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织金锦
却听来人朗声笑到:“谁心里有鬼我火力壮, 最不怕捉鬼了。”
姨娘红玉对视一眼,眼疾手快地把信笺并匣子收到桌下。
“休得胡言,”张姨娘嗔怪一句,抬手往少年肩头摸了一把, 轻薄的棉袄触手冰凉, 不禁蹙眉道:“单穿这一件过来的说了多少次叫你出门记得披一件大毛衣裳, 偏不往心里去。颂月也不经心, 回头我得罚她。”
“您罚不着她, 我这阵子都睡柜上。”鸿哥儿笑道。
张姨娘瞪了他一眼, 真真儿的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了。
穆敏鸿歪着头看她姨娘形容, 不太高兴的样子, 连红姨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奇也怪哉。
“大晌午的, 怎么都不高兴我这正好有个笑话,给您二位取取乐”
然后便把今日他略施小计惩治连州王的事说了。
张红玉听完, 噗嗤一笑,“鸿哥儿,我心悦诚服, 再想不出你这主意!”
张姨娘嗔道:“你还捧着他, 促狭鬼罢了。”又问鸿哥儿说道:“老太爷给商行取名‘余庆’,你可知道余庆的意思”
鸿哥儿耸耸肩, 拉长嗓子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可是王老板买通那些要饭的, 一连来咱们酒楼吃了七八日白食, 还不许儿子反击回去儿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得了罢,我信你有一百种方法若妥善解决此事, 偏你选了这么个捉弄人的主意,经商之道我是不如你们父子俩,但‘和气生财’这句老话儿总是不错的,对不对”
张书染有一个常人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哪怕再大的道理,再严苛的告诫,她说起来也都是温声细语,教人无法心生反感的,光这一点就把穆家父子两个掐攥得死死的。
鸿哥儿也不例外,当下认错,撒娇道:“姨娘,儿子知道了!下回那个王老板再撺掇一帮要饭的过来,我就敲锣打鼓恭候着他们!”
他这样混不吝,实在是气人,况且一再说及“要饭的”三个字,也让张书染不喜。
见她愠怒,张红玉忙从旁给了鸿哥儿一个眼神,道:“不早不晚的,哥儿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鸿哥儿便一拍脑门,道:“光顾着给姨娘讲笑话,都把正事忘了。今儿商行柜上来了个大主顾,要买一百端金缎子运往京师,这些金缎子父亲一向不往柜上搁,都是内库房收着的,儿子特来请姨娘裁夺出年下做衣裳的量来,剩下的不若叫我卖了换现钱。”
所谓金缎子便是织金锦缎,亦叫“金锦”,是以金线、片金等掺入丝线中纺织而成,连州官营织局纺织出来的金缎子纬线中还混入了羊毛、棉线,纹样又别具弥腊风情,颇受京师一众皇亲贵胄的追捧与喜爱,一匹价若千金。[注①]
听见他如此说,张姨娘颔首,忖度着:“咱们过年做衣裳倒用不了那许多金锦,不过明年清哥儿过文定,需要拿出几匹出来装点门面。红玉,你捡几匹颜色鲜亮,纹样是喜上眉梢、百子千孙、卍字喜字纹的另外搁起来,以免到时凑不够手,现买又买不到好的。”
张红玉忙领命,姨娘与鸿哥儿又说了两句体己话,便让他去了。
*
直棂窗下,两个妙龄少女对坐,脚下摆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搁着一幅绣到一半的手绷。
“你看这盆瑞香,”绿袖指着几案上一盆开得枝繁叶茂,状如一颗颗小绣球般的瑞香花,对晴秋说道:“看出什么来”
“看出……它像春天里开的丁香。”晴秋如实说道。
闻言,绿袖的脸几乎皱成一团,以手握拳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你再看看嚒!”
直棱窗下,正在浇花的红昭掐着腰,嗔了绿袖一句:“你教就好好教,有点耐心烦,谁又是生下来就会的”
然后,手指偷偷往花萼花瓣上点了两点,晴秋明悟,忙道:“颜色,花瓣儿的颜色由深至浅,呃,茎叶正面背面的颜色也深浅不一。”
“是了,看来你也不笨,大凡绣花,出了初时戳那两下子,大多数时候都要绣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苞颜色深,花瓣儿颜色浅,除了在用色上分明外,还需要针法上,施以‘抢针’。所谓抢针,就是以后继前,一排接着一排,不留缝隙,把颜色匀匀密密地绣出来。”[注②]
绿袖一面说,一面拿出手绷,在未完成的那片花瓣上继续刺了两针,给晴秋比划着。
“这样从外至内是正抢,从内至外是反抢,正抢好学一点,你试试。”
晴秋接过手绷,便认真刺了起来。她并不是不谙熟针线的丫头,常年也自己给自己紥衣服,纳鞋底,小小一根绣花针自然难不倒她,不过刺绣也的确考验人的眼力以及耐心,就绣这么一小瓣花,功夫都够纳一只鞋垫的了,晴秋默默在心里忖度道。
正忙着,暖阁里有人走了出来,是鸿哥儿,后头还跟着张红玉。张红玉一出来便向晴秋施了个眼色,晴秋忙将手绷还给绿袖,先告辞跟着出去。
……
内库房,张红玉让晴秋找出旧年簿册,算出年下给主子们做衣裳所用织金锦缎合计是多少,再留出十匹清哥儿所用,库房里还剩下多少。
晴秋领命,从抽屉里拿出账簿,她几乎不用怎么翻,很快就找到上年存档的旧例,一条一条加起来,拨拉着算盘——不过,渐渐羞赧了脸。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使算盘,心里念着口诀,手上动作轻快,硬绷着没让自己出错。
“红玉姐姐,咱们上年过年时织金锦缎的用度合计是十三匹,刨去清哥儿所用,库房里还剩下——”她没说数,在算盘上拔了三个珠儿。
张红玉点了点头,看了鸿哥儿一眼。
鸿哥儿:“去看看缎子。”
……
像织金锦缎这样名贵的东西,一向都是上了锁收在单独的箱柜里,晴秋拿好账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手套戴上,这手套是丝绸做的,专供人拿取贵重织物所用。
穆府盛放绫罗绸缎的地方在内库房东边,这些金贵又娇贵的织物全贮藏在一排排樟木箱子里,上头盖着一层本色棉布,据张红玉说,这是火浣布,可以防火,晴秋从未听说,也没见识过这个场面。
紧挨着放绸缎的地方的,是穆府存放古董和金银珠宝的货柜,不仅上了锁,还单独有一道铁门横亘着——每次晴秋走到这里,心里都有股隐秘的害怕,她总觉得这阴暗的铁门里除了存放金子,还存着其他什么稀奇可怖的东西。
不过,像她身边这位大少爷应该不做此想罢,毕竟这里最起码有一部分财宝,是他自己的,徜徉在自己的金山银海间,哪有什么东西是可怖的呢
……
三人来到放织金锦缎的档位处,因此间物品太过贵重,所以柜上并没有放签牌,一色儿乌沉沉的箱子大摆长龙,如果不是将货物档位谙熟于心,误闯进来的人是不知道里头盛放的是何物的。
张红玉解下腰间钥匙,一一开了箱,刹那间一片金光跃入眼前。晴秋也迷了眼,不由地向里看去,这一箱里装的都是褐色锦缎,颜色却不尽相同,有的深,有的浅;花样也繁多,以她短浅的见识,只认出几个常见的诸如福禄寿、龟背、梅花、海棠、鸳鸯,卍字等纹样。
看晴秋懵懂,张红玉笑道:“今儿晴秋也算瞧着了,这金锦就属褐色的最多,这是金茶褐,这是秋茶褐,这种发紫的是葡萄褐,发绿的是豆青褐。不过今年收的褐色并不全,单只有这几样。”[注③]
鸿哥儿道:“是,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有一件沉香褐的马甲,穿出去一回就丢野地里了,叫我爹按住一顿好打。”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张红玉听了,怅然一笑。
*
内库房里,张红玉和鸿哥儿商议哪些金缎子要留着家里使,哪些能拿到柜上卖;晴秋则戴上手套,在一旁忙碌着,主要是抬料子。
织金锦用料厚重,一匹足有三四十斤,吃力得很,张红玉见状忙伸了把手。
“红姨你放着,我来。”鸿哥儿道,也施了个眼色给晴秋,让她退后一步,小胳膊小腿的,别闪了。
挑了几匹料子,只听鸿哥儿忽然道:“缠枝花鸟花卉的有了,百兽的怎么不见我记得买这一批料子时,各样都买了两匹的。”
这等细枝末节,张红玉自己也一时没想起来,晴秋心里有一丝张皇,却仍旧出言解释道:“在下面那只箱子里,它这里上面两匹是花卉,下面是百兽。”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笃定,引来张红玉和鸿哥儿一齐望过来,晴秋解释道:“是档位簿册上写过的。”
因为要学识字,也因为之前没有书,所以晴秋一有时机,就逮着账册“背书”,自然也记得深刻而全了。
张红玉笑了笑,开了下头那只箱子,里面果然有两匹百兽并花卉纹样的金锦。
“那草金缎子呢”鸿哥儿又问道。
晴秋懵了一下,她从账册中没见过什么“草金缎子”啊……
“你别唬人,”张红玉笑道:“那是南边来的织金锦,都在你们柜上放着呢。”
鸿哥儿长长“喔”了一声,拍了拍额头:“嗳呀,那我可能是记错了。”
……
这么多缎子,鸿哥儿自然不可能一个人搬走,很快叫来几个长随小厮,合力抬上推车。
而今天,张红玉似乎有意让晴秋独自处理内库房的事,所以直等到人都快走没了,还掖着手没动弹。
这可是不行的,要出大事的,晴秋忙叫住了鸿哥儿,在账簿上“开除”一栏里写了事由,数目,拿给他看。
她很少正经写字,这还是头一回下笔给外人看,心里涌上来一股很难描述的羞涩、胆怯之情,很想一把夺回去,或者恐怕听见他说什么鬼画符之类奚落人的话。
幸而,鸿哥儿只是默默看了两眼,就接过笔签了押,说:“会子钱最迟一个旬日交上。”
晴秋忙看着张红玉,红玉点了点头。
她这才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拿着账册给张红玉看。
张红玉摸了摸晴秋的头——她并不常有这等亲昵人的表现,晴秋心里明白,这是赞赏。
第31章 剪春幡
自打过了腊八, 日子就过得飞快。
外头,穆家在城里开的几家杂货铺子、布行、医馆、商行等都在紧张地忙着赶在年前出货,酒楼饭庄等也夜夜不打烊,送走一批又一批去往天南地北的行商客旅;鸿哥儿还趁机遵循父亲穆三爷的指示, 采买了许多雄猪油、冰片、麝香、大蒜等物, 已备不日若有战事, 可以卖给连州府。
府里, 更忙得花样百出。老话儿讲腊月节多, 正月福多, 自打吃了腊八粥后,几乎隔两日就有个名目, 要祭灶王爷, 要扫尘,还要备年下各府走动的礼。
所谓年关年关, 作为管家姨奶奶的张姨娘自然还要理出这一年的账目,总结收支, 去老太太跟前表白一回,然后包出全家人的红封例钱,趁着吃年夜饭的时候赏下去才算完。总之, 事情拉拉杂杂一大堆, 无法细表。
……
靖历崇元十六年腊月二十五,连州, 大晴的太阳天。
因昨儿才扫了尘,今日正是“糊窗户”的日子, 吃了早饭, 丫鬟们便你一个我一个,拿剪刀的, 裁油纸的,搁炉子上煮浆糊的,嘁嘁喳喳地糊起了窗户。
晴秋个儿矮,糊窗户倒用不上她,不过她手脚麻利,又善笼火,因此裁纸熬浆糊,也跟着忙了个不亦乐乎。
外头如斯热闹,暖房里却静悄悄,张姨娘歪在榻上看账本,红玉陪着容姐儿剪春幡,她人小还握不住剪子,几乎是赖在红玉怀里,撕纸玩儿。
“干脆年后再走罢,不不不,过了三月三再走,那时候雪都化了,草长莺飞,一路景致还好。”张姨娘忽儿说道。
张红玉笑道:“那不如过了九月九再走,省得到时候还要登高望远,心里揣个念想。”
两人一说完,都静默了,谁都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要走,而且是得赶快走。
唯有容姐儿,鼓着脸问:“谁要走”
张姨娘看了一眼张红玉,红玉便埋在容姐儿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容姐儿听完,扭股糖似的不依:“姨姨不肘!”
张红玉抱着容姐儿,一时心里窝窝地疼,说道:“我这一走,别人倒还罢了,唯有放不下容姐儿,也正经该给姐儿找个贴身侍女,一床吃一床睡,早早地熟络起来,规矩也学起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满府聪慧伶俐的少见,能一心一意服侍主子的,更少了。我原先想着把红昭调过来,不过我听着她和绿袖平日里闲说话,大约是要等过了年限就回家里去,她们爹娘置办了一间铺面,预备叫她们家当少东家。既有如此美事,我也没法儿不成全,总不能把好好的女孩儿拘在宅门里。”
张书染当初来到连州时意外投宿在一户农人家里,见其家徒四壁,三餐不继,一对双生女儿养得面黄肌瘦,心下不忍。那主人家也看出她有钱,便苦求她收留自己两个女儿,于是便有了红昭绿袖——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张红玉也想起了这茬,却没提,只道:“姨奶奶看我那个徒弟怎么样”
“我瞧你不仅是放不下容姐儿一个,还放不下她罢。”张姨娘笑笑。
张红玉也没避讳,直言道:“她就很不错,我带了这么些时日,发觉她身上有两样好处,一个心细如发,一个事有始终。前两日曲嬷嬷来和我说医馆正预备做屠苏酒,问家里要备上多少,我回了个数,这阵子又是祭灶又是扫尘,早丢到脑后,后来想起来一问,那丫头已经把酒收好,签牌也都收回来了。”
燕双飞院子不大,丫鬟也就这几个,虽有一等二等之分,其实平常里走动相处,人人都看得见的,因此张姨娘对晴秋也很有印象,道:“就是上回,她一直巴巴的追着你问焕春的事儿”
说起这个,红玉也有话说:“可不是,临了焕春离府,她还送去二两银子,虽然人是傻了点,但难能可贵是有情有义。”
“是了,”张姨娘也是从丫鬟堆里挣扎出来的,当下感慨道:“勤快嚒,伶俐嚒,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好处,可是唯有这颗心,才是千金难求,难得一见的好处。有这颗心,什么饭都吃得,什么本事也都能学得。”
“是啊……”张红玉怅然颔首,心里却道,还要看这颗心打的是什么主意,否则,为什么一样出身,命运却如此不同呢
不过时过境迁,在想这些也无意,且还显得蠢,张红玉接过容姐儿手中的剪子,将这些愁绪一一剪断。
……
窗屉糊好后,晴秋又跟着丫鬟们剪起了春幡,这是预备过年时挂在房檐下头的,有驱凶求吉之意。
晴秋小时候家里穷,立春时娘亲舍不得买红布,都是买一刀红纸来剪春幡,后来进府,到了下人房,这等精巧差事又轮不着,因此手艺生疏得很。
腊梅却是剪春幡的个中好手,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剪出卍字不到头的长长春幡。
晴秋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腊梅脸上很有得色,越发炫技起来,一口气剪出来个极其繁复的鹤鹿同春!
“你试试,你剪个‘福’字!”
……
傍晚时,穆府上下焕彩一新,新糊了窗屉,房檐、树上都挂着喜庆的春幡,往来仆从们也都提前穿上过年的新衣。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吩咐各处都点上灯,如今大年下的,家里顶事的两个老爷都在外头,一家子孤儿寡母,士气不能落下。
晴秋提了食盒出来,进了腊月厨房上就有各色锅子吃,连丫鬟们也供给很足,羊肉菘菜,羊肉萝匐,肥鸡腊鸭子,顿顿不重样,可美了。
回来时碰上张红玉,晴秋停住脚,恭敬地叫了一声红玉姐姐。
张红玉站在台阶上,忽儿走下来,来到她跟前,说道:“晴秋,我怎么感觉你长高了一点”
“是嚒”晴秋睁大眼睛,一脸不自信,“我……我好久没长个儿了。”
“多吃肉,就会长高个子,”张红玉笑道,又说:“对了晴秋,明儿一早你把铺盖搬到我屋里来。”
“咦”晴秋不解,“那,那师傅您呢”
“我自然也在,”张红玉道:“我和姨奶奶商量过了,该给容姐儿寻摸个贴身侍女,满院子只有你年纪合适,就把你给了容姐儿。你可要好好当差,别辜负了我的一番教导。”
晴秋响亮地应了个是,心里却惘惘的,到主子跟前伺候她肯定是开心的,再也不用当丫鬟的丫鬟,这是升发了呢!又有点懵登,那师傅怎么办呢她伺候容姐儿了,不论怎么说,都无法继续当张红玉的徒弟了。
她心思都在脸上,张红玉刚要拍拍她肩膀,想到拍小孩子肩膀长不高,收了手,道:“别想那么多,今晚好好睡一觉,打明儿起,日子就不那么舒坦了。”
“…欸!”
