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第 14 章

    徐庆元追出大门的时候, 已然无刚才那对母女的身影,略微在门口踌躇了会,即匆匆地沿着西四长街从东向西跑。

    欧立照相馆、西四菜市场、泰安照相馆、曲园酒楼纷纷从他眼前略过, 就像当年他跑在火车站附近的大街上一样。

    西四长街上,人来人往,十一点钟的太阳, 晃得人眼晕, 徐庆元只听得见风的呼啸声, 和他自己狼狈的喘息声。

    1952年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 10岁的孩子拼命地向前跑, 哪怕小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也不敢停下,只能没命地向前跑。

    但最后,还是被人像拎小鸡一样, 拎了起来。

    那一年, 他没有躲过去。

    这一次,他也没有找到小花花,就像当年他失约一样。

    徐庆元站在西四长街的尽头,抬头望着两边光秃秃的树枝、挂着霜的屋檐,眼眶微微发红,他想, 至少他知道了, 这个小妹妹还活着。

    至少当年, 她是逃出去了的。

    ***

    在西四长街的东边, 许小华本来都以为要坐公交车回家了,没想到妈妈拐个弯, 把她带到了京市第二皮鞋门市部看皮鞋,笑着和她道:“大家都有的,小华你好歹也挑一双,后面搭衣服好看。”

    俩人进来的时候,女式皮鞋这边的柜员正忙着理货,秦羽就和女儿道:“你先看着,妈妈把手上这些东西放到那边前台暂放下,不然咱们逛起来,太累赘了。”

    “好的,妈妈。”

    许小华看着柜台前的皮鞋,中档的也要七八块钱,高档的十一块钱起步,还有纯手工的,价格高达七八十,许小华看得都咂舌。

    果然在哪个年代,都有普通百姓消费不起的东西。

    她想着买一双中档的就行,和售货员道:“同志您好,可以帮忙拿下第二层中间的黑色皮鞋吗?”

    售货员从货物里抬了一下头,略抬眼皮,瞥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像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一样,就皱着眉,不耐烦地道:“这边的你买不了,呐,那边新来的猪皮的‘756’皮鞋,6块钱一双,不要券。”

    许小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堆猪皮皮鞋堆在柜台的角落里,都没有按顺序码放好,就杂七杂八地堆在那里。

    一看就是待处理的残次品。

    她想,6块钱一双,比柜面上的中档皮鞋还要便宜些,省一块钱是一块,正准备开口,就听柜员忽然不耐烦地道:“到底要不要啊?不要就别在这堵着啊!”

    又觑了许小华一眼道:“怎么这么没眼色,没看忙着吗?”

    许小华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一个“要”字,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

    柜员见她愣在那里,越发不满道:“不买就走啊,没看后面还有人吗?”

    许小华硬生生挤出了两个字,“不买!”虽然知道这个年代售货员服务态度差,但是真遇到这种神经病,许小华还是有些生气。

    售货员没理会,嘀咕了声,“我就说嘛!”还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排在后面的两位女同志见许小华不买,就往前走了两步,挤在许小华跟前。

    看年纪也像是母女俩个,年轻的姑娘好奇地瞥了一眼许小华,眼里带了点鄙夷,娇娇地朝着母亲道:“妈,你看那双深蓝色的,我上次就看中了,给我买一双好不好?”

    母亲立即朝售货员道:“同志,帮我拿一双高档区的深蓝色小羊皮皮鞋,就上面第三层的蓝色的那一双。”

    这俩人穿得要体面的多,一个是绿色对襟袄子,一个是黑色的细呢子大衣,看着都像是今年新买的,都有八`九成新,售货员脸上立即带了点笑意,“好嘞,同志,您要多大码的?”

    “37的,先拿来看看。”

    秦羽放好了东西,就见女儿被人挤到了旁边,脸上红通通的,忙过来问道:“小华,鞋选好了没?要哪一双?”

    许小华摇摇头,“妈妈,这边同志不耐烦服务,我不买了。”

    秦羽一听就明白过来,售货员肯定是给她女儿脸色看了。拉着女儿的手,就要过来理论,“我说同志,你怎么卖东西还分人服务呢?我家孩子明明先来的,我们也是这边的老顾客了,怎么这个态度?”

    柜员刚才没注意到秦羽,见这人衣服虽不是很新,料子倒是好的,看气质还像是政府单位里的,一时也不敢硬碰硬,有些尴尬地道:“不好意思,我看这姑娘年纪小,以为是来捣乱的。刚才忙,就没注意语气,真是对不住。”

    秦羽这才问女儿,“小华,你刚看中了哪双,咱们试试再买。”

    “妈,也没看中,哪里买不是买,咱们换一家吧!”本来她就是准备随便选一双,没有特别喜欢的,想着不辜负妈妈的好意而已。

    母女俩正准备走,忽然被柜台前的婶子喊住道:“你是秦羽吧?”

    秦羽愣了一下,就听对方又道:“怎么,不认识了?我是柳思昭啊!”又看了下许小华,笑问道:“这是你女儿?”边说着,边把许小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眼里有些诧异地道:“秦羽,你这也太节省了,孩子的衣服都补成这样?”

    秦羽想起来,这是她在川大的同学,微微点头道:“是我女儿,思昭,好多年没见,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柳思昭笑道:“是有好多年了,早听说你在京市,我想着,怎么这么些年也没碰到过。”拉了旁边的女孩子一下,“小雪,叫秦姨,你妈妈以前和秦姨是一个宿舍的,关系可好了。”

    被拉出来的姑娘,约有十六七岁,乖巧地喊了声:“秦姨好!”她穿着一身齐整簇新的衣裳,脚上是圆头的咖色皮鞋,看着也刚上脚不久。

    衬的旁边的许小华,确实像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一样,秦羽心里都微微一叹,觉得对不住自家孩子。

    对面的柳思昭张了张口,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好半晌才问道:“秦羽,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啊?”

    秦羽笑道:“没有,先前我和孩子不在一块,没能关心她。”

    柳思昭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乎认定秦羽没有说实话。

    秦羽微微蹙了眉,有些不耐烦应付这人,转身轻声问女儿,“这里不喜欢的话,我们去刚才的西四商场鞋柜再看看?”

    许小华摇头,“妈妈,今天买够了,我们先回家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秦羽点点头,和柳思昭道:“思昭,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改明儿有空再聊。”

    柳思昭笑道:“好,我现在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你要是有空路过我们那儿,上来找我聊天,咱们再叙叙旧。”

    秦羽点点头。

    等秦羽带着女儿出门,柳思昭和女儿道:“看到没?刚才这个,可是我们学校的轰动一时的美人,人长得美,又会唱歌、弹琴、表演,学校每次有大型文艺活动,都有她的身影,看看现在,女儿穿的和叫花子差不了多少。”

    柳思昭趁机教育女儿道:“所以,你看,女人自己能干不算多大的本事,找个能依靠一辈子的丈夫,才是真本事。”

    卫沁雪笑问道:“妈,这就是你常提起的,爸爸写了好多封情书的那个阿姨?看着底子不错,就是可能日子过得差,比你要显老多了。”

    听到“显老”两个字,柳思昭也被戳中了痛楚,微微皱眉,轻声啧叹了一声,“你这孩子!”

    “妈,秦阿姨嫁的不好吗?”

    “也不算差,我记得是个书香门第,对象是一个闷头搞研究的,如今看着,怕是家里遭了难了。回去可别和你爸说,省得你爸还惦记着!”当年她和秦羽是一个宿舍的,丈夫对秦羽的追求,柳思昭是看在眼里的。

    那份执念和疯狂,至今想起来,她还有些吃味。

    “妈,我知道的,我才不会没事找事呢!快给我买鞋吧!”

    柳思昭有些无奈地道:“你这孩子,光是皮鞋,这个冬天都买了三双了,这可是最后一双,不然你爸又得念叨,说我们什么奢靡、浪费。”

    “知道了,妈妈,我保证是最后一双。”

    柳思昭这才递了钱和工业券给售货员,让她包起来。心里一边琢磨着,今天自己大意了,应该问下秦羽现在在哪里工作,既然她能在京市碰到,想来,她家老卫也是极有可能偶遇到的。

    现在秦羽看着这么落魄,别回头又后悔起来,当年拒绝老卫的事来。

    秦羽压根不知道柳思昭这些暗处的盘算,她想着,今天女儿受了委屈,带着孩子去明真公义号食品店买了半斤板栗。

    和女儿道:“虽然说艰苦朴素是好事,但是这世道,狗仗人势、势利眼的人多,小华,咱们该买的还是得买,爸爸妈妈就你这一个孩子,总不想委屈了你。”

    “妈,没事,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前在老家,我养父被划成‘右’派’,我们家也跟着遭了不少白眼,没事的,我就气那么一小会。”

    秦羽有些心疼地道:“可是你现在回家了,爸爸和妈妈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

    许小华微微一愣,低着头,半晌才抬脸笑道:“好的,谢谢妈妈!”

    阳光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冬日里的朔风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一点,秦羽笑着和女儿道:“这家的板栗很好吃,你小时候来,每次都要买一点。”

    许小华笑笑,回来不过两天,她就发现,幼时的自己似乎格外贪嘴,而她的家人似乎也格外宠溺这个馋嘴的小孩,并在多年以后,依旧津津乐道。

    手心里的小半袋板栗,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似乎随着手心,传到了身上。

    半小时后,许小华跟着妈妈刚进家门,就见大伯母坐在客厅里织着毛衣,像是在做最后一只袖子的收尾工作。见她们回来,忙朝她招手笑道:“小华,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本来是给你姐姐织的,你姐姐说她衣服不缺,这件先给你。”

    她语笑晏晏的,像是昨晚上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许小华上一世碾转在好几个亲戚家中寄养,对于亲戚们忽然而来的热情和笑脸,已然有本能的抵触,过往的经验告诉她,等待着她的绝不是她眼下所见的好事。

    这一回,她还没开口,她的妈妈就替她回拒道:“嫂子,真不用,我刚给小华买了两身羊绒毛衫呢,呦呦个子比小华高,这件给小华穿就浪费了,还是给呦呦吧!”

    许呦呦的身高有1米68,许小华才刚刚1米6,她穿许呦呦的毛衣,肯定会长很多。

    曹云霞笑道:“长是长点,但是穿着更暖和点,小华,我这快收线头了,你来试试。”

    许小华摇头道:“谢谢大伯母,这是姐姐的,我确实不能要。没道理,我回来了,姐姐的东西就成了我的了。就是姐姐愿意,我也不好意思。”

    许小华完全没有想到,她随口说出来的,拒绝的托词,却恰好戳中了曹云霞的心病。

    本来还准备好人做到底的曹云霞,在听到这句“没道理,我回来了,姐姐的东西就成了我的了”后,彻底打消了把新毛衣让给侄女儿的念头。

    是啊,这件毛衣本来就是她家呦呦的,从选线到样式,她都是费了心思的,是她织给女儿的,凭什么许小华一回来,她女儿的东西就成了许小华的呢?

    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嘴上还是继续道:“哎呀,你这孩子,和你姐姐还分的那么清楚不成?以前我总想着,家里就你姐姐一个孩子,难免孤单了些,以后遇到事儿,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

    微微叹了一声,接着道:“你们俩个年龄相差不大,沟通起来,比我们做长辈的要好些,以后还要多交流才好。”

    许小华笑道:“您说的是。”心里却并不以为意,明明她早上出门的时候,为着那本特殊购货证,大伯母的脸色还不是很好,现在倒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一个人就算能转变,也不会这么快。

    秦羽见女儿确实不想要,开口道:“嫂子,这件给呦呦吧,我后面给小华织一件,这件还是呦呦穿着合适。”

    沈凤仪刚把布料拿到房间里,听见小儿媳和小孙女的说话声,立马出来,笑着问道:“小花花,今天都跟妈妈买了些什么啊?”

    “奶奶,买了板栗,您尝尝,比我在学校的山上吃到的,还要香,还要糯。”

    沈凤仪接过油纸袋看了下,笑道:“是明真公家的,那当然不一样,他家被称为‘栗子王’的,你小时候每次去那边,都要买回来给奶奶吃。”

    许小华又让大伯母尝一下,曹云霞摆摆手道:“我不爱吃这些,你们吃,不用管我。”

    一家人正聊着,忽然有人敲门,秦羽站起来去开门,见是叶家的儿媳,忙笑道:“是彦华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徐彦华笑道:“我今天上午收到了一封电报,赶紧就请了一个小时假出来了。”

    “什么事啊?”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听起来像是什么急事,但是怎么还跑到她们家来了?

    客厅里的沈凤仪和曹云霞也有些好奇地盯着徐彦华看。

    就见徐彦华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从牛皮包里,拿出来一封电报,笑着递给沈凤仪道:“是好事,沈家婶子,您还记得十九年前,在蓉城的时候,和徐家议过小辈的亲事吗?”

    沈凤仪愣了一瞬,忽然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1944年,当时她婆婆还在,她家和徐家,还有一户卫家,一起租住在蓉城城内的一处院子内。

    老大在西南联大读书,不在蓉城,老二倒在蓉城,但是学校在郊区,只有周末才回来取下衣物。

    当时,日军的飞机时不时往蓉城投弹,有一天中午,他们正在家里吃饭呢,外头忽然传来爆炸声,一家人立马往防空洞跑,但老头子那时候也有五十多了,背着母亲吃力,是徐家的小儿子佑川,把她婆婆背起来跑的。

    那天,蓉城被轰炸了很长时间,等第二天她们回去看的时候,发现她家附近的几条街都被炸了,他们住的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脚下的瓦砾尚烫脚。

    老头子顿时老泪纵横,说徐家的小儿子佑川救了她婆婆,是许家的恩人,执意要和徐家结儿女亲家。

    她的婆婆年轻时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大六个孩子极不容易,且还卖田卖地地供六个孩子都读了书,老头子在兄妹间排行第五,幼年得了天花,是婆婆费心照料,以至没有落下一粒麻子。

    这份慈母的心肠,让老头子时常感念。

    所以即便她当时对订亲的事,有些不愿意,也没拗过老头子。

    但是当时,许家只有两个儿子,徐家倒有两儿一女,但是女儿早已处了对象,这份姻缘就续到了下一代。

    解放后,徐家也搬回了京市。徐家老爷子是政法大学的教授,老人家考虑到建国初期,华国基层缺乏这方面的专业人才,1952年主动申请调到下面的市县工作,成了皖城安市人民法院的法官。

    起初,她还让怀安寄过几封信问候,但是那边一直淡淡的,来往就渐渐少了。倒是每年,他们这边寄点布票、工业票和京市糕点过去,那边也会回一些安城的茶叶、山货过来。

    这么多年,两家都没提结亲的事。她想着,小花花走丢了,呦呦毕竟不是许家的血脉,若是真要结亲,大儿媳妇怕是不愿意,对方不提,她也就不吱声。

    现在乍然听到叶家的儿媳妇过来说这事,沈凤仪一时还有些发懵,

    就听徐彦华又道:“您看看这电报,说是明天来您家这边拜访,想商量下小辈的亲事。我娘家和他家算是没出五服的本家,所以托我来先和您家通个声息。”

    沈凤仪把电报递给了秦羽,“小羽,你看看,我没戴老花镜,看不清。”

    秦羽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腊一到京,与许议亲事,望妹提前传音。”

    曹云霞也凑过来看,妯娌俩都有些面面相觑,小华才16岁,呦呦刚大学毕业,目前在中央党报工作,前途无量,她的对象,曹云霞是期望很高的。

    曹云霞微微皱着眉,问婆母道:“妈,给哪个孩子议亲啊?”

    沈凤仪没有理会大儿媳,而是问徐彦华道:“是徐家哪个孩子啊?今年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

    “是徐佑川的长子,您可能还抱过呢,1942年出生的,今年刚21岁,这孩子读书成绩好,就在咱们这的京大呢,后年大学毕业。”

    沈凤仪算了一下,比呦呦小两岁,比小华大五岁。

    沈凤仪斟酌了下道:“这亲事,是我们家老头子当时在的时候订下的,但是现在孩子们年纪都不大,议亲是不是早了些?”

    徐彦华微微叹气道:“不瞒您说,那边这时候提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叔父身子骨不行了,想着在走之前,把孩子的终身大事先定下来。您家要是觉得这时候结婚不合适,完全可以商量下,先正式订下来,过几年再说。”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沈凤仪一时也没法再说,不然倒显得她家想反口一样,不管怎么说,徐佑川当年是对她婆婆有救命之恩的。

    只道:“那明天,小徐你也过来坐坐。”

    “哎,好!”

    等徐彦华一走,沈凤仪就把两家的渊源,和两个儿媳说了一下,末了道:“这事是老爷子在的时候订下的,对方老人也还在。”

    曹云霞立即皱眉道:“妈,我家呦呦是不行的,她刚大学毕业,进了那么好的单位,我还想着她好好工作,以后和怀安、九思一样,成为行业内的顶尖人才呢!”说完,眼角余光瞥到站在一旁的许小华,心想,还好这个回来了。

    不然,她家呦呦真是跑都跑不掉。

    秦羽也不愿意,但是知道婆婆不是那种专`制的大家长,这事肯定是一家人商议着来的,和婆婆道:“妈,这事要不再和徐家商量一下。”她女儿才16岁,在秦羽看来,不过是一个孩子呢!

    没道理,养父母家都没让这孩子嫁人,她家就这么急慌慌地给孩子把亲事订下了。心里都觉得,公公当时真是昏了头。

    即便感谢人家,也不能拿小辈的婚事做人情啊。

    站在客厅里的许小华,默默吃着板栗,她倒是不担心这事落在自己头上。在原书开头,确实有这么一个情节,她还有点儿印象,那徐庆元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见许呦呦不愿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留了礼品就走了。

    许呦呦后来是嫁给了在空军部队的男主吴庆军的。

    她这么闲适的样子,看得秦羽有些好笑,这孩子平时看着怪机灵的,这么会儿,大嫂都急得不得了,这孩子竟然没看出一点事情的紧迫来。

    心里想着,再聪明,也到底是个孩子。

    晚上,许怀安回来,就被妻子拉到了房间里,皱着眉和他把徐家的事说了一遍,“怀安,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娃娃亲呢!太荒唐了!反正我不管,我家呦呦是绝对不行的。”

    曹云霞已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下午问了婆母那徐家的具体情况,得知徐家这么些年都在皖南生活,家里也就老爷子在市里法院工作过几年,其他至多是在市政府工作,或者学校里当老师。

    在她看来,也就比工人家庭稍微好一点,比之她娘家,都有诸多不如。

    更遑论和许家对比了。

    而且,徐佑川当年跟着老爷子去了皖南,这么些年了,在京市里的怕是一点根基都不剩了,即便徐庆元能干,曹云霞也觉得比之她们这条胡同里的孩子,还是缺了底子的。

    她家呦呦要是找了这么一门亲事,她心里非怄死不可。

    徐家的事,许怀安是知道的,父亲晚年,还和他交代过这事,要他千万不要忘记徐家的恩情。但是徐家离开京市后,和他来往的书信,也只限于一般的问候,没再提这件事。

    许怀安还以为,对方是没有这个打算了。毕竟建国后,儿女亲事都讲究个自由、民主。但是对这事,许怀安也并不是很担心,他和徐佑川接触过,知道这个人是个很坦荡、有胸襟的人。

    安慰妻子道:“云霞,你不要着急,徐佑川不是不讲理的人,先让俩个孩子见见看看,要是没有眼缘,这事就我出面,和徐家谈一谈。”

    婚姻到底讲究个你情我愿,许怀安倒没准备委屈他家呦呦。

    和妻子道:“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说议亲,就是我们知道了,也该好好接待一下。让孩子们也互相见见面,认识一下,当年佑川确实救了我奶奶一命。”

    即便丈夫只是说见一见,曹云霞还是有些不愿意,咕哝道:“要看就一起看,可不准厚此薄彼。”

    许怀安微微一愣,“你是说小花花?她才十六岁!”而且刚归家不过两天,这么些年,家里都没养她,说一句没有养恩,是不为过的。

    曹云霞冷嗤了一声道:“你昨儿还叮嘱我,俩个孩子都是许家的孩子,要把小华当子侄待,怎么,有好处的时候,她就是许家的女儿,没好处的时候,她连边都不用挨是不是?”

