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山月同栖 > 8、送别
    人间四季循环往复,亘古不变,江城游走尘世,为慕云栖积攒福报到如今已有一百七十九年。


    这一百七十九年间,他时常会抽身回一趟落神山看一看她,给她带回一些人间的小玩意解闷,或是刚落地的松子,或是凝着晨露的花,或是中秋的祈福灯,除夕的镂花剪纸,每个要团圆的日子他总是会准时出现在落神山上,她也总是欢喜。


    还有她和他的生辰,江城后来追问才知,她的生辰在七月初九,正是捡到他的那日,仿佛注定的命运一般,他的新生正同她的新岁。


    又至每年她的生辰,算到今日,他们在一起已有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已足够岁月流转好几轮,凡人转生几个轮回,而他们还在一起。


    今日江城照例赶了回来,时值午时,慕云栖正趴在石桌上小憩,清风徐来,树影在她眉间跳跃,他悄悄在心底勾画了一遍她的眉眼。


    光影跳上她的眼睑,她动了动,似乎有些睡不安稳,江城放轻脚步走过去伸出手,为她遮了光影。


    慕云栖向来觉浅很快便醒了,见是他回来了弯了弯惺忪的睡眼,道:“小城儿,你回来啦。”


    “嗯,回来陪你过生辰。”


    她拉他坐下,自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没有受伤。


    慕云栖松了口气,见他的眉间仍漫着一股浅淡的悲伤,只是又多了点释然,她问:“这回可是得偿所愿了?”


    “嗯,还顺带讨了碗酒喝。”


    当初江城第一次下山,便是去寻娘亲的转世,那一世娘亲是个大夫,后来他在山下游历时,也总是会去寻一寻她,她的寿命有长有短,这一世是她的第五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侠客,她仍转生在京陵城,好似有什么放不下的一般。


    城楼底下有座酒肆,她佩着剑,豪气冲天地饮下一坛醇厚烈酒,却无半分醉意显现,周围人纷纷拍手叫好,他便走了过去,向她讨了碗酒喝,短暂地交谈了一番,他问她可是很喜欢京陵城,她说很喜欢,也总是喜欢往那边走一走。


    她指了个方向,他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眼神微微一动,那边是江家旧址,只是时间已快至慕云栖的生辰,他便着急往落神山赶,还不曾来得及去看一眼。


    江家那边,难道是爹么?


    幼年之事他印象缺缺,只大致记得爹曾对他很好,后来性情大变,打伤了娘亲,还将他们赶出了府,他和娘亲不得已以乞讨为生,娘亲也终是没能活下来,要说不恨那便是假的。


    可他又让娘亲这么挂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与隐情?


    江城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慕云栖听,她听完后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拍了拍,道:“那这回我陪你下山去寻个答案,可好?”


    “嗯。”他的眉间顿时晴朗。


    他为她煮了碗长寿面,在桃花枝上重新换了条新赤绦,与他还未换的那条两两成对。


    愿云栖平安。


    愿江城平安。


    她笑道:“年年都换,可会嫌烦?”


    他反问:“你年年都为我换,可有嫌烦?”


    “自然没有。”


    “我也没有。”


    这回,他们一道下了山,她这才发现,当初不及她腰的小人儿如今又长高了些,已比她高出一个头不少,她拍了拍他的肩,道:“山路狭窄,你走前面。”


    他牵起她的手,“一起走,我会牵紧你,我们谁都不会掉下去。”


    人间正值夏时,入夜后热意还在延续着。


    云浮京陵城是处水乡,河系纵横,房屋市集依水而建,商铺林立,看得出来此地十分富庶。


    两人走到江家旧址,此处已建了新楼,也不再是江府,此刻大门紧闭,不闻人声,想来府中人都已睡下,两人隐了身形越墙入府。


    曲水名堂,红木长廊,这座府邸建得甚是清雅逸致,两人穿过重重回廊走到了府中庭院,这庭院看着平常无奇,只是他们一踏入其中,灰白的地砖上便出现了一道符文复杂的阵,隐隐约约地往外冒着血气,好似阵法底下镇压着什么。


