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盛夏,光漫墙影,裹夹炙热与闷燥的空气漂浮于每一寸空间,烤的知了长鸣不停,人们怨声载道,屠杳也不例外,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天气预报看今天的温度有没有降,期盼能早日凉下来。
第二天一早,她扇着路边发的印有某男科医院广告语的扇子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那个自来熟的同桌早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着横屏手机杀红了眼。
他完全没有心思与她打招呼,双眼紧紧盯着屏幕中五颜六色变化个不停的画面,嘴巴张张合合,神神叨叨的吆喝正对面那男生一起:
“给我上!猴儿!干他!……欸,对,就这么打……不是,你又跑那干嘛去啊?哥,我亲哥,你稍微看看我的站位行吗……”
屠杳经过他身后时快速瞥了一眼。
屏幕画面中显示的是一种她完全没有玩过但是昨晚曾在靳砚北手机里瞄到过的游戏。
看起来还蛮难的。
至少这两个男生打得明显有些吃力。
反手脱掉制服外套,将其随意折了几折塞进教室后方的私人储物柜中,上锁,屠杳坐回位置上,从书桌内随手摸出一本全新的《飞鸟集》翻读,才刚看完几页,就听旁侧那男生倏的将手机掷于桌面,如释重负的靠着椅背仰头感叹道:“靠!这次新出的图怎么就能这么难!”
“真是多亏有北哥昨晚给的加急攻略,不然特娘的过死老子都过不去这把。”
刚进教室扔下书包的男生听到他这番明感叹暗炫耀,赶忙抓起手机蹭过来,问他是怎么过的,能不能教教他?
“北哥包过攻略,”那个男同桌被一群朝气蓬勃的男孩子们围着揽着,看他们都对此有兴趣,便像花孔雀般开始卖关子,加重了些音量,“不要999,只要九十九。”
“九十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青涩稚嫩的男声回荡在空旷冷清的教室内,宛若一道平地惊雷,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炸了过来。
也包括屠杳的。
屠杳一心三用的余光瞥到有好几个男生都毫不犹豫的立刻掏出手机来扫码转账,还满脸“天呐,竟然这么便宜,真是赚到了”的冤大头表情,甚至好几个女生在听到这是靳砚北写的攻略时哪怕自己不打这款游戏也仍旧心甘情愿的付了款,面对男生们的起哄调侃也只是一句格外冷淡的回怼“我们就是喜欢他,觉得他牛逼,想给他送点钱,怎么了?关你们什么事?”她隔着无声的耳机听男生们偃旗息鼓的小声嘟囔,冷不丁的回想起昨晚一起撸串儿时靳砚北没费多长时间就写出的那份东西。
没想到薄薄一张纸竟然来钱这么快,不到一分钟就收入小两千块。
要是再经过十传百,那收入肯定是爆炸式的增长。
叫他奸商果然没叫错。
“梁续,”待那帮欢欣鼓舞的拿着到手的攻略蜂拥而散的男生各自回到座位,屠杳才扯下一只耳机线,视线不移的随口问道,“你口中的北哥,是比我们的高一届吗?”
“啊?不是——”
梁续被她幽幽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双肩猛的颤了一下,连忙扭头来看,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她这么个大活人来,他小声念叨了句“欸哟我天,吓死我了”,边轻抚胸口边将刚刚收到的那些钱都尽数转给靳砚北,随后,收起手机难掩诧异的问她,“——杳姐,你连北哥都不知道啊?”
屠杳摇头。
“北哥,就靳砚北啊,你不会跟我说你连靳砚北都不认识吧?!”
屠杳被他这种“认识靳砚北是理所应当,不认识靳砚北才是奇葩怪咖”的莫名其妙的语气搞得顿了顿,微皱眉头,一派坦然的问了个好问题,“我应该认识他吗?”
“你——”梁旭目瞪口呆的盯了她好半晌,默默给她竖起个大拇指,“——牛,逼。”
对面那个男生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旁敲侧击道,“你都不看学校论坛的吗?”
学校论坛?