    许怀安皱着眉,没有和妻子争辩,只是道:“明天我请一上午假,先看看徐家的孩子。”

    ***

    第二天一早,徐庆元就跟着姑姑,提着礼品来许家拜访。

    路上,徐晓岚还叮嘱侄子道:“一会到了,我先探探许家的口风,你先别吱声。”又叹道:“哎,你爷爷也真是的,当年人家可能只是一时感激,把话就先说出来了,偏你家爷爷,过了这么多年,还非要旧事重提。”

    她想说,她爸真是老了,糊涂了。庆元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非要死脑筋,来许家碰这个霉头。

    但是毕竟是自个亲爸,徐晓岚生生忍住了,就是直觉,这一趟来许家,可能不是很顺利。

    俩人刚在白云胡同前面下了公交车,就看到徐彦华站在路边和他们打招呼,徐晓岚忙笑道:“彦华!”

    对于这个堂妹,徐晓岚是有些羡慕的,当年她早早就处了对象,徐彦华一直拖到三十岁,连她都觉得,这个堂妹怕是得拖成老姑娘。

    没想到,1953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徐彦华从汉城调到了京市来,认识了同高校的叶有谦。叶有谦前头虽有个孩子,但是待彦华倒是好的。

    彦华爸妈那边,早些年被打成了右’派,家里其他孩子都避之不及,但是这么些年,叶家没少寄钱寄物过去。

    她有时候听妈妈提这些,都觉得这堂妹看着木,挑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徐彦华打量了一下跟前的男青年,笑道:“这就是庆元吧?和呦呦那孩子看着倒是般配的很,昨儿个我就和沈家婶子说了,今儿一早,我就看沈家婶子带着家里的保姆去买了好些菜回来。”

    她这样一说,徐晓岚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至少知道许家人的态度,还可以。

    拉着堂妹的手道:“这回真是麻烦你了。”

    “堂姐,你和我客气什么,咱们也好些年没见了,这次你们能不能多住几天啊,就住我家,我们姐妹俩也好好聊聊天。”

    徐晓岚苦笑着摇头道:“怕是不行,我家老爷子还在医院呢!我得回去给他传个话,不然他这心都放不下来。”这事不管成不成,她都要亲自和她爸说下。

    徐彦华也就没有再劝,说了一点许家的事,“沈婶子家有两个孙女,小的那个才16岁,这次还是相看大孙女的。大孙女从京大毕业了,在中央党报工作,人长得漂亮,个子高,性格也好……”

    徐晓岚听着,倒是对这姑娘挺满意的,问道:“大孙女叫什么名字啊?”

    “许呦呦。”

    徐晓岚问侄子,“你认识吗?和你一个学校的。”

    徐庆元摇头,他学的是工科,和文科的同学接触的并不多。

    两边聊着,就到了许家,徐彦华上前去敲门,“婶子,我们来了!”

    秦羽忙过来开门,笑道:“都在等着了呢!”又朝屋里喊道:“妈,大哥、大嫂!彦华和客人来了。”

    许怀安手里捧着一本相册,从书房里出来,看到徐晓岚,微微笑道:“晓岚妹子,可是好多年不见了,我这刚找到,咱们俩家在蓉城拍的照片呢!”

    徐晓岚上前握手道:“许大哥!好久不见!”指着旁边的侄子道:“这是佑川的长子,叫庆元,您还记得吗?”

    许怀安拍了拍徐庆元的肩膀,“记得的!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徐庆元喊了一声:“许伯伯好!”

    沈凤仪带着儿媳和俩个孙女出来见客。

    许小华跟在妈妈旁边,还有些期待书里的剧情,就在自己面前展开,悄悄打量了一下徐庆元,发现这人长得还挺好看。

    身高很高,他估摸着得有一米八,脸型有棱有角的,眉毛是好看的剑眉,肤色是小麦色,穿着一身粗呢子大衣,里头是白衬衫、咖色毛衣,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隐约也能猜测到一点他家的经济状况。

    她想,大伯母心气儿高着,就这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大伯母估计就先看不上了。

    就是不知道,她姐姐这时候和男主吴庆军遇到没?

    许家人在打量徐庆元,徐庆元也在打量许家人,许家大房的条件似乎比二房好,就是许大伯母眼里的瞧不上,过于明显了些,徐庆元已然猜到此次许家的态度。

    至于许家的两个孙女,他粗粗看了一眼,并没甚在意。他这次过来,不过是想让爷爷走得安心些,走个过场而已。

    沈凤仪倒是对徐佑川的这个长子印象很好,人看着眉清目朗的,言行举止又沉稳、有度,比她们巷子里的许多同龄男孩子,看着都要出众些。

    给他介绍道:“庆元,你们小辈也认识一下,这是我家大孙女,呦呦,今年刚大学毕业,进了中央党报工作。”

    又指着旁边的许小华道:“这是我家小孙女,叫小华,今年刚初中毕业。”

    徐庆元礼貌地点头,和俩姐妹握手。

    许呦呦也客气地回握了一下,面上倒是一点不曾显出不耐来,就像是正常接待亲友一样。

    沈凤仪笑道:“晓岚,你和我说说,你们一家这些年在皖南怎么样?每次我让怀安写信,你爸那边都像怕费笔墨一样,简短的不得了。”

    徐晓岚笑道:“都挺好的,”顿了一下又道:“就是我爸这两年身体越发不行,所以催我们来,把先前的事情再问问您家的意思。”

    沈凤仪明白,这就是有商议的余地,心里也宽松了些,不然大儿媳那边,她还真不好交代。

    她家孩子都是女孩子,沈凤仪觉得,这事还是不好当着孩子们的面提,和大孙女道:“呦呦,你们在这坐着也无聊,你和小花花带庆元先去咱们附近的公园转转。”

    许呦呦笑着应道:“好的,奶奶,那我们去玩一会。”

    “记得回来吃午饭!”

    “哎,好!”

    许小华还有些懊恼看不了剧情,就见一直礼貌地坐在一旁的徐庆元,忽然站起了身,双手握得紧紧的,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许小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刚才她奶奶也没说什么啊?

    徐庆元这时候才正式打量了一眼许小华,也有两个小梨涡,也是杏眼,其实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点幼时的影子的。

    唇角不由轻轻弯起来,笑着问道:“你小名叫‘小花花’?”

    许小华有些发窘地点点头,这小名听起来是有点幼稚,她四五岁的时候喊还行,她都这么大了,她每次听,都觉得有点尴尬。

    她低着头,所以没看到徐庆元一瞬间红起来的眼眶。

    第015章 第 15 章

    听到肯定的答复, 徐庆元刚攥紧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他以为,从狗洞里爬出来以后, 他和“小花花”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了。

    京市这么大,再者,当年的小花花是否被救、会流落到哪里, 他都不敢想。

    没有想到, 时隔十一年, 在这样一个晴朗的上午,在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许家, 他又见到了小花花。

    她已长大了很多, 有了少女的模样。就是一双明亮的杏眼,还是和当年一样,让人不觉就想到了软乎乎的小凶兽。

    徐晓岚发觉侄子的情绪有些不对,轻轻喊了声:“庆元?”

    徐庆元缓了一下神, 微微笑道:“姑姑, 我就是觉得这个小名有点特别,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徐庆元本来想说,他认识小花花,但是略一思索,觉得在今天这个场景,如果当着长辈的面说出来, 不啻于以恩逼迫许家同意议亲的事。

    议亲的对象自然不会是小花花, 她今年不过十六岁, 对于许家长女许呦呦, 他尚且没有求娶的想法,这趟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好完成爷爷的嘱托。

    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秦羽解释道:“这个小名还不是我们给她取的,她小时候一看到花就叫着‘花花’,自己给自己取名,说我叫‘小花花’。”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许小华本人仍有点发懵,“是小时候见过吗?”

    徐庆元望着这个眼睛圆圆的姑娘,温声道:“可能见过。”

    徐彦华笑道:“大概确实是见过的,庆元你忘记了,我们在京市也生活过两年,你可能跟着你爸妈来过这边玩。”

    徐庆元笑笑,没有再说话。

    大家也就没有在意。只有许小华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他忽然提这么一句,有点怪怪的。

    许呦呦看了眼时间,她下午还要去上班,笑道:“那我们先去公园逛逛,吃午饭的时候再回来!”

    出了家门,许呦呦客气地问了徐庆元两句:“徐同志,我听说,你也在京大读书?”

    “对,我是工科,化工方向。”

    “那待在实验室比较多。”

    许小华自觉地稍微落后了两步,知道这逛公园的托词,就是让姐姐和徐庆元多接触接触。

    她很有当背景板的觉悟。

    然而,没过两分钟,前头的徐庆元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她,许呦呦才发现妹妹落在了后面,笑道:“小华,是我们走的快了吗?”

    许小华摇头,瞎诌道:“我刚在胡同里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猫,它的眼睛是蓝色的,觉得好看,就多看了一会。”

    许呦呦莞尔,拉着妹妹的手。

    一路上,许呦呦倒是很负责地完成奶奶的嘱托,带着俩人在附近的友谊公园逛了一会,给徐庆元介绍公园的建筑和景色。

    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的样子,看起来温和有礼、大方得体,但是仔细观察的话,对于徐庆元,还是有些疏离的。

    许小华猜测,昨天晚上,大伯母肯定是交代了堂姐,这一次徐家人过来,为的是什么事。

    到了公园的湖边,有两个憨态可掬的小石狮子,许呦呦忽然问许小华道:“妹妹,你还记得这个狮子吗?小时候咱们在这照过相的。”许呦呦想了一下,“大概是1952年的春天。”

    那年,是她和妈妈在许家过的第一个春节,爸爸给她买了新棉袄和小皮鞋,妈妈给她扎了两个小麻花辫,在这里,给她和妹妹拍了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也是姐妹俩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张合照。

    许小华摇头道:“我没印象了,我在妈妈给我看的相册里,也没看到这张啊?”

    许呦呦笑道:“叔叔觉得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随身带着呢!”又问她道:“你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许小华摇头,确实没有一点印象。

    许呦呦颇觉有些遗憾,又安慰妹妹道:“没事,我对小时候的事,也不怎么记得了。”

    徐庆元察觉出不对来,问许小华道:“小花……小华妹妹,这里离你家这么近,你这些年没来过吗?”

    许小华摇头道:“还没来过。”

    许呦呦在一旁解释道:“我妹妹小时候走丢了,前几天,我婶子才把她找到。”

    俩人正聊着,忽然有人喊了声:“许同志!”

    许小华回头一看,就见一位穿着空军服装的男同志,在朝姐姐挥手,心里不由嘀咕了一声:不会这么巧合,遇到吴庆军了吧?

    果然就听堂姐开口道:“吴同志你好,你今天怎么也在这边?”

    许小华发现,她堂姐看到来人的刹那,眼眸明显亮了一下,作为女同志,她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有些怜悯地看了眼一旁的徐庆元,觉得这同志注定是要遗憾出局的。

    就听吴庆军道:“我来附近的友谊医院看望一位病退的领导,知道穿过这边公园,有条通往医院的小路。”顿了一下,又道:“许同志今天没去单位吗?”边说边朝徐庆元望了一眼。

    许呦呦笑道:“请了半天假,陪妹妹和亲戚过来转转。”

    许小华猜测,俩人这一阶段,大概刚相识不久,许呦呦代表报刊去采访空军,然后认识了吴庆军。

    以她看小说的敏锐直觉,这一次的意外撞见,搞不好让吴庆军会加速对堂姐的追求。

    她心里正理着故事线,忽然见吴庆军朝徐庆元问道:“庆元,你和许家是亲戚吗”

    “嗯,算故旧!”

    许呦呦明显愣了一下,“吴同志,你和徐同志认识?”

    吴庆军点头,“我们小时候在一个院子里住过。”

    吴庆军拍了一下徐庆元的肩膀,“庆元,那你们先逛着,我这还要去看望老领导,回头再聊。”

    徐庆元点点头。

    这时候,许呦呦忽然开口道:“是去小东门那边吗?那我和吴同志一起吧,我刚好要去买汽水。”

    转头嘱咐许小华道:“妹妹,你和徐同志在这边等我一下,我去买几瓶汽水。”

    “哦,好!”

    俩人一走,许小华就见徐庆元轻轻扫了扫,刚刚被拍过的肩膀,立即就意识到,这俩人关系怕不是很好?

    正想着不能冷场,好歹扯几句,“徐同志,今天的天气不错,对不对?”

    徐庆元点头道:“是,是一个好天气,小华妹妹,你对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许小华点头,“我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小时候的事,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

    “那你记得小时候爬过狗洞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但是许小华的脑子却瞬间“嗡”了一下,喃声问道:“火车站对面的狗洞吗?”

    徐庆元原本不准备和她说,可是对上她因怔愣、惊讶而越发睁圆的眼睛,越发像个观察情况的小凶兽一样,他忽而想到,就像他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一样,也许小花花也在思考,当年的小哥哥为什么没来接她?

    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对!是火车站附近的狗洞,在1952年的冬天,我们从人贩子的窝里逃了出来,你跑到了对面的火车站,我朝反方向跑了。”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许小华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在梦里,看过俩个小孩子爬狗洞,身上灰扑扑的,还带着伤。

    她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些都不是梦,是她幼年时期,真切地经历过的。

    是他跑向了反方向,把人引开!

    “你是小哥哥!”

    徐庆元忽然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小华!”

    几乎是同时,远处的许呦呦拿着三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许小华忽然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徐家这次是来议亲的,当年他的父亲就救过她的曾祖母,现在他又救了她,这双重的恩情,她家无论如何,都难以再说出取消亲事的话来。

    大伯母本来就不乐意让堂姐和徐庆元相看,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把她推出去。

    不说她自己什么想法,徐庆元那边先就否决了这一层可能。

    也许他看中了堂姐,也许他本来就有意中人,或者尚无议亲的想法。且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量,总之,他不希望许家人知道这件事。

    许呦呦回来,就觉得妹妹和徐同志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异,小华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徐同志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似乎并无继续逛下去的想法。

    许呦呦看了眼时间,觉得奶奶和徐家人应该聊得差不多,就提议道:“我看快到中午了,咱们先回去吧,别一会儿他们还等着咱们开饭。”

    许小华到家的时候,见奶奶、徐家姑姑面色都很好,就猜这次的会谈,应该还算融洽。

    就是一旁的大伯母一直皱着眉,表情不是很好。

    午饭过后,徐晓岚就带着徐庆元告辞,徐庆元临走前和许小华握手道:“小华妹妹,欢迎回京市。”

    “谢谢徐大哥。”许小华想多说两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干巴巴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谢谢你当年那么小,还愿意救我。

    又开口道:“我想去你们学校图书馆看看,可以麻烦一下你吗?”

    徐庆元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宿舍的地址,见她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徐庆元望着她笑笑,道了声:“再见!”

    一直到徐庆元走出胡同,许小华还站在门口发呆,倒是身后的许呦呦立即问奶奶道:“奶奶,徐家姑姑怎么说啊?”

    她语气里,明显也带了两分急迫和焦躁。

    沈凤仪笑道:“不勉强你们年轻人,看看你们有没有眼缘,怎么样,你今天和庆元这孩子,聊得怎么样?”

    许呦呦面露难色地道:“就当家里的亲友招待了,奶奶,我没什么想法。”她确实没什么想法,而且,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有意中人了。这门亲事,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应下来的。

    沈凤仪微微叹道:“没事,没有缘分也是没办法的事。”心里却是有些惋惜的,她自己还挺喜欢庆元这孩子,学历、人品、家世都还算不错,如果真和呦呦处对象,也挺好的。

    但是呦呦毕竟不是许家的血脉,她若是多说两句,大儿媳可能有意见,觉得她是故意把呦呦塞给徐家还人情。

    沈凤仪到底没有多说。

    这个话题本来到这就结束了,沈凤仪都准备回房休息下,就忽听大儿媳道:“妈,您也别光问呦呦啊,小华,你什么想法?”

    许小华原本还沉浸在徐庆元是“小哥哥”这件事中,忽然被大伯母点名,不由愣了一下,伸手指向了自己,“我?”

    曹云霞觑着眼,微微笑道:“对啊,说是两家订了娃娃亲,呦呦是十二岁才过来的,真算起来,这桩亲事本来就是给你和徐家订的才是。”

    顿了一下又道:“我瞧着,刚才你俩聊得也还不错。”

    许小华颇觉有些无奈,“大伯母,我还没到婚龄,我才十六岁。我妈要把我嫁出去,公安局会上门问责的。”

    曹云霞笑道:“又不是现在结婚,我看这徐庆元不错,京大的学生,以后前途是有的,这种事不能因为呦呦比你大个几岁,就默认是她的,总也要问问你的想法不是?”

    她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一旁的秦羽,脸色立即就冷了下来。

    许呦呦也在一旁喊了一声,“妈,妹妹还小呢!”她虽然自己不愿意,也没想到让妹妹顶锅,在怎么说,她是家里的长女,这事该烦心的是她!

    而且,她是实实在在在许家生活了十来年的,吃穿用度,学业工作,家里都是费了心的。单说高考的事,如果不是爸爸认真辅导她功课、疏导她的心理,她未必就能考得上京大。

    曹云霞没吱声,轻轻瞪了女儿一眼,让她不要出头。如果她没带着呦呦嫁进来,这婚事就是会落在许小华身上,和她家呦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今天徐晓岚虽说了“看两个孩子缘分”的话,曹云霞还是有些不放心,打定主意要把许小华也拉进来,明明是许小华的事,别想让她家呦呦挡枪。

    一直没出声的秦羽忽然开口道:“大嫂,如果说按许家女儿来算,长幼有序,该是呦呦先说亲,如果您觉得,小华才是许家的女儿,这件事,自然是我们小华的事。”

    曹云霞的脸忽然红红白白的,她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秦羽,竟然会给她挖这么大一个坑。

    她要是承认许小华才是许家唯一的女儿,那她呦呦这么多年住在许家,算怎么回事?算许家的恩德?

