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钟灵毓秀，仙雾缥缈，高耸入云，站在山顶上似乎只要垫一垫脚，就能摸到天际绵软的白云。
山间松竹绵延百里，风只需轻轻拂过，就会涌起滚滚翠色，风再大些，松竹声便会顺势而起，涛声百余里。
山腰背处有一帘瀑布，白练声势浩大倾泻而下，界破青山，落地往前蜿蜒数里，聚成一汪幽深的湖泊，松竹环绕，静谧而宁静。
慕云栖看到这山第一眼就十分满意，心道，好地方。
年幼的江城初次看到这等辽阔缥缈的山间风光，眸中光影流转，亮晶晶的，不足山果大的小手牵着慕云栖的食指，拢了拢手心，将她牵得更紧了一点。
“喜欢这里？”慕云栖低头看他浅浅问了一句。
小江城没有回答，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眼里明明都是喜欢，却隐忍着，偏偏不肯表达出来，好像是觉得自己不该有喜欢和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还是不肯说话么。
慕云栖发愁，唉，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养得好这个小娃娃，罢了，且先养着吧，实在不行……
还是得继续养着。
她起先也不会知，她这一养，就养了三百年，养到他对她终于敞开心扉，对她依赖得不得了，养到他看着她死，疯癫成魔，她最后那时看着他的眼泪在想，唉，早知道就不养他了。
可如果就算重来一次，慕云栖还是会像现在一样，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说：“我很喜欢这里，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小江城依旧没有答话，只是眼里变得更亮了些。
慕云栖开始了她的养娃之路，可她自出生至今才千百来年，换做人间的年岁来说，不过才十六七岁，属实是年纪尚小，对于人间的许多事情她都不太懂，原来在羌离族时，除了修炼与上阵杀敌，其他事情都一律不用她烦心。
冷了有人添衣，饿了有人送饭，困了有人铺床。
所以当慕云栖看着略显空荡的山顶时，突然意识到，要住在这里，第一件重要的事是，她得先建个房子……
她想给小娃娃造个好一点的，便想到了自己原先住的地方，可一想到要建成那样宏大且精细的规模，顿觉有心无力，低下身有些无奈且抱歉地对着小娃娃说：“我们就先住个简单一点的吧，等你长大了，再动手造个好的给我住住。”
小江城：“……”
于是她催动佩剑入山林一顿砍伐，在山顶建了个尚算看得过去的两层竹屋，屋子背靠山体，嵌入其中，穹顶便成了天然的挡雨棚。
她选择住第一层，把风景好空气更好的二层让给了小娃娃，好在她以往出征去战场时，都有人按着族内最好的吃穿用度给她备了不少绸缎被褥，碗筷茶具什么的，她那时候一样也用不着，都随手塞进了小空间里，现下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她给小娃娃铺上最柔最软的锦被，将空间内一切有的没的的摆件，器具全部抖了出来，一番风风火火的收拾过后，这简单的小竹屋竟有了些温馨的味道。
许是觉得门前实在过于单调，她便又伐了一打竹子围了一圈篱笆，小娃娃抓着她的衣角，一刻也不松手，跟着她来回忙碌。
万事俱全，只差最后一步，她拿着一块竹制牌匾，蹲着身子跟小娃娃说：“我们给这座小屋取个名字吧。”
小江城不答话，就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她，她便也睁着眼睛看着他，非要让他参与进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有一刻钟，慕云栖感到眼睛酸涩，败下阵来。
好吧，你眼睛大，你赢了。
她苦思冥想好一阵，最终归于简单，用佩剑刻了两个清逸娟秀的字上去：竹舍。
竹建的屋舍，直白又贴切。
最后一样落成，她牵着小娃娃站在门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新家，甚是满意，她低下头笑着对身旁的小人儿说：“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见小娃娃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刻下的那两个字，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两个人的家。”
