悬河,大谈国事。

    ……

    城西,穆府。

    如此堂皇大宅,纵然外头乱作一团,里头仍旧是一派安稳祥和的。

    晴秋从燕双飞出来,手里捧着个袖炉,一路往东南角门上走去。只因容姐儿用过晌午饭,见天色晴好,便说要去哥哥的新院子走走逛逛,姨娘叫晴秋跟着同去,又恐那里无人值守,便吩咐往绰楔门上叫两个看管的婆子跟着,小丫头雪清风瘦等也一齐去伺候着,如此,一大簇人才施施然过来。

    游玩了半日,众人见此间雕梁画栋俱是新施的粉墨,又因这里人迹罕至,连雪都是干净的,更衬得碧瓦朱甍,景色如画,越发的喜爱非常,流连不止。

    只有晴秋,老妈子似的跟在她们身后,絮絮叨叨,又是叮咛容姐儿以防跌了倒了,又是禁管着小丫头们别闯进鸿哥儿和孟二小姐的屋子,简直两只眼睛都看顾不够。

    容姐儿打趣道:“你们都听她的罢,眼下我哥不在家,我那嫂子也尚未过门,这新院子是咱们沈嬷嬷当家主事呢!”

    众人无不促狭一笑,晴秋刚到嘴边的话便一哽,叹息着摇摇头,道:“也罢了,奴婢给您换个袖炉去,您慢些逛着。”

    ……

    且说晴秋新换了袖炉回来,因进了院子,瞧不见人影,听声儿,四下里也静悄悄的,便心里打起突来,一径往花园走去,也是四下无人——当即背脊一寒,却见花园尽头桃树底下银蟾在猛摇手,忙提步赶了过去,因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容姐儿呢”

    “姐儿在那后墙边上,听书呢!”银蟾笑嘻嘻回道。

    饶是处乱不惊的晴秋也吃了一吓,叱道:“什么‘听书’这院子没有人值守,外头就是大街,保不齐就有外贼或者腌臜人进来,你不老实看顾着她不说,还带着她乱跑!”

    银蟾笑道:“你先别忙发火,只管过去听听就知道了。姐姐,不愿人家打趣你‘沈嬷嬷’,成日家的唠唠叨叨,比那些看妈婆子还能管事!”

    晴秋瞪了她一眼,道:“只因我比你们长几岁,你们出来一趟只知走马观花,我自然要虑的多!”

    ……

    她二人叽咕一路,相携来到后院,果然见银蟾说的不错,容姐儿正在后院花墙底下坐着,因这里是花园游廊尽头,仍有一截美人靠,她便在这上头坐着,身子底下垫着的是小丫头风瘦的一件外袄。

    晴秋忙走来,容姐儿离着老远便摇手比划着示意她噤声。

    晴秋一哂,轻了手脚,将新灌的袖炉掖进容姐儿怀里,换了旧的下来,摸着这个旧的尚有一丝热气,便叫风瘦捧着,然后径自往容姐儿边上风口一站,也支棱起耳朵细听——

    原来这截花墙外头就是街市,大街上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且挨着墙根的这一处,听起来是个茶酒摊,卖茶酒的摊主迎来送往,招呼着客人坐下,客人围炉煮茶喝酒,嘈杂相议:

    “…别说是一伙塌它骑兵,就是草原王亲自披挂上阵,也难是咱们连州藩军的对手!咱们有多少兵马那可是十万呐——朝报上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说十万兵马,就说咱们连州城,老哥儿几个住了半辈子,听见谁破过这石筑的城墙,铜浇的大门没有虽说是边关,那些蛮贼莽夫也只够在边线上小打小闹一番罢了!”

    “且别自满,我可是听说如今塌它骑兵来势迅猛,咱们在檀寿关可吃了一大败仗!”

    “老弟这话才是长他人志气,檀寿关不过是一座边防小关,你说塌它人怎么不去捣毁莫尔道大关我听说莫尔道大关的将士们昨儿一早就将塌它这货蛮贼给擒了个正着,缴了几千匹骆驼呢!”