    她要是说两姐妹都是许家的孩子,那这婚事,她家呦呦就跑不掉。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沈凤仪冷眼看着,她自觉这么些年对大儿媳算照顾了,将呦呦当做亲孙女不说,大儿媳这么多年没有生育,她非但没有过问一句,反而在大儿媳两次流产,坐小月子的时候,尽心照顾。

    就是这样,也没把人家的心捂暖。这件事,她明明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勉强呦呦,大儿媳还上蹿下跳的,非得把徐家的娃娃亲按在小花花头上。

    她曹云霞怎么不想想,小花花虽然是许家的亲孙女,但是都说养恩比生恩大,这十一年来,小花花可没吃过许家的一粒米,小花花并不欠许家的。

    许呦呦眼看气氛僵在了,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爸爸,许怀安无法,站起来道:“小羽,刚刚是云霞说话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小花花毕竟才回家,这事轮不到她头上去。”

    等回了房间,许怀安到底没忍住,问妻子道:“云霞,今天弟妹说的话,虽然听着不顺耳,但是你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小花花才是许家的孩子?”

    曹云霞扭了脸道:“怀安,你别说这么戳人心的话,让孩子听见了,非得伤心不可。你知道的,呦呦知道你当她爸爸,高兴得又蹦又跳的,这孩子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将你当榜样,得了一点什么成绩,都笑呵呵地想你表扬她。”

    许怀安微微叹气道:“我没说呦呦,徐家的事,我和你说了,不会勉强呦呦,你非把小花花扯进来,你让弟妹和九思心里怎么想?”

    曹云霞的眼泪说来就来,“你考虑这个,考虑哪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许小华有你们一家上下疼着,好事都往她跟前挤,不说你那本购货证,从来没说给呦呦,明明呦呦刚工作,应酬多,手头难免紧些。就是妈妈私下贴了多少钱票给秦羽,让她给许小华买吃的、穿的?”

    曹云霞抽了下鼻子,接着道:“人还没回来,布料先买好了,一回来就紧着给赶棉袄,老太太有这手艺,怎么不给我们呦呦做几身?什么老布面,也要紧着给许小华做棉鞋,我家呦呦来了这么多年,怎么没给我家呦呦做过?”

    曹云霞丝毫不提,当年老太太给呦呦做棉袄的时候,她觉得样式陈旧,没有商场里卖的好看,老太太自此才再也不费这份心。

    两天来的不忿,在此刻统统爆发,最后问丈夫道:“好的都紧着她来,坏的凭什么就我们呦呦顶上,怀安,这不公平!我这个当妈的,要是再不护着孩子,那呦呦就是有了后爸,就有了后妈!”

    这一句“后爸”可谓是非常重了。

    许怀安这些年来,一直将许呦呦视如己出,没有想到,到头来,妻子心里是这样想他的,心口一时有些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回应妻子,也没有任何的安慰,直接拿着公文包,去单位了。

    曹云霞气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觉得这个侄女儿就是克她,她怀许家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许小华在院子里咋咋呼呼的,喊着“蛇来了,蛇咬人了,”把她吓得脚下一趔趄,后面就躺在床上保胎。

    过了两个月,那个孩子还是没了。

    她怀第二胎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事,那个孩子也没保住。

    隔了这么多年,许小华一回家,又爬到她女儿头上了。

    ***

    徐家这边,等下了公交车,徐晓岚就问侄子的想法,“你看许呦呦怎么样?”

    许家的小孙女,她倒没怎么注意,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她看来,还是一团孩子气。

    徐庆元缓声道:“姑姑,这事我看就算了吧!我这边没有想法,许家大伯母那边,似乎也很不愿意,没必要为难人家。”

    徐晓岚有些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行吗?” 徐晓岚觉得是不错的,大方得体,学历、工作、相貌都是百里挑一了。

    虽然今天曹云霞的态度,就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她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是沈婶子和许怀安倒还很热情,她想着,侄子要是能在京市有这么一门岳家,也是很不错的。

    徐庆元点头,“姑姑,我不愿意。”

    他这次没再说许家的态度,而是强调他自己的态度。

    徐晓岚微微叹了口气,“行,那我今天就收拾东西回去,和你爷爷老实说。”她是知道自家侄子的性格的,虽然许家如今看着比她家要光鲜很多,但是侄子不是趋炎附势、强人所迫的性格。

    徐庆元点头,“我送您去车站。爷爷那边,还烦请姑姑您回去好好开解。”

    徐晓岚笑道:“你放心吧,你爷爷最疼你,我要是说你看了人,还不愿意,你爷爷肯定什么也不说了。”

    又和侄子道:“你也到了能处对象的年纪了,遇上合适的,就处处看看。现在在大学里还有时间,以后工作了,可能忙得都没空管个人的事。”

    “好的,姑姑。”

    然而,徐晓岚没想到,她前脚刚坐上回皖南的火车,后脚白云胡同里的徐彦华就收到了一封皖南来的加急电报,只见上面写着:“务必成功,否不瞑目。”

    徐彦华拿着电报的手微微颤抖,直觉叔父家里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一向淡泊名利、胸襟宽阔的叔父,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堂姐这时候已经上了火车,她今天也没和庆元聊上几句,并不知道他就读于京大哪个专业,这封电报,完全没法转达。

    晚上,丈夫回家的时候,徐彦华在饭桌上,和丈夫说了这封电报的事,叶有谦叹道:“这年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别急,老人家要是真有这执念,我看你堂姐还会来的。”

    老太太叶黄氏也道:“是的,许家那边,咱们也不好吱声,这事啊,还要两家自己说开。”

    徐彦华点点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叔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

    叶有谦又问妻子道:“孩子们这些天还好吧?”

    “还好,叶容和叶安要期末考试了,先吃了饭,回屋做作业去了,叶恒还没回来。”

    叶有谦点点头,“看到叶容和叶安,我就想到叶恒小时候,那时候他和小花花俩,感情也好得很。”

    徐彦华微微笑道:“你这几天在单位加班,没注意,这孩子这两天晚上回来都准时得很。”说着,又有些奇怪地道:“按理说,这个点,也该回了啊?”

    正说着,就见院门“咯吱”一声,叶恒推门进来了。

    院子里暗得很,大家还没注意,等他走到客厅来,赫然发现额角又破了,上面的血迹微微凝住,一看就是在外面和人打架闹得。

    叶有谦把碗放在了桌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年都十八了,明年就要高考了,再这么任性妄为,大学还念不念?难道高中毕业就要去工厂里当工人吗?一颗螺丝钉按一辈子?”

    叶恒冷漠地看了一眼他爸,转身进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他这么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看得叶有谦血压飙升,头脑一热,一脚踢开了他的凳子,把他的碗扫到了地上去。

    老太太叶黄氏忙叹道:“有谦,雷还不打吃饭人呢!你怎么能砸孩子的碗呢?真是的!”走过去把孙子扶了起来,“小恒,没事儿吧?”

    叶有谦冷冷地道:“他像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吗?这么大了,不是十岁,八岁,十八岁了,自己都不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活着也是个废物。”

    叶恒起身,漠然地看了一眼他爸,转身就往自己房间去。

    徐彦华在一旁打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有谦,你怎么不问问孩子,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许是人家先带头欺负的他呢!”

    叶有谦“哼”了一声,“他是咱们东门这块有名的混子,谁能欺负得了他?你们看着吧,哪天被枪毙了,我都不意外。”

    叶黄氏见儿子说话这么没个忌讳,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徐彦华忙哄道:“妈,您怎么也跟着气上了,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有谦这是关心则乱,心口存着气,说起话来,就没个把门的。”

    叶黄氏摇摇头,觉得当年就该带着孙子出去单过,不应该和儿子儿媳凑在一块儿。把桌上的一碟子烙饼端了起来,往孙子房间里去。

    等婆婆一走,徐彦华又捶了丈夫一下,“有谦,你看看你,不能好好问一句吗?伤了孩子的心不说,妈今天晚上估计又要睡不着了。”

    叶有谦此时也有些后悔,和妻子嘀咕道:“你说,这是什么回事呢?明明小时候,这孩子也听话得很,就是小花花抢他玩具、踩他鞋,他都不闹脾气,小花花不吃饭,他还帮着沈婶子哄,说‘你要是不吃,我就回家不跟你玩了。’”

    徐彦华也有些闹不明白,她自问没有一点苛待这个孩子,吃穿都上心的不得了,但是这孩子,自小就对她漠视得很。

    也不能说有敌意,就像看不到一样。

    在家里,也就和奶奶有时候说两句话,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心理问题?

    房间里,叶黄氏劝孙子道:“别和你爸置气,你要是不想理他,等你考上大学了,就搬出去住,也就半年了。”

    叶恒见奶奶红着眼眶,不忍心让奶奶担心,点了点头。

    老太太趁机把饼递给他,叶恒确实饿了,三两口吃完了一张。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缓声问道:“今天怎么和人打架了啊?”

    叶恒本来不想说,想到奶奶早上叮嘱他的,他这副样子,许家婶子可看不上,小声道:“遇到同学收低年级学生的保护费,就出面拦了一下。”

    叶黄氏听是事出有因,微微放心了些,笑道:“我就想着,我孙子肯定悄悄地做了什么好事,下回啊,这事你别硬出头,和老师说声就是。你现在高三了,课业要紧。”

    缓了一下又道:“今天就是头磕破了点皮,还没事,你想要是手折了,这高考试卷怎么写?”

    叶恒也有些后怕,他虽然平时经常在学校里闹腾点动静出来,成绩却还可以,考个本地的大学不成问题。

    老太太见孙子的脸色有所缓和,心里略微放下心来,又让他再吃一张饼。

    却听孙子抬头问道:“奶奶,你今天看到小花花没?”

    老太太愣了一下,立即反应了过来,“看到了,哦,许家今天还有一桩事呢!”

    叶恒咬饼的动作顿了一下,老太太见孙子感兴趣,就把徐家和许家早年定的娃娃亲,和孙子说了一下。

    末了道:“按年龄来说,这是呦呦和徐家那孩子的事,但是呦呦妈妈素来心气高,那孩子即便在京大念书,但是在京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呦呦妈妈怕是不愿意。”

    她正分析着,就听孙子道:“许大伯母肯定不愿意。”

    叶恒心想,要是徐家那边非要定这么亲事,曹云霞搞不好还把小花花给推出来,别人不知道,他可太知道,曹云霞是什么人了。

    如果当年不是她狠心,小花花未必会走丢。

    但是时隔多年,再说这些已然没有意义,小花花已经回来了。

    叶黄氏又见缝插针地劝道:“小花花这孩子,看着就乖得很,你可别再在外面打架了,免得把人小姑娘给吓到……”

    “奶奶,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打架。”叶恒也觉得,小花花看到他打架的样子,估计会被吓到。

    老太太还没念叨完,就听孙子应了下来,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后,就是一阵狂喜,这么多年了,无论她怎么劝,这孩子从来没有应过,只是不吱声,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他说,以后不会再打架了!

    第二天一早,叶黄氏等孙子孙女出门,就到沈家来串门,院子里看了一下,没见到小花花,笑着问道:“小花花今天出门了吗?”

    沈凤仪一边晒着豆角,一边低声道:“没呢,今天这孩子倒睡得沉,还没醒来。刚回来那两天,早上天还黑着,就起来了,说是在学校里早起习惯了。”

    叶黄氏又问道:“这孩子的脖子怎么回事啊?我那天看还有一点疤痕,像是刚有的。”

    沈凤仪就把那劳动大学分校的事说了一点,微微叹道:“这孩子在外面受了不少苦。”

    叶黄氏也有点心疼,“天呐,这要是让我家叶容和叶安俩个去,可一天都待不住,非得嚷嚷着回家不可。沈大姐,你可给她好好补补。”

    沈凤仪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呢!”顿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道:“就怕回头,云霞那边又闹气。”

    叶黄氏看了一下曹云霞的房间,沈凤仪道:“去医院了,说是药吃没了。小羽和小林去买菜了,就我和小花花在家呢!”

    又轻声问道:“老妹子,你和我说句实话,昨天回家,你媳妇给你透底没,徐家那边的态度?”

    叶黄氏沉吟了下,觉得这事她们家是不好插手的,微微叹道:“老姐姐,咱俩多年老邻居了,我只能和你说一句,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老姐姐,你心里要有个数。”

    沈凤仪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昨晚自己琢磨了下,觉得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先前徐家明明是不想再提的样子,隔了这么多年都没吱一声,现在忽然上门来,她总觉得徐家像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沈凤仪准备回头和儿子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大的不愿意,小的太小了,她谁也不能勉强。

    这么会儿,曹云霞回来了,看到胡同里的叶老太太在,喊了一声:“叶家婶子,今儿不忙啊?”

    “对,来你家看看小花花。”

    曹云霞笑问道:“小华今天是不是和她妈妈出去玩了啊?”

    沈凤仪笑道:“没呢,今儿睡得沉,到现在还没醒呢!”

    曹云霞看了一眼西边的房间,微微笑道:“这孩子先前可能太累了,这精神一放松下来,难免要好好补个觉。”

    几人在外头聊着,屋内的许小华隐约听到一点人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太阳都照进窗户里来了,吓了一跳,忙从床上爬起来。

    忍不住揉了一下额头,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昨天也没干什么,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呢?而且她昨晚八点多就睡的,可看这太阳,现在该九点钟了吧?

    她本来准备今天去一趟京大,问问当年的事的。她不记得,可是徐大哥那时候已经有10岁,他该清楚的啊!

    许小华站起来,发现头还有点晕,好像还没睡够一样。

    她这些年都习惯了,天天都是五六点起床,睡到七点都没有过的。

    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床太软,被子太暖的缘故?

    此时的许小华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头而已。

    第016章 第 16 章

    沈凤仪见孙女醒了, 忙把手里的豆角放下,和她道:“小花花,厨房灶上温着鸡蛋和饼呢, 你快去吃点。”又起身到客厅里,给孙女冲了一杯牛奶。

    曹云霞微微笑着,看着婆母忙前忙后, 和一旁的叶家老太太道:“我妈疼起小辈来, 就是我们这几个大的, 看着都吃味。”

    叶黄氏笑道:“你婆婆喜欢小孩,我还记得她给呦呦织的棉鞋、小手套, 上面那个小猫、小羊的花样, 可费劲了,我后来跟着学给孙女织,发现又费神又费眼,就算了。”

    曹云霞笑笑, 没吱声。

    叶黄氏又问道:“小曹, 我听你婆婆说,你还在吃着药呢?现在身体还有什么问题吗?”

    曹云霞微微低头,叹了一口气,“婶子,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也不瞒你, 我生呦呦比较早, 今年也才刚四十, 我想着, 要是能再生个孩子出来就好了。”

    叶黄氏微微叹道:“这事也强求不得,还好你婆婆能理解。”

    曹云霞苦笑道:“秦羽那是丢了孩子, 一心都扑在小花花身上,我这,在家里白吃白喝的,再者,我们又是长房,这传宗接代的担子,自是该我们这一房担起来的。”

    这么多年,没生出和怀安的孩子,是曹云霞唯一的心病。特别是许小华回来后,她看着婆婆对许小华的热乎劲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特别是,怀安也为了这个侄女儿,和她闹了好大的脾气。

    她进许家门也有十二年了,这么些年,夫妻俩少有红脸的时候,昨天下午那么一吵,晚上丈夫都不愿意回房睡,一个人在书房里窝着。还是她不想给妯娌看笑话,好说歹说,把人劝了回去。

    这个侄女儿赶是赶不走的,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她生一个孩子出来。

    叶黄氏见曹云霞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叹气,这事不好劝,她自己也是从这一遭过来的,只能安慰道:“你也是不容易,还是急不得,心放缓点,慢慢来。”

    曹云霞轻轻笑着点头,“谢谢婶子。”又问道:“昨儿徐家的事,您都听彦华说了吧?彦华有没有提,这徐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叶黄氏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是听彦华提了两句,不是说你们昨天都聊好了吗?看孩子们的缘分啊!”

    曹云霞见叶婶子不想多说,也就没再追着问,左右她已经有法子给女儿解决这件事了。

    厨房里,沈凤仪把热牛奶端给孙女,许小华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忙道:“奶奶,我自己来就好了。”

    沈凤仪不以为意地道:“没事,快趁热喝,你妈妈去买菜了,奶奶中午给你做红烧狮子头,这是你奶奶的拿手绝活呢!”

    许小华喝了一口,忽然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对,还有些反胃,忙放了下来,干呕了好一会儿,才和奶奶道:“奶奶,我可能肠胃不舒服,这牛奶喝不下去。”

    沈凤仪有些着急地道:“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啊?”伸手摸了摸孙女的额头,发现不烫,才放下心来,“那咱们今天吃点清淡的,昨天小徐带了野蘑菇来,中午奶奶给你做个蘑菇豆腐汤。”

    沈凤仪自己喝不惯牛奶,觉得有股奶腥味,虽然舍不得,还是给倒在了水槽里。

    许小华吃完早饭,顺手就把自个的碗筷洗了。沈凤仪在一旁看着,见她手指指腹上都是一层厚厚的茧,怕是比她的手还糙些,一看就是常做这些活的。

    和孙女道:“比你姐姐都能干呢,以前你姐姐课业紧张,家里的活儿,我们都不让她做。”

    许小华笑道:“ 小时候爸妈都忙,地里的农活重,我妈舍不得我下地,我放假就在家煮煮饭洗洗碗。”

    沈凤仪微微叹了口气,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祖孙俩人从厨房出来,叶黄氏就眼睛一亮,朝许小华招手道:“小花花,过来给叶奶奶看看,这都回来几天了,也没见你去我家坐坐。昨儿个晚上,叶恒还问起你呢!”

    许小华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叶奶奶好!”

    叶黄氏握着她的手,笑问道:“回家住还习惯吗?觉得你奶奶凶不凶啊?”完全是一副逗小孩的口吻。

    许小华笑着摇摇头,“都挺好的。”

    就听一旁的大伯母忽然开口道:“小华,昨天是大伯母说话不过脑子,你伯伯已经说过我了,你别生气。”

    向来心气高的曹云霞,竟然当着外人的面,给她一个小辈道起歉来,许小华心里微微有些诧异。

    这个场合,她若是还揪着先前的事不放,就显得过于不懂事了,顺着大伯母的话道:“大伯母,我说话也有不对的地方,您不要往心里去。”

    曹云霞眼睛微微一闪,觉得这侄女儿,看着年纪小,说话倒滴水不漏的,心思深得很。面上微微笑道:“那咱们就把昨儿的事,翻过去了。”

    叶黄氏在一旁打哈哈道:“都是一家人,牙齿还有磕到舌头的时候。偏小曹你还这么郑重其事地给孩子道歉,”说着又叹起来,“我家有谦,要是有你这觉悟就好了。”

    把昨晚儿子掀了孙子饭碗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叶恒这孩子,做事虽然冲动些,心还是好的,偏他爸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孩子就又打又骂的。”

    叶老太太说着,就拉住了许小华的手,“小花花,你俩小时候关系最好,年龄也相仿,你有空多来我家玩玩,也帮着劝劝叶恒,别每次他爸骂他的时候,他就和个锯嘴葫芦一样。”

    这事,许小华可不好应,她都和叶恒很多年没见了。

    沈凤仪看出孙女的为难来,帮着答道:“好,改明儿有空,我带小华去你家坐坐。”

    正聊着,秦羽和林姐拎着蔬菜、水果和一条五花肉回来。看到叶奶奶在,秦羽忙切了两个苹果端出来。

    沈凤仪和小儿媳打招呼道:“中午的狮子头不做了,小花花肠胃有些不舒服,咱们吃点清淡的。”

    秦羽忙问了几句,见女儿只是胃口不好,有些反胃,才略放下心来。

    曹云霞在一旁道:“是不是京市的饮食有些不习惯啊?小华,和你杭城老家那边的口味,是不是有些区别?”

