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手拎空水杯、迈着困步打算出门打水的梁续的脚又收了回来,屠杳以为他终于神志清醒了点儿,想起来教室后面是有饮水机的。
不料,是眯着眼睛向后倾斜脖颈,将昏懵不醒的头探进教室内喊她。
“——杳杳总,外面,有人找。”
恰逢去上卫生间的小猴边走边提溜着因为太瘦而撑不起来的制服裤腰回来,目睹他软沓沓的靠在门框上、宛若下一秒睡时就能闭眼睡死过去的模样,不留情面的嘲讽道:
“啧啧啧,我续哥拎着杯子是打算去厕所接水?正好我这儿还有点,要不你就甭跑了,将就将就?”
紧随其后的男生听到这话笑疯了。
被卡其色制服贴盖的肩背撑起独属于16岁少年的朝气蓬勃与激情澎湃,无论是抬手玩闹一般轻捶小猴的臂膀,还是因为大笑而弯下的腰身,无一不带动秋高气爽的盛烈光芒。
“哈哈哈哈哈你他妈的就欠,小心我梁总等会儿干你。”
“那不能,他每次通宵都跟被僵尸吃掉脑子的阿飘一样,估计今天一上午都缓不来。”
昨晚通宵打游戏的梁续脑袋里好像被人换成了一桶浆糊,越搅越稠,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以为小猴是好心要帮他打水,虚虚晃晃的将水杯塞进他怀里,气若游丝道,“谢了,bro。”
这下,俩男生彻底笑疯在教室门口。
由心底散发出的愉悦而欢响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教室与整条走廊,震动了九月余荫盛热的烈阳。
打眼一看,目光所及之处皆被传染了笑意。
屠杳唇角勾着若隐若现的笑容,直液式的笔尖不停,往纸页上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才起身出门。
避开门口三个嬉笑打闹的男生走出去,发现在外面等她的是手拎内里装着洗干净的制服的袋子的沈菡初。
她老老实实的并脚站在最靠走廊围栏的地方,担惊受怕的目光与她坦然自若的眼神相对,还没有怎么,便率先绯红了耳根。
见她出来,小巧冰冷的双手一齐拎着袋子向上方提起45度,嗓音细若蚊蝇道:“杳杳,制服我手洗干净了,还给你,谢谢你。”
她的状态看起来比昨晚好了很多,仅剩脖颈处未消的星点粉红印记,没有再穿她的小白裙,反而换成最基础的牛仔裤搭白衬衫,邻家妹妹的单纯乖巧感扑面而来。
走廊内有不少明里暗里的视线黏在她身上。
“还难受吗?”屠杳微侧身体,不着痕迹的遮挡住大半梭巡在她身上的探寻,一手随性的接过袋子,一手安之若素的点点她脖颈处残存的红色,“今早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不难受了。”
她比方才更紧张的眨了眨眼。
在她笼罩而来的阴影中娇憨答道。
“那就行,”屠杳的手背不觉有丝毫不妥的轻贴在沈菡初不冷不热的细腻额头处,短暂停留了三秒,确定她没有发烧后收回手,“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把东西放了送你回去,刚好顺路。”
沈菡初因她的动作绯红迅速从耳根蔓延到大半张脸颊,弥漫出肉眼可见的害羞。
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她,频频点了两下头。
目视晕染在她衣服上的灰黑阴影随她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而逐渐消退。
她缓而慢的仰头,重新望向她的背影。
下一节课是体育课。
国际班的体育课从不局限于操场上的跑步或者是跳操,只要保证每年一测的体测能够达标,只要是学校里面有的设备,无论是打篮球、撸铁,还是游泳、网球都任她们自由挑选。
完全相当于自由放松。
屠杳瞥了眼已经趴在桌子上睡昏过去的梁续,将纸袋轻轻放回座椅上,蹲身慢慢从书格内拿出被耳机线缠绕的乱七八糟的手机,出门与她并肩朝国内部教学楼走。
临近正午的阳光轰轰烈烈的散发着它内心深处的火热,将树林间的蝉儿炙烤的嗡鸣不断,偶有带着潮闷窒人的风掠过,吹落几片落叶。
也将沈菡初脖颈前系起的白色丝绸蝴蝶结飘带与她乱散在后背的茶色长发吹的一飘一飘的,弥漫出独属于夏末秋初的安暖。
屠杳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百褶裙。
在过往一众白色与卡其色组成的色浪中,显得吸睛而又独特。
“杳杳,你不穿制服真的没关系吗?”