好像自打从初一刚入学没几天她就发现有人在那玩意儿上po了偷拍她的背影照并且大肆跟她表白开始她就再也没看过了,嫌那玩意儿太无聊,纯属浪费时间。
屠杳再次摇头。
“好吧,你赢了。”梁旭认输的扶额,“时间不多,我就只拣重点给你讲了。”
“北哥,全名靳砚北,家住歙山北苑,多有钱多有权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反正你只需要知道,在这所学校里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有钱就成。长的巨帅,但不是校草,因为他拒绝提供照片参与那种无聊评选。脑袋特聪明,是省竞赛队的王牌选手,咱们学校的老师都恨不得能把他供主席台上。给他表白的女生超多,但他没女朋友,也没有绯闻女友,我们一致怀疑他只喜欢自己的右手。据说入学测试那会儿咱老班还想抢他来着,不知道为啥没抢到,直接被隔壁理科实验班的秃哥截走了,为此老班还遗憾了好久呢,不然的话估计跟咱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去去去,你这算什么重点,屁话一箩筐,”梁续对面跟他一起打游戏的男生揉了揉头发,搁下手机嫌弃道,“还是我说吧。”
“他学习成绩很好,初中三年稳坐初中部断层第一,游戏打的也好,全区都能排的上名号,体育方面好像什么都挺厉害的,之前进男篮队随便玩了玩就玩出个国家二级,然后据说马上就要代表学校去参加bbo和usabo了,纯纯一个六边形战士,要多牛逼有多牛逼。”
bbo和usabo。
两个全球最有含金量的生物竞赛。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能当奸商的脑袋瓜都得有点水平,不然连账都容易算不明白。
梁续压了压唇,唉声叹气的接话:“唉,该说不说,如果老班当时能抢到他就好了,咱哥几个就能天天跟他一起打游戏了。”
“谁说不是?我特么都觉得好遗憾。”
“不过最遗憾的难道不是那谁吗?小树林告白三次连北哥的微信都没能要到,刚还来问我买攻略来着。”
“还是格局太小,”对面那男生贼眉鼠眼的瞥了不远处一眼,一脸鬼笑着挺胸,用双手在异常平坦得胸前自上而下划拉出一个优越饱满的弧度,“有这也没用,北哥属于我们。”
“哈哈哈哈哈你真形象。”
“那必须的……”
“……”
原本还正经八百的话题被他俩讲着讲着就不知道怎么偏成了这样,染歪带黄的,没意思,屠杳实在没兴趣听他们乱开女生的黄瓢,抬手插回耳机,继续看书。
浑然不知已经响了上课铃。
国际班比国内班好不是没有道理的,其中一点就是:管理人性化。
学生听课与不听课、交作业与不交作业老师根本不做硬性强求,全靠自己自觉。乐意上课看小说、打游戏的,就自甘堕落;喜欢下课谈恋爱、出去玩的,就自己定夺,反正只要最后总体gpa不达标或者有一门project拿c或以下的,就直接劝退。在能保证学校高升学率的前提下给到学生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屠杳算是班里底子最好,脑袋瓜也顶聪明的,毕竟她从小在美小就读,英语各方面的底子都打的十分扎实,自然不用发愁简简单单的c1,剑桥全英文的物化生教材她看起来也不算太吃力,就算碰到陌生单词和语法她也有一套自己学习英文的妙招,就注定要比这帮从小在国内长大的孩子强一点。
所以,只要她能把整体的gpa保持在3.8+的高水平,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全凭她自己的心情了。
但是。
这人不是国内班的吗?怎么也?