    “嚯,骆驼就擒获了几千匹那塌它人带了多少辎重,又有多少兵马别不是有四五万人罢!”

    “…这……我也没细打听呢,我就听那戏园子外头有人说的!”

    “不能,如今满草原都划拉不着齐心的五万人。”便有一个知情的道:“你们没听说嚒,那新晋的塌它小王爷图特库鲁尔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老王爷传位给他,本就违背了他们草原人幼子守灶的传统,几个兄弟又都不伏,便拉拢派系要将这小王爷赶出王宫——我猜度着,这小王爷就是为了此事,才想出南下的奇招,打算来个威慑朝野,巩固王位!”

    “嘶……不对罢,我怎么听说这次塌它带兵的主将并不是小王爷的人,而是他大哥的人,外号‘大红胡子’的那位猛将!”

    “那就是小王爷施计,消耗他大哥兵力呗……”

    “也罢了,管他是什么计谋,诸位说的都是长他人志气的话,且让老夫来说道说道。老夫是担心呐,诚然咱们连州城固若金汤,可主心骨却不在家,欸!”

    “是啊,帅司还没回来,这一去给老太后娘娘过寿,寿宴还没吃好,人家就打上门来了——你们说若这里头没猫腻,谁信呢”

    “许是塌它人知道咱们帅司不在连州城,是以才行兵发难”

    “皇帝下令外省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都得回京祝寿,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儿,塌它蛮人就是想打探,想来也容易。”

    “只盼望帅司尽快启程,早早回来主持才是呐!”

    “且慢,你们难道没听说眼下帅司想要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人参他。”

    “这有什么稀奇据说每年参帅司的折子都要顶破御书房了,无非是说他恃才傲上,目无法纪,这也是朝野都会说的话了,想来皇帝耳朵也听出茧子了。”

    “非也是说这些旧话,咱们帅司原就是皇帝潜邸时的府中宾客,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什么‘傲上’这种话一听便知道是有那等狭隘善妒的人杜撰出来诋毁他的,自然无需辩驳。只是我听说,有人参帅司一本:蓄养重兵,在连州城当‘土皇帝’——虽然土皇帝都是咱们百姓间的玩话,难免皇帝入了心,要拿他……”

    “他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拿”

    “嘿,瞧您说的,官儿再大,能大得过皇上这些年帅司总揽咱们连州一州军务,总有失察疏忽之处,拿住哪一项,借题发挥不能把他拉下马来就说开垦老虎滩一事罢……”

    “且慢,开垦老虎滩这是义举仁善之事,小老儿我当初就是古雅遭灾讨饭来连州城的,得幸蒙恩,才有了老虎滩一块地,才能活下来,怎么这等积德行善的事还能成了帅司的把柄”

    “那我问你,你在老虎滩种地,交税钱了没有”

    “交什么税钱,不是有政令‘凡所开垦荒地皆免边赋田税十五年’嚒,这可是太|祖皇帝在位时就曾下过的恩旨,我自然没交啦!”

    “就是这话了,不说咱们连州城,就是戍北原,也本来就是一大片荒野,都是开荒开出来的,年年都有田地免赋税,叫皇帝和其他州府怎么看呢况且这个钱也有人惦记,一日不落入他袋里,他就眼馋呢!”

    “我知道,仁兄你说的是朝中——”

    “也罢也罢,为防有耳目壁听,咱们还是歇了话罢,前一阵儿你们没听说,光是御京就打杀下狱了一批人,全是老百姓,不过是议论了几句国事,就……欸,噫吁嚱!”