*
晴秋躺炕上烙饼一宿,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来到西厢房窗下等着。
当初她来燕双飞时,心情比眼下还要忐忑煎熬,看着早起的侍女们有序忙碌,她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她们那样如鱼得水,可如今几个月过去,她早已熟稔掌握了那套活计,也觉得稀松平常了。
这次应该也不会太难的,不过是伺候人,端茶递水,容姐儿一个奶娃娃,总比当初的夏嬷嬷好伺候罢
……
咿呀一声,厢房门开了,梳妆齐整的张红玉推门,见晴秋早等在阶下,而且睫毛上结了一溜儿冰碴,点了点头,看来候着的时候不晚。
“进来罢。”
晴秋跟着张红玉进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进西厢房,没有想象中女子香闺的奢靡富丽,相比于张姨娘神仙洞似的暖房,容姐儿的闺房显得有些过于淳朴敦厚了。
想来姨奶奶似乎是有意培养容姐儿另一种脾性。
张红玉开门见山道:“姐儿每日晨起,头一件事不是换衣裳,是要打发她喝水,水要温温的,不能冷也不能烫,水也不能喝太多,否则等会子吃不下饭食。”
“喝了水,先不要急着洗脸擦牙,先打发她小解——这个她自己已经学会了,你抱她下地就好,夜香桶嚒老妈子会自己提出去,这个你知道的。”
晴秋忙点头,这会子容姐儿已经醒了,张红玉便上前,熟练地捏捏她身上各处,小声道:“每日晨起也要摸摸她的手,腋下,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得了伤风。”
容姐儿赖唧唧爬起来,偎在张红玉怀里喝了半盏温水,然后不用说,自己一咕噜下地,解决自己的事去了。
很快,老妈子也进了来,抬了夜香桶出去,张红玉顺势推开了一扇窗户缝。
张红玉的动作晴秋每一个都不敢落下,努力记着。
只听她又道:“伺候小主子就是这样,拉拉杂杂什么事都要顾到。你家里有弟妹嚒可曾带过”
晴秋点了点头,她有个弟弟,不过她弟弟可没人这么伺候过,她要帮着父亲压车,也几乎没怎么照看过弟弟,因此又摇了摇头。
“没事儿,从头学一样的,剩下的也简单,洗脸擦牙,梳头发,换衣裳,眼下姐儿还小,要到姨奶奶屋里吃饭,再大些,就该侍女打发她自己吃。至于吃什么,怎么吃,这里的规矩说到夜里也说不完,这几日你都跟着我,我慢慢说给你听。”
说着,让晴秋打发容姐儿穿衣裳。
晴秋笑了笑,来到容姐儿跟前,先福了一福,口里道:“奴婢伺候姐儿穿衣,咱们先换了里衣罢”
容姐儿点了点头,两只胳膊伸得溜直,看着很乖。
晴秋心道这不也很好打发嚒,忙拿了一旁干净的里衣预备给她换上,却见容姐儿咯咯笑了两声,转眼就跑到八仙桌旁边,她个子矮,一溜儿就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瞪着眼睛看晴秋。
晴秋咬了咬牙,心里默念这是小姐,是主子,忙不迭又挂上笑模样,拎起衣裳,追在她身后,一叠声央求着。
张红玉抱臂上观,几番对晴秋递来的求救眼神视若不见,等容姐儿终于累了,跌坐在地上,才叫晴秋按着,乖乖换了衣裳。
换好了衣裳,张红玉道:“话我出去和你说,先带姐儿去姨奶奶那儿。”
……
容姐儿去姨奶奶跟前吃饭,张红玉才把晴秋叫出来,郑重其事道:“把你调给容姐儿,不单是让你给她当老妈子,她年纪还小,心性贪玩,你还要时刻规训,教导着她。像今天早晨这样,母鸡撵小鸡似的,就很不像样。”
晴秋闻言,低了低头。
张红玉心道,也不能着急,便道:“也罢了,这个中尺寸,你自己日后多看着我,多忖度。”
晴秋忙颔首,应是。
张红玉也笑道:“咱们家的侍女都是要教导的,你不知道,世上有那等富贵人家,只知道买奴买婢,却不知道教导,什么脏心烂肺的都往屋里放,殊不知侍女的品格也能影响主人,所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学假神’,就说的是这话。做贴身侍女的门道,你得自己领悟。燕双飞里全是年轻侍女,皆因姨奶奶不喜爱嬷嬷老妈子,所以房中从不用此等人,你们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要拿出些老嬷嬷的款儿来,不要太纵着小主子。”[注①]
这还是晴秋头一次听说世上还有“不要太纵容主子”这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和“侍女的品格能也影响主人”这种话,不禁心里怦怦跳——原来,侍女也可以有这么大能耐的嚒
见小丫头眼神里流露出惊讶和雀跃,张红玉挑眉笑了笑:“怎么了,你不信以为师傅编瞎话骗你”
“没有,师傅,我只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呢!师傅,你这样的话还有没有再说给我听听罢……”
“…说什么”
“就说说咱们侍女多有能耐,不不不,就说当侍女,最大最大能做出一番什么事业呢”
晴秋张开双臂,比了个“最大最大”的姿势。
张红玉见状,把她手臂又展了展,笑道:“那可大喽!”
第32章 饮屠苏
是日元旦, 落了一天的雪,到傍晚时已经膝深。老太太发下话来,说这是瑞雪,不叫扫。幸而大清早家下仆人便起来奔走忙碌, 硬生生蹚出一条行走的小径来。
外头冷风呼哒呼哒地打在窗屉上, 此间屋里生着铁皮炉子, 火烧得旺极了, 大家都脱了大毛衣裳。不一会白铁皮水壶便吱吱吱叫起来, 小枣儿忙提起水, 给几位太太们冲油茶。
一家子女眷都围在老太太屋里闲说话,大太太和二太太挨着老太太左右坐着, 三太太坐在炕沿儿, 张书染坐在地下炉子边;外屋清哥儿澍哥儿并安姐儿宁姐儿在玩叶子牌,大呼小叫笑闹不止;容姐儿挨着姨娘腿边, 这会子已经犯困,眯瞪着了。
晴秋忙不迭把她抱在怀里, 胳膊拢着她脖颈,叫她好睡。
老太太见状,恐容姐儿吃了寒气, 忙让出炕头, 叫丫鬟抱着她上炕来睡。“这会子离吃年夜饭还早着呢,她先打个盹也好, 只是别在地上睡。”
晴秋抬头看了一眼张姨娘,姨娘轻轻颔首, 晴秋忙抱着容姐儿, 小心翼翼爬上炕头。
容姐儿睡着了不宜翻动,否则就会醒, 所以晴秋一直用胳膊垫着。
老太太睨了这丫鬟一眼,心道还挺心细,便把自己的炕枕让出来,安顿好容姐儿,方对张姨娘道:“书染也上来坐着,你们娘俩谁也别说谁,一到冬春之际都犯咳嗽症,快别在地上吃冷风了。”
张姨娘笑着推辞:“老太太疼我,我烤着炉子不冷,况且也就略坐这一会子,等会儿厨房上的就该叫了。”
“是了,你一年到头也不得闲,这样罢,等会子吃年夜饭,你谁也不用服侍,就挨着我,也受用一回。”
张姨娘笑着应了个是。果然,没一会儿张红玉便掀帘子进来,说厨房上已经备好了菜,叫姨奶奶过去把把关。姨娘便穿上皮袄,和她一道儿往厨房上去了。
大家便又说起了闲话,老太太眉尖一直微蹙着,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大年下的,她两个儿子都还在外头没回来之故——往年也是这样,或赶在年前,或迟到年后,前往老虎岭冬猎的三老爷等人才风尘仆仆到家。
大太太没抽烟,身上也泛着一股懒劲儿,因此说起话来也未加思索,因问道:“我见鸿哥儿早晨请了安后,就忙忙的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嚒”
老太太笑道:“他是出城候着他爹和伯伯了,他城门楼上有熟人,只怕是有他老子的信儿,若是没信儿,早冻回来了!”
大太太笑道:“这哥儿仨,我就瞧着顶是鸿哥儿这孩子,最利索,办事也最牢靠,这么冷的天,就是出去这趟这份心,就叫人折服。”
穆老太闻言笑了笑,她是聪明的老太太,这当口自然不能承认鸿哥儿出头拔尖,虽然她心里也的确更爱重鸿哥儿,也曾私底下忖度,鸿哥儿这孩子行事脾性不像他老子,反倒颇有他爷爷当年的影儿。
二太太眼瞧着她们说话,心想老大家的清哥儿读书出了头,便夸鸿哥儿“利索牢靠”,是不怎么痛痒的,反倒是自家这个……正巧了,恰逢隔壁屋里澍哥儿似乎玩牌赖了帐,被姊妹两个抓住一通数落,便开始叽歪起来——不禁面上一哂,岔开话道:“说起来,清哥儿和李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看过了,过了年是不是该文定了”
提起这个,大太太老太太都来了兴致,忙点了点头,大家便又说起清哥儿来年娶亲一事来。
主人们闲话家常,地上的丫鬟们除了殷勤伺候外,便是一声不吭地站桩,晴秋因看顾容姐儿之故,得以在炕上坐着,可她坐着也不能全然忘我,时时探探姐儿手心,出汗了就把她包被掀开些,防着上火。
……
正说着闲话,曲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进来,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香囊、五色丝线,以及大黄、白术、肉桂、桔梗、花椒等药材,笑禀道:“回老太太,医馆送屠苏袋来了。”
这都是每年的老例儿,穆老太扬了扬手,叫放下,笑道:“大家一齐儿缝了罢,祈愿咱们这一大家子明年都无病无灾的!”
众人也都笑道:“祈愿老太太松菊延年,祛病无恙!”
一时大家便都编起屠苏袋来,连地上的小丫鬟们也分得了几只,这个教打同心结,那个教打百事吉,晴秋握在手里两个,也编了起来。
……
*
冬天的戍北原太阳下山得快,一转眼天就乌沉沉的,幸而雪地里自有一股濛濛的光亮,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穆敏鸿骑在马上,胯|下的草原马如今已被他彻底驯服,带着他满地里撒欢。
在他身后,是矗立在风雪中的连州城城墙,高耸的城门挡住了城内万家灯火,爆竹声声;在他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天地之间唯能听见风,看见雪,偶尔零星几盏飘忽的灯火,那是旅人正冒着风雪回来,提着的风灯。
……
“鸿哥儿——哥儿!”
穆敏鸿拨了拨马头,调转回来,见家仆杜喜莲怀里揣着个碗,气喘吁吁跑来。
他连马都没下,一弯腰从杜喜莲手里接过碗,仰头喝了个干净,不是茶,是酒。
“茶摊老板改卖酒了嚒”
“今儿是大年夜呢,他卖起屠苏酒,喝了正好驱凶暖身——哥儿,眼下都亥时了,瞧着三老爷今晚是赶不回来了,咱们不若家去罢。”
杜喜莲坠在马屁股后头,嘘嘘带喘地说。
穆敏鸿笑了笑,他喝了酒,浑身暖洋洋的,当下拔转马头又跑了一圈,停在杜喜莲跟前时掀起一片雪泥点子,笑道:“休说扫兴的话,去,再买两碗酒来!”
喜莲没办法,又去买了两碗屠苏酒,却见鸿哥儿一仰头自己喝了一碗,另一碗喂给了枣红马。
杜喜莲还是头一次看见会喝酒的马,当下骇得下巴颌差点儿惊掉,那枣红马喝了一碗酒,打了个响鼻,甩开四蹄,朝着无人旷野的奔跑起来……
想来它是在穆府的马厩里拘束太久了。
他们一直跑到一座小山坡上才停了下来,前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怎的,穆敏鸿心里忽儿涌起一股笃定,他摸摸枣红马的脖子,马儿便安静下来,和他一起眺望着。
……
那队人马很快走到近前,他们的马上都坠着马灯,可以隐约看出身形样貌,鸿哥儿见着打头的那人,心上一雀跃,是他家里有名的向导——当下呼哨一声,驭着马儿下山而去!
……
外头雪停了下来,风声也渐渐小了,便也隐约听见街坊邻里点爆竹的声儿。
“祖母,咱们家也该放炮了罢”澍哥儿说道。
众人刚要附和,只见曲嬷嬷从外头急奔进来,笑道:“禀告老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带着车队回来了!鸿哥儿也回来了!”
“好!”终于是回来了,老太太几乎喜极而泣,连忙让管家放爆竹,散喜钱,众人也跟着一下地。
吵吵嚷嚷,容姐儿转醒,睁眼第一个见着的人便是晴秋——这两日她还有些认生晴秋,因此瘪着嘴巴就要哭。
大年下的,哭可不是什么好意头,晴秋忙抱起容姐儿,小声道:“姐儿,猜猜谁回来了”
容姐儿天天也念叨着,闻言眼睛都亮了,忙道:“爹爹”
晴秋重重“嗯”了一声,“是啊,老爷回来啦,是你哥哥把他接回来的!”
容姐儿高兴地扭股糖似的,闹着就要下地。
晴秋便抱着她穿鞋穿衣裳,幸亏她这么多年在下人房操持,不然抱起这个胖丫头还有些吃力呢。
……
“爹爹!”
雪夜里,满园的灯笼把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容姐儿穿裹的滚圆一个,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在众人“唉呦”、“仔细着慢点儿”的声音中像一头小牛犊似的冲向三老爷穆道勋。
穆道勋蹲下来,一把抱过这个胖丫头,把她抛向高处,又稳稳地托在臂弯里,然后言笑晏晏地和家人说着话。
老太太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埋怨他为什么非要着急赶路,一定要在大年下的回家,迟两天稳妥点又能怎样
二老爷一回来,腋下便拄着一副拐,家下人全凑上来嘘寒问暖,二太太也湿了眼眶,二老爷云淡风轻解释两句,换来两记粉拳“重锤”。
三太太看着眼前景象,落寞从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又换上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平静地审视着一大家子;张姨娘却拭了拭眼角,鸿哥儿凑上来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她便破涕而笑,抬手点了他一下……
晴秋站在丫鬟堆里,将这一切情形都看在眼里,她心上也涌起一股欣喜的情绪,三老爷平安无恙地回来了,姨娘和容姐儿的一大心事总算了却,她身为燕双飞的丫鬟,自然有着和主子一样的情怀,只是这欣喜也是一瞬的,虚无缥缈的。
她不禁抬头,看了看月亮——今天是个雪天,可恨没有月亮,天上黑蒙蒙的一片,不见星月。
“砰砰砰!!!”
不知道谁家放烟花,无数流光溢彩在黑洞洞的夜空中炸裂开来,然后迸发出炫彩夺目的光芒,火焰化作流星,四散而去。
穆老太也被感染,忙喊着管家咱们家也点上两尊,鸿哥儿澍哥儿一听,站不住了这就要去。
“且别忙,先喝了屠苏酒再走。”张姨娘笑道,忙命人抬酒和酒器来。
……
“容姐儿,来!”
众人都朝着容姐儿招手,饮屠苏的规矩是要从年岁最小的孩子次第开始喝的,眼下阖府年纪最小的便是她。
张姨娘斟了一盅,穆道勋抱着容姐儿,容姐儿接过去很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吐出舌头,大家都笑了,纷纷道:“咱们姐儿又长了一岁喽!”
然后便是阖家依着年纪顺序从幼到长饮屠苏,最后一杯众人传给穆老太,穆老太笑道:“倒是我年年最后饮屠苏!”
“您是咱家的老祖宗,除了你,还有谁配吃这口余福呢”二太太凑上来,笑道。
*
年夜饭阖家主子如何团圆热闹不表,且说主子们睡下,丫鬟们照例是要看火守岁的。
今夜过年,张姨娘没让容姐儿回自己屋里,把她留在自己屋里睡了,晴秋便闲了下来,原想着回西厢房守岁,张红玉却让她留在东厢,她自己回去。
在宅门里当差,难得的是独处,晴秋自然体贴师傅,忙应了,便留下和红昭绿袖腊梅等一齐守岁。
东厢守岁的地方是在见客的花厅,与姨奶奶安寝的地方隔着两道墙,说话倒是可以自在些。
丫鬟们重新往炉子里添了柴,续了火,红昭绿袖还从果盘里拿了些柿子、板栗、年糕来,放在炉子上焙着,腊梅走过来,问是吃酒还是吃茶
晴秋忙道要吃茶,其余几人笑了笑,还是红昭道:“都喝屠苏酒罢,愿咱们来年也没病没灾的!”
大家便一齐儿都笑了,各自斟了一杯,刚要喝,绿袖忙道也要序齿,谁小谁先喝——自然是晴秋先,这还是她头一回喝屠苏酒,入口一股子苦药味儿,简直不知道是喝酒还是吃药了,不过为了讨个好意头,还是一饮而尽!
“好啊,偏我不在,你们在这里偷酒吃!”
只听外头一声娇叱,大家抬头,原来是颂月到了。腊梅打趣道:“你怎么不在前院守岁,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颂月摇摇头,道:“鸿哥儿领着澍哥儿在那里放炮,我耳朵都要聋了,”她坐下来吃了两粒板栗,又讨了口酒吃。
正小声说笑着,忽见外头远远走来几个小丫头,都提着灯笼,却是太太屋里的冬青,还有老太太屋里几个丫头,结伴过来。
“你们不在屋里守岁,出来逛什么嬷嬷没拦着你们”红昭问道。
小枣儿笑道:“老太太慈心,今夜不叫管家嬷嬷锁门,只在前院绰楔门上安排人把守,叫咱们小丫头子也松散松散,各处逛逛。”
大家明悟,忙把她们叫过来坐下,小枣儿问:“你们不出去嚒”
红昭绿袖两个都摇了摇头,晴秋见状,也歇了去下人房的心思。
小枣儿没说什么,她挨着晴秋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屠苏袋,上头歪歪扭扭打了个红绳结儿,有点腼腆道:“头一回做,有点不好看,姐姐将就戴着,总归意头是好的,保佑你来年,不,今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没灾没恙、健健康康……”
她说着说着,肚里就没词了,只好挠挠头发,羞涩笑笑。
晴秋忙将那只屠苏袋接过来捧在手里,反复摩挲了一遍,道谢,又把自己刚才做的拿出一只来,送给小枣儿。
小枣儿满心欢喜地接下,系在腰上,晴秋的手艺比她的要好得多,结子打得很漂亮。
她摸着摸着,忽儿想起一茬来,凑过来笑道:“刚刚过来时我见着鸿哥儿了,我今天就做了两个屠苏袋,一个给你,一个给了他——姐姐,实话说,我给你的这个虽然是丑了点,但相比给他的,绝对好看多啦!”