沈菡初略显拘谨的顶着一波又一波往她们这儿打来的视线,目光向下注视地砖,紧紧勾绕着手指问道,“会不会挨骂呀?”
“没事儿,我们老师不管,”
屠杳心存故意的展臂勾上沈菡初的肩膀,高昂的全棉衬衫与普通的雪纺衬衫融为一体,她浑然不在意的答,“这种天气换洗没干很正常,而且还不算正儿八经开学,没那么多事情。”
沈菡初点点头,习惯性的垂着头往前走。
“别总垂头丧气的,”屠杳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动了动,自她瘦弱的肩膀处回环,两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前方,“昂首挺胸,自信一点,明明长得这么好看。”
视野猛然从灰褐色的地面与脏兮兮的黑色小皮鞋转变为明媚的阳光与翠绿的树叶,令她不自然的抖了抖眼睫,“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怕,我怕她们——”
沈菡初只说出一半,便隐匿了后话。
“没事,用不着怕她们,有我护着你呢,没人敢再小看你,也没人敢再欺负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屠杳勾着她肩背的手紧了紧,专门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姿态道,“昨天欺负你的那些人很怕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片半黄不绿的落叶悠悠飘下。
沈菡初不解的摇了摇头。
“因为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浑不在意的说,“凶起来比来她们还凶,所以她们害怕。”
“…嗯…那个,虽然我不知道你凶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沈菡初听完她那番自我诋毁的话,偏脸格外专注的注视着她没什么瑕疵的脸蛋儿,坚定的回复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再凶也很好,因为对于我来说你就像光一样,很温暖,很耀眼。”
“给我发好人卡啊?”
沈菡初拽紧手指,摇头,又点头。
“呵,我也想像光一样,”屠杳扬唇笑笑,与她共同穿过被树荫遮挡的黑色阴影,被隐隐绰绰的间隙光刺眯了眼,感叹道,“可惜啊,乱七八糟的生活就像这些密密麻麻的树一样,挡的我根本看不到光,只有一片始终无法消散的阴影。”
国际部与国内部离得并不远,穿过一小条林荫道就到了,她这句话的尾音还飘在空中,沈菡初便已经走到教学楼前。
屠杳目送沉默无言的她拖着步伐往教学楼内走,边回身朝图书馆的方向晃,边折颈解着手中缠绕在手机边缘的白色耳机线。
“杳杳——”
视野中重新充满光明的瞬间。
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双手抓着解开一半耳机线的手机,回头望去。
阳光如火如荼的照耀着她与她,树叶窸窸窣窣的吟唱秋初的安闲淡然,不肯早退的蝉儿抓紧一切时间鸣响夏末的热烈。
教学楼门口有人嬉笑打闹着出,有人神色匆匆的进。
驻足于教学楼门口的沈菡初胸前的蝴蝶结和她的发尾一同摇晃在微风中。
逆着光望去,好像一个洁白的天使在发光。
她冷白色的双手放在唇边比喇叭状,头一次勇敢到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朝她喊出:
“就这样!”
“常驻骄阳下!”
“不惧阴影,因为,你就是光!”