两个人……的家。
小江城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片刻的动容，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但慕云栖已经转过头去，没有瞧见。
两人便在这山间开始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实则鸡飞狗跳，主要是慕云栖单方面的鸡飞狗跳。
小娃娃不爱说话，平时都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下楼，也不出门，也不会弄出大的动静，慕云栖除了偶尔感知一下楼上的动静，看看小娃娃是醒着还是睡着，其余时间都在修身打坐。
她作为神族，能够辟谷，食不食五谷对她影响不大，她想当然地以为小娃娃也用不着吃东西，所以在她打坐完感知到小娃娃还在睡觉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他这一次睡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已整整快有一日，而且他的呼吸声实在太轻太轻，若非是她感知敏锐，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慕云栖放心不下，当即起身上二楼去看一眼，她在门外敲了敲，没有应答，才推门而入，小娃娃没有锁门，虽然锁与不锁对她没什么区别，但她平常并不会未经同意就进小娃娃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简洁，除了她给他布置的，其余什么多的都没有，他那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被他叠在床头，整齐而又单薄，她此前另外给他换的那几套都被他好好收在了衣橱里，衣服旁放了个布包，就像是做着随时都会离开的准备。
这是……不安心么？
慕云栖没有过多心思去细想，她看见小娃娃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虚捂着肚子冷汗直流，嘴唇苍白起了皮，整个人吓得脸色都白了。
这是……饿的……
她可真是作孽啊，这才养了几天，人都快被她养死了还不知道。
慕云栖懊恼不止，连忙取了水来给他一遍遍润着苍白的嘴唇，运起法力给他稍稍缓解痛苦，她明白这只能撑一时，小娃娃还是得吃东西才能好，于是，她生平第一次做起了饭。
山间的那汪湖泊孕育出不少肥美的鱼群，她火急火燎地抓了一条出来，照着印象中族人在营地里所做的一样烧火起锅，待水一煮沸，她将整条鱼扔了进去……
那鱼受烫挣扎，差点跳出锅，她直接开了一层小结界把鱼牢牢地闷在锅里，待鱼身彻底变白以后，她估摸着应是差不多熟了，拨开鱼鳞，挑选出没有鱼刺的嫩肉盛进碗里，再从锅里舀了两勺汤，急急忙忙跑到楼上给小娃娃喂下。
鱼肉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腥味本就浓烈，整条鱼下锅煮，那汤的味道可想而知，浓稠的汤水自喉间下肚，小娃娃眉头皱了起来，好像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慕云栖见他没有醒来，又给他喂了一勺。
猛烈的腥味在身体里怦然迸发，小娃娃乍然清醒，趴在床边干呕起来，可他本来就没吃什么，自然也都吐不出什么来，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早早过世的奶奶发着光走过来，笑着朝他招手。
身体因为虚弱丝毫使不上力，小江城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偏偏那碗冒着热气的腥浓鱼汤又刺激得他脑子无比清醒，扯着他的另一只脚不让他走……
慕云栖见人醒了，顿时安心，“可算醒了，以后若是饿了，直接告诉我便是，我会给你做吃食，莫要再自己扛着了，你可知道你差点就要魂入虚无了？”
她又舀了一勺汤，对着吹了吹，“来，把这碗汤喝完，先将身体恢复过来，晚间我带你去摘山果吃。”
小江城：“……”
刚才会不会魂入虚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碗汤下肚，他可能真的会跟着奶奶走了。