小孩子在乎的点总是奇奇怪怪,晴秋摸了摸小枣儿额边碎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手臂抱着膝盖,窝成团团一小个儿,倚着门槛抬头望天,今夜无星无月,眼下已过了三更,连烟花也歇息了,整片夜空唯剩下一片无垠的黑。
小枣儿靠上来,挨着她肩膀,好半晌,晴秋只觉得肩头一片湿润,回头,却是小枣儿静静地在哭。
见有人看着,小枣儿抹了抹脸,晴秋揉了揉她脑袋,又把她按在自己肩上。
“晴秋姐姐,你想家了嚒”
家
家是什么呢
是那栋漏风又不遮雨的土房子嚒是一辈子辛苦劳作又无可奈何的娘亲是一辈子老实巴交不敢有任何怨言的父亲还是往她碗里撒沙子的哥哥,还是……
晴秋很想摇摇头,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她还是想的,想过年时爹爹会去集上买两斤肉,顺带给自己和小弟买半斤糖果子,大哥会打酒再买一只老汤烧鸡回来,母亲会从早晨起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整治吃食,夜里点上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油灯,把炕烧得热热的,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饱饭,然后说着亲昵的话,守岁到天明。
晴秋终究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小枣儿抽了抽鼻子,头脸埋在晴秋肩窝,泣道:“可是我想我娘……”
晴秋心下也是一涩,终究也是没说什么,任由小枣儿无声地哭了起来。
忽儿,只听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阿弥娘,硬心肠……贪用银子三十两,卖我出去做……做梅香。”[注①]
小枣儿晴秋忙回头,却见是颂月吃醉了酒,勾着腊梅的脖子在唱歌,那歌声软软的,声音也飘飘忽忽,“人陌生……路陌生……譬如牛羊进杀场,卖身文契写一张……”[注①]
不等她唱完,闻者与歌者俱已泪流满面。
小枣儿怔住了,喃喃道:“这是什么歌儿”
晴秋一涩,悄悄地同她说,这是咱们丫鬟的歌儿呐。
“真是稀奇,”小枣儿搔搔头发,不解地说道:“外头冻死饿死的人那么多,她们穿着新做的棉袄,还有棉帽子棉鞋穿,吃着酒唱着歌儿,零嘴撒一地,怎么还能因为做丫鬟这事儿哭了呢”
晴秋听了这话,心神一震,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近来她也颇有些自怨自艾的心绪,从前在下人房时从不这样的,那会儿打也受得,骂也受得,怎么如今,样样都好起来,偏偏生出这许多烦恼
“小枣儿,你真是我的福星,”晴秋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小枣儿见她那副大彻大悟的模样,不禁笑道:“姐姐你参什么禅也说与我听听,叫我也开悟开悟!”
“别打趣我。”晴秋搡了她一把,心里却道,也罢了,既然做了人家的奴婢,何不把那些有的没的放下,既然出不去,何不踏踏实实把眼前日子过好,从此往后,就少了长吁短叹罢。
第33章 别红玉
三老爷此番去老虎岭, 带回了上百车大毛皮货、人参、鹿茸、菌子等,可谓是收获满满。
这些皮货一半叫他拿给布行,让伙计铲油浸水鞣制成皮料,然后交给裁缝织工缝制成一件件精美的氅衣、斗篷、帽子、围脖、手暖等, 以备今秋贩到京师贵胄人家;一半他叫拿到茶马集市上, 卖给收货的塌它和弥腊人;至于那些山珍, 则尽数卖给相熟的浣州商人, 销往江南去了。
外头柜上如斯忙碌, 家里也不在话下, 往来见客,出门备礼, 件件容不得出错。
初六那日, 大太太两个出嫁的女儿也回了门子,带回来一大堆儿外甥外甥女, 可把家里几个哥儿姐儿乐坏了,也吵吵闹闹得叫人耳朵不消停。
张姨娘是管家姨奶奶, 身份上到底还是姨娘,这些迎来送往,便只有二太太挺身而出, 代为周旋, 张姨娘则退居库房,日日和账本打交道。她两个也乐得如此, 因此年下这段时日,阖家颇有一种切实的和美。
若问三太太她是一概不管这些的, 自打过了初一, 已觉尽了红尘俗务,便搬去城外清静山里“修清静”去了, 要等到二月十五老君圣诞后才出关下山。
……
这阵子,张红玉一直帮着姨娘料理家中诸事,容姐儿便得以交给晴秋一人看护,晴秋也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稍有不周,失了职分。
早起梳头。
容姐儿发丝细软,还短,只能在头顶梳两个鬏鬏,再从鬏鬏中掏出一绺碎发自然垂下,这便小孩儿家常梳的丱发,晴秋是看了张红玉梳了两天才上手的,容姐儿对此也很有话说,发鬏大了小了都不依,非要晴秋梳得和张红玉一模一样才行。
做侍女的,自然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因此光梳头,就耽搁了一刻钟,鬏鬏没怎样,倒梳下好几根容姐儿为数不多的胎毛。
梳好了头,容姐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又问道:“秋秋,你知道什么叫‘出门子’”
因为“晴秋”这两个字容姐儿唤来颇费口舌,她便这么叫晴秋,当然只是四下里无旁人才这么叫,否则让张姨娘听见,非得给她扳回来。
“谁在姐儿跟前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晴秋听了,忙问道。
容姐儿把头凑过来,埋在她耳畔,小声道:“她们都说,姨姨要出门子,是要出去玩儿嚒”
因前时张红玉便告诉容姐儿她要走,所以容姐儿日日留心,只是年都过了尚且没动静,她人小,也就将此事忘诸脑后。
晴秋也叹了口气,府里下人都说,张红玉开春就要出门子嫁人,可是她和师傅日夜相处,并不曾见有人上门提亲,倒是姨娘言语之间几次谈及,还准备了好些财帛,充当嫁妆。
“奴婢也不知道呢,不过等到了时机,红玉姐姐自然会亲自告诉姐儿的,至于什么‘出门子’不‘出门子’的话,等姐儿大了,奴婢再说给您听。”
……
且说那厢暖房里,张姨娘开了自己的箱笼,一件一件往外拿捡,直看得张红玉自个儿都咂舌,忙按住了,道:“快收手罢,也给容姐儿留些体己!”
张姨娘长叹一口气,另开了箱笼,又捡出几匹纱料来,道:“京城夏天溽热非常,这些葛纱你都拿去,白白放在我这儿也穿不上。”
戍北原哪怕是盛夏之时,也并不见怎样燥热,早晚还需要外罩薄褂子,这些轻薄软透的纱料,自然是用不上的。
二人翻着翻着,也翻出一番旧日的乐趣来,尤其是从压箱底处翻出一件更加清透软薄的芙蓉地鸳鸯同心纱料来,张姨娘笑道:“正好,连意头也合。”
“这是芙蓉纱嚒”张红玉问道。
张姨娘笑睇了她一眼,嗔道:“你连它也不认识了这是醒骨,用蚕丝和蕉骨相捻成纱的,从前咱们在家里常穿,你忘了”[注①]
其实张红玉哪里会忘记,只不过想绕过去这个话茬,因见书染没有半点芥蒂,便疑道:“这许多年了,还好好的”
“哪能呢,”张姨娘笑道:“从前那些不是叫我都丢了嚒,这是三爷后来买的,他见我从前惯常穿它做的外褂子,便从浣州商人那里特特买了几匹,可惜戍北天冷又风大,哪里穿得上它!”
张姨娘满眼带笑,张红玉从旁摇头道:“那样我更不能夺人所爱了。”
姨娘笑道:“咱们还说这个话,你拿走罢,也让醒骨见见外头的太阳,不然放在我这里岂不是白白贮坏了”
……
张姨娘给张红玉筹备嫁妆,犹如给女儿添妆的母亲,这个看着也少,那个盘算着也不多。
张红玉先时还想劝着,后来一想,索性作罢,这些财宝本就是身外之物,她们这么多年难道经过手的还少了况且这世道自有缘法,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一拍两散,颠沛流离,届时它们也算是留给书染的后手了——不知怎的,这阵子张红玉心里总涌起一股后怕的心绪,可能是临近分别,入了虚妄罢。
张姨娘见红玉神色惘惘的,取笑道:“瞧你,果真有几分出嫁前踌躇满腹的模样了。”
张红玉嗔道:“偏是你想出来这么个没影的事儿,现在我一上老太太屋里,连大太太都打听问我夫家是谁,我上哪儿变出这么个人来呢!”
“就说在京里当官,那又有什么的。”张姨娘合上箱笼,叹道:“若是去了那儿,果真看准了谁,你写信给我,让我参谋参谋,没我准许,可不许轻易把自己嫁了人去。”
“好,都道是长姐如母,若我将来婚嫁,必定由你首肯。”张红玉笑道。
二人一时相顾,笑笑无言。
*
来不及等到三月三,出了年,到了二月里稍有化雪的迹象,张红玉就动身了——正好家里就有相熟的往京师去的商队,跟着同去,很是稳妥。
走那天张红玉去给穆老太太磕了个头,出府时只有晴秋来送她。
张红玉回头望了一眼穆府,便扭身上了马车,晴秋同车夫和送人的两个小厮交代一番,又钻进车厢里,叮嘱道:“师傅,随身的药都收在这个黄杨木匣子里,钱在包袱里,还有另外三十贯会子钱,我给缝到你手暖里了,千万别丢了。”
“我晓得,晴秋,你的钱我放在屋里那只黄檀木箱子里,那是我的箱子,就留给你了,你好好收着,那是好东西,往后若是出嫁,就算师傅给你的添妆!”
晴秋眼睛泛酸,忙嗯了一声,又在脑海中搜刮着还有什么话没交代的,可她们这几个晚上已经快把话都说尽了……前头车夫打响了马鞭,晴秋知道,这是该启程了。
“好好服侍容姐儿,照顾好姨娘!”张红玉最后攥紧晴秋的手,又一次说道:“尤其是书染,你平常多和她说着话,别怕她……”
“嗯,师傅,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
“好,你也是,若有缘,到京师找我!”
……
晴秋伫立在门口,看着张红玉的马车渐走渐远。
却说那边厢,少年骑着马,等在长街尽头。
“红姨,我替姨娘送你出城!”
张红玉挑开车帘,看着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由得心上一暖,眼里却流下泪来。
鸿哥儿从马背上弯下腰来,笑道:“您和姨娘一样,恐怕离别,要我说,别情不诉,畅意不表,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呀,就是年少气盛!”张红玉抹了一把眼睛,嗔了他一句。
还不懂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滋味,她在心里又默默道。
……
*
崇元十七年春天,一向周转得井井有条的穆府,发生了几件不起眼的小变化,先是三老爷穆道勋近日常派伙计前往松塔河镇,又一连多次宴请城中几家矿户,不知新盘下了什么生意;
张姨娘的大丫鬟张红玉出了门子,挑选十三岁的晴秋为继任,既为副手又服侍容姐儿。一夜之间,晴秋的大名在穆府三百家仆中传遍,无一不在打听此人是谁;
新春伊始,有到了年限的丫鬟赎身出府,管家也从牙人上手买了十来个小丫头填补。老太太从中挑出两个,又让刘嬷嬷从下人房荐上来一个朴素实诚的,收到屋里管教——大家都说,这是为了给以后清哥儿媳妇栽培的人。
……
众说纷纭,到底如何,却只有事中人才知晓。
自打开了春,容姐儿便犯了伤寒症,吃了药也不见好,因是胎里带来的病症,每年春天都得来上一回,姨娘心里也笃定得很,只叫人拆了暖房厚重的门帘地毯,另放置了一张榻,让容姐儿挪过来睡在此间,方便照看,并常打发丫鬟洒扫开窗。
晴秋自然也一并跟着来到东厢,衣不解带地伺候容姐儿,这期间,只有姨娘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相处日久,张姨娘越发觉这小丫头殷勤体贴,心细如发,因此渐渐地也让她料理房中琐事。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晴秋便在张姨娘谆谆教导下,渐渐长开了身量,开阔了见识,也温柔了眉眼。
——第一卷 ·野有蔓草·完——
第34章 长孙媳
崇元十九年三月, 惊蛰早已过去,戍北原上残雪未消,没有一点儿春天的迹象。大风从西边吹来,天是黄色, 地是黄的, 枯草与秃树也是黄的, 老天爷只管刮风, 把这天地搅得一片混沌昏黄, 直教人灰头土脸, 心烦气躁。
及至到了四月初,墙角和树根底下, 柔嫩的苦荬菜才颤颤巍巍冒出第一簇绿芽。再几日落了雨, 等人们留心留步时,只见风停雨驻, 残雪尽消,草茸茸地绿了, 树也发了新芽,天地间竞相迸发出勃勃生机,一片盎然春意。
恰逢这好时节, 连州城穆府也有喜事——老太太相中的长孙媳妇李氏, 经过完备的三书六礼,终于敲锣打鼓娶进了家门。
李氏家里是连州名宿, 祖父曾高中过进士,也曾中过词学兼茂科, 后被朝廷选差为连州州学教授, 一辈子桃李无数。可惜儿孙辈在读书和做官这两件事上头时乖运蹇,都没能成大材, 唯有孙女儿秀外慧中,又可惜是个女孩儿家,便盼着配一个通材达识的孙女婿,于是在州学里寻来找去,看准了城西富户穆家的长房长孙穆敏清。
……
且说这日,新妇回完门,至晚时归家。清哥儿回书房,清哥儿大奶奶去后院拜见老太太,她回来得晚,恐怕错过了时辰,便从花园子里一径石子路穿过来。
“大奶奶慢些走,后晌才下了雨,这石子路滑的很。”丫鬟扶着李氏,提醒道。
李氏温婉一笑,脚下加了力气,目光在后院花园流连起来。
因府上三房兄弟并未分家,除大房居本宅外,二房三房都有自己单独的小院,小院与本宅花园有绰楔门和夹道相连,合在一起光占地就足有两条街,目下正是芳菲四月,花园里桃红李白,蜂飞蝶舞,李氏一路走着,一路赏看。
忽的,她目光落向西北角,那处绰楔门开了半扇,顺着望过去,瞥见小院花园一角,山水环绕,云|墙徘徊,与戍北筑园风貌大不相同,不禁问道:“那便是燕双飞修得好得人意。”
那丫头名叫紫燕,也是府里的老人,听了笑道:“咱们家除了姨奶奶,还有谁爱这个景儿呢,当年修花园子的时候,三爷特特从南边拉来了一车石头,照着南边最时新的样子,修了这园子。别说,家下旁人从未去过江南,只往燕双飞走一遭,就到了江南了!”