屠杳将手中的书倒扣在桌面上,从桌兜内摸出震动了一下的手机,压颈查看消息:
【幼稚鬼秦决:杳总,失恋了,求安慰。】
秦决——
一个标准的有了新欢就能立刻忘掉旧爱,有了矛盾就能立马更换女友,手机里的暧昧对象比她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都多的中央空调,他会失恋,除非母猪会砍树。
无非就是瞎寻个借口喊她出去下馆子罢了。
【杳杳切克闹:你请客?】
【幼稚鬼秦决:好说好说,今晚去你最爱的那家海鲜大排档?】
【幼稚鬼秦决:我再带个好哥们儿去,就说他是校草都算是侮辱他的那种,保准合你眼缘。】
说他是校草都算是侮辱他的那种?靳砚北?屠杳顶了顶眉弓,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杳杳切克闹:我想想。】
说想,其实根本没什么空想,她之前一直靠贩卖周边盈利的那个男爱豆突然被娱记爆出是个瓢虫,一时之间,很多之前在她这里买过周边的粉丝纷纷回来找她,问她能不能退款,她回一经售出概不退换,对方就打着自己是还是个未成年的,要让父母来找她退款的名号威胁她,不光一个,还是好几个,顿时让她应接不暇。
她气势汹汹的去问江欲铭为什么没有提前跟她讲,江欲铭那边儿隔了好久才回她,好像是刚开完一个紧急会议,声音听起来又疲惫又挺无可奈何的,说这事儿本来其实是不用爆的,只是他手底下有个更大的咖闯了祸,被狗仔咬住不放,他没办法,只能又送钱又贴新闻的,最后才勉强把那个大咖的料保住。
并允诺她,之后会补她一个新的来钱路子。
一通天昏地暗的忙,忙完抬头一看,教室里的人早已经走的空空荡荡,就剩她一个,秦决也十分神奇的没有来催她,就只是在临放学之前给她发来条信息,问她他现在正跟哥们儿在操场打篮球,六点半再一起去吃饭行不行。
她抽空回了句:行,正合我意。
反正她也不想早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但是去操场干等他们一个小时实在是太热太晒了,而且很浪费时间,现下,该忙的都已经忙完了,也没什么好处理的事情了,屠杳干脆留在寂静无人的教室将倒扣在桌面上的那本中英双语版《飞鸟集》看完,才慢悠悠的抓起午餐食堂发的青皮橘子下楼。
南江五中校区很大,是由原先的两所学校合并而来,这里既有国际部也有国内部,既有高中部也有初中部,堪比一个占地面积稍微小点的大学了。
国际部教学楼离操场很远,需要绕过国内部教学楼再走一段树林大道才能到。
屠杳双手插兜,耳朵上挂着耳机不紧不慢的朝操场走。
九月初的江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闷潮气,搞得人前胸后背都是湿洇洇的,有点难受,过道两旁苍翠挺拔的树遮挡住已经不太毒辣的落日,堪堪从叶片缝隙中透出一丝一丝的黄橘光,打在她光脚穿着的黑色小皮鞋上,反射出熠熠光辉。
她毫不在意从操场走出来的成群结伴的男生们的目光都似明似暗的往她消瘦笔直的腿上扫,也习以为常的当作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顺着腿一直往上瞄,看完脸不行还要看胸,甚至有些已经走到她身后都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瞳孔没有聚焦地的按印象中的路线走。
直至——
“喵!”
一只大黑猫陡然从身旁神秘幽静的小树丛中飞蹿了出来,像是被其中什么吓到般唰的一下掠过她脚边,吓了她一跳。
屠杳自鼻腔中喷出几道短促急躁的气息,抚胸平复着受惊的情绪,她一把勾掉左耳的耳机,蹙眉望向黑猫蹿出的那片树林。
除了层层叠叠的绿叶与褐干,什么都没有看到。
又仔细探耳听了三秒。
她好像隐约听到里面有巴掌声传出。
心忖反正现在离六点半还差一刻多钟,进去溜达一圈也不碍事儿,便提步朝里面走。
小树林中种植着密密麻麻的高大树木,树叶郁郁葱葱的遮挡几乎全部的日光,一开始的进口光线还算充足,越往内里走光线越昏暗,仅能凭不太黯淡的天色将景致大致看清——
群群叠叠棕褐色的矗立着的树干,下方涂抹有白色凝固液体,被人踩到歪歪曲曲、看起来马上就要枯萎掉的草丛,其间偶尔能发现一两朵白色的坚强小花。
以及。
某一棵粗壮树干下被三个趾高气昂的女生围堵在中间、脖颈靠贴在树干上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人。
只勉强能从三个女生的腿缝间看到被地面污泥染脏的白色裙摆。
那应该就是个女生了。
“三个欺负一个?”屠杳站定在她们身后三米远的距离,摘掉另一只耳朵里的耳机塞进衣兜,语气不大良善的问,“你们有没有点儿水平?”
过去她只是听人说过,在这所学校里校园霸凌的事件发生的不少,而且很多一部分都是国际班的学生仗着自己家有钱有势去欺负国内班的学生的。
但真要说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事情。
不能不管。
“杳姐,你——”
最左边的女生率先认出她来。
她话还没说完,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女生便回身冲她假笑,离得够远屠杳都能将她脸上的谄媚讨好相睨得清清楚楚:“——诶呀,杳杳,你怎么来了呀?”