    众人谈及此,也是唏嘘一番,又闲说了一会话,这茶摊才算另起了话头,说起别事。

    *

    而晴秋驻足听完,不觉脚已酸了,才想起自个儿竟一动未动站了这许久,冷风直嗖嗖吹在她背上,也才觉出冷来。

    容姐儿亦听得惘惘的,起身离了美人靠,怅然走到花园里,捡一处大石坐了,也不管寒凉,只叹道:“晴秋,外头打仗了。”

    晴秋将自己的外袄脱下来,拿给容姐儿垫着,道:“外头的事奴婢不知道,也是才听见。”

    容姐儿不坐她的衣裳,复又起身,问道:“你见过打仗嚒”

    “没有。”

    “我也没有,虽说长在边关,却得幸生在这一处富贵无虞之家,我也没见过打仗……我真不想打仗,外头的人怎么都不怕呢”

    “奴婢猜着,他们应该是笃信帅司的为人,毕竟咱们连州城可是他老人家一手壮大起来的。”况且,就连晴秋自己也不觉得塌它来犯是多要命的事,不然这几百年挨着塌它人生活,连州城不都被屠绝了

    总是天无绝人之路,况且他们的确还有一位霍存山霍帅司。

    “你岂不知——”容姐儿欲言又止地看了晴秋一眼,那一眼似有悲戚之意,晴秋竟看得怔住,却只听容姐儿道:“我乏了,咱们回罢。”

    说着,径自别人众人离去,望着瘦削孤伶的背影,晴秋心上一紧,竟瞧出了几分张姨娘的情态来。

    不过,容姐儿到底年纪小,还没有姨娘的城府,到了晚间,栉沐梳洗过后,银蟾睡了,容姐儿在炕上辗转反侧,拉着陪她一起不睡的晴秋说起话来:

    “晴秋姐姐,你知道嚒皇帝陛下圈禁了霍叔叔!”

    晴秋乍然闻之,不禁瞠目。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59章 兵戈起(中)

    “姑娘, 你怎么知道”晴秋忙问起缘故。

    却听容姐儿反问道:“你近日可察觉爹爹姨娘行事颇有些忧虑重重前儿我去姨娘屋里昏定,原想藏在纱橱后头吓她一吓,不曾想听见她和爹爹说话。说甚么‘如今甫臣圈禁在行宫,里头豢养着数十位武林高手, 外头还有金吾卫层层把持, 别说出来, 就是递个消息也难。’——你听听这话, 难道说的不是霍叔叔甫臣就是他的表字!”

    晴秋忙道:“姑娘可听得真或者老爷姨奶奶说的是别的话, 到底圈禁帅司是朝中大事, 如何教您在内宅闺房里听见”

    “我也是这样想着,兴许是我听岔了, 可巧我进去后, 正赶上姨娘更衣,蕊屏拿她的衣裳出来, 袖里掉出一封信,丫鬟们都不识字, 不打紧,我却见着了,你道是谁的来信”

    莫非是那日吃喜蛋时见到的那封信晴秋心里已经知道是谁, 却未言明, 果然听容姐儿道:“是红玉姨姨。”

    张红玉晴秋笑道:“红玉姐姐一年也有三两封来信,这又不是什么罕事。”

    容姐儿却摇首道:“若只是寻常书信, 倒不叫我生疑,我匆匆读来, 那信上只录着一首诗, 很是耐人寻味。”

    晴秋便忙问是什么诗,容姐儿想了想说道:“诗也是极平常的, 你且听听:‘二十年来逐戍北,一夕惊醒大梦空。何处不能效圣主,御京宫里拭金瓯。’你寻思寻思,这哪里会是一介升斗小民的手笔”

    晴秋听罢,沉吟半晌,这诗果然不算多惊才绝艳,只是口吻也忒大了些,确乎不像张红玉所作。

    容姐儿从旁喃喃道:“效圣主,拭金瓯,我国家犹若金瓯……能用得起这典故的应该就是霍叔叔了,红玉姨姨应该是借此传消息,这也和爹爹姨娘说过的话对得上。”

    晴秋心里还尚有疑虑,便道:“可是您也说了,帅司圈禁在行宫,有官兵层层把守,连个消息也难递出去,那红玉姐姐是如何得知”

    容姐儿思忖道:“也许,是她也在京师,有路子知道些什么”

