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安夫妇早上起来,发现远在南方江城县城里支教的秦羽回来了,都有些诧异。
曹云霞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细呢子大衣,黑色的卡其布裤子,脚上是一双七八成新的皮鞋,涂抹了一点百雀羚雪花膏,虽然她年纪比秦羽还大七八岁,但是对比常年在外奔波的秦羽来说,似乎还要年轻一点儿。
上前握着秦羽的手道:“小羽,你也真是执拗,为了问个地址,还特地跑回来一趟,我们这边有确切消息了,肯定会和你说啊!”
秦羽温声回道:“也是很久没回来看妈妈了,顺道回来一趟。嫂子,大哥,你们都还好吧?呦呦这几个月工作怎么样?”
“呦呦挺好的,就是单位太忙,经常要下基层,眼下又不知道去哪里考察了,这都三四天没回来了。”曹云霞顿了一下,又道:“孩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了,她说她现在有单位管,让我不要操心。”
一提起女儿来,曹云霞言语里的骄傲、喜悦掩都掩不住,还是许怀安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时候提这些不是很合适,转了话题道:“小羽,等你把小如接回来,让她们姐妹俩好好处处。”
秦羽笑道:“那是自然,就是呦呦现在工作忙,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来带妹妹。”
许怀安沉吟了一下道:“小羽,那孩子现在在的地方比较偏僻,云钊电话里说是在山沟沟里,我想着,你一个人去不方便,我今天让我单位的小徐,陪你走一趟。”
曹云霞也道:“小羽,于情于理来说,九思不在家,这一趟该是我们陪你一起过去的,但你知道,我是个药罐子,怀安单位最近需要配合文化`部接待外国友人,这事是他一手负责的,还真不好走开,还请你见谅。”
秦羽立即站起来道:“大哥、大嫂,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真不用为我的事费心,这要是给人举报了,不是给你惹麻烦吗?你不用担心我,我准备让我娘家侄子晓东陪我走一趟,他现在在外国语大学念大四,课业不是很忙。”
沈凤仪在一旁接话道:“晓东行,这孩子又稳重又能干,”顿了一下又道:“唉,九思算是给国家了,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回不来。”
秦羽轻声宽慰道:“妈,等我把孩子接了回来,再和九思说也不迟,他那边工作忙,先不打扰他了,免得扰乱他心神。”
沈凤仪见小儿媳这样识大体,微微喟叹了一声,小儿子在西北参加国防建设,是那边的科研骨干,对单位、对国家,他是鞠躬尽瘁了,但是对家庭、妻女,老太太总觉得,这些年来许家亏欠了小儿媳很多。
老太太和大儿子夫妻俩道:“你们都有要紧的事,左右我在家闲着,我和小羽一起去……”老太太正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幸好许怀安眼疾手快,扶住了老太太,一摸额头,就变了脸色,立即让妻子拿温度计来。
等长子托人送了去杭城的火车票过来,沈凤仪还有些接受不了现实,和秦羽叹道:“这人老了,确实没有以前中用了。”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直觉这次有九成真是她家小如,以前秦羽去哪里寻人,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原本是想,去接的人多点,小如看到了也高兴点儿。
秦羽道:“妈,可能是今天凌晨我回来,扰得你吹了寒风,这事应该怪我。”
老太太摆摆手道:“和你没关系。小羽,我这里是使不上劲了,但是钱,这回都归我出,你多带些去。”
老太太说着,从枕头下掏出一个灰色的荷包,塞到儿媳手里,叮嘱道:“小羽,就算不是咱家的孩子,也稍微帮扶一下,那孩子不容易。”爹妈都没了,哥哥在内蒙当兵,她一个人说一句无依无靠,也并不为过。
秦羽没有推辞,她知道,婆婆这是给她打预防针,让她做好那孩子不是小如的准备。
轻轻点头道:“妈,我知道的。”
上午九点钟,秦羽带着侄子秦晓东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火车开动的时候,秦羽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村庄,她不知道,这次是否真的能带回她的孩子?还是和先前一样,最后都是一个人孤寂寂地回来……
***
周二上午九点钟,学生们都去山上砍伐毛竹了,宿舍里就剩许小华一个,趴在桌子上给她哥写信,怀里捂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盐水瓶,瓶子是董校医给她的,说她腿上有伤,要稍微带暖和点,不然生冻疮就麻烦了。
许小华得了叮嘱,就将这事放在了心上,因为要真是生了冻疮,她连买冻疮膏的钱都没有,这冬天可不好过。
她已经在桌前坐了十来分钟,还没想好怎么写,怕一不注意,就让哥哥发现她的真实处境,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下笔写道:“哥,你最近在部队怎么样?训练有没有很辛苦,内蒙那边现在更冷了吧?我们这里也冷了很多……”
扯了几句家常以后,才又写道:“哥,我最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这边虽说四五年后毕业分配工作,但实在太遥远了些,我怕几年以后无法落实,我想着趁现在年纪还小,去学一点技术。但是这边课业比较忙,基本没有什么时间。
不知道你那边有没有领导家,需要招小保姆的,或者食堂、后勤部门需要招打杂工的?如果有的话,我想去试试看。”
最后又不想她哥从这封薄薄的信里,窥出来一点蛛丝马迹,稍微圆了一下道:“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我还是安心在这边念书,毕业后要是真能分配工作,也算有个前程。我在这边的生活都好,你不用挂念,等寒假的时候,我会和荞荞一起回家住一个月,期待咱们的下次相聚。”
落款:“妹妹小华”。
写完以后,许小华又检查了几遍,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贴上邮票,哥哥每次寄信来,都会附一两张邮票给她,所以邮票她倒是不缺的。准备一会中午,就交到班主任那里,托他去镇上的时候,带到邮局去。
她刚把信收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许小华在吗?”