只可惜,燕双飞规矩大,除非有指派,否则谁也不能往里去,这话紫燕没说出口。
李氏一听姨奶奶三个字,便知是管家张姨娘,不再多说了,只管低着头走。
……
拐进老太太院里时,一抬头,只见前方围廊上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三太太崔氏,云髻高耸,垂眸敛目,穿一袭霜色得罗道袍,行动间颇有一股仙风;身边伴着张姨娘,玉钗斜簪,姿容婉约,正和崔氏有说有笑说着话;她们身后是容姐儿还有三五个身姿打扮都不俗的丫鬟。
这一行人款款行来,连满园芬芳也失了几分颜色。
两拨人在园中不期而遇,崔氏不惯寒暄,先一步领着容姐儿进了屋,留下张姨娘独自立在廊檐下。
张姨娘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她是江南的女儿,袅袅春光都是她的映衬,日晚绯色的霞光,给她镶上一层朦朦的边儿。
李氏心中一凛。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见张姨娘,未进府前,家下人就已经打听过穆府不少的轶事,其中不乏对这位管家姨娘的纷纷议论。这回她进门,这张姨娘就伺候着老太太,一直站在众人后面,那时候李氏心里还有疙瘩,生怕喜宴上这张姨娘大施手段,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让她下不来台。
幸亏这位姨娘安生的很,并没有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婚后这三日,她晨昏定省,也并不曾见过张姨娘,所以一直还没真正说过话。
等李氏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张姨娘忙伸手扶住了,笑道:“从廊子上走过来不好,偏要走石子路,后晌下了雨,必定可滑得很。”
李氏颇有些羞怯地笑道:“要不是为了近,谁走它明儿可不敢走了,刚刚要不是这丫头扶着我,也走不过来。”
张姨娘打量着李氏,才初春的天只外罩一件轻薄的对襟衫,还是香色的,不免叹了一口气,却是对李氏身边的紫燕道:“之前各房就已经置办了春衣,我特地给大奶奶新做了两件夹棉的红绫绸袄,鸳鸯同心和喜鹊登枝纹样的,怎的不拿出来大奶奶刚回门这些事必定料理不全,也想不到那层去,你们跟着的也没个成算”
紫燕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白了脸,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咬住唇没说话。李氏笑道:“姨娘别怪她,今早儿她拿出来了,只是我觉得天气不冷,就没上身,放起来了。”
其实是她穿不惯这些鲜亮夺目的衣裳,从前在家时,祖父一惯约束家下人戒奢以俭,所谓居不重荫,穿不衣锦,多余的闲钱宁可拿去买书也不孜孜衣食。况且回门的衣裳太奢靡,她怕祖父不喜,特特没穿的。
张姨娘笑道:“一早一晚还是冷的,夹棉这个时候穿顶好,再热些才该穿纱罗。你尽可穿,这又没得什么,咱们又不是穿不起绸缎的人家,况且家里本就做这个行当的,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往后你看着短什么,不必说,只打发丫头来找我就行,我给你置办。你这一身太素了,回头老太太,太太们看了,别的话先不说,头一个就饶不了我,以为我克扣了你。”
李氏红了脸,道:“姨娘疼我,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只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心。”
“傻孩子,谁说你了。”张姨娘闻言莞尔一笑,亲自扶着李氏,走进老太太屋里。
*
穆老太屋里伺候的婆子们看着管家姨奶奶搀扶着新奶奶进来了,忙忙的迎了出来。
李氏一进来,就被里头的烟火气熏得打了个寒战,张姨娘也掩唇咳嗽了两声。
屋里这铺炕着实不小,足有常人家里两倍大,炕上摆着一张四方桌案,老太太与大太太都歪在炕枕上抽烟,烟熏火燎的。一见是李氏进来了,她的婆婆,也就是大太太,缩了缩脚,示意她坐。
李氏哪里敢往炕上坐,道了福,只在下头最外一张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吧嗒着烟枪,道:“好孩子,外头冷不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可怜见的,春衣才置办下去,莫不是短了你的”
李氏想起张姨娘那番话来,心道果然不错,这就问话了,因此小心翼翼道:“回祖母,该有的我都有,姨娘还说了,缺什么,只管打发人要就好了。我家常里也是这么穿,并不觉得有什么。”
“你们小年轻的,哪里当一回事呢,只凭着火力壮,穿的少显得苗条是不是老了可就受罪了,骨头疼。”
“老太太教训的是,孙媳记住了。”
“这些都叫你身边的丫头打点就好了。你只管将养好自己的身子。”老太太吐了口烟,又笑问道:“你此番回门可好亲家老太爷可大好了”
“托祖母的福,祖父已经大好了,我母亲说了,还是您给的人参好,不然我们家就是花多少钱,外头也买不到这些好参。”
老太太听了这话,受用的很,道:“人参这种东西,就怕搁,时候一长反倒药效过了,我们几个老家伙身子骨硬朗得很,一年也吃不了多少,白堆在库房里也放坏了,亲家老太爷要吃,你只管跟我拿就是了。或者说与书染听,她做主一样的。”
书染,便是张姨娘的闺名。
老太太话音才落,外头几个女眷掀门帘进来,打头的就是二太太,穿得一身辉煌,头上横七竖八地插着金簪,明晃晃得叫人看了眼晕。
二太太一进屋就敞开了洪亮的嗓门:“说什么人参可是老太太想吃参了”
屋子里伺候的婆子笑道:“哪里是老太太要吃,是大奶奶家里要的,老太太说管够,只管要就是了。”
“老太太这人情做的,也不怕日后周转不开,也罢了,一天一斤吃不起,二两还是管够,回头没了跟我说就是了。”
老太太早就听见二太太的声音,等她进屋,才对李氏道:“你瞧瞧她,咱们府上头一个铁嘴钢牙。”
二太太笑呵呵踩着脚踏就坐上了炕,道:“老太太有了新媳妇,这就不疼我了,亏我还在这里瞎孝敬,恐怕您大话说出口,没得人参填空子,早早替您应了。大少奶奶若是日后要人参,不必与老太太说,只管往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们宁姐儿从小身体弱,这些东西都不断的,没得你去打老太太秋风。”
“谢二太太。”
“一家子,谢什么。”
……
大家说完了话,穆老太便招手叫摆饭,饭不在这屋里吃,如今开了春,穆老太便挪到外头落地罩里吃,再暖就到抱夏厅里吃——总之出了这屋子,李氏才长舒一口气,心里腹诽,终于不用吃烟灰了。
*
用饭诸细节不表,且说饭桌上众人又说起家常闲话,挑起话头的是二太太,只听她若似无意地问道:“前时家里来了漆匠我屋里正好有几件老料木头,想着拿去漆一漆。”
穆老太吃着菜,咦了一声,问道:“什么漆匠我怎么不知道”
二太太笑道:“那就要问问弟妹咯,前两日姻伯母来家里住着,不知怎么忽巴拉开了内库房的门,将几件黄花梨缂丝屏风拿了出来,难道不是找了漆匠嚒”
三太太听闻这话停了箸,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罕见地涨红,咬了咬牙。
这还要说到前阵子她母亲过来,原想着拿几件金银器打发走,谁知她老人家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风声,穆府有几件前朝的黄梨木家具,非要瞧瞧,三太太是知道自己这老子娘的,什么好东西只要瞧上一眼,那肯定就惦记到心里去了,可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少不得让她瞧瞧稀罕。
那库房的钥匙原本就系在张姨娘大丫头晴秋身上,一刻不离的,还是她打发冬青去说了话,才开了库门,谁想竟然被二房里的人知道了,也不知是不是有千里眼通风报信。
看着三太太面色不虞,二太太抿唇笑了笑,睇着桌子上众人,她偏要看看,老太太如何偏袒。
穆老太垂了垂眼睛,事关三太太,她唯有喟叹的份儿,反倒是瞪了一眼二太太:“亲家太太好容易来一回,你要是孝顺我,就该替我多走动走动,成天价的盯着人家,脸上就好看”
“……”二太太噎了一下,才道:“老太太冤枉死我了,姻伯母来的时候我哪里没有拜访过呢,只不过她老人家也住的忒久了些,况且媳妇只是看到了,心里藏不得奸,就说出来罢了,也不过是问问,怎么是盯梢的贼了”
“你这一张嘴,我绕不过你,”穆老太扭头问张姨娘:“书染,到底怎么回事内库房钥匙是你总管着的,没你张口,谁人能开门”
张姨娘这才笑道:“的确是三爷从南边带回来两个漆匠朋友,陪着逛了几天,来家里时开了内库房门,恰巧那会子亲家老太太也在,可能我们这边开箱倒柜,叫不知道的看见了,误以为是亲家老太太拿的,说给二太太听,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桌上众人神色各异,二太太半路丢算盘——失了算,冷笑一声;三太太垂了垂眼睛,面无表情;长孙媳妇李氏头一次领略这样的大戏,瞠目结舌。
老太太忙道:“这也罢了,如今老三总管咱们这么一家子,他的朋友他自有他交际应酬的,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旁人不许多嘴。”
众人便都道是。
……
吃过了饭,老太太独留下三太太说话,看那模样,和风细雨,倒不像是对待儿媳妇,倒像是亲生女儿。
等回到了燕双飞,张书染一进屋就发落自己的大丫鬟,白了晴秋一眼:“你做的好事!”
晴秋苦笑着,“我哪里能想到被二太太知道了去,这也怪我,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相求,再有下次,别说是太太的亲娘,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应了!”
张书染竟被她给气笑了:“你就哄我罢,我还不知道你下回少不得巴巴的给人做筏子。”
晴秋一笑,忙不迭给她捏肩垂臂,“我纵然给人做筏子,也是出于好心。这要是别人,把我奉承成菩萨我也不干的,可是太太的面子我总不能不顾,她们都知道我是您的丫头,我若一味丁是丁,卯是卯,还不是让您难做啊,您自个儿就够刚正不阿的了。”
“撕不烂你这张嘴,没理也让你绕出三分来。你若通融她,也要背着人些。”张姨娘又道。
一旁伺候的红昭听了,笑道:“姨奶奶,这可怪不得晴秋,她纵然有心防备,也抵不过二太太长了八双眼睛盯着咱们,防不胜防啊!”
一时说得满屋丫鬟都笑了,张书染长叹道:“罢罢罢,都是不省心的。”
……
第35章 赎身契
这日, 张姨娘打发晴秋给新进门的李氏送去一匣人参。
清哥儿和李氏的住处在和喜堂后面,是去岁扩建的一间独门院落,取名“春醒画堂”,门口有守门的婆子, 见了晴秋捧着条盘进来, 忙不迭赶上来, 殷勤问候, 又是给开门, 又是引路。
“大奶奶歇晌呢嚒”时值午后, 晴秋才有此一问。
“不曾,”那婆子摇了摇头, 往正房瞥了一眼, 道:“管家曲嬷嬷在呢,陪着说了一中午话了。”
晴秋闻弦音知雅意, 停住了脚,站在园中一树桃花树下, 笑道:“那我等等再进去。”
那婆子看她并不松开手上托盘,抿了抿唇,扭头回门上。
……
也不知管家曲嬷嬷有多少话要说, 晴秋在树下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门帘掀开,却是旧日好友——紫燕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紫燕问道。
“我替我们姨奶奶来送大奶奶人参。”晴秋回说。
“进来说。”
紫燕拉着晴秋进屋, 一入门是花厅,倒了一杯茶, 笑道:“好容易来一趟, 喝我们一杯茶再走。”
晴秋接过茶盅,放在手心啜饮两口。紫燕打开盛人参的锦盒, “嚯”了一声,赞叹道:“哟,这就是珍珠疙瘩嚒得有十五年罢”
晴秋挑眉:“不错呀,跟着老太太两年,还学会认人参了。”她笑道,也过来看着人参,道:“这是两根葵乞的老山参,去岁三老爷从参农那里特特收来的,虽比不得那些长了五十年上百年的人参精,可也是扎扎实实在地里长了二十年的,姨奶奶和容姐儿每年冬春之际都犯寒症,为固本培元,一直都吃它。”
“那……”既这么珍贵,还是她们娘俩的药,紫燕缩了缩手,不敢替李氏收了。
晴秋搁下茶盅,笑道:“你就放心收着,昨儿老太太话都说出了口,姨奶奶总不能让掉地上。”
紫燕便仔细将锦盒收好,又问晴秋存贮之法,她们这厢私语切切,那厢隔壁屋里,曲嬷嬷和李氏也在说话,隐隐能零星听见两句:
“…如今商铺和矿上都是三老爷主事,我们这些管事嬷嬷只管召雇仆人,老太太,太太们买卖进项,和田庄上春种秋收,剩下一概不管。”
“……吃穿嚼用呢”
“这……旧例可循,不过也不全循旧例,一时这处……那处多了,姨奶奶都会裁夺,不过总不会短主子们的就是了。”
“喔,那说来也不难……”
晴秋支棱着耳朵偷听,面上却纹丝不动。
紫燕赶将上来,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看我,都忘了!原想着见了你就给你的。”
“什么”
“你随我来……”
紫燕冲她眨眨眼,晴秋叫她拉着,出了花厅,往旁边耳房走去。
*
“这是我的屋子,进来罢,随便坐。”紫燕推开门,招呼道。
晴秋在地上圆杌上坐了,看着紫燕翻箱倒柜,噗嗤一笑:“找什么体己呢,你那箱笼里有什么,我还不知道”
她们因在一处吃睡三年,各自都熟悉得底儿掉,因此关起门来说话也没多讲究,紫燕也是如此,只听她回了一句:“比不得你的,都是鞋垫子!”直叫晴秋兀自笑了半晌。
紫燕拿了个小包袱出来,放到桌上,解开来,从里头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
晴秋怔楞地接过,颠了颠,光凭手感就能察觉到是碎银角子,倒出来一看,果然是。
“我这屋里没有戥子,你回去自己称一称,不过肯定错不了,有一两多。”
晴秋捧着银角子,满脸纳罕,忽巴拉的,给她银钱做什么
“你傻了,这是焕春给你的!”紫燕笑道。
“焕春”晴秋睁大眼睛,心里雀跃,忙问道:“你见着她了,什么时候她怎么样”
晴秋摇了摇头,“没有见着,她走的时候老太太不是嘱咐过了嚒,不叫她往城西来,恐怕是为了跟二老爷避开罢……是一个城防官送来的,送到刘嬷嬷手上,一共有二两碎银子,说是先各还咱们一人一两,剩下的,等攒够了再来还。”
这真的是……晴秋攥着钱,无知无觉地拨弄着,口里叹息:“欸,这钱还得够久的,我是说,她得花多少功夫攒了这些也不知道她这两年过得怎样。”
紫燕想了想,挑眉笑道:“应该还不错,那个城防官瞧着身高五尺有余,相貌堂堂,谈吐嚒也文绉绉的——”
“这又跟焕春没干系!”晴秋抢过话头,嗔道。
紫燕看着晴秋,啧了一声,没在言语——这二子。
……
晴秋还在怅然,那厢曲嬷嬷已经出来了,正立在廊檐底下,让李氏留步。
晴秋抬头,看了紫燕一眼,紫燕抿抿唇,直等曲嬷嬷走了,才一掀帘子,让晴秋走出来。
李氏见了晴秋,知道她是张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忙笑道:“不知道晴姑娘所来为何”
晴秋福了一福,道:“奶奶还是唤奴婢的名字罢。”又道:“姨奶奶打发奴婢来给您送人参,两颗二十年的葵乞老山参,奴婢已经交给紫燕姐姐了,奶奶拿给尊老太爷吃着,若好,打发人来燕双飞取就是了。”
李氏听了,忙感激道:“这是怎样说的,亏得是姨娘有心,好丫头,你回去替我好好表白表白。”
晴秋连连应是,没让李氏这番亲热客套也掉在地上。
……
且说晴秋从李氏院里出来,拐了个弯,便撞见墙根里屈身等着的曲嬷嬷。
“唉呦,您老戳在墙根里做什么,看蚂蚁打架”晴秋嗔道。
曲嬷嬷笑了笑,一副宽和慈祥的模样,丝毫不像在外人跟前铁门板一块似的,意味深长道:“我听见姑娘进来了。”
晴秋抿唇,道:“我替姨奶奶送人参,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曲嬷嬷也道:“老身也没有。”
这是个一语双关,晴秋听了,兀自笑了笑,摇头道:“那可未必,紫燕那丫头恐怕我听见您和大奶奶密谋什么似的……说罢,打什么主意”
曲嬷嬷忙摆手,连连道:“哪有什么主意姑娘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晴秋心里冷嗤一声,心道我也没见什么风啊。
同行一段路,忽儿曲嬷嬷正色道:“对了,晴秋,今年老虎滩那几百亩地,姨奶奶作准主意了没有那赵子琪一直狗颠儿似的来虚哄我,我再没话堵他了。”
那赵子琪原是大老爷的旧故,人却是个惫懒无赖,去年时租了穆家二百亩良田,秋天收租时,委实让收了半辈子佃租的曲嬷嬷都折了戟,一提到他就大为头疼。
这是正经事,晴秋思忖片刻,道:“不着忙,老虎滩那片地,紧挨着连州府为古雅饥民开垦的慌滩,不是随便来个人就好租出去的,你先拿话搪塞姓赵的一阵子,反正那片地也只能种芜菁,芒种以后种也来得及。”
“也罢了,姨奶奶一向有主意,那等她思量好了,姑娘一并告诉我。”曲嬷嬷如此说着。忽然,她拉了一把晴秋,悄悄道:“姑娘,走近些,我和你说一件事。”
这么郑重其事,晴秋心里纳罕,走近了些许,问:“怎么”
曲嬷嬷上下打量着晴秋,笑了笑,却说道:“一晃儿你来咱们府上也有五六年了,我记得那会子刘嬷嬷叫你去西库房点车架,你才有这么高。”
她比了个到腋下的手势。
晴秋回想起那时候,也觉得隔了好久似的,笑道:“您老还记得,我只当那时您没瞧见我呢。”
曲嬷嬷打趣道:“唉呦,谁敢没瞧见你啊,一张口齿铁嘴钢牙,把张红玉说得两眼放光,只恨没把你当场要走。”
晴秋腼腆一笑,心下也生疑,问她:“嬷嬷,忽巴拉的,怎么说起了这些”
曲嬷嬷这才道:“是你的身契到了时限,前儿你父亲来府上托人找过我,意思是让你回家,他不知道你赞了多少钱,倒是说他自己为你攒了五贯赎身钱。”
晴秋猛地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是爹爹上门来叫她回家,还是攒了五贯钱这件事让她发怔。
曲嬷嬷见她这模样,忙道:“姑娘放宽心,咱们府上一惯仁义,除非丫鬟们自己坏了规矩,或者为人实在奸猾惫懒,否则凡身契到了年限的,是去是留,多半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你在姨奶奶跟前也算当红,又年纪小,若实在不想走,好好求她一番,不愁留不下来。”
晴秋一笑,却没说话。
曲嬷嬷又道:“总之是去是留,姑娘多思量,因你我算忘年交,我才肯提前透露的。”
否则,就是直接和主人说了,由主人先裁决是去是留,然后才告诉奴婢。
晴秋很明白这个,心诚意切地谢过曲嬷嬷,然后蔫头耷拉脑袋地回了燕双飞。
*
一迈进燕双飞的门槛,晴秋整肃心情,又变成那个见人三分笑的小丫鬟。
她先回屋看了看容姐儿。
容姐儿正跟着女教习学写大字,见她来了,忙合起手,悄悄做了个揖,口里无声道:“放课罢!”
晴秋慢悠悠晃了晃脑袋,表示爱莫能助。那女教习没看见晴秋,只捉见容姐儿溜号,戒尺拍得山响!
