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逛庙会(上)
且说晴秋那日花一大笔钱买了笔墨纸砚后, 隔日又托二门上相熟的小厮买了些蜡烛、棉布、针线、肥皂团等日用之物,连带跑腿的费用又花出去几十个大子——至此,留在她手上的余钱就更少了。
不过手上没钱,心里就没挂碍, 晴秋穷中作乐, 心里如是想着。
……
一转眼, 冬至就要到了。
所谓肥冬瘦年, 冬至历来都是一年中的大事, 一二般的人家尚且要在这天裁新衣、蒸黍糕、扫墓祭祖, 更遑论穆府这等殷实富裕的门户,其斋馔扫涤、拜祷祈福的规矩更是冗长的没边儿。
祭祀之事自是落到长房肩上的, 不过, 与内,大太太出了名的爱躲懒, 今年便还是同往年一样,早早推给管家的三房姨奶奶张书染操持, 只担个“示下”的名儿;与外,长房长孙清哥儿今年也才十八,年纪不大, 尚未婚配, 各中杂事还都需要族中耆老和两房叔叔商榷着办——所以,打时间一到冬月, 燕双飞里外两个主子都闲不住,连带着随从奴婢们也是脚不沾地的忙。
……
“内库房‘乾档十天干’存放的都是祭祀时用的攒盒、果盘、香炉、香案等物, 你对着账簿点数好, 若有糟烂腐坏的,早早列了单子给我, 好打发人买新的来。至于香烛发纸祃这些,曲嬷嬷自会找姨奶奶领牌子采买,你留意收着便是。”
张红玉交给晴秋一本账簿子,交代道。
晴秋翻了翻,见上头罗列了总有百十多项器皿,光盛百味馄饨的碗碟就有二百只,不禁有些咋舌。红玉看出来她的惊讶,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那等王侯公孙人家,奉祀时饮福受胙,舞降歌迎,那规矩才是繁如牛毛,你还没见识过呢!”
晴秋笑了笑,也不禁纳罕,难道张红玉见识过
……
冬至这日,穆敏鸿起了个大早,随着族中耆老长辈一道前往家祠祭祖。
他是三房庶子,这样的场合原本就上不到头里,他也不在意,满心里都是想着过了冬至节,父亲不日就该取道北上,前往老虎岭收买皮毛山货,该怎么哄骗……不是,央求他带着自个儿同去。
一旁同他一块儿站干案的是二伯家的堂弟穆敏澍,澍哥儿今年才九岁,叫他妈穿裹的滚圆一个,在香火燎燎的祠堂里被熏得双眼泛泪花,活像个耷了着脑袋的大耗子——穆敏鸿不敢细看他,怕笑出声来招打。
此刻,前头正嗡嗡地祷告祭词,这头澍哥儿靠近些许,小声道:“二哥,等会儿你帮我吃胙肉,我把新买的泥叫吹送给你!”
胙肉是祭祀时供神的肉,民间以猪为牲,放在白水里煮过便一糟端上祭台,祭祀完毕后还要子孙分食,是老规矩里说的“分胙”。不过味道寡淡且有一股极重的腥臊之气,很叫人没福消受。
鸿哥儿瞥了他一眼,没言语——吃胙肉还用帮的且不说出门在外打个野味囫囵剥皮烤了吃的时候有的是,就说城墙根底下那群恨不能煮雪填饱肚子的饥民,想吃一口胙肉都得靠做梦呢!
澍哥儿见他不为所动,咬了咬牙,把袖中一个精巧玩意儿拿出来晃一晃,央求道:“这个呢二哥,你帮我吃了罢,我是真不爱吃胙肉,一闻那味儿我就……呕……”
他似乎回忆起了胙肉的味道,已经恶心的两眼翻白,鸿哥儿看了一眼他袖中物,是个冰嘎,绘着花里胡哨的彩画,也是个小孩子玩意儿。
……
仪式结束了,作为主祭的族中长辈分好胙肉的部位,再由长房长孙穆敏清一一分给众人,这都是每年的惯例,整个祠除了咀嚼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清哥儿端着供盘过来,澍哥儿就瘪起嘴,苦着脸看鸿哥儿。
一时仨兄弟,大眼瞪小眼——穆敏鸿很快挟起属于自己的那块胙肉,平静无常地吃了下去。轮到老三敏澍时,他脸上露出怖色,一劲儿摇头。大哥敏清见状,知道他一惯饱受溺爱,便上前一步温声劝解,左右不过都是些“祖考嘉飨,分胙就是分福”等老掉牙的话。
澍哥儿大约是怕了他的念经,无奈也拿起一块胙肉,这一上手更觉得腻歪,疑心肉都没熟,更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便扯扯旁边二哥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鸿哥儿低头一瞧,这小三角眼一眨巴起来更显得耗里耗气,不由得一笑,坏心乍起——两手做爪,挠他两肋下,只把这倒霉孩子挠的吱哇乱笑,便趁势将胙肉囫囵个塞进他嘴里!
“唔——”
澍哥儿瞪着鸿哥儿,就要吐出来,后者忙一把捂住他嘴,示意别闹,清哥儿也被他这一手惊得连话都忘了说。
他们动静大了些,前头长辈循声望来,清哥儿又赶紧转过身来,张开手臂挡住那俩在祖宗面前造次的弟弟,装作无事的模样端庄笑笑。
……
“二哥,你真的……呕!”
从祠堂出来,穆敏澍仍然摩挲着嗓子,恶心的不得了,口里埋怨着道:“往后哥哥有什么事,休想弟弟帮衬了,新买的好东西也不给你了!”
我又不是小孩,还贪你那些零碎穆敏鸿混不在意,往衣襟里掏了掏,然后伸出一只手来。
敏澍心有余悸,后退两步。
那只手摊开,上头放着两粒浸满糖霜的梅子姜,敏澍便忙不迭拾起来吃了,梅子姜然入口酸甜生津,心里那股子腻歪劲儿也随之缓和很多。
“谢谢二哥,送你玩!”他是个心比面口袋还宽的人,当下也不恼了,还把藏在怀里的泥叫吹冰嘎都拿出来。
鸿哥儿弹他个爆栗,笑他一句小孩儿,没搭理。
*
穆敏鸿一回府,当头撞见柜上的伙计顺儿。
顺儿怀里抱着一堆零碎,艰难地见了个礼:“给哥儿贺冬,上回您说屋子里不亮堂,今儿柜上正好来了一批京师来的琉璃灯,小人拿回两个,都是五管的琉璃泡,您看看怎么样呢”[注①]
鸿哥儿随意扫了一眼,他并不在乎这些外物是否精巧,好用就行了,只让他拿给杜喜莲,反倒是看他怀里其他东西,夸赞道:“长进了,买这么些笔墨纸砚,还买了本书——是想当掌柜的”
顺儿挠挠后脑勺,憨笑道:“瞧主子您说的,小人倒是想呢,可惜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呢!——这些文房都是后院一个小丫鬟托我买的。”
“喔”这倒是稀奇,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也就罢了,哪个小丫头买这些不禁挑眉:“咱们家丫鬟堆里还有这么位奇人呢”
顺儿见他难得有兴致,忙不迭凑趣搭讪,附和道:“可不是,而且这位奇人还是咱们燕双飞的呢,不瞒您说,她就是红玉姐姐身边那个,叫什么秋……喔,叫‘晴秋’的!”
鸿哥儿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印象。
顺儿见他又兴致缺缺,便很有眼力见地收了话头,一躬身,走了。
*
他一回屋里,杜喜莲便狗颠儿似的赶上来,道:“哥儿,咱们出去逛庙会罢,今儿庙会上好多人哩!”
鸿哥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先把祭祀穿的深衣脱了,换上家常里穿的便服,才觉得舒服些。走到茶台前,从汤瓶里倒出一杯茶,不妨是冷的,一口喝下去骨头缝都哆嗦,不禁气嚷道:“颂月,你怎么当差的茶都是冷的——”
“我正烧水呢,谁知道您渴成这样!”颂月拎着一壶热水进来,摇头叹道:“拿起水来就喝,我人在这里,使唤我给您倒,又能怎样呢”
说着,倒了大半杯热水,又拿凉水兑了些,至不烫手时才递给鸿哥儿,似嗔似怨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回头吃了冷茶夜里闹起肚子来,可叫我怎么是好”
鸿哥儿没吭声,接过茶来一口闷了,嗓子里那股堵得慌的劲儿才缓解了些,给杜喜莲施了个眼色,起身出门,却见颂月仍支棱着身子,杵在跟前不动弹。
他绕了两步,颂月急急跟着转了两转,还是挡着道儿。
嘿!鸿哥儿睨着眼看着她,却见颂月迎着他目光,两颊飞红,羞惭地低下头,两手捋了捋头发。
“大早上的,你撞邪了”
鸿哥儿张嘴说道。
颂月闻言,愣了愣,这个呆子……她今天新梳了头,发辫里缠了一根妃色绢丝带子,还擦了胭脂,连腊梅都说发髻松蓬蓬的好看,说她‘粉面含春’,偏他睁眼瞎。
于是瞪了他一眼,两手重重捋了捋发梢。
他这才发现了,笑谑道:“我说呢,今儿是冬至,已经敬过鬼神,哪有邪呢”
鸿哥儿仔细打量着眼前女孩儿新梳的头发,忽的走近两步,嗖了嗖嗓子,轻声道:“颂月,我同你说过了,你……这妃色实在不适合你,显得你……”
太黑了——他吞下这等冒犯之语,只管俏皮笑着。
偏这一笑,颂月因着起小伺候的缘故,自然咂摸出这话里未尽之意,登时羞恼,狠狠跺了两脚,嚷道:“快走罢,大清早的就没个好赖话!”
穆敏鸿稀奇,“欸”了一声,和杜喜莲抱怨:“我这是实话,她怎么还恼呢”
他冤得很,很是无辜地耸肩,杜喜莲搔搔头发,叽咕:“谁知道呢,哥儿,快去请安,咱们逛庙会去罢!”
*
却说鸿哥儿回后院,先去老太太屋里卖了一会儿乖,然后才回到燕双飞,给太太请安贺冬,正逢姨娘也在,一并说了话,姨娘便打发他去张红玉那里画消寒图。
出来时,正好见着张红玉等在阶下,果然她手里拿着一幅卷轴,见了他,忙笑道:“给哥儿贺冬,正等您来呢,这是姨奶奶早起画的消寒图,您快来填第一笔!”
所谓画消寒图正是冬至节另一个老例,也叫“画九”。是在一幅图上画一枝素梅,再画出九朵空心梅花,每朵花九瓣;以冬至为首,一天为梅花染色一瓣,等染完全枝九九八十一瓣,九尽春深,冬天也就过去了。[注②]
他是这屋里庶长子,从来第一笔都是他画的,因此也不推脱,蘸饱了颜料,三两下便染出一瓣红梅。
“行了,挂起来罢,明儿叫容姐儿天天画!”
张红玉笑了笑,托着消寒图,见杜喜莲在月亮门外伸着脑袋望来望去,笑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中午阖家吃团圆饭,你可别玩尽了兴,忘了时辰。”
“去街上逛逛,是喜莲非要去,我什么集市没逛过,还能贪晚不过是买点零碎,红姨,你缺什么不手炉扇子,赌钱不输方说一声,我买去!”
这说的都是什么,张红玉失笑连连,道:“我什么都不缺,你若看到新奇的,给容姐儿买罢。对了,就喜莲和你去嚒不叫颂月跟着拎东西”
一听颂月,鸿哥儿头都大了,忙摆手:“不用,今儿太阳大,她怕晒。”
张红玉笑了笑,心道这俩主仆出门撒鹰似的,保不齐忘了中午这顿饭,便指了指廊檐下几个系百事吉结子的丫鬟,道:“那我让红昭和你同去……”
穆敏鸿拉了她一把,说道:“红姨,你最近不是新收了个小徒弟嚒,怎么,不舍得劳动她”
张红玉摇头,“她太小了,伏不住你们俩。”
穆敏鸿笑笑,没说话。
“也罢也罢,”张红玉搁不住他这样,便依了他,扬手叫晴秋过来。
晴秋懵懵的,走来先道了个万福,张红玉笑道:“哥儿要出门,你和喜莲一块去,帮着打打支应。”
“欸!”晴秋领命,精神一振——要出府了!
张红玉见她这样,也怕她冒失,忙拉过她,又悄悄嘱咐了几句,全是如何关照鸿哥儿、早些归家的话,晴秋一顿一顿点头,眼睛不禁往那位少爷身上瞥——他正抱着手臂迎着光站着,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放心罢,红玉姐姐,我省得。”
第23章 逛庙会(中)
“你叫什么名字”
“晴秋。”
“人家名字都是花啊草啊, 红呀绿呀的,偏你叫这个,是什么讲究”
穆府是商户人家,原本就在连州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城西置宅, 与城内最大的茶马集市只隔了一条正街。车水马龙, 市列珠玑, 这份热闹与喧嚣登时让三年未曾真正出府的晴秋心里一怵——幸而和她同样是跟班的杜喜莲为人和善健谈, 一路都在大少爷眼皮子底下同自己悄默声寒暄。
听见喜莲问她的名字, 晴秋摇了摇头, 眼睛紧盯着前头的鸿哥儿,防着他流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口里回说道:“贱名一个, 没什么讲究,进府时刚过立秋, 是个大晴天,下人房的管事嬷嬷便给起了这个名字。”
人家愿意跟自己搭讪, 晴秋也懂得给面儿,然后顺口问道:“杜大哥,你呢”
杜喜莲一拍大腿, 笑道:“听我娘说生我时外头开了满园子荷花, 我爹大喜,我也就落下这名了。”
晴秋听了, 忍俊不禁。
前头鸿哥儿逛起街来不紧不慢,且看得多买得少, 但不少摊主店家都识得他是穆三爷的公子, 因此客套殷勤少不了。
这会子他正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晴秋顾不得跟喜莲兜搭, 走至跟前,才发现他是在挑苁蓉。那卖苁蓉的老妪干瘦得厉害,说话也像吊一口气似的含糊不清,只见鸿哥儿问了价钱,亲自上手挑了两斤。
晴秋纳罕地看着杜喜莲,家里就有地种苁蓉,如何还花钱买这个不过据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压车拉苁蓉的经验来看,这摊苁蓉的确是沙窝子里野生长的,和地里种的不一样。
喜莲悄声笑道:“哥儿出门一贯这样,这抓一把,那抓一把的,甭操心他。”
穆敏鸿给了钱,那老妪便将苁蓉用麻绳绑了拴着递给他,他便扭身看向自己的两个“随从”——一出府就一路兜搭,没带停的。
杜喜莲狗颠儿颠儿的立刻上前,抢先拎在手里,晴秋觉得过意不去,她出来本就是“打支应”的,如何假手他人
“给我提着罢,杜大哥。”
喜莲提高了胳膊,往前大步走了两步,笑道:“你还是小孩呢,肩膀能担几两沉你只管瞧着天色,当好时辰钟罢了。”
晴秋便没说话,心里琢磨着等鸿哥儿再买什么的时候,哪怕是个铁疙瘩,她也要抢先拎着。
可惜的是,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鸿哥儿都只是背着手溜溜达达,再也没打开过钱袋子。
……
辗转来到一处更为宽阔的街上,隐隐绰绰能看到前头一道黄色琉璃瓦顶,晴秋从前和父亲一道来过这儿,依稀记得那便是连州城里有名的寺庙——五蕴寺。
寺庙山门前,赶着来祭拜的香客络绎缤纷,简直到了人挤人的地步,寺外更是停满了宝马香车,来此间摆摊卖货的也紧凑得水泄不通,一刹那间,千万道声音、千万抹人影、千万种味道,一齐儿带着幼时的回忆汹涌而至,来到晴秋跟前:
“黍米糕……蒸得热乎乎的黍米糕嘞……甜又糯!”
