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顺水舟
晴秋听见有人喊她, 回头,一见是气喘吁吁的王三娘,心知她必定有话说,忙站住了脚。红昭见状, 自发站远了些, 并不想同王三娘这等婆子掺和。
“三娘还有事儿若没有, 我就不多说了, 以后容姐儿劳您费心。”晴秋温声道。
“说什么费不费心, 都是我该做的, 今儿这茬事原也是我有错在先。”王三娘打起千百样的温柔款语,又笑道:“等会子姑娘在姨奶奶跟前回事的时候, 承望姑娘还替我美言几句, 看在小时候锁儿的份上。”
一听到锁儿,晴秋也有了笑摸样, 问道:“刚刚着急了些,也忘记问您了, 她现如今怎么样”
“一切都好,她在乡下有一片田,跟她夫君两个养牛种菜, 一年也有百八十贯钱的营收。等再过几年我出去, 可要指望她了呢!”
“她是个有福的,又素来孝顺, 您晚年定是不错的。”
“若论福气,她可不及您, 您跟着咱们姨奶奶, 也出落得像个小姐儿一般了。”
“快别这样说,”晴秋闻言, 忙正色道:“什么‘像个小姐’,一样都是为奴做婢,谁又比谁高一等呢这些原是阿谀奉承的话,倘若信了,才是害己,所以我从不听,又或叫有心人听了去,也平添是非。”
王三娘眼里敬服之意愈重,一叠声道是,晴秋未免耽搁,索性给她吃了颗定心丸,笑道:“刚刚闹这一回,怕是这会子早已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不过您也别太自责,事情总也有个分明,我们都知道的,若问起来,我也照实回就是了。”
王三娘点点头,既然有这句话,她就不怕了,这事儿原本就是那冯妈作死,她最多担个糊涂管事的责,可没参与指使。
晴秋道:“若没别的,我这边回去了,容姐儿跟前只有个小丫头,也不好。”
王三娘忙道:“很是,姑娘快些回去罢,迟了姨奶奶怕是也要找人。”
晴秋点点头,撵上红昭,往燕双飞去了。
……
“那婆子跟你叽咕什么”
“叙旧罢了,倒没明说,她那意思是叫我跟姨奶奶提这事儿的时候撇开她。”
红昭冷笑:“厨房那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架秧起火的势利眼,她能做上管事的,怎么可能对冯妈束手无策,你也太天真了些。”
“也罢了,如今多事之秋,能少一件就少一件罢……”
*
且说晴秋回房,歇下不过盏茶功夫,厨房王三娘就打发人特特捧着一个食盒过来,说是容姐儿新做的饭菜。银蟾提进来,道:“总归是看见好的了,这才像话。”
晴秋走了出来,拿过食盒,打开一看,里头上下三层,依次是一碟芙蓉菜心,一碗清蒸鱼腹,还有一盏撇了油花的姜蓉鸡蛋羹。
给的饭也是极好克化的稻枣粥。
晴秋看过了食盒,这才无话,洗干净手伺候容姐儿用饭。
容姐儿褪了外衣正在踏上玩一个布偶,见了她进来,嗅嗅鼻子,闻到了香气,嘟着嘴道:“今儿饭怎么这么晚,我都饿了。”
晴秋笑道:“都是奴婢不好,往后都不晚了。换一件衣服罢,奴婢伺候您用饭。”
说罢,张开双臂,等着容姐儿过来抱她。
容姐儿却一动不动的盘腿坐在那儿,道:“晴秋姐姐,我央求你一声,我能就坐在床上吃么我前儿去祖母屋里看见莹姐姐,她就在踏上吃的,摆着一个小杌子,吃的可好了。”
她口中莹姐姐正是老太太的三外孙女,同容姐儿差不离岁数,常来府上作客玩耍。
容姐儿一板一眼说完,端的十分有主子气概,只可惜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奶味儿,叫人看了只想捏一捏。
晴秋索性一把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笑道:“那可不行,我悄悄跟姐儿说一句,那不合规矩,咱们不学她。女教习教您念书的时候我也听了一耳朵,您那读的那什么子说过,席不正,不食,可有这话不是”
容姐儿立刻道:“是肉不方不食,席不正不坐!晴秋,你好笨啊!”
晴秋当下笑道:“我哪儿有您聪慧呀,所以咱们规规矩矩地用饭罢。”
容姐儿欢欣鼓舞地点点头,轻快地从她身上下来,晴秋也利索地给她换了一身衣裳,抱着她来到饭桌前坐好。
……
等到容姐儿用过饭,晴秋又哄她歇午觉,好不容易等睡熟了,才撂开手往张姨娘处来。
张姨娘这阵子帮着穆三爷看外头的账,每日忙得头晕眼花,这会儿也是才得空歇一歇,见她来了,笑道:“我们的将军来了!”
晴秋做了个苦脸,嗔道:“姨奶奶何必打趣我,我自认逾钜,罚便是。”
张姨娘虚空点着她,笑道:“你们瞧瞧她,我正要说两句好话夸她呢,她反倒上脸了,打量着我离不开你是不是”
众人纷纷笑了,绿袖赶上来,拉着晴秋的手,笑道:“我都听我姐姐说了,你在厨房好威风不是就该是这样,再不殺殺他们的势,都踩到我们头上来了!”
底下仍有小丫头道:“只是不知道这事儿大少奶奶知不知道,那婆子本是她的奶母,难不成是她”
“那这算什么,我们姨奶奶这还没撂开手呢,就这么着急毛慌的赶着作死……”
张姨娘止住了丫鬟们的话头,摇头道:“快打住,她是个聪明人,就算真要给我吃歹果,也犯不着这么明刀明枪的,这事儿该是与她无关。”
她慢慢打了个合掌,忖度道:“不过今儿闹开也好,我正想着单咱们三房另设一个小厨房,正愁没筏子做引。如今不说太太成日家的吃斋,就是我们娘两个儿也都是药罐子,今儿亏的还只是给弄些污糟菜吃吃,若赶明下起黑手来,叫我们如何是好呢所以顺水推舟,让厨房将我们的例蠲了,在咱们西厢房耳房单设一个小厨房,也便宜,而且不用他们厨房上的人。”
绿袖红昭一听,的确有道理,都道:“这样最好不过,横竖大家都是有份例的,不过是这一处减了,那一处添了,想必旁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唯有晴秋细细一想,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她便咽下去没说。
张姨娘挥挥手,笑道:“我乏了,晴秋过来给我捏捏,顺道说说,这两日姐儿怎么样”
晴秋知道张姨娘这是有意撇开众人,单独找她,如何没个眼色,忙笑道:“不妨姨奶奶去榻上歪着,我为您松松肩膀,姐儿今天写了五十张大字呢,回头我拿了给您瞧。”
“她那一笔字,这一个月都甭拿给我,没个长进。”一说起女儿,张姨娘脸上笑容宽泛了些。
……
且说身后红昭屏退了众人,给她们主仆留下说话的地方,又特地把纱帐放下来,好让晌午老爷儿没那么晒人。
绿袖仍站在落地罩旁,脸板着,似乎生了大气。
红昭暗自叹一口气,把她往外间拉去,小声劝道:“何必跟她争个高下你素来聪明,怎么一遇见这事儿就想不开了。主子给咱们脸面,咱们合该顺着台阶往下走才是。况且也就是明年咱们也就出去了,瞧她那架势,姨奶奶自然是要长久留的,你还横生这股气做什么”
绿袖沉声道:“我只恨自己不会做小伏低,低到骨子里。”
红昭嗤笑,横了她这个妹妹一眼,道:“谁叫你心气高呢,也罢了,姨奶奶教导咱们几个,还不能有个远近亲疏这种人情上的事儿,哪里有什么先来后到之分我看你就是醋性大的很。”
绿袖听了那远近亲疏四字,面上不显,心里到底一酸。她自小自持最受张姨娘喜爱,迎来送往皆带在身边,自以为是最亲近的了,出头拔尖这么些年,谁想让晴秋抢了风头。
来燕双飞不过三两年,早先还是个洗衣裳的小丫头,如今一跃成为主子跟前的红人,今天这一出,只怕在那位的心里更是越过天去了。
绿袖因讥哂道:“我瞧着姐姐这阵子倒是跟她走得极近,也是了,她是两个屋子里的红人,奶奶喜欢,容姐儿也爱,往后说不得她就是下一个张红玉呢!”
张红玉和姨奶奶那是什么交情,在府里又是什么待遇,红昭心里激灵一下,却是冷哼一声:“我看你是气糊涂了,随你怎么想罢,我乏了歇着去,奶奶出门叫我。”
言罢也不等绿袖,径自拂袖而去。
*
且说这厢晴秋服侍着张姨娘在贵妃榻上躺好,自己跪在蒲团上给她松肩捏背,说起了容姐儿一天的所有事故,也把她要在榻上用饭的事情说了。
张姨娘闻言笑笑,闲闲地道:“就该严管着她些,不要让她两句好话哄住了你,依了她的性子,开了一次戒,往后就管不住了。”
“奴婢心里有数,不敢不依着您的规矩办。只是奴婢心里有一句话,姐儿今年才几岁,您这管教得也忒严苛了些,我瞧着即便是别院的太太和姑太太们,也不这样规矩甚严的。”
晴秋一面说,一面手上使劲儿,张书染松泛着身体,越发觉得受用不尽。她看了看眼前跪着的小丫头,如今不过十五岁,依旧一副单薄身板,脱去了旧年时候的孩子气,眉目间已经初见少女的风情。只是大约每日操心甚多,口吻甚是老气,颇有叫人狠瞧上一眼的魅力。
张姨娘不自觉笑了,叹道:“你自小吃过百样苦,又是个好性儿的,闻言知意,再不错的,所以现在出落得大方得体,这就是一个姑娘的好处了。若搁在容姐儿身上,她自小娇贵,从小儿两三个丫鬟奶妈子跟着,要天上的月亮也架梯子摘去,等养大了,难免心骄气傲,以后吃亏。所以要让她识大体,懂规矩,一言一行皆有克制,我不求她别的,只求她往后无论有什么大事小情的,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叫人白白欺负了去。”
晴秋听得仔细,心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姨奶奶这一番苦心,真是令人敬服。”
张姨娘摇摇头失笑,“只可惜呀,那个小祖宗她不懂,见天儿跟我吵吵,什么读书头疼,写字好累,背书嗓子都哑了,气得我想捶她。”
晴秋啼笑皆非,忙道:“可别,姐儿今年才多大正是玩闹的年纪,往后两年就知道体贴您了。”
“体不体贴的,也倒罢了,我能给她的不多,往后都靠她自己搏去。只是也多亏了你贴心知意,有你服侍她,我放心。”
“姨奶奶这话说的,教我受用不起。原本就是我的本分。”
“话虽然都这么说,但真能做到的有几个我这一辈子,前二十年给人做奴才,后二十年自己当主子,有什么没见过的奴大主弱,强压主子一个头的也不是没有。”
晴秋自小一来就是在穆府,倒没见过这样的恶奴,讶异道:“还有这样的人家”
张姨娘笑道:“咱们府上拢共才几个人又是这么上上下下眼巴巴都盯着,谁敢生这个心思。那等大族之家,几代的主子都是只知道享福的,一应都撂开手,管事儿的是奴才窝里生出的奴才,所以什么样的没有便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如果不严加约束,也有那等奴才打着主子的名号作威作福,事发了推到主子身上的,掉价得很。”
仔细想想,可不就说的是冯妈
张姨娘知道她悟性好,必定明白了,因笑道:“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怕这个恭维你两句,那个捧着你登高,你自己年纪又小走窄了,长此以往吃了亏。”
“姨奶奶教诲,晴秋明白,感恩不尽。”
“我教导你们,也是我应该的,这府里让人烦闷,也就你们这些个姑娘让我看着心里头敞亮些。”
“我们是奶奶帐前的行走,奶奶怎么教,我们怎么学就是了。”
“嗯……”张姨娘说着说着,半阖眼睛。
晴秋偷眼看张姨娘,知她没睡,才小心翼翼把自己先刚的顾虑说了出来:“姨奶奶要单做小厨房,旁人不知道怎么想,二太太那边准没好话。”
张姨娘睁开眼睛,笑道:“好丫头,真没白疼你,这么些人,只有你跟我说这个。我何尝不知道这事儿一说开有人就眼红,可也没法子,你三爷至今不想分家,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牵扯太多,就这么着过罢,不管谁当家,我不信她还能磋磨得着我来。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像我说的,这回得亏只是不尽心弄饭,倘或有人生出别的心思,在容姐儿食盒里下黑手脚,叫我怎么安睡所以别说二太太,就是老太太我也顾不得了!这么多年,我恪守本分,说拿就要拿了我,我还装什么贤良名儿”
晴秋频频颔首,心里只为她抱屈不伏,道:“奶奶既有这样的预备,那旁的奴婢也不多说了,横竖现在是您当家,老太太就是再有动作,不说别的,也得看在三爷面上消消停停的。”
张姨娘哼了一声,摆摆手道:“终归是我们中馈上的事,与爷们有什么干系你只管听着外头的风声,有什么都说与我听就是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冯妈自厨房一事败露,唯恐自家小姐发落她,忙脚不沾地地赶会春醒画堂,却听闻小姐李氏刚知道了此事,正在气头上,赌气不见,只让紫燕打发自己出去。
……
“这样的奶妈子我也要不起了!横竖我也不吃奶,这么些年我也够孝敬她,倒不如撵出去干净!”李氏忿忿道。
“奶奶跟她置气做什么”紫燕一面安抚,一面道:“撵也不是现在撵,刚作下事端就急急惶惶地撵人,倒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似的。这事儿原本您就不知道,何必沾腥呢。”
李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把我气糊涂了,叫她进来!”
第42章 哭做戏
紫燕忙把冯妈让进屋。
冯妈脸上堆着笑蹭进来, 小心翼翼道:“好小姐,好少奶奶,老奴给您道福请安来了。”
李氏秀目圆睁,冷声道:“您老人家快歇歇手, 道什么福请什么安不咒我死就算阿弥陀佛了!”
冯妈一副柔弱身子抖了三抖, 擦着汗道:“额……您知道我的事儿啦”
李氏冷笑, 道:“您什么事儿啊, 我可不知。我一天到晚倒不用忙别的, 光打听你们的事儿去了!”
听着这一通明里暗里排揎自己的话, 冯妈脸上讪讪的,低着头不敢应声。
李氏越发看得心头火气, 随手拿起几案上的茶杯狠掼在地上, 指着她鼻子骂道:“你是又去赌了还是又去喝了你可有想过我的难处!你是我带进来的,不说为我好, 为我奔走,还做出那等下烂的事儿, 你倘或短了银子,跟我拿就是了,现如今不比家里, 你知不知道”
“我的好奶奶, 好姑娘,可别动气!都是我不好, 带累了你……”冯妈面带泪花,哭诉道:“往后再也不了……”
李氏却仍是没有说够, 这阵子她天天点灯熬油学管家, 日日带着笑脸往一个姨娘跟前寒暄凑趣,心里多少苦楚委屈也都要发泄似的, 连连说道:
“你可知道,我好不容易陪着小心、堆着笑脸,从张姨娘手里接过那么一丁点儿管家权,我还以为往后的日子美着呢,洋洋自得呢,外头丫鬟婆子就跑来跟我说,大少奶奶,您去看看冯妈妈罢,听说她克扣了容姐儿的饭菜,叫人拿住了!我一听,跟天上掉下的雷劈在头顶上似的!她们姐儿一天才几个钱的份例,值得你去克扣你若真是作死,你也换个人呐!”
那冯妈还颇有些不忿,嗫喏着反驳道:“我哪里有克扣她您问问王三娘,我给她顿顿饭也都是有鱼有肉的,况且一个姨娘生的姐儿罢了,又不是嫡出的……”
“您老醒醒神,人家只是不想给你扣这个帽子罢了!您老也睁睁眼,看看这府里什么境况不说姨娘现在仍然管着家,就是三房老爷,手抓把掐的可都是咱们一府的经济,一家子吃喝穿戴都是人家挣来的!你还说她是姨娘,你没见三老爷对她一个姨娘什么态度三太太、老太太对她又是个什么样我见了她,尚且要矮着三分,更遑论你!偏你是个不通窍的,上赶子触她的霉头!”