容姐儿连忙敛容屏气,运笔如龙。
……
拐进里屋卧室,张姨娘一向不喜见光,傍晚时也拉着窗帘,老爷儿照不进来,满屋黑洞洞的。她正歪在炕上看书,见晴秋来了,自然地让出一个地方来。
晴秋拨亮了蜡烛,斜坐在炕沿上,道:“再看也考不出个状元来,眼睛都熬坏了。”
张姨娘拿书作势要打她,晴秋趁势收了书,拿给旁边伺候的红昭。
红昭收好书放回匣子里,笑道:“我们说多少句都劝不住,比不得晴秋,她一来倒痛快,不容分说,动手就抢,简直是个土匪。”
张姨娘瞪着眼:“回头就把她发卖了,看哪个匪头收她这个匪婆子,正好凑做一堆。”
一时说得屋里大小丫鬟都笑了,唯有晴秋,想到某处心事,脸上一哂。
第36章 管家权(上)
旁人没发觉, 张姨娘心细,看在眼里,挥手打发了其他人,留下晴秋说话。
“大奶奶怎么说”张姨娘挣扎着坐起身来, 使了力气, 掩唇咳嗽两声。
“无不感激, 情真意切。”晴秋一面说, 一面拿了热手巾来, 给张姨娘擦手, 又道:“好巧不巧,我去时正撞见她和曲嬷嬷在屋里说话, 出来时曲嬷嬷特特等着我, 还说了几句没意思的话。”
她便将身契一事按下,其余诸事一五一十全说与张姨娘听。
姨娘听罢, 垂着头思忖,恰好这会儿明间里小丫鬟送来食盒, 绿袖提进来,红昭洗过手,笑道:“有天大的事也放放, 姨奶奶先用饭罢。”
绿袖一拉晴秋的袖子, 轻声道:“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晴秋虽不知何故, 仍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走到了背人的廊檐下, 绿袖才道:“我且问你, 这两日你见着清哥儿大奶奶,瞧着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姐姐如何问起这个”
“前日清哥儿喜事, 因咱们是姨娘院里的,谁也没往前头凑去,自然也没见着。这几日姨奶奶都带你出去,况且还打发你给她送人参,我想着总比我们熟悉些,就问问你,你瞧着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性如何”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答言呢。”
“妮子,你还跟我藏私不成”绿袖眼波流转,搡了晴秋一把。
晴秋摇摇头,笑道:“我哪儿敢,唔,大奶奶的脾性咱们也不敢揣度,我瞧着嚒,说话行动很是端庄文雅,别的,倒没看出什么。”
绿袖若有所思,轻轻颔首,道:“当年老太太就说过,咱们姨奶奶是做不长久管家奶奶的,毕竟不像样,大约这就是换旧人的新人了。”
晴秋诧异:“理是这个理,可是姨奶奶管家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大差池,而且,照目下老太太对姨奶奶的态度,也并不像有这个打算的。”
绿袖冷笑:“你并不懂,如今都是面上好看,话说的好听,若有人想做初一,有的是人赶着做十五!”
晴秋不笨,她马上明白了绿袖言外之意,不觉也跟着眉心一蹙。
绿袖见状,反倒笑说:“你瞧瞧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糊涂了么!我只是让你多长个心眼儿罢了,如今你是姨奶奶管家的副手,又常被她带出去见人。你也别想着这是我敲打你,心有不忿,纵然是有,我任你背后骂去。”
晴秋听了,忙笑道:“姐姐这话可要冤枉死我了,我哪里比得过姐姐,我不过是比别人都年纪小,姨奶奶带在身边外人不那么防备。我只恨有为姨奶奶想不到的,如今姐姐想到了,就是为姨奶奶好,我如何不盼着她好呢。”
绿袖也道:“主子喜欢谁,谁敢争呢,难为你明白我的真心。”
……
戍北的春天,夜里还是很寒凉,里头传来一阵磨人的咳嗽声,还有红昭服侍张姨娘喝水的声音。
这时候的张姨娘是最忌讳一堆人围着她的,绿袖晴秋都隔着窗户望了一眼,满心疼惜。
“这天也渐渐暖了,药也常吃着,怎么咳嗽症还不见好”晴秋犯愁地问道。
“老毛病了,要到夏天才好。”绿袖叹了一叹,道:“从前你没来不知道,当初咱们院子里还有两棵柳树,每到杨花开时才叫人揪心呢……姨奶奶这身子,我们倒是没什么,再有两年,就满二十五了,就算我们再想留,想必姨奶奶也不留了,将来还要你们勤恳伺候才好。”
红昭绿袖是跟着姨奶奶进府的,满打满算已经十八年了,不过这等细情除了她们自己提及,满府小丫头没有一个上赶着问的,晴秋见话赶话到这里,忙问:“姨奶奶当初也留过你们”
“那是自然,我们跟着姨奶奶的年岁长,前年那会儿身契到期,可心里又实在舍不得,况且新来的几个小丫头也实在没个鼎力的,便又求姨奶奶多留我们两年,不然怎么如今都这个岁数了,还盘桓在这里呢!”绿袖笑了笑,问道:“怎么,是你的身契……”
不管是在主子跟前稍有头脸的一等丫鬟,还是下人房里那些任打任骂的小丫鬟,“身契”都是一个奴仆的逆鳞,若心里有坎儿的任谁提一句都急跳脚,所以哪怕是绿袖,也只是试探着问一问。
晴秋心里却没这个介怀,何况这是日夜相处的绿袖,想了想,便把曲嬷嬷同她说的,她身契到期,父亲要赎她回家一事说了出来。
绿袖听了,促狭笑道:“那你不若就遂了你爹爹的心意,趁势离了这里,脱去这层身份,说不定还给你说了个有田有产的才俊,擎等着你嫁过去,多好呢!”
这说的“也”是指前头出府的腊梅,她家里就将她聘给了一个家里有两百亩地的士绅子弟,临走时好不得意洋洋。
晴秋正待说话,只见红昭拿着一件外衫从里头走了出来,笑道:“谁要嫁个才俊我来参谋参谋。”
绿袖接过外衫穿上,细眉轻挑,以眼神示意晴秋,红昭便明悟,拉着晴秋上下看了看,只一味摇头。
晴秋一面羞恼,一面叫红昭看得心下生疑,“怎么”
“当初刚来时明明还和柴火秧子似的,这三两年跟着咱们姨奶奶,也调理的水葱似的了,只是不知道便宜哪家小子,若我说,凭他说什么有田有产,没打听得他家家风,为人脾性前,都不可尽信的,你年纪小,又常年窝在宅门里头,可不知道外头人的凶险!”
晴秋笑道:“瞧姐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像是真有这么个好人似的!就是有,我也不乐意,”她停了一停,作定主意,道:“我横竖要服侍奶奶到头的,就算是做个老姑娘也不怕了。”
绿袖听了,哧一声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哪个姑娘不配人”红昭也笑意盈盈附和:“就是。”
“呸!越发说起混话来了,我当两位姐姐是个明白人,说的都是心里话,谁承望你们在这儿打趣我,我可走了,天冷得很。”
夜晚凉凉的风顺着围廊徐徐吹来,晴秋牵起裙角,顺着廊檐一溜儿跑回屋里。
……
夜里,晴秋哄睡容姐儿,下地,屋里小丫头端来洗脚水:“晴秋姐姐,你也歇了罢。”
“放那儿罢,我先拾掇桌子。”
桌子上胡乱堆着一叠纸,是容姐儿白天临的字,她刚开蒙两年,已经背熟三百千,如今正在读《孝经》,写的也是它,拿起来一看,尽是横七竖八乌漆嘛黑的一团。
晴秋失笑,把字帖都收了起来,又洗了笔,整顿干净桌子,才拿出自己那一套文房,就着一豆微弱油灯,慢慢临起自己的字——上月花了二百钱托杜喜莲从柜上买的一卷诗帖。
小丫鬟在家里时叫珠儿,去岁入府,姨奶奶见她殷勤嘴甜,便要来给容姐儿使,因是八月十五生的,便改名叫银蟾。
眼下也无事,银蟾便对坐在桌边,手杵下巴看晴秋写字,看着看着,噗嗤笑出了声。
晴秋疑道:“怎么”
银蟾笑道:“我只是想着,咱们屋里主仆三人,就有两个写大字的,一个白天里唉呦唉呦写得浑身犯懒,一个夜里点灯熬油倒像要考女状元似的……”
见她拿自己和容姐儿比,晴秋忙道:“那不一样,姐儿年纪尚小,况且每日里有大半天都枯坐桌前,难免不耐,咱们做奴婢的,也就睡前这点儿闲工夫,可不得勤快点嚒,况且我也就仗着年纪,若是再过两年,姐儿写得肯定比我强呢。”
“那是的,”奴才自然没有越过主子去的道理,哪怕是才来没多久的小丫头银蟾,也领会到晴秋这层意思,忙道。
晴秋笑了笑,见她看得实在入神,便把纸笔递了过来:“你试试”
唬的银蟾忙摆手,道:“我可不行,我拿不住这笔把式,要是笤帚掸子把儿,咱还使得!”
这话也不记得从前谁说过了,晴秋一笑置之,没再言语,只管挥毫。
……
先前绿袖和晴秋提过的“新人换旧人”的话,晴秋虽未确信,但到底入了心,这两日随着张姨娘出入办事,每每想起,都会晃神片刻。
让这把悬在头上的剑掉下来的,是月底开完支后,老太太把张姨娘和李氏都叫过去,说了半天闲篇,最后才道:“书染,你这阵子多有劳累,有什么轻省活计,别叫跟着的人做,就叫清哥儿媳妇帮衬着打理打理,我见你身边一堆管事的丫鬟婆子,到底没有长她们志气,灭自家人威风的说法。”
作为管事的丫鬟之一,晴秋,忙躬身低下头去,她没看见张姨娘神情,心里有点儿惴惴的,却只听老太太话一落,李氏便赶着道:“只怕我惫懒,学不会。”
“哪有什么学不会的,况且还有书染这个师傅呢,是不是,书染”老太太面上堆笑。
张书染颔首道:“老太太说的是,原本就是家里的事,轮也轮不到我管。要不是太太们爱清净,爷们又在外头不管家里经济,哪轮得着我管家。我当时硬拖着不受,还是老太太说,你且先管着,等我以后有了可靠的孙媳妇,你再享清闲不迟。我一直记着这话,如今我们大房奶奶也有了,我也能撂开手了呢。”
一通话,说得体面热切,屋里别人尚未怎样,李氏臊得直脸红,急道:“这话哪怕是老太太说的,我也要说一句还请姨娘明鉴,我只是帮衬着,万万没有叫您撂开手的意思!”
张书染笑了,看了一眼老太太。
老太太亲昵地点着李氏额头,“瞧瞧你,咱们家常里说话,你怎么还认上真了”说着,也看了一眼张姨娘。
张姨娘笑了笑,李氏忙弯起唇角,也陪笑了下。
……
出来时,晴秋几次暗中睨着张姨娘神色,见她面上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未起,不禁有些诧异。
“怎么我不吊着个脸子,你还看不过去了”张姨娘目光有所察觉,戏谑道。
听到她这么说,晴秋才吐出一口气来,小声道:“姨奶奶,也就是您好性,被缴了械,还这么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
“哪还值当的,”张姨娘耸了耸肩,道:“我自有盘算,这样罢,你回头和曲嬷嬷说,往后各院里那些针头线脑的采买,一应都问李大奶奶拿主意。”
“是——啊”晴秋挠头:“那奴婢的差使这就没了一半了!”
“你没听老太太说嚒,不要长丫头们的气势!”张姨娘笑道。
晴秋泄了一会子气,不一会儿就好转,颠颠儿地撵上张姨娘,这两日其实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在哪儿不重要,做什么也不重要,只要别脱离燕双飞,她都是乐意的。
第37章 管家权(中)
“老太太当真说了这话”
到了夜里, 穆三爷回到东厢,盘坐在炕桌前看账本,张姨娘和他对首坐着,看他带回来的一摞朝报小报, 一面说着闲话。正说到老太太让李氏接手管家的事上来, 穆三爷先发问, 又断言道:“这是新得了孙媳妇, 高兴糊涂了。”
“是长孙媳妇。”张姨娘眼皮抬也未抬地说道。
“委屈嚒”
“委屈是要怎样”
“要委屈, 咱们就分家, 不和他们掺和在一起过!”穆三爷洒然道。
张姨娘睨了他一眼,嗔道:“你就哄我罢, 分家你分得了我倒是高兴。”
一家子, 老太爷和大老爷不在,二哥又是个混账不顶事的, 穆府要是分家,不说二房, 单说大房一家子和老太太怎么过呢张书染明白穆道勋的为人,他虽是幼子,但自负良嗣, 为裘为箕, 是要带着一大家子继往开来的。
那确乎是一时半刻分不了的——穆三爷搔搔头发歉然一笑,遂将账本放到姨娘手上, 攥着她的手道:“她们不让你管家里,那我便托付你管外头, 总之, 咱们姨奶奶的气派不能丢!”
张姨娘只管笑笑,抽出手来, 说道:“饶了我,也让我松快松快罢,管这一大家子吃喝嚼用还不足厌,再插手外头的生意,我在这府上还活得下去”
“有我在呢,我看谁敢拦着姨奶奶横行霸道。”穆三爷一壁说着,一壁忽儿又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前日吃饭,老二家的夹枪带棒难为你了。”
张姨娘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听,就听明白些,是难为谁了”
穆道勋嗖了嗖嗓子,面色讪讪的,没作声。
张姨娘侧了侧身子,歪头将他这副罕见模样览入眼底,失笑摇头,起身下了炕,来到妆奁台前。
穆道勋便巴巴地也跟着下地,拿起妆奁匣中梳篦,等着为她通头发。
张姨娘的妆镜是早年间连州钱监铸造的并蒂莲纹青铜照子,丫鬟们日日擦磨,光可鉴尘,眼下正映着一对和如琴瑟的璧人。
她拆下簪环,对着镜中人道:“先前崔家老太太过来,住了些时日,因听说咱们家收着几件前朝黄花梨的家具,就想瞧瞧稀罕,我想着她老人家好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不能依的,谁料叫二太太拿住了筏子,说到老太太跟前,亏得老太太明事理,没搭理,可是咱们太太脸上却很不好。”
穆三爷梳着手中青丝,嗤道:“嗐,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在老太太跟前巧进谗言”
“可不,况且这也是咱们院儿里的事,与外人有什么相干”张姨娘合上妆奁匣子,语气平平地道。
与她相知相守将近二十年,穆三爷难道还听不出话音恐怕她再说出什么分家的话,忙把梳篦一丢,将话茬岔了开去:“欸,我这便宜岳母也是,没事叫看什么家具”
张姨娘冷笑道:“她是太太的亲娘,别说看看,就是送给她老人家,又有什么打紧!”她从镜中深深看了一眼穆三爷,又道:“有句话原本我不该说,可是皆因你平常对她不尊重,人家才随意拿她做筏子。”
这个“她”,俩人心知肚明,说的并不是那位岳母,而是太太崔氏。
“姨娘明鉴,我对她十足十相敬如宾了,如何还不尊重”穆三爷眉头深锁,有些后悔先刚的打岔,一丢梳篦,索性道:“况且当初还没有鸿哥儿时,我话也同她说得明白,是她自己不愿意,弄得这些年,不说你,连我也束手束脚。”
这说的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凡事中人者,心里都有疙瘩。
果然,张姨娘听了这话眉头也跟着一凝,道:“太太是闺门里作养出来的小姐,你说的这些,对她来说比天塌了还大,她怎么敢拿主意呢况且陈年往事,也不必提了。”
说罢,她便起身,也不管身后的穆三爷如何,径自往床沿一靠,闭上眼睛。
满室静悄悄的,连外头丫鬟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也俱是一停。
穆三爷嗤的一声笑,抱着臂膀道:“可不是,黑不提白不提,到了是一笔糊涂账!”