    她这样一说,许小华倒想起来,可能是这两天的油水多了点,肠胃有些不适。

    曹云霞又试探着问道:“小华,你真得不去学校读书了吗?”

    秦羽帮着女儿回道:“她想去工厂,那就先去工厂待待看,我准备这两天给她安排好了,再回江城去办理转岗。”她的单位还在京市六中,这些年去基层,都是走的支教路子,想申请回来并不难。

    曹云霞接话道:“弟妹,你要是放心的话,这事就交给我办吧,京市这边,有我很多的老同学,就比如离咱家比较近的京市罐头厂,西郊的纺织厂、化工厂,小华要是有想去的,我就去跑一趟。”

    秦羽沉默了一下,长嫂提的罐头厂,她倒知道,离她家不过三四里路,中午回来吃午饭都可以。晚上小华要是下班迟,她还可以去接一下。

    抬头问女儿道:“小华,你觉得罐头厂怎么样?”

    许小华点头,罐头厂算是个好单位。她不明白大伯母怎么会忽然这么好心?还是说,这对大伯母来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

    不管是哪个,她现在都迫切地希望早些落实工作,原书剧情不会等她,十年风暴也不会等她。

    见女儿同意,秦羽就立即和长嫂道:“那麻烦嫂子帮忙下,要是需要我们做什么的,嫂子还及时和我说下。”秦羽想着,今儿就得备一份礼品出来,找人帮忙,这点礼数还是要有的。

    曹云霞见妯娌答应了下来,心里是有些鄙夷的,都想不通秦羽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送去读书,家里又不缺那三瓜两枣的。

    面上忙笑道:“不费事,罐头厂的曲副厂长和我是多年的朋友,安排一个临时工不是问题,以后小华要是觉得工作还行,咱们再问问转正的事。”

    秦羽点点头,“那就麻烦嫂子费心了。”

    曹云霞笑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又开口道:“小羽,我看小华个子比呦呦矮了一大截,想来是以前营养没跟上的缘故,这去工厂,估计还得上夜班,得注意补充营养,鱼肉蛋奶都要多吃些。呦呦小时候,奶粉可没少喝。”

    秦羽也觉得女儿缺营养,叮嘱女儿道:“你伯母说得是,这段时间你在家里好好补补,等去工厂上班了,活估计不轻呢!”

    许小华点点头,“好的,谢谢妈妈和大伯母。”

    等吃过午饭,秦羽问女儿想不想出去逛逛,许小华摇头道:“妈,我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头晕。”她本来准备下午去京大的,但是脑子一直昏沉沉的,身体还觉得乏力,想着还是明天再去。

    “那好,你有空的话,记得给你爸写封信。他可能在盼着呢!”秦羽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明天妈妈带你去西四长街那边拍两张相片。”

    “好的。”

    见女儿应下来,秦羽就出门置办给曲副厂长的礼品了。

    这一晚,许小华倒是睡得很好,早上六点多就起来了,身体的不适感也没有了。她推测昨天可能真是饮食的问题,在饭桌上就和妈妈说,今天想去京大逛逛。

    没想到大伯母摇头道:“今儿可不行,我昨天下午就去了一趟罐头厂,和曲厂长说好了,今天带你去看看呢!”

    许小华没想到这么快,换了一身新衣裳,跟着妈妈、大伯母一起去了京市罐头厂,曲副厂长个子不高,方脸,看着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简单寒暄几句,就问许小华的学历和专长。

    得知才初中毕业,有些为难地道:“要是高中毕业,我这边还可以安排个文职,进宣传岗、人事岗、财务岗都行,初中毕业的话,怕是只能从车间学徒做起来。”

    曲彰书是知道曹云霞嫁的丈夫是外文出版社的副主编,家里条件挺好的,这样的家庭,怕是不愿意让孩子在车间当学徒。

    对一般人家来说,有个工人的工作就已经很好了,但是对许家来说,他们的孩子,肯定还是要往政府大机关里送的。

    又笑着问许小华道:“不然,你再回去读几年高中,等高中毕业了,要是不想读大学,再到伯伯这里来?我们单位每年都有面向外界的招聘考试,你要是好好读书,可以考进来当干部的,比学徒要轻松很多。”

    秦羽也有些舍不得女儿去车间当苦力,劝道:“小华,要不你再想想?”

    许小华却很坚定,“谢谢曲伯伯的好意,我就是想早些工作,在工厂里学技术,也不比在课堂上学知识差。”

    曲彰书看了一眼秦羽和曹云霞,见俩人都没意见,就叹道:“那行,那你先把这个表格填一下,过一个星期来这边的人事部,找赵祥立主任,让他给你安排个车间的岗位。不过,我先说好哈,活怕是不轻松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许小华忙道:“谢谢曲伯伯,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她没法和人说,她上一世已经读过大学,有很强的自学能力。

    她也没法和人说,她想早些工作,在风暴来临之前,有庇护家人的能力。而不是躲在家人的羽翼之下,成为他们的负累。

    按照原书主线,堂姐因稿子而被陷害入狱是必定的情节,这是堂姐浴火重生的必经之路,她也没法阻止。就是这一劫,波及的范围比较大,到时候对许家和男主所在的吴家来说,都是大厦将倾。

    京市她们是必然不能再留的。许小华想着先学一门技术,到时候再走技术人员的路子,迁出京市。

    前提条件自然是,她的技术越好,越容易跳去别的工厂。奶奶和妈妈,她肯定是要带走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工种,比如去出版社当排字工,去商场当售货员,给报纸撰稿。诚然,背靠许家,她可以有很多捷径,但是这些工作,一则技术含量不高,二则在即将到来的特殊的十年里,工人和农民这两个身份最保险。凡是和“知识分子”这几个字沾边的,都是急需被改造的。

    再则,她现在若想靠着许家走捷径,等许家坍塌的那一天,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敢冒一点险。毕竟到时候男女主一个入狱,一个都要被迫下放。

    十年过后,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她这辈子不想学文,想试试学理的路子。

    读大学读研究生,都在她的计划之列,而在此之前,她想脚踏实地地先在基层锻炼,为以后的研究积累一些实践经验。

    曲彰书见这孩子坚持,微微叹道:“你家里的条件,伯伯也知道一点,应该读书的。”

    许小华笑笑,“谢谢伯伯的好意。”

    曲厂长的善意提醒,也让她警醒了一下,无论在哪个年代,文凭都是很重要的。

    让她花两三年的时间,去读个高中文凭,已然来不及。幸好现在大厂都有夜大进修班,她可以晚上下班再去进修。

    她现在觉得,她妈真是毫无原则地疼她,所有人都不支持、不赞同的情况下,她妈妈对她这样任性、不成熟的想法,却没有提出一点点质疑。

    回家的路上,曹云霞笑道:“小华,你现在工作也算定了,这几天就在家里好好养养身体,今天牛奶喝了没?可不要省,家里买奶粉的钱还是有的,你姐姐以前就没少喝。”

    “好的,谢谢大伯母。”许小华也觉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吃点肉鱼蛋白没错。

    曹云霞觉得,今天的侄女儿看起来格外顺眼,一个初中毕业的车间临时工,和她女儿相比,说一句云泥之别,大概是不为过的。

    此时的曹云霞丝毫没有预料到,正是自己看好戏的心理,竟意外地推着许小华走向了一条她自己都没有想过、此时也没有意识到的制糖之路。

    ***

    京大,徐庆元不到六点钟就起来了,室友方以安揉了一下眼睛,哑声问道:“元哥,今天有课还是实验啊?”他记得,今天是周二,他们应该没课才对啊。

    就听徐庆元回道:“没有,我去图书馆。”他估摸着,今天小华妹妹大概会来找他。

    方以安看天还黑着,外头静悄悄的,倒头接着睡了。

    等学校的大钟响了八下,方以安才起来,见徐庆元还在宿舍里,有些奇怪地道:“元哥,你不是说去图书馆吗?”

    “等会再去。”

    方以安洗漱好,又过来喊道:“元哥,一起去图书馆吧?我有个光学问题,刚好想问下你。”

    徐庆元朝他伸手道:“题目拿来。”

    徐庆元接过题目,看了一眼,就在稿纸上“刷刷”地算起来,前后大概五分钟,递给方以安道:“可以了。”

    方以安接过来,仔细算了一遍,随口问道:“元哥,那你还去不去图书馆?”

    “等一会儿。”

    方以安觉得今天的元哥有点奇怪,他这“等一会儿”,貌似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又怕元哥在思索什么问题,也没好多问,自己夹着书本先去图书馆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元哥也回来了,方以安没忍住,问了一下窝在宿舍里看《创业史》的室友刘鸿宇,“咱哥今天怎么回来的比我还早?”

    刘鸿宇也早就想找人侃侃了,见方以安来问,立即把书合了起来,轻声道:“压根就没去图书馆,倒是下楼跑了几趟了,天黑了才消停下来。以前不是实验室就是图书馆的人,这么在宿舍里杵一天,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要坐禅了?”

    方以安忽然道:“不会在等人吧?这是处对象了?”

    刘鸿宇“嘁”了一声,“这咋可能?我有对象了,元哥都不可能有对象,元哥可是实验狂人,他的个人问题,我看以后还得靠组织解决呢!”

    方以安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像他们偶尔还有个春心萌动的时候,去什么茶艺、爬山社团,交交朋友,给女同学帮忙修修自行车。元哥却从入学以来,就一心扑在科研上,从来不参加这些杂七八的活动。

    俩人又嘀咕了几句,最后总结,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然而,接下来两天,徐庆元都待在宿舍里,问就是“一会去图书馆,”等到周五晚上,宿舍里另一个独行侠乔远志都觉出不对来,问刘鸿宇道:“徐庆元咋回事?实验受挫了?还是论文被拒稿了?”

    刘鸿宇摇摇头,“不知道。”想了想,走到徐庆元的位置上,轻声问了一声:“元哥,你是不是发生啥事了啊?我们几个都觉得你这几天状态有点不对。”

    徐庆元愣了一下,忽然开口问道:“几天了?”

    “三天了啊!”

    徐庆元微微垂了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总想着,她该是会来找他的,当年的事,她既然都不记得了,肯定是要过来问他的。

    他平时在实验室一待就是一天,她过来肯定找不到。当年他没有履行诺言,跑到火车站去,他想,这一回小花花再来找她,他总要等着她的。

    刘鸿宇试探着问道:“元哥,明天还去图书馆吗?”

    徐庆元微微垂眸,半晌摇了摇头,“不去,得去实验室了。”他想,三天都没来的人,大概是不会来了。

    刘鸿宇心里还犯嘀咕,别明天又在宿舍待一天,问就是“一会去实验室。”

    刘鸿宇忽然都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呆了,这个年代脑子出问题的人可不少,元哥不会也走入死胡同了吧?

    周五早上,刘鸿宇一起床就朝元哥的位置看了眼,见人不在,微微松了口气。

    八点多他拿着饭盒,准备去食堂吃早饭,却意外地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问宿管阿姨,“阿姨,您可以帮忙喊下3楼312的徐庆元同学吗?”

    宿管阿姨瞄了眼这个小姑娘,见年纪比较小,笑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找徐同学有什么事吗?”

    就见那小姑娘回道:“我是亲戚家的妹妹,来看下我哥,我叫许小华,阿姨,您一说,他就知道的。”

    宿管阿姨拿了登记表,让小姑娘填下。

    刘鸿宇忙道:“阿姨,我是312的,徐庆元去实验室了,我带这位小同志去找他。”说着,正准备给小姑娘带路。

    就见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不是元哥是谁!

    有些惊讶地问道:“元哥,你不是去实验室了吗?”

    徐庆元瞥了一眼许小华,淡淡地道:“今天去图书馆。”又朝许小华道:“是不是要去图书馆?”

    许小华点点头。

    徐庆元余光瞥到刘鸿宇手上的饭盒,问许小华道:“早饭吃没?”

    “吃过了!”

    “那去图书馆吧!”

    刘鸿宇站在俩人身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去图书馆”是这个意思,但这个小姑娘看着也至多初中刚毕业吧?他们哥是不是有点过于……他又觉得,是自己思想龌龊了些,他们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肯定只是亲戚家的妹妹!

    但是想到一个在宿舍等三天,“一会去图书馆”的人,刘鸿宇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路上,徐庆元问许小华,“怎么今天才来?”

    许小华“啊?”了一声,她记得,他们先前也没约哪天见面啊。

    还是老实道:“本来准备第二天就来的,然后早上起来有点不舒服,第三天我大伯母给我介绍了个工作,我跟着去看看了,昨天又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拖到了今天来。”

    说完,忍不住问他道:“你一直在等我吗?”

    她是想着早来的,一来问下当年的事,二来想在京大这边借点罐头厂技术类相关的书籍,先恶补一下知识,到时候进厂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徐庆元的耳朵不觉就红了一点,“我想,你应该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我等了你三天。”

    “对不起……”

    许小华正要道歉,就被徐庆元打断道:“不用道歉,当年的事,我也很抱歉,我没有如约到火车站接你。”所以这回,总该我等你的。

    许小华忙摆手道:“这不能怪你,你当年也很小,你不过才十岁吧?你能带着我逃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确实心怀感激,如果不是徐庆元带她逃出来,她都不敢想象,自己最后会流落到哪里去?

    许小华问出了她此次来的主要目的,“所以,徐大哥,我们为什么会在那个院子里啊?”

    饶是徐庆元早有准备,但是当许小华真的朝他问出这个问题来,他的脚步还是微微滞了一下,那对他来说,并不是一段愿意回忆的记忆。

    第017章 第 17 章

    “你应该知道1952年, 我爷爷带着家人,从京市政法大学调到了皖南安城的地方法院工作?”

    许小华点头,她前两天听家里人说了一点, 奶奶和伯伯的意思是徐爷爷考虑到建国初期,法制系统尚在完善中,华国地方部门急缺相关人才。

    现在听徐庆元的意思, 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吗?

    就听徐庆元沉声道:“我爷爷当时在京市这边帮助法院审判了很多案子, 其中有一个涉及到海外特务问题, 对方报复,就把我绑走, 扔到了人贩子窝里。”

    “那我是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

    “11月16日, 你被扔了进来,你当时穿着一身带绣花的红色小棉袄,扎着两个小揪揪,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你刚来的时候, 还一个劲地问‘我姐姐呢?不是说我姐姐和大伯母在这里吗?’”

    许小华猜测, 大概就是她从东门大街走失的那一天了。

    “后来呢?”

    徐庆元微微垂眸道:“后来,你似乎意识到被拐卖了,问他们能不能送你回家?说你家里有很多糖,可以都给他们。”说到这里,徐庆元的唇角都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五岁的小花花,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娃娃, 雪白的皮肤, 小嘴红的像涂了胭脂一样, 明亮的杏眼, 望起人来的时候,让人心里都不觉得软了很多。

    不哭不闹的, 一点点地和人贩子谈条件,然而她给出的底牌就是“糖果”,他在旁边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人贩子似乎也觉得她可爱,还说这个女娃娃好好培养,长大可以出一笔好价格,或者留在他们手底下骗骗人也行。

    所以并没有像对他一样动辄打骂,还给她馒头吃,他饿得望着馒头咽口水,小花花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等晚上天黑了以后,从棉袄里掏出半个馒头给他,小小声音地道:“哥哥你吃,别给他们发现了。”

    十岁的他,忍饥挨饿两天,还要受人贩子时不时的拳脚,吞那半个馒头的时候,就在想,他要带着这个小娃娃一起逃出去。

    小花花进来的第三天,他终于戳准了人贩子午睡的机会,带着小花花从狗洞里爬了出来,但是没有一会儿,里面的人就醒了,那条巷子有两条路,一条通往火车站,一条是有些偏冷的大街。

    许是人贩子给自己留的两条路。

    他让小花花往火车站方向逃了,他知道人贩子的主要目标是他,小花花可能只是顺带的。

    最后他没有逃出来,小花花逃出去了。

    许小华问出了心底一直存着的一个问题,“我们俩当时往两个方向跑,你让我去火车站等你,但是你没有来,所以你其实是又被抓回去了,对吗?”边说边望着他的眼睛。

    徐庆元顿了一下脚步,“对!我又被逮回去了,隔了一个月才再次逃出来。我爷爷怕那些人还对我下手,就匆忙申请调到安城老家去了。”他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差点伤到内脏,连爷爷也吓到了,他们一家走得非常匆忙,并没有和亲友打招呼。

    也没有和许家辞行,所以他们一家都不知道,那年的冬月,许家也走丢了一个孩子。

    许小华听完,胸口一阵发紧,如果没有救她,他一个人是肯定能逃出去的,轻声道:“还好你后来又逃出来了,不然我这一辈子都良心难安。”说完,她又意识到,如果徐庆元没有逃出来,他们也许不会再遇见,她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当年是这个人,帮她从人贩子窝里逃出来的。

    她原先觉得,她的走失是一个关于“恶”的故事,但是不论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徐庆元,还是家境并不富裕的养父母,还有在曲水县偶遇她,然后通知她家人的亲戚,都给予了她极大的关爱、帮助和庇佑。

    她至今能好好地活着,并且回到许家,是他们的善意积累的结果。

    “谢谢你,小哥哥!也许你不需要我的道谢,但是没有幼年的你的义举,我现在能不能好好地活着,都是个问题。”

    她说得很真挚,徐庆元忽然也觉得,这一段往事并不是那么难以回首了,童年里的阴霾地段,忽然跟着有了一点光亮,“我接受你的谢意。”他想,他救了她,而这个勇敢、正义的行为,也在无形中照亮了他的心理暗面。

    许小华笑着伸手道:“徐同志,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我叫许小华!”

    徐庆元握住了她的手,“小华你好,我叫徐庆元!”顿了一下又道:“喊我名字就行!”

    “好的,庆元同志!”

    徐庆元:“……”但是也没有纠正她。而是问道:“你回家几天了,你有搞清楚,你当年是怎么丢的吗?”他上次去许家,感觉她大伯母看她的眼神,似乎带了点凉意。

    一个刚归家没两三天的孩子,徐庆元觉得不应该有什么矛盾才对。而且,现在的小花花看着也很乖巧懂事。

    许小华摇头道:“还不清楚,那天我跟着我堂姐出门,我堂姐在东门大街上被小汽车撞了,对方把她送到了医院去,可能我就留在原地了,听你刚才说的,我那天应该是被人贩子从东门大街带走的……”

    说到这里,许小华忽然愣了一下,“庆元同志,你刚才说,我问人贩子,不是带我去见姐姐和大伯母吗?”