“羊头肉……软烂羊头肉,一抿既没……皇帝吃了都说好欸!”[注①]
“炉饼——驴肉炉饼——炉饼——羊肉炉饼——客官买炉饼嚒”
“咳嗽药,一文一贴,吃了今夜得睡!”[注②]
“…话说当年我朝太|祖皇帝还是个偏安一隅的小郡王之际……”
“……”
一阵叮铃铃声音把晴秋从怔楞中拽出来,等回神时,眼前登时对着一张毛脸大鼻孔的面庞——
是一头骆驼,打着“噗噗”的鼻息,脖子上拴着驼铃,牵骆驼的人棕发碧眼,正冲她说着叽哩哇啦的话,虽然听不明白,但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态,不像是什么好话。
做惯了侍女,晴秋腿一软就要往后稍,此时肩上却落下一只手,轻轻却又稳稳地,制住了她的动作。
只听身后鸿哥儿也叽里呱啦说了一句话,那怪人闻言耸耸肩膀,拨了拨骆驼鼻棍儿,竟走了。
晴秋满心后怕和纳罕,不敢回头看鸿哥儿,便看杜喜莲。
喜莲笑道:“他说让你让道呢,嘁,一个弥腊人在我们大靖的地界上,谁给谁让道啊”
晴秋定了心,想给鸿哥儿道谢,回身时他却早已走远了。
……
经过这一遭,晴秋心里已经不那么打怵,况且街上太热闹了,鸿哥儿又是个宽和且慢悠悠的主子,她也分出一二分心神,只拿眼睛悄悄逛起街来。
这么四下打量,也才发现,原来这街市上并不是哪一处都簇锦团花的。五蕴寺山门西北角,背阴的地方积着一片残雪,地上黑压压一丛,起初她以为是压成堆的荒草,仔细看时却发现那里缓缓有动静——竟然是窝着一排人。
有人流落在这里,在与菩萨一步之隔的地方。
晴秋心里又害怕,又管不住目光往那处瞟。
……
忽儿街上有人远远的冲鸿哥儿打招呼,晴秋扭头去看,来者一行五人,穿着便服,各个都是高壮健硕之辈,目光炯炯,面庞黝黑,哪怕是笑着都掩盖不住身上那股子肃杀之气。
晴秋忙提起心,却见鸿哥儿轻快地答应一声,旋即快走到他们跟前,喜莲也眉开眼笑,狗颠儿似的跑过去,站在鸿哥儿身后揖手行礼。
晴秋便也忙有样学样,在他们身后施了个万福。
只听鸿哥儿拱手寒暄道:“给几位叔叔贺冬。霍叔,大冬至节的您怎么不在家里陪婶婶,反倒出来逛庙会了”
被簇拥在首位的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青年汉子,相比旁边几人,他身上多了一丝文气,但却不至于叫别人小瞧了去,只因他举手投足间那股子款款的矜傲劲儿,就是叫晴秋来看,是连府上三爷都不及的。
只听那青年爽朗笑道:“你小子还说我呢,怎么回来不见你来我府上还得我到大街上逮你。”
这就是明显戏谑客套了,鸿哥儿腼腆笑笑,连州安抚使霍帅司的府门,哪能是无故想登就能登的呢!
霍存山把穆敏鸿叫至近前,打量半晌,才道:“刚进城时,外头是什么样,可看到了”
“嗯,看到了。”鸿哥儿颔首,他看到了,饥民遍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过这话却不能当场说。
他虽然没说话,但都把实情写在脸上,霍存山拍拍穆敏鸿肩头,望着街上熙攘人群,还有角落里等着吃五蕴寺福德粥的饥民,以及街上排队要饭的花子,神情陡然寥落,不过这情绪转瞬即没,不免叫人疑心是眼花了。
“冬至节嚒,我来看看各处城防,还有饥民安置的情形。”
“有愚侄家里效力之处,还请霍叔但说无妨。”
“哈哈,自然少不了你们出力,走,陪我走两步。”
这说的就是私密话了,霍存山屏退左右,穆敏鸿也挥挥手,让喜莲带着晴秋走远些。
*
“我听你父亲念叨,你想跟着他同去老虎岭”
“我倒是想呢,可惜他不准,谁叫他是我老子呢,老虎岭再往西走,可就到了葵乞,他估计是想淘金去了罢!”
“你个混小子,说话有点边际。就这么想出去闯荡啊”
“欸,是我们家……我早就劝父亲歇业回家陪着我娘,他不听,一把老骨头还在外头奔波,倒弄得人人都以为我们家没男人,只有我娘强撑着似的。”
“你能这么想,是你娘的福气。可你也别怨你爹,你们家单凭你娘,毕竟能力有限,但凡家业大了,可不是一个人能够辖制的,你爹在外头也不容易。他也盼着你能成事,往后接他的担子……对了,我听你爹说,你在松塔河找到好东西了”
“是呐,前朝一座旧矿,先帝爷三十四年时,才因为界限之故,颓败了的,但根底还在……霍叔,你也听闻上面——”鸿哥儿搓了搓手指,眼睛眨眨,那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霍存山却不上这个当,笑面虎似的,道:“什么啊,看不懂你这瞎把式。”
“当十铜钱呐,叔!”鸿哥儿只得透了谜底,说实话。
霍存山闻言,挑挑眉,哈哈大笑!
实话说,这阵子来他这儿打听朝廷新制当十铜钱的人不知凡几,都被他或训斥或搪塞过去,只是这回他没打哈哈,反倒是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穆敏鸿,指了指前方一处茶寮,道:“走,坐下去说。”
鸿哥儿自然欣喜应喏,带他来到一处常喝的羊汤摊子前,要了两大碗多筋多肉的羊汤。
……
却说这厢,杜喜莲带着晴秋绕着满庙会打转,什么卖蔑篮子的,卖花名牌的,都叫他胡乱摩挲一遍,挨了好些摊主白眼。
“晴秋,你不买东西嚒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难道空手回去胭脂水粉,手帕子香袋儿,你们女孩家不是都爱这些”
杜喜莲站在一个琳琅满目的摊子前,示意晴秋大胆一些,上前问价。
晴秋摇了摇头,她既没杜喜莲那般的脸皮,口袋里也没钱,况且就是有钱,也舍不得把钱花在这上头。
看出她囊中羞涩,杜喜莲便也知趣,没再刨根问底,反倒拉着他逛起来各色糖果铺子。果然,在这样花花绿绿,香甜如饴的气氛中,晴秋小孩儿心性暴露,这看看,那看看,到底挪不动步了。
况且,一点儿糖果子也要不了几个钱,摊子上最便宜的餦餭饴糖,才一文钱一枚——晴秋在心里自说自话,预备各买一些,分给同屋的腊梅颂月,还有孝敬张红玉。
晴秋买了半斤餦餭,二两荔枝膏,二两皂儿膏,付好钱,接过饴糖油纸,问杜喜莲:“杜大哥,你要吃糖嚒”
杜喜莲忙摆手,笑道:“我不和小孩儿抢吃的。”
晴秋笑了笑,没再谦让,自己也没舍得吃一口,仔细包好,掖在袖中。
那头鸿哥儿他们还没有散的样子,晴秋瞧瞧天色,日头快正中了,她惦记着张红玉的吩咐,若中午这顿阖家团圆饭少了他们三房这位大少爷,指不定旁人能叽咕出什么话来呢。便朝他们张望着,有些焦急:“这都快晌午了,哥儿什么时候才能说完话回家”
杜喜莲赶紧冲她使了个眼色,悄声道:“别乱看,快扭过头来!”
嗐,晴秋唬了一跳,忙不迭转过头来。
她知道主子们是避讳下人随意窥视的,不免有些自责,又有点好奇,小小声问杜喜莲:“他是谁啊”
那位和鸿哥儿说话的,看起来好气派——晴秋见过的人有限,这还是头一回见比他们家三老爷派头还大的人呢。
“是谁”杜喜莲抬手指天,悄声道:“说出来吓死你,那是咱们连州安抚使,连州城的土皇帝,霍帅司!”
霍帅司……怎么在哪儿听说过
晴秋发怔,忽儿想起来了,当初头一回来燕双飞做事,姨奶奶曾吩咐过把那两卷子紫貂皮拿给霍帅司,莫非就是他
“他跟咱们哥儿聊什么呢,这么位大人,倒是亲亲热热的……”
倒也不是晴秋无故揣测,只是按理说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跟个公子哥儿扯什么闲篇,一说说到这会子的
杜喜莲闻言,啧了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这世道,人情、交情都是枉然,唯有‘利益’二字亘古不变,这是哥儿常说的话,帅司这样厚爱,自然也是因为哥儿手上有他瞧得上的买卖呗!”
晴秋听得一知半解,她是个小丫鬟,不明白这些买卖、经济,心里始终惦记着的是张红玉的吩咐,不免心灼起来,不住看天。
杜喜莲瞧她那模样,也不免失笑,家里那么多丫鬟,任谁一听出府来不和撒鹰似的,偏这么个小丫头,说她老成罢,明明是个孩子,可说她是个孩子罢,偏偏有时执拗得像个老太太!
“也罢了,走,咱们再去逛一圈!”
铱驊*
却说杜喜莲带着晴秋又沿着庙会逛了一大圈,甚至渐渐逛到边缘,只是晴秋记挂着鸿哥儿,看什么都兴致缺缺。
忽儿的,他们走到一处地方,声音嘈杂,且有一股说不清道明的腥臭味道传来,晴秋不觉回了神,抬眼一望——
“呃,走错了,回罢,回罢!”杜喜莲急急拉着她袖子,口里连连说道。
晴秋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血气也上涌,脚下生了根似的定住了,闻言摇摇头。
她走不了。
这里是奴婢集市,曾经只在刘嬷嬷的口中声闻过的地方,如今她有幸得见——有乱走乱叫的野狗逡巡,有腥臭脏污的破烂儿堆集,更有许多头插草标,跪在地上的“人”。
“快走罢!”杜喜莲已经拉下脸,作为府上管家的独子,他在府上也是横着走的,只是性子宽,不管是二等还是下等仆人,他都愿意奉承两句,所以总叫人觉得好说话罢了。
“这地方污糟糟的,回头沾染了什么病气晦气,管家和姨奶奶如何饶你”他强硬道。
晴秋心里一涩,是啊,这里都是无主的奴仆,而她是有主的,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她不能也没道理在这里伤情。
她立刻扭头离去——不承想,撞到了一个坚实胸膛!
“嚯!”那人高高跳起,叱道:“这是你第二次撞我了!”