但想着这汤是慕云栖特意为他做的，他在心里只挣扎了一下，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忍着不适将剩下的汤一口吞进肚里，随后，倒在床上躺起了尸。
奶奶，好像又发着光来找他了。
“先好好休息吧，晚间好点了带你去山里走走。”慕云栖给他盖好被子，不动声色地将他床头的衣物收进衣橱内。
出了房间后，她长舒了一口气，是得带他出去走走呢，不然这小葫芦迟早得闷坏了。
因为小葫芦什么事都闷着不说，慕云栖被迫慢慢地养出了一身猜人心思的本事，猜别人的准不准她不知道，反正猜他的是一猜一个准。
自小娃娃差点饿死事件过后，她常会带着他下山逛集市，他若是停在某个摊前看着，她就知道他应是看中了某样东西，这个小葫芦自然不会主动跟她说，她会拿起摊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问“可是想要这个？”
若是他表情没有没有变化，则不是，她就会拿起下一样继续问，直到他圆圆的眼睛突然变得亮了，那便是了，她便会付钱买下，起先她也不知银钱为何物，拿了人家的东西转身就走，被店家一把拦下。
那店家见她不知俗事，又带着一个小哑巴，没有过多为难，还好心地教了她一些人间俗事，她便将小空间内那些她用不上的物件全部换成了银两，听店家的意思，养个孩子不容易，光是银钱便得花费不少，她看了眼小空间内堆得足有小山高的银两，心想，这些应该足够将小葫芦养大了。
慕云栖在养小娃娃的路上越走越远，甚至已经会主动考虑起小娃娃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居于山间，沐浴是一大问题，若是只有她一人，在那汪湖中泡上一泡便足矣，可湖水阴冷，小娃娃定然是吃不消的。
她便在竹屋旁挖了一个池子，通着山泉，在房内研究了几日做出一颗凤火珠投了进去，冰凉的泉水便开始冒出成团的热气，她让小娃娃坐进去试一试水温。
片刻之后，泉水发出汩汩的细微沸声，她捞出一个浑身滴啦着热水，熟透了的小闷葫芦。
慕云栖：“……”
这凤火珠的效力还是过于猛烈了些，她又去寻了数十株性寒的花草注入珠内，池中泉水的温度这才终于适宜。
小娃娃看中的东西不多，都是些寻常小玩意，独一样，较为不同，那是一株枯掉的桃花枝，店主将桃花做成干花贴在枯枝上，颇有些雅致意味。
某天，他拿着这株桃花枝主动找了慕云栖，开口问：“这株桃花，还能活过来吗？”
小江城知道，她和凡人不同，是神仙，有法力，他当初以为这个神仙救他只是一时的，过后还是会将他丢弃，可这神仙却三年来如一日地照顾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丢掉他。
她处处迁就着他，对他好得没话说，是以再冷的冰也该被捂化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他只是将自己缩在壳子里想要保护自己，可壳子里很冷，她又很温暖。
他想要……同那个浑身透着温暖的人说一说话。
养了三年的小娃娃终于肯主动开口跟她讲话了，慕云栖突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与成就感，差点泪洒当场。
当然能活！
就算死透了，她也得让它活了！
况且枯木逢春这等小事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
慕云栖捻了捻桃花枝，笑着问他：“若是活了，你想将它种在哪？”
小娃娃认真思考了起来，眼神环顾一周，最终停留在了山崖边那处风口，要是桃花真能活过来，等春日盛开之际，风一吹，那花瓣便会落满她的窗前。
他指着那处风口说，“那儿。”
慕云栖跟着望过去，山顶的视野本就敞亮，那处迎风，待桃花盛开之时，可闻见漫天桃花香。
“可以吗？”小娃娃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慕云栖牵起他的手走到风口处，手心托着枯枝释放出灵力，肉眼可见的烟白色灵力顺着每根枝桠流淌，整株枯枝瞬间变得饱满，而那些干掉的桃花也有了生命，透出娇艳的粉。
她把活过来的桃花枝递给小娃娃，温柔地浅笑着，“这是因你而活过来的生灵，便由你来亲自种下吧。”
小江城的心颤动了一瞬。
因为他……活过来的生灵么，他也能迎来生命么？
他接过花枝，在地面上挖了个坑，将那株释放着生命力的桃花枝仔细地种在了他想要它生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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