    说罢,容姐儿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对了,晴秋姐姐,当初红玉姨姨为什么要走呀她本是从小就跟着我姨娘的,即便到了年纪要放出去,也应该择个好人家,就近在连州出嫁才合乎常理,有我们家帮衬着,不是更好嚒”

    晴秋也摇了摇头,只道:“那年奴婢来燕双飞才刚没一年,脸才刚混熟,姨奶奶有什么话也不跟我说,我不知道究竟呢。”

    容姐儿也轻轻颔首,“那会儿我还小,只记得她忽巴拉就要走,我还哭了许久呢,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想起旧事,主仆二人都有感慨,又想到眼下,也十分唏嘘惊诧。“若这么说,果然是帅司出事了,难道真是朝中有人谋害他,还是皇上……”晴秋喃喃低语,话说一半忙掩住了口,恕罪恕罪。

    容姐儿窝在被窝里,拥着被子,道:“我作不准,别说大人物的事,就是大人的事,爹爹和姨娘也不叫我知道。如今作准的就是外头打仗,要是打输了可怎么办”

    晴秋忙把她连人带被搂在怀里,道:“若真到了那步田地,想来老爷姨奶奶定会有主意的,他们怎么着都会护姑娘的周全,您不必担心。”

    “若是果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不要躲在他们身后,给我一把刀,我也可以杀蛮人!”容姐儿鼓着脸颊说道,“若普天下的人,都不怕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头的人还怎么敢杀上来”

    果然孩子气,晴秋蹙眉摇首,容姐儿问她你不信晴秋道:“这话不好,犯了忌讳,奴婢不说,姑娘也不说。”

    容姐儿努了努嘴。

    晴秋想了想,笑道:“奴婢没您那么大的本事,奴婢只是寻常人,若蛮兵真杀到眼前,奴婢八成会躲起来,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容姐儿张口,还想再说什么。晴秋瞧了一眼篆香,没边没沿已经唠到快三更了,马上服侍容姐儿躺下,道:“连州城外有藩军十万,蛮兵是万万打不进来的,这些话原就不吉利,不可再说了,一语成谶不是玩的。”

    说着,下炕添了一把炉膛,又吹熄蜡烛,才翻身上来。

    ……

    外头冷风呜呜地刮,像鬼在哭。

    晴秋掖了掖门帘,她们这屋里的门帘是羊毛毡做的,十分厚实紧密,哪怕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也不打紧,况且屋里炭火还生得暖融融,炕上也热乎乎。她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十冬腊月数九寒天,她每每被后半夜冰凉的炕冻醒,听着外头冷风呼啸,恐怕茅屋顶被吹开了去,整个人冻死在大野地里。

    索性如今她住在石筑瓦砌的房子里,任外头如何鬼哭狼嚎,她心里是一点儿不怕的,不管外头发生什麽,总也有穆府顶着,她先睡个安生好觉罢。

    ……

    晴秋躺下,容姐儿还在被窝里左右辗转。

    小孩子过了往日睡觉的时辰,就再难入眠,哪怕没点蜡烛,晴秋也能感知容姐儿眨巴眨巴的眼睛。便伸出胳膊拍了拍她肩膀,轻轻道:“姑娘,睡罢。”

    容姐儿猴在晴秋半只臂膀上,道:“晴秋姐姐,你想我哥哥嚒”

    这个“想”算怎么回事

    晴秋心里忖了忖,回道:“奴婢倒是很担心他,如今南方也入冬了罢,也不知道他走到哪儿了现在是怎样几时回来”又笑道:“姑娘是想鸿哥儿了”

    “是想他了,一家子谁不想他爹爹姨娘嘴上不说,心里都无不迫切希望他早点儿归家,我也想他快点回来。”容姐儿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今天逛他的新院子,哪里都好,只是没有主人,也没个名字。你瞧我清大哥哥嫂嫂的院子,起那么好听的名字,‘春醒画堂’,将来我哥的一定要不输他的才行。”

    又说孩子气的话了,晴秋无声笑笑,拍了拍容姐儿肩膀,容姐儿也挨过来,似是呜咽一声,低声道:“快回来罢,我怕他迟一点儿,遇上蛮兵可怎么是好……”

    晴秋忙翻身搂住容姐儿,安慰道:“鸿哥儿洪福齐天,绝不会的,况且他一惯鬼灵精,就是遇着了也不防事,定是能遇难逢祥的。姐儿别瞎想,快闭眼,睡罢!”