晴秋一抬头,就见鸿哥儿龇牙咧嘴,瞪着她。
不知怎的,此情此景,大少爷这么一吃瘪,晴秋竟管不住内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
“嘿——”鸿哥儿懵了一下,看着杜喜莲,弄不明白:“她还笑”
“咳咳……”杜喜莲扯扯鸿哥儿,叫他看墙头上挂着那幡——“奴婢集市”四个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鸿哥儿聪慧,自然晓得这小丫头火气从哪里起,自己心中那股气便也像戳破的鱼泡,忒儿一下瘪了。
“行罢,那就回……”他倏地停住话头,视线停在奴婢集市口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穿一身轻薄夹袄的小女孩身上——
第24章 逛庙会(下)
先刚还不让晴秋在奴婢集市多停留一刻钟的杜喜莲, 如今却不得不跟随大少爷的脚步,再次踏进这片脏污之地。
晴秋少不得也跟上来。
眼前的是个瞧着年纪仅有七八岁大的女孩儿,裹着一件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轻薄夹袄,弱不胜衣脸色蜡黄, 呆滞地站着。
“是她嚒”
鸿哥儿拐拐杜喜莲, 后者挠挠头, 捏着鼻子走上前围着这小丫头转两圈, 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喂, 你识得我们嚒”
那女孩仿佛一株没生气的稻草娃娃, 听完问话,眼珠儿一动不动, 更遑论有什么神情, 答言。
“哥儿,会不会认错了”杜喜莲有些犹疑。
鸿哥儿看看她的脚, 如今她脚上倒是穿着一双棉靴筒,只是大了好些, 该是哪个爷们的。
“你娘呢”他问道。
不承想,那女孩听了这话,眼珠转了转, 打了个抖, 眼泪扑簌仆簌滚落下来,可仍旧是没说话。
晴秋瞧了半天, 隐约猜出鸿哥儿他们这是遇到了故人,只是不曾相识了, 便上前, 嗖了嗖嗓子,悄声道:“兴许她一朝落难, 好些事忘了,不若找牙人来问问罢,这奴婢集市,都是有牙人管着的。”
到底是经过买卖的,这话是正经,鸿哥儿扭过头特特看了一眼晴秋,又给杜喜莲使了个眼色,着他去办。
很快,杜喜莲找到此间的牙人,这牙人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婆子,惯做奴婢集市牙保差使的,姓冯,有个外号叫“冯牙子”。
也是从她口中,才问清这丫头的身世和遭遇——她原是和母亲一起从古雅逃难至此,因没有亲戚投靠,徘徊在城外约有三日之久,后来还是一位要进城的铁匠看她母女二人可怜,出了凭由认领他们入城。
入城后,原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在五蕴寺外,每日擎等着寺里放福德粥渡命,不承想没几日,她娘伤寒病一犯,竟呜呼没了。
她小小一个女娃,想要葬母须得卖身,辗转寻到那铁匠,铁匠倒是还应得,只是家里有悍妻,况且这孩子也太小了,到底给了她五贯钱打发走。
这丫头葬了母亲后,便来此自愿卖身,以还了铁匠救命、葬母之恩。
——晴秋听到这里,已经眼里泛花,看鸿哥儿和喜莲,脸上也都有悻悻然之色。
“这也有我的一份因果缘故。”鸿哥儿怅然道,抬抬手,示意杜喜莲。
杜喜莲便熟稔地和那牙人攀谈起来,很快议好了价格,拿了那女孩的卖身文契来,当场交钱,与牙人另签了一份雇身契。
也是签完契约,才知道这孩子的出身姓名。
“你叫田枣奴婢没姓,往后你就叫‘小枣儿’罢。”鸿哥儿抖着那张卖身契,一边交给杜喜莲,一边与小枣儿说道。
他们徘徊这么久,田枣自然也清醒回神了,听闻有主家买了自己,不觉喜极而泣,哀哀地道:“是,回头我就叫‘小枣儿’了。”
她还不习惯做奴婢,口里仍是“我”啊“我”的,鸿哥儿等几个也不在意。
小枣儿又看着冯牙子,冯牙子忙道:“放心,你的卖身钱老婆子自会给刘铁匠,就算老婆子敢贪墨,这位少爷也容不得。”
小枣儿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
*
且说鸿哥儿买了这小丫头,并没有把她直接带回府里,而是让她远远坠在身后,带着来到另一条街,自家一座医馆前。
馆里,荀老正在柜上挑拣药材,远远地见了鸿哥儿喜莲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不免有些诧异,等他们进了屋,见了最后头那丫头的脸,睁大眼睛,喃喃道:“这不是”
鸿哥儿颔首:“就是城门口那个孩子,因缘际会,我又碰上她了,她妈死了,您给她瞧瞧。”
瞧瞧是行话了,荀老年纪大了,世间的事大半都经历过,因此也没怎么置喙鸿哥这等冒冒失失的行径,当即把小枣儿引至后堂,瞧瞧去了。
剩下这三人便留在店中,晴秋不敢胡乱帮忙,索性在角落里站起了干岸,杜喜莲则退到店门口当起了跑堂,最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鸿哥儿,竟钻进柜后头,当上了掌柜的!
晴秋偏头看着,碰上来抓药的,他竟然照方取药,使起戥子来,也是利利索索,差也不差的。
这少爷,她想起府上关于他的诸多奇闻,不禁轻轻笑了笑,真是名副其实也。
……
约莫一刻钟功夫,荀老便领着小枣儿出来,还给她换上了一身簇新棉袄,只是样式是男童的,难免有些肥大。
“没什么大症候,不过是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好好将养——吃一阵子饱饭就大好了。”
他看着鸿哥儿,把他叫到一旁,又道:“你怎么想呢,如何安置她要买她也有几个法子,何至于你自己出手花这个钱倒想是学你二伯,在外头买一堆女人”
荀老不愧是家里老人,说的话难听却中肯,鸿哥儿脸上一红,差点都无法答对,忙道:“您老想哪里去了说实话,当初要不是您……”
这就说到当初进城时,荀老为了保险起见,没有让鸿哥儿施以援手之故,到底他也做了这对苦命母女命运的推手,荀老作为医者,当下也有些难为情,慨叹道:“罢了罢了,都是命数呐,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那就把她放您这儿罢,是当干女儿还是当个洒扫丫头,都随您老!”
荀老眼睛一亮,又摇头可惜地道:“小枣儿身子骨还虚弱,我这里病人也多,给她过了病气倒是不好了,不若先叫她去瑞昌大街,那处不是有家里几个粥棚嚒,先去那儿打打支应,混个脸熟,我再给她开两剂汤药,等身子骨养好了些,再过来给我当干……卖命也不迟。”
荀老一把年纪,儿子儿媳一家都买房出去另住了,晚年孤寂,鸿哥儿也不戳破他,只笑道:“行罢,就先叫她去瑞昌大街上吃几天饱饭。”遂挥手叫来杜喜莲,让拿出小枣儿的雇契来。
而那厢,小枣儿正在晴秋的撺掇默许下,将一整包糕点糖果子吃得连渣也不剩。
“不好意思,晴秋姐姐……我,太饿了。”小枣儿摸了摸嘴角,难为情说道。
晴秋忙摇头,只可惜先刚自己没多买些,余光见杜喜莲将小枣儿的卖身契交给医馆里那位长者,心晃晃悠悠,终究没能落下。
“没关系,买你的主顾是极宽和的人,”小枣儿比她还矮一头,晴秋看着这个千里迢迢逃荒来的小丫头,枯瘦一把骨头,不免伤怀,轻轻道:“我也同你一样,也是他家的奴婢。他们家家风是极好的,你就听主家的安排,安生在这里,踏踏实实做几年活计,往后就好了。”
“嗯!”小枣儿点点头,眼睛里也都是希冀。在这冰冰冷冷的世道,有一处落脚容身的地方,她就已经知足了。
……
回去一路无话,只是到了府门前,鸿哥儿才交代晴秋,切勿将今日买小枣儿的事告诉姨娘红玉。
虽不知道鸿哥儿为什么特特交代,不过晴秋也不是那等嚼舌之辈,便应下了。
燕双飞门口,张红玉早早等着,见了他们,长舒一口气:“可算掐着时辰回来啦,老太太那处已经摆好了膳,姨娘和太太已经过去了,哥儿快换了衣裳,赶紧也去!”
冬至节这一顿饭,于家里是至关重要的,鸿哥儿和喜莲便忙忙地去了,晴秋看向张红玉,后者笑着一抬手,那意思是不管她,除了不出院子,干什么都行。
走了大半天,晴秋也累了,这累还不和做活一样,心里思绪万千,干脆回到下处。
屋里颂月不在,腊梅坐在炕桌前吃一碗白团子,见她进来,笑道:“唷,回来啦出去逛一趟庙会,有什么好玩的没”
坏了——晴秋心里唉呦一声,那包糖果子一点儿没剩!
这真是不应该,晴秋讪讪地笑笑,打了盆水洗手。
腊梅瞧她那不自在的模样,也不禁笑了,把另一碗团子推过来,道:“姨奶奶赏给你的,快擦了手来吃!”
“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她见那一碗里盛着七八个圆嘟嘟胖乎乎的白团子,学着腊梅的样子舀一个入口,唔,绵绵甜甜,香糯得很。
“这叫汤圆,也叫粉圆,姨奶奶是南边人,她们那里过冬至不蒸黍糕,反倒是搓粉圆,大节下吃一碗,叫‘添岁’!”
“好,”晴秋又舀了一个入口,笑道:“托姨奶奶福,那我也多多添岁!”
……
崇元十六年的冬至节便在这甜甜蜜蜜中过去了,晴秋托顺儿买的文房算盘也拿到手了,还找回了二百文散钱,她便也从每日忙忙碌碌中偷一丝闲来,学打算盘,写毛笔字。
只是忽儿有一日,张红玉蹙眉,冷着脸把她叫到东厢花厅,主位上的姨奶奶垂眸问她,当日鸿哥儿买了一个小丫头的事,她才惊觉,她犯了个大错误——
第25章 感伤怀
晴秋听得红玉来叫, 便跟着走进东厢房花厅——平常张姨娘见屋里人都是在暖房里,唯有见外客时才会选在花厅。
她甫一进来,虽心中无鬼,亦难免揪了一下。
花厅里除了张红玉就只有张姨娘在, 满室静悄悄的, 晴秋垂着头福了一福, 便只盯着姨奶奶鞋尖上那朵粉瓣莲花, 不敢乱瞧乱动。
最先说话的是师傅张红玉, 一开口就叫人摸不着头脑:“晴秋, 你还不认错!”
这是替张姨娘问话呢,晴秋明白, 忍不住犯疑, 口里却应道:“…奴婢知错。”
——天可怜见,她压根不知道!
不过从前夏嬷嬷就曾说过, 主子问话哪有奴婢狡辩的道理,哪怕是充当个出气筒, 还敢还嘴不成
张红玉仍要继续责问,张姨娘斜睨了她一眼,道:“也罢了, 你就别在这里给她唱双簧了。”
红玉便没做声。
一时整个花厅便又沉寂下来, 好半晌,张姨娘才开口:“晴秋, 你抬起头回话。前儿冬至节你跟着鸿哥儿出门去,逛着怎么样”
忽巴拉的, 怎么问这个
晴秋拧头去看张红玉, 红玉瞪了她一眼,晴秋忙回道:“回姨奶奶, 蒙姨奶奶开恩,准许奴婢跟着鸿哥儿出门逛逛,就、就挺好的……奴婢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她以为是出门这一趟她太散漫了,以至于没叫鸿哥儿提早回来,却见张姨娘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张书染见这小丫头这会子还糊涂着,不免声口硬了些,冷声道:“我再问你,鸿哥儿那日可曾见着什么人,遇上什么事”
“见着……见着一位大人,说是霍帅司——”
“这事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晴秋抿了抿唇,摇摇头:“没有了。喔,还有鸿哥儿买了两斤苁蓉——”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瞒着谁给你的胆子不在主子跟前说实话!”张姨娘忽儿的一拍桌案,冷声叱道!
晴秋浑身一个激灵,自打来到燕双飞,一贯见姨娘以温柔示人,从不曾与人红脸,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何曾见过她这般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过,不禁骇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姨奶奶,奴婢……”
看来是鸿哥儿叮嘱过买小枣儿一事出了岔子——可是她满心想不明白,花五贯钱救了一个小丫头怎么能惹得姨奶奶如此大怒
张红玉忙走了过来,抚着姨娘后背,劝解道:“姨娘先别急,鸿哥儿行动是有数的,咱们先问清楚,再议也不迟。”又与晴秋道:“你起来回话,那日出府后,你的耳朵,你的眼睛,听到的看到的所有事,一件一件都给我说清楚了!”
“是。”
晴秋忙不迭爬起来,将那日出府所见所闻全说了出来,尤其是鸿哥儿救小枣儿,以及小枣儿身世来龙去脉等,事无巨细,全盘告知。
“…鸿哥儿将小枣儿安置在医馆,奴婢便随着鸿哥儿回家里来了。”
听了小枣儿的遭遇,张姨娘脸上的愤怒明显淡了,柳眉微蹙,没再说话,与张红玉默契对看一眼,张红玉便接着问话:“你可瞧准了,鸿哥儿的确是把那丫头的雇身契交给了荀老”
晴秋忙回道:“是,奴婢亲眼看着喜莲将身契交给那位老丈的,如果他就是荀老的话。”
“他胡子花白,戴的可是一条‘卍字不到头’的仓头巾”
晴秋回忆,应准点头,“对!”
张红玉轻轻打了个合掌,冲张姨娘笑道:“我就说鸿哥儿有数着呢,姨奶奶您看,他不过是过了一遍手,那孩子还在荀老那儿,压根不是外头人说的那样!”