    也就是说,当时的大伯母已经赶去了医院,她还看到了!

    是的,姐姐在东门大街上出了车祸,相邻的人肯定会通知她们家,大伯母没工作,该是在家里的,肯定会立即出来。

    那大伯母看到她了吗?

    许小华的心口忽然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她刚回家,大伯母对她的敌意就非常明显,明明她们前面十一年都没有交集,所以会不会,在她走失之前,大伯母就是不喜欢她的?

    但是当年她走丢的时候,也才五岁,真的有人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有这么大的敌意吗?

    许小华想劝服自己,是她多想了,可是潜意识里,总隐隐感觉,是有这种可能的,在她蒙昧无知的年纪,有可能做了什么事,引得旁人的厌恶。

    徐庆元忽然问她另一个问题:“小华,你们家当年肯定是报警的,你是怎么离开的京市,去的你养父母家?”

    许小华点头,“我爸妈报警的,我养父也去公安局登记了。”这句话一出来,许小华的脑子好像立时清明了起来。

    两方都报警备案的程度,为什么信息没有合上?是办案人员渎职吗?还是有其他的问题。

    当年是1952年,在她的印象里,大家都对建设新华国,抱着一腔热血,人浮于事的事情还很少。

    她应该去公安局问问的!

    她忽然有些懊恼,为什么一回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继而又想起来,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走丢是一场意外。

    她想到了人贩子,想到了陌生人,甚而是不和的街坊邻居,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原生家庭的亲眷,是否会掺和在其中?

    徐庆元见她脸色发白,温声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会?”

    许小华摇摇头。

    徐庆元知道,她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俩人都沉默了一会,徐庆元觉得刚才的话题太沉重了些,转了话题道:“你刚刚说,你大伯母给你介绍了一份工作?你今年不过十六岁吧?为什么不继续读书?”

    她看着不像读不进书的样子。

    许小华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缓了一会才道:“我想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去厂里和市里组织的夜大进修班就行。”又似乎怕他不认同她的想法,补充了一句道:“我自学能力很强。”

    徐庆元立即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并不是不愿意读书,而是对现在的她来说,工作的事更为迫切。

    “是因为经济问题吗?我可以资助你读高中。”徐庆元以为,小花花可能比较敏感,虽然如今回家了,但是内心深处,或许还和亲人隔着一层,所以并不愿意接受许家的供养。

    许小华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徐庆元会提出这个想法,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徐庆元微微移了眼睛道:“我是觉得,你应该读书。”

    许小华叹了一口气道:“实话说,我也觉得我这个年纪该读书,我才十六岁呢!但是总有很多事,不是应该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如果这是二十年后的华国,她自然该去读书,但这是风暴来临前的华国。

    六十年代有很多本该读高中、该去读大学的学生,离开了书桌和课堂,进了工厂、农村、边疆,这是时代的原因,不是个人的原因。

    见他还看着她,许小华到底松了口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会读书的,等我去了工厂,就立即报名夜大进修班,以后条件合适的话,我也会去考大学。我的人生只是在这个阶段,有一个不一样的转弯而已。”

    徐庆元见她这样说,也就没再坚持,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旁观者以为,自己能帮得了她,但是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她需要的是什么。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和我说。”

    “谢谢庆元同志。”

    俩人边聊就到了图书馆门口,徐庆元问道:“小华,你要进去看看吗?”

    “我这次来想借一点罐头厂技术相关的书籍,徐大哥,可以麻烦你帮下忙吗?”

    徐庆元点头,“当然可以。”

    徐庆元带她到了图书馆,很快就找到几本《罐头生产基本知识》《罐头生产工艺及配方》《罐头铁听的规格、检验、生产技术与玻璃陶瓷罐的设计制造》,以及两本俄国翻译过来的《蔬菜小吃罐头的生产》《罐头生产的微生物学监督》。

    等出图书馆的时候,徐庆元和她道:“要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就拿过来问我。”

    又问她道:“我们这边周末有外语进修班,你要不要来上课?这些技术类的书籍,目前外国的理论比我们更先进一些。”

    “要!”许小华立即抬头应了下来。

    她正愁着,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能看懂外语书呢!她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初中毕业生,要是外语很好,大概会让人匪夷所思吧!

    徐庆元望着她圆圆的眼睛,微微笑道:“那我这两天问下上课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你周末一早过来。”

    “好的!谢谢徐大哥……哦,庆元大哥!”

    徐庆元摇头道:“不客气。”

    徐庆元将许小华送到了学校门口的公交站,一直等车开走,他才慢慢地往回踱步子。

    在宿舍里继续看小说的刘鸿宇看到他回来,有些诧异地道:“元哥,妹妹走了吗?你怎么没去实验室?”以往白天,元哥从不出现在宿舍里的。顿了一下又问道:“是饭票不够吗?我这还有点。”

    他以为元哥要带人去食堂吃饭,但是饭票不够。

    徐庆元摇摇头,“鸿宇,你帮忙打听一下,咱们学校周末的外语进修班上课的具体时间和地址,小花……我妹妹想来上课。”

    刘鸿宇一听,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元哥,这真是咱妹妹啊?没听你提起过啊。”

    徐庆元淡淡地道:“小时候走丢了,前些天才找回来呢!”

    “乖乖,这么离奇,比我小说里的故事还精彩,下回妹妹再来的时候,我也去听听故事,对了,周末外语学习班是吧?我这就去给你打听,保准晚上就能告诉你。”

    刘鸿宇说着,就准备出门,临到门口又回来道:“元哥,还好你刚说是妹妹,不然我都要担心,你是不是丧了良心,准备对这么小的姑娘下手。”

    说完,见徐庆元表情不对,立即撤脚跑了,边喊道:“开玩笑,开玩笑!”

    徐庆元望着窗外枯黄的梧桐树,恍惚想了下,为什么自己愿意帮小花花?今天还提出资助她学费。

    当时他听她说不读书的时候,这句话像是没过脑子,自动就脱口而出。

    徐庆元闷坐了十来分钟,隐约总结出,大概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某一个阶段共患难和命运过,所以他潜意识里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一个好的人生。

    **

    许小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公安局,里面的公安见她进来,笑问道:“小同志,你有什么事?”

    许小华把她1952年走丢的事情说了下,“我养父说,他是来这边登记过的,我当时还发着烧,他把我带到杭城曲水县下面的许家村去了,一直到我养父去世,都没人来找我,所以我想问问情况。”

    负责接待的年轻公安,立即看向了一旁的老同志,“师傅,那时候您就在这边了吧?您看这事?”

    年纪大些的公安点了点头,“1952年,杭城曲水县?我好些还有点印象,你等下,我来找下当时的卷宗。”说着,就进里面的屋子找资料去了。

    年轻的公安和许小华介绍道:“真是没法的事,咱们管得这么严,还总有人敢拐卖小孩,我师傅最痛恨这些人贩子,他一听你是为这事来的,立即就上心了,你等着,他档案工作做得细致,肯定能找到。”

    许小华又问俩人怎么称呼。

    “我叫钱洪泽,我师傅姓雷,叫雷柏树,是这一块有名的老公安了,你看这墙上的锦旗,大半都是附近的居民送给他的。”

    许小华想,要是这雷公安能帮她把这事厘清,她回头也要送一面锦旗来。

    俩人正聊着,雷柏树拿着一份材料,从里屋走了出来,抬眼看了一眼许小华道:“你现在找到亲生父母没有?”

    许小华点头,“前些天,我妈找到了我。”

    雷柏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那是对当年的走失有怀疑对象?”

    许小华点了点头,“我找到了当年和我一起被拐进人贩窝的小哥哥,我想再了解一些情况。”

    雷柏树把材料递给了她,“你看下,当年冬月的19号,确实有个姓许的同志,抱着一个小孩进来做登记,当时那孩子发着烧,我们这边有别的任务在执行,就委托他帮忙看下孩子,预备找到了孩子父母再联系他。”

    雷柏树指了指当时她登记簿的旅馆名字和老家住址,最前面一行,确实是她养父许永福的名字。

    许小华又往下看,虽然上面字迹有些潦草,但是还依稀能看出,这边的公安局是比对过附近丢失孩童的信息的,并且一家家上门确认过。

    许小华不由屏住了呼吸,等看到倒数第二户“白云胡同许家”的时候,脑子里“嗡”了一声,他们真得去过她家!

    许小华伸出手指向这一行字,颤声道:“这是我家,我爸就是许九思,我妈就是秦羽,你们上门去过,难道没有人开门吗?”

    雷柏树瞥了她一眼,微微抬头道:“你再望下看。”

    只见后面写着:“据许家家属表述,家中孩子只是调皮躲藏,已得到消息在亲友家中,故排除。”

    许小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声道:“这是谁说的?这是谁说的?我爸妈找了我十一年,找了我十一年!”她拿着材料的手都忍不住发抖,不敢相信,当年公安明明已经找到她家了,竟然有人说她已经找到?

    雷柏树看这孩子眼泪都下来了,微微皱了眉,心里也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丢了孩子,又说找到的?

    继而想到,建国初期,很多大地主、大资本家里,亲眷众多,关系复杂,这孩子可能只是姻亲倾轧下的牺牲品,让徒弟小钱给许小华倒了一杯温开水。

    等许小华平复了下,雷柏树又问道:“当年的人贩窝具体地址,你还有印象吗?”

    “有的,在火车站附近,那边还有个狗洞,我和那个小哥哥,就是从狗洞里爬出来的。”

    她说了几句,雷柏树就猜到了是哪里,和许小华道:“铜门大街的137号,我们在1953年1月份就已经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许小华点点头,木木地道了一声:“谢谢!”又干巴巴地问道:“我能知道,是谁说我在亲戚家的吗?”

    雷柏树摇摇头,“这个我还真没法回答你,事情过去太久,确实想不起来了。”

    许小华表示理解,已经十一年了。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出公安局的,一出来,只觉得冬日的寒风往人的脊椎骨里钻,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的“许家家属”,她家就她父母、伯伯一家和奶奶,表哥说,当时他的爸妈也来京市帮忙找人,那再加大舅舅和大舅妈。

    是说告诉公安,她已经被找到了呢?

    许小华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给她的棉袄袖子做最后的镶边。

    看到小孙女回来,忙朝她招手道:“小花花过来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许小华望着老人乐呵呵的样子,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开口说今天公安局的事,如果是伯伯一家做的,奶奶未必承受得住。

    老太太见孙女站在门口不动,有些奇怪地抬起了头,“小花花,怎么了?”

    她一问,许小华的眼泪就没憋住,把沈凤仪吓一跳,忙走过来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去京大图书馆看看吗?”

    沈凤仪说完,就注意到了孙女怀里包着的书,笑问道:“是不是书太难了?”

    许小华带着哭腔点头,“嗯,太难了!”真得太难了,如果真是伯伯一家做的,她都不敢想,这对老人的打击有多大!

    沈凤仪拿出手绢来,给孙女擦了眼泪,“好孩子,不哭,难就难点,怕什么啊?咱家最不怕的就是题目难了,问你爸去,你爸啥都会,你伯伯和妈妈也行啊,再不济,还有你姐呢!”

    许小华窝在奶奶怀里,想止住眼泪,可是眼睛就是不听使唤。

    在厨房里帮忙的秦羽和曹云霞都听到动静出来,沈凤仪笑道:“这孩子借了几本书回来,被题目难哭了。”

    曹云霞听着也觉得好笑,这么点事,都能哭。说什么中考考了县里第三名,她看那偏僻地方,估计也没有几个聪明的孩子。

    秦羽却觉得有点不对,小华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想去工作,就一口咬定了的。她本来还想着,小华就是一时的想法,搞不好过段时间就改变主意了,所以也没给她立即落实工作的事。

    最后长嫂提,她也只能顺着小华应下来。

    现在工作也定了,按理说,女儿该高兴才对,这两天除了嗜睡点,她也没发觉女儿情绪不对啊?

    当着婆婆和长嫂的面,秦羽没有多问,只是劝道:“拿来给妈妈看看,不行的话,就写信问你爸爸去,让他给你解出来。”又对婆婆道:“妈,我带小华去洗把脸。”

    等到了房里,打水来给女儿擦了脸,秦羽才轻声问道:“小花花,你和妈妈说,发生了什么?”

    许小华倒没想瞒住妈妈,轻声道:“妈,当年是徐庆元带我从人贩子窝里逃出来的,他那天认出了我,又不想让你们觉得欠了他的人情,所以让我不要提。”

    秦羽立即就想起来,那天徐庆元听到女儿的小名时,表情是有些怪怪的,他当时解释了几句,她也就没当回事,没想到还有这层因缘。

    就听女儿继续道:“我从京大回来以后,去了趟火车站的公安局。”

    许小华说到这里,望了眼她妈妈,“妈,你说咱们家当年报过警的,我养父也说,他做了登记的,你有没有想过,两边都做了备案,为什么我没有被找到?”

    秦羽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是人浮于事的缘故,案子太多,公安那边办事不仔细。

    或者说,当时家里就是漏了火车站附近的公安局?

    当年小花花刚走丢,她脑子都是混沌的,很多事都是托了大伯一家和她哥嫂处理。

    这事不好问大哥和大嫂,不然大嫂非疑心,自己怀疑他们办事不力一样,前两天已经写信给她哥了,问她哥哥,当年到底有没有去火车站附近的公安局备案?

    现在看女儿的表情,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样,“小花花,你告诉妈妈,那边怎么说?是咱家没去人备案吗?”

    许小华摇头,哽声道:“不是,去了,我养父也确实做了登记,”说到这里,许小华都觉得这个真相太残忍了,对她妈妈和她来说,都太残忍了。

    “他们都去备案了,更甚至,那边的公安雷柏树亲自拿着我养父的登记信息,来这边确认,妈,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白云胡同许家’,许家家属说,孩子已经在亲戚家中找到。”

    秦羽的耳朵一阵轰鸣,抱着女儿的胳膊都微微颤抖,死死咬住了嘴唇,哑声问道:“小花花,有说是谁说的这话吗?”

    许小华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忙擦干了眼泪,轻声道:“上面没有记录,雷公安说他不记得了。”

    “妈,咱家当时住了哪些人啊?”

    秦羽恍惚了一下,“哪些人?有你奶奶、我和你爸,你大伯一家,大伯母的哥嫂、你大舅舅和大舅妈,只有我们。”秦羽边说,边觉得身上有些不寒而栗。

    哪个算起来都是至亲,哪个算起来,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

    是谁?是谁这么狠的心肠,故意让她丢了女儿?

    第018章 第 18 章

    秦羽想到这些年来, 自己四处奔波,就为找到一点孩子的消息,十一年, 四千个日夜,她就这样熬着,熬着。

    这十一年来, 她一直痛恨自己, 觉得自己没有看好孩子, 让五岁的女儿流落在外,还不知道穿不穿得暖, 吃不吃得饱, 有没有挨打、受欺负?

    每每想起,泪水都要浸湿枕头。她和九思俩个,每次通电话、写信聊得最多的就是女儿。她有一次和九思说:“九思,我们不生了, 如果我们有了新的孩子, 我肯定没有那么多的经历去找小花花,她还等着我们去找她,我们把她生下来,就要对她负责。”

    她当时想,如果她的女儿一辈子都找不到,她愿意陪着孩子, 一起受这份母女分离的痛楚。

    她在这种悔恨、痛苦、担忧中, 煎熬了十一年, 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

    原来不是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别人暗中做的局吗?

    还是他们的血脉至亲!

    眼泪不觉在眼眶中打转, 然而当摸到女儿冰冷的手时,秦羽又像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不能软弱,她的女儿还需要她的保护和庇佑。

    如果当年的事,真得是这一个屋檐下的人,故意为之,她的女儿这回不亚于回了狼窝来。

    秦羽微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将眼泪又逼了回去。

    望着脸上还有泪渍的女儿道:“小花花不怕,妈妈保护你。”边说,边抬手给孩子擦眼泪,“你放心,这事,妈妈一定会追究到底。”她一定要为自己,和她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事情说了出来,许小华的情绪也缓和了一点,哑声道:“妈妈,我也长大了,我也可以保护你了,你不用担心我。”

    秦羽刚刚逼回去的眼泪,这次彻底没有忍住,眼带泪意地道:“好,谢谢小乖乖。”

    又问女儿道:“你去找的哪个公安?妈妈想把那份材料复写一份。”秦羽不准备拖延,今天晚上大哥回家,她就准备摊牌。

    “是雷柏树公安。”

    轻轻拍拍女儿的胳膊道:“好,你在家里先看看书,等等妈妈,妈妈去一趟就回来。”

    “妈,我陪你一起吧!”许小华刚才都没想到要材料的事。

    秦羽摸摸女儿的脸,她想这个时候,小花花大概也不愿意和大房的人待在一块,“好,你跟妈妈一起去。”

    院子里的沈凤仪,正低头收着针线,见母女俩出来,温和地笑道:“小花花,心情好点没?”

    许小华点点头,秦羽开口道:“妈,我和小花花有点事出去一趟,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们。”

    沈凤仪忙站了起来,“什么事啊?”

    秦羽张了张嘴,故作轻松地笑道:“小花花丢了钱在路上,孩子心里疼得慌,我去给找找。”

    “原来是为这事啊,我就说这孩子刚才怎么像失了魂一样。”

    秦羽牵着女儿的手道:“妈,我们去去就回来。”

    “哎,好!找不到就算了,回头奶奶补给你,好不好?”

    许小华乖巧地点头,“谢谢奶奶!”

    母女俩坐公交,重新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公安局,钱洪泽一抬头看到许小华进来,还愣了一下,“小同志,怎么又回来了?”

    秦羽说明了来意,表示想复印一份当年的相关材料,并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

    钱洪泽把证件递给一旁的师傅,雷柏树接了过来,微微皱眉道:“申请理由是什么?”

    “公安同志,我找了我女儿十一年,我从京市六中的教师,调到江城、汉城、皖北、川南、云贵各个偏僻的乡村去支教,我找了这个孩子十一年,但是今天她告诉我,你们当年是带着她的信息,上过我家门的……”秦羽一开口,声音就止不住地打颤。

    雷柏树抬头望了她一眼,见这个女同志确实满面风霜,状态看着比工作证上的年龄还要老态,心里喟叹一声,点了点头道:“你们坐一会,小钱,把登记簿拿给他们填一下。”

    秦羽轻轻道了声:“谢谢!”

    等填到抄录资料的用途时,秦羽执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很快“唰唰”地写上:“怀疑当年孩子的走失与被拐卖有人为因素,对社会治安有诸多潜在隐患,希望协助公安,早日查获真凶!”

    钱洪泽的眼神微微一闪,觉得这个妈妈不愧是当过老师的,师傅刚才还说,她家这个大概率是家庭内部矛盾导致的悲剧,她这么一填,倒像是帮助他们公安做好事了。

    但是这样填也没错,上面过来查的话,会给他们减少很多麻烦。

    雷柏树这次不过十分钟就过来了,让钱洪泽帮忙抄了一份,加盖了公章,递给了秦羽。

    秦羽一再表示感谢,末了临走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开口道:“雷公安,当年我家只有几个人在,我拿出相册的话,你能认出来,当年是谁说的我女儿找到的吗?”