    容姐儿便偎在她臂弯里,眼皮沉沉,兀地睡去。

    反倒是晴秋一夜未免,直挺挺胡思乱想到天明。

    ……

    是日,腊月十一,回望与太平两山峡谷之间,大靖连州府兵马都钤辖彭烨率领的两万军屯驻兵与塌它前头部队狭路相遇,战事一触即发!

    三日之后,败事传来——

    “报!彭都钤辖误中敌人奸计,率兵进入两山峡谷之间,与蛮寇彻夜鏖战三日!我藩军将士被前后两路夹击,惜败!”

    行辕大帐内,霎时鸦雀无声,满座议事的武官将军们纷纷起身,只见那来报斥候浑身浴血,红着双眼又大声道:

    “彭将军着属下在诸将军座前剖白遗言:蛮寇狡诈多端,佯装吃酒啖肉军纪散漫,我便命出兵进入峡谷,欲将其包圆俘虏,才中其埋伏奸计。是夜,蛮寇包裹马蹄,勒好嚼口,从桦树林中穿山而过,如影随形来到我军后方,才成两面夹击之势。此战之失皆在我,鲁莽行事,枉顾军令,上愧帅司栽培,下无颜面见士家妻儿,诸君当以我为戒!”

    “彭烨!”众将闻言,纷纷扼腕叹息道。

    “彭将军业已捐躯报国,”来报斥候抽出腰下佩刀,横与颈上,黯然道:“我军屯官兵与蛮寇浴血鏖战三日,杀敌五千余人,我军无一人投降,全部战死!全部战死——”

    “小军士!”

    满帐都是战场上行兵打仗的将军,又有哪个没见识,哪个不是眼疾手快的,早有迅捷如风的赶在他自戕之前便赶将上来,将他胳膊一拉一扭便卸了下去,救起他来。

    长刀因主人脱力而铮一声掉在地上,同时落地的还有斥候的滚滚热泪,他脸上血污被擦去,才发觉这是一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录参孟仲轩立刻吩咐道:“带他下去,送到检校病儿官处,好生吃喝歇息。这个仇,咱们来报!”

    “让我去,孟录参,魏将军,让我去罢,给我五千轻骑就行!”孟青上前道。

    其他武官亦纷纷请战。

    “既已失了先手,下一步就更要谨防操之过急,人家打的就是我们的这个‘急’!”魏将军大摇其头,照顾下属武官们往沙盘图上来看,细细商议。

    ……

    前方藩军战败的消息亦不胫而走,不消一日便传遍全城。而此时的连州城,全然不是头两天刚知道边线打仗时的那般光景,不仅那些高官富贾,就连平头小民都想着卷包袱跑路避难。

    一时之间,各门各户纷纷清算家资,兑现财产,外州有亲戚的更是早早往他处去了,于是城内资车买马者众,那些假赁鞍马的行当竟一夜暴富起来,传为奇谈。

    而这其中,自然就有新开了两家假赁鞍马行的穆家三少爷,穆敏澍,澍哥儿。

    ……

    且说澍哥儿从大门里进来,一路哼着小曲儿,一路掂着手里两个大金元宝,咿咿呀呀往梅氏院里走去。正遇上他三叔从燕双飞出来,少不得手掌攥起藏在背后,立在边上,恭恭敬敬请了个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60章 兵戈起(下)

    “三叔, 这么晚了往哪儿去”

    “去粮市看看,你刚从柜上回来”