李氏骂狠了,声音都嘶哑了些。紫燕忙安抚道:“少奶奶快别气,喝杯茶压压惊。”
说罢,倒了半盏茶递到李氏手中。
李氏手里端着茶杯,哪有心思品茗,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握着,几乎握碎了。
她看着地上的冯妈妈,丧气又觉得没脸面。她自小是冯妈奶大的,两人感情很亲厚,照他们那样的诗书之家,处处都有着死板规矩,唯有这个奶母还算是个妙趣之人,既会哄孩子,又会打扮,虽然她母亲当时多有不喜,但耐不住自己央求,不吃奶后也留下她来,只在府里将养。
要说冯妈这人也没别的大毛病,就是人混了些,偷奸耍滑都沾了点。当初她嫁过来,原本定的是一个陪嫁丫鬟,可是她嫌弃那丫鬟毛孩子一个,太小,料不能帮她主事,所以央了母亲求了冯妈跟过来。
如此想着,李氏哭了半晌,揩干净脸,平静了会儿,道:“明儿我叫人给妈妈收拾包袱,家去罢。”
冯妈一听,噗通一声磕在地上,告饶道:“小姐,小姐这可是不得啊!我若走了,您就自己一个人可怎么着”
李氏闻言,冷哼了哼,指着紫燕,道:“谁说我是一个人了,她不是人老太太、太太们不是人”
冯妈眼珠转了转,忽的明白了,笑道:“小姐大了,不要老奴了是么”
“是要不起!”李氏扭过头,道:“你但凡心里有我,就行事尊重些,别带累了我!”
“是呢,老奴带累了小姐。”
冯妈也算看出来,李氏这回是诚心要发作她,她服侍她从小到大,深知李氏耳根子软最受不得激将,冷笑道:“小姐自然是知道了晌午的事儿,那想必也知道晴秋红昭那两个蹄子是怎么排揎训斥我的,若是张姨娘还罢了,偏她们俩也是丫鬟,说破了天,与我同样是奴才,且我还是您的奶妈子呢。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纵有不是,拿住了要杀要剐便罢,何必当众喧嚷出来,反闹得您没脸。”
李氏紧抿着唇不说话,手指甲攥得紧紧的。
紫燕从旁也劝道:“冯妈这话不无道理,咱们倒不如从长计议,还是像我才刚说的,要撵人也不是现在,倒显得咱们心虚了。”
半晌,李氏思忖好了,开口对冯妈道:“那回家就不必,不过你这几日可要安生些,明儿也不必往厨房去了,直接在我屋里做事。我这里正好短个针线上的,妈妈你就接管罢。”
冯妈自从做了小姐的奶妈,这么多年还没拿过几回针线呢,不过她也知道这是李氏能给她最大的通融,只要不撵她出去,她是都愿意的。何况李氏耳根子软,事情过了再说几句好话,不至于一直那么熬着她。因此便一叠声同意了。
……
等冯妈出去,李氏仍坐在屋里生闷气。
紫燕无法,百般好话宽慰她也不见效果,仍然不理人。
“少奶奶,我说一句话,您听听有理没理。”
李氏忙拉过紫燕的手,笑道:“我一来就是你服侍,比别人强十倍,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那我可说啦,奶奶您这么自己在屋里生闷气也没人看见,我知道您委屈,可那等不知道的,或者心有嫌隙的,还不定怎么想呢。所以您不妨去老太太那里哭上一哭。”
“哭,管用么”
“您忘了,我是打哪儿来的”
李氏恍然大悟,紫燕是老太太屋里的。忙拉着她上榻,道:“你快说,别卖关子,我该怎么哭”
紫燕笑道:“还能怎么哭,越软弱越好。您是新媳妇,只推说不知道罢了,三分委屈也要哭出十分的响来。咱们老太太人刚强,反倒最耐不得旁人跟她示弱。您瞧着张姨娘为什么这么受待见,还不是当年没少哭鼻子抹泪,她一哭,老太太恨不得端出金山银山来哄她。”
“那……那咱们还坐在这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收拾收拾,去见老太太”
紫燕打量了一番李氏此刻的形容,笑道:“不必收拾,就这么松怠怠红着眼圈儿去。衣裳也不必换了,当您是着急出来的。”
李氏赞叹地看了一眼紫燕,真是一个顶十个的人物,要不怎么说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
主仆二人闲话不说,立即往老后院走去。
……
等李氏忙忙地赶到老太太那,刚进了堂屋,就听里头隐约传出了谈笑声。
紫燕探头瞧了一眼,招徕旧日同僚,笑问道:“谁在屋里”
这人是小枣儿,说道:“还能是谁逗得老太太这么开怀,姨奶奶呗。”
李氏心里一跳,忙道:“多早晚来的”
小枣儿回道:“来了有一阵了,少奶奶略等等,我去通禀一声。”
李氏有些慌,刚要阻止,可那小丫头一转身已经往里头走去了。紫燕忙安慰道:“别怕,有老太太在,她不敢怎么着的。”
李氏破罐子破摔,吐出一口气,“也是,横竖不能生吃了我。”
等小枣儿再出来时,说道:“少奶奶快进来,老太太刚还念叨您呢,赶巧您就来了。”
念叨我什么……李氏忙左思右想,深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
“给老太太道福,给姨娘道福。”
老太太坐在炕上,仍然抽着烟,张姨娘忙从炕沿起身,欠身还礼。老太太见李氏面上不大自然,行动也拘谨,打趣道:“今儿怎么这么怯得慌,还不快上炕来。”
张姨娘从旁笑道:“这阵子少奶奶一直跟着我,受我呼来喝去的,肯定是怕我了,见我在这,觉得拘得慌。别怕,我这就走了。”
说罢,作势拿腿就要走,骇得李氏忙伸手擎住她,颤声儿道:“我来您就走,让不知道的看见,以为咱们不对付呢”
张姨娘闻言,果然不走了,反倒搀着李氏上炕,笑道:“咱们这么好,我看哪个没眼睛的胡吣!”
李氏叫张姨娘扶着上了炕,心里千般话也没法儿和老太太诉了,张了张口,又失落地闭上,反观一屋子丫鬟婆子却被张姨娘几句话逗得都笑起来。
这样嬉嬉闹闹的情景,倒显得她既突兀又扎眼,这就是会说话,会邀宠,李氏瞧着张姨娘行动,心里百转千回。
张姨娘也打量着李氏,她一进门就神思不定,眼圈也红着,对她的来意明白了七八分。因笑道:“我先刚可并没说假话,少奶奶来了,我心里就念佛了,正好有个人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儿,我也抽出空把外头的事料理完。”
老太太指着张姨娘连连摇头,对李氏道:“你听听,他心里巴不得找托词要走呢,还说这些话哄我做什么”
张姨娘忙笑着否认:“哎哟老太太冤枉死我了,我再没这个心的。”
李氏也在一旁笑道:“姨奶奶事忙,这阵子都清减了许多呢。”
张姨娘道:“没大碍,我就这个操劳命了,等你出师,我就撂开手,那时候天天往老太太这屋坐着,只怕老太太还嫌弃我呢。”
老太太嗔笑道:“好贫嘴,还不快忙你的去,等迟了又该说我们误你。”
张姨娘又寒暄了几句,才抽身离去。
……
等到张姨娘一走,小枣儿便领着屋里丫鬟婆子离去,整间屋子只剩下老太太、李氏和她带来的紫燕三个人。
紫燕自然十分有眼色,在众人身后也悄悄退出去,顺手掩上了门,这屋里就剩她们祖孙二人。
老太太看着李氏,慢慢的脸上笑容褪去。
李氏唬的心里一跳,忙从炕上站起身来。
老太太叹了一回气,道:“起来罢,你那个奶妈子,你打算怎么发落”
李氏低声道:“孙媳将她收在房里,专管针线上的事,不叫她去外头做事。”
“不如打发了好。”
“孙媳也曾这样想过,可她到底服侍我一场,她犯下如此大错,也有我的不是在里头,我怎好一味只怪在她身上我如今,是向老太太领罚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脸上两行清泪流下,好不惹人怜惜。
老太太见状,心上一软,她是个粗人,从小羊粪堆里长大的,自然也没什么奶妈子,想来那奶妈子的情分与母亲也差不多,所以,看着李氏就有些心软。
“好孩子,我知道这事儿不怪你,我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老人家。你这阵子忙得不得周转,顾不上底下人,也是有的。”
李氏感动得直掉泪珠儿,忙用手帕捂住眼睛,呜呜哭着道:“老太太……呜呜,深明大义……孙媳心里没有委屈,只有敬服,呜呜呜……”
老太太越发心软,叹道:“好啦,哭什么,你的委屈我看的分明,只是毕竟事关容姐儿,你不知道,那丫头是你三叔的心尖子,比他的鸿哥儿还精贵呢!”
李氏一听,也吓得了不得,这会子也顾不上真哭假哭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这……这……”
老太太看她那副柔弱受惊的样儿,心里越发怜惜,不免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乎是哄着她道:“你也甭怕,总归容姐儿没事嚒。先刚姨娘来,说要单弄个小厨房的,我想着,不如就同意了。”
李氏聪明,一听便知老太太这是在帮衬她,可是单设一个小厨房,这事让各房知道了,必定会生出不少闲话。
李氏抽抽噎噎道:“您何必应了,又是事……”
“不怕有事。你也是个好的,我只盼你日后管家起来,让我省心。”
李氏感激涕零,连连顿首道:“媳妇定不负老太太嘱托。”
“行了,哭了这一会子,你不心疼自己,我都疼得慌了,快擦干净。”
李氏这才破涕为笑,愁眉舒展,复又斜坐回炕沿上。只听老太太问道:“近来跟姨娘学的怎么样”
“姨奶奶诚心教我,只是孙媳愚笨,尚还有的学。”
老太太忽然探过身,拉过她的手,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可看过账本了”
李氏一惊,不知如何回答,一脸讶异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板着脸做生气状,嗔道:“你这丫头,还跟我藏私看了还是没看过”
李氏忙点头,“看过了!姨奶奶特特拿出前几个月的账本给我看。”
“前几个月这个月的有没有”
李氏摇摇头,“一个月才归一次帐,总账在姨奶奶那儿,往来支钱的在曲嬷嬷那儿,内库房的账本在晴秋那里,姨奶奶说,下月廿日归账,叫我跟着过去亲眼看看,学会了往后就都托给我。”
老太太听了轻轻颔首,又问道:“可有什么力不从心的底下人可敬服”
提起了这个,可说到了李氏的心坎上,不自觉又红了眼圈。
老太太一见她这样,忙道:“受委屈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李氏忙摇头:“没有人给我委屈,众人尊敬我尚且不及,如何敢给我委屈受只是也太过尊敬了些,很多事情我都沾不得,倘或长此以往,我做不了几件事,只怕难以服众。”
原来是这个,老太太心下一松,她自然知道家下人们阳奉阴违的本事,想来李氏到底是年轻,经不住事,因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你还年轻呢,又是刚来的主子,他们当然要打量打量,不要觉得丧气就是了。”
穆老太太早些年是个厉害的主儿,草原上英雄儿女不缺,混账流氓更是不少,年轻时候,老太爷还在外头奔波闯天下,家里就她自己主事儿,经常遇上些混不讲理的无赖,要么贪图钱财,要么就来家里抢牛羊马匹,她拎着一把柴刀就敢跟人打架,反而到了暮年,一生经历了大起大落,看破了许多东西,言语间颇像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素净收敛了不少——只可惜穆老太太自打戒了奶就开始吃牛羊肉,彻底的草原妇女,因此断不可能真正吃斋念佛。
话题就从管家看账说开了去,祖孙两个在炕上言笑晏晏。
……
“往后你便安心跟着书染,几个太太是不成了,这家里迟早是你要管的。”
“都是老太太疼我。”李氏眼下早没哭丧模样,已经笑得开怀,斜坐在炕沿上给穆老太太捏肩捶腿,道:“我瞧着姨奶奶也是个利落坦荡的人,她管家又比我强,孙媳哪里能比过她去呢我怕是做不好,反而叫人不服。”
“这有什么”老太太一抬眼,瞪了李氏一下子,嗔道:“咱们家才几口人,你生得晚没见着,当年咱们家盛大的时候,也是乌泱泱三四百口人的,我管着不也没出什么岔子”
李氏顺从地点点头,是没出岔子,就是三个儿子中有一对没教好,毁了大半家业——不过子不言父之过,长子就是她的公公,李氏也不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放下心,眼睛半垂着,悠悠道:“你那姨娘也是可怜人。那还是十九年前,崇元皇帝刚登了基,当年我就在戍北原上遇见了她,就觉得那真是一个绝妙的人,老婆子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女人——草原上养不出那样的人来,老三非要娶进门,我不依,老太爷也是不依的,没根没底的女人,什么来路也不知道,况且他还有一门自小定下的亲事。”
这说的是燕双飞三人当年的旧事——李氏意识到了,立刻屏住呼吸倾听起来,这可是难得的逸闻,生怕落下点什么。
而老太太亦想起了往事,语气里不自觉带着股怅然:“没想到后来还是她出手救了咱们家。谁也没承想一个姑娘家,随身就带了一个侍女,两个丫头,手里竟然有那么多银子。后来老太爷就说,无论她是谁,之前就是有天大的事故,老穆家都要保她,不为别的,单为她雪中送炭。那时候张姨娘,怕是存着寻死的意志呢。”
“这话怎么说”李氏像是听说书,听得入了迷,已经不自觉把平日里那个巧笑倩兮妙绝伶俐的张姨娘带进十九年前的故事里。
“你不知道,早些年,书染刚来草原那会儿,水米都吃不惯这里的,人瘦得不成样子,吃药也不中用,我看着就是在熬日子。当年也有不少人相中她的,草原上的莽汉哪里讲究个三媒六证,她一个孤女,脸又好看,又弱气,要不是你三叔死心护着她,早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老太太像是不太想提这段旧事一般,见李氏听得入了迷,声音一沉,道:“我告诉你这些,为的是叫你安心,这家业,到不了张姨娘手里,因此你断不可学那起子妇人,不知恩图报不说,反倒造谣生事闹得家宅不宁。一家子过日子,不要藏着掖着才好。你若生些旁的心思,我可是不容的。”
李氏忙定下心神,保证道:“我哪里敢,就是现如今,我还唯恐做不得好夜里不得安睡。”
老太太点点头,也觉得这个媳妇确实安分守己,可以信用。又觉得太安分了,怕叫人拿捏住,少不得提点一句:“你是个好孩子,家里也简单,自然没经过什么大事,原不懂这里头的干系,姨娘不是那等谄媚乞怜的妇人,便是有那底下的老婆子老妈妈,仗着自己是旧年惯用了的老人,一时吃了酒胡吣,你不听还罢了,若听了信了,我可就不疼你了。”
李氏忙道:“怨不得人人都说老太太世事洞明,一家子大小事情瞒不过您。旁人说什么,我是一概不听的,我身边只有一个紫燕可信,还是老太太赏我的。别的婆子妈妈我也用不惯。”
老太太听了,会心一笑,“紫燕就很好,那丫头看着虽然素淡,却是个再稳妥不过的。”
老太太话也说尽了,牵连着想起了旧事,心累得很,只告诫她要勤往张姨娘处走动好学些管家技巧,便打发了李氏。
……
李氏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天已经擦了黑,可她此刻步履轻盈,神清气爽,只觉得老太太这疏于打理的花园子也缤纷灿烂起来。
“紫燕,还是你的主意好。”
“奴婢可不敢居功,是少奶奶您本事高。”
“横竖就那样罢……这事可算过去了,如今姨奶奶那边自己单设厨房另过,只怕心里还要谢谢我。”
紫燕听了,笑笑不说话。她是很懂李氏的,知道这个时候李氏不过就是需要一个倾听的人,她只要安静的闭嘴就好。
果然李氏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起来,盘算道:“以后我也弄一个小厨房,说实话,大厨房里头的饭菜,味道忒寡淡了些,你回头留意她们那边小厨房怎么起的,赶明儿咱们也单做一个。”
“是。”
李氏抿着唇,步子越发轻快了起来……
她来此间两个来月,大略也摸清了些许穆家的底细。
满连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老穆家当年是辉煌过的,可那辉煌也只是灯花一闪倏忽即逝,当年大老爷去南边做生意遭难断了腿后又枉死,二老爷从小就不上进,如今阖家唯有一个小三爷还算能干得力,又是弄商队,又是开铺子,这两年还在喀拉尔山脚下开了个铜矿,那哪是铜矿山呢,就是个生金疙瘩的法宝,谁知道这些年他攒下多少家底
就是问清哥儿,他也是稀里糊涂的,对家里房契、地租、买卖等只推说不知道,骂他一句只知读书不懂经济,他还洋洋自得回一句君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脾性倒是和祖父一样,嗳,也真真儿的不知是什么缘法!
