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山月同栖 > 7、入世
    人间云浮国,人口众多,疆域辽阔,有一城名唤京陵,是江城的故里,距离落神山比望山村还要远上许多。


    慕云栖便是在这捡的江城。


    他那时蓬头垢面,一双圆而透亮的眸子露在外面,有着疑惑和不解,以及倔强的隐忍。


    看他衣着花色,大抵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应是家中遭逢变故,这才落难至此。


    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上一片湿泞,散落的事物都已经裹满了湿泥,有腐烂的菜叶,生蛆的烂肉,也有几枚生了锈的铜钱,各种气味交织,实在难闻。


    她站在巷口处,背着光,小江城寻着落下的阴影淡淡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拉娘亲的手,地上很脏,他想要扶娘亲坐起来,奈何他的力气实在太小,只能换个方法跪坐在地,将娘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拉着娘亲的手用小脸蹭着她的手心。


    娘亲的手太冷了,他想给她暖暖,只是他也刚淋过雨,身上没有多少热气,整个小身板忍不住地在颤抖。


    他没有哭闹,又或是已经哭不出来了,慕云栖看见他红肿的眼尾,垂着的手指动了动。


    墙面上的水痕还未干透,显得深沉而厚重,她停在巷口,身后是繁华热闹,身前是人间苦象。


    她敛下眸子,脚尖转了方向,离开了此地,凡人自有定数,她非救世之主,身上没有此等使命。


    只是离开的步子愈发沉重,那小孩身上裹着宽大的衣袍,一看就不是他的,躺在地上冰冷如铁的妇人没有穿着外袍,她想起了将神灵引给她的慕君衍,和忍着剧痛把神骨剥离给她的姜云,步子就再也迈不动了。


    她再度出现在巷口,走近,蹲下来,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江城抬眸看着去而复返的她,眸子中没有太大波动,但她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无视腌臜肯上前走到他身旁的人,他克制住颤抖的身子,弱弱地问:“你能帮我把娘亲安葬吗?”


    她看了眼地上冰凉又惨白的尸身,答:“可以。”


    神族死后身体会化作烟尘,留不下尸身,也不会有坟,唯一能证明他来过的就是鹤碑上刻着的他的名字,天星神山的鹤碑自她出生起就刻满了名字,密密麻麻,被她收进了空间内,最后的三个是她亲手刻上去的,慕君衍,姜云,和她自己,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已无人能为她刻碑,她索性就先自己刻了。


    但在望山村时,她知晓了人间有“入土为安”这么一个说法,她带着江城寻了处风景尚佳的山腰处,将他的娘亲下了葬,还为她立了块木碑,问道:“该写什么?”


    “我可不可以自己写?”小江城指了指木碑问道。


    “嗯,给你。”她在身后凝了把小一点的刻刀递给他。


    他没什么力气,刻得很慢,也很认真,山间风一吹过,原本湿透的衣物更加冰凉,令他忍不住发抖,慕云栖叹了口气,从空间里取了件鹿毛绒披风披在他身上。他身子骨小,披风余下的部分在地上叠出好几层褶皱,冷意稍缓,他一笔一划地认真刻完,碑前木屑落了浅浅的一层,被他拨弄往一边。


    祝愿娘亲来生平安,得偿所愿。


    不写碑文写祝福,倒是特别。


    小江城跪在坟前跪了许久,她没有催促,守在一旁倚着树等,望着天际,似有所思。


    她应该带他走吗?毕竟凡人总是怕她,若是哪天他怕了,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直接丢了。


    可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江城拖着披风走到她跟前,说:“我愿意跟你走。”


    坚定又小心。


    她盯着他瘦小的身板看了一会,呼了口长长的气,将披风给他裹了个完全,连眼睛也遮了起来,只留下嘴和鼻子在外面,供他呼吸。


    风自脚底凭空而起,她抱着他,去寻一个山头。


    耳边风声猎猎乍响,冷意没灌入半点,她的体温却透过披风传了过来,他的身体渐渐回暖,虽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在飞。


    她是神仙。


    山间清风阵阵,江城看向慕云栖欲言又止,她捏着茶杯笑了笑,“有话直说便可,我何时因为你说话而责备过你了?”


    “我想下山一趟,此行很远,要用上一些时日,你……”


    他想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去哪都要她陪着,就好像长不大的孩子一般,虽然她从来不会拒绝他,但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要求她陪他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那便去吧,我在山上等你回来。”她放下茶杯,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我猜小城儿是有了想要做的事,且安心去吧,我就在山上等你回来,哪也不去。”


    江城低头眨了眨眼,轻声道:“嗯,我会尽快回来。”


    慕云栖笑容明媚,“好。”