张姨娘睁眼,笑道:“都糊涂了二十年,再糊涂二十年又怎样”
……
翌日,晌午过后,清哥儿媳妇李氏带着丫鬟紫燕沿着后院夹道,一路分花拂柳,来到燕双飞门前,绰楔门上婆子笑着回说主子们正在歇晌,李氏忙道自己不过是略逛逛。
正牵绊着,从里走出来一个穿枣红纱绫袄的丫鬟,鹅蛋脸面,身量高挑,李氏没见过她,却见婆子们都站起来,叫她“红昭”,才知道这一位便是张姨娘手底下那对犹如臂膀似的双生丫鬟中的大姐。
红昭忙向李氏福了一礼,李氏也欠身相还。红昭笑道:“大晌午的,如何耽搁在这里,快上屋里来坐坐。”又打发廊子上的小丫头,去禀告姨奶奶,就说清哥儿大奶奶来了。
李氏忙叫住了道:“快别打搅,叫姨娘略睡一会子,我是才吃了炉饼停住食,出来散散。”
虽这样说,却不见她脚步挪动,红昭心领神会,忙把李氏引入门来。
转过绰楔门,沿着夹道又过了一道月亮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来,才算是真正踏入燕双飞地界。仲春时节,但见满园芳菲,姹紫嫣红,而其中歇山亭、飞虹桥、石子路、潺潺流水,处处又是与戍北不同的江南风情——李氏与紫燕相视一笑,果然来一趟燕双飞,就当是打江南走过了一回。
眼下正值午后,满院静悄悄的,连廊上的鸟都在打瞌睡,偶有风徐来,吹落正堂前那株槐树簌簌落花。李氏沿着游廊,望向雪白槐花停下脚步,道:“论理也该先去拜见三叔母。”
红昭笑道:“太太也歇晌呢,大奶奶不妨先在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子,吃杯茶消消食,等过了未时半,再过去道福也不迟——奶奶可吃得惯邺州白茶”
李氏忙道都好,红昭便引着她们到东厢花厅旁茶室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圆咕隆咚的锡茶罐,用茶镊夹出一撮白毫,又拿出一整套的韦鸿胪石转运宗从事等物,端坐在蒲团上,有条不紊忙碌起来。
李氏静观红昭,见她不论是碾茶还是罗茶,举动无不清雅怡人,就是和从前在家时祖父请的老茶客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不禁漫漫想着,张姨娘是如何调理的丫头,这般出众拔萃
又暗暗打量满室陈设,虽装点得不似二太太处那般富丽堂皇,但一陈一设俱是不俗,里外里都透着一股风雅清隽的气韵。
……
风炉上坐着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泡,打断了李氏无边思绪。
热汤将滚,红昭执起汤瓶,温过两遍兔毫杯盏,拨入茶末,再高抬汤瓶,倾泻而出的水柱犹如长了眼睛似的一滴不洒注入杯底,而后便不时以茶筅击沸,茶香弥漫出来,如此反复约六七次,直至杯中汤花如乳雾汹涌,才将茶盏放到茶托之上,端与李氏,笑道:“大奶奶好容易来一趟,也吃我们一盏茶,只是婢子粗鄙,还望容谅。”[注①]
李氏笑道:“红昭姑娘过谦了,看你点茶,只有‘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一句话可比拟。”她接过茶盏,品尝后又赞道:“浮沫如新雪,入口香醇味厚,姑娘有这等技艺,我可是羡慕起姨奶奶了。”
红昭赧然一笑,连道哪里。
她们这厢吃茶消磨时辰,那厢暖阁里,晴秋看着容姐儿午睡,一边偎在榻边绣花样,只见银蟾掀了帘子蹬蹬蹬走进来,忙低声叱道:“轻点动静,姐儿才睡下一刻钟。”
银蟾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晴秋这才问道:“红昭领了谁进屋来听不见说话声儿。”
“是清哥儿大奶奶,大晌午的也不歇着,不知是有什么事。”
“新奶奶进府,各院逛逛呗,不许嚼舌。”晴秋轻声念了她一嘴,转念一想,又对银蟾道:“你替我跑一趟,去外院找曲嬷嬷,就说若没要紧的事,傍晚时再过来罢,这会儿别进来。”
“欸!”银蟾答应一声,轻快地跑走了。
不大一会儿,银蟾气喘吁吁回来,道:“晴秋姐姐,我问过曲嬷嬷了,她说倒没甚要紧事,只是要两笔钱,一笔是做阖家做夏天衣裳的,一笔是要给书院里的先生还有家里三位姐儿的女教习们送束脩。”
“后一笔钱好办,书院里的先生每月是三贯钱,家里的是两贯,算定人数,一总支去就好了,就是头一笔……”晴秋心里忖度着数目,放下手绷,对银蟾道:“我出去一趟,你看着容姐儿歇晌,估摸着再睡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别贪睡,否则夜里走了困就不好了。”
银蟾点头应诺,晴秋出得门来,临走时又交代一句:“若是姨奶奶叫我,你就打发个人来内库房找我。”
“欸!”
……
内库房,晴秋拿钥匙开了门,先对着账本理了会儿账目,又到货架子上盘了盘衣料子,心里这才笃定踏实了些,回到桌案前坐定,拿了纸,一壁拨算盘,一壁写画。
果然没一会儿,内库房外就有人叫她,来者是绿袖,晴秋笑道:“银蟾那丫头出息了,竟能支使动你。”
绿袖道:“新买的那几个小丫头冒冒失失的,我怕她们来你这里跌了打了什么东西,卖了都填还不上!”
晴秋闻言失笑,一问果然是姨奶奶叫她过去,忙锁了库房门,跟着绿袖一并回燕双飞。
……
且说燕双飞里,眼下已过了未时,李氏先去正堂拜会三太太,三太太才刚歇过晌,正在神堂里诵经,不好打搅,丫鬟们欲要留她吃茶,可怜李氏一肚子汤水,忙谢过出门,又回到东厢。
恰逢张姨娘也醒了,重新绾了头发,绿袖进来说李氏在花厅里已经等了一会子,张姨娘忙下地换了衣裳,思忖片刻,又打发人叫曲嬷嬷和晴秋进来。
……
晴秋回到燕双飞,还没进东厢的门,就听见一阵女人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竟还有曲嬷嬷在,不禁有些诧异。
掀开门帘进了屋,绿袖去找红昭,晴秋先拐进暖阁看了一眼,见容姐儿已经醒了,银蟾正打发她抿头,便指了指琴匣,意思是后晌容姐儿要学抚琴,家伙什别忘了拿。
等她出来到花厅,只见张姨娘和李氏正坐着闲谈,身后站着紫燕,边上圆杌上坐着曲嬷嬷,正说春天里种地的事。
见她来了,张姨娘不禁板起脸,道:“大晌午的你不知道在屋里好生看着姐儿,就满院乱跑罢,还得我等着你!”
晴秋躬了躬身,并未开口辩解,打眼满花厅里瞧了瞧,便去廊檐上摘下来两只晒着的添装着槐花野丁香花的茜色夹纱枕头来,一只递给紫燕,一只垫在张姨娘背后,笑道:“姨奶奶恕了我罢。”
李氏倚着柔软馨香的枕头,心道她们这处果然新巧,口里也帮腔道:“好有眼色的丫头,比哪个都机灵,姨奶奶饶她这一遭罢。”
张姨娘虚点着晴秋额头,道:“也罢了,刚才曲嬷嬷说要预备做夏天衣裳,我正是要问你若按旧例是怎样”
晴秋回道:“若按旧例,咱们家老太太单独是一档,例用三百贯钱,做四身成套的夹罗衫子,余下老爷太太们是一档,例用两百贯钱,做四身薄罗衫子,再下是姨娘和几个哥儿和姐儿,各人一百贯,也做四身衣裳,不拘生色衫还是珍珠衫,且看他们喜好!再者,下月初八是澍哥儿生辰,满十五了,不知道还要不要另做衣裳和束发冠子”
张姨娘道:“自然是要另做的,不过你说的都只是例用银子,咱们家不比那些有爵有产之家,一应花销实则都只是账面上的数罢了,正经还要看库房里有什么。”
晴秋忙道:“奴婢也看过了,上月三爷从南边运来一批纱罗,拿回内库房就有几箱子,素纱绉纱和各色绫都是各五十端,还有一些缀珠、泥金的纱绸,也有两箱,都是银灰、雪青、沉香、桃红四色,纹样上折枝卷草、艾虎驱邪、蜂蝶恋花,应有尽有,哪怕是做手帕、香囊、袜子,也尽够了。”
众人见她对答如流,胸腹里就有一本账似的,不禁侧目,李氏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先时红昭待人接物分外得体,若说是自小服侍,加上有了年纪的缘故,还可说得过去,但眼前这个可是瞧着不过十四五岁,比自己身旁的丫鬟还小一点儿,听说一样也是出身下人房,这么也出落的这般
她是不信女孩儿性本聪慧的,只觉得是张姨娘调|教有方,因此越发小心谨慎起来,暗暗思忖道,说不定连老太太都小瞧了张书染……
却说张姨娘听了晴秋对答,这才满意颔首,冲曲嬷嬷笑道:“嬷嬷,你听见了回头就先拟了条子进来,拿给晴秋,你们商量好,再找我要牌子,正经先把衣裳做起来,别等入了伏,大家还都穿夹的!”
众人一通都笑了,曲嬷嬷也道:“还有下人们的衣裳,也一并做了。”
晴秋忙道:“这个数儿我也知道!”
张姨娘笑道:“知道你‘知道’,往后干脆改名,就叫‘知道’罢了!”
话落,满座众人亦都忍俊不禁起来,张姨娘又指着晴秋说了什么,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38章 管家权(下)
话落, 满座众人亦都忍俊不禁起来,张姨娘又指着晴秋道:“这一二年我也渐渐脱开了,平时谁要买些什么,或者过节过寿, 都是她先我一步盘算, 虽然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但每日也有三五件, 最累人精神的。”
她笑睇着李氏, 接着道:“ 往后就好了, 咱们有了大奶奶,晴秋你也该撂开手了!”
晴秋位卑, 未及开口, 却听李氏抢先道:“好姨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我今日来您这儿一趟,知道的是我闲来走走逛逛,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专为篡权窃位来的呢!管家这事,咱们从前是怎样,往后就照旧罢。”
“哪能照旧, 谁敢嚼这个舌头, 不用你说话,我头一个不饶他!”张姨娘拉过李氏的手, 笑道:“你心里不用存这个芥蒂,你是咱们家的长孙媳妇, 况且老太太也有话说在头里, 让你管家名正言顺,我只盼着你能全然接手, 我也好趁此躲个清净呢。倘若你不嫌弃,往后常来我这里走动才好!”
李氏听了亦慨叹道:“姨娘心田,足叫侄女感佩,说句实心话,满大家子里只有我一个孙媳妇,连个嫂嫂弟妹也没有,倒是有两个隔房的小姑子,可哪有嫂子叨扰姑娘的道理。我来您这里走动,别人都道是我眼热,可我却没有这个心!”
“好孩子,我都明白的。”张姨娘笑道,又与地上曲嬷嬷道:“嬷嬷,你也听见了,回去和你的人说一声,往后见了大奶奶只当是见了我,有什么事,有什么话,都不可藏掖!这是一则,再有背后嚼舌的小人,你不用告诉我,直接撵了他出去!”
曲嬷嬷自是一连声应承。
李氏也忙笑道:“管家的事,姨娘托付给我,我却实在是惶恐,也不过是有老太太的话在这,说叫我学着,我才胆敢应了。只是我实在眼生手也生,姨娘若一脱手都交给我,我哪里受得住呢不妨捡些轻手利脚的事项,慢慢地教给我做,不然我自个儿犯难是小,若是办错了,妨碍一家子吃喝嚼用,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氏说完这话,别人先没怎样,曲嬷嬷倒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也是个有一副玲珑心肠的。
张姨娘闻言,笑道:“我当你担心什么,原来是这个!好孩子,你能说出这个话来,我就知道你是思量过的。”
她连连拍着李氏的手,越发恳切道:“咱们虽说不是那等大族之家,可春种秋收,库房进出,哪一项是能马虎的了的有那些不管事的,只当我们这些管家的手掐把攥着成千上万的钱,每日里只管收收条子,发发牌子,想着方儿的中饱私囊,谁又知道我们的难处!”
又道:“不说每月廿日归账,就是年底也要通盘一遍账目,咱们这一家子又有哪一个是不会拨弄算盘的,我又能糊弄过谁去这话也就是在你们跟前白说说罢了,再者倘若遇上那等欺主的刁奴,欠租的无赖,每日里跟这起人生的闲气就够受的,各中心酸又跟谁诉呢!”
张姨娘说到最后,心急岔气,掩唇连连咳嗽,一时左右丫鬟忙不迭拿水的拿水,捶背的捶背。
可怜李氏凑不到跟前,急得站起来围着张姨娘转圈,连曲嬷嬷也都起身,一面扶着姨娘坐下,一面口里赞道:“姨奶奶您管家这些年,先不论旁人怎样评说,老奴心里只有一句话,家务纠缠,是您捋顺千丝万缕,中馈乏人,也得幸您挺身而出,您若是个男儿身,也得是在外头经世济国的,叫老奴打心眼里敬服!”
李氏也忙道:“是呐,侄女虽然才进门,可是连老太太也时常跟我说,一家子多亏了您……”
张姨娘忙摆手道:“都快别这样说,我又不是讨功德来了,越发叫我无地自处。也罢了,说这一后晌的话,也该有个终结才是,往后家里一应采买之事都交与大奶奶裁夺。”
她话音一落,满屋丫鬟婆子们脸色各异,有紫燕这等脸上欣喜雀跃的,也有绿袖这种眉尖轻蹙的,也有红昭晴秋这等不动声色的,还有曲嬷嬷这等早就料到,目光里饱含意味的。
李氏嗫喏一声,没开口。
张姨娘拍着她的手温声笑道:“你不用怕,这原也有一套章程,我把晴秋拨给你使,若有不懂的尽可以问她,也可以打发她去办,若你将来琢磨出更便宜的章程来,换了也不防事。再者,他们报上来的事项,你若有觉得不合适的,尽可以驳回,若不敢驳回,晴秋也没主意的,尽可以拿来问我。”
她这般说来,李氏心里定了定,口里几番推辞,终究是应下了。
张姨娘又对晴秋敲打道:“把你拨给大奶奶,不过也就是几天的事,你别仗着自己跟着我两三年有点声望了,旁人尊称你一声‘晴姑娘’你就在大奶奶跟前儿拿乔,若有这等事,大奶奶年轻面软不好发落你,我可是轻饶不了你!”
晴秋先刚一听说要把她自己拨给李氏,心里一提,后一听是“几天”,这才落定下来,她是奴婢,主子和外人说话的当口她是不好插嘴的,也只是赔笑颔首,示意自己清楚明白。
……
且说新来的清哥儿大奶奶往燕双飞走了一趟,张姨娘让渡管家权的事儿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满府,一时引得众说纷纭。
翌日,春醒画堂。
新婚小夫妻相拥歇晌,直到未时初刻才醒,李氏打发清哥儿出了门后,才重新换了身衣裳,坐下梳头发。
她带过来的老妈子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赶着笑道:“小姐,外头都是来回事的各院管事,见着我,哈,好一通点头哈腰的,我这是沾了您的光呢!”
李氏正对镜梳妆,闻言笑了笑,问道:“都有谁曲嬷嬷来了嚒”
“没见着她,就见着老太太屋里的宋妈,二太太屋里的不认识是谁,还有厨房和下人房的两个管事!”
李氏听了,轻轻颔首,指着一处鬓角,让紫燕重新抿一抿,又从妆奁匣中捡出一支彩宝步摇戴上,对镜仔细端详着。
“唉哟我的小姐,您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等会子什么章程,您该怎么应对呢”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李氏对着镜子笑了笑,道:“不就是管采买嚒,既不用咱们人抬马拉地亲自出去,也不用咱们自个儿垫钱,不过是她们报说要买什么,我回一个‘准’或者‘驳’罢了,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话虽如此,但老奴总觉得——”
“好了,冯妈,您老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安生坐着罢。”
那冯妈便在她身旁小圆杌上坐好,看着自家小姐扮作妇人装扮,心里百感交集,忽儿福至心灵,凑过来笑道:“小姐,前儿我同您说的那件事,到底怎么样呢”
李氏从春凳上坐起来,一面来回审视自己的妆容,一面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然不愿意拘在这里,凭是哪处,你喜欢哪儿就去哪儿好了,我回头跟老太太提一嘴,或者你耐心等等,都不用告诉老太太的。”
“欸!”
冯妈喜得应了一声,主仆俩正说着话,就见外头远远走来一抹纤秀身影,是张姨娘那处的丫鬟晴秋。
李氏抬了抬手,制止冯妈嘴碎。
……
却说晴秋进来,先是一番道福厮见,李氏忙把她让进花厅。
她见李氏身边还跟着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特特看了一眼,见其上身穿一件茜色绫短袄,外罩一件香色花纱褂子,下着柳绿色二经绞地的提花罗裙,穿红着绿的,脸上还厚涂着脂粉,怎么瞧,都不像个仆妇打扮。
一旁紫燕道:“这一位是咱们大奶奶的奶母,姓冯,你管她叫冯妈就好了。”
晴秋便也给冯妈道了个福,冯妈忙欠身相还。
“也罢了,往后有的是功夫给你们厮见。”李氏笑道,拉着晴秋的手,道:“好丫头,你快同我说说,咱们府上采买章程是什么外头一堆回事的,我心里这会子还砰砰跳呢,生怕有话说不好。”
“奶奶别担心,咱们府上凡是一应采买都是有章程的,要买什么并不是‘凭话’,这些管事的须得拿着主子手写的签单,且数目、钱目都对得上,咱们才能发牌子;她们再凭着牌子往管家那里支银子——回头这签单和牌子都是入账的凭证,要对上才行!”
“喔,这样说,有凭有据,倒也是正经道理。”
晴秋微笑颔首,又道:“再有就是每月廿日归账,月底开支,兑钱,管家的事一半也就全了!”
“你这丫头,真真儿的促狭,合着你们姨奶奶忙上忙下一个月,叫你一句话就说了一半去!”
晴秋笑道:“说起来简单,其中千丝万缕,万般辛苦,也是真真儿的只有历过的才知道。”
李氏抿唇笑笑,若有所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裁夺日常采买诸事不过是“准”和“驳”两个字,倒也容易,就是曲嬷嬷把张姨娘的话吩咐下去了没有别等会子没人领她的令,这就闹笑话了,因此颇有些心绪不宁。
她的这些婉转心思,丫鬟紫燕没看出来,冯妈倒看出些苗头,却以为她是新官上任怯了场,赶着笑道:“不若就把老太太屋里的人叫进来问问要买什么,哪怕有咱们不知道的,这不还有姨奶奶派下来的‘钦差’嚒”
李氏也忙看向晴秋。
晴秋道:“冯嬷嬷说笑了,我哪儿担得起‘钦差’两个字不过是姨奶奶身边的一枚马前卒罢了。”她又与李氏道:“奶奶不妨先把大伙儿都叫进来,我临出来时姨奶奶也有话吩咐我,正好说给他们听,省得他们叽咕,也省好些是非。”
“这话极是!”
到底还是姨娘跟前的人有见识……李氏笑睇晴秋一眼,打发紫燕,叫外头等着回事的人都进来。
一时众人都进来,见过李氏,晴秋方开口道:“您几位嬷嬷都是做老了事的,我就敞开了说话——如今阖家采买之事俱托付给大奶奶裁夺,这是老太太的主意,咱们姨奶奶也有话说在头里:往日你们有十分待我的,要拿出十二分来待大奶奶,若是有站干岸,或者敷衍了事、弄虚作假、播弄是非的,别叫我知道,若不然,三四辈的老脸也别想要了,通通撵出去!”