当初祖父给她做这门亲事时,她父母原本是极不属意的,缘由无外乎是穆家虽有一二分薄财,至今连同祖上却没出一个士绅名宦,这是什么可堪托付的人家
不过据冯妈打听得来的小道消息,李氏自己心里却是乐意的,虽然他家里没出一个名流士绅,但委实是有钱的,只是家风低调,显不出罢了。况且本朝风气宽容,官员可以经商,经商人家亦同样可以科举应试,所以有钱有什么不好功名那穆敏清自己会考取的嘛。
穆家应该是比明面上还有钱的,李氏暗中思忖道,不说阖家大小主子,就是丫头婆子们,夏天也穿棉穿纱,略有些头脸的,还有绸缎可穿。
只是如今她尚且未能摸清楚,在三房当家的这些年,穆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强撑着脸面,还是低调着闷声发大财
如果是前者,还罢了,如果是后者,可不要让好处都叫三房独占了去。她是长房长媳,更遑论老太太如今又如此信服她,没有让三房得了便宜的道理。
现在还没分家,无论往后如何,都要将管家之权握在手中,即便日后分了家,也不至于叫人不清不楚白白分割了家财——李氏做定打算,心里越发笃定起来……
第43章 续身契(上)
展眼已到五月底, 穆府外头田庄上的地都耕种发了芽,商行里的车队也打南边走了个来回,一家子才算从忙碌中觑到一丝喘息时机。
因每年府上都有许多男女仆人身契到限,趁此闲时, 曲嬷嬷便将今年的拟成单儿拿给两位管家主子看。张姨娘提笔圈了自己要留下的人, 余下都推给清哥儿大奶奶李氏裁夺, 而这也正合了李氏的意, 当下便前前后后忙碌起来。
这些奴仆, 有的是身契头一回到限, 有的则是不知到限过多少次,一直被穆府留了又留的。所谓“留”便是主子发话, 可以再和穆府续立一份身契, 继续留在府上服侍,不能留的则只能赎身出府。
而所谓赎身, 是当初立“雇身契”时和牙人、主家约定的一个钱数。
按连州奴婢市场官价来说,一个十来岁能做事的侍女, 五年雇身契卖时能有五贯至十贯不等,那么赎身时就要拿出十五至二十贯的钱来——这对于一个每月只有三五百文月钱的来说,是他们须得长年累月省吃俭用才将将能够攒出的全部家当。
当然, 这其中自然有那等拿不出赎身钱来的, 便只得让家人凑钱来赎,若还是钱不够, 唯有送去奴婢集市等着继续发卖罢了。不过,也有那等伺候久的老人, 主家通情, 临走时额外会有赏赐,还有近身伺候主子的, 倘若主子念旧情,免掉赎身钱也未可知。
凡此种种,虽是奴仆的事,但也关乎人心世情,家宅安宁,所以李氏并不敢轻视,凡有不决之处都再三再四请教老太太,加之身边又有曲嬷嬷这等老道人精做参谋,很快的,穆府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又采买了一批人,渐渐恢复起往日热闹来。
……
晴秋的身契也是今年到限,只是不管是红昭还是紫燕都曾悄悄告诉她,她的名字是姨奶奶|头一个圈下来说要留的,因此心里很有些笃定,只等着后头父亲上门来和穆府重新续立一份身契。
这也是很叫人无可奈何的,有些年长的男仆还好,他们自身能做主,若是女子,别说是十来岁的丫鬟,就是四五十岁的老妈子,也得有父兄来做主,自己是不能签押的。
……
这日,该走的都走完了,轮到留下来的家人上门。晴秋早早起床穿戴,伺候容姐儿用过饭后,银蟾便把她推出去,笑道:“我知道姐姐坐不住,不若往外头逛着等,屋里有我伺候,再不济我叫红昭姐姐来帮衬。”
晴秋笑了笑,亲自去叫红昭,屋里丫鬟们知道她今天要见爹爹,都忙不迭找出体己东西来相送。晴秋连连推辞,到底还是收了一包袱点心茶叶等物。
……
出门时,听见花厅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忙问端底,便有小丫头回道:“是颂月姐姐,她今年身契也到了年限,正舍不得姨奶奶呢。”
“姨奶奶没留她”晴秋一脸诧异,她这两天总看见颂月进来,以为和平常一样,是来和姨奶奶唠家常闲说鸿哥儿趣事的,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大家都摇头,红昭拉着晴秋出来,道:“她求了姨奶奶几天,终究还是没被留下,咱们小点儿声罢,叫她听见,又该抹泪了。”
晴秋心下也有些伤情,她和颂月在一铺炕上睡了小半年,看出她是个率真的姑娘,人不懒也不坏,按姨奶奶为人脾性,并不是那等苦求不叫留的,所以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晴秋百思不得其解,而眼下红昭也颇感物伤其类,面上淡淡的,晴秋便索性暂且将疑虑抛诸脑后,径自出得门来。
……
二门外几间倒座房人头攒动,嘈嘈杂杂,有管事嬷嬷在门外侍立,引着晴秋走向最向里的一间,推门进去,果然满座都是今年叫留下来的奴婢,多是各院伺候主子的大小丫鬟。
因马上就要见到家人了,女孩们神情都激动得很,这个说给爹娘纳了两双鞋,那个说攒了好些针线,还有至今和爹娘仍有怨气的,愤愤埋怨着当初既然卖我,如何又要拿我两遍卖身钱等语。
有人眼尖,见着晴秋进来,忙请她上座。晴秋哪里肯,再四推辞,终究捡着门口一个小圆杌子坐了。
她心绪也难平静,若说前两日她还满心畅怀自己又有五年稳妥日子,可是如今来了这里,不免猜想,外头喧闹的人群里是不是有爹爹的身影若跟着他回家,日子虽可能会艰苦些,可她也就此能一朝解了契,脱了奴婢这个枷子,从此像风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众人只看见晴秋娴静地坐在那儿,不知她此刻已经将手心里的手帕拧出花儿来了。
忽的,门又被推开,一位管事嬷嬷进来,满屋打量,见晴秋在这儿,忙笑道:“晴姑娘来了,快出来,你家里父兄来了。”
晴秋忙腾地一下站起,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道:“好。”
*
转步来到另一间房前,嬷嬷欲要替晴秋推开门,她摆了摆手,沉吟一口气,双手推门而入——
屋里陈设简单,只设了一溜儿会客的圈椅茶几,她扫了一眼,目光很快凝住,与三年前那次见面相比,父亲沈伯友的肩膀越发佝偻,脸上布满丘壑般的皱纹,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与记忆里相比浑浊暗淡了不少,正怔楞地望着自己……
而他身边站着的那位黝黑高壮的青年,晴秋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大哥,沈天赐。
他哪里都变了,变得更高更壮,唯有身上那股子仿佛恶狗一般随时能咬人的劲儿没有丝毫变化,旧时回忆纷至沓来,晴秋见了不觉抖了抖肩膀,目光撇开。
沈天赐见着自己妹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收回歪歪斜斜杵着的腿,朝地上轻轻吐了口唾沫。
“…晴姑娘,”曲嬷嬷招徕晴秋,开口笑道:“一家人叙旧有的是时候,这一位是牙婆王妈妈。”
晴秋走至近前,福了一礼,她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牙婆,就是她当年把自己谋到穆府的,看着这张笑眯眯的脸,晴秋心里的惧意油然而起,霎时连脊梁骨都绷紧了些。
王妈亦打量着眼前女孩儿,见她穿着一件本白葛纱短褙子,外罩藕荷绸掐牙半臂,下着一身同色裙子,脚踩一双蝴蝶落花绣鞋,端的是锦绣辉煌;又观其身量高挑,面颊白润,满头乌发用两根小银簪别成一个髻儿,行动间仿佛分花拂柳,端的是落落大方。
不禁生疑道:“这是府上哪位小姐”
晴秋低垂着头,没说话,曲嬷嬷笑道:“什么小姐,这就是晴秋——沈秋容,您老再掌掌眼”
“唉哟,”那王婆惊诧一声,围着晴秋再三看了看,满口唏嘘道:“我竟真认不出,瞧瞧这出落的,真真儿的走过来我还想着这是府上哪一位小姐呢,竟想不到是这丫头!还记得当年见到她时,还是个黄毛耷秧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也水葱似的,果然您这府上养人!”
曲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家从来都是恩多威少的,不然也难把女孩养成这样!”
大家又寒暄了两句话,曲嬷嬷便把晴秋旧时的身契拿出来,与沈父道:“沈老爹,这是当初晴姑娘的雇身契,如今托主子的福,愿意多留她几年,您若也愿意呢,这份旧的身契就不用赎了,续立的话我们姨奶奶开恩,叫赎身钱与雇身钱相等,您看如何呢”
这半晌,沈伯友都没捞到时机在两个婆子此起彼落的寒暄声中插上一句嘴,听见问话,不免磕绊了一下,张了张口,竟没吭出一个字。
他儿子沈天赐从旁拨拉他一把,抢先道:“甭跟我们来这一套,今儿我们爷儿俩来,就是接我妹子回家的!你甭把你们这里说得天花乱坠,再怎么着,我妹子不也是给你们家当奴才嚒!”
难缠的鬼曲嬷嬷对付多了,听了这话也不恼,只笑道:“虽说为奴做婢是不假,但这位小兄弟你也瞧见了,你妹妹她如今穿绸着缎的,人也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可见她这五年是一点儿亏也没吃着,纵是你们自己家里,若是想把女孩儿养成如今这样的,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笑睇着眼前布衣芒鞋的两父子,温声劝道:“所以,让晴秋晚回去几年也不尽是坏事,况且我们府上有好些二十多岁还在供职的女孩儿,又管吃穿,又有月钱攒,家人还得一份雇身钱,三全其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依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牙婆都连连颔首,只可惜沈天赐也不是那等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位虽然温言款语,但实则处处看扁人的老妈子忒扎眼,叫嚷道:“您这鬼话糊弄糊弄刚才那些人也就算了,她都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耽误不得,况且这两年我们家里也宽裕了,用不上再卖妹子过活了!”
他挥了挥手,决议不再相谈。
曲嬷嬷看了一眼晴秋,她自道完福以后便没再开口,听见他兄弟几次三番的话,面上淡如水,不知她心里想头。
“那沈老爹的意思呢”曲嬷嬷转而问道。
沈伯友这回回神了,他张着脖子,却看向晴秋,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直垂首不语的晴秋此时也抬起头。
父女二人四目相视,晴秋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伯友欸欸应了两声,忽儿问道:“容儿,你吃得怎么样”
“挺,挺好。”乍一听见父亲如此相问,晴秋也磕绊了一下,忙笑道:“早晨吃了一碗水饭和一碟子栗饼,昨儿晚上吃的是四个荤素小菜和两个驴肉炉饼。”
“有炉饼吃就好啊……”沈伯友轻轻喃道,与崇元十六年那次见面相比,她的容儿变化委实太大了,不仅身量抽条,面貌也白润起来,不再是从前那副瘦伶伶的模样,甚至隐隐带着股“富态”,他明白,这是田间地头,拉货的马车上作养不出来的精细。
可他又有些想不通,像是自问,也像是问人,道:“二十来岁的女伢子,怎么能还做事不成家嚒”
曲嬷嬷笑道:“哪里能不成家,那不成出家人了不过是家里或早早定下,或者她自己有钱,寻个能干后生,多少人抢着说媒呢!”
沈父活这么大半辈子从没听过还有女人能自己寻后生的,猛摇头道:“这都是歪门邪道,或者是投胎投着了,命好。”
他对晴秋谆谆道:“咱们庄稼户,没有那个命,爹爹把你接出来,赎身钱也不都叫你出,爹爹攒了五贯钱,加上你手里的,若不够,爹爹再把家里毛驴卖了,凑上一凑,定能够的!”
沈父说出这一通话,似乎也有了勇气,打开了话匣子,继而又道:“到时候你回家里,就和当初爹爹和你说的一样,先和你娘揍两年伴,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他笑了笑,略显轻快地道:“刘掌柜家里那个贵儿你还记得嚒爹给他们家拉苁蓉,你小时候给爹压车,他那时候非要摸咱们家的马,还是你把他骂走的呢,他还记得你,这两年你哥哥嫂嫂也种苁蓉,都卖给他们家。咱们两家也算知根知底的,我们就商议着不妨给你和贵儿结个亲事。”
贵儿
晴秋在脑海中思索,想了半天才隐约想起一抹哇哇大哭的人影,记得都不如他那个掌柜爹深刻——刘掌柜门牙早些年叫人打掉了,又重新镶了颗金的,因此大家在背后都不管他叫刘掌柜,反而叫刘金牙……
晴秋漫无目的地想着,先刚没走进这道门时百般的踟蹰,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笃定——她正要开口与父亲说话,却听门“咿呀”一声开了,正是紫燕推门进来。
正不知她所为何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44章 续身契(中)
且说紫燕推门进来, 先向屋内众人施了一礼,然后径直走向晴秋,笑道:“这半天,才找着你!”
晴秋忙问:“怎么”
紫燕道:“倒没别的事, 是二太太的兄弟梅大舅老爷后天过大寿, 因知道咱们家有一件京师来的‘意思作’, 便打发门子借来拿去摆摆, 瞧个意思!这是一则, 还有一则我们奶奶也不知道要送多少贺寿银子, 只是预备上两口羊,五壶酒, 米面各一斗, 意思意思也便罢了!”
这话里,拉拉杂杂夹着许多个“意思”, 紫燕一说完,那王婆最先笑了:“唉哟, 瞧瞧这姑娘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明白!”