至于外头人到底说了什么话,张红玉又不是棒槌,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在张姨娘面前重提一遍。
晴秋不傻,也听出几分意思。
只见张姨娘柳眉微蹙,一声喟叹道:“原来是这样……有道是‘万般皆有因,千错无奈何’,说到底这件事终归还是鸿哥儿和荀老的因果。”[注①]
张红玉忙附和,连声道是。
晴秋听到这里,心里也长舒了一口气,鸿哥儿没错,那她更是没错了……
只听张姨娘又道:“但若叫那孩子这么囫囵着在外头,到底显得不伦不类,落人口舌。红玉,你打发人告诉荀老,叫他带着她来见见我,若是脾气本性不错,就留在家里,不拘到哪一房当个洒扫小丫头,养她也不难;若不像样,便再给几贯钱,叫她投奔亲戚去罢。”
“是!”张红玉领命。
听到这里的晴秋心里更落了定,小枣儿她见过,像所有贫苦人家的女孩一样,腼腆,卑怯,但人不坏,若是留在府上,也比在外头挣命强呢。
……
张姨娘离开后,张红玉并没有走,她没走,晴秋就没敢动一下。
这会儿张红玉倒是板起了脸,问晴秋道:“你知道错了嚒”
晴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又低下头去。
张红玉瞧她那样子,想来是是委屈,脾气又倔,便走近了些,轻声道:“你刚来燕双飞第一天,我嘱咐过你什么”
晴秋头低得更深了,“师傅教我,要做到‘耳清目明’。”
张红玉点了点头,手抚着晴秋肩膀,“抬起头来,”她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委屈,是不是鸿哥儿交代你不跟家里说的”
晴秋抬头看了张红玉一眼,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这是她在下人房待了三年,自己揣摩出的门道,跟主子或者管事的相处,不论如何温言款语,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哪怕就是主子的不是,也不要分证,否则就是“欺主”。
张红玉眼睛一瞧,便已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头:“咱们做奴婢的,心要放宽些,否则日子岂不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去了这件事从公理私情上说,你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晴秋这才开口:“师傅请讲,让徒儿受教。”
张红玉道:“于公,你是燕双飞东厢房的丫鬟,姨奶奶就是你的正经主子,你跟着哥儿出去一趟,你就是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不论大小事,你都有据实禀报的职分,这要是朝廷那套,你就是‘采风使’,有督查、密告的责任。”
晴秋一瞬不瞬地听着,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
张红玉见她一知半解,又道:“说这些你可能听不大明白,那就从私情上说,鸿哥儿是姨奶奶的命根子,容姐儿是她的心尖子,以后你在燕双飞做事,凡遇到干系这两人的,你一定要小心加小心,也体谅体谅姨奶奶做娘亲的心。”
晴秋思忖半晌,只道:“我听明白了,师傅。”
张红玉轻笑了一下,摇头:“我想你不一定明白,你肯定在心里说,‘我为什么要体谅姨奶奶她一个主子,要我一个奴婢体谅什么’。晴秋,往后若你成了我,你就晓得了,和主子同进同出,一同起居坐卧,若你们隔着心,她倒不会怎样,再换一个就是了,你呢”
张红玉把这些道理掰碎了说给她听,晴秋心里百味杂陈,她真想问问张红玉,师傅,你是一出生就当奴婢嚒
怎么这么甘愿
张红玉抹了抹晴秋眼珠儿,笑道:“好了,回去罢,后晌来内库房,我有差使给你。”
晴秋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
晴秋回到西厢耳房,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外衣也顾不得脱,直不楞登扑倒在炕上。
窗户边开了一道缝,想来是刚腊梅出去的时候忘了关,此刻戍北的冷风便顺着这条细缝小刀子似的刮进来,直刮得她心灰意冷。
从前也挨过打骂,甚至是无缘由的屈打,怎么今儿,明明姨奶奶和张红玉没有一句重话,她心里就窝窝得疼呢
是因为这里是燕双飞嚒主子很开明,上下都和和气气的,就叫她忘了小心谨慎……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晴秋不想再琢磨这些,翻了个身,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日在奴婢集市上的一幕幕,那些跪在野狗堆、臭水沟中间的人们——罢了罢了,这更不能细想,晴秋辗转反侧,只得脑海中反复咂摸张红玉的一番话。
……
不觉天色渐午,门“吱呀”一声开了,是腊梅下值回来了,罕见的是大白天的颂月也一齐回来了,见晴秋在炕上,俩人对视一眼。
腊梅先关了窗户,然后坐到炕沿,笑得声有些高:“这可真是稀奇,从来咱们屋里最勤快的一个,怎么回来衣裳也不脱,就躺下了呢”
颂月走来,探身瞧着,附和道:“唔,我瞧着眼圈儿泛红,呀,是哭了”
“我没有!”晴秋一咕噜爬起来,抹了抹脸,说:“是风吹的,也不知道谁不关窗户,白瞎了一屋子热气!”
腊梅颂月又对视一眼,都笑了,晴秋也尴尬地挠挠头。
“好了,你快说说,”腊梅凑过来,促狭笑问道:“红玉姐姐黑着脸把你叫出去,还劳烦姨奶奶大驾,她们二人双煞是如何审你的”
晴秋作势要开窗户:“好姐姐,我没听清,你大点声说说”
好没趣儿,腊梅耸耸肩膀,走到镜子前,拆了发辫梳头发去了。
颂月也没再说话,翻箱倒柜拿衣裳,她白日要一直在前院鸿哥儿那处听候,所以好些衣裳也是放在那边的。
晴秋思忖半晌,起身下炕,来到颂月身边,问道:“颂月姐姐,鸿哥儿这两日怎么样”
“怎么样”颂月说道:“没怎么样啊,还是一样——你怎么忽巴拉关心起他来了怎么,不想在红玉姐姐手下打支应,想去我们那屋里伺候”
“不不不!”晴秋忙摆手,心想怎么打听呢,看颂月的样子,好像没听过外人嚼舌一样,想了想,管他干什么,别再带累我,索性作罢。
偏颂月在穆敏鸿一事上分外关心,也执着,心思电转,竟猜到了某些关窍:“姨奶奶叫你过去,是问鸿哥儿的事!可是你们有什么事呢”
她走过来,转着圈打量晴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
晴秋恐怕她魔怔了,忙道:“跟我没有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天爷,从前也不见颂月这么精明过,晴秋几乎无法招架,抿了抿唇,想怎么找托辞。
还是那厢梳头的腊梅看不过颂月这般不依不饶的做派,笑谑道:“你是鸿哥儿屋里什么人呢,一直嘚嘚说个不停,是八哥嚒”
“你——”
颂月很快调转苗头,作势和腊梅掐闹了起来。
这是每天常演的把戏,晴秋见怪不怪,蹑着脚溜出房门,往厨房领食盒去了。
*
且说自从张姨娘问话晴秋后没过两日,张红玉就吩咐晴秋,说姨奶奶今天见了小枣儿,人很不错,又失怙失恃的,便做主把她留了下来。
“至于放到哪一房如今各房都不缺人,她又是外头买的,放在下人房正合适,一个月三百文钱,还开恩免了她将来的赎身钱,只等年限一过,就放到出去,正好那会子她年纪也大了,是到外头谋生,还是说一门亲,无论怎样也都容易。”
这是很好的结果了,晴秋在下人房做过,虽然活计繁重些,但起码有的吃有的穿,而且管事刘嬷嬷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想来也不会太苦。
“嗯,姨奶奶是个慈心人,她真该好好谢谢这份恩惠!”
张红玉笑了笑,与有荣焉似的,又道:“眼下姨奶奶正和她说话,等会子小枣儿出来,你替我把她送去下人房,亲自交道刘嬷嬷手上,并说姨奶奶说了,她身子还弱,只管给安排些洒扫的活计,什么笼火、抬水、洗衣裳的活儿,就先不叫她做。”
晴秋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还有我刚刚说的话,等会儿你一道说给小枣儿听,让她进府是好事,叫她心里不要有疙瘩,外头纵然没人管束,可到底没有家里稳妥嘛。”
“我省得,师傅。”
张红玉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不大一会儿,果然见小枣儿怯生生从东厢房里出来,身边跟着红昭绿袖。
廊檐下围着看热闹的小丫鬟多,绿袖站在台阶底下,骂了两句,大家嘻嘻一笑,便都一哄而散了。
红昭冲晴秋点头致意,晴秋向小枣儿招了招手,小枣儿便如同小鸡见到母鸡似的,急乎乎就跑过来了。
“稳当点儿,”晴秋笑道。
小枣儿挠挠头,甜甜叫了她一声晴秋姐姐——这是她从那地狱里出来时见到的第三个人,还给她了一整包糖果子吃,见了她,可比别人亲切又安心多了。
“好了,咱们走罢,下人房离这里有几步路。”晴秋领着小枣儿一路走着,忽儿想起来,问道:“姨奶奶给你另起名字了没”
“没有,”小枣儿晃着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叫小枣儿!”
那是真的很好了……晴秋看着小枣儿,恍惚间就好像看到那个当初第一次进府的自己,可惜自己遇到的是夏嬷嬷——她发誓,要让小枣儿进府来的头一天,感受到穆府宽和的家风,不叫她受一点儿惧怕。
……
这一路,晴秋原样把张红玉的话说给小枣儿听,小枣儿也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在外头这几天的生活活灵活现地说,不,连说带比划地演给晴秋看。因此晴秋这一路,已经知道荀老一天要喝两碗羊肉汤,瑞昌大街上哪个粥铺子给的粥最稠等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清楚了外头那帮人是如何嚼舌鸿哥儿的。
“…说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是说我是大少爷买的外室——天爷,我才几岁呢,况且我倒是乐意,可大少爷自从那回,再也没来管过我呀!哼,我知道是谁先背后嚼舌的,就是卖布的那家‘周氏布行’,他们家给的粥最稀,筷子别说插上,掉进汤里都看出影儿来,连饥民都很少去他们家要饭……他们就嫉妒咱们家兴旺,就编排起这些没影儿的话来诬赖咱们大少爷,真真的是马蜂的屁股——毒门!”
“唉呦,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污糟话……”晴秋哭笑不得,忙谆谆教诲小枣儿:“进了府里,什么‘屁股’不‘屁股’的话,可不许再说了,你呀,回头要好好地跟刘嬷嬷学习说话做事之道,那样才有出头之日,总不好一直在下人房耽搁着。”
小枣儿点点头,说行,“临出门前,荀爷爷也跟我说了,叫我进来,多听多看,勤快着腿儿,我都明白的。”
这才对,晴秋赞赏地看着看看小枣儿,却听她忽儿神神秘秘道:“晴秋姐姐,咱们府上二老爷是谁你得指给我认认他,他不是个好人。”
啊
晴秋纳罕。
“这是怎样说的难道你和他打过交道”
“没有,还不是那个周家的儿子,他说的,说咱们府上旁的人倒是都什么岸,什么然的,唯有那个二老爷,是表里如一的坏,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一堆女人呢,还赌钱赖账!这样的人,我可得绕着走。”
那是道貌岸然,不过这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晴秋就没有特地指出来,而且二老爷风评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听过他在府里贪吃伸手,不说他不管家,就说老太太那个脾性,还有那位烈马一样的二太太,就都不能饶他。
晴秋摆了摆手,马上要到下人房了,这里人多口杂,耳报神也多,忙叫小枣儿别这么声高议论主子,就听墙里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叱道:
“行啊,也别偷腥的猫似的藏着掖着,明公正道地聘我做姨娘!”
“好呐!这可是你说的!”
晴秋瞪大了眼睛,登时停住了脚,小枣儿却心没挂碍,一听这话就赶着往前凑热闹——
坏了,晴秋忙忙地追她,好赖扯住了她衣袖,“快点,回来!不许壁听!”
“呃……那个……”
小枣儿咽了咽嗓子,支支吾吾道。
晴秋一抬头,二老爷穆道勤正瞪着邪性的目光紧盯着她们,活像一只出笼野兽,而他身边,匆忙理着杂乱鬓发的,竟是晴秋在下人房最最熟悉的人——焕春。
第26章 救焕春(上)
四个人八只眼睛相对的时候, 最先有动静的是焕春。
只见她捋顺好鬓发,拍拍衣角,旁若无人地径直离去。而二老爷则是敛起唇角嗤儿的一笑,扭过头, 一双浊黄的三角眼斜睨着这俩突兀闯进来的小丫头。
小枣儿早已麻了爪, 她虽然一时辨不清形势, 但长久流落在外的经历仍叫她在面对这个人时浑身寒毛乍起, 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太邪性了, 像一只不论何时都在盘算着饕餮一餐的野兽。
到底还是晴秋机灵些, 忙垂首施了个万福,口里道:“给二老爷道福, 这是府上新买来的小丫头, 今来下人房上值。”
二老爷穆道勤平日不怎么着家,不过他的不着家和三老爷穆道勋不同, 一不经营二不驻店,据说只是流连风月赌场, 总之小丫鬟们没一个不怕撞上他的。
今儿晴秋这也是千古头一遭,说完了话,腿肚子也转筋呢。
穆道勋的目光从这俩小丫头身上上下扫过, 忽儿道:“这就是鸿哥儿在外头买了的那个丫鬟”
这话从他嘴里问出来, 怎么听怎么别扭,晴秋沉吟了一下, 含糊地“嗯”了一声。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显然, 他说的是小枣儿。
小枣儿眼下再发懵, 也听见晴秋刚喊他“二老爷”,当下便把他和周家人口里的那位“表里如一的二老爷”对上了号, 当下战战兢兢,脑袋瓜子仿佛有千金沉,想抬,却抬不起来。
晴秋见她抖得筛糠似的,忙又福了一福,大着胆子笑道:“二老爷见谅,这小丫头刚来,还没受过调||教,行动难免粗鄙,恐怕冲撞了您。”
穆道勋闻言,拧了拧头,视线回到晴秋身上。
晴秋越发拱肩缩背,做恭敬状。
“也罢了,”穆道勋见她俩那股鹌鹑样儿,也觉得大没趣味,晃晃脑袋,径自走了。
只等他走远,晴秋立刻牵着小枣儿快步离去——直到拐过下人房小门,走到刘嬷嬷窗下,才舒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好险好险。”
小枣儿也吐着舌头,凑上来道:“天爷娘老子,他就是——”
晴秋一把捂住她的嘴,悄声骂道:“还说,还说,也就是刚刚他没听见,不然把你骂他的话听去了,不光是你,连我也得下油锅了!”
小枣儿后怕地捂紧嘴巴,摇摇头,表示再也不说了。
*
晴秋抬手敲敲刘嬷嬷房门,半晌无人应,该是不在。
眼下排房附近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闲人,也是,大后晌的,下人房的诸位都在各处忙着呢。
“刚刚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呀,晴秋姐姐,你认识嚒”小枣儿见左右没人,又猴过来,眨着眼睛小小声问道。
到底是小孩儿,这么快就缓过来了,晴秋想到焕春,不免心里喟叹,瞪了小枣儿一眼,不答言。
小枣儿讨了个没趣,便转着脑袋四处打量起下人房来,晴秋索性趁这功夫手指口述,一递儿一递儿为她介绍起来。
……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功夫,刘嬷嬷从外头回来,晴秋忙向她说明白缘由,又叫小枣儿过来见礼,叫人。
小枣儿便乖顺学着晴秋的样子,给刘嬷嬷道福行礼。
因是管家姨娘吩咐的,刘嬷嬷自是无话,看过了小枣儿的身板,问过她身世,知道她死了爹没了娘,不免心有戚戚。
“也好,就先在我这里学两年起居坐卧,洒扫应对的规矩,日后有好造化再说。若有人欺辱你,你只管回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又笑道:“你晴秋姐姐升发到燕双飞,她的铺位还空在那里,如今你来了,正好填补。”
小枣儿一听,开心地笑了。
晴秋忙道:“话虽如此,不过姨奶奶也一并说过,这孩子身子骨还没作养好,不交给她安排笼火洗衣裳的粗重活计。”
刘嬷嬷笑睇一眼小枣儿,点点头,说省得。
……
完成了张红玉吩咐的差使,晴秋出得门来,临走时,忽儿想问问刘嬷嬷焕春的事,张了张口,决定还是作罢,不若亲自去找她一趟。
*
下人房的窝铺里,此刻下值回来的小丫鬟多了起来,晴秋一进来,三五个小丫头登时围过来,簇拥着说笑。
晴秋强自笑着敷衍两句,问焕春呢大家都说没看见,又问紫燕在哪里,只听后头一声:“在这儿呢,你怎么又来了”
这一听就是紫燕,晴秋没工夫和她斗嘴,扯了她的手,径直走到洗衣房外那棵榆树底下——在下人房三年,她自然之道哪处僻静无人。
……
“你问焕春”紫燕抱着臂膀,道:“她挺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平常,你只会说‘她人又不是没长嘴,你自己不会问她’,还跟我使弯弯绕”
“…你呀。”紫燕嗔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晴秋道:“我看见了,她跟二老爷——”
紫燕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说!”