    忽然间,月色被乌云遮蔽,狂风四起,府中已有人被惊醒往庭院走来,慕云栖双手结印,往地下虚地一压,一层结界自地底迅速升起,将她和江城,还有那座古怪的阵裹在了里面。


    遮月的乌云很快散去,狂风偃旗息鼓,树叶停止摇晃,小厮模样的人提了一盏灯笼,揉着没睡醒的双眼,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踢了踢落叶,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她绕阵踱步一圈,确定了五个点,和江城对视一眼,两个合力对着那五个点隔空一拔,五根裹满符箓的桃木钉便显现了出来,五根桃木钉连着五条血色铁链,这些铁链的另一端似乎绑着什么。


    随着桃木钉的渐渐拔出,锁链松动,地底之物开始显现,那是一个血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被血色裹满的灵魂,他身体透明,血雾在他身上流动得十分明显。


    一出阵法,他就狂躁挣扎,叫声凄厉,带动锁链叮咣作响,因有结界在,外面的人听不见任何声响,不用担心再有人来,内里的动静也不曾惊落界外的一片叶。


    慕云栖已将三根桃木钉完全拔出,那血人便朝她狂暴袭来,江城见状,将自己控制的桃木钉往地底压深了一截,血人行动受限,尖长的指甲堪堪停在了她的颈间,再前进不能。


    她往后退了退,被江城一把拉住,语气担心,“可有受伤?”


    “无事。”她摇头回答。


    见她脖颈依旧白皙,无血珠冒出,他才放心。


    方才她抬手拔桃木钉时,那血人看着她眼神迷茫,有过一瞬的怔愣,确切来说,是看着她手腕上的手镯,这手镯是小城儿送给她的,那这血人便有可能是他的爹,想到这,她便下不去手了。


    见了江城,那血人竟偃息了狂涌的血雾,渐渐恢复平静,嘴里喃喃地喊着:“城……城儿,城儿……可是城儿啊?”


    江城闻声呆呆地转过头来,见了那张还算熟悉的面容,征征地喊了一声:“爹?”


    正是江城的爹,江隶。


    慕云栖面露不忍,小城儿的爹竟已成了地缚灵,当年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无法释怀,灵魂才会一直徘徊在此,再也无法离去。


    江隶压下身上血色,老泪纵横,往前踉跄了几步,想要摸一摸江城的脸颊,又颤颤地收回了手,痴痴地望着他,嗓音苍老,道:“城儿,你长大了,你娘亲呢?舒意她可还安好啊?”


    他的记忆也还一直停留在三百年前。


    提及娘亲,江城不免愤懑,声音冷冷道:“在你将我们赶走后不久,娘亲重病无医,走了。”


    江隶闻言跌坐在地,捶胸痛哭,无比悔恨道:“爹有罪,是爹对不起你们母子。”


    “当年……”江城见他这副模样,觉着自己当初的猜测有几分可能,声音放缓了些,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年啊……”江隶回想当初,难忍心中恨意,血雾大有重现之势,他自行压制了好一会,长叹出一口气,这一声浅而渺远,仿佛叹尽了一生的悲欢,把闷热的夏意都驱散了些。


    当年,在江夫人有了江城时,江隶陪同夫人进庙烧香,出寺庙时碰着门口有一乞儿因抢夺富家小儿的银两而被各家小厮合力殴打。


    江夫人心善,出言制止,还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离去,谁知那乞儿是个无赖,趁机调戏了江夫人一番。


    江隶气不过,打了那乞儿一巴掌,他只想给乞儿一个教训,没想真伤他,因此声响不大也没有什么伤害。


    那乞儿却因此记恨于心,虚捂着脸,眼神贪婪又恶毒地盯着江隶说:“左不过是个伪君子,你给我等着!”