“还请晴姑娘转告姨奶奶,我们并不敢。”众嬷嬷忙道。
晴秋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交给李氏,李氏心里才落了定,独留下老太太屋里的人,余等让她们先出去。
老太太屋里的这位嬷嬷姓宋,专管车马出行和跑腿的,李氏问她要什么。
宋妈回道:“昨儿夜里老太太身感倦怠,一大早起来食不甘味,请了大夫来把脉,说是染了风寒,开了两服药,又把这个月常吃的药也配了几味,一总算下来有二十贯钱。”
说着,便递上来一张纸签,上头具列药剂名目,钱目等,李氏只上下扫了一眼,“怪道早晨向她老人家问安道福的时候见她面色倦怠怠的,这可耽误不得!”
她一壁说,一壁就要发钱目牌子。
晴秋轻轻嗖了嗖嗓子。
李氏手一停,犹疑起来,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纸签,从前在家时虽然不管家,到底也知晓些事务,见上头诸如牛黄清心丸等一枚也要五贯钱,老太太一月要吃两枚,就是十贯;其他药剂,有贵价者如香薷饮方三百文一服,廉价者如车前子一贴才三文钱。
这些治胃气虚,咳嗽的药祖父也常吃的,价钱只有比这多的,没有少的,便问宋妈:“这签单上所列药材价目,都跟柜上一样罢”
宋妈忙道:“这都是老太太家常吃的药,和咱们家柜上别无二致,还请大少奶奶放心。”
李氏颔首,又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一番,也没错,算上医邀的钱总二十贯——这也没错啊,难不成连老太太屋里的人都诓骗她不成
宋妈见她迟疑,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候着。
还是晴秋,拿过那枚印章换走钱目牌子,然后往纸签上示意了一眼。
李氏这才灵光一现,恍然大悟——自己家医馆,天爷,从没听过自己掏银子买自家东西的,遑论张姨娘也说过穆府家用账面上都只是数罢了,都要拿实物充兑的。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晴秋,快速往纸签上泥了个章,交给宋妈。宋妈看过后仔细收好,这才退下。
“好丫头,多亏有你提醒着我。”李氏拍着晴秋的手道。
“大奶□□一回经办,已经很细致妥帖了。”晴秋笑道。
有了宋妈打头,李氏自觉已经熟络了章程,便叫后面的人进来,跟着来的是二房的管事,姓姚。
她一进来,晴秋便蹙了蹙眉尖,可不待她出言提醒,李氏便道:“二叔母那边有什么要买”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39章 夏夜深
那姚嬷嬷堆起满面笑容道:“回大奶奶, 六月初八是我们屋里澍哥儿十五岁生辰,他不要别的赏赐,只要做两身衣裳,拢共要一百二十贯钱——”
“什么衣裳, 竟值一百二十贯”李氏吃了一惊, 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忙又笑道:“嬷嬷别见怪, 原是我没见识。”
姚嬷嬷笑道:“不怪大奶奶, 就是老婆子我, 一辈子也没见过几身这么值钱的衣裳,是我们那位小爷他早央着太太要一整套的骑马装, 什么马鞍马鞭, 皮靴貉袖,林林总总十多件配饰, 另要还要置办两身身出门的衣裳,而且不要咱们家铺子上的裁缝做, 点名要城东华裾阁胡老板的手艺。”
城东华居阁的确是闻名连州的一家成衣裁缝铺,连李氏也有所耳闻,不过她在家时祖父常拿君子以俭德辟难这话敲打晚辈, 因此也只限于耳闻了。
转头问晴秋:“从前清哥儿束发时可也有”
“有, 只是清哥儿束发时我还没进府,只从账册上知道是买了两幅字画, 花去一百贯钱;前年鸿哥儿束发倒是经了我手的,也是一百贯——他嚒, 正经玩意一样没买, 却买了好几百架烟火,满城里放去, 和过年似的!”
李氏忍俊不禁,心道这笔零花钱是大家都有的,只是数目相差二十贯。那姚嬷嬷又道:“虽然旧例是赏赐一百贯,但奶奶有所不知,如今外头什么东西都涨价,从前的一百贯远不及现今的一百二十贯能买的东西,钱不禁花了的!”
“我在家时虽然不当家,但也常听母亲念叨过,现如今物价涨得厉害。”李氏这样说着,就要拿钱目牌子。
晴秋从旁小声提醒李氏别忘了收签单,李氏暗道一声好险,几乎忘了,忙问姚嬷嬷索要。
谁料姚嬷嬷笑道:“今儿出来得急,纸签忘了跟太太要,这会子太太还出门了……我先支了钱,后头把它再补回来!”
这还能补李氏觉得不妥,抬眼看了看晴秋,也见她正冲自己缓缓摇了摇头。
李氏便道:“规矩不容小觑,这一百二十贯钱目牌子我先另放起来,等晚间二叔母回来,你取了签单来,我立刻就给你,总不叫你耽误了事的。”
“唉呦我的奶奶,就是老婆子我一百件事也容易误的,只是我们哥儿他耽误不得!不说别的,单说华裾阁就迟不得,临近端午,有多少主顾在他家做衣裳呢,原说定了这会子就送定金过去!”
她如此这般急迫,倒叫李氏慌得没了主意,求救般地望向晴秋,却听晴秋道:“向来哥儿买东西,都是外头小厮跑腿,既然这么着急,大奶奶也别发牌子了,从官中拿一百二十贯钱来直接给了新砚——他是澍哥儿的亲随,叫他跑一趟华裾阁,岂不便宜”
李氏闻言,说正是呢,怎么忘了这茬,便吩咐紫燕去找新砚,姚嬷嬷见状,忙道:“竟不用跑这一趟,太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我拿了签单再过来。”
“这如何使得别误了澍哥儿的事!”李氏道。
姚嬷嬷讪笑道:“误不了,原是老婆子我记糊涂了,定金一半天的再送去也不迟!”
李氏这才没旁的话,挥手叫她下去。
大家相视一笑,李氏啧啧称奇道:“这位嬷嬷,老天拔地的,还来这一出。”晴秋从旁也道:“这些管事的拿了钱出去,层层倒手,才到下头办事的人手上,实在是有够缠人的。”
李氏奇道:“那怎么不想个方儿辖制辖制我瞧姨奶奶千伶百俐的,并不像是没主意的人。”
晴秋长叹一声,“如何没想过法子转圜当初姨奶奶刚上任时,也曾发下话来,要专人专事,谁统管什么,就一管到底,可终究落得人多事杂,纠缠不清的地步,事也办不成一件!归根结底,这家里到底是分院合住,并不都是一根藤上的人呐,总也要给他们点活路,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李氏闻言,慢慢思忖,道:“也是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嚒。”
如此唏嘘一番,李氏又叫厨房和下人房的进来回事,这两拨人倒没有偷奸耍滑的,顺顺当当裁夺完,又留了晴秋吃一杯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散。
……
出来时,路过和喜堂,厨房上的王三娘和几个别院管事凑在一起叽咕,见晴秋走来,忙把她拉至近前,脸上堆起笑来道:“晴姑娘这是高就了”
晴秋唇边噙着笑,只道:“什么高不高,低不低,姨奶奶只是打发我过来帮衬几天。”
这些婆子妈妈们就是要细论此事,攀着晴秋不叫她走,道:“咱们这位新奶奶,也不知道为人处世怎样,今天这么一看,倒不是个难处的人,只是往后可怎么着姨奶奶真不管事了”
“你们怎么说,别带上我,我都不知道。”晴秋笑了笑,丢下一句话,提步走了。
*
回到燕双飞,正见张姨娘坐在一只只铁箍桐木箱子中间,箱子里堆得冒尖儿的都是铜钱,曲嬷嬷正拿着一册账目同姨娘说话,地上红昭绿袖两个在数钱。
晴秋走来,抓了一枚放在手上仔细瞧着,正面錾刻着“崇元通寳”四个字,反面写着“當拾”二字,整枚钱币不见一丝铜绿,映着光看去还泛着粼粼的青色,闻着有股子腥气,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品鉴出什么滋味来没有”绿袖打趣道。
“新出炉的钱味儿,”晴秋问道:“这一箱有多少收租子了”
红昭“唔”了一声,道:“这一箱是整一百贯,有四百六十多斤,小厮们抬杠抬进来的。是收的地租钱,那几箱子都是,咱们点数好了,还得往钱窖里放呢!”
这是当十大铜钱,所谓整一百贯也不过是穿成十条大串,每串再按“贯”打成一节一节的络子,盘在箱子里,倒是比往日成箱成柜的小铜钱看着清爽些,也容易清点。
晴秋从荷包里倒出十枚小铜钱,和手上这枚当十大铜钱两厢掂量比对,摇了摇头,放回两枚小钱,又放回两枚,这才平了,蹙着眉道:“这大钱怪轻的。”
满是寂静,众人都没说话,半晌张姨娘笑道:“她这么个小丫头,竟一语道出了真谛。”
曲嬷嬷也笑道:“可不是,我听说外头有人悄悄熔钱,三枚旧钱熔出来的铜足够铸一枚新钱,可见这新钱贱到什么地步,怪道眼下什么都涨价呢。”
张姨娘想的却是另一层,旧钱不出,新钱愈轻,私铸必定成风,往后且有的乱呢……只是这些都和丫鬟嬷嬷们说不着,摆摆手不叫她们说了,又招徕晴秋,问她李氏那头怎么样
晴秋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张姨娘听了频频颔首,曲嬷嬷从旁道:“那头完事了,我也得回去,不然他们支不出钱来……姨奶奶,赵子琪租地的事我怎么回说他总拖欠租子,每每仗着是咱们家亲戚就滋事寻衅,闹得他旁边的地都没人愿意租,要我说,干脆远着他些罢了!”
不提他,张姨娘几乎都没想起他是谁来,这赵子琪是大老爷旧故之子,原也有些田产,只可惜从他老子辈上起,就好赌成性,家业赌光后他便南下讨生活,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两年才回来,光鲜亮丽地上门,口里说着是来还钱,却一文钱没见到,反倒叫他打走不少秋风。渐渐地穆家人也看出些他的底细,只不叫他插手柜上生意,包给他一二百亩地,给他个吃饭的营生堵住嘴也就罢了。
张姨娘嗔道:“什么亲戚老太太的两个侄儿那是正经亲戚,租着咱们的地不也按时缴租子嚒,这姓赵的就是泼皮无赖,倒也不用假托亲戚之名。”
她停了停,又道:“不过,也不能真打发了他,传出去没好话。租地和市肆里开店还不一样,往年佃农谁家里有苦楚,谁过不去年关,咱们也总是能蠲则蠲,能免则免——这就是仁义之道,也是持家之道。可唯有那等浮头滑脑的,我最不喜,也不愿沾惹,他们不成事是小,能坏事却是真……这样罢,他不是要租老虎滩的地嚒,你就把紧挨着农场的那一片地租给他,我也不指望他能种出多少粮食,农场是霍帅司领着古雅饥民开荒出来的,我只盼着他能长一身熊肝虎胆,果真闹出些事来,我才念佛呢!”
曲嬷嬷听了,心里只是佩服姨娘好算计,却又见姨娘冲她招手,附耳说了两句话,心里才道——这才是好算计。
……
曲嬷嬷留下账册,独自一人走了,屋里几个丫鬟们都埋头数钱,一遍两遍,直数到天黑,张书染登记造了册,又打发小厮,一箱子一箱子抬到钱窖里封存,才算完事。
这晚穆三爷宿在外头柜上,晴秋哄睡容姐儿后便移步来到张姨娘房里,屋外两个守夜的小丫头已经瞌睡上了,红昭去院外巡视,张姨娘歪在床榻上缝衣裳,边上绿袖也在帮忙。
见晴秋进来,张姨娘挪了挪脚,让她也上榻来。
晴秋便在床沿上斜着身子坐了,见她们缝制的是一件男子圆领长袍,松绿色的织金纱罗,轻软浓郁得好似夏日山林里的雾气,上面一圈圈卧鹿纹若隐若现,可以想见穿上它的人该是怎样丰姿俊逸。
张姨娘笑道:“这是鸿哥儿的衣裳,他如今在松塔河,过一阵穿纱罗正好,我怕外头的裁缝不细致,终究不如家里做的。”
话落,却不小心叫针戳了手指,唉呦一声,绿袖忙探头来看。
“不打紧,叫针扎了一下。”张姨娘笑道,她正要继续缝纫,却叫一旁的晴秋夺走针线,兀自缝起来。
张姨娘笑笑,没说话,由着她去了。
“还得是晴秋,”绿袖笑道:“正好,你缝两只袖口,我把底儿缘一缘。”
晴秋便认认真真缝袖筒,张姨娘看看绿袖,又瞧瞧晴秋,忽儿笑道:“这两年晴秋的针黹功夫也长进了。”
红昭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也道:“可不是,我身上这条腰带就是她绣的,您瞧瞧,比我妹子的也差不离!”
张姨娘果然凑过头去看了看,那是一条约两寸宽的腰带,常见的本色棉布,却绣满了繁复多彩的花纹,细看下有玫瑰、月季、芍药、马兰、蔷薇、海棠等,杂花相间,树叶对生,因绣功到家,看上去十分耀眼夺目。
晴秋忙道:“也是大家都教我的缘故,尤其是绿袖姐姐,没少指点我。”
绿袖拿针抿了抿头,道:“那也得是你肯学呢,这两年我也指点过几个丫头,可惜没有一个成事的。”
她们都这么说自己,晴秋反倒腼腆起来,兀自笑了笑,继续行针走线。
……
满室寂静,仲春的夜晚,携着花香的风顺着纱窗漏进来,吹得灯烛忽明忽灭,忽儿灯花一闪,晴秋躲避不及,额上两小撮头发竟被燎着,烧成了末,发出一股子焦糊味道。
“也罢了,给他做一件衣裳,竟把你的命赔上!”张姨娘笑道。
众人都笑了,晴秋忙站起身,张姨娘按了按手,叫她坐下,笑道:“不绣了,明儿再说,都累了。”
绿袖放下针,揉着手腕笑道:“都是今天数钱数的,手腕子都酸麻了!”
红昭端来热水,和绿袖两个伺候张姨娘洗漱,晴秋也帮着伺候她拆卸钗环。
大家又说着闲话,晴秋见张姨娘精神尚好,几番踟蹰,终于开口:“姨奶奶,有一件事奴婢压在心里好几天了,想跟您说一说,耽误不了您一盏茶的功夫。”
“唔,有什么话你就说罢,正好你爱唠叨,我听了睡得快些。”
“恐怕不是催人入睡的话,是奴婢的身契到了年限,奴婢心里有一个想头……”
张姨娘抬了抬手,晴秋倏地噤声,张姨娘由着红昭绿袖服侍完毕,挥手叫她们退下,径自往床上一趟,才把晴秋招至近前。
晴秋掖了掖张姨娘的被子,主仆二人目视一笑。
张姨娘笑道:“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跟我张嘴呢。”
晴秋抿了抿唇,平时伶牙俐齿,这会子是什么话都堵在嗓子,只会张着手铺被盖被,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了。
“你呀……”
张姨娘见着眼前这个小丫头几乎可以算得上束手无策的模样,有些失笑,道:“你说说你心里的想头,不要怕,就是说要回家,我也依得。”
回家晴秋听了这话当即头摇得像拨浪鼓,只道:“家,奴婢是不愿回了,心里只希求姨奶奶能宽恩留下奴婢,奴婢愿意一直侍奉您和容姐儿!”
“你说傻话了,哪能一直侍奉我们呢”张姨娘摇摇头:“你已经做了五年奴婢,还打算做多久再一个五年,十年我给你人当了将近二十年奴婢,从生下来就是,这滋味我是体会得够够的了!你可思量准了!”
张姨娘从未与人透露过她从前的过往,只是平常相处只言片语中总能牵扯出一二,晴秋是知道她和张红玉此前都是在别人家里当奴婢的,且她猜测那应该是一户极为显赫富裕的人家,只是到底是什么底细,她却无从知晓了。
听得张姨娘如此说,晴秋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握住姨娘的手,好半晌才道:“奴婢已经在心里思量好久了,奴婢说想要一直侍奉您并不是贪图安逸富贵。姨奶奶有所不知,奴婢……我从小就生长在戍北,因家里贫弱,打从记事起就帮衬家里做活,这自然都是为人子女应该的,我也从未向谁诉苦抱屈过,后来被爹娘卖进府里,也没二话……我那么些年,也只会做活,在家里爹娘教的,在下人房嬷嬷教的,都是做活,也只有在燕双飞里,在您跟前,我是还像个人的……”
她说着说着,不自觉眼里泛了泪花,泣不成声。
张姨娘心里也是一软,忙把晴秋拉至近前,握着她的手儿道:“好孩子,你这番话足见我往日待你们没有白费,我也何尝不喜欢你们这些女孩儿呢,又何尝也舍不得你呢!”
她漫漫望向远处,喟叹道:“宅门里住得久了,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唯有你们还鲜亮些,你没看见连老太太那屋里都每年添新人呢!”
晴秋抹了抹眼泪,眨着眼睛看张姨娘。
“也罢了,你若果真决定好了,那就再在我这儿多待一阵子。你是个踏实稳当的孩子,自打红玉走后,你伺候容姐儿又帮我管账,我都看在眼里,聪敏伶俐,再不错的。况且我本也有心留你,我还有一份极重要的差使要指派给你呢!”