    他离去时,落日余晖摇摇欲坠,桃花瓣铺了满地,她看着他走下千层石阶,背影挺拔利落。


    她朝他的背影伸出手,手指动了动,终是忍住了要叫住他的冲动,忽而,他转过身,朝她跑了来,风吹起他的长发忽起忽落,少年眉深眸浅,携了一身余晖,温柔意味十足。


    她的心便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仿若有什么破土而出,隐隐抽芽。


    “这个镯子送你。”他拿出一个银铃手镯戴在她皓白的手腕上,而后轻轻揽了揽她,“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嗯。”她嘴角染上笑意,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千层石阶上已空无一人,她坐在台阶上,撑着头抬起手腕,橘黄色的天光覆在银色手镯上变成一层温暖的浅黄色,小巧而又雕刻精致的铃铛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清脆而灵动。


    她轻笑了一声,很是温柔,他倒是有心,给她留了个念想。


    说来也是奇怪,以往的几百年里,她都是独自一个人过的,倒也没觉得岁月有多难过,而今距离江城离开不过短短三月,她竟觉得这光阴走得实在太过缓慢悠长,让人难以忍耐。


    除了兰茹和江城,她在尘世之中没有什么牵连,也不打算下山,在山上的三月,她将空间内的残破书籍抄录了一遍,照着记忆将能补全的都补全了,堆放在江城的房间门口,书籍堵了小半扇门高,她想,这些应该足够他修炼到飞升了。


    她又试着将空间换了幅景象,天地澄澈一瞬之后再度恢复原样,一如既往,她便彻底作了罢。


    江城送她的那株红果,已不再晶莹透亮,变得瘪瘪巴巴,她叹了口气,果真,万物有时,强留不得,她将灵力灌入其中,种在了桃花边上。


    此后能活几轮便全看天意了。


    红果重新焕发生机,她手指拨弄了一颗果子,这果子她从前从未见过,在这山间也没见着,也不知小城儿是怎么发现的,随后她摇头笑了笑自己,纠结这个作甚,许是哪家村民不慎掉落了种子生长而成的罢了。


    她日日坐在山崖边等,看松竹聚声成涛,气势比天星神山的那片松竹要足许多,山腰处依旧白练如飞,几经蜿蜒以后,汇入那汪静谧的湖泊,被松竹环绕,虽不及星海,但也足以让人短暂地抛却杂念,沉心静气,是以她给它取名净心。


    江城回来那日,日色正好,她正站在崖边抬头看着天边晴光,望了一会儿后,手指在鬓间一点,一条隐在双目间的白绸便现了出来,她试着将白绸取下,强烈的日光一下子就晃了眼,刺得她双目一阵生疼,她抬手挡了挡,挪进了桃花树下的阴影里。


    还是不行么。


    融合神骨时,她的双目受了伤,自此稍稍强烈些的日光都会刺得她双目生疼,还会隐隐泛出血泪,她寻了许久终于寻得这么一条缎水烟绫绑在双目间,才可在白日里正常行走。


    这些年,她也寻了许多法子去除伤势,但都效果甚微,比如此刻,见了强光,还是会泛疼。


    她叹了口气,将烟绫重新绑回双目间,江城归时,恰巧见这一幕,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抓住她的手腕,烟绫就这么松松地垂落在她修长细白的指间,山风一过就吹了走,被他一把抓住。


    “你的眼睛……何时受的伤?”他喉结滚动,嗓音低沉,看着她眸中一片浅淡的红心疼又难过。


    慕云栖抬眸,见是江城微微一笑,“小城儿,你回来啦。”


    她作势要取回烟绫,被他一躲,“你还没有回答我。”


    “战时伤的,已不碍事。”她眨了眨眼睛,那片浅淡的红慢慢褪去,“有烟绫在,与平常无异。”


    他用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透亮的眸子有些朦胧,他的眉虽深却很柔和,拧在一起时总是有一种看着快要哭了的难过,“我来给你绑。”


    他动作很轻,控制好力度绑上结,既不会勒住她,也不会让烟绫掉落,待他绑好后,她手指在鬓间一点,再抬眸望他时,眸色已然清亮,“看,是与平常无异,不曾骗你。”


    他轻声“嗯”了一声,问:“该如何才能治得好?”


    见他神色认真,她敛了敛眸色,撒了谎,“经年顽疾多与在世福报有关,我前半生厮杀太多,一身孽债,然我又不喜下山为凡人解忧,是以只能一直如此了。”


    她这是在变着法儿让他下山去经历红尘。


    果然,江城上了当,“我去替你攒。”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你需要多少福报才能好,我都去给你攒。”


    她握紧手指,抿唇一笑,“大抵需要百来年的吧。”


    “好。”他点点头,牵着她的手走进竹舍,“你在山上等我,平日里少见些日光,待你好了,我再陪你看个够。”


    他扶她坐下,蹲在她的身前问:“我攒下的福报可需要什么媒介之物传到你的身上?”


    “不需。”她摇摇头,抚摸他的脸颊,道:“你只需在心底默念我的名字便好了。”


    “嗯,我明日就下山。”他这么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来,补充道:“我也会常回山上来看你。”


    金阳渐渐西垂,屋内落了满地长影,她温柔地望着他,目色轻盈,“好,我等你。”


    山间鸟雀声遥远,长风一过松竹翻涌,涛声起,与之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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