    澍哥儿腼腆笑了笑,应了个是。他如今也有十九岁了,因为守孝也没议亲, 如今自己管着几间铺子, 倒是有模有样, 见着老爹尚且没个正型, 见着他们家这位远近闻名的穆三爷倒很有规矩。

    穆三爷打量澍哥儿一眼, 见他面带喜色, 知道是他近日发了财的缘故,便笑道:“如今外头兵荒马乱, 你要出门也带两个随从, 别学你二哥,冒冒失失的, 回头你母亲为你着急。”

    “三叔教诲,侄儿领受。不知鸿哥儿什么时候到家, 这都打仗了,别路上遇到兵匪……”他见三叔脸上暗了暗,忙不迭在心里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叫你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穆三爷摇头道:“前儿还有他飞鸽传信回来, 说听见连州城闹灾又打仗,正火急火燎往家里赶呢。欸, 这个小兔崽子!”

    澍哥儿低着头,人家自己爹骂自己儿子, 他是不凑趣的, 忽儿想起来什么,赶上来道:“三叔且慢, 这两日我听见有人闲话,说粮食把头刘丰年正要找茬纠您的错处,要往上头告您。如今帅司不在家,说什么话的都有,还有人说他被皇帝下进大狱里,再也不能回连州了——您的这位老靠山不在,您届时该当如何”

    穆三爷听见这话,面不改色,只是挥挥袖子道:“不管他,叫他告去,我行事自有天理公道可循,哪怕他告到御前,我也有话对的。”

    “果然是我三叔!”澍哥儿便笑了笑,又道:“您是长辈,侄儿有一句僭越不孝的话,藏在肺腑多日,实在按捺不住要宣之于口,还请叔叔多担待。”

    “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一家子,不论这些。”穆三爷道。

    “那侄儿就直说了。那年我父亲糊涂犯了事,是您不计前嫌,上下疏通才救他早早出了牢坑,这于我们二房便是再造之恩,父母常教我感怀,侄儿一日不敢忘。

    所以这两年父亲跟着您,做您的马前卒,甘心供您驱使,我们自然也没二话。您胸有抱负,是清风霁月一样的人,是以整个穆家都为您马首是瞻。更不消说,我们手上这些钱财,也不过都是您漏下来的,我们原该感恩,任凭您予取予求才是。

    只是说句更不孝的话,我爹他那个人,头脑不精明,见识又短钱,贪财又好色,实在不是成事之人。您的那份大业,办好了您是当世陶朱公,若办砸了,连州城里也多的是能保您无虞的人,可我爹爹呢若事败,他是头一个为您填坑的,而他若出事,我母亲是头一个受不住的。所以往后您有什么事,别支使我爹爹,若觉得侄儿还是个可用的,便吩咐侄儿去做。”

    穆敏澍顿了顿,又道:“侄儿话尽于此,还望三叔别怪罪。”

    这一通不卑不亢不阴不阳的长篇大论听完,穆三爷面不改色,仍旧笑意吟吟,到底不辜负“清风霁月”这四个字,开口道:“好,你的话三叔都听着了。澍哥儿是真长大了,懂事许多。”

    穆敏澍闻言,倒好像一拳捶到棉花上,颇有些气馁,只好又赔笑两声,叔侄二人便就此作别。

    ……

    且说穆三爷坐上马车一径出了胡同口,遇见正回家来的二哥穆道勤。

    穆道勤一跃上了马车,先啧啧两声,道:“老杜说你就回家里一趟,顷刻出来,这是又耽搁了你那房里倒有人牵扯着你!”

    “非也。”穆道勋笑笑,道:“是碰见澍哥儿了,和他说了一会话。”

    穆二爷嗤笑一声,“那小子近日挣了几个臭钱,见着我也不正经见礼请安,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同你有甚许多话说!”