晴秋抿了抿唇,“好,我不说,可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紫燕踹了老榆树一脚,狠狠道:“无非就是横行霸道,把人往死里糟践罢了!”
晴秋怔住,蹙了蹙眉。“到底怎么回事眼下又是什么情形呢”
紫燕转过身来,看着晴秋,道:“这话也就你来问,我才说。怎么回事,还要从上回巧慧在二太太那儿受了打说起,巧慧挨了打,再叫她去伺候的时候,焕春便说她替巧慧过去。大约也是因为心里藏着气,焕春和二太太那屋里的几个丫鬟拌起了嘴。”
“你是知道她的,认真打起嘴仗来,是十个说书的都未见比得过她一个,又会说些子曰诗云叫人听不懂的话,那屋里的几个是她对手末了二太太没听见,没怎样,反倒叫二老爷撞见了,这下好了,叫他惦记上了!”
“一开始,也不过是三五不时来找焕春兜搭,焕春那个脾气,自然没给他好脸,不过大约二老爷脾性也怪,越这样反倒越缠得紧,终究是挑明了说话,其实你来的上回,二老爷就找了刘嬷嬷……”
晴秋咽了咽嗓子,正待细问时,只听一道冷冷的声音从树丛那头传来:“你若问端底,怎不直接来问我”
却是焕春。
晴秋紫燕对视一眼,忙从树后探出头,把焕春拽进来。
晴秋:“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且还不是一两天了,上回我来,你们谁也没跟我说,还认我这个人”
焕春撇了撇头,没作声。
紫燕却道:“祖宗,你是升发二等小丫鬟,又不是手眼通天了,告诉你除了白增烦恼,还能有什么益处”
说的也是,晴秋泄气,也踹了那棵倒霉的老榆树一脚。
焕春:“…也罢,我说。”
大约是被晴秋撞见,破罐子破摔,焕春倒豆子似的,把近日这些糟心事都倾吐干净,连二老爷有意让她做姨娘这话都说了。
晴秋紫燕俩人一时无言,半晌,紫燕道:“那你怎么想的不若也当个姨娘”
焕春冷冷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们都是小瞧了我,姨娘但凡是个好的,谁愿意做姨娘我也不是心比天高,实在是志不在此!”
“那你要怎样呢如今二老爷不松口,难保他使强硬手段,咱们到底是典身到这里,身契就在他们手上呢!”紫燕犯愁道。
焕春咬了咬唇,强硬道:“大不了就闹将起来,大家没脸,横竖我是不怕的!”
“你这是气话了。”晴秋忙道:“我们都知道你从小读书识字的,比我们都有章程,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肯定有打算罢实话说说,也叫我们参谋参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嚒。”
紫燕连连点头。
“我要出府,”焕春笃定道,“姨娘我是肯定不当的,这府里我也是待不下去的,我一定要出去!”
出府
晴秋怔了怔。
紫燕率先摇了摇头,道:“出府太莽撞了,现如今什么世道你没听说外头要饭的从瑞昌大街排到五蕴寺了嚒况且眼下只是二老爷自己执拗,他一则又不管家,二则上头还有老太太呢,老太太不点头,他难道还能强纳了你不成总有别的法子,别轻易出去,否则怎么活下来呢”
“等一下,”晴秋想到了一茬,忙插了一嘴:“紫燕你话里有一处不太对,二老爷在外头养了好几个外室,难保他不会使什么手段,果真强纳了人。”
紫燕就没在说话了,其实按她的想头,这么个身份,这么苦熬着的日子,还不如痛快当个姨娘呢,又轻省,又富贵一生,不过就是名声不好听罢了,可难道为奴做婢就有好名声了
不过,她瞥了眼她的两位朋友,她们显然不做此想,大约是年轻,还有希冀,或者纯粹面矮罢了。
紫燕虽未开口,但脸上神情态度悉数落入焕春眼中,她们一块吃住三年,她怎样想焕春心里明镜儿似的,因摇头道:“实话说,我就是觉着他这个人不可靠,不说年纪大,就是品行——你们因不读书,不知道钱财、权势、富贵是天下第一等水中花镜中月,唯有品格才是最堪仪仗的。姨娘,偏房,都是糊弄人的鬼话,我爹当年还是秀才呢,也有几个钱,不还是走上了卖闺女的路嚒!况且出主意撺掇卖我的就是他那个新娶的姨娘!”
所以她常常对姨娘没好话。
紫燕听了焕春的剖白,当下也无话了,晴秋亦喃喃叹道:“你果然打定了主意府里再怎样辛苦,也旱涝保收,一个月有几百文钱呐……”
“你呀,在燕双飞待了俩月,实在是被驯服了!”焕春嗤的一声笑道。
晴秋腾地一下红了脸,这话钉子一样直直地戳进她天灵盖里,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是呐,晴秋怔了怔,从前她常常念叨,若是能出去上外头当个跑堂的也好,可自打升到燕双飞,涨了月钱,她满心雀跃之余,倒把这个念头忘得干净。
没想到如今笃定要出去的是焕春。
“你这张嘴……”紫燕啧啧两声,看着焕春,恨不得打她两下。
焕春大约也觉得出言冒犯了些,搓了搓额头,胡乱道:“罢了,你们都别担心我,其实我早打听过了,外头零散着做帮佣,帮厨,一日也有五六十文钱,若是勤快嘴甜些,七八十文也有的,再不行,我就去书局抄书,一日也有三四十文钱,总比在这府里挑担烧水强些!”
“能挣这么多”晴秋瞪眼,心里那股熄灭了的小火苗立刻蹭蹭蹭燃了起来。
“你就别想了!”紫燕搡了晴秋一把,道:“你们以为出府多容易都是签了身契进来的,也得拿银子赎身呢,况且没到年限,主子让不让还两说呢!”
是啊,想到这里,晴秋更丧气了,
焕春却笑道:“不打无准备的仗,什么想法子出府我倒叫他们先把我撵出去!”
晴秋瞪大了眼睛,忙问端底,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第27章 救焕春(中)
焕春说有法子让穆府将她撵出去, 晴秋忙问她究竟,她却嫣然一笑,只道等着瞧便是。
三个小丫鬟都是身不由己的,瞧着天色渐晚, 草草歇了话头, 话别而去。
那厢晴秋回了燕双飞, 先找张红玉回差使。眼下红玉正和张姨娘一道收拾三爷穆道勋东去老虎岭的行头, 这种房里的事儿自然不便晴秋帮衬, 因叫她自己玩儿去。
晴秋得令, 出来时腿却不知往哪儿迈。若是往日,她得了闲必定去找腊梅说话, 或者和红昭绿袖学刺绣, 可眼下这些都叫她失了兴致。
“你呀,在燕双飞待了俩月, 实在是被驯服了!”
焕春的话犹言在耳,晴秋只觉得心乱得很, 便神色恹恹回到下处,辗转反侧,不表。
却说这厢, 紫燕焕春携手回到侍女窝铺, 一屋子原本嘁嘁喳喳乱作一团的小丫头忽儿一时都停了话头,纷纷侧目看着她二人。
有人忽儿高声笑道:“从前也不知道是谁, 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上的, 说什么‘咱们屋里一半人都想给人当姨娘!’, 要我说,我们是没这个想头, 也没这个命,所以才没挨太太的打!”
大家自然都知道她这话里说的是谁,有小丫头暗中觑着焕春脸色,见她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到底咬了咬唇角,心里快笑;也有掐了一把那说话的,叫她别得罪了人。
紫燕瞪了她们几个一眼,叱道:“都没活计了是嚒晒的衣裳收了厨房上不要打支应了”
她毕竟是下人房年长的丫鬟,这屋里有好几个都是她手上调|教大的,当下便作鸟兽散去,先刚那个说话也的讨了个没趣,被同伴拉扯着走了。
巧慧却赶上来,仰头看了看焕春,从衣大襟里掏出一粒糖果子来,笑道:“我去给大太太扫佛台,她赏给我的,给你吃。”
焕春朝巧慧笑了笑,把那糖果子丢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屋里没旁人,焕春吃着糖,朝紫燕嗔道:“撵她们走干什么正烦闷着,好歹留几个给我煞煞火气。”
“猴儿,你快收了脾气罢,还要把天宫打翻嚒”紫燕掐腰,气道。
焕春冷笑一声,作罢。
打水,洗了把脸,忽儿动作大了些,焕春“唉呦”一声,紫燕忙拎着药箱过来,道:“我瞧瞧。”说着拉下她衣襟,只见肩膀上三道肿得有一指厚的血凛子,触目惊心横在她粉白的手臂上,因打得狠,疮药上上去,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伤口渗了,你忍着点儿。”紫燕道。
焕春抿着嘴里的糖渣,点了点头。
“我没和晴秋说。”紫燕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焕春从镜子里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我明白。”
“可我不明白,”紫燕帮焕春穿好衣裳,挨着她坐下,叹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出去了可怎么活”
焕春盘起腿,慢悠悠道:“燕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平常焕春就是这屋里的说书先生,紫燕随口道:“讲罢,是讲说经还是公案呢”
“都不是,今儿说的是从前有一个风流名士,嗜酒如命,特别爱喝酒,爱到什么地步呢,他出门时都会命令仆人扛着一把铁锹,还对那仆人说:‘若是我醉死了,就挖个坑把我埋了’!”
“啊”紫燕从没听过这个典故,咋舌道:“这人是谁也太不惜命,太放纵了。”
“人生在世嘛,”焕春笑笑:“‘死便埋我’,就是我的道理。紫燕,我和你、和晴秋不同,一样都是家里穷,你们心肠软,心肠善,虽舍不得父母,但为了家里,甘愿典身为奴——我不是,我是叫我爹卖进来的!这个头我一直没点!”
紫燕沉默了,忽儿怅然道:“谁又不是呢……”
焕春见惹了她伤情,忙道:“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你帮我梳头发罢,我要穿新衣裳,头上戴满钗环,叫二太太再打我一顿才好呢!”
“瞧不明白你,罢了,就由着你。”紫燕嘀咕,依言给她梳头发。
*
话说那日和紫燕焕春说了一番话后,晴秋就再也没听见焕春有什么动静。
其实这就是燕双飞的弊处。从前在下人房,人多口杂,什么消息都捂不住一刻钟,长腿似的流窜,所以那会子哪怕她不爱嚼舌根,也对府上诸多新闻耳熟能详。
可在燕双飞里却不是这样,一则管得严,丫鬟们哪怕无所事事,也只能在院子里玩,轻易不能出去,这是姨奶奶立下的规矩,二则,也实在是忙。
不过,只要是人聚齐的地方,就没有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因而这阵子晴秋格外关注丫鬟们闲时都凑趣说什么,倒果真听到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新闻,还被张红玉赞叹过“这阵子机灵好多嚒”等语。
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几天明里暗里听壁脚,还真叫她找到了燕双飞里消息最灵通的丫鬟——颂月!
平日里,她和腊梅拉起家常来倒是从不避人,只是偶尔也会和腊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起初晴秋以为她们是在聊鸿哥儿,不过有几次零星听见什么“下人房”、“二老爷”、甚至“焕春”等语,才恍然发现,她要找的人就和她睡一张炕上。
想也能知道,颂月是白天到前院鸿哥儿屋里上职的,前院后院的人她都能接触到,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
于是晴秋便将后晌姨奶奶赏的一兜儿蜜饯留下来没吃,特特等晚上时拿出来,先表白了一番心迹,指天发誓不出去混说,才得以加入她们。
……
因说的是二房那边,尤其是二老爷的逸事,颂月显得尤其慷慨激昂,今见晴秋也兴致勃勃凑上来,便咬着一粒香椽子蜜饯笑道:“小管家,听了这些话,明儿可不要跟姨奶奶那儿胡说去啊。”
“姐姐别打趣我,我要是说去,这屋里我还能睡得下嚒况且我在下人房时,和焕春很熟的,她并不是一个爱攀高枝的人呐。”
“可不是,人家压根就没这个意思,叫二老爷吃了好几回瘪了!”如今不用轻声细语了,颂月拍着炕沿儿,直接说道。
“可我瞧着二老爷为人,不像是能吃瘪的人呐。”
腊梅抬眼,看了一眼晴秋,心道你当初不就叫他狠吃了一瘪嚒,况且也太会套话了,她又睇了颂月一眼,可惜她无知无觉,仍在那里说道:“就是说呀,巧取豪夺呗,不过闹的动静不小,前阵子焕春就挨了一顿打呢!”
颂月一头说完,一头又压低声音,悄悄道:“不是二老爷打的,是二太太找了籍口打的她。”
晴秋睁大了眼睛,不禁惊呼。
颂月摇头叹道:“可怜焕春,落到那位母大虫手上,只怕是皮开肉绽了。”
晴秋心里一揪,前日见焕春时,她脸上未曾有伤,不过想想也是,向来惩罚小丫鬟都不往明面招呼。
“说到这两日,我却听不明白了,和我说的人,说焕春这阵子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二老爷去找她,她也换了副和和气气的态度,可把二老爷乐坏了,直说要给她解契,纳她做偏房!”
听到这,晴秋满脑子都是浆糊,焕春这唱的是哪出
大约是她脸上的疑惑太惹眼,连颂月都察觉出来,撅起嘴,嗔道:“怎么,你以为我胡编着玩儿的,这都是那院里的小厮过来和喜莲说的,他们是堂兄弟,做不了假!”