是班主任的声音,许小华忙应道:“在,是张老师吗?”心里有些奇怪,班主任这会儿来找她干嘛?
“是!”
不想一开门,除了班主任张老师外,还有俩个人,一位身材比较瘦削的阿姨,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灯芯绒布面的袄子,看着有些风尘仆仆的,像是很久没休息好一样,另一个是看起来有几分俊朗的男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的袄子,俩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许小华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眼神有痛苦、震惊,又好像有热烈、希望,那个阿姨的眼泪都像要掉下来一样,男青年的表情更丰富一点,一会看她,一会看他身旁的阿姨,似乎在比对什么?
许小华一时有点懵,轻声问道:“张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张文瑞看看许小华,又看看秦同志,也觉得太像了,半晌才道:“这位是从京市过来的秦同志,特地来找你的,要不你们先聊一下?”
怕许小华有提防之心,补充道:“秦同志的介绍信和证明,我已经看过了,你不必有其他的忧虑。”
“好,谢谢张老师。”随后把刚写好的信,托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一走,许小华觉得让人站在门口也不合适,邀请两位同志进屋来坐。
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条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立即就引起了秦羽的注意,颤声问道:“你腿怎么了?”
许小华拉了两张凳子出来,让他们坐,才道:“先前在山上劳动的时候,一不小心滑了脚,差点摔下断崖去,还好被杂树枝拦住了,就是把腿划破了。”
她三言两语,就把一段惊心动魄的险情带了过去,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
一旁的秦晓东都觉得这表妹,也过于能吃苦了些,这事就是放在他身上,他怕都难以这么淡定。
秦羽没说话,微微咬着唇,像是极力在隐忍着什么情绪,好一会才开口道:“小同志,我可以看下你的左脚吗?”话刚出口,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有些过于突兀,但是对上小姑娘疑惑的眼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磕巴地道:“是,是因为……”
虽然她一眼就觉得,这是她的女儿,但是万一真的只是相像呢?所以这一句“你可能是我的女儿,”她怎么都说不出来。
万一只是人有相似而已呢?
好在,许小华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把鞋袜脱了。当秦羽出现在她门口的时候,那一双噙着泪的眼睛,就让她想起了梦里那个关于儿时的片段,也是这样的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她。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已然跃现在许小华的心头。此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在她的记忆里,爸妈和哥哥真的很疼她。
她会不是许家的女儿吗?
秦羽立即上前查看,左脚的第四根脚趾头上,确实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比她记忆里的大点,但是确实有,确实就在那个位置!
寻找女儿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女儿左脚的第四脚趾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小如以前睡觉的时候,常喜欢脱了袜子给她看,“妈妈,你看,我这里有颗小痣。”
那个小小的,尚能抱在怀里的,娇娇软软的女儿,渐渐地和眼前的姑娘重合,忍了许久的眼泪,忽然就决堤而出。
饶是这样,秦羽还是缓声问道:“我……可以……抱下你吗?”她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句话还是努力了许久,才囫囵了出来。
许小华懵懵地点了点头,被抱住的刹那,心口不由“砰砰”直跳,所以,梦里的那些场景,都是真的吗?她真的在那样一个地方生活过?
当真的抱住这个姑娘,秦羽才真切地感知到,她真的找到她的女儿了,她走失了十一年的女儿。
秦羽抱得很紧,许小华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可是阿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她的脖颈上,那微微颤抖的身体,都让她不忍心出声提醒。
秦晓东从来没见过姑姑这样失态,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姑姑,是妹妹吗?”
秦羽紧紧地抱着女儿,她想喊出来“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发不了音,只能拼命地点头。
是的,真的是的,她真的找到她的小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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