一旁沈伯友也挠挠头, 憨憨地笑了, 沈天赐自然也听得云遮雾绕一般,不过他并不在乎, 只一味盯着紫燕猛瞧。
曲嬷嬷笑道:“这话里唯有一样东西是个迷,我形容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原不过是茶盘那么大的一个摆件, 也不知谁想出方儿来,拿罗帛片子、通草花相缠装点成亭台楼阁, 山水花园,再拿珍珠宝石做点缀,比妇人头上的簪环还炫目扎眼,不过是京师老爷们琢磨出来的奢靡玩意,所谓‘意思作’也就是瞧个意思罢了,正经谁家里常摆这个呢,不禁打不禁摔的,我们都收在库房里。”[注①]
她又指了指晴秋,笑道:“正好,库房的钥匙就拴在晴姑娘的腰上,人家可不得巴巴地找她来”
晴秋也忙向紫燕道:“急不急着要我得等会子才能过去,意思作我倒是知道在哪儿收着。”
紫燕笑道:“有这个东西就好了,我生怕它落在哪里没人记得,所以才过来问你。不着忙,我先回了我家奶奶去。”
晴秋便道:“也好,等会儿我取出来送过去。对了,上两个月我们舅老爷也过寿,送去的羊和酒都一样,米面却是各两斗,再加一攒盒点心,包了二十贯贺寿铜钱,你说给奶奶听,叫她裁夺着办就是了。”
一旁曲嬷嬷也颔首,这的确是府上贺旁支长辈亲戚过寿的惯例,难为晴秋记得这么清楚。
紫燕说知道了,又向众人轻轻颔首,旋即抽身离去。
她这一打岔,却着实叫沈家父子看见了晴秋在穆府里除了穿戴上的另一面,也切身体会到,眼前这个妮子,不论是姿容还是谈吐,都和旧时那个在家帮衬老娘,在外给爹爹压车的小丫头不一样了。
沈天赐形容未变,沈老爹却目光一深,低下了头,心中作何所想,别人不得而知。
曲嬷嬷却也看出一二来,忙趁热打铁道:“您也看见了,孩子在我们这儿还算出息虽说女孩家出息没大用,可这些本事她学了去,往后当家主事不也更轻省嚒。况且这两年晴秋也从下人房出来了,再不用洗衣笼火,就是平日里用饭用茶,栉沐梳洗,也都有底下小丫鬟赶着服侍她,虽说不是小姐,但和外头一般姑娘比,也不差了。”
沈伯友不禁点点头,先刚他见女儿穿戴得好,心里也猜她是强装体面,不叫家人难受罢了,如今却碰见穆府婢子和她共事,行动有礼不说,言语上也尊敬,心里这才放下大半。
又打量女儿,半晌才开口道:“头先出门时,你娘跟我说一定要把你接回来,她想着你,五年里没有一日一夜是不想你的。”
提起娘,晴秋不禁眼圈一红,要是今天娘能出门见上一面就好了,她有许多年没见过娘亲了。
不过纵是如此想念,她也只是道:“爹爹……还请恕女儿不孝,眼下不能回到您二老身边,侍奉你们了。”
沈老爹空空叹了一声,一双混沌老眼再也无光,低下头去。
沈天赐却袖子一撸,张口喝道:“沈秋容,你听听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嚒,他们穆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撑死也就三五百钱罢了,你若不想待在家里,上外头做厨娘、绣娘,哪家一月不给你千八百钱”
他又冷眼瞥了瞥曲嬷嬷,道:“您老人家先刚拉拉杂杂说那么大一通,不是哄她就是哄我们的,你倒是真格儿问问她,给人家当奴才没吃过苦倒是有一句话您老说的不假,那就是她不回家,不过是图在你们这里穿花戴银,当个假小姐罢了!”
曲嬷嬷当他胡搅蛮缠,闻言只管笑笑,晴秋却唰的一下脸色白了,硬声道:“我没有!”
“嚯,还敢犟嘴了!”
仿佛瞧见了什么新鲜事似的,沈天赐歪着脑袋嘻嘻一笑。
旁人不知,晴秋却是真真儿的清楚,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忙不迭退了一步,后背猛地生了一层冷汗,此时此刻,倒座房的房门却再一次“咿呀”一声兀自开了——
好端端的府邸,到底有多少人不请自来沈天赐怒目横视,却见是两个穿红着绿的美貌女子一前一后走进来,不觉瞪圆了眼睛,连呼吸都滞住。
这两名女子都在桃李年华,且都长得极为肖似,仿佛照镜子似的,都是粉腮翠眉,乌发如云,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只是穿红的那个娴静温柔,着绿的那个顾盼神飞,正是一样品貌,不一样风流罢了。
她们一进门便携来一股袅袅香风,几乎满室生辉,看得呆住的不只有沈天赐一人,连王婆和沈老爹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就要见礼。
却听为首的那位红衣女子道:“姨奶奶知道你这会子正见家里人,恐怕你着急忙慌的,不能尽诉思情,特特打发我们来告诉你一声,说不要惦记差使,好好和家人说说话,叙叙旧情。”
又冲沈老爹道:“给您老道福,我们姨奶奶也说了,若家里有什么难处,也不妨告诉一声,咱们府上虽然没权没势的,但人嚒也有几个,钱也有几个,都好说的。”
这一番话说得,既客套又叫人心里熨帖。
沈伯友听出来她们并不是主子奶奶,仅仅只是跟前的丫鬟而已,心里却也无不感慨,忙道:“劳主家奶奶惦记,托她大福,家里都好,就是都好了,我们就寻思着把秋……晴秋回家来。”
红昭看了看一旁的晴秋,见她脸色煞白,额头沁着一层汗,不置可否,回身细问她怎么了。
晴秋只是摇头,她没法儿和红昭说这个事。
红昭却是经历过的人,哪能猜不明白,当下转身,对沈老爹道:“虽然我是外人,但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道沈伯伯愿不愿意听。”
沈伯友庄稼户,也说不出什么洗耳恭听的话来,闻言连忙拱手,直道您说。
红昭笑了笑,道:“头一回卖她是父母做主,第二回 究竟也该让她自己做个决断了,言尽于此。”
沈老爹听完,讷讷两声,竟是无言已对。
沈天赐却跳起脚来,就要张口——曲嬷嬷恐怕他说出什么污糟话来冒犯了红昭,赶忙一抬手把他硬生生摁回椅子里!她一个常年府里府外奔波的婆子,按下一个外强中干的后生也是旗鼓相当。
沈天赐瞪着眼前这个看似只会花言巧语的老妈子,一脸不可置信,却见那头那个着绿的女子正抚着自家妹子肩膀,一面往这里睇一面说话,声音颇有些高,只听她一递儿一递儿道:
“为这个哭鼻抹泪有什么用我姐姐就是太体面,说的话也中听,若是我,就没甚好话了——当初因着穷卖孩子,如今家里好了打算赎回去,若是不好呢接着转手卖嚒”
沈老爹闻言,如遭雷轰电掣一般,呆愣又羞愧地立在当场。
只听绿袖又道:“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就只当是把孩子丢进野地里喂狼,死了干净,为何还寻来呢!若换做是我,别说我混出个好歹来,就是没混出来,满大街要饭,也绝不迈进家门一步!”
晴秋抑不住,这样的话她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可如今听见绿袖说来,仿佛自己也出了口气似的,心胸激荡开阔,终究哭出声来。
绿袖也耐不得,忙把她揽在怀里,一面将她臂膊上挂着的小包袱拽下来,一面咄咄道:“也就是晴秋这丫头好性儿,心慈面软,口里心里从没对你们生怨过,但凡在府里得了什么好的,都想着攒起来往家里捎带!这是她知道你们要来,特特要送你们的东西,瞧瞧罢。”
说着,将包袱一递,红昭接过来递给曲嬷嬷,曲嬷嬷忙拿给沈老爹。
打开一看,里头东西可谓琳琅满目,不仅有两捆棉线蜡烛,还有绢布绸布等昂贵织物,还有几条绣工繁复的手帕,两双女鞋,两包散茶叶,一包饴糖;另有一包,打开来都是各色散茶和点心果子。
沈老爹只是看着这些,就能想出女儿平日里是如何俭省,如何挑灯熬油缝制,不免也湿了眼眶。
红昭也从袖中抽出一物,沈老爹懵懵的不认识,沈天赐却眼尖,一眼便认出这是会子钱,有两贯!
“这是姨奶奶赏下的,说不管怎么样,不能叫你们今儿空着手回去,这是一点心意,出门大街上任何一个钱庄都能兑出现钱来,就是眼下不急用,三年内兑出也使得。”
说罢,她把会子钱往茶几上一按,又冲曲嬷嬷点了点头,与晴秋也相视一笑,径自走了,绿袖握了握晴秋手心,也跟着姐姐出得门去。
……
想来该是没人再来了,曲嬷嬷关上这间倒座房的门,回身时,见晴秋已经来到沈老爹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清,只见沈老爹面色哀哀的,却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说了一句便作罢。
晴秋闻言,抿着唇,径直往地上一跪,只磕了一个头,便扬首起身而去,再没回看一眼……
沈天赐就要追出去,这回没用曲嬷嬷出手,沈老爹自己一胳膊便将儿子拦得死死的,沉声道:“你还不嫌丢人,快别闹了!”
沈老爹继而笑看着曲嬷嬷,道:“还请将续立的身契拿来罢,我不识字,还托王大姐帮忙看看。”
作壁上观半天的牙婆王氏忙笑道:“这个是自然,雇身契唯有牙人作保才行呐!”
……
一应都谈好了,沈伯友仔细叠好那卷包袱,从袖中又掏出那张会子钱,这是他先刚恐怕儿子独吞才自己收走的,拿出递给曲嬷嬷,并道:“这个钱,还是委托您转交给晴秋罢,叫她别那么省着,将来五年之后我给她赎身,不用她操心。”
曲嬷嬷推说是姨奶奶赏的,自己并不敢收,和沈老爹两人又博弈几次,末了才收下,一叠声笑道:“好,好,早该如此想通的,一家子哪有隔夜仇,她又不是真丢野地里了,就在连州城里,您家里若是想她,来看就是了,往大门上报我的名号,难道我还不拦着不成况且她如今跟着我们姨奶奶,又有脸面又有前程,好不好的,您打量打量先刚那两位姑娘!”
沈伯友也想明白,看清楚的了,连忙道是,又寒暄了一阵,才再三再四拜别出来。
……
第45章 续身契(下)
且说晴秋从倒座房里出来, 擦干了泪,一径回到燕双飞,先拐去前堂书房,瞧了一眼念书的容姐儿后, 才往后院东厢房走去。
隔着格栅, 看见张姨娘正和两个外头柜上的女票台说话, 她便没进去, 张姨娘也抬头看见了她。
二人遥遥对视, 张姨娘对晴秋轻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 几乎将晴秋心中郁结击得粉碎,她打叠起精神, 提步往外走。抱夏厅里, 红昭绿袖正教两个新来的小丫头蕊书蕊屏扎芙蓉冠子,见她来了, 都忙道:“且住,快来试试我们新扎的花儿!”
晴秋往这边走, 笑道:“你们自己扎的自己不戴,怎么反叫我戴”红昭道:“我们原都不配戴,唯有你戴, 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闻言住了脚, 反疑道:“这话怎么说的别说是花冠子,凭他是金冠子银冠子, 也是姐姐们先戴,哪有显出我的道理来”
绿袖从旁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少东家小掌柜做亲, 所以原不配戴。”
竟说的是这个, 也不知哪个有神通的壁听将倒座房里的话散播得全家都是,晴秋既羞又恼, 立在原地跺了跺脚,倒没了往日事事周全处处从容的模样。
大家便一哄儿都笑了,红昭起身,牵过晴秋的手,问她到底和父兄说和得怎样。
晴秋轻轻颔首,道说开了。
红昭笑道:“这才好,往后你就安心罢。”
众人又说了两句话,晴秋才抽身往内库房走去,开了钥,从柜里取出那件“意思作”,亲自捧着送往李大奶奶处不提。
……
*
到了后晌,诸多杂事不表,等到入了夜,上夜时曲嬷嬷过来,顺捎带来晴秋的身契请她过目:
崇元十九年五月廿八日立契,牙保王氏分明,连州城百姓穆道勋,缘家内欠缺人力,遂雇于石头村百姓沈伯友腹生女秋容,拾伍岁,造作伍年,断作身子钱伍贯,佣作之直月伍佰文。今已将身子钱交相付讫,一无悬欠。比至伍年期,沈女还其身子钱及利钱合计伍贯,则归之父母。其限满足,容许收赎,若不满之时,不许收赎。官有政法,人从私契。恐后无凭,故立此契,用为后验。[注①]
读着眼前白纸黑字,晴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思绪,怅惘半晌,她将身契还给曲嬷嬷,寥寥地回到下处。
……
如今已到盛夏,容姐儿便从张姨娘房里挪出来,搬回西厢自住。晴秋进来时,她正和银蟾围坐在炕上打双陆。
那小丫头银蟾并不谙熟此道,况且又兼身份之故,连骰子都不敢狠掷,反观容姐儿,神飞色舞,攘臂而起,正玩得在兴上。
晴秋走进来,先向窗台检视了一番,先把两扇大窗户阖上,把书屏外两扇小窗户的纱窗落下来,又拔了拔蜡烛,然后才给银蟾施了个眼色,银蟾便推说肚子疼,把骰子让给晴秋。
容姐儿原想叫住银蟾,不料却见晴秋已将两粒骰子掷出个“幺”和“二”,忙欢呼一声,等晴秋走完棋,自己也忙掷去,却是两个五,越发喜不自胜——几轮之后,晴秋已将她的棋子全部移离棋盘,鸣金收兵,容姐儿瞪着棋盘上她自己那几个零星棋子,扼腕不止。
“晴秋姐姐,再玩一盘!”输了棋的容姐儿央求着。
“再玩十盘也是这个,”晴秋笑道,抱起容姐儿,服侍她栉沐,过后又把她囫囵个塞回被窝,拍着背徐徐道:“姐儿早点睡,明儿先生教您玩步打球,这个奴婢不精通,到时候给您当练手。”
听了这话,容姐儿才算开怀,攥着晴秋的一根手指,阖上眼睛。
晴秋欠身吹熄床边蜡烛,轻轻拍着容姐儿的肩背,足有一刻钟才将她哄得沉沉入睡,抽出手下炕来。
……
银蟾打了两盆水,绞了手巾,轻笑道:“晴秋姐姐,梳洗罢”
晴秋拿出她柜子里锁着的两本账簿,摇摇头笑道:“放着罢,你自梳洗你的,不用管我,等会儿我自己来。”
说着,就着桌上的油灯,看起账簿来,因着容姐儿已睡熟,便只虚空拨弄算盘,并不时在草纸上写画着。
银蟾一壁栉沐梳洗,一壁瞧着晴秋,不禁道:“姨奶奶不是已经不管家了嚒,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晴秋随口笑道:“如今算是百事不管了,不过内库房钥匙还没交出去,这阵子大奶奶一天三趟两趟的打发人过来,要找这个,要借那个,不外乎是为了这本账册。等我和姨奶奶把账对了,货点了,一齐儿都交给大奶奶签押,我就清闲了。”
银蟾歪在炕沿上擦脸,闻言摇头笑道:“那可不见得,我这两天恍惚听见,咱们老爷几次央着姨奶奶做他的钱粮幕客,所以这会子姨奶奶又忙得和什么似的,等你这厢空出手,想必她那厢早急着把你要过去帮衬。”
晴秋笑笑,没接这个话茬,却道:“对了,给颂月的程仪你送过去了没有”
“送去了,”说起这个,银蟾来了兴致,滴溜溜道:“后晌红昭绿袖给颂月践行,还备了果馔,也叫我们几个小丫头过去凑热闹。席上她们又哭又闹着喝酒,姨奶奶听见也不管,为了哄颂月,大家都把送她的包袱打开,你们这几个头等的都给钱,我们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只能送些针头线脑的,也得亏姐姐你之前提了一句,不然我空着手去,真不好看相!”