“是什么”听了张姨娘的话,晴秋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也有点好奇是什么差使,忍不住问。
“时机未到,届时你就分晓了。”张姨娘又想起什么来,笑道:“再过两年红昭绿袖那姐俩就要走了,这一耽搁,我也把她们留成了老姑娘,欸……”
晴秋忙道:“这是您的慈心,况且我们也常在一处说话,她们两个都说巴不得的呢,也舍不得您。”
“别时容易见时难呐。”张姨娘忽儿说了这样一句话,听得晴秋怔怔的,连她自己也半晌没回神,喃喃道:“是了,万事万般就是这样……晴秋,我乏了,你下去罢。”
晴秋忙起身,帮张姨娘掖好被子,放下床帏,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外间绿袖在守着,红玉在容姐儿屋里和银蟾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见晴秋回来,红玉与她笑笑,也提步走了。
银蟾赶上来道:“姐儿一直睡着,”她瞧了瞧晴秋面色,见她神思惘惘的,不觉担忧道:“怎么了没说通姨奶奶”
她们一屋里住着,银蟾是知道晴秋心事的,晴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说通了。”
她只是觉得,往后的生活起码几年内她是能想见的了,这份笃定和安稳,以及随之而来的吃饱肚子,穿暖身子这两件事,越发让她心里畅怀。
只是,不知道再给人多当几年奴婢,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十五岁的晴秋,头一次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夏夜里,在吃饱了饭后,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思索到天明……
第40章 惩刁奴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 草木葱茏,淫雨霏霏,这是戍北原一年中难得的酷暑热天,人们纷纷脱去夹衣, 换上薄衫;紧挨着塌它草原的草甸鲜花肆意生长, 由着牛羊撒欢;田埂上荠麦青青, 到处都是农人扶犁的身影……
而连州城里富商老穆家, 近日也有新气象。
且说孙媳妇李氏从张姨娘手中接过采买之事后, 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勤学苦记, 如今裁夺起事情来已经有模有样的,加之又过了个端午, 阖家上下要买的名目繁多, 愈发的历练了,连老太太都夸她聪敏能堪大用。
如今阖府面上风平浪静, 底下却炸开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瞧这架势, 管家大权迟早要全部落到新奶奶手上;有人说那可不保准,姨奶奶往日什么行事,能甘愿拱手又有人叽咕, 瞧张姨娘从前威风凛凛说一不二, 这会子倒是一声不吭起来……
闲言蜚语叫风送着,吹遍穆府每一处角落, 各院丫鬟婆子们看燕双飞众人,也便带上一股怜悯戏谑的神色。
渐渐的, 上赶子来奉承的人就少了, 说阿谀话的也没了,稀奇的是, 燕双飞那些一向盛气凌人的丫鬟们,如今也甚少出来露面,大家都说,这府上要变天了。
……
流言汹汹的背后,实则是几场大雨过后,燕双飞里大小主子都染了风寒之症。尤其是容姐儿,连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一直病恹恹的,大夫说是胎里带来的寒症,也不必刻意医治,只是好好将养着罢了。
这样的车轱辘话张姨娘听的多了,自己都能当半个郎中,可惜也没别的法子,无非是尽心点,因此特地命晴秋也不必往李氏那边去了,只管好生照顾容姐儿。
……
这一日,晴秋正陪着容姐儿写字。容姐儿今年将满五岁,养得没长骨头一般的娇软,加之她病了,身上懒懒怠怠的,写字更是颇费神力。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个时辰,写得满手乌黑,纸叠了一摞,晴秋离老远瞟了一眼,只觉得那几个大字歪歪斜斜扭虫儿似的。
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出得卧房来,银蟾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
“今儿吃什么”晴秋掀开食盒,脸色一沉,“熏鸡腊肉的,当我们是吃不起饭的穷汉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说了还不听你没跟三娘说嚒”
“说了多少遍了,”银蟾愁眉苦脸道:“三娘每每都说知道了,她如今不管姐儿的饭食,是一个新来的婆子管——”
“凭他是天上来的,也不能这么着,就不能给些新鲜的菜吃”
“听说是大少奶奶家里带来的,别人都叫她冯妈,如今狠得了势,我跟她说上一回话,她那眼睛没把我剜死!也真真的叫我没法儿!”
冯妈晴秋听了十分纳闷,疑惑道:“这倒奇了,我知道她——她是大少奶奶的奶母,理应跟着大少奶奶做事才对,如何分到厨房去了”
银蟾哪里知道,连连摇头。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红昭绿袖两个从外头进来,水晶帘子被掀得哗啦啦响,朝她二人笑问道。
“你们瞧瞧罢!”晴秋索性把食盒一推,红昭绿袖两个一看,心里立即明白过来。
绿袖冷哼道:“这是给我们姐儿的等我摔倒厨房那帮人脸上去!”
晴秋知道她素来是个急脾气,忙拉住她,并与红昭道:“还不帮着拦住她,她是个炮仗脾气,等闹将起来,还不是平添事端。”
红昭冷笑:“我可拦不住,我做不来你这个泥人菩萨,他们明知道我们姐儿如今在调养,还做了这些难克化的重盐荤油之物,分明是不将姨奶奶看在眼里!当我们人都死了呢!”
“什么死不死的,别浑说,呸呸呸!银蟾你先回去,哄着姐儿洗手先用些点心。”晴秋打发了小丫头,然后说道:“也不用你们抢白我,这是欺负到我们姐儿头晌了,我亲自理论去!”
红昭绿袖两个对视一眼,绿袖挑挑眉毛嗤笑:“你去她们那些婆子原和你交情最好,你如何拉的下脸理论不如我去,你还不知我在外头的诨名”
“姨奶奶身边两虎将,红昭易处,绿袖难缠,当谁不知道呢,”晴秋失笑,只道:“还是我去罢,什么交情也不过是浮萍流水,哪抵得过她们欺辱姐儿的过失。”
“那好,我闲着没事,我和你同去!”红昭笑道,又对着妹妹道:“你就算了,若等我们落败,再劳您出马!”
绿袖哼了一声没言语,晴秋拿上食盒,对红昭嘱咐道:“等会儿可不许你插嘴。”
红昭笑笑,道:“你放心,我必不会煞了你的风头”
*
两个人便风风火火的往厨房赶,此刻正是主子们用饭的时辰,夹道上往来的都是提食盒的侍女,厨房上也是大门敞开,一眼瞥去里头杂乱得很。
晴秋红昭两个一进来,眼尖的婆子便认出她们,知道她二人是张姨娘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向来食盒都由小丫鬟赶着提,本人难得来厨房一趟,因此赶着上来陪笑道:“姑娘们好,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可是想吃什么,吩咐小丫头过来招呼一声,我们另外单做了便是,怎么敢劳烦亲自跑一趟”
红昭冷笑道:“妈妈且打住话,我们可不敢。主子们还没有想吃什么单做的道理呢,更遑论我们。我们行动自有规矩,比不得您这里,连个法度也没有了。”
那婆子被说得脸通红,也看出她二位不是专门来传饭的,分明是来找茬的,暗骂自己没有眼力劲,只顾着上赶子讨好,脑子没管住嘴,被当作了筏子,插得满身箭。
红昭自然也不是针对她,放完话后施施然往厨房里走,捡了中间一处没人的地方站住。
晴秋提着容姐儿的食盒随后,见中间有个桌子,“咣当”一声摔在桌子上!
众人激灵一下,瞧见了这阵仗,都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看那个食盒,明显就是张姨娘房里的,当下脸色各异,有唧唧喳喳的,有翻着白眼看笑话的,也有登时煞白了一张脸的。
晴秋对为首的管事婆子颔首,道:“王三娘。”
那王三娘原是锁儿的娘,这几年对晴秋也算是照顾,上年才荣升成厨房总管,人瞧着比以前更富态了。她一看这架势,便知是来者不善,索性赔了个笑脸,赶上来道:“姑娘们贵脚踏贱地,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三娘,谁管我们容姐儿的饭食我有两句话要问问她。”
“这个不难,都是有名目的。冯妈妈,你过来,见过晴秋姑娘。”
人群分开两道,最里处一个妇人躲躲闪闪的,挨不过大家钉子一般的目光,终究露出了身影,一步一步蹭到前头来。
晴秋在李氏处见过冯妈两面,对她印象很深,今日一见,打扮得越发鲜亮,在满屋灰扑扑肥墩墩的厨娘里很是扎眼。
红昭自然也会看人,抱着臂膀轻笑道:“哟,倒是一个美人。”
冯妈脸上讪讪的,并不知道这话怎么答,索性闭嘴埋着头。
晴秋沉声问道:“冯妈,久违了,我就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您是专管我们容姐儿饭食的”
“是。”
“几时来的一来就分管这一处”
王三娘一听,忙道:“姑娘有所不知,她……”
红昭在一旁打断道:“我们问谁,谁回就是了,哪里有你插一嘴的道理。”
王三娘被噎了个着,索性闭上了嘴。
晴秋半点也不看别人,只是紧盯着冯妈。
冯妈小心翼翼开口道:“也是刚来厨房半个月,如今才管了容姐儿七八天饭食。”
“对上了。”晴秋脸色越发难看,冷声道:“我说这么一连几日给我们的饭都是这样,原来是你的缘故!我且问你,你既然是专管我们姐儿饭食的,那你可知道我们姐儿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冯妈浑身瑟抖如筛,半晌才道:“这……先头三娘也有交代过,说容姐儿年纪小要长身量,午晚两顿饭鸡鸭鱼肉是不能短的,且她脾寒胃虚,甲鱼螃蟹等不能食,羊肉也不可多食,栗饼,枣粥等最合脾胃,宜多多食用,且每顿都要有二两菜蔬。”
晴秋闻言,轻轻一笑:“听听,您这不也清楚知道嚒,那怎么专给我们姐儿吃这些!”
说着,她一掀食盒,亮给众人看!
食盒里是两荤两素四道菜:荤的是一碟茶叶酥鸡和一碗酒糟腊鱼,如今都过了冷风,汤汁上起了一层白腻油脂,看得令人作呕;那两道素菜也乏善可陈,一道是烧茭白,一道是烂炖莼菜,前者烧糊了锅,后者炖得浆糊一般,叫人难以下箸。
一时众人都探着脑袋来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嘁嘁喳喳的议论,纷纷看好戏似的盯着冯妈。
那冯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不说话。
晴秋冷哼了哼,扭头看向王三娘,道:“三娘,你是经管厨房的,该知道我们姐儿的饭食都是有例的,大夫开的药膳不必多说,你们照方子做就是,平日里一天三顿饭,以清淡平和为主,忌腥辣重油之物,你瞧瞧这给的什么每天熏鸡腊鸭子的端过来,还弄酒糟菜,我们姐儿才五岁,又病着,如何克化得了况且就是素菜也忒不像样了!”
那王三娘当众被一个丫鬟训斥,又恨又怒又羞,既恨冯妈有眼无珠偏要在张姨娘头晌作死弄事,还怒晴秋一个故旧小辈不念旧情,也羞当着同僚的面丢了这个脸,往日可怎么说嘴呢,因此张嘴结舌半天,竟没说出半句话来。
而那冯妈只低着头不做声,瑟瑟发抖,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晴秋眼风扫着她,冷笑:“一日也便罢了,算我当你是新来的,不懂。可是一连七八日,顿顿都是这些,我可就不能不往别处想了,您这作践的可是我们小姐!”
众人眼瞧着这话越发说的严重,虽然她们是个丫鬟,但到底忌讳她们背后的主子,忙上来纷纷安抚道:“晴姑娘息怒,红昭姑娘也息怒!”
红昭眼瞧着那些老天拔地的婆子呼啦啦一群围住了晴秋,气不打一处来,扒拉开人,喝道:“都起开,当是你们斗牌呢,急眼了就往身上扑。”
她拉了一把晴秋,道:“何必跟她们动气,”因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的那点想头,不就是看见姨奶奶如今管家大权旁落,三爷又成日家的不着家,鸿哥儿也在外头,整个三房没个主事仗腰子的人的嚒!哼,姨奶奶管家的时候你们还变着法儿的惹是生非,如今有了新人,你们越兴儿闹起妖来了。不忙,就是有了新管家奶奶,我也不信她能容你们这等下作行事,且让我往她跟前说道说道!”
王三娘陪笑道:“瞧姑娘说得,什么新不新旧不旧的,都是姨奶奶当家不是”
“哟,您还记得呢我当您忘了。要不然怎么就不管不顾的把一个新来的婆子往容姐儿身上按”
“是我疏忽了,我不怨姑娘怪我。可我原也说与她听的,她不听呀!这么些年我还不清楚咱们小姐的饭食么从小就是我做的……”
红昭冷笑,讥讽道:“你不用哄我们,什么叫说了不听难道你们这些管事儿的调|教人,是好言好语的说给人的!当我不知道你们平常的手段呢!无非是瞧着她出身好,不敢狠教狠打罢了。”
这里红昭说冯妈出身好,自然意指她是李奶奶的奶妈的缘故。
那王三娘被她言中了,脸上也是讪讪的。她其实也是有苦没处诉,当初冯妈进来的时候,还是清哥儿媳妇李氏特地过来上下打点的,王三娘自然不敢怠慢。
她本来是安排冯妈在灶上择洗,只是冯妈做了几天,说自己沾不得冷水,这几天夜里腰疼的很,王三娘自然不敢再让她继续择洗,给她换了一个轻省的活计。
穆府厨房虽然不大,但是其中各家势力也是盘桓错节,王三娘自己这么些年深谙平衡周旋之道,一眼就瞧出了这个冯妈是个好生事的,沾手肯定就择不开,何况瞧着这光景,谁知道李奶奶以后在府里的地位呢。
思索一番,索性不如让冯妈管容姐儿饭食,她若真是棘手,还是要扎张姨娘的好。
如果张姨娘能耐,能一举拿下冯妈这个祸害也说不定。
果然,可不就出事了么……
事到如今,冯妈也意识到自家小姐在晴秋红昭这两个丫鬟面前似乎也不是那么好使的,忙啼啼哭哭跪下来哭道:“姑娘要打要骂,直接来便是,何必指桑骂槐的带上我们少奶奶”
红昭一听,火了,跳起脚就要骂人,被晴秋按住臂膀。
只见她紧抿着唇,此刻却不急于发作,却是轻轻一条,对红昭道:“冯妈妈刚刚说什么来着”
红昭心领神会,立刻道:“好像说咱们指桑骂槐大少奶奶呢!”
“我可是一个字儿都没提,是她自己往大少奶奶身上揽的。”
“我说你糊涂呢,肯定是听岔了,她一个奴才做错事,不揽在自己身上,如何还有往主子身上推的道理”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竟唱起了双簧,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够厨房里每个人都听见,那冯妈更是听了脸色煞白,也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提起了自家小姐。
连忙扑将上来,两眼带泪地求饶道:“二位姑娘息怒!我一时糊涂了,说了胡话,姑娘看在我们少奶奶的面上,饶我这一回罢……”
她抱着晴秋的衣袖不撒手,哭得呼天抢地,颇有不同意就一直哭到死的架势。
简直了,晴秋被她哭得头大,暗骂李少奶奶平日里看着也是个精明利落的人,怎么奶妈子这么缠人不体面
红昭在旁发狠道:“都是死了的不成,还不拿住了她有个王法没有,让她这么嚎丧!”
王三娘忙给几个得心的婆子使眼色,几个粗壮的婆子越众而出,下手按住了一脸梨花带雨的冯妈。
这些婆子瞧不上冯妈也不是一两天了,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没少冷言冷语地抢白她们,亦没少踩着门槛跟外头的爷们搭讪,看得她们心头火起正没出发作,此刻正好借机狠掐了冯妈几把,只掐得冯妈原本装腔作势的嚎哭立马变得真情意切起来。
红昭人精一个,自然看的分明,晴秋也瞧见了那几个婆子架势不对,但到底没有出言阻止。
好不容易婆子们制伏了冯妈,将她狠狠掼在地上,如今再看那个美貌妇人,蓬头鬼似的跪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的细细吸着气,硬是不敢再高声说一句话。
等清净了,晴秋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姨奶奶这几日身上不好,没空儿严管你们,各处松范了些,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你也太过了,照管姐儿的饭食这等要事也敢玩忽职守。论起年纪来,我们还要尊称您一声老妈妈,何不给自己留些体面,您若自己尊重,我们何必找上门来”
冯妈一听,两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急道:“姑娘明鉴,我纵然屎糊了心,也不敢克扣姐儿的利钱,那些菜蔬可都是上好的东西,我也有账本,我都是有账目的,我拿给姑娘看……”
“我们也没说你克扣,只是不尽心罢了,况且,你有账本最好,先别急,日后有人查你!”晴秋顿了顿,又冲王三娘道:“从明儿起,容姐儿的饭食一概不过她手。三娘,你这里若找不出个妥当人,我就打发个人来,专门给姐儿做饭食。如有嚼舌叽咕的,只管告诉我,我一并打发了。”
“是,是!”王三娘忙应道。
“还有,”晴秋看着地上的冯妈,道:“因你是李奶奶的奶妈子,我自然不敢发作您,只是咱们各为其主,现如今大事还是姨奶奶管家,我是必会将此事回给我们姨奶奶的。我也劝妈妈日后做事尊重些,咱们大少奶奶是个极好的人,可别叫身边的奴才带累了。”
“姑娘,是我不开眼,与我们奶奶没有关系。”冯妈哽咽着摇头。
晴秋瞧不上她那样,话说尽了,一刻也不想留,拉上红昭便走,
众婆子吃过亏,不敢央求又不敢去送,唯有王三娘小跑几步跟上去,喊住了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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