    那眼神实在凶狠,江隶午夜梦回之时常会因梦到那双眼睛而惊醒。


    当年的乞儿名叫兀慎,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妖邪本事回来报复江家,处处给江家下法,不是往米缸里放血人头,就是将所有喝的水换成人血,江家上下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下人们一哄而散。


    某回吃饭时,江城竟从饭菜里夹出一根人指,吓得浑身颤抖,高声惊叫,陷入昏迷高烧不退。


    一家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江隶深知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没命,他索性借此发起了疯将夫人和孩子赶走,再一把火烧了江府,自焚身亡,避免兀慎去追母子二人。


    可恨那兀慎害得他家破人亡,却还自在逍遥,恶人不亡,他如何能安心去入轮回?


    于是,他在此徘徊了许久,便再也离不开此地,又被兀慎逮住,困于地下,不见天日。


    兀慎撺掇一名富商建新府于江家旧址之上,谎称可得无尽气运,便是如今的李府,李府奉兀慎为座上宾,每年都会替他来加固阵法,他们也不知地底有什么,只是照着兀慎的吩咐将桃木钉打入底下,如此来保家族气运昌盛。


    江城听完攥紧了拳,指节泛白,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眸中怒火炽盛,竟是如此!他们一家原本和美,竟然毁在这般一个无耻小人的手上。


    想起至死都在护着他的娘亲,江城捂住发疼的心口,呼吸急促,双目变得赤红。


    “小城儿。”慕云栖将手搭在江城肩上,拧着眉心一脸担心。


    江城顿了一瞬,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放下手压着怒气,嗓音异常低沉,“我要去寻那兀慎。”


    “我帮你。”


    “不行,你的眼睛还没好,不可造杀孽。”


    慕云栖心中一阵酸软,密密麻麻的,传遍四肢百骸,引得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在心中不上不下,磨人得紧,因为她的一个谎言,这种时候他还在考虑着她。


    就在两人谈话之际,一个穿着宽袖黑袍,贼眉鼠眼的人走了过来,他绕着空庭院走了一圈,伸出手停在半空中,仿佛摸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我说摇铃怎么突然响了又不见动静,原来是被人布了层结界。”


    他冷笑一声,仿佛透过结界能看见里面的人,阴森森道:“竟然有不长眼的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真是活腻歪了上赶着来送死。”


    “兀慎!”江隶怒吼,恨意涌现,身上血雾暴涨数倍。


    慕云栖手腕一转,结界忽然扩大一倍,将兀慎圈了进来。


    徒然见着三张冷脸,兀慎心中大惊,转身就要跑,却被界壁挡住往后倒了几步,江城瞬身而至,掐住他的脖子,眼神冷冽。


    “这位道友,有话好说。”兀慎被掐紧了脖子,呼吸困难,声音变得又细又哑,挣扎不脱只得求饶。


    “我也没想到,你会上赶着来送死。”江城的语气凛若极寒冰霜,仿佛能将人的心脏都冻碎掉。


    “这位道友,我——我们无仇无怨,你何——苦寻我麻烦,若有所求,我可——以尽力满足你,咳咳——”兀慎被江城掐着脖子,双脚离地,抓着他的手仍不停挣扎着。


    江城冷笑一声,“无仇无怨?你这小人这么多年当真是过得逍遥,竟都忘了江家血仇。”


    “江家?你是来给地上那个废人来报仇的?”兀慎徒然疯癫,狂笑起来,眼中尽是恶毒,“江家竟还没……咳咳……还没死绝。”


    咔嚓——


    江城拧断了兀慎的脖子,一把扔了出去,尸体撞到界壁弹了回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瘫成一团烂泥。


    这个小人的废话,他是一句也不想再听。


    江隶突然痛苦起来,身上的血雾急速聚集,从他身体里抽离,飘浮在半空中化散开,那是他经年累月的怨念,在兀慎死的那一刻终于了结,他变回了以前的模样,穿着牡丹刺绣样式的灰袍,一脸和蔼笑容,冲着江城招手,“城儿,你过来些,让爹好好看看你。”