    雷柏树摇摇头。

    秦羽再一次道谢,仔细地将这份材料放在了包里。

    出了公安局,秦羽并没带着女儿回家,而是去了邮局,准备给她在川省理工大学任教的哥哥秦鹏打电话。

    俩人预交了话费,在电话厅里等话务员接通电话的时候,秦羽小声和女儿道:“你当年是冬月16日走丢的,你大舅舅和大舅妈是18日过来的,在这边待了五天,我再问问你大舅对当年的事,还有没有印象。”

    大概半小时,话务员喊她们过去,秦羽立即和哥哥道:“哥,小花花找到了,”未等那边开口,又接着道:“你先听我说,小花花是被人收养的,但是她的养父在带走她之前,在公安局按走失人口做了登记。”

    “对,我们也去公安局备过案,所以公安当时是来我们家问过情况的,你对这事有印象吗?”

    听到大哥肯定地表示没有,秦羽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想可能潜意识里,对人性的失望,让她连自己的哥哥嫂子都不信赖了。

    就听电话里的大哥道:“小羽,当时我和你嫂子,跟着小花花的大伯一直在外面,沿着东门大街附近的胡同,挨家挨户地询问,到晚上天黑了才回来,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公安上门这回事。”

    顿了一下,电话那边的秦鹏接着道:“你这样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嫂当时怀有身孕,因为女儿被车撞了,受了惊吓,在家里养胎。你婆婆去医院照顾孩子了,你大嫂的哥嫂当时也过来帮忙,我还记得她哥是叫曹……曹云钊吧?”

    挂了电话后,秦羽和女儿道:“你大舅舅、大舅妈和你大伯,当时一直在挨家挨户地问你的消息,他们三个都不在家,你奶奶在医院照顾呦呦,我和你爸当时也在外面跑。”

    许小华望着母亲,轻声问道:“那家里还有谁?”

    秦羽回望着女儿,缓声道:“你大伯母当时受了惊吓,在家养胎,她哥嫂过来照顾她。”

    “她哥哥是之前来我们学校找我的那个人吗?”

    秦羽点头,“对,叫曹云钊。”

    俩人出了邮局,在等公交车的时候,许小华才问了出口:“妈妈,这事,你准备怎么办?”

    秦羽给女儿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头发,“等晚上你大伯、姐姐回来,我们在饭桌上说,左右我们一家就这么些人。”

    先前,小花花一生下来,大哥就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孩子走丢后,大哥每每去哪里出差,也会托亲拜友地让大家帮忙留意小花花的消息。这么些年,她对大哥一家是心存感激的。

    因此,长嫂几次挑小花花的刺,她都忍了下来,不想坏了一家人的和气,让大哥难做。

    但是这次,秦羽觉得,这一层温情的面纱,已然没有再遮着的必要,那个告诉公安假消息的人,不管是谁,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许小华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是有些犹疑的,回来这么几天,她大概也看出她母亲的性格,是有些隐忍和顾全大局的。

    如果这事闹开,首先她们一家就不可能再和大伯一家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再者,她爸和大伯的关系,怕是也得闹僵,为难的是她奶奶。

    此时,听到妈妈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要把这事在饭桌上摊开,许小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有些意外,也有些预料之中。

    预料之中,是因为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意外却是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是否会因为爱她,而愿意对抗整个夫家?

    妯娌失和,兄弟反目。

    “谢谢妈妈!”

    秦羽握着女儿的手,叹道:“说什么呢,傻孩子,爸妈把你生下来,就有责任保护好你。先前是妈妈大意了,不然你也不会经历这么一遭。”虽然许永福一家对女儿很好,但是当年,五岁的孩子掉入人贩子窝里,只能靠一个十岁的小孩来救。

    其间的种种无助、绝望、害怕和痛苦,秦羽一想到,心口就如被蚂蚁啃噬一般的疼。

    **

    傍晚,夜色刚刚降临,许呦呦从吴庆军的吉普车上下来,和他道谢道:“今天真是谢谢吴同志,又耽误了您一天的时间。”

    吴庆军笑道:“许同志客气了,您是来我们部队采访的,招待您,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望着她的眼神,带着毫不遮掩的欣赏和热烈。

    饶是素来大方爽朗的许呦呦,也不觉红了脸,佯装不知情地笑道:“那吴同志再见!”

    “许同志再见!”

    俩人这样说着,却都没有挪开步子,许呦呦忽而低了头,正准备跑走的时候,就听吴庆军道:“许同志,我有个冒昧的想法,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许呦呦有些诧异地抬了头,对上吴庆军含笑的深棕色眼眸,微微撇开了脸道:“您说!”

    吴庆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两张电影票,“我这里有下周末西四长街那边的两张电影票,不知道许同志有没有时间?”

    许呦呦微微怔了一下,心口却“噗通噗通”跳得很快。

    她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鬼死神差地抽了其中一张,什么话也没说,飞速地朝跑进了胡同里。

    吴庆军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咧嘴笑,一直看她进了家门,才重新拉开了车门。

    站在院门后的许呦呦听到吉普车开动的声音,又忍不住把门开了一条缝,朝胡同里张望了一眼,见人确实走了,心里又有些失落落的。

    许小华刚好出门倒水喝,借着院里晕黄的灯光,看到堂姐双颊红得发烫,立时就猜到,大概是和吴庆军往前迈进了一步。

    吴庆军的父亲是北省军区的师长,许呦呦后来陷入囹圄,吴家也遭到牵连,但是在此之前,吴家对这个儿媳是多有庇护的。

    许呦呦婚后开始几年,正是她职业生涯中最为得意的一段履历。许小华忍不住叹气,剧情怕是即将飞速发展起来了,她这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许呦呦也看到了妹妹,笑着喊了声:“小华,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话一脱口,就有些后悔起来,多了个妹妹,虽然人是没那么尴尬了,但是她和吴同志也不好聊交心的话。

    正懊恼着,就听妹妹道:“谢谢姐姐,我就不去了,我报了个外语进修班,得去上课。”

    许呦呦有些意外,“哦,是在哪里啊?”先前一直听母亲说,妹妹想要进工厂当工人,她还准备劝一劝,怕妹妹是一时转不过来弯,不知道学习和学历的重要性。

    “京大。”

    听是自己的母校,许呦呦准备再问两句,就见爸爸也推门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望着她们姐妹笑道:“呦呦也回来了,爸爸带了半只烤鸭回来,小花花你小时候可爱吃了。”

    许小华勉强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伯伯。”她想,这一餐饭,大概率是吃不安心的了。等妈妈把那份从公安局拿过来的材料,放在桌子上,这个家或许即将分崩离析。

    但是这些,不是十六岁的她需要考虑的。她已经不是父母双亡的孩子了,她有亲生母亲和父亲,有着嫡亲的奶奶。

    她有家人为她打算和谋划,为她找寻公道。

    曹云霞听到丈夫回来,也从屋里出来,看到丈夫手上拎着的东西,立即接过来道:“饭也好了,就等你俩回来吃饭了。怀安,你老是这么买,这个月工资还够花吗?”

    她说这话是夸张了,许怀安一个月140的工资,谁不够花,也不会他们家不够花。

    许怀安笑道:“没事,这不小花花刚回来。”

    曹云霞面上笑着道:“行,行,就你宠孩子,我去拿盘子装起来,呦呦你今天可不准抢,这是特地给你妹妹买的。”

    许呦呦觉得妈妈这话说得有点歧义,怕妹妹多想,立即描补道:“妈,你就爱说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能和妹妹抢吃的?”

    几分钟后,林姐帮着把菜端上桌,就说今天想回郊外的家一趟,明天一早再回来。

    沈凤仪忙道:“哎呦,怎么不早说,这天都快黑了,你快去,明天来迟点也没事。”

    林姐笑笑没说话,她本来是准备下午说的,但是下午小羽回来得迟,云霞又一直在房间里躺着,这一大家子的晚饭总不能让老太太做。

    沈凤仪又催了她,“快回去吧,别一会赶不上车。”

    “哎,那我就先回了。”

    饭桌上,许呦呦先给妹妹夹了一块鸭腿,曹云霞瞥了眼,打趣道:“呦呦,怀安,你俩今天不在家,不知道小华今天多好玩。”

    许怀安捧场地道:“哦,小花花干什么了?”

    曹云霞笑道:“今天去京大借书,一回来就哭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是觉得题目太难,急得。”

    许怀安听是这事,忙问道:“小花花,题目会了没?不会的话,等晚上伯伯给你看看。”

    曹云霞打断道:“你哪有空,让呦呦看看,呦呦以前读书的时候,成绩好着呢!”

    说着,又感叹起呦呦高中三年的拼搏劲儿,“我那时啊,就怕她神经崩的太紧,压力太大,想劝又不敢劝,天天跟着着急上火的,还好都过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妯娌的。

    但是秦羽毫无反应,沉默地吃着跟前的蔬菜和米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曹云霞立即有些不得劲起来。

    沈凤仪也没应声,她知道这大儿媳大概是为着一盘子烤鸭,又和侄女儿吃味起来,心里微微叹气,觉得大儿媳这性子,以后一个屋檐下住着,小儿媳和小孙女儿怕是得受不少闲气。

    这事,她这当婆婆的不好插手,免得大儿媳又觉得她偏心,最后扯七扯八的,又往没孩子上头来扯。准备这俩天私下和儿子聊一聊,让他劝劝云霞。

    老太太给大孙女夹了一块狮子头,“呦呦,你尝尝看,奶奶的手艺有没有下降?”

    许呦呦笑着道了声:“谢谢奶奶,您也吃。”

    沈凤仪摇摇头,“年纪大了,爱吃点素的,你们年轻人多吃。”又和秦羽道:“小羽,你也多吃,你最近在家里也好好养养。”她刚才一眼就看出,小儿媳的脸色不对,当着大家的面,她也没好多问。

    秦羽勉强笑道:“谢谢妈!”

    这一顿饭,除了曹云霞开头的莫名其妙,后面倒也算平静、和乐。许怀安见气氛不错,还笑着提了一句:“我听九思说,他春节可能会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家去拍张全家福。”

    沈凤仪立即和小孙女道:“上一次一起拍照,还是十一年前呢!你看到照片没,你穿的那件红色的小袄子,就是奶奶给你做的。”

    秦羽见大家都快吃好了,开口道:“妈,大哥、大嫂,我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一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脸上的肃穆,让许怀安立即意识到不对劲来,忙放了碗筷道:“小羽,你说,是小花花这边有什么需要家里帮忙的吗?”

    秦羽摇摇头,语气平缓地道:“不是,是关于小花花走失的事。”

    曹云霞立即觉得右眼皮直跳,要笑不笑地道:“这事,不是意外吗?当时我们都报了警,小华一回来就意有所指,觉得是呦呦没看好她,怎么,弟妹,你现在也是这个意思吗?”

    秦羽望着这个嫂子,面无表情地道:“不,和呦呦没关系,当时呦呦折了腿,在医院里躺着呢,她可没法给公安开门,也没法告诉拿着小花花信息来上门比对的公安同志,孩子在亲戚家找到了!”

    秦羽一口气说完,冷冷地看着长嫂。

    曹云霞心口一跳,站起来道:“秦羽,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故意让小花花走丢的,是我故意在公安上门的时候,说假话?”她的动作太大,带得饭桌上的碗筷都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细白的瓷碗,碎得四分五裂。

    曹云霞一边说着,眼泪就“簌簌”直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语带哽咽地道:“秦羽,咱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妯娌,一个屋檐下住着,不说我这个长嫂做得怎么样,就是怀安对你家孩子,可比对我家呦呦还亲,做人不能这么丧良心,这些年,怀安为了你家这个孩子,可没少跟着操心,就是这孩子回来,还是我哥跑的腿吧……”

    她“叭叭”地说着,声音又尖又利,直往人耳膜里钻。

    秦羽没有理她,冷静地朝女儿道:“小花花,你去我房间包里,把那份材料拿过来。”

    不到两分钟,许小华就把那份材料拿了过来。

    一直没作声的沈凤仪,忽然开口道:“小花花,先拿给我看看。”

    许小华犹疑地喊了声:“奶奶!”她怕奶奶受不了这刺激。

    老太太却坚持,拿过放在长几上的老花镜就翻阅了起来,材料并不长,不过三页半的纸。

    不过几分钟,老太太就翻到了第二页,当看到“白云胡同许家”那段,老太太的脸色忽然铁青,捏着材料的手不由紧了起来。

    末了,将材料扔到了大儿媳脸上,冷笑道:“好啊,这还真是有内鬼啊,曹云霞你和我说说,这‘许家家属’是谁?你给我们解释解释,是怀安说的,还是你说的?”

    许怀安忙弯腰,从地上把那薄薄的三页纸捡了起来,快速地翻看了一遍,觉得寒气似乎从脚底下往上冒。

    原本脑子里,都是吴庆军身影的许呦呦,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望着奶奶,又望着爸爸,最后看向了妈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凤仪冷嗤了一声,“怎么回事,当年你被汽车撞了,你妈动了胎气,她在家养胎,我去医院照顾你,你爸爸、叔叔、婶婶可都在外面没日没夜地跑着找小花花呢!”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对当年的事,却记得门儿清。特别是这些年,一想到小孙女,她就夙夜难寐,躺在床上就在想那段时间的事儿。

    她甚至还记得,当时为了让大儿媳安心养胎,她还拿了两百块私房钱出来,补贴菜钱。

    曹云霞气得嘴唇发抖,“妈妈,真不是我,我在养胎呢,那是我和怀安的第二个孩子,我多紧张,您是知道的,呦呦在医院躺着,我都没去照顾,我怎么会下地出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又朝丈夫道:“怀安,你也不信我吗?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是,我有时候脾气是差点,心胸是狭窄了些,可那是我这么多年没生孩子,心气不顺的缘故,当年小华才多大,我怎么会起这种心思呢?”

    说完,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许呦呦一边安抚着妈妈,一边和爸爸道:“爸,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妈没必要做这种事啊!”

    许怀安把材料甩给了女儿,“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呢!”

    许呦呦有些忐忑地把材料拿了过来,等看到上面的“许家家属”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这上面说是家属,咱们家当时还有什么人啊?我记得我舅舅、舅妈和小华的舅舅、舅妈都来了。”

    许怀安冷冷地道:“小花花的舅舅和舅妈,我可以作证,他们来待了五天,白天都是跟着我出去找人,不存在留家里瞎说话的机会。”顿了一下又道:“这上面写的冬月21日,当时家里只有你妈妈、你舅舅和舅妈!”

    许呦呦忽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这事要处理不好,可能今晚开始,她就又没有爸爸了。这个认知,让她险些慌了神,努力稳住情绪,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很快就组织好语言道:“爸,这也不能说是我妈妈做的,可能是我舅舅和舅妈不了解情况,也有可能是这公安偷懒,随便写了几行应付交差,这都是有可能的啊!”

    见爸爸没有说话,像是有了点信心,又接着道:“虽然这种可能性比较低,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不对?爸,这不算确切的证据,万一我妈妈是被冤枉的呢?我妈妈这些年一心想要生个孩子,她有多紧张胎儿,您是知道的。”

    她现在只能堵,堵她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堵她爸爸心疼妈妈为他流产两次的心酸。

    秦羽没有作声,不管他们最后得出了什么结果,过了今天,她都不会再拿大房当亲人。

    沈凤仪冷冷地道:“你舅舅和舅妈没有你妈的指使,会平白做这个恶人?难道是觉得十八层地狱是个好去处吗?”

    又道:“呦呦,你素来聪明、机警,你看看这后面的公章,人家要是没有来落实,人家敢把这份材料给小羽带回家?”

    老太太气得脑子都发晕,说完这段话,就有些站立不住,身子晃了一下,许小华忙把奶奶扶住。

    沈凤仪望着大儿媳道:“当年你带着呦呦进门,我自问我这个当婆婆的没有苛待你们母女一点儿,就是秦羽和九思也是对你礼让有加。”

    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可你呢?你扪心自问一下,你是怎么对待九思和小羽的,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孩子的?不说这个孩子的走失,就是这个孩子这次回来,你这个当伯母的,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怀安给侄女买个糕饼你摆脸色,买个烤鸭你也说些含酸拈醋的话。你当大家都是聋子瞎子,都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沈凤仪索性把心里的不满都说了出来,她和秦羽这样忍着曹云霞,还不是想着一家和气,这人非但不见好就收,背地里还干出这样丧天良的事来!

    许怀安见母亲情绪激动,怕老人家气很了,立即跪在了地上,“妈,您不要生气,都是儿子的不对。”许怀安现在脑子一团乱麻,事实告诉他,这件事情和他妻子大概率脱不了关系,可是呦呦说的也没错,云霞为他落了两次胎,这么些年,为了生一个孩子,他是看着这个女人吃了多少苦头的。

    曹云霞从来不见婆婆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被骂得有些发懵,又见丈夫跪了下来,本能地跟着跪。

    老太太扭过了脸,眼泪也不知觉淌了下来,好半晌才道:“怀安,九思和小羽就这么一个孩子,九思这么多年的痛苦,小羽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找孩子,你是看得到的,你自己说说,你以后怎么面对他们?我就是死了,以后去地下,也没法和你爸爸交代!”

    许呦呦眼看着事态就要失控,电光火石之间,忽然道:“妈,不是你做的对不对?当时不还有大舅和舅妈在吗?是不是他们刚来不了解情况,说错了话啊?”

    曹云霞好像也反应了过来,“对,对,妈,您先别急着生气,我这就给我哥嫂打电话问问。”

    等曹家那边接通了电话,曹云霞正准备开口,许呦呦把电话接了过来,“妈,您现在着急忙慌的,说不清楚,我来问舅舅和舅妈。”

    许呦呦一开口就道:“大舅,1952年我妈小产之前,你们不是来我家照顾一段时间吗?那时候我妹妹刚走丢,你记得吧?”

    “嗯,对,妹妹已经找回来了,然后今天我婶婶去公安局销案的时候,发现当年我妹妹被养父母带走之前,也是去公安局备过案的,公安同志还上门来我家比对过,材料上写着‘许家家属’说孩子在亲戚家找到了,当时我妈妈在养胎,是你们接待的公安吗?”

    许呦呦说到这里,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紧。

    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她却觉得好像是她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瞬间,等听到对面的舅舅给出肯定的答复后,许呦呦悬在嗓子眼的心,缓缓降了下去。

    “好的,舅舅,那麻烦您和我婶婶说下,当时的情况。”

    许呦呦要把电话递给秦羽,秦羽望着这个侄女儿,微微转了眼睛,淡淡地道:“呦呦,你这种把戏,你觉得骗得了谁?”

    许呦呦的脸瞬间红得像火烧云一样,但是她知道,她必须得这么做,不然她就没有爸爸,没有家了。

    眼含祈求地望着秦羽道:“婶婶,您就听我舅舅说一说,我妈妈肯定是不知情的,我妈妈这么多年来,一心想要个孩子,您知道的,她多么希望能给许家生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怎么会故意弄掉妹妹呢?”