“没有,没有,胡乱聊聊,谁理他是真是假呢,解个闷儿嚒。”晴秋忙道。
“对,就是这样,解闷!”颂月找补道:“我也不是为了编排谁,反正这事儿已经出了,而且前院后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好戏看喽!”
晴秋附和,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焕春究竟在做什么难道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出府的法子哄着二老爷给她解契
……
带着这个疑惑,晴秋辗转睡下,没想到隔了没两日,谜底就揭开了——还叫她自个儿当头撞见,也省得颂月给她说书了。
是日,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因纷纷扬扬实在漂亮,一家子少爷小姐都穿了氅衣出去外头踏雪,老太太也高兴,让在两间抱夏厅里摆两张桌子,阖家围炉赏雪。
这是大宴,晴秋也跟着张红玉去了,主要是为着一起看顾容姐儿。她们到时,老太太不消说,大房一家子也早就人齐了,只有二房,除了澍哥儿和宁姐儿安姐儿三个孩子在,二老爷二太太都还没来。
老太太打发身边丫鬟,出去问一声,半晌回来时,就见二太太怒发冲冠走在头里,二老爷走在后面,只是他手上,还牵着模样俊俏,形容婉约的年轻女子!
在场众人无不交头接耳,纷纷侧目。
老太太昏花了眼睛,瞧瞧那边,又瞧瞧旁边,跟身旁的大儿媳妇嘀咕:“娘的,老眼昏花咧,俺还以为是十多年前的书染走来了咧!”
她年纪大了,眼花耳背,因此声口难免大些,也不自知,所以这话一说出来,登时左右听了无不哗然,唯有张姨娘张书染,一脸平静地侍立在三太太身后。
……
待他们走近了,老太太才咂咂嘴,冲大太太摇头,道:“这么近瞧着,又不大像了。”
大太太吐了口烟,迷瞪着眼睛:“什么——听不见呐——”
老太太摆摆手,让她继续吃烟。
……
一番行礼厮见,老太太叫他们落座,又指着二老爷身后道:“这丫头是谁你怎么还拉着她的手”
“母亲见谅,这是儿子意欲纳的偏房,今儿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阖家都在,特地带她来给您瞧瞧,看看她怎样”
第28章 救焕春(下)
听见母亲问话, 二老爷拉着焕春的手,垂首笑道:“母亲见谅,这是儿子意欲纳的偏房,今儿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 阖家都在, 特地带她来给您瞧瞧, 看看她怎样”
听了他这话, 一时座上穆家男男女女都呆住了, 知道家里这位二老爷一惯放诞无礼, 荒唐无稽,竟没想到还能如此没有脸皮, 当着侄儿侄女、儿子女儿的面, 竟说起纳妾不纳妾的话来。
张姨娘轻抬了下手,张红玉默契走来, 二人咬了两句耳朵,而后张红玉便悄悄走到席间, 轻声让跟着的丫鬟们把清哥儿、澍哥儿、安姐儿、宁姐儿带下席,然后亲自抱着老太太跟前吃奶粥的容姐儿离去,离去时, 给一旁服侍的晴秋一个眼神。
晴秋心领神会, 起身来到张姨娘身后侍立。
且说老太太听了穆道勤这话,沉吟了一番, 扭脸问二太太梅氏,道:“老二家的, 他要纳妾, 这事儿同你说过嚒”
梅氏自打一进来,脸色便比这大雪天还冷, 闻言冷笑道:“回母亲,媳妇也是今儿早晨才听老爷说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去看那个女孩子,疑道:“瞧着怎么眼熟你走近些。”
焕春便撒开二老爷的手,迈着莲步缓缓行至席前,双手交叠施了一礼:“奴婢见过老太太,给老太太道福。”
“这不是……”穆老太太打量着焕春,冲一旁大太太道:“这不是常来咱们屋里擦佛台的那丫头嚒,唔,这么一装扮起来,真俊呐,倒像哪家的小姐似的!”
大太太一听“佛台”,从烟云缭绕中睁开眼,瞪眼瞧了瞧,吐了口烟,连声道:“是她,叫春天!”
“你糊涂了,咱们府上没有叫春天的丫头……她叫什么春——你叫什么来着”穆老太太朝下问。
听见问话,焕春才答道:“回老太太,大太太,奴婢贱名不足挂齿,从前下人房嬷嬷给起的名字是‘焕春’,若老太太、大太太喜欢,打从今儿起,奴婢就改叫‘春天’啦!”
“唉呦,瞅瞅这一张巧嘴喔,真是会说话。”穆老太太笑眯眯道。
席上众人脸色各异,大太太吞云吐雾浑不在意,二太太咬牙切齿眼里冒火,更妙的是三老爷吃酒夹菜旁若无人,三太太灵魂出窍支颐赏雪,还有在老太太身后站桩的张姨娘,从头至尾面无表情。
二老爷听了老太太这番话,心花怒放,凑到席上来,问:“母亲,那您觉得儿子这事儿怎么样”
“我觉得呀,你就是个糊涂蛋!”老太太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
二老爷脸色差点憋成猪肝色,席上众人也不好过,一时烟抢了嗓子,酒岔了气,歪头摔倒脸上破功,只有二太太,响亮地朝天笑了一声:“哈!”
穆老太太瞪了一眼二老爷,沉声道:“快坐下来吃酒,别在这里给我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了!”
话落,别说席上一堆主子丫鬟嗤嗤笑出了声,连晴秋也都绷不住笑了,她想起来之前还叫小枣儿不要‘带着屁股’说话,倘若她在这场合里,肯定跳起来要和老太太认亲了。
不过,穆家这位老太太,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老太爷早年是放羊娃出身,放的就是老太太家的羊,作为养羊地主家的女儿,她打会走路时就会接羔放牧,丈夫没了后,是她一把斩骨刀护着孩子们长大,十全九美,差的是一辈子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太太,话里话外都是机锋,穆家人没人敢不把她的话放到心上。
老太太两句话便把二儿子臊得红了脸,然后招招手,笑面佛爷似的对焕春道:“别在雪地里扎窝子了,你到我这儿来,坐下我问你几句话。”
焕春依着指引,半坐半跪在穆老太太桌前那张小杌子上,垂首听问。
“几岁了”
“回老太太,奴婢今年整十六。”
“家里几个老人是干什么营生的”
“承蒙老太太垂爱,奴婢幼时便已失恃,好在父亲健在,他是个秀才,早两年前便携继母往京师大比去了,至今也没个音信回来。”
穆老太太听了,无不感慨地道:“可怜见儿的,原来还是秀才公的孩子,我说你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呢!”
焕春低下头,腼腆一笑。
穆老太太便又让她抬头,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婆子我呢就有话直说了,他——”
老太太指了指那边席上的二老爷穆道勋,道:“一把年纪了,把你配给他,不说伦常,就说世情,街坊邻里也会嚼舌我老婆子祸害女孩儿,我们穆家虽然不是那等官宦有爵的人家,但当家立事也讲究个‘忠孝礼仪信’,所以老婆子问你,你要说实心话——他说把你纳做偏房,这事你自己个儿答应嚒”
焕春抬头看着老太太,尚未开口,二老爷穆道勤率先张嘴:“母亲,你别问她!”
“闭嘴!”老太太看也不看他,叱道。
二老爷倏地合上嘴巴,没说话了。
老太太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看着焕春。
焕春低下头去,轻声道:“老太太折煞奴婢了,奴婢自打甫一入府,便事事听差遣,不敢有二话。”
“我明白了。”老太太好不怜惜地看着焕春,笑道:“今天这么一说话,我实在是稀罕你。这样,不若你就离了下人房,也别做那苦差事,到我屋里来,陪我说说话解个闷儿怎样”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二老爷叽叽歪歪又要起身张嘴,被二太太一把按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焕春,等着她表态。
焕春抬眼,一双剪水秋瞳哀哀地看着穆老太太,复又低下头去,只道:“老太太垂爱,奴婢还是那句话,自打来了府上,不承望上高台盘,但凭吩咐罢了。”
她这副秀美柔弱的情态,连拿了一辈子斩骨刀的老太太都禁不住疼惜,忙把她招至近前,摩挲不止。
“可怜的孩子,你放心,你不要怕他们……”
*
大家散了席,各回各院儿,晴秋跟在张姨娘身后,往燕双飞走,半路遇上赶来的张红玉。
“容姐儿呢”
“吃了半碗粥,睡下了,红昭看着呢。”红玉答道,又走近些,悄声问道:“怎么样”
张书染睇了她一眼,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摇了摇头。
张红玉明白了,事没成,也摇摇头叹道:“咱们这位二老爷,真是鬼迷心窍了。”
张姨娘随口道:“他这心愿是难遂了,那个小丫头……”
晴秋支棱着耳朵,想听听张姨娘对焕春怎么说,却只见前头俩主仆相视一笑,俱收住了口。
反而是到了燕双飞门口,张姨娘才想起来似的,问张红玉:“丫鬟们的身契都在哪里了你回头找一找。”
“明白。”红玉应道。
晴秋听到这,满心疑惑,忽巴拉找丫鬟们的身契做什么
*
却说那厢二太太院里,梅氏一进门便踹翻了烛架,灯油顷刻洒了一地毯,小丫鬟们忙不迭跪下来擦拭。
“先出去罢。”时儿撵走小丫鬟们,才重新倒了一杯茶,捧至梅氏手边,劝道:“太太别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您坐下来,咱们再盘算盘算。”
“盘算什么我现在一想那个狐狸精那副狐媚子样儿,我就牙根痒痒,都是你,拦着我没打死她!”
“唉呦我的太太,这话儿您也就跟奴婢说说罢了,叫老爷听见了,正愁拿不住您呢……”
梅氏坐下来,咕咚咕咚喝茶,时儿轻拍着她后背,顺气。
“您看今天老太太那态度,不是没同意嚒,站在您这边儿的——”
“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她自己的儿子,能不疼嚒进了她屋里又怎么样,吊一块肉放到狗跟前,狗能不偷吃嚒!”
谁是狗,不言而喻,这话时儿就不好附和了。
此时,梅氏已经冷静下来,忖度道:“万万不能让她留在府上,哪怕是老太太那屋里也不行,我算瞧出她的厉害来,若是叫老爷得了手,进了门,迟早又是一个张书染!到时候我使唤丫头拿钥匙,我成什么人了”
时儿忙附和:“您说的对,不过也别自乱阵脚,眼下事情尚且未成定局,老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这是还没到手,巴巴地所以馋得紧,到手了热乎三天,纵然是嫦娥下凡,也长嘴獠牙弃之敝履了。眼下焕春不是要去老太太那儿嚒,总要收拾铺盖罢,最早也得明天,奴婢倒是有个主意——”
梅氏精神一振,“什么主意”
时儿俯身,梅氏附耳听来,嘁嘁喳喳。
主意说完了,梅氏神情变幻,不可置信地看着时儿。
时儿脸色一讪,道:“太太,我这也是为了您着想啊……”
“也把也罢,总归是她命不好!”梅氏喃喃,几番吩咐时儿,时儿便去了。
……
*
却说这厢晴秋正在院子里扫雪,忽儿只听一阵欢快的声音,原来是小枣儿来了。
因她是燕双飞里出去的,当时张红玉特地交代过守门的婆子,叫见了她别拦着。
“慢点,大下雪的,再滑到了。”晴秋忙道。
“没事儿,今儿下雪,刘嬷嬷没给我派活,我便来给姨奶奶道福!”
她说着一声,便蹬蹬蹬跑进暖房,没一会儿便出来,怀里抱着好几个油纸包。
晴秋失笑,这一来不知道哄骗了姨奶奶多少好吃的。
却见小枣儿出来后,径直往她这里走来,拉着她的手道:“怎么大雪天里只有你扫雪她们欺负你”
“没有,这活儿总要有人做,况且我穿得厚着呢。”
“手套暖和吗我也学会做手套了,赶明儿就给你做一副!”
“你有那功夫,给自己做——”
“出大事了!”小枣儿倏地靠近些许,悄声快速说着:“先刚有两个牙人来找刘嬷嬷,说要让把焕春卖出去!起先有人看着二房的那个时儿往二门上去了,保不齐就是二太太打起了卖焕春的主意!只是眼下刘嬷嬷手上没有丫鬟们的身契,还跟他们周旋呢!”
晴秋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滑到。
小枣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急急道:“她们都没了主意,紫燕姐姐叫我来找你,说好赖叫你想个法子!我得走了,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走露了消息。”
“好,你快走!”晴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然后才忖度着小枣儿透露的消息,二太太要趁着焕春去老太太屋里的空档,悄悄发卖了她,真是好歹毒的主意啊……
身契,身契!
晴秋浑身一个激灵,大雪茫茫中看了一眼张姨娘住的暖屋……一丢扫把,疾奔而去。
“姨奶奶!”
*
暖阁里,张书染从榻上支起脑袋,叹了口气:“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来我屋里冲锋陷阵了”
张红玉拿了一个引枕过来,服侍张书染靠好,并笑道:“正好别睡了,这会子睡多了,晚上走了困,明儿又不精神了。”
张书染懒怠怠起身,靠着引枕,看着眼前这个呼哧带喘的小丫鬟,感受着她进门时带来的一股子风雪冷气。
这样大雪的天,别人都躲懒在屋里不出来,偏她每次都去扫雪。
不禁缓了缓神色,指着熏炉,笑道:“有什么话,坐那儿说。”
晴秋却没坐熏炉,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姨奶奶,奴婢求您救救焕春罢!”
张姨娘还未说话,张红玉抢先道:“快起来,你这样一跪不打紧,倒显得姨奶奶嚣张扈了。”
张姨娘笑道:“哼,难道我还不够嚣张跋扈嚒”
晴秋在她二人的言笑晏晏中起身,想说二奶奶要卖焕春的事儿,然后一想这样就卖了小枣儿,正愁的无法之际,只听榻上的张姨娘说道:“让我救焕春可是老太太不是把她要走了嚒老太太是慈和的人,她那院子也不是虎狼之地,从何而谈‘救’”
晴秋忙道:“是奴婢不会说话了,只是现在不是焕春去老太太那屋里的事儿,是有人要发卖她,把她直接卖给牙人!”