    江城拔掉了钉在地里的桃木钉,蹲在江隶跟前,神色复杂,静默良久,还是喊了一声,“爹。”


    “哎……”江隶顿时泪眼婆娑,虚虚地摸着江城的脸庞,笑容半欣慰半苦涩,道:“还好,我的城儿平安长大了。”


    他似乎有话想同江城单独说,略带歉意地看了眼慕云栖,慕云栖了然,说了句“我在外等候”走出了结界。


    江隶看着站在月光下的女子衣裙飘舞,手腕的银镯泛着清冷的光,问:“城儿,那位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啊?”


    “嗯。”江城坦率承认。


    “好啊,挺好,那爹也放心了。”


    江家世代以银铃手镯为定情信物赠与心爱之人,那是他特地命人打造的银铃手镯,是送给他的城儿的生辰礼。


    他将银铃手镯给城儿时曾说:“江家世代以这银铃手镯定情,城儿以后若是碰着了放心上的姑娘,可将这手镯赠与她。”


    如今,他还能亲眼得见这手镯赠了出去,再无遗憾了。


    江隶的身体被包裹在月华之中,他笑着看着江城直到最后,“城儿,爹该走了,爹祝你和心爱的姑娘长长久久。”


    月华散开,桃木钉和阵法跟着消失,江城心中空了一瞬,眼中漫起细密的水汽,转头瞥见了地上兀慎的尸体,皱起眉头,兀慎的魂魄还藏在肉身里,正试图找寻机会逃走,他运起法力一击打散了那具肉身。


    兀慎的魂魄离体,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逃窜,江城召出几道白光挡住他的去路,渐渐逼近,“我还当你有几分骨气,没想到竟然藏头藏尾地准备逃跑。”


    白光化作利线将兀慎的魂魄捆了个结实,他又摆出那副求饶的姿态,“求求你放过我,我的肉身已经被你杀死,恩怨也该两清了,我有许多灵药符箓,我可以都给你。”


    “用不着。”江城催动白线将兀慎愈裹愈紧,他的魂魄有了破裂之象。


    兀慎见自己难逃此劫,竟低下头癫笑起来,再抬头时眼中满是疯狂,“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不做奉陪。”江城冷冷说道,合拢手指收紧白线,一握,将他的魂魄绞了个稀碎。


    兀慎厉声尖啸了好长一阵,泛着微光的魂魄碎片四处散落,很快开始消失。


    他无意守着兀慎到死,收了法术转身离开,忽然间,一道黑光从兀慎的某片魂魄碎片里飞出,径直钻入他的体内。


    江城整个人徒然一震,跪倒在地,心脏抽疼起来,他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裳,手指关节咔咔作响,痛楚顷刻间暴增,宛若一万根冰针同时穿心而过,身体的温度瞬间被剥夺殆尽,寒霜自他的每处皮肤凝结而起,吸走了所有血色,泛着死气的惨白爬满全身。


    “哈哈哈,这可是我在遗迹找到的好东西,就送给你了。”兀慎顶着半边没散尽的脑袋阴毒地说着,“你可要好好享……”


    话未说完,他剩下的半边脑袋彻底消失,魂魄自此终于散尽。


    江城浑身痉挛,耳内嗡鸣声持续不断,已听不清兀慎说了些什么,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总是跟着黑点,视线模糊不清,喉间仿佛卡着一块尖锐的冰锥,腥甜味浓烈,难以发出半点声音,他试图站起来,奈何气力流逝得极快,将将撑了一下手肘就彻底昏厥过去。


    慕云栖见月华早已散尽,人还未出,广袖一挥撤了结界,就见江城浑身冒着黑气,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小城儿!”她脸色一白,眸中水雾弥漫,当即出手压制住黑气,将人带回了落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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