晴秋这才点点头,颂月今儿出府,红昭绿袖肯定是要为她践行的,自己是姨奶奶点名要留下来的,去了反惹没意思,索性给银蟾一包钱,让她帮忙送去,两厢便宜。
却听银蟾又道:“我听说颂月这回出府,姨奶奶连赎身钱都一并赏了,不叫她拿,多大的恩典呢!只可惜颂月没大福,听说她父母早已故去,如今至近亲戚中唯有一个舅父,还不是连州本地生人,将来可怎么是好”
晴秋也跟着一叹,问道:“这阵子我事忙,没顾得上打听,照理说如今鸿哥儿远在松塔河,他那房里多好照管,颂月是差使办砸了还是怎样为什么不叫她留下”
这其实也是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晴秋姐姐,你难道没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见人说……颂月之所以被撵出去,是因为——”银蟾左右看了看,虽夜阑人静,也防隔墙有耳,便几步凑到晴秋耳畔,悄悄嘀咕了一句。
晴秋听完,一脸诧异:“怎么会”
“这还有假”银蟾眉飞色舞道:“被姨奶奶当场抓了个正着,好臊得慌,啧啧。”
怪道姨奶奶不论怎么求也不留下她呢,竟是这样
晴秋晃神的功夫,却听银蟾又道:“其实这也怨不得颂月姐姐,她今年有十七了罢,又是和鸿哥儿一处长大的。欸,任谁跟了咱们鸿哥儿这么个主子,不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姐姐,咱们屋里又没旁人,我和你说亲近话嚒,你别瞪我,你就说是不是”
晴秋想了想,鸿哥儿一年里着家的功夫都凑不够仨月,哪怕回来也是见天在外头,要么帮忙打理柜上,要么领着一帮兄弟子侄满城酒楼戏院游逛,在家的功夫没有片刻,怎么还惹得这么多风月债
连个小丫头都这样,她不禁失笑道:“什么是不是,我不知道。他长远没进家门,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
银蟾撇嘴:“那是你,一腔心思都长在姨奶奶和姐儿身上了,自然看不见别人。”
晴秋忙道:“别往我身上掰扯,你还有什么信儿没,快往下说。”
话虽如此,她说完却摊开账本,径自算起账来,想来是打算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糊弄糊弄小孩子罢了。
唯有小孩儿本人未察觉,仍絮絮道:“往下也没什么,这都是前院小厮传到后院里的话,好没意思的,听着就怪假的。不过颂月姐姐这回没能留下是真,她几次求姨奶奶,姨奶奶不留情也是真——说来说去,就是姨奶奶心思太难琢磨,你说颂月难道还不够好嚒那模样在咱们整个燕双飞丫鬟堆里,除了绿袖姐姐能敌一敌,谁还能比得过去这不明摆着的事儿”
“明摆着什么”晴秋好些话没听仔细,半晌,抬头问道。
“欸呀,姐姐您怎么就不开窍呢,明摆着颂月是要留给鸿哥儿做房里人的呐!就是将来咱们也有了三少奶奶,说不定还能把她抬一抬做姨娘呢!谁承望竟是竹篮打水——”
“呃——咳——”晴秋抬抬手,没让银蟾继续说了,她几乎惊岔了气,疑道:“这是你们的想头,还是颂月自个儿的想头”
“我们私底下都这么叽咕的,颂月姐姐嚒,不清楚,看她今天那副舍不得又委屈的模样,估计心里也存了这个想头的。”银蟾如实道。
“欸,这真的是……”晴秋喟叹一声,摇了摇头。
银蟾见状,忙道:“难道不对嚒”
晴秋两手交叠在胸前,歪着头平静地回看了银蟾一眼,道:“对不对的,和你有什么干系赶紧歇息睡了,明儿一早还得给姐儿打水,这回不许赖床。”
这话虽中听,做派却着实和张姨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银蟾几乎骇了一跳,努了努嘴巴,把俏皮话吞进肚里,一声不吭地回去铺床,径自歇下不表。
且说晴秋一个人坐在灯下,百转千回,不禁失笑,心腹里嗟叹道,你们是都想错了。
虽说张姨娘平日里慈眉善目,但实则是个心高气傲至极的人,鸿哥儿容姐儿又是她唯二两个命根,别说区区一个颂月,就是书宦之家的女孩要往鸿哥儿房里添,她也得思量一番,又怎么肯容许一个侍女打自己儿子的主意。
她断断不是个为了周全一个侍女的念想而委屈自己儿子的人。
晴秋一刹那悟得明白,只觉得心下越发索然。晚风裹挟着园子里的花香从纱窗吹进来,灯花爆了爆,她打了个寒颤。
戍北原的夏天就是这般,晌午天热得人冒汗,傍晚老爷儿落下去,溽热消散,到了夜里起了风,还带着些许寒凉。
晴秋搁下笔,走到里间拿了一件夹衣披着,出了房门。
……
夜阑人静,整座穆府都已进入酣睡,唯有虫鸣鸟叫继承着白日里的喧闹。晴秋倚靠在廊柱上,目光从四四方方的院墙上略过,这是即将囚住自己五年的牢笼——这滋味真的是难以分辨,难以说明。
若说畅怀,这府里殷富,虽没有曲嬷嬷在父亲跟前吹嘘的那么十全十美,待下却也着实宽和,而燕双飞又有诸多好处;若说难过,她已蹉跎五年,还有下一个莫测的五年继续等着自己,况且燕双飞水也深得很,她越身处其中,越明白……
乌蓝蓝的天上挂着一弯娥眉残月,不见一丝光晕,唯有满天星子,仿佛一把撒了砂糖的鸡头穰,倒是叫人向往。
可她注定是连星星都做不了的人,她不闪亮,也不叫人着迷。她只能是一根杂草,艰难地生长在石头缝里。
也罢了,晴秋心里嗟叹一声,提步回去。
……
*
一转眼夏去秋来,很快来到八月,天气陡然冷了下来,这是穆府一年中最重要,也是最繁忙的时节。
燕双飞绰楔门,门口。
紫燕拉着晴秋就要往外走,口里嚷道:“姨奶奶都把你借给我们使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把佃农们送走再说!你没看见,几百上千石粮食乌泱泱堆在打谷场,光收的纸签叠起来就有一摞高,都擎等着要钱呢!还有往年那个收麦子的梁掌柜可巧上月摔断了腿,上哪儿再找个妥当粮商呢还有那个刘掌柜,诓我们没见识,把粟米黍子——”
晴秋拦住紫燕,笑道:“你快别念经了,也容我缓一缓,我这里正要往书房给我们姐儿送斗篷,送完了,我就过去,好不好”
紫燕也喘了口气,笑道:“欸,我们这也是抱窝鸡带崽,可忙坏了,就等着你分担呢,你送完了衣裳赶紧过来!”
说着,旋即快步离去。
晴秋吁了一口气,这才往前院书房走去。
……
入秋后,府上有诸多大事:要秋收,外头几百上千亩的地,除了种粮食麦子粟米黍子外,还种了一大片苜蓿草,菘菜芜菁这等瓜菜也是一车车往地窖里拉;从喀拉尔山出发的车队也快回来了,届时带回来的山野奇珍,皮毛草药,除了给柜上,剩下全是给家里的。
这些统统都是擎等着清点,清账,入库的,这自然也是管家奶奶李氏的差使,她为了调度好这几件大事,已经和老太太曲嬷嬷取经过不少次,只摩拳擦掌地等着这一天到来。
可惜没撑过三天,李氏便被桩桩件件的急事逼迫得应接不暇,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求救于张姨娘。
张姨娘自从当了甩手掌柜后,便乐得清净,再不问府中诸事。况且鸿哥儿这次也跟着车队回来,大半年没见了,他房里又没个可靠的人,少不得自己给他张罗。
因此便打发了晴秋过去帮衬,而李氏亦觉得既不用看姨娘脸色又白得一个妥当人,当下更是无异议。
这么着,才打发紫燕来请。
……
晴秋给容姐儿送完了斗篷,便顺着夹道拐出燕双飞,她怕李氏那头急等着,少不得小跑起来,这一跑,未免有些慌张,只觉得眼前一花——
原是她当头撞到了人,那人倒没怎样,自己却被那副胸膛震得倒退两步,捂着脑门闷闷生疼之际,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叱道:“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撞坏了人怎么办”
第46章 陷泥淖
且说晴秋听闻头顶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叱道:“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 撞坏了人怎么办”
这声口不用辨,除了鸿哥儿再没别个,只是冷不丁听见,还是嚇了一跳——听姨奶奶说, 今年北边的货多, 三爷的车队盘桓到家得望(十五)后, 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虽如此想着, 到底没有多嘴, 就势福了一福。她是奴婢, 不兴抬头,那厢穆敏鸿自然也不曾细瞧一个丫鬟, 把手上擎着的马鞭一顺捎丢给她, 张口问道:“姨娘呢”
晴秋手忙脚乱地捧着马鞭不知如何是好,听见问话, 这才抬头看了一眼。
仲秋冷冽的天气,他们家大少爷风尘仆仆千里跋涉归来, 好歹没再穿破衣烂褂,一身玄色夹棉的合领对襟窄袖袍,利索是利索, 但也太轻薄了。
只可惜这也与自己无甚干系, 忙回道:“姨奶奶在屋里见外客——”
穆敏鸿点了点头,迈开长腿就要往东厢奔去。
燕双飞里谁不知道这位小爷的脾性未免叫外人笑话, 晴秋忙不迭赶上来,笑道:“哥儿且住, 太太也在家呢, 好歹换过了衣裳,先去见过太太, 再见姨娘也不迟。”
穆敏鸿登时住了脚,回过头看了这丫鬟一眼,半晌才道:“是晴秋啊,我道是谁呢,这声口和我姨娘似的。”
这话叫晴秋没法儿接,无言地站在那儿,鸿哥儿摆了摆手,吩咐道:“我刚放下红缨就走了,你去前头照看照看,叫人喂点好的吃。”
晴秋颔首:“奴婢会喂马。”
“你倒是会的全乎。”鸿哥儿嘻嘻笑了一声,一撩衣裳下摆,飞奔进后院,很快不见了人影。
……
晴秋便只得紧赶慢赶,出了二门先去马厩一趟。
马厩里目下有家中三匹马儿正在歇息吃食,却不知马倌往哪里钻沙去了,一个照管的也没有。晴秋只在过年给马鞍挂春幡时见过红缨,很快便认出它来,正在最里的房舍,耷拉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料。
而红缨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听见动静也只是掀了掀眼皮,见是一个女孩儿进来,便继续埋头。晴秋上前,试探着从食槽里抓了一把草喂给它,红缨很温顺,探头就吃了,晴秋便上手摸摸它脖子,摸到一手的汗,显然它这一路上奔波劳累坏了。
从前她听杜喜莲说,红缨叫鸿哥儿养得和闺女似的,如今瞧它慢悠悠嚼着草料的样子,果真颇有几分姑娘家的矜持。
只是食槽里的料不好,全是老干草,也没精料,看着红缨那双仿佛也在诉说着委屈的大眼睛,晴秋满马厩打量一下,很快从食料堆里找出一捆半干半青的带籽苜蓿草来,这是草原上马儿最爱吃也是最长膘的料了。
她便拨出一捧来,打算喂红缨。
且这会子正好马倌擎着一根马鞭,呼哧呼哧走了进来,瞧着脸色赤红浑身散着酒气,那根马鞭子被他当做痒痒挠,正在脊梁骨上上下划拉,十分不好看相,晴秋只瞥了一眼,便垂了垂眼睛,兀自喂着红缨不语。
“哪里来的妮儿,来偷我的马。”
这马倌笑骂了一句,走近了一瞧,却是三房的大丫鬟晴秋,当初张姨娘管家的时候,这位可是她帐下第一个行走,府里谁认不识,可不好打发,因而丧气地朝地啐了一口,嘟囔道:“什么阿物儿,也配吃苜蓿……”
晴秋没听清,想也不是什么好话,若叽咕自己也罢了,可要嚼舌的是燕双飞,这个真就得较了,因出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马倌听她问话,嗤的一声笑,高声道:“小人能说什么,小人说马厩腌臜,姑娘贵脚踏贱地,有什么差使吩咐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况且这马该怎么喂,吃什么,都是有规矩的,您倒好,问也不问一声,上来就喂它,出了差池算谁的况且苜蓿就这么点儿,老太太这两天常用马,到时候要吃起来不凑手了可怎么是好”
说着,一把拾起地上那捆苜蓿,几步丢到草料堆里,尤嫌不够似的,还把红缨食槽里那点儿晴秋才拿过去的苜蓿也连根带叶全划拉走了。
正在吃草的红缨呆了一呆,连嚼都忘了。
晴秋眉头却是蹙得死紧,本想开口说她是遵照鸿哥儿的吩咐喂马,后一思忖,何必在这里和一个马倌起争执,只有自己吃亏的份儿,便不作理会,只默默走到草料堆前,兀自又捡了一捆苜蓿草,拆出一半来,抱到红缨槽前。
红缨动了动耳朵,衔起来香甜地吃着。
这架势,自然惹恼了马倌,只见他嘿了一声,腾腾走向晴秋,一时间酒臭气扑面而来。晴秋心里作呕,却梗着脖子没有退一步,只拿眼睛瞪视着他,她不信光天化日的他敢放肆。
那马倌四下里环顾,这里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眼前这几口畜生,连个人毛都不见,心里邪念顿生,呵呵笑了两声,起腻笑道:“瞧姑娘,怎么听不懂人说话呢还是专门跟小人生气几捆草罢了,姑娘要喂多少都是有的,只是咱们先好一好。”
他越走越近,晴秋心里吃了一惊,叱道:“你吃酒吃糊涂了!走开!”
马倌笑道:“姑娘如何骂我,我都应了,等会子想必姑娘也知道我的好处,实话说,你们年轻妮儿,却是不懂哩,说不得还要求我……”
这些污糟话,晴秋听都听不明白,也不理会,只埋头就要离去。
这也正遂了马倌的意图,伸开双臂拦腰就要抱将上来,却只听“咴儿咴儿”的一声马儿嘶鸣,竟是马厩里的红缨倏地前蹄腾空,扬天一声长啸!
“畜生作死!”马倌只觉扫了兴,朝地狠啐了一口,抽出腰上马鞭丢过去,直打在红缨身上。却不防叫晴秋登时觑了空,麻利地一矮身,从他腋下钻出来,径直往门口疾奔而去!
那马倌一时怀里失了人,也不在意,朝晴秋咧嘴笑了笑,晴秋几乎要吐了,心里也是一慌,狠命推门,却是怎么也推不开——这门不知怎的,竟从外头栓死了。
这可是真真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今天真的要折在这里
晴秋脑袋里先是嗡了一声,后暗暗喘了两口气,强自按捺下来。
那马倌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怎样,这会子倒慢条斯理起来,晴秋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跑着要躲——这里地方不大,最叫她心安的竟是红缨的旁边。
马厩房舍是有一根木头拦起来的,晴秋一弯腰便滚钻进去,直躲在红缨屁股后头不露面。
那马倌见状,痴痴笑道:“姑娘,您可真的是,它是个畜生,你能指望它什么呢难道您想在粪堆里成事嚒小人倒是不在意!”
晴秋镇静不语,红缨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四蹄不断踏地,前胸骨不断地撞击着围栏,它一直嘶嘶鸣叫着,也引得旁边两匹原本正睡觉的马儿烦躁的咴叫。
这家里的马厩原本关着的就是穆家的马,它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一根木头就能拦住,可是红缨是鸿哥儿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马,性子原本就烈——晴秋眼尖,倏地瞧见那木头上此刻已经叫红缨撞出一道裂缝,忙不迭爬起来,窜到围栏跟前,挡住了那道缝隙,也因此站在马倌面前。
她已经不慌了,那马倌却犹不知大难临头,见晴秋出来,就要叉手解裤子,脸上兀自挂着油腻的笑,“姑娘何必性急,我来时将门锁了,从后窗翻进来的,这会子不晌不晚,是不会有人打搅我们的——啊!!”
“嘭!”
却是红缨在几番猛烈撞击后,终将栏杆撞得四分五裂,原本生长于草原上的枣红色骏马猛地窜出来,身材颀长伸展,落地后前蹄正好蹶在马倌两肋上,疼得他话都说不出一句歪倒在地!
晴秋瞪大了眼睛,虽然有料到,但眼前情形还是骇得她说不出话来,慌了片刻,忙飞快从那马倌身边跑出丈远。
却说那厢红缨撞碎围栏出来后仍然势头不减,绕着马厩空地疾驰了整整两圈,一双深邃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地上的马倌。
晴秋同样也盯着马倌,见他似乎缓过来,竟弹起上半身,骇得慌忙一伸手,叫道:“红缨!”
红缨打了个响鸣,向她而来!
晴秋高高伸出手,红缨放缓了速度,也放低了脖子,恰此时那马倌也正直挺挺站起来,正待喊人,却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身娇体弱的大丫鬟一抬手,揪着马鬃一翻身,竟直接跃上马背——
“唔!”马倌不由得捂着受伤的肋叉骨,伏地一呕,吐出一滩血沫儿来。
……
趴坐在红缨背上的晴秋这才回过神,先刚她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会子是手也哆嗦腰也软,只好伏在红缨背上,摸了摸它的脖子,不住念道:“红缨,红缨,亏着你救了我!”
红缨昂首嘶鸣,迈开四蹄绕着马倌转圈,驮着晴秋就像驮着一个得胜的将军。
晴秋却并不敢多在此地徘徊,况且她这会子连多看这马倌一眼都不愿意,两只脚轻轻打着红缨腹部,那是对马儿说向前走的话,只可惜她不是红缨的主人,红缨不听。
*
红缨仍是不放过马倌,绕在他身边,四蹄不断踏地,两只耳朵急速动着。
“不——不!”