    穆三爷定定看了他二哥两眼,忽儿笑道:“他同我说的话多着呢,他说,他老子爹是二房顶梁柱,爹若倒了,他们娘两个都无所依靠,不知如何了,所以叫我别把他充马前卒驱使。”

    “这小子,放的什么狗屁简直不通!”穆二爷听了,笑骂两句,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反而有些许得意。

    末了,他才正色道:“老三,咱们林场那批军械已经做好了,徐通判那狗贼,大约是想着帅司不在家,跟我打花花哨,言下之意是想着不按事先约定的完工就给工钱,反倒说等打胜了仗,朝廷奖赏下来一齐儿再给。我说句难听的,谁知道他这仗是打赢还是打输呢索性我也同他打哈哈,没点头也没摇头,可我后怕,他要是使强力扣下这些大家伙,可怎么整那我不是蚀了老本了!”

    当初霍存山同穆家林场签订合同买了一批军械,都是些用硬木的飞钩、擂木、塞门栓等大家伙,还有拒马枪、铁蒺藜等小件军械,连工带利算起来总有二十万贯钱。

    事先霍存山已经付给穆道勋二成算定钱,约定好完工校验后再给五成,剩下三成才是战后另付,而穆家也心知肚明,若是战败,事后这三成怕是再难追缴了。

    可徐通判的意思是连完工后的那五成大头的钱都要战后再给,这个买卖穆家若是应下,那亏可就吃大了。

    穆三爷闻言,冷嗤一声,道:“他若无信,休怪咱们无义,那这批军械你就盖上油布,往雪地里一扎,再备上两桶油,若有人敢抢,你泼油点火也就是了,就说天干物燥,失火难防。”

    乍闻此言,就连一惯混不吝的穆二爷都嘬了嘬牙花,一连声叹道:“真该叫我那儿子亲眼瞧瞧他三叔的声口,十冬腊月你说天干物燥,行,你要狠得下心,我就这么办!”

    穆三爷又指点他道:“这是明面上的,谈生意嚒,尤其是和徐大人这样的人谈,且得拉扯。这样,背地里你捡些些鬼箭弓弩,飞钩擂木,拉着往行辕大帐里一送,就说是葵乞林场送来的,那些武将都知道好坏。徐大人不上前线,不带兵,他自是不理会军营里有多急缺这些玩意儿,所以就让该催的人催他付钱去!”

    “好!”

    两兄弟如此相议,马车徐徐往州府衙门走去。穆三爷掀起车帘一角,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流民比往日少了许多。

    穆二爷也探头看了一眼,见状了然道:“藩军在连州城外新开挖一处营垒,这些流民都被那徐通判征调去当役夫,挖壕堑,设壁垒,埋伏铁蒺藜去了,管饭又有钱拿,抢着去的流民跑得比兔子还快!”

    穆三爷沉吟片刻,道:“绕过去看一眼,若是真管饭给钱,我们就再让徐大人一分利,也使得。”

    ……

    连州藩军与塌它骑兵第一次交手失利的事很快便传遍朝野,远在御京的崇元皇帝得知消息后立即召集宰相、枢密使和兵部高官开御前会议,直议了两天,方八百里加急颁布圣旨:

    着右散骑常侍阮平潮调任知连州军州事,协理连州军政民务!原连州府藩军各总管、钤辖、兵马都监等职司不变,严令务必克敌制胜,摧坚获丑!

    消息传出,四野震动,尤其连州藩军都炸了营一般:

    “不从枢府中调个懂军政的人来,反倒调来个书呆子!那阮平潮你知是谁”

    “俺只晓得带兵打仗,知他是谁”

    “一个谏臣墨客,当年平洲兵乱,皇帝亲率三师出征,阮平潮当年还是个给事中,只因文书拟得好,便被重用,随侍帝侧,这两年一路高升,门下改中书,擎等着继续高升尚书右仆射做宰执了!”

    “嚯,还是个御前红人呐!”

    “说来,咱们霍帅司怎么还没个动静,莫非真如坊间传闻所说——”

    “直娘贼,也休叫我出战,只给我五百个兵,我必进京带回帅司!”