    秦羽却丝毫不为所动,“呦呦,这个电话,丝毫没有意义,你舅舅代表的也是你妈妈的态度。”

    许呦呦却仍旧固执地拿着话筒,希望秦羽能听她舅舅说几句,“婶婶,就看在是我舅舅跑去曲水县找小花花的份上,您接一下电话吧?”

    第019章 第 19 章

    秦羽到底接了过来, “曹同志,谢谢您先前帮忙去曲水县看我家孩子,感谢您的厚谊。”她心里知道, 这事其实和曹云钊没有关系。

    这一通电话,只是许呦呦在走投无路之际的不得已而为之。

    对面的曹云钊已然从外甥女的三言两语中,窥探到了事情的大概面貌, 沉声道:“秦同志, 对不住, 当年的事,是我们曹家不对, 让你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我们曹家愿意给出赔偿,或者您这边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会尽量满足。”

    秦羽淡淡地道:“曹同志,我们家这么多年的情况, 您也是大致知道的, 我和九思都不想要赔偿,什么样的赔偿,能弥补我们骨肉分离十一年?能化解我女儿小小年纪落入人贩窝里的恐惧?曹同志,当年这个孩子只有五岁,就是农村里没有读过书的人,也尚且知道‘稚子无辜’这个道理。”

    曹云钊哑口无言, 说这么几句, 已然是他舔着脸了, 但是这是她亲妹子, 他这个做兄长的,要是不出头, 他妹子大概是要被离婚的。

    妹妹嫁入许家以后,已经多年没有工作,完全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再者,呦呦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如果这个节骨眼,妹妹的事闹出来,势必会影响到呦呦。

    这个外甥女,是他一直看好的,就是为了呦呦,这一茬烂污包,他也只能接下来。

    想到这里,曹云钊硬着头皮道:“我们确实昏了头,做下如此畜生不如的行径,秦同志,请您看在怀安和呦呦的份上……”事实他否认不了,现在只能和秦羽打感情牌。

    但是事实证明,他完全低估了秦羽这次的决心,甚而接这个电话,秦羽也是有目的的,她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让曹云霞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秦羽打断了他的话,“曹同志,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对待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们不说姻亲关系,单就事论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和你家有什么冤仇?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怎么忍心,对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曹云钊沉默良久,终究开口道:“因为先前云霞流产过一次,那次是因为孩子在院子里叫唤,把她吓到的缘故,后来呦呦被汽车撞伤,也是因为带妹妹去买糖果的原因。”当年的事,他确实是知道一点的,病榻上的妹妹每天在他和妻子耳边念叨,觉得二房的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克星。

    他当年还劝过妹妹,没必要和一个幼童计较,而且怀安只有九思这么一个兄弟,俩家应该守望相助才对。

    但是妹妹不听,只说她怀孕不易,他和妻子没办法,又怕说多了,刺激了她,对她孕相不好。

    至于公安来访的事,他当时去医院给呦呦送饭了,回来才听妻子提起过。当时就说妹妹做得不对,但是当时妹妹的状态越发差,冷冷地说:“如果我这胎能保下来,她就能回来,要是保不下来,她也不应该再回来,这是她的报应。”

    他和妻子都觉得不寒而栗,匆匆辞了许家。

    今年再接到怀安的电话,说有这个孩子的消息,就在杭城曲水县的劳动大学,烦请他跑一趟。

    他思虑良久,觉得这事,他若是推辞,明面上就有些不近人情,还是去了一趟。

    时隔十一年,再见到这个孩子,他是羞愧的,甚而不敢和这孩子说一句话。

    良心也迫使他,无法再对许家说谎,老老实实地告诉怀安,孩子确实和秦羽长得很像。从曲水县劳动大学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提着心,觉得当年的事,或许会随这孩子的回归,而重新被翻出来。

    一周以后,许家那边都没有动静,正当他以为,云霞躲过一劫的时候,呦呦的电话来了。

    此时,对着电话那头的秦羽,曹云钊恳求道:“秦同志,我知道这事是我们曹家丧了良心,但是怀安和呦呦是完全不知情的,请您不要牵连他们……”

    秦羽却没有耐心再听曹云钊的絮叨,“请问,当年谁给我的女儿,一个机会了?谢谢你的如实相告。”接着就“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转身和曹云霞道:“大嫂,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竟然将落胎的原因,归在一个五岁孩子身上,我也无法理解,明明是呦呦私自带着小花花去了东门大街,你竟然还能将呦呦被撞车的原因,归在小花花身上。”

    听母亲说到这里,许小华垂了眼眸,轻声开口道:“大伯母,当时在东门大街上,你是看到我的对不对?我看到了你,我让你带我去医院找姐姐,你没有带我去!”

    许小华的声音很轻,可是听在曹云霞耳朵里,就像魔音一样刺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许小华,“你记得?你不是说你发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想不到,许小华竟然还记得!

    见许小华不言语,曹云霞忽然冷笑道:“你这次回来,就是故意报复我的对不对?你果然是我的克星,我俩个孩子都是给你克没的,俩个孩子都是给你克没的!”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许小华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是梦过那个场景,我刚到人贩子窝里的时候,问人贩子,‘不是说,带我去医院找大伯母和姐姐吗?’”

    她现在再想起来这些事,已经没有上午刚得知的时候,有那么大的触动,所以叙述起来,语气也很平缓,但是沈凤仪却一下子怒火攻心,冲过去甩了曹云霞一巴掌。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们许家哪里对不住你了,就是你带来的这个女儿,我老婆子哪一点亏待了?你说,我哪一点亏待了?你怎么敢的?”

    沈凤仪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大儿子的鼻子道:“许怀安,你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娶了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女人,害得我小宝儿多苦啊,你以后有什么脸面面对你弟弟,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又朝着曹云霞骂道:“就你也配生我们许家的孩子,你这种烂心肠的女人,哪个孩子敢投胎在你的肚子里,你还有脸怪我的小宝儿?这不是你自己做的孽吗?你做了这种孽,你还敢想着生孩子?老天爷除非瞎了眼睛,给你这么大的福报!”

    老太太这一巴掌,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曹云霞的脸立即就肿了起来,本来还叫嚣着的人,被婆婆的一巴掌彻底打懵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完了,她和许怀安完了。

    许呦呦从来没见过奶奶这样,颤着声喊了一声:“奶奶!您不要吓我!”

    沈凤仪流着眼泪摇头,坚决地道:“不,呦呦,我不是你的奶奶,我不认可你妈妈做我的儿媳妇,你是你妈妈的孩子,当年小宝儿比你还小,她才五岁,你妈妈故意把她搞丢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人贩子窝,都不和家里说一声,多狠的心啊!她这样对我的小宝儿,我为什么要爱她的孩子?”

    话是这样说,这么些年,老太太对许呦呦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她也是真心将这个大儿媳带过来的继女,当自家的孩子,看着她成长、进步,看着她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学生,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家人的骄傲。

    她甚至还盘算着,以后就算孩子出嫁了,也给呦呦留一间房间,让她在婆家有底气。

    她自问,她对得起曹云霞和这个孩子,可是曹云霞是怎么对他们许家唯一的骨血的?

    沈凤仪完全不能接受,她现在要是还疼曹云霞的孩子,那她家小宝儿多可怜啊!

    许呦呦顿觉五雷轰顶,一下子就急得哭了起来,“奶奶,奶奶,你不要我了吗?”

    沈凤仪却逐渐冷静起来,“呦呦,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我疼了你十二年,小宝儿呢,我还没有疼她十二年。”

    许呦呦又喊了声:“爸,爸!”

    许怀安听着母亲,字字锥心的话语,心里又愧疚,又痛苦,哑声道:“妈,这事和我也有关系,是我没有看好云霞,没有在她小产后,及时疏导她的心情,让她把过错推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是我治家不严,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祸事,妈,您要骂要打,就打我吧,是我的问题。”

    是他的问题,即便云霞在他跟前诋毁、打压了小侄女几回,他也只当云霞不过是有些小心思,是因为多年来没有怀上孩子,心气儿不顺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枕边人能疯狂到这个程度。

    一家人正闹着,曹云霞忽然身子一歪,向旁边倒过去了。

    许呦呦立即吓得,也不敢哭了,忙喊着:“妈,妈!你怎么了?爸,怎么办呀?”

    饶是这时候,脑子里像有无数鼓声一样,额头不断冒冷汗的许怀安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探了探妻子的鼻息,然后交代女儿道:“呦呦,我先带你妈去医院,你收拾几件衣服过来。”

    又朝母亲道:“妈,云霞估计受刺激太狠了,我先带她去看看,等我回来,再向您和小羽请罪。”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把头扭了过去,默默地想着,从今以后,她怕是连这个儿子都没有了。

    等大房的人都走了,秦羽扶着老太太坐下,安抚她道:“妈,您也不要气很了,小宝儿现在回来了,以后还要您多盯着看呢!”

    老太太点头,“小羽,是怀安他们夫妻俩对不起你和九思,对不起小花花,妈还没有老糊涂,老大媳妇那心思就和毒蛇一样,小花花不能再和他们住一起了。”这样恶毒的人,难防她不会再起坏心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羽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妈,我带小宝儿出去租房子住吧!”

    老太太摇头,“不,该走的是他们,作恶的是他们,我还活着呢,这个家轮不到许怀安作主,他护着他的妻子,我也护着我的孙女。”

    她没有用“小孙女”,这是已然将许呦呦排除在许家子嗣之外了。

    秦羽沉默了一会,道:“他们毕竟是长房。”

    老太太却轻轻嗤笑了一下,“小羽,这个房子还在我的名下呢!和曹云霞、许怀安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露个底,这房子以后是要留给小花花的。”

    说着,又拉过孙女的手,“小花花,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旁的事都不要管,你想学习就学习,想工作就工作,家里都随你,奶奶现在想着,学历算什么,工作算什么,再好的学历,再好的单位,没有人品,该是混账还是混账,该是畜生还是畜生。”

    她长子那么高的学历,那么高的位置,还不是瞎了眼,给家里娶个祸家精回来。

    许呦呦毕业于京大,该昧着良心,帮她妈妈蒙骗家里人的时候,不还是蒙骗。

    她算是看透了,这俩个是非不分的人,还是选择了曹云霞,那她这个老太婆何必还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

    许小华道了声:“谢谢奶奶!”

    老太太把孙女搂进怀里,轻轻喟叹一声道:“是你伯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和爸爸,让你那么小年纪,受了这么多的苦,奶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不好受,她曹云霞怎么就忍得下心来?”

    又和秦羽道:“这事,你也别瞒着九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夫妻俩敢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说,许怀安护着他的妻女,就不要怕他自个的亲弟弟怨怼。”

    秦羽没想到婆婆这样护着小花花,一时又感动又难过,“妈,是我们让你为难了,这是我们和大嫂的事,您是九思和我的妈妈,也是大哥的妈妈,您做您的,不用管我们。”

    沈凤仪却不认同,“话是这样说没错,那先前,曹云霞那样欺负小花花,你怎么忍着?还不是想的家和万事兴,不想抹了怀安的脸面,不想坏了怀安和九思的兄弟情分?你顾及到了手足之情,她曹云霞但凡念及过一点,也不会对小花花下这样的狠手。”

    老太太的脑子很清明,漠然地道:“她曹云霞做在前面,就不要怕我们做在后面。”

    先前呦呦私自把小花花带到东门大街上,以至于小花花走丢了,秦羽都想着,呦呦也不过是个孩子,没有和曹云霞计较,曹云霞竟然还有脸来害小花花。

    这样毒的女人,她光是想到,都觉得不寒而栗。

    又和小儿媳道:“如果你大哥不和她离婚,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了。”又叹了一口气道:“就是离婚,这个女人也是他招进门来的,他欠你和九思一辈子,欠小花花一辈子。”

    老太太现在回过味来,她就是对曹云霞太好了,让这个女人以为,自己可以在许家为所欲为。就是呦呦,她也不会认了,她心疼这个女人的孩子,谁心疼她的孙女儿?

    **

    友谊医院里,曹云霞缓缓醒过来,发现外头天已经黑了,自己好像在病房里,床边坐着的呦呦像是正在发呆,一脸憔悴,眼眶红红的。

    曹云霞轻轻喊了声:“呦呦。”

    许呦呦愣了一下,抬头一看,见母亲醒了,忙道:“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曹云霞摇摇头,让女儿给她倒一杯水,才问她:“我怎么到医院来了?”

    许呦呦低声道:“你当时可能情绪过于波动,晕倒了。”说到这里,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妈,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医生说你怀孕了,大概有一个半月了。”

    曹云霞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那孩子还好吗?”

    “妈,才半个月呢!”

    曹云霞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怀上孩子了,轻声道:“呦呦,这个孩子来的太及时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许呦呦就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确实及时,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想,爸爸大概率是要和妈妈离婚的,可是现在妈妈怀孕了。

    爸爸素来心肠最软,她和妈妈好好说说,爸爸大概还是不会就这么抛弃妈妈的。

    曹云霞环顾了下病房,没有看到许怀安,还有些不安,“呦呦,你爸呢?”

    “去食堂打饭了。”许呦呦望了望妈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妈妈,你干嘛要做这些呢?妹妹当年那么小。”

    曹云霞捏着水杯,冷冷地道:“她是我们母女俩的克星。”

    许呦呦无奈地道:“妈,她当年只有五岁,你应该明白,这怪不得她的,先前弟弟月份那么大,流掉的时候,可能让你伤了身体,这和小花花没关……”

    许呦呦正说着,就见妈妈忽然脸色铁青,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许呦呦心里一跳,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那个弟弟的事,爸爸根本不知道。那也不是爸爸的孩子,是她生父的孩子。

    低声道:“妈,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你现在身体要紧。”

    曹云霞没有理会女儿,默默地喝了一口水,就把杯子递了过去,“医生有说,我这一胎要注意什么吗?”

    许呦呦木木地道:“要多休息,注意饮食,避免情绪波动,还说你是高龄产妇,孕早期尽量多卧床。”

    “呦呦,我睡一会,你爸爸来了,你再喊我。”

    “好!”

    许呦呦怔怔地望着妈妈,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这些事真得是她的妈妈做的,在她心里,她妈妈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亲爸把她们母女俩抛弃,妈妈也没有扔下她这个拖油瓶,在到许家之前,她们的日子真的很苦。

    她妈妈本来是家里的幺女,三十年代末考入了川省化工学院的农产品制造科,入校不久就被一位多才多艺的男教师追求,大二那年,俩人偷尝禁果,有了她,于是俩人就匆忙结婚。

    她五岁那年,妈妈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她当时已经有记忆了,经常摸着妈妈的肚子问,“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她爸总笑呵呵地说,肯定是弟弟。

    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爸爸老家的亲友就找了过来,并带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俩个孩子。

    那个时候,妈妈才得知,原来她的爸爸早就在老家结过婚,并且还有一群孩子。他和妈妈结婚以后,因为开销越来越大,寄给老家的钱就越发捉襟见肘,老家那边的妻子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带着俩个大些的孩子来找爸爸。

    爸爸的原配妻子,看到爸爸和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非常气愤,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哐哐”地砸了个遍,最后犹不解气,闹到了学校领导那里。

    那时候虽然还是民国时期,但是对教师的师德师风看得看重,爸爸抛弃槽糠之妻的事情,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很多女教授给那个原配妻子出头,说要把爸爸这样的败类赶出学校。

    不到一个月,爸爸就被辞退了,说是回老家安顿好家里后,才过来找她和妈妈。

    但却自此音信杳无。

    妈妈受不了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就带着她回了外公家,外公外婆本来就气愤妈妈在外头私定终身,见妈妈这样狼狈地回来,说了几句重话,妈妈就意外流产了。

    那个孩子当时已经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子。妈妈说,爸爸要是知道这是个男孩,大概率就不会抛弃她们母女。

    后来妈妈养好身体后,受不了外公外婆的冷嘲热讽,带着她搬出去住了,在蓉城附近的乡村小学教书,微博的工资,让她们的生活处处捉襟见肘。她们租的房子,夏天闷热,冬天潮湿,遇到暴雨还会漏雨,有时候半夜里母女俩拿着盘接雨,等盘满了就倒出去,就这么接一晚上。

    那些年,如果不是大舅舅的补贴,她想,她和妈妈大概都熬不下去。

    事情的转机在1950年,那时刚建国不久,爸爸有一次来乡村小学考察,遇到了妈妈。同情她的不幸,佩服她的坚韧,俩个人迅速坠入了爱河。而当时,小学里经常搞“镇`反运动”,经常开会批评有作风问题的教师,妈妈如惊弓之鸟。

    妈妈婚后和爸爸商量后,就辞去了工作,带着她到京市来生活,她正式入住了许家。

    许家的奶奶和叔叔、婶婶都对她很好,隔房的小堂妹也非常活泼可爱,经常给她好吃的糖果,她一开始很珍惜眼下的生活。

    努力想讨好许家人,包括四岁多的妹妹。

    1952年的冬月,有一天她在胡同里看见妹妹在哭,问她怎么了,妹妹怎么都不说,她就哄道:“小花花不哭,姐姐带你去买糖果吃好不好?”她兜里刚好有新爸爸给她的零花钱,她想,可以带妹妹去买糖葫芦或者牛舌饼吃。

    小花花不愿意,说要等小恒哥哥。

    她敲了敲叶家的门,并没有人来开门,猜测应该没有人在家,就把妹妹哄走了。

    俩个人到了大街上,她牵着小花花,压根没注意到前面有车,被车撞倒了。

    鲜红的血,巨大的疼痛,让她瞬间恐惧万分,浑身发抖着大喊“救命,救命!”

    后面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等她从手术室里出来,就听到妈妈告诉她,小花花丢了。

    这么多年,她也一直以为,小花花的走丢,只是意外。

    她不明白,明明许家人对她们母女都很好,奶奶也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是个拖油瓶,就是妈妈第一次落胎,她还看见奶奶心疼得悄悄地抹眼泪。

    在她心里,来到许家,是老天爷给她和妈妈的福报。

    为什么,妈妈要那么对妹妹呢?

    许呦呦正想着,就见门被推开后,爸爸打了饭过来,忙喊了声:“爸!”

    许怀安轻声问道:“你妈妈醒了吗?”

    “嗯,刚才醒了,喝了一点水,又睡了。”

    许怀安点点头,“呦呦,你先吃饭吧!晚上我来守着,你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许呦呦忙道:“爸爸,我来吧!您回去哄哄奶奶,别让她老人家把身体气坏了。”

    许怀安沉默了一会道:“你回去吧,你刚工作不久,不好请假,”顿了一下又道:“你奶奶那边,今天也不能再刺激她,她年纪也大了,等她情绪缓和点,我再回去请罪。”

    听见爸爸还这样为她考虑,许呦呦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哭着喊了一声“爸!”