牙人
张姨娘摇了摇头:“你不要一听牙人就慌了神,并不是他们来,就能把你们从府里掳走的,不然,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是……”
可是二太太行动势如破竹,她怕……
张姨娘却忽然问道:“你和焕春,很要好嚒”
晴秋颔首,嗯了一声,回道:“焕春比奴婢早进府两年,奴婢来的时候就睡她旁边,她就是刀子嘴,实际是很热心肠的人,也常照顾奴婢……姨奶奶,奴婢了解焕春,焕春她不是一个爱攀高枝的人,她压根就不想——”
不想当姨娘这个话,是不能当着张姨娘面前说的,晴秋话到嘴边,才堪堪刹住车。
“不想当姨娘嚒”张姨娘笑了笑,接茬道。
“……”晴秋扑通一声,又跪下去了。
“你这丫头,动不动就跪的,我又不是——”
张姨娘正说着话,却听外头门帘子唰唰响,红昭绿袖的话追在后头,来人已经迈进了屋——
“呦,执家法呢”
二太太一进门,瞧着屋里情形,笑着说。
*
张红玉暗中戳了戳晴秋,晴秋麻溜儿从地上起身。
张姨娘仿佛没听见二太太那句话一般,并未解释,只是起身要下榻。
“快躺着,我知道你要歇晌的,是我叨扰。”二太太忙按住她,往边上玫瑰圈椅上一坐,然后道:“前些日子我娘家妹子过来,说要给她家玥姐儿请个女夫子,不要那些上了年纪的,只要那等年纪不大,读过诗书的丫头,不过是为着一边陪玩儿,一边开蒙罢了。要说呢,这人也看过十个百个,都不如意,就来问我有没有好的,我哪里想管这些,就说没有。偏这会子时儿插嘴,说下人房常来洒扫的焕春就不错,常常以读书识字自居,我没上心,还是我那妹子说叫她来见见,不曾想,这一见果然相中了!”
“原也只是买卖个小丫头,我本想着等三弟去了老虎岭,你闲下来时再同你说的……也是赶巧,谁知那丫头竟叫我们爷瞧上了,阖家都知道,我们二老爷是属蝴蝶的,专爱拈花惹草,索性老太太知道他禀性,没叫那孩子掉进苦窝子里。不过书染,你也明白,焕春即便是跟着老太太,也还是个小丫头,不若给了我妹子,人家拿她当女夫子呢。”
二太太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姨娘喟叹道:“太太一番苦心,叫人感佩不已。”
“哪里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容不下她,发卖她呢,这事儿其实就是赶巧了,呵呵。”
梅氏笑了笑,又说:“你是管家的,这主意还得你拿,不若就把焕春的身契给我,刘嬷嬷说在你这儿,一个丫头子罢了,就别折腾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总归是老太太点名要焕春,不管焕春去了哪里,总归是要告诉老太太一声,听她示下的。”
“话虽这样说,不过一个丫头子罢了,什么好的家里没有,就是没有,外头买也就是了!你既然怕老太太追责,回头我到她老人家跟前请个罪好了,再赔给她一个好丫头。”
话说成这样,张书染便没有继续,只冲外喊了一声红玉,张红玉便应声进来,张姨娘让她去把焕春的身契找来。
张红玉道:“三爷前日也买了几个人,一齐儿把身契簿子要了去,姨奶奶且等等,奴婢这就去不蠹斋拿。”
张姨娘冷声道:“要拿就去拿,偏有这么多车轱辘话。”
张红玉欠身,快步走了。
*
张红玉一出暖房,晴秋便也跟着她出门,她先刚从暖阁外头稀稀拉拉听了几耳朵,对二太太的话是一句都不信,只焦急姨奶奶让拿身契,因此一直失了魂似的跟着张红玉。
却见她顺着围廊,径直出了月亮门,沿着夹道往绰楔门上去了,忙疑道:“红玉姐姐,不蠹斋在那头啊。”
“傻子。”张红玉转身,勾了勾手,一路走到绰楔门上,打发了守门的婆子,然后一撇头。
晴秋满心纳罕,跟着扭头——绰楔门外,是通往后院的夹道,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眼下大雪初停,雪地上都是泥脚印,一塌糊涂。
“今儿是真热闹。”
“师傅……”
“你想救焕春嚒”
“当然想!”
“那你想怎么救”
晴秋低了低头,她没有办法,在这府上,她就和那枝头蹦蹦跶跶的家雀一样,都是瞎蹦跶。
“你还太小了,”张红玉拍拍晴秋,把她按在门边上,很玩味地说道:“焕春那丫头,有主意,可这世上多的是自以为是的人玩火自焚,所以能不能渡过这一关,还得看她自己——你就站在这里,慢慢等着看。”
晴秋听了张红玉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仍垫着脚尖往门外夹道望去,除了后院来来往往的各处听差丫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扭头看了一眼张红玉,却见她老神在在,也不去找身契,就耽搁在这里。
忽然,只听门外夹道那头一阵喧哗传来!
晴秋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飞快跑过去,那,好像是焕春——
“你个死丫头,你快站住!”
“唉呦,摔死我了!天杀的,这么大个府邸,怎么没人扫雪呢!”
追她的是个老太婆,吆三喝四,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惹得身后一众看热闹的小丫鬟前仰后合地笑,竟没一个人上前搭把手。
她看得愣神,没注意亦有一个人急匆匆往她这边走来,看这架势,是来她们燕双飞。
等晴秋回神,定睛去瞧,却发现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二太太屋里的时儿!
时儿匆匆走进来,并没注意戳在门边的晴秋,火急火燎往里闯,晴秋刚要拦着她,张红玉冲她摇摇头,示意别动。
晴秋依言停手,心里百般沉吟,此时才领会先刚张红玉说的那句“今儿是真热闹”究竟是什么意思。
*
眼下,整个穆府后院开了锅一样,时儿一来,说了一句耳语,二太太便再没功夫和张书染虚与委蛇,匆忙辞了出来。
张书染披着衣裳出门送她,直到人走远,仍然站在阶前,伫立不动。
张红玉站在亭中,扬声问道:“姨奶奶不去”
张姨娘摇了摇头,“我不爱瞧这热闹,你带着爱瞧的去罢。”
她意有所指。
张红玉轻笑,冲晴秋勾勾手:“走啦走啦。”
晴秋还有些懵,恍然大悟一声:“嗳!”
*
且说焕春一路跑到后院老太太屋里,口里呼喊着“老太太救我!”,便一路身手敏捷,哭哭啼啼闯了进去!
唬的在炕上抽烟斗的老太太和大太太差点岔了气,忙道:“咳……这是怎么了,慢点儿,慢点儿!”
“老太太,我也不知道,”焕春跑得鬓乱钗横,气喘吁吁,带着哭腔道:“忽巴拉外头来了个两个人,上来就拉扯我,说要买我出去!呜呜呜!”
“买你”
穆老太太都听懵了,焕春话落的功夫,只见一个五十多岁年纪、体壮腰粗的老婆子冒冒失失闯进来,口里也没有一句能听的话!
她上来就要拖拽焕春,慌得焕春左躲右躲,裙子绊了脚跌到地上,一屋子小丫鬟便眼睁睁看着这个几乎从天而降的老妖婆掐住焕春的头发往上提,都吓得麻了爪,一动不动。
忽的当空一根黑色木棍犹如一把刀的柄,打着圈儿飞来,“嘭”的一声招呼到那老婆子脑门上,打得她“唉呦”一声跌到在地!
那是一根老料木头烟斗儿,正是穆老太太的爱物。
只见老婆子龇牙咧嘴正要喊叫,忽然听见一声怒喝:“都是吃干饭的嚒,还不给我一起按住了她!没了王法了!管家,管家!”
老太太扔了烟斗,掐腰站在地上,直叫管家,不一会儿曲嬷嬷躬身快步进来,先捡了烟斗递换给老太太。
众人则忙按住了那婆子;焕春还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老太太屋里几个丫鬟见状,忙把她扶起来。
穆老太太瞪着曲嬷嬷,怒道:“你们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这又是哪里来的土匪,怎么还抢人抢到家里来了!”
曲嬷嬷擦着汗道:“回老太太……这是梅姨太太府上请来的牙婆,说是要给玥姐儿请女夫子,前些时日已经来看准了咱们家的焕春,这是来换契赎人来的。”
“姨太太赎什么人”穆老太太满头雾水,问道。
曲嬷嬷又擦了擦汗,开始一递儿一递儿躬身解释,什么梅姨太太家里玥姐儿今年整四岁了,要请一个女夫子,原本就相中了府里的小丫头焕春等语。
穆老太太静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不是,没有,老太太,此前从未有什么姨太太来见我,说相中我给她家做女夫子!”焕春挣扎着说道。
正乱着,二太太也领着一大堆婢女过来了,见状,忙上前冲穆老太笑道:“叫母亲看笑话了,其实媳妇娘家妹子相中焕春这事儿,我先前已经跟姨奶奶说过了,真真的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极了,老太太也喜欢这丫头,我便这就让她们家去,不给玥姐儿找女夫子了。”
“那倒不至于,一个丫头子罢了,还是玥姐儿开蒙重要。”穆老太看了一眼梅氏,说道。
梅氏温和地笑笑,应着老太太的目光。
焕春哀哀地哭泣:“老太太,并不是这样的,从没有人来相看我,更遑论梅家姨太太!”
老太太踱着步,从焕春身边路过,又从那牙婆身边路过,低下头,问道:“你是替谁家做牙保”
那老婆子此刻已全然没了刚才乱闯进屋的那股子气势,见着穆老太过来,犹如见了夜叉一般,耸肩缩背,张皇道:“是……是城中首饰行梅、梅家。”
“她家几时要买,多少钱买,签几年身契”
那婆子张嘴就要说话,穆老太接着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我现在就派人往梅家问话,问出来的和你答出来的不一样,你就等着——”她一摸烟斗。
那婆子当下捂住额头,一连声道:“尊老太太饶命,小人保证句句是真!”
梅氏暗中舒了口气。
穆老太太走向焕春,焕春抬头,凄婉地道:“老太太,我真没见过姨太太……”
恰此时,忽儿外头只听一声稚嫩颤抖的声音,大声道:“她骗人!”
所有人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硬生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她穿着下人房统一发的棉袄,因太瘦了,活像个会走的面口袋。
曲嬷嬷抬抬手,要吩咐人把小枣儿架走,穆老太太却一扬手,“慢着!”
小枣儿便很机灵地跑了出来,来到穆老太太跟前。
“你说,谁骗人”
“她!”
小枣儿一指那牙婆!
那牙婆登时就要起身,骂道:“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别在这阎王爷讲故事鬼话连篇了!”
“冯牙子,你别叫嚷,当我不认识你嚒!”小枣儿转了一圈,躲到穆老太身后,伸出脑袋来同那牙婆打嘴仗:“什么梅家花家,你就是连州城奴婢集市里的牙保,别哄我们老太太了,你买去的人都叫你送奴婢集市了!我就是你买去的!”
这话一落,满室寂静,尤其一屋子丫鬟婆子,都以一种无形的目光看着那牙婆。
做奴婢,和带到奴婢集市上供人擢选,是不一样的。
那牙婆原先理直气壮,然而在这堪比刀刮一般的目光中,气势也渐渐馁了,梅氏仍强自镇定,穆老太却没再看她,一抬手,叫下人们都退下去了。
……
*
大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看老二媳妇,又看了看地上的焕春,转了一圈,问道:“咦,姨娘怎么不在这里”
张红玉从门外进来,回道:“姨娘身子不爽利,先刚已经歇下了,打发我来看看,老太太、大太太有什么吩咐,说与奴婢,奴婢这就回给姨娘。”
穆老太道:“不用了,她能歇着,就叫她歇一会子。对了,这丫头的身契你带着没”
张红玉从袖中拿出一卷纸来,捧给老太太,道:“在这里。”
穆老太看了她一眼,张红玉不卑不亢地回视。
老太太拿着焕春的身契,与大太太耳语两句,只见大太太摇了摇头,转了转手上念珠,念了句佛。
“孩子,你我终究无缘……”穆老太太看着焕春,道。
焕春抬头,她心里有一道声音,她赢了,或者阴差阳错,或者沾光借势,总之是赢了。
“这是你的身契,拿回去罢,免你赎身银子,只是往后少来城西,往远处走罢。”穆老太太说道。
焕春接过身契,见上头文字的的确确写着她的名字出身,正是当年父亲十两银子卖掉她的那张纸——她攥紧了这纸,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卸下千斤重担,浑身一轻。
“红玉,别忘了给她结清月钱。”穆老太太道。
张红玉忙躬身颔首,领命。
……
众人都退了下去,连大太太也走了,穆老太太看着地上哭成泪人儿的梅氏,艰难蹲下身,和她一齐高,摸了摸她肩膀:“好孩子,我知道这么多年,老二对不起你,你委屈。”
二太太快四十的人了,忽儿嚎啕大哭起来,“婆母,母亲……他这么多年,外头一直有人,我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我说过,我说过的,叫他领回来,我可以和她们一块伺候他,甚至我也可以做小!可是他非但不依,还变本加厉……老太太,我是猪油糊了心,我不是诚心的……”
“没事,没事,这里有佛祖,来,我们和佛祖说说话。”
*
张红玉扯了一把晴秋,“走啦!”
晴秋一步一回头,她都看傻了:“二太太她……”
“你关心她”
晴秋猛地摇头,她发卖焕春时,可是实打实要付诸行动呢,只是,晴秋还是觉得心里惘惘的,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
“我说不好。”
“说不好就对啦,你还太小,这宅门里的日子,且得体会,且得过呢,都是说不清的。”
“老太太会罚她嚒”
晴秋一问完,恍然发现,她曾经也拿这话问过刘嬷嬷,当时刘嬷嬷是怎么回答的她在脑海中漫无目的想着……
张红玉摇了摇头:“怎么罚呢,那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儿子和媳妇啊!”