    “老哥哥,这话可说不得呐!”

    ……

    战乱时节,诸多杂事不表,只说腊月十六这日,塌它铁骑一路从回望山峡谷长驱南下,在离连州城三百里的地方撞上埋伏驻守的军屯士兵,直打得个天昏地暗!

    那带兵的蛮寇贼首是草原大王子帐下骁将巴金格尔,天生红发,成年后又蓄得一脸红髯,体格蛮壮如牛,一把□□使得出神入化,一刀砍下去,人马俱裂;

    而且他不仅天生神勇,还颇仰慕中原文化,熟读兵书,屡有奇智,是边境线上人尽皆知的强悍对手,还有个诨号叫“夜叉鬼大红胡子”!

    不过,就算这样一号人物,孟青也曾捋过他的虎须。

    那还是崇元十六年,当时古雅闹灾,巴金格尔屡次带兵来犯,抢走农户家里的牛羊和粮食。在扈州连州界时,被当时还只是一名靖麾校尉的孟青抓住时机,带了二百个游击杀进他的营寨,放火点了他的马厩,又揣走十来只小马驹。

    如今七年过去,这些小马驹已经长成高大劲马,就在藩军军营里效力。

    ……

    却说今日乍然相逢,孟青便以此事问候了一番巴金格尔,只把这位草原猛将气得犹如癞蛤蟆上蒸笼——气鼓气涨的一般,刹那间将理智丢在脑后,只提着马刀来战。

    孟青与他手下走了十来个回合,倏忽后退,飞奔至一片开阔地。巴金格尔不察,也跟来至此,忽见地上砂砾与残雪与别处不同,心里一惊,拨马已来不及,马儿乱踢四蹄,呦呦长嘶,原是误踩地上一溜儿铁蒺藜!

    巴金格尔立即滚下马来,他身穿铁胄和铁丝漆皮甲,到也不惧怕这些小玩意,只是马儿失蹄,而中原靖朝人又多狡诈可恶,常在此物上抹毒,心思电转,挥刀砍向坐骑,纵叫它身死也不叫它受俘。

    埋伏在此的藩军将士一呼啦围将上来,却也不是巴金格尔的对手,而很快前方尘烟弥漫,塌它骑兵已经腾腾追随而来,孟青挥挥手中长枪,穿成串的铁蒺藜很快被撤走,两方便在此展开激战。

    ……

    是夜,距离连州城三百里的荒原上,尸横遍野,两方阵亡军士的血染红了地上皑皑白雪。

    巴金格尔率领两千残部向东而去,孟青也鸣金收兵,他在夜色中看了看前路,那是连州城的方向。

    *

    崇元廿三年腊月十七,修整一夜的巴金格尔率两千余残部,在清晨时分向连州城发起进攻。

    也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早早在此埋伏设堑的连州藩军主力军,也遥遥窥见了,哪怕战事在即,也未曾关闭的连州城大门。

    何其自大,何其狂妄……

    塌它蛮兵的进攻在两个时辰后偃旗息鼓。巴金格尔被伏杀,他的部下也都战至力竭而死,以魏杜康为首的几个将军一商议,只收敛了巴金格尔的尸身,其余人等都一把火烧埋安葬。

    尽管后世的史书上对这场取得恢弘胜利的战争所着笔墨并不多,因为它很快便给帝国带来一段无法抹去的噩梦,但在当时,面对几乎是屠杀的战场和称得上大获全胜的结局,连州城百姓无不是欢呼雀跃,拍手称庆。

    只是,藩军里至今还有一些将士百思不得其解,草原上难得智勇双全的大红胡子,为什么会拼着残部也要攻城呢

    连州城,石头筑成的连州城,是多么的坚不可摧!

    有人在那场烧埋尸体的滔天大火里,看见青白色的天空上飞起一群鸽子,有人说那是一群青鸡,又有人说,那只是火势太大,冒出的星苗而已……诸如此流言,传入坊间,越发离奇,所以不可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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