“你不是不爱管这种事吗?怎么——”
“——别叫那么亲密,赵倾,我跟你不熟,”屠杳分毫面子不给她,左手插在制服兜里,右手有节奏的向半空中抛起那个皮还有些泛青的橘子,由它自由落体,接住,再往上抛着玩,眼睫微垂,嗓音无赖道,“我是不爱管,但你们吵到我我就不能不管了,对吧?”
赵倾的笑有点僵硬。
嘴角落也不是,扬也扬不起来,不自然的苹果肌异常凸起,远远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我们不是故意——”
“——三秒内,离开这。”
屠杳懒得跟这几个所谓的同班同学多废话,用尖而细的下巴颏儿朝躺靠在树干上半死不活的女孩扬了扬,放狠话,“我不管你和她之前都有过什么过节,但是,她从今天开始跟我。你要觉得自己有能耐,不如来欺负欺负我?”
赵倾的脸颊彻底僵住了。
眸中不自禁的流露出些惧意,那是西苑低位者看向南苑高位者时惯有的不自信与不敢得罪,但那些惧意不足以挡住其中被人当着小跟班儿的面儿下了面子的不甘心,两相混合,就变为了暗戳戳的自保面子。
赵倾略带些不敢表露的愤恨盯了她一眼,才语气尽量很好的说:“诶呀,看你说的,哪有什么过节呀,就只是找她说说话而已嘛。”
“正好,该说的也都说完啦,那我们就先走了呀。”
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亦或者是二者都有。
说完便拉着两个小跟班儿匆匆离开。
窸窸窣窣一阵踩踏草丛的声响过后,小树林逐渐又恢复其本该有的静谧。
光线又肉眼可见的暗沉了几个度。
屠杳站在原地,略侧头目视她们彻底离开,才抛玩着手中的橘子朝那女孩走。
那女孩早已被她们欺负的不成样子。
雪白的连衣裙被蹭上褐的黑的污渍,甚至还有青绿色的苔藓,连肤色偏白的腿和脸颊都没能幸免于难,哪怕是无比肮脏的泥渍也没能遮盖住她被她们甩巴掌甩到红肿的脸颊。
仅凭着一口吊起来的气息半倚在干而硌人的树干上,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一般。
“你还好吗?”
屠杳踱步到她身边,屈腿下蹲想拨开胡乱黏在她脸上的杂乱头发,瞧瞧她的伤势如何,“要帮你喊救护车吗?“
却见她下意识紧紧闭紧双眼而不敢躲开。
上齿用力将下唇咬到发紫,浑身害怕到不断发抖,睫毛一下一下的巨颤。
浑然一副害怕紧了的模样。
屠杳细白小巧的手僵在半空,生怕再碰她一下她就会碎掉。
最后没办法,手掌在半空中改变轨迹。
轻轻摸了摸女生的头顶,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安抚意味。
女孩也愣住了。
虽然身体不会将情绪作假,还在害怕的不自觉发抖,但是原先紧闭的双眼已然敢慢慢放松,眯开一条缝偷偷瞄她。
她难掩恐惧的目光与她平静坦然的眼神相对。
又做贼心虚似的重新阖起。
不敢再看她。
屠杳觉得她很有意思。
摸了几下便收回手,蹲在她身边无言剥橘子,等她慢慢脱离惊恐的情绪。
微风拂动,搅乱层层叠叠的树叶发出沙沙的音迹,打不乱蝉儿此起彼伏吟唱的音轨,一片绿叶落下,隔壁篮球场有人发出尖锐爆鸣,随后,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叫好。
红紫色的漫天晚霞逐渐铺开深蓝色的颜料,晕着金芒,见缝插针的向树丛中透进一丝细微的橘色光柱,径直打在屠杳茶色的长发上。
以及。
她指尖掰下的那瓣喂到沈菡初有些干裂的唇边的艳橙橘子。
沈菡初一整天没过吃饭的馋涎目光止不住的往那瓣布满汁水的橘子瓣上投,喉咙滚动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接。
“吃吧,”屠杳又举着橘子瓣往她唇瓣上碰了碰,为她干到起皮的下唇沾染上些晶莹的汁水,她见她仍在犹豫不决,索性挑眉威胁道:“这可是我第一次伺候人,你好歹给点面子。”
“不然我就揍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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