马倌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口里道:“红缨大爷,不,红缨大娘,红缨主子,不——啊!”
红缨一个前冲,突然抬起前蹄,猛地踩下去,整匹马仿佛一张竖着拉满的弓,那高高昂起的马蹄就像是弦上的箭,须臾就要射出去,只可怜马背上的晴秋,因为没有缰绳,只能牢牢搂紧马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去。
也是这一搂,她才摸到红缨胸前一片滑腻,晃神半晌,才悟到那是血。
受伤的马倌再如何爬蹭,也跑不出一匹马的势力范围,很快下半截也吃了一脚,当即并腿躬身,疼得天灵盖都快掀开,嚷天呼地地骂着,公主娘娘地求饶,偏那上方的一人一马,都是漠然着脸,置若罔闻。
……
马厩里的喧闹,到底引起这一片管事的注意,很快有人打开了外头拴着的锁头,见屋里一片狼藉,马倌瘫倒在地,身上两滩血迹;马厩最里间的围栏被撞得稀碎,独鸿哥儿的爱马红缨在外头,不由道:“这马发疯了,晴秋姑娘,你可有受伤”
晴秋来马厩喂马是三房绰楔门上过了明路的,这帮管事的口耳相闻,自然知道。
“我没有大碍。”晴秋说道。
这会子她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指了指那马倌,道:“把他绑了,他作死,事后怎么着,等我回了我们姨奶奶再发落。”
此刻晴秋心里想着,就是姨奶奶这回不帮她做主,她自己也是绝不会放过这个马倌的,不论用任何方法,哪怕是自己赌上一死。
晴秋的话模棱两可,可那管事的却也是人精一个,知道这马倌平日里就有些痴肥心思,今日又喝了黄汤,难免作下事,当下便存起看戏的心思,满口应着晴秋,又往她身上瞄了两眼。
晴秋炸了毛的猫一般,后退一步,瞪着他。
管事的拱起手,慢悠悠道:“晴姑娘慢走。”
晴秋这才走了,临了看了看红缨,未免他们难为它,便把它也带走——红缨极通人性,只需说一声就跟着她往外走。
那管事的原先不让,只说没有让马进二门的,有失体统,晴秋却道:“这是我们鸿哥儿的马,你们没照顾好也就罢了,如今还拦着不放,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留些体面罢!”
别的都还好,唯有最后最后一句话倒戳到管事的心上,未免横生枝节,送神似的把她们一人一马送走。
……
却说晴秋带着红缨回到燕双飞后院,红缨一进门便嘶鸣两声,晴秋刚想出声制止,却见鸿哥儿从正堂里走了出来,见了她们,不由道:“嚯,这是怎么了吃了胜仗了”
红缨邀功似的仰天长啸!
穆敏鸿笑了一声,大踏步拾级而下,直奔这边而来。
晴秋见状,浑身寒毛乍起,兀地一躲——躲过了才觉得自己唐突,忙不迭躬下身去。
鸿哥儿却压根没看她,一心都挂在红缨身上,他也很快发现了红缨胸前的伤,这才看了一眼晴秋,见她也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才问道:“你怎么了”
晴秋摇了摇头,只道:“他们不好好喂红缨,若哥儿体贴它,往后别把它往马厩放了。”
鸿哥儿听出来晴秋藏着话,只可惜这是他姨娘的丫鬟,况且也未深想,只是对红缨道:“这家里,真的是没个法度了,他们饿你肚子啦”
红缨咴儿咴儿地又叫了一声,仿佛在说:可不是怎的
一人一马鸡同鸭讲半天,晴秋伫立在旁看着,忽儿心上一宽,浑身的战栗和后怕才散去,定了定神,便往东厢走去。
……
张姨娘打发走外客,听见外头一阵喧哗,还有马的嘶鸣,不由一问,红昭便回道,是晴秋将红缨牵了进来。
这丫头一向稳妥,怎么这般鲁莽行事张姨娘心里纳罕,便叫晴秋进来。
这一见,才察觉出不妥来,忙道:“怎么回事摔倒了还是叫人打了”她看着晴秋身上星星点点的泥巴印子,还有脸上未褪去的惊慌失措,不禁问道。
晴秋听见问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感受,原来先刚红缨也是这般心情,被人发现受伤了,狼狈了,竟是这样的……
她噗通一声跪下去,伏在地上不起身。
这情形,显然是遇到事了,张姨娘忙挥手叫其余下人散去,叫起晴秋:“起来说话,怎么了”
“姨奶奶……”
第47章 青鹅梨
晴秋将马厩中诸事一五一十告知张姨娘, 张姨娘原本和缓的脸色变得凝重,后又听闻马倌纠缠她的事,忙拉着晴秋上下检视一番,见并无外伤, 才放下心来。
“姨奶奶, 我走的时候见他还伤倒在地上, 可怎么办”晴秋无不担心那马倌反咬一口, 红缨又不会说话, 反使自己落得个致人重伤的罪过。
张姨娘拉着晴秋的手, 安抚道:“你不用怕,不说他们找不着你, 就是找着你, 我也要为你做主,不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的。”
“嗯!”听了这话, 晴秋满腹委屈和害怕才算有了口子流淌出来,看着姨娘, 眼圈有点泛红。
张姨娘忙道:“也罢了,你快回屋里换身衣裳洗个脸,定定心。大奶奶那边你也暂时别去了, 等她打发人来, 我自有话说的。”
“这……”
“去罢,”张姨娘拍拍晴秋, 笑道:“再把红昭绿袖叫进来,我有话说。”
……
晴秋出门, 叫红昭绿袖进去, 自己径自回了房。
目下银蟾在书房陪着姐儿上学,屋里一个人没有, 晴秋一回来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又打水栉沐,原想躺炕上静卧一会子,奈何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忙起身。
想了半晌,干脆从柜子里拿出往日绣了一半的椅袱花样来——这还是夏天时三太太给的,因为纹样太过反复,她断断续续绣了许久,眼下最适合拿出来继续,既消磨时间,又沉心静气。
……
这厢晴秋一针一线晃着神针黹,那厢张姨娘叫了红昭绿袖进来后,一叠声儿的吩咐道:“红昭,你赶紧叫鸿哥儿带几个人,把马厩连人带马都给我按住了,甭管是管事的还是马倌,一根人毛都不准给我私跑出去!切记切记,叫他动静小点儿,别吵嚷得全家都知道了!”
“是!”红昭并不问缘由,应喏一声,一径去了。
张姨娘又嘱咐绿袖道:“你悄悄地去请曲嬷嬷过来,再去请老太太身边范嬷嬷一并过来。”
绿袖颔首,也去了。
……
片刻功夫后,先来的竟是鸿哥儿,原来是他一察觉红缨有异,便亲自去了马厩一趟,那时马厩的管事正收治那个马倌,见他进来,以为是问罪,恐怕牵连自己,连忙一推六二五,将马倌纠缠晴秋一事全都说了。
穆敏鸿道:“原是那马倌喝了酒,见一个貌美眼生女子忽巴拉在马厩喂马,以为是神女娘娘下凡应了他的愿,于是色心大起,作起事来。我给他上了疮药绑起来了,姨娘要打还是要杀,他都禁得住的。”
张姨娘啐道:“呸,什么喝了酒你也喝酒,我也喝酒,何曾这样没羞没耻过不过是因有一段腌臜肚肠,生了歹心,推到酒身上罢了!”又道:“叫我为着这么个泥猪疥狗一样的人犯杀业,还不能够。你只管先拘着他,再把他家里父母妻儿消息一并打听给我,我自会好好发落。”
穆敏鸿颔首,轻轻一叹道:“阴差阳错,这里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叫那丫鬟去二门外帮我喂马的,白白惹上一身腥。”
张姨娘也吐了口气,蹙眉道:“若要这么论,根节还在我这儿,若不是我交出管家权柄,旁人看咱们燕双飞以为倒了架,都踩着脖子来打脑袋,难有今天这一出。这半年里这样的事多着呢,你以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污糟事就不找上门了也亏得晴秋性子刚强,但凡换个小丫头,别说敢诉出原委,说不定心里郁结,寻个墙根一头碰死了。”
鸿哥儿听了也唏嘘道:“原来姨娘在家竟这样难怎么从不写信来说,爹也是的,早叫他分家不听,一门心思想着兄弟和合,可想他兄弟也跟他一样肚肠姨娘您还不知道呢,二伯他——”
张书染抬手,制止道:“这些先不细论,你出去罢,等会子老太太那边的人该过来了,见着你掺和内宅的事,终归是不好。”
鸿哥儿颔首,旋即离去。
……
晴秋在屋里刺绣,心却始终不定,外头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叫她心里一突。
听见唰唰的脚步声,忙掀开支摘窗一角,却见鸿哥儿从东厢里出来,不禁浮想联翩,姨奶奶怎么还把他找了过来
正怔楞着,又听见一阵窣窣脚步声,是绿袖领着曲嬷嬷和范嬷嬷进了来。这是两个老管事嬷嬷,看样子姨奶奶是有主意,要同她们商量的。
然而晴秋却不知道,张书染请她们来,不过是知会一声,今天的事——从马厩分配粮草不公允,到马倌唐突冒犯自己的丫鬟,还有管事的疏忽职守等,一概由三房自己处置,若老太太或管家奶奶问起,她张书染自有话说。
曲嬷嬷没应声,先看了一眼范嬷嬷,她是跟着老太太的,自然维她马首是瞻。果然只听范嬷嬷笑道:“这个自然,姨奶奶管过咱们几年家,何曾出过这等荒谬丑事连老太太自我出来前也交代说:姨奶奶这般急着来寻你,定有大事要讨我的主意,你只管闭着眼睛替我应了便是,竟不用来问我。”
张书染笑了笑,没言语。
曲嬷嬷便也忙道:“老爷们长久不在家,那起子脚夫马倌原本就撒了鹰似的散漫不拘,镇日吃酒耍钱,罚也罚过,撵也撵过,只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三日,如今作出事来,可不是他们的死罪!姨奶奶只管放手去管教,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尽管开口,若管家奶奶李氏问起来,老奴也只会如实说话的。”
张红玉点点头,道:“大奶奶问起,我也有话说的。不过还有一则最为紧要,便是‘悄悄’二字,尤其马倌冒犯晴秋一事,若老太太问起还罢了,若没问,则仅止于咱们三人知道,若我听见外头有一半句嚼舌的,我只问你们一个究竟!”
两个嬷嬷都道:“这个自然,不用姨奶奶嘱咐,我们定当守口如瓶的,晴秋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岂能让那么一个泥猪癞狗的玩意儿带坏她的清白!”
张姨娘这才颔首,如此相议,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叫散。
……
等外头又风平浪静时,晴秋关上了窗,心绪仍旧不定——她不知道姨奶奶会如何处置马厩的事,这些管家嬷嬷们又会怎么说
平心而论,她不想将这事儿闹得满家风雨,阖府尽知,可若要因此放过那个马倌,她也不甘愿。
如此怔怔想着,忽儿叫针戳到手指头,立时沁出一粒血珠儿,她两个指头抿了抿,毫不在意。
转脸看了看桌上的更香,快到午时,便收拾好绣料,打算去小厨房拿容姐儿的饭。
……
出来时,却见红缨拴在花园一角,就靠月亮门的边上,也不知谁给它在墙角上搭了两根木椽子,在上面遮盖着一张丈许长的湘妃簟,算是一个能遮风的简陋马厩。
只可惜这马厩没有围栏,全靠红缨自觉站在墙根里。
晴秋笑了笑,快步走过来,红缨也仿佛认出她来似的,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晴秋伸出手挠了挠红缨的脖子,也不知怎的,她在这马儿跟前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心里安定,大约是它曾救了自己的缘故。
忽儿想起什么来,晴秋立即摸了摸红缨胸骨上的伤口,见被上过了疮药,才放下心来。
“你饿不饿先刚都没吃饱。”她对着红缨轻轻说道,又道:“你且等着!”
……
燕双飞的小厨房就是绰楔门旁边一间倒座房改的,如今连三太太房里的人也用着这里,都不去和喜堂拿饭,很是便宜。
也不知是不是晴秋的错觉,她总觉得一进来时其余丫鬟婆子们的目光都从自己身上意味深长地略过,甚至旁人对待她的殷勤,都叫她无措。
她深深吁了口气,只管强自镇定,拿了容姐儿和自己还有银蟾的饭,还单把自己食盒中的那只鹅梨揣在兜里,预备给红缨吃。
……
等晴秋埋头提着两个大食盒出来,来到月亮门旁才放下,掏出怀里鹅梨,抬头递过去:“给你吃——”
湘妃簟遮住的一片阴翳下,穆敏鸿看着眼前递过来的这只硕大青翠的鹅梨,眨了眨眼睛。
天爷!
晴秋猛地一滞,鸿哥儿怎么站在这里一声不吭的!
她举着梨子的手不知该放下还是坚持——若是以往,晴秋纵不会是如此踟蹰的一个人,只是因着头晌的事儿,叫她实在难以面对一个不相熟的男子。
幸而鸿哥儿没伸手,反而笑道:“给红缨的嚒那你就喂啊。对了晴秋,这阵子红缨暂且就拴在这里,可我总不好常来后院,你帮我多照看照看它等会子我叫人拿它的草料来——喂和遛不用你,你只管多看着这张簟子,刮风下雪的别叫它塌了就行,好不好”
晴秋后退了一步,躬身道:“自然是可以,况且哥儿您是主子,有什么差使打发奴婢做就好了,用不着说‘帮’这个字,也不用问我的想头。”
穆敏鸿心道,这不是对你有愧嚒,不然岂有这个耐心烦呢!嘴里却笑道:“若这么说,那我直接和容姐儿打一声招呼就好了。”
晴秋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怎么回。
穆敏鸿也觉得好没意思,便转而摸了摸红缨的头,跟它耳语两句话,便走了。
等他一走,晴秋这才长出一口气,赶紧抬起胳膊,捧着鹅梨递到红缨嘴边,红缨咴儿咴儿叫了两声,就着她手上一口一口吃了。
……
远处东厢房,支摘窗开了一条缝,张书染就在窗户后面默默地看着,等红昭过来催用饭时,仍旧一脸若有所思。
……
第48章 私铸币(一)
三日之后, 穆府的马厩清扫好了,重新开了大门,用车的仆妇小厮们发现,这回焕然一新的不止有干净的马厩房舍, 连带着管事的和两个马倌都换了新面孔。
不过新换的这些人态度殷勤, 办事麻利, 况且又舍得给料照顾马儿, 因此家下人谁也没多问, 只私下里叽咕:管家奶奶终于开明一回, 把这窝猫鼠同眠做事稀松的家伙都革了职,真是大快人心!
殊不知管家奶奶李氏也一样被蒙在鼓里, 后知后觉, 忙叫冯妈去探查——如今冯妈已和曲嬷嬷平起平坐,一样是府上管事嬷嬷, 且又兼着是李氏的奶母,自然处处又高曲一头。
冯妈费了些功夫, 探知是燕双飞张姨娘那边出的手,还借用了外头柜上的人,忙道:“这还有章法没有便是马厩果然办事不力, 也轮不到她发落人, 少奶奶,您还干坐着要我说——”
李氏却一抬手, 示意噤声。
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刚入府没几天,才接手管家的那个新奶奶, 在这府上生活得越久, 她越看得清,别说马厩, 就是张姨娘想要这府上半边天,一家子连老太太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的。
李氏道:“也罢了,他们既然不肯声张,咱们就权当不知道好了。眼下一大堆粮食等着卖,车队也快到家了,只管忙过这一遭,过完年你我就清闲了,你若有闲心盯着别人,还不如帮我想法子抬一抬粮价!”