当时刘嬷嬷也说:“那些主子跟前的,树大根深,且有攀扯呢……”
……
雪后的连州,天空蓝得像从不曾见过的海,十二岁的小丫鬟晴秋坠在师傅身后,抬头遥望了一眼,碧空无垠,一尘不染,不像脚下这地,泥泞不堪,一塌糊涂。
“师傅,我等会儿想去送送焕春。”
“行。”
“还要从你那里支一点钱。”
“你说真的”
“真的,一两……不,二两罢,我往后再省着点花。”
张红玉揉了揉晴秋的脑袋,没再与她确认。
……
崇元十六年冬月初十,做好全副准备的三老爷穆道勋带领着随从车夫向导等一百多号人前往老虎岭冬猎;焕春销了身契出府,一干小友相送;老太太终究还是从下人房升了个小丫头过去陪伴,你猜是谁是才来没几天的小枣儿……
而二老爷和二太太,则一个跟着三老爷去了老虎岭,冻得哆哆嗦嗦;一个每日到老太太屋里礼佛,被烟斗呛的哈欠连天。
总之,崇元十六年的冬天,就在忙碌与无常中渐渐来临,渡过,而且很快就要立春,过年了!
第29章 连州王
腊月年关将至, 戍北原千里冰封,人鸟绝迹,连州城里却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府衙、驿馆、百业千行门庭若市,南来的丝绸商人, 北边的塌它牧民, 打西边来的弥腊游商, 还有从大陆最东端翻山越岭而来的葵乞猎户, 一齐儿在此汇聚, 然后又满载货物, 往天下而去。
瑞昌大街上,穆家、王家两个商行们的伙计, 正比着赛的装点货物, 这边唱“浣州八十!”,那边就要嚷“邺州一百”——这是行话, 所谓“浣州”多指的是浣州来的绫罗绸缎,邺州则是邺州产的山珍香料, 一时间街上声高震天,真真假假却无人能知。
穆敏鸿从家里出来,沿着大街一路逛, 巡察自家药铺、医馆、布店, 然后来到瑞昌街上的余庆商行——这是穆家开的第一家商行,是他爷爷一手创下, 也是家里当前最赚钱的买卖。
“鸿哥儿!”
伙计们一见他,立刻笑脸招呼着, 穆敏鸿也和大伙儿打了招呼, 随手解开一个麻袋,手插|进去, 带出一把桔梗。
他虽然年纪轻,但走南闯北采货看货的经验无比老到,当下便以手掂量掂量,发沉,放进嘴里嚼了嚼,味儿先甜后苦,才点了点头,是真货。
“您放心罢,桔梗、苁蓉都是咱们本地收上来的药材,收的都是纯正不重茬的第一道手,他们王家图便宜收二道手,竟糊弄那些不懂行的睁眼瞎。”
穆道勋不从说人短,只管笑笑,然后叫来伙计头目,问他昨儿夜里怎么样。
“人和货都没事,”头目赶上来,拍着胸脯道:“兄弟们夜里轮番值守,都没敢合眼的,您放心!”
“年关将至,顽皮贼骨的人多,辛苦大伙看仓库,月底人人都给包个大红封。”
“好嘞!”伙计们也听到了,欢呼一声,恰逢对面正喊“青州九十!”,他们便紧接着喊——“青州九百九!”
鸿哥儿听了,笑骂道:“别跟着较劲了,青州也就只有谷子,九百九的谷子又值什么”
大伙儿哄堂大笑,恰此时,对面王家商行的一众也是喧声震天。
“鸿哥儿,你看!”
原来是王家的伙计们正抬着一架崭新的招牌幌子走来,那幌子瞧着起码有丈许长,尽是大红绫做成,上书四个泥金大字——“连州王氏”,左右边上各挂着一串红灯笼,夺目鲜艳,真可谓招摇过市。
“换幌子喽,大吉大利,见者有喜,见者有喜!”王家伙计们七手八脚换上新幌子,王老板便沿街派发红封,还有一封递到穆敏鸿跟前,他笑着拿了。
“鸿哥儿,你看我这新幌子怎么样”王老板得意道。
穆敏鸿抬头,连连点头:“不错,就是今天的风大了点。”
风大
王老板纳罕,关风什么事儿
可等他要问时,穆家那小子已经摇头晃尾巴地走了。
王老板便仰起头,盯着自己新做的店铺幌子出神,没什么问题呐。
忽儿只见一阵风来,那丈许长的幌子叫风吹得卷了边,四个字只露出仨——连州王,嚯,这是要造反起义嚒唬的王老板忙呼喝伙计,叫赶紧往幌子下头坠两只铁秤砣。
余庆商行伙计看了都响亮大笑,同鸿哥儿说道:“三老爷一不在家,对面就换新幌子,这不是明白着欺负您嚒”
穆敏鸿道:“当街做买卖,谁还管谁家的幌子有本事做得戳破天,我更道一声好!”
街那头杏花酒楼跑堂一溜烟儿跑过来,见了鸿哥儿忙附耳说了两句话,鸿哥儿:“他都招了”
“招了,我们昨夜里就看见他在五蕴寺那头给那些要饭的发钱,被咱家几个脚夫兄弟逮了个人赃俱获,正绑在后厨啃大萝匐(fú,萝卜)呢!”
鸿哥儿眸光一沉,扭脸看了看王氏商行,勾勾手,对那跑堂一番交代,道:“去罢。”
跑堂领命,又一溜儿烟跑回酒楼。
*
且说杏花酒楼也是穆府一项产业,或者说是三老爷穆道勋自己开的店面,因贮有各地好酒,又价格公道,颇受诸多行商客旅喜欢,常是他们歇脚打尖的上上选择。
只是这阵子杏花酒楼发生了件奇事——每日开张,食客酒客还没到,几十个无家可归的饥民便一窝蜂挤进门来,他们撵也撵不走,打也打不得,只管要吃要喝,否则就呼天抢地,一通打砸。
简直就是土匪,酒楼掌柜原想着告到城防那里,不过穆家经商以“仁义信”立本,就这么把他们赶出去也忒不好看相,连鸿哥儿也劝,就当是施福德了,索性让他们吃——就这样,这伙人一连大吃大嚼七八日,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呼朋引伴招来更多人,简直将小小一间酒楼门槛踏破,直骇得正经客人也不登门了。
这阵子因临近年关,连州安抚使霍存山本身就在宵衣旰食解决城内饥民安身、吃饭等问题,他们中的许多年轻力壮吃苦耐劳的都已经接受官府安置,前往老虎岭下老虎滩开荒建房子去了。
那么这些饥民到底是谁,鸿哥儿心里就有了猜想,都是些无赖、懒汉、或者单纯以要饭为生的花子罢了——这些人平常是轻易不肯得罪他们这些大商贾的,除非有人花大价钱收买。
……
且说那跑堂一路跑回酒楼,与掌柜的耳语两句,掌柜的得了真经,忙颔首连连,让伙计、厨师等准备着了。
然后步出前堂,此时店里一个寻常客人没有,各个都是破衣烂衫,跣足科头之辈,一面吃嚼,一面抠抓身上虱子,直看得掌柜干咽吐沫。
这群无赖懒汉见掌柜的出来,摔摔打打道:“掌柜的,你这怎么开酒家的酒家酒家,酒呢”
“就是,顿顿就拿这凉白水对付,你这不是糊弄人嚒”
“下酒菜也没有啊,天天给吃豆饭咸菜,打发要饭的呢!”
“就是,就是!我们听说你们穆家人都是仁善之辈,行的都是‘义举’,难道就是这样的仁和义嚒”
“莫不是假仁假善罢!”
“……”
掌柜的拱拱手,苦笑道:“小店劳诸位大爷光临,不胜荣幸,只是大爷们这些天,杏花酒也喝了几百坛,鸡嚒鸭嚒羊嚒也吃了几十只,小店纵然以‘仁义信’为立店之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账上没有进项,厨房里已经没有米,没有菜了。”
“什么你唬谁谁不知道你们穆家是咱们连州城第一大商,家里的铜钱能把敕蓝河填个半满,我们这几张嘴就能吃穷你们别不是你们舍不得罢!”
“怎是,怎是,大家都是父老相亲,谁都有落难的时候,我们穆家常年在瑞昌大街上施福德粥,连州城里谁人不知道呢”
“这还差不多,那就赶紧上菜罢,说这么会子,大爷我都肚饿了!”
掌柜的又拱拱手:“小店厨房确实是米面空空,不过这一条街上的同行,各个都和我们家一样,是积德行善之家,他们也做了酒菜,招待各位!”
说着,一拍手,只听跑堂一个接一个上菜,叫唱道:
“周氏布行送‘鸡子炒发豆芽’一碗!”
“福宝来金银首饰行送‘海米煨菘菜’一碗!”
“余庆商行送‘盐渍白萝匐’一碟!”
“……”
大家送的菜要么都是素的,要么只有一点点,店里诸位白食客人当下吹鼻子瞪眼,叫嚣起来,直到跑堂的大喊:“连州王氏送‘烤金猪’一只!”
所谓烤金猪,就是一只烤的金灿灿、油亮亮、香喷喷的烤乳猪,偌大一个,需要两个伙计合力抬着上桌——所有人见着这烤乳猪,无不眼睛一亮,大吞口水。
不消说,这只乳猪很快惨遭瓜分,这伙儿无赖懒汉一拥而上,几下就把一只乳猪撕扯的皮开肉绽,汁水四溢,而更叫他们惊喜的还在后头——
“呦,什么玩意儿硌掉了老子的牙”
“是钱,是钱呐!”
头一个抢着钱的欢快喊叫起来,却很快被后来者抢了去,一时众人几乎厮打得掰扯不开,但人人都摸到了一把铜钱——热乎乎,干干净净的崇元通宝,就放在烤猪肚子里。
“这连州王氏,真是大善人呐,不光给咱们送乳猪,还送钱哩!”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叫花子,拿了钱,吃着肉,欢快地说道。
而他们当中却有几个人听了这话,神色一变,刚想说什么,左想右想,终究没开口。
杏花酒楼掌柜的也笑道:“确实呐,这位王老板可是咱们连州从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你们有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一副叫唱歌呢呢!”
他们这帮人,因常常做要饭行事,也能说会唱得很,忙让唱来听听。
掌柜的便叫来那跑堂,跑堂放开嗓子,利落地叫唱道:
“连州有个善人王,扶危济贫热心肠。
肚里空空,他煮粥汤,袋里空空,他有银钱赏!
若问善人哪里找
瑞昌大街往里走,只瞧那大红灯笼挂房梁!挂房梁!”
大家听着跑堂的唱这个,一齐儿都笑了,掌柜的忙道:“大伙儿今日吃了王大善人的烤金猪,可不要忘了他的善行善举呐!”
“忘不了!明儿我们就拜会拜会去!”
“天爷,这位王善人真是菩萨转世,他是真发钱呐!”
“是啊是啊……”
……
瑞昌大街另一边,大红灯笼幌子底下,王氏商行的王老板正在梗着脖子望天,见那“连州王氏”四个字不论被风怎么吹都不会变作催命符,才放下心来,忽儿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娘老子。
“王福,王福!”
一名伙计擦着汗跑来,“老爷,什么事”
“小六子回来了没”
“没有呢,”王福走近些,小声又急切道:“昨儿夜里去了五蕴寺就没回来,您说会不会……”
他瞄一眼对面,余庆商行这边,门庭若市,掌柜的算盘珠子拨拉的震天响。
王老板道:“哼,他们家老三上老虎岭了,家里除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没男人了,就是发现了能怎样”
王福连连点头倒是,心里却想着,可得了罢,别说那个穆三爷,就是他们家那个少爷,也没见您在他手上得胜过几回!
……
穆府,后院,燕双飞。
京师来的信装在一个明黄缎子装裱的锦匣里,张红玉打了开来,张姨娘朝着京师方向,躬身敬听:
“书染吾妹,芳鉴。暌违数载,不胜驰念。吾前日偶发一梦,梦回廿年前,吾与尔等烹茶、习字、放纸鸢……”[注①]
张红玉无甚表情地念着,张书染亦无甚表情地听着,听到“可令红玉归京,以藉吾萋萋别情”一句时,才动了动手指。
因不是贵妃娘娘直接下达的旨意,所以张红玉念完信上最后一句客套话“顺颂时祺”时,张书染便只虚虚施了个万福,就把信接到手中。
她支着脑袋歪在桌案前,很久没说话。
张红玉绕着桌子,绕到她跟前,拿下她手腕儿,便看见一双噙着泪的眼睛。
她从书染手中抽出信笺,颠三倒四看了看,还拿到老爷儿光下照了照,口里道:“这是冰绡的信这么念旧情,别不是假的罢”
书染眼里还噙着泪,闻言瞪了她一眼,道:“信能作假,这大内的明黄匣子能作假”
张红玉长长叹了口气,把信丢在手上抛来抛去:“那我不听她的总行了罢难道咱们这位贵妃老朋友、旧同僚,还能千里迢迢发兵来杀我我是个什么人物呢!”
张书染只管低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
欸……
张红玉心里叹息,看着书染。
她甚少这样,这许多年,张红玉已经看过张书染很多种模样,寥落的,孤寂的,坚韧的,重获新生的……唯独没有这样颓丧过,哪怕当初她们几乎丧家犬似的被赶出王府时,她也很是云淡风轻的。
“我只是后悔,”张书染开口,道:“后悔没有给你找个婆家嫁了,还要受这个辖制气。”
“可别,”张红玉开口,“我没你运道好,能碰上穆道勋这样百依百顺的男人。况且,为了躲冰绡嫁人,我才不乐意呢,我只会为了你。”
张书染鼻头又一酸,她就是这样,但凡是自己的事,她可以永远刚强,永远镇定,一旦涉及到自己的至爱至亲之人,就会乱了阵脚。
“是我当初连累你……这许多年,我都有儿有女了,她还是不放过我。”
“她心里有鬼嚒,她怕你,所以拴着我。”张红玉说。
书染张了张口,要说话,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来人朗声笑到:“谁心里有鬼我火力壮,最不怕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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