    许怀安点点头,“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别多想,和奶奶、叔婶、小花花该怎么处,还怎么处,这是我和你妈妈的罪孽。”

    又补充道:“你奶奶现在在气头上,要是说了什么重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是我和你妈妈连累了你。”

    许呦呦忙摇头,“爸,你不要这样说,和你没有关系,奶奶和叔婶生气是应该的,我不会生气的。”

    许怀安微微叹了一口气。呦呦是个好孩子,就是妻子这回惹下的祸事,怕是让他和九思兄弟俩都要反目了。

    但是妻子现在又怀了身孕,若是离婚,许怀安自觉对妻子来说,不亚于将她扔到地狱里了。

    许呦呦拿了一个铝制饭盒过来,“爸,你先吃一点,我一会回家吃就行。”

    许怀安摆摆手,“放着吧,我一会再吃。”又抬头道:“呦呦,你先回去吧,这边有我呢!”

    许呦呦瞥见妈妈的眼睫毛动了一下,想着妈妈可能已经醒了,自己留在这里,他们夫妻俩也不好把话说开,轻轻点了头,“爸,我明天早上再来。”

    女儿一走,许怀安就开口道:“云霞,你这回做的事,太让人寒心了,那是九思的孩子啊!”

    病床上的曹云霞,见丈夫已经知道她醒了,索性也不装睡了,一睁开眼睛,就泪水涟涟地道:“怀安,我知道我错了,我当时在养胎,情绪不稳定,鬼死神差地就对公安说了那话,这些年来,我每每想到,半夜都要惊醒。”

    抹了一下眼泪,接着道:“等你回来和我说,万姜早在曲水县看到一个姑娘和秦羽长得很像,我不是立即就让我哥去看了吗?”

    说着,拉着丈夫的衣袖道:“怀安,我真的是鬼迷了心窍,犯了这种大错。我愿意赎罪,以后九思和小羽让我做什么都行,当牛做马都行,你不要不要我,你要是和我离婚,怀安,我宁愿死了。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有时候脑子糊里糊涂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许怀安漠然地望着她,“这中间有十一年,你随时可以告诉我们,小花花的消息,你只要开口说,我们就能顺着公安局的登记簿,把孩子给找回来,十一年啊,云霞,十一年啊,你是怎么忍得下心,看着九思和小羽这么痛苦的?”

    许怀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想到自己的亲弟弟,这些年来的痛苦和煎熬,许怀安痛苦地蹲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

    曹云霞吓得一跳,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见丈夫哭过,顿时什么也顾不得,忙从病床上爬起来,抱着他道:“怀安,对不起,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是个罪人,你不要吓我,我愿意赎罪,我愿意赎罪啊!”

    许怀安却知道,不可能了,这一辈子,他的弟弟也不会原谅他。

    而他呢,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和这个伤害了他弟弟、弟媳和侄女儿的女人,彻底断绝关系,巨大的绝望和茫然朝许怀安袭来。

    直到曹云霞忽然嚷着,“怀安,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许怀安好像才醒过来神,忙把妻子扶到病床上,“我这就去喊医生!”说着,忙朝外头跑去,“医生,医生,你快来看看,病人不舒服。”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医生一边看着病历,一边和曹云霞道:“先前落了两次胎,你这次又是高龄妊娠,切记避免情绪过于波动。”

    等看到曹云霞的抽血化验单子,微微皱眉道:“你最近有服用什么药物吗?”

    曹云霞的眼睛微微一闪,摇头道:“没有!”

    医生点头,“隔两天再化验看看,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说。”

    眼见医生要走,曹云霞忽然喊住了他,“医生,我最近睡眠不好,可以吃点安眠类的药物吗?”

    医生忙道:“那怎么行,这可不能吃,万一导致胎儿以后神经发育不好怎么办?你们家属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除了医院开的安胎药,什么药都不能乱吃,”又补充道:“是药三分毒。”

    许怀安忙表示记下了,等把医生送走,回头看妻子,就见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病历单子,脸上的神色惶惶然。

    曹云霞望着丈夫的脸,忽然就落了泪,她想到了今天婆婆的话,她这样狠心的人,老天爷怎么会把孩子给她?

    许怀安看她这样,到底出口安慰道:“云霞,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你现在就好好养身子。”顿了一下又道:“母亲那边,你也不要着急,等缓两天,我回去再说。”

    此时的许怀安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妈妈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妈妈,即便责怪、怨怼他,也不会不要这个儿子。

    却不知道,沈凤仪恨毒了这个女人,连他这个儿子都打算放弃,更不论曹云霞肚子里出来的,或是没出来的孩子了。

    第020章 第 20 章

    从友谊医院回到白云胡同的路上, 许呦呦一直做着各种心理预设,想象着,一会见到了奶奶要怎么说, 话题要怎么打开?妈妈怀孕的事,要不要在这时候提一句,还是等妈妈出院了再说?

    并不长的一段路, 她已然在脑海里, 把即将到来的场景, 模拟了好几遍。

    可是,等到了家门口, 她还是犹疑了一会, 想到妈妈做的事,心里也觉得很难堪、很难为情。她想,如果换她是小华,她大概是不会原谅这个人的。

    当年小华万幸被养父母收养了, 如果真是陷入人贩子窝里, 她也不敢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会面对什么?

    黑夜里,她站在家门口,望着铜色的门,一直犹豫着没敢举手敲门。

    叶恒下自习回来,看到许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忍不住仔细看了眼, 发现是许呦呦, 立即就撇过了头, 自顾往家去了。

    若是平时, 许呦呦还会客气地打一声招呼,今天她也没心情。

    过了五六分钟, 隐约听到胡同口有自行车骑过来的声音,她不想让邻居看见,做些无端的猜测,到底是轻轻叩了叩门,朝里头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院子里丝毫没有动静。骑着自行车回来的是前面吴家的儿子吴向前,笑着喊了一声:“呦呦,今天下班也这么晚啊?”

    “是的,吴叔叔。”

    等吴向前骑车过去了,许呦呦脸上的笑意就消了下去,微微叹了口气,又试着叩了几下门上的环首,一下、两下、三下,在静寂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的沉闷和震耳,但是门后面的院子里,依然静悄悄的。

    曾经熟悉的呼唤,熟悉的脚步声,在这一夜,好像都骤然消逝了。

    许呦呦的眼泪不由蓄在了眼眶里,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还是心存侥幸地想着,也许奶奶是睡得太沉了,婶婶还生她妈妈的气,手下却是不觉加重了敲门的声音,“奶奶,奶奶,是我,是我回来了!”

    许呦呦的声音里开始带了哭腔,“奶奶,奶奶!”又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引来邻居的围观。

    就自己坐在门口小声地哭,过了好一会儿,“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露了一条缝出来。

    许呦呦心头一松,以为奶奶到底心软了,等扭过头来,却发现是小华,手上还拿着一个布包。

    许呦呦擦了眼泪,轻声问道:“妹妹,奶奶睡了吗?”

    许小华点点头,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了她,“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同意,进了你的房间,给你收了一点洗漱用品和两身换洗的衣服。”

    “嗯?”许呦呦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妹妹,她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月明星稀的冬夜里,许呦呦的脸蛋被寒风吹得有些苍白,月光映在面颊的泪渍上,显得尤为楚楚可人。

    许小华想,就是这种情况下,许呦呦还是好看的,轻声道:“奶奶的意思,她要和大伯分家,这是她的房子,让你妈妈出院后,你们一起回来一趟,把东西搬走。”

    这就是把他们一家扫地出门的意思了。

    许呦呦怔怔地道:“这是不让我回家住了吗?”缓了一会又试探着问道:“今晚也不行吗?”

    许小华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吱声。奶奶是为了自己,才下这样的狠心,许小华自觉不能拖老人家的后腿。

    许呦呦的肩膀忽然就垮了下来,朝奶奶的房间看了一眼,见已经熄了灯火。哑声朝许小华道了谢,咬了咬唇,又接着道:“妹妹,对于我妈妈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想到,当年的事竟是她故意为之,给你和叔叔婶婶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希望你能给我妈妈一个机会……”

    许小华打断她道:“她当初没有给我一点机会,两次,她本来有两次机会。”这件事情没法和解,也不会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曹云霞任由五岁的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这个行为本身就对她包含了恶意。

    又在公安上门来比对消息的时候,亲手掐灭了她回家的可能性。

    许小华只道了一声:“天黑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把院门关上了。

    许呦呦站在门口,眼泪不觉又淌了下来。寒风刮在脸上,像冰刀子一样,她这时候忽然也觉出冷来,自己要是这么坐着一夜,非冻坏不可。可若是去同事或朋友家借住,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被奶奶拒之门外?

    最后想了想,往前走了几步,敲了敲叶家的门。

    叶黄氏正在厨房里给孙子下面条当宵夜,听到动静还有些奇怪,想着这么晚了,谁还来串门?

    嘱咐叶恒看着灶上的火,过去开了门。等看到许家的大孙女站在门口,忙问道:“呦呦,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许呦呦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问道:“叶奶奶,我能在你家住一晚吗?”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我奶奶和我妈妈闹了矛盾,我今天晚上不敢回家住,怕刺激到她老人家了。”

    叶黄氏一听这话,心里直觉有些不对,沈大姐不是会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迁怒小辈的人,再者,这些年来沈大姐对这个儿媳是多有忍让的。

    怎么一下子就忍耐不了了?

    对上许呦呦冻得铁青的一张脸,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呦呦,快进来,前些天彦华的堂姐来,家里还特地收了一间客房出来,彦华堂姐赶着回去,也没住,被褥都是干净的,你尽管安心睡一晚。”

    等关上了院门,又问道:“你这不回去,和家里说一声没有,别你奶奶晚上担心,又到处找你。”

    许呦呦点头,“说了,小华知道。”

    叶黄氏也就没再多问,把人带到了厨房里,“先在灶边暖暖火,晚饭吃没?我刚烧开水,准备给小恒下点面条,也给你下点?”

    “谢谢叶奶奶。”今天晚饭时候,家里闹了这么一场,她也没吃饱,现在又冷又饿。

    等面条下好,叶恒瞥了眼许呦呦,就端着碗筷去自己房间吃了。

    饶是许呦呦今天心里存着事,也觉得叶恒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友好,仔细想来,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叶恒就不喜欢她一样。

    许呦呦安安静静地吃了一碗窝着荷包蛋的面条,准备明天去买两斤精细挂面,还掉这一餐饭和借住一宿的人情。

    叶黄氏见她情绪不好,轻声劝道:“你奶奶最是和软的性子,不会跟你一个孩子计较的,明儿回去,和她说几句软和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许呦呦轻轻点头,但她知道,这回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等把许呦呦安排好,叶黄氏去喊了下儿媳,有些担忧地道:“呦呦刚来我家借住,说是奶奶和她妈妈吵架了。彦华,你说,别不是为着徐家的事吧?”

    徐彦华却觉得,大概不是这件事,“妈,我堂姐那边也没给我发电报来,要是真有什么打算,她肯定还得再来京市一趟。”想了一下道:“是不是小花花回来了,云霞不是很能容得下人?”

    街坊邻居这么多年,徐彦华对曹云霞的性格,也有一些了解。也就她婆婆和沈婶子关系好,俩家还常来往,她自己是不喜欢往许家串门的,曹云霞经常说起话来,就有一些刻薄和炫耀的劲,她不怎么耐烦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叶黄氏叹道:“算了,各家有各家的难题,你也早点睡,明天看到呦呦,咱们也别多问,免得姑娘家不好意思。”

    “妈,我都知道的。”如果不是堂姐开口,许家的事,她是懒得掺和的。

    客房里,躺在床上的许呦呦,却有些碾转反侧,她没想到奶奶这次会动真格来,真要将他们一家三口赶出门。

    如果仅仅只是没房子住,她都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她和爸爸都有单位,可以申请单位里的房子和宿舍,实在不行,出去租房子住也行。

    问题是,这不仅仅是房子的问题。她这么大了,婚嫁也就是眼前的事,譬如她和吴庆军要处对象,势必要去对方家坐坐客,她总不能带人去租的房子里?

    再者,婚宴上叔婶和奶奶要是不出席,她难免面子上不好看。

    还有最后一层隐忧,也是许呦呦最担心的。吴庆军是军队里的,以后结婚不仅要打结婚报告,部队那边还会对她做背景调查,她妈妈对小华做的事,暂且不说法律上的问题,就是道德上也是违反公序良俗的。

    她想,如果叔婶和奶奶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们不能原谅她妈妈,那么至少她是不能搬离白云胡同的。

    朦朦胧胧中,许呦呦恍惚地想着,这些天还是要多回去哄哄奶奶。

    第二天一早,徐彦华起床的时候,问了下婆婆,“呦呦还在睡吧?”

    叶黄氏摇头道:“没有,一早走了,说她妈妈在医院里,她去换下她爸爸。”顿了一下又道:“昨儿天黑,我也没注意,今儿早上,我才发现,她是带着一两身衣服出来的。你说,咱们俩家这么近,我怎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样。”

    徐彦华随口道:“别是婶子把她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了吧?”

    正说着,就见叶恒起来了,徐彦华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小恒,今天晚上回来早点,我们吃火锅好不好?”

    叶恒点点头,然后开口道:“我昨晚下自习回来,看到许呦呦在她家门口敲门,好一会儿,沈奶奶也没出来给她开门,后来她就坐在门口哭。”

    叶黄氏立即和儿媳面面相觑起来,“这曹云霞还真和婆婆闹翻了不成?”她和沈凤仪都是寡妇,都有比较出息的儿子,俩人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无话不谈的,预备等送把孩子们送出门,就去许家问问。

    沈凤仪昨天气了半宿,后来也觉得为这些没心肝的人生气,不值得。早上一醒来,就去东门大街的副食店里,买了些肉和蔬菜回来,准备给孙女做蔬菜肉丸汤。

    还没到家,就被叶黄氏喊住了,只听她道:“老姐姐,你家咋了,咱晚上呦呦在我家睡了一宿。”

    沈凤仪冷哼了一声道:“老妹妹,以后大房的一家三口,可都和我没关系。”

    “咋地了,你这是连儿子、孙女都不要了,和云霞置气吗?”

    沈凤仪轻声道:“我去你家坐坐吧,我家小花花估计还没起来呢,这孩子这一向嗜睡得很。”

    等到了叶家,沈凤仪才道:“那曹云霞黑了心肝的,老妹妹,我们俩家知根知底的,我也不怕你看笑话,当年就是曹云霞把小花花给搞丢的,小花花的养父把孩子捡到了,还好心地去公安局备案呢,可等公安上门来比对小花花信息的时候,曹云霞竟然说,小花花已经找到了,你说这是不是丧了天良了?”

    叶黄色听得都直咂舌,“我的老天啊,她怎么敢的啊?那是九思和小羽的亲生女儿,怀安的亲侄女儿啊!”

    顿了一下又道:“怎么,就这事,怀安还护着她不成?”

    沈凤仪长吁了口气道:“再是亲侄女又怎么样,人家那头是亲亲的媳妇,媳妇孩子热炕头的,罢了,不说了,这个儿子我也送给她了,我又不是没儿子。这样的媳妇,我也要不起,哪天我瘫在床上,她给我一碗送命药,都是对我客气了。”

    叶黄氏又劝了沈凤仪几句,沈凤仪苦笑道:“没事,我还有个儿子呢,小花花也是我亲孙女,我疼着自家人,我苦点累点,我心甘情愿,我养一条毒蛇,你说算怎么回事?”

    叶黄氏听她这样说,都觉得唏嘘不已,轻声道:“老姐姐,还好这孩子回来了,不然你可能得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呢!”

    沈凤仪怔了下,忙点头道:“还真是的,不然我还真供着这姓曹的,和她女儿一辈子呢,那我真是死都不瞑目了。”本来心里还有的一点郁气,现在彻底消散了,觉得老天爷这是给她机会弥补遗憾呢!

    ***

    这边,许呦呦到了医院,先去食堂里打了一点米粥和馒头,然后和爸爸道:“爸你休息一会,我八点去上班都来得及。”

    熬了一夜,许怀安的脸上也有几分颓色,哑声道:“我没事,昨晚你奶奶没说什么吧?”

    许呦呦悄悄看了眼病床上的妈妈,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说出来,怕又刺激到了妈妈的情绪,只是避重就轻地道:“我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睡下了。爸,你这几天先别回去了,等妈妈出院再说吧,给奶奶消消气。”

    许怀安点头,他也怕把母亲气很了。

    等许怀安去洗漱的时候,曹云霞张口问女儿道:“你昨晚回去,谁给你开的门?”她是知道林姐昨晚不在的。

    “是小华。”

    曹云霞轻嗤了一声,“你这个堂妹还真是扮猪吃老虎,回来不过这么几天,就把我们一家搅得天翻地覆的。”

    许呦呦望着母亲脸上的鄙夷神色,沉默了一会,有些心寒地问道:“妈,到现在为止,你也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吗?”

    曹云霞抬头看了下自己的女儿,淡淡地道:“如果她当年在家,你爸会这么疼你,你奶奶会这么疼你?你不会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什么都要让着她一头?”

    “妈,那是妹妹的家,我本来就不姓许。”

    曹云霞微微笑道:“不,你爸娶了我,你就姓许,这就是我们的家。”丈夫昨晚的态度,让她意识到,这一劫她熬过来了。

    许呦呦忽然觉得有些绝望,“那更是奶奶的家,如果她不让我们住呢?你又能怎么办?”

    曹云霞有些不以为意地道:“你爸爸是你奶奶的长子,是亲儿子,没有母亲不疼自己孩子的。当年我们那么难,我也没说把你扔掉不管。”她没说的是,如果是先前,她可能还会心虚,毕竟比起呦呦,许小华才是许家的血脉,但是现在又不一样了,她已经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这个也是许家的孩子。

    许呦呦想不到母亲这样冥顽不顾,一时没忍住,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自嘲道:“昨晚奶奶就没让我进门,我在叶奶奶家借住了一晚。妈,奶奶的意思,等你出院以后,咱们一家就得回去收拾东西,从家里搬出去。”

    见母亲瞬时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的样子,许呦呦提醒她道:“妈,这是奶奶的房子,不是我爸的。”

    俩人正聊着,许怀安回来了,母女俩瞬时都噤了音。

    过了一会,曹云霞想着女儿说的话,心里越想越不踏实,要是他们一家真被扫地出门,以后出门怕是都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他们不孝顺长辈,现在这个年头,作风抓得很严,曹云霞隐隐担心,会影响了丈夫和女儿的前程来。

    思虑再三,和丈夫提出要出院的话来。

    许怀安纳闷道:“早上不才说好,要遵医嘱,住个一周吗?”

    曹云霞支吾道:“我怕妈在家气很了,想着还是早些回去哄哄老人家。”

    她是觉得,婆婆要把他们赶出去的事,肯定是秦羽母女俩嚼的舌根子,她得回去告诉婆婆,她也怀了许家的孩子。

    许怀安不知道妻子心里的弯弯绕绕,皱眉道:“现在你的身体要紧,妈那头,生气是没办法的,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劝劝。你现在也不能情绪波动太大,胎儿还不稳呢!”

    听见丈夫提起肚子里的孩子,曹云霞又沉默了,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了,这一胎大概是她最后的机会,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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