“欸,是,是!”冯妈诺诺道。
……
且说马厩开了后,李氏又打发人来请张姨娘,张姨娘自然是不肯出山的,原想打发红昭过去应付两天,晴秋却站出来道:“我没什么差使,不若还是叫我去罢。”
张姨娘见她目光沉静如水,不似往日惆怅多思,心里跟着一叹,允诺道:“好,那你就去罢,原就是你的差使。”
晴秋福了一福,领命离去。
……
打谷场边一溜儿排房原是供人看谷仓的,如今最里间的被李氏叫人拾掇出来挪作自己白日看账理事使用。曾经乱堆的米斗和各式农具都被收走,换成绸缎袱着的各样坐具,屋里还生了火炉子,晴秋进来没坐了一刻钟,额上就冒起汗来。
“这是今年的佃户簿子,这些是有自己耕牛的,这些是没有,又这些是连耕具都没有,全使咱们的家的。各色人等收的租都不一样。”紫燕指给晴秋道,又笑道:“我也是白说,这些原就是你夏天开耕后拿给我的。”
晴秋笑笑,拿起来翻阅,问道:“今年失佃报丧的多嚒”
“在这里。”紫燕忙把手边一本簿子拿给晴秋:“今年没有打仗,失佃的少,不过有十来家报丧的,已经把他们的租子减了一半。”
晴秋翻着账目,笑道:“今年收成很好。”
一旁的李氏闻言也道:“是呐,风调雨顺,你看外头满坑满谷的粮食没有都愁得我夜里睡不着觉,这要是卖不上价可怎么是好”
紫燕从旁也笑道:“我们奶奶这几日也算是魔怔了,见天的念叨这些话,也是呢,每日里都只有一些零星小粮商过来,眼瞅着打谷场都装不下了,多愁人呢。”
晴秋忙道:“奶奶别急,哪年卖粮不闹得人心惶惶的原也是今年各人收成都好,那些大粮商就擎着手等咱们让价呢。”
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纸签,道:“这是临走时姨奶奶写给我的,上头都是城中大粮商的名号和家宅住址,他们的媳妇也常在外奔走的,奶奶不如打发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她们来,或吃茶,或看戏,先把人情做起来,再领着他们往咱们打谷场一走,许多事也就顺水推舟了。”
紫燕忙接过纸签,拿给李氏,李氏笑道:“好,果然没错请你来,这不传真经来了”
一时大家都笑了,其实她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李氏磨着燕双飞这么久,就是要张姨娘手上这个名目罢了。
李氏拿着纸签,即刻招徕冯妈,和她耳语不断。
不大一会儿,又有一个小丫头进来说:“二太太过来了。”李氏不想让她进这屋里见到账本,忙起身道:“我出去一会子,你们忙着。”
说着,径自出去不表。
晴秋算了半日帐,对紫燕道:“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唐突,只当听听就罢了。”
紫燕忙让她直说,连冯妈都道:“奶奶请姑娘来,原就是为着您有经验,有什么指教尽可说的。”
“谈不上指教,只是我心里的一点想头。”晴秋解释道,又道:“这粮食除了咱们家吃喝日用外,再把两个谷仓填满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就尽快卖了罢。大奶奶|头一年经管此事,想卖出个好价来是人之常情,可粮食不比那些杂货,尤其是咱们还挨着塌它蛮族,恐怕夜长梦多呐!”
紫燕忖度着这话,不住点头,冯妈也道:“这是实话,我也说给大奶奶听过,何必争这个强,尽早脱手,换成现钱多踏实!”
晴秋笑道:“您二位觉得这话中听,便在大奶奶跟前打个边鼓就好了。”
紫燕冯妈等无不点头应允,静了会子,紫燕忽儿问道:“晴秋,那个赵子琪你知道嚒租了咱们家二百亩地,今年竟一粒粮食都没收到!我们去查,一问才知道,他早早割了青,私自卖给豢猪场了。拿他一问,他也不撒谎,竟说是赌输了,卖地里的芜菁还账!”
“咦”晴秋也吃了一惊,蹙眉道:“赵子琪我知道的,这几年,年年都有故事,因念着他是先大老爷的亲戚,当初也是没法儿不承他的租,便只把老虎滩的地儿租给他,想着好歹也是挨着连州官营农场,他要寻起事来,也得顾着一半点衙门的脸面。”
“什么亲戚,正经连老太太的亲戚都丁是丁卯是卯地交着租呢!”冯妈从旁嗔道。
这牢骚话张姨娘曾经也发过的,晴秋不禁失笑,却没继续答言,她只是来帮衬做事而不是来搅乱的,除非点名儿问道自己头上,否则一句不多说。
……
看了半日账,外头天色渐昏,晴秋起身告退。紫燕笑道:“不若在我们这儿吃了饭再走,反正都是拿食盒,我打发小丫头去一趟燕双飞。”
“也罢了,明儿我赶早来。”晴秋笑道:“姐儿该放课了,怎么也得让我过去点个卯。”
冯妈紫燕下炕,都送她出门。一行人踅过来到打谷场,见这里卸车的,打谷的,称米的,人喊马嘶,天擦黑也仍旧忙碌着。
二太太也在,正在不远处和李氏这掐一把谷子,那舀一捧黍子,闲闲地说着话。
“二太太头上的金簪又多了,比这麦穗如何”紫燕指着地上金灿灿的一堆麦子,悄悄笑道。
“促狭鬼。”晴秋瞪了一眼紫燕,却也往二太太那边望过去,一阵冷风袭来,也送来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还是早日分的好……那片地也宽阔……难不成也挤在家里……是啊,就这……”
紫燕也支棱着耳朵,拐了晴秋一下,道:“是说分家呢,又撺掇来了。”
晴秋便拉着紫燕往远处走些,轻声道:“分家”
“可不是,这阵子二太太常来说这个话,”紫燕睇了一眼晴秋,笑道:“其实分家也是人之常情嚒,儿孙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一家子住着,多不方便况且过两年鸿哥儿澍哥儿都得娶亲罢,再养两房姬妾,生一窝大胖小子,这家里怎么住得下难道都和我们春醒画堂似的,只在夹缝中划出一片巴掌大的地儿,没个转圜才好”
晴秋道:“这……我也难下判断,如今我们三房是不管事啦,一应都尊听上头的,就是老爷太太,也是听老太太的嚒。”
听她把这种官话搬出来,紫燕只觉得好没意思,遂闭口不言。
晴秋看着天色,忽然道:“紫燕,你叫人准备一些油布草垫子,把外头的粮食遮一遮,看着明日像要下雪的样子。”
紫燕也觉得先刚这股风煞冷得很,搓了搓手臂,道:“亏你提醒,我叫人去拿,先防备着。”
“不齐全的话,往刘嬷嬷那里去借,下人房的库房里我记得有很多草垫子。”
“你呀,这个脑袋我真想借来使使!”紫燕笑道。
晴秋也笑了笑,她们这才两下里分别。
……
*
晴秋回去自是一五一十将今日在李氏这里所做所闻都说了,也将风闻来的二太太有意分家一事如实奉告。
张姨娘闻言笑道:“这家里果然都是一样心肠,也罢了,最远是年下,就有好戏看了。”
晴秋眨眨眼,有些参不透这个机锋,不过这家里的事,张姨娘一向都是料事如神的,她也只是跟着失笑一番罢了。
等她退走,张姨娘又叫来红昭,让她去二门上打发人问问鸿哥儿回来了没
*
却说穆敏鸿一大早就出了门,径直来到瑞昌大街上。这条街有一小半的商户都是他们家的,商行、布行、饭庄、杂货铺子,医馆等等,他每每过来这里,吃喝拉撒都有托付的了。
今日也是照旧到各处柜上看了看,他是能决事的少东家,烦他的人便源源不绝,直到晌午时分才挣脱出来。
正好肚子饿了,闻着余庆商行门前摆摊卖羊肉锅子的香味更是走不动道,只可惜出门前忘带荷包,如今袋里空空。
商行掌柜看在眼里,便从抽匣里抓出一把大钱来,笑道:“哥儿去吃罢,他家的茴香羊肉好吃的嘞!”
鸿哥儿接过钱,心里忽儿的打了个突,也没理会,笑道:“明儿我把钱送来,给你平账。”
说罢,径直走到摊子前,笑道:“孟伯,来锅羊肉,要现热的。”
“也给我来一锅子!”横空而来的声音跟着道。
鸿哥儿挑眉:“赵子琪你怎么还敢来”
“没大没小,你应该叫我叔公!”赵子琪一壁笑道,一壁往他对首坐了。
恰逢摊主送上来一锅茴香羊肉,他便拿起筷子挟起一大块送入口中,烫得龇牙咧嘴仍是不松口。
鸿哥儿见状,心里腻歪的不行,抬了抬手,孟伯立刻又端来一锅新的羊肉,笑道:“鸿少爷慢吃。”
鸿哥儿挑了一筷子羊肉吹了吹,才慢吞吞闲话道:“这是从哪辈论起”
那厢赵子琪已经唏哩呼噜快将一锅肉吃干净了,筷子就要伸到鸿哥儿这边来,被瞪了一眼,停住不动,嬉笑道:“从你太爷爷那辈论起啊,其实当初是我爹他们俩论把兄弟,难道你还不该叫我一声‘叔公’”
鸿哥儿嗤笑一声,哪里肯信他的鬼话,一边吃肉一边道:“那你倒是萝匐不大,长辈儿上了。”
“甭跟我提萝匐,”赵子琪唉声叹气:“我今年也种了不少,都他娘的赔了。”
“你那是赔不是赌输了嚒!”满连州城的人都知道赵子琪是什么德行,穆敏鸿笑了笑。
赵子琪忙接茬道:“贤侄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叔公我虽然输了钱,可他们也蚀了本,青州一千亩水浇地地契在我这儿呢,怎么样,二百贯钱你拿走!”
鸿哥儿头都没抬,却道:“什么怎样,青州那地界儿三年一旱五年一涝,不旱不涝的时候地龙老爷还要抖三抖,凭他是什么水浇地还是望天田,有差嚒”
“嗐,瞧你这孩子说的,再怎么不济那也是土地,况且也就才二百贯,你松松手——”
鸿哥儿这会子吃好了,取下腰间帉帨(fēn shuì,擦汗拭物用的佩巾)擦了擦嘴,又从衣大襟里掏出一把钱来,笑道:“甭说,我也没钱,这不嚒,出来吃饭还是从柜上拿的现钱——孟伯,收钱!”
话落,手一松,钱就要丢到桌上。不料却被眼疾手快的赵子琪捧着手接住,苍蝇腿也是肉,就要往自己怀里搁。
“啧,赵子琪!”鸿哥儿蹙眉,真是见过无赖,没见过这种十分不要脸的无赖,叱道:“快把钱还给老人家。”
“不碍的,鸿少爷没钱也尽可来吃。”孟伯从旁笑道。
“那我呢,老孟”赵子琪搓着手里的钱,插嘴问道。
孟伯笑笑,只当眼前没有这个人。
穆敏鸿瞪了赵子琪两眼,只拿他这个二皮脸亲戚没办法,索性要回商行再拿点钱来。
赵子琪以为他要跑了,忙拽了他一把,道:“鸿哥儿,等等,别急嚒,我同你说——你今儿还得谢谢我呢,不仅要谢我,还得拱手把钱送给我!”
“赵子琪,你别发梦话了,我念着我大伯的情分才不跟你红脸,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处事你打听打听。”
“我不用打听,您在松塔河那都是出了名的……出了名的慈心,呵呵。”赵子琪拉扯着鸿哥儿,赔笑道:“这回您真要谢我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一把大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鸿哥儿狐疑地看了看他,接过他手里的大钱,拿在老爷儿底下仔细看……
第49章 私铸币(二)
且说穆敏鸿从赵子琪手里接过一枚大钱, 拿在老爷儿底下细看,青灰色的大钱上附着一层薄薄铜锈,呈蓝绿相间之色。
穆敏鸿长眉微蹙,已经意识到什么。
赵子琪掂着手里剩余的铜钱, 笑道:“这当十铜钱是崇元十八年造, 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年, 就锈成这样, 咱们戍北天干物燥, 一条野狗死在路上都恨不得脱水成肉干, 这钱倒好,难不成一直在水里沤着”
这话说的不错, 新制铜钱在市肆中流通, 一天不知要经多少道手,早被盘摸的光亮油润, 想长出这样的铜锈不知道要多少年,况且戍北原物候干燥, 就是贮存失当,也不能短短时间形成这样的锈斑——鸿哥儿眸光深了深,怪道先刚接到这把钱时他心里就打了个突。
他掏出腰间匕首, 就要往铜钱上刮去, 却被赵子琪当下捉住手,道:“倒也不必用刮的, 刮花了届时怎么看这钱的来路呢”
他擎着鸿哥儿小臂,朝那买羊肉锅子的孟伯招手道:“老孟, 把这锅肉汤撤了, 换锅清水来,再拿点你刷锅的石碱来!”
孟伯虽不知这姓赵的要闹什么妖, 却见鸿哥儿不出言反对,便麻利换了水来,又拿来一块石碱。
水架在炉子上,很快咕嘟咕嘟,赵子琪拿碗底锤碎石碱,取骰子那么大的一粒,放入水中,很快石碱化开,一股辛咸之味散开。
“老孟,你有通宝钱没再拿两枚来!”赵子琪捂着鼻子叫道。
孟伯看了看鸿哥儿,见鸿哥儿点了点头,他便往钱篓子里扒拉一番,找出几枚锈迹斑斑油渍麻花的铜钱来——这是旧的崇元通宝,也就是一文钱,如今为和大钱区分开,都称它为“小钱”,看钱铭,还是先帝爷晟德皇帝颁铸的。
鸿哥儿将一把一文小钱扔进热水里,赵子琪也将当十大钱同样扔进去。
大小铜钱入了水很快沉底,不拘大小,钱身上都泛起细密的气泡。两个人都没说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咕嘟咕嘟的锅子,连孟伯也不时往这里探头望一眼,猜测道:“鸿少爷您这是收到恶钱了”[注①]
鸿哥儿没言声,赵子琪却突兀地笑了一下,道:“可不是怎的,你们鸿少爷钱堆里打滚的,如今也是瞧走了眼啦!”
孟伯围裙擦着手道:“鸿少爷年轻,哪里比得过赵小爷您呢。”赌场上散尽家财,多少恶钱都摸过的——不过后半句孟伯没说,赵子琪也浑不在意一介小贩的揶揄,只盯着锅子。
而热锅里的情形也着实叫人大吃一惊,只见不许片刻功夫,大钱身上的铜锈便已经剥落消散,而反观小钱,那铜锈仿佛长进钱里一般,只有星星点点剥落下来。[注②]
“成了!”赵子琪话落,便擎筷子挟起锅内铜钱,都放到碗里,推给鸿哥儿。
鸿哥儿掏出帉帨,直接拿起一枚滚烫的大钱,托在帉帨上擦拭着。这一煮一擦,才露出这枚“铜钱”真实的样貌来——不需怎样验证,作为天天和钱打交道的鸿哥儿来说,只需上手一掂量,便可知真伪了。
只是他心里还想到了什么,不想让赵子琪发觉,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因此将桌上所有大钱都收走,同孟伯说道:“今儿这顿饭钱我明日打发小厮送来。”
孟伯自然没话说,赵子琪见他要走,忙起身攀着他臂膀道:“嗐,怎么就要走呢鸿哥儿,这就是你不仗义了罢,今天要不是有我,你能发现上了这个当嚒且不说该怎么谢谢我呢!”
穆敏鸿笑道:“叔公眼下要是没钱吃饭,你就在孟伯这里吃,我给您老报账就是了。”
“嘿,贤弟说这个话,也忒瞧不起愚兄我了!”赵子琪拦着他道:“你别哄我,这假大钱是不是你们柜上收的堂堂余庆商行的掌柜得了青风内障了竟连恶钱都认不出来,还是说——另有隐情”
赵子琪笑嘻嘻地看着鸿哥儿。
这等无赖,穆敏鸿不欲与他纠缠,只提步就走,赵子琪也不想闹得很僵,毕竟这是财神爷来的,便驻足高声道:“你会来求我的,贤弟,我等着!”
……
却说鸿哥儿一径回到柜上,叫来掌柜,问他这些泛绿大钱是怎么来的,又还剩多少。
掌柜的忙道:“这是前日霓裳布行的魏老板从咱们这里买走一件羊脂玉花樽的那十贯钱。原我不想收他那箱子钱的,我还说老魏,这新钱怎么老成这样,别是作伪的!谁知他当场抓起一枚擦干净,又是真的,还说是他家里钱窖夏天时塌了,让一场雨沤了半宿,家下人便忘了这回事,他也是这会子才发现,把钱挖出来的。我自己也是擦了两枚,都是真的——怎么了鸿哥儿,难道这是恶钱嚒”
鸿哥儿将先刚从碱水里捞出来的钱拿给掌柜的看,掌柜的看了便脸色一变,不敢相信道:“这——这……”
鸿哥儿以眼神示意他噤声,环顾四周,店里人多眼杂,小声道:“这事我总觉得不简单,你先别声张,等我探查清楚,看是人家做局坑你,还是另有隐情。”
“欸!”掌柜脸上出了一层的汗,忙忙地应道。
鸿哥儿脸上也不好看,他划拉着这一箱子大钱,多是锈迹斑斑,除此之外,钱身和连州钱监里铸出来的当十大钱一样,都呈青灰色,叫人一眼难辨真伪。
扬手叫来两个小厮,吩咐他们提着这钱和他一块回府,他知道要找谁。
……
*
燕双飞。
容姐儿下了学,来到姨娘处说话,恰逢冬青过来道:“太太请姨娘和姐儿过去赏绣画。”二人便换了衣裳,忙忙地过去。
那绣画有三尺见方,裱在一幅织锦缎图轴上,绣的是夏日里燕双飞花园一角,暖风依依,吹落阶下乱红无数。旁边还提着两行小字,一行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一行是“崇元十九年仲秋连州崔氏谨绣”。[注③]
众人携手进来,张姨娘瞧着这幅画便笑道:“太太绣功越发进益了,好一个斜红叠翠,正不知是何许花神来献瑞!”[注④]
崔氏笑道:“白打发时间罢了,为绣这阿物儿,从夏天一直窝到秋天,竟没出几回门。”
“太太这画是传世的,就是不为传世,也是正经绣作。”张姨娘笑道:“不像我,每天瞧着是忙呢,可也没留下一针半线,一字一贴,这才叫真真儿错付光阴。”
她自嘲一回,又向崔氏问道:“这一幅也留在家里挂着嚒前时柜上有位签判大人看中了您当初绣的那幅‘颓山枯木图’,想出价八百贯买回去装点书房,不知您意下如何不如就卖了罢,累一累手就有千八百贯钱入袋,果然应了我当初那话不是”
当初还是张姨娘开解崔氏,可以寄情与针线,还可以卖钱,就和男人寄情山水诗画一样。
崔氏笑道:“你的话是不假,可我细想想,还是作罢。早前卖过两幅,已经叫我担惊受怕的了,原本就是闺房戏作,连挂出去叫世人品鉴都失了体统,更遑论与人财帛交易。”
张姨娘道:“太太心里若是这样想,那我就不多说了。”
她们闲说话,容姐儿和丫头们也凑上前去赏绣画。
只见乱红深处,绣着两抹深红浅绿的倩影,一个执扇嗅花,一个提篮侍奉。容姐儿便指着前头那个穿着银红轻罗衫子的女童笑道:“太太,这是我!”
崔氏含笑道:“对,是我们姐儿,学那蜜蜂蝴蝶吃花蜜呢!”
众人闻言都笑了,容姐儿跺了跺脚,忙道:“还不都是晴秋姐姐闹得,非说朱槿花蜜甜如饴。”
“那究竟怎样呢”崔氏问。
“的确好吃。”容姐儿憨憨地道。
“哈哈哈!”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
……
晴秋也忙向绣画仔细看去,崔氏因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针线功夫上,所以她的绣功早已不是一般妇女针黹缝纫能比得了的,那厢冬青红昭绿袖等几个丫鬟已经在数这画上用了多少种针法,认出来的有齐、抢、套、施等针法,还有用“打籽”的技法绣花蕊等。
而晴秋则目光落在红衣女童身后,那个围着水绿色腹围的侍女身上,呼吸也停住了。
她不敢说这是她自己,可那那身衣裳,那个篮子……
红昭自然瞧见了,搡了她一把:“这丫头,呆住了!怎么,看着自己入了画,着迷了”
晴秋脸上一红,羞赧道:“姐姐别臊白我了,太太千金万金的功夫,如何说绣的就是我我可不敢认。”
那厢崔氏正说花草山水好绣,唯有女子头上宝石簪环难绣,张姨娘便道御中有一种密不外传的刺绣针法,乃是以细铜丝或者马鬃做丝线,外或缠彩色绒丝或串珠,绣线铺满后再以同色线钉固云云。[注⑤]
崔氏频频颔首:“果然你是见过好东西的,请教你算是找对了师傅。”
“我并不敢,我只是见过,真叫我上手,我也弄得不像样。”张姨娘笑道。
正说话着,她二人听闻小丫头们笑闹起来,原是争执起画上的侍女是谁,崔氏便道:“这还用争竞这就是晴秋。”
晴秋忙道:“真的是我我如何有大福,竟还叫太太绣到画上了!”
张姨娘指着容姐儿对晴秋笑道:“如何没有她是小姐,就得有你这个丫鬟来配,不然画上只有她,人家还以为那是花蛾子成精了!”
众人都抿唇轻笑,唯有容姐儿撒娇嚷道:“姨娘!”
正笑闹着,外头丫鬟进来禀告鸿哥儿在外头求见。
崔氏疑道:“怎么忽巴拉找我兴许是找他姨娘的,只叫他进来便是。”
展眼鸿哥儿已经迈进来,笑道:“正是找太太的!”说完,他向崔氏和张姨娘都揖了礼,容姐儿也站起来向哥哥道福。
一番厮见过后,鸿哥儿从衣襟里掏出一包钱来,递与崔氏道:“太太,劳您过目瞧瞧,这钱究竟怎样”
第50章 私铸币(三)
且说鸿哥儿说完请太太过目的话, 便将一包钱递呈给冬青,冬青转呈给崔氏。
只见崔氏拿了一枚放在手上搓了搓,掂了掂,又反复拿取几枚, 思忖半晌才道:“这是一包有真有假的钱。”
众人都吃了一惊, 不知鸿哥儿拿着一包掺假的钱来是做什么。
鸿哥儿却道:“果然来找太太, 是找对了人。”
崔氏忙笑道:“只因从前家里父兄是在钱监供职的, 我跟着他们见过太多恶币罢了, 若你果真叫我说出凭证, 我也说不出来,只能说是约莫觉着。”
“却也是这个道理。”鸿哥儿说着, 又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钱来——这是先刚赵子琪他俩用碱水煮过的, 光新铮亮,一齐儿递给冬青。
冬青又将它们转呈给崔氏, 崔氏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道:“这几枚全都是恶币。”又吩咐冬青道:“去,从咱们钱箱子里拿出些真的当十钱来。”
一时冬青拿了来,崔氏叫分与众人。众人将真币恶币摊在两手上比对着, 这样一来, 都看出些许破绽,纷纷道:
“假的薄厚不匀。”
“还不圆!”
“假的钱铭也不清楚!”
“有锉的痕迹, 真钱就没有!”
“真钱也有,那是摸来摸去都给磨没了……”
众说纷纭, 崔氏与张姨娘耳语两句, 开口道:“都是一样青灰色,看来用的铜也是咱们连州本地的矿藏。”
张姨娘也道:“是, 他州有用吉金铜铸钱的,钱上泛着隐隐的红色。”
一样的铜矿,他们家在松塔河正有一座铜矿,就是专为连州钱监铸币的。她看了鸿哥儿一眼,鸿哥儿亦沉着脸点了点头。
崔氏不知他们母子打什么哑谜,把钱都还给鸿哥儿,道:“终究这恶币形状不规整,工艺也粗糙,想来是铸币时短少‘母钱’的缘故。若铸币中少这了母钱,那翻出来的钱就和没有花样子的刺绣一样,必然歪斜不堪——这就是马脚,想来这钱上的伪锈也是为遮盖它的。”
众人都像听书似的听入了迷,容姐儿忙开口问道:“什么是母钱是钱的娘亲嚒”
崔氏笑了笑,点头道:“也可以这样说。这钱和人一样,不光有娘亲,还有姥姥、祖姥姥。”
这下不仅是容姐儿,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冬青都不觉纳罕道:“钱还有姥姥真是闻所未闻,可叹我们只知花钱,竟没这个见识!”
崔氏笑道:“你们才多大,又出过几回门,哪里见识过这个,不妨请教请教你们姨奶奶。”
张姨娘忙道:“我记不大清了,还请太太赐教。”
崔氏便道:“你们可知一枚铜钱是怎么来的须得有这几样东西:打头便是‘钱样’,也就是所谓的祖姥姥,是朝廷宰相命文思院打造的,一般是由木头、象牙,或者蜡做的,算是一个钱样子,进呈给皇帝看;若皇帝觉得不错呢,匠人们便会照着钱样再打出颁铸钱,这回是铜做的,算是钱的姥姥,不过这两样‘钱’都仅在朝中流传存档,只有依照颁铸钱打的锡母钱,才会派发到各州钱监,供铸币使用。”[注①]
“喔,原来一枚铜钱也有这样大的来头!”容姐儿听了频频颔首,又问崔氏:“太太,那你都见过吗”
崔氏摇了摇头,容姐儿努了努嘴,扭身问张姨娘:“那姨娘自然也没见过了”
张姨娘眸光一深,却是没答言,反倒是对鸿哥儿道:“你既然知道了这恶币的破绽,就去好好探查,若是咱们家收的还好,不过就是报官;若是贼出在家里,你须得审慎仔细,能一招制敌最好,若不能,只等你爹回来,免得打草惊蛇,走了贼——这终究是能让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鸿哥儿忙道:“姨娘不过是白嘱咐,我都省得。”
……
穆敏鸿来去如风,撂下一句话便走了,留下一屋子女眷多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崔氏见张姨娘面色倦怠,天又黑了,说了两句话便叫散。
张姨娘容姐儿等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且说翌日清晨,晴秋被一阵沙沙声惊醒。
近日她总是睡得浅,径直坐起,掀开窗帘,支开一隙窗屉,原来是外头下了雪,簌簌地打在窗棂上。
她这厢有动静,银蟾揉着眼睛也坐起,见外头天光大亮,以为误了时辰,忙点了蜡烛,一看香漏,才五更天,只因外头茫茫的大雪一片白,月下显得亮堂罢了。
“果真下了雪,还是姐姐料事如神,昨夜里就叫我把姐儿的雪帽风笠,兜罗袜子找出来,今天正好不用手忙脚乱。”银蟾轻声笑道。
晴秋笑笑,披衣下了炕,拿起炕沿一把扫帚,对银蟾道:“你再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红缨。”
她惦记那条轻飘飘的湘妃簟能否禁得住大雪,索性出门一看。
……
系上风笠,晴秋裹上夹袄出得门来,这雪又轻又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如今已经没过脚脖子,她深一脚浅一脚走来,满园寂静,地上大雪无痕,连鸟雀看来也是未曾出门。
天冷了,手上麻麻热热的,是旧年冻疮药复发的征兆,晴秋呵了呵手,拐过月亮门,却见几串纷杂脚步痕迹。她一抬头,花园一角湘妃簟下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红缨的影子
忙不迭走到二门上,敲了敲窗户,向守夜的婆子问明情况。
那婆子见是她,忙道是鸿哥儿一大早请把红缨牵走出门了,究竟不知,又道:“大雪天的,晴姑娘进屋暖暖”
晴秋摇头道:“不用,我已经醒了,索性回去把炕热热,你们在屋里躲会儿雪罢。”
婆子也笑道:“我们也捞不着闲,等会子上头就要叫水,得先扫出一条道来,免得跌跤。”
“只扫到廊下罢,别的地方先不要动,还不知道姨奶奶要不要赏雪。”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鸿哥儿一大早便牵着红缨出府,出门后翻身上马,出了巷口,一个雪人猛地窜出来,鸿哥儿一扯缰绳,红缨前蹄抬起,悠长一声嘶鸣!
“什么人”
那雪人抹了两把脸,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腆着笑道:“给哥儿道早,可算把您等着了!”
“赵子琪你怎么在这儿”
“我这不是想帮你嚒,昨儿夜里想必你已经去了首饰行,把那恶币都熔了罢瞧出门道没有”
这话不假,昨天穆敏鸿一从燕双飞里出来,就去了自家吉珍珠宝行,叫伙计开熔炼炉子,将一并真假|币都悄悄熔了,以辩分明。
鸿哥儿左右瞧瞧,四下里无人,本不欲与他多言,只道:“你倒是盯得紧,多早晚等在我们府前的”
“三更时我就来了,申时起下了雪,你瞧我这一身!”赵子琪比划着。
他连斗篷也没穿戴,一身单褂子上覆着一层雪,鸿哥儿心里多了几分动容,问他:“赵子琪,你几番纠缠惦记此事,说实话,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瞧哥儿你说的,我又不傻,若和我有关,我不早跑了,还能凑上前来!但我也有一句实话,说给哥儿听:论起经营买卖,我不及你和你老子,但我赵子琪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论起偏门阴暗之道,我比你们多清楚呢!何不叫我帮你我这人不图别的,就图一点钱,哥儿你松松指头缝,漏下来的就够我吃喝嚼用的了!”
这话着实不假,赵子琪的行径传遍连州,听说他在南边剪径拜码头,什么都干过,也就是好赌,不然早成势了。鸿哥儿因笑道:“也罢,算你心诚,跟上罢!”[注②]
……
他们出了巷子,穿过瑞昌大街,径直来到城西一处早市。
这里同穆府边上的茶马集市不同,不卖那些大宗商货,只卖些百姓日用杂货,多是廉价粗鄙之物,比如炕席箩筐,犁耙镰刀,柴薪木炭等,边上还有一溜儿摊子,是杀活猪宰活鸡的,吱哇乱叫血气熏天。
因此穆敏鸿一进来,便惹得周遭老妪老翁频频侧目,忖度着这个衣裳光鲜的俊逸少年是不是走错了。
穆敏鸿却不管这些,只管牵着马一道走,一道看,然后在一个卖本地萝匐的摊位前住了脚。
卖萝匐的老妪殷切道:“从地里刚下来的萝匐嘞,小哥儿您瞧瞧,脆嫩得很!”
鸿哥儿蹲下来,拿手在萝匐上掐了个指印,的确水头很足,从荷包里摸出一枚大钱,道:“称二斤。”
赵子琪在一旁越看越懵,瞧鸿哥儿这架势是果然真在挑萝匐的,难道大早晨的出来一趟,不是为了查恶币源头,而是买早点的——还是给马买的
他亲眼看见鸿哥儿接过老妪递来的萝匐,拿帉帨擦了擦泥,随手递给他身旁那匹枣红马,等赵子琪回神,鸿哥儿已将一根萝匐递到他跟前。
赵子琪正怔楞着,他租来的那匹马已经看不下去了,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就啃起来,赵子琪“唉呀”一声,道:“哥儿,咱们出来是——”
鸿哥儿拐了拐他,轻声道:“别大惊小怪,你回头看。”
赵子琪回头,纷纷嚷嚷的,他不知要看什么。
鸿哥儿:“萝匐摊后面第三个摊位,卖木炭灰的,有一个人买走了两石木炭灰,老板还说是今儿特地留给他的,你跟上他,去看看他买这灰是做什么使”
赵子琪恍然大悟,拍了下膝盖,小声道:“晓得了,您瞧好罢!”
鸿哥儿叮嘱道:“你既然说你偏门阴暗的都熟,回来时在帮我探探霓裳布行的魏老板,看看他近来是不是买了新宅或者娶了小妾总之发了横财没。”
“晓得晓得,对了鸿哥儿,你要是查木炭灰,别忘了也留神松香清油这两样东西有没有人大批买走,这也是翻砂铸币的诀窍!”
穆敏鸿却是挑眉看了一眼赵子琪,心道果然是老江湖,叫他一眼识出自己的手段,拍了拍他肩膀道:“省得,你去罢,躲着点人。”
“放心,躲人是我的看家本事!”
……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