屠杳好笑的微扬眉,抿着唇边难忍的笑意回转身体,举起白而纤细的手臂,比了个“ok”的手势,在半空中左右晃了几下,迎着太阳光一直往前走。
常驻骄阳下,恣意而耀眼。
这是她听过的别人对她最好的祝福。
*
书页逆着空气因子被翻阅。
有课的时间内图书馆向来空空荡荡。
屠杳最喜欢挑体育课的时候来图书馆看书,因为无论她想看什么,只要是图书馆内有的书目,在这个时间段几乎都可以看得到。
果不其然。
之前来找好两次都没能找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正安安静静的摆在国外文学的书架上,充分享受着从窗外渗透而进的阳光普照。
勾手拿下那本书,屠杳双耳塞着耳机,懒懒曲腿斜倚在书架上翻阅。
将空旷场地分成相同间隔的书架各个尽忠职守的守护着每一本属于它们分类的书目,阳光公平的斜射在它们身上,被精装书皮吸收,更被空气中的浮尘因子所利用。
坐在悬空阁楼最靠边座位上做化学卷子的靳砚北挥动指尖将飘落到卷面上的细小颗粒扫走,略一敛睫向下俯视,就注意到已经站到腿酸的屠杳正毫不在意的背靠书架,蜷腿坐在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专注阅读手中的书。
茶色的长发乖巧的披散在身后,遮住小巧可爱的耳朵,却挡不住娇媚好看的脸蛋儿。
惯来灵动勾人的狐狸眼被纤长的卷翘睫毛半遮,小巧的鼻头高高挺着,舌头时不时不老实的伸出甜甜唇角,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像一个可爱的瓷娃娃。
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卷面,下一道题需要配平一个化学方程式:
6hf+sio2=h2sif6+2h2o
先前觉得硬板的化学方程式因为有她的存在而显得那样的柔和,令他不合时宜的想到曾经在网络上刷到过的这样一句情话:
二氧化硅在常温下独溶于□□,就像我只愿在苍茫世间融入你的骨血,做你的唯一。
靳砚北眯眼思索了两秒。
随手将只配平了这一个化学方程式的空白草稿纸一折一捏,就折出一个好看精巧的纸飞机。
尖头对嘴轻轻哈气,纸飞机头瞄准屠杳膝盖上摊开的书页飞了出去。
精巧的白色纸飞机划破盛烈的光芒、躁动的浮尘因子,裹挟着满室的隐隐暧昧气息缓慢而坚定地按原定轨迹飞向下方认真看书的女孩。
屠杳曲腿靠坐在地上,尝试遮住中文自己翻译英文,才翻译完这面打算翻页,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砸到她刚翻起的页面上。
那页又被顶落了下去。
她轻蹙起眉头,两指捏着那个只有机翼上写着一串化学方程式的纸飞机前后看看,又展开瞧瞧,确认没有看到其他任何文字后才慵懒撩眼朝座位区环视。
最后,吊起眼皮,将目光落在阁楼中装的一本正经、实则正吊儿郎当撑脸俯视的靳砚北身上。
她微侧昂脸颊,露出红艳艳的樱桃唇。
两根细长盈润的指头夹着纸飞机朝他晃了晃,无声询问:
“什么意思?”
他流畅的下颚线并没有因为收压下巴的动作堆积起肉感,修长的两指并拢,伸出透明围栏外朝她勾了勾,示意道:
“上来坐。”
阁楼比较高,地处这一层与上一层的中间,他占据的位置偏内侧,采光良好而不刺眼,算是这层之内最好的一个位置。
正好这么坐的腰有点困,屠杳没有过多犹豫就合起书,单手撑地站起来,朝楼梯迈步。
图书馆一眼扫过去还是分外空旷。
一楼遍布林立的书架还显得不是那么凄凉,一上二楼,冷清的气氛就瞬间扑面而来。
偌大的阁楼中,只有靳砚北一个人。
他领带系的工工整整,袖口也沿着折痕折了三折,盘踞在皮肉紧实而青筋纹理清晰的小臂上,没有运动过后的汗水与荷尔蒙加持的野性,没有玩世不恭的散漫慵懒之意。
现下的他,多出一丝清洌规矩的书生气。
同时,也生出些不容侵犯的距离感。
“你不上课?”
屠杳将手中半阖不敞的硬皮书搁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拉开木质椅子坐下。
“体育课,”靳砚北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母,两只节骨分明的指头夹着笔,将斜前方一直没有动过的酸奶盒顶推到她的面前,“他们打球不乐意带我。”
回想起昨晚在饭局上秦决夸夸其谈他打篮球有多厉害,一帮人次次打球都一定要想尽办法拉上他去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不信。
态度十分敷衍,“你昨天打的太凶了。”
他收叠好那张被黑色字迹填满的化学卷子,又从一旁的卷子堆里挑出一张空白的生物竞赛卷来写。
“他们今天打台球,”手不停,脑子在转,嘴巴里的话题却和卷子上的东西一点都不搭边儿,“正好多出来一个人。”
要不是看他的笔尖顿了半秒,她真想打开他的天灵盖看看他的脑部构造是不是比别人多几条纹路。
不然不能总这么一心二用,还什么都能做好。
屠杳轻压下巴,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纸飞机。
看都没看桌面上的酸奶一眼。
“那还挺巧的,”她从喉咙中磨出一句低音,“我也是多出来的那个。”
ib班一共21个人。
16个男生,5个女生。
其他4个女生不知道是家里有往来见过,还是开学报道那天坐到一起熟悉的快,早已两两配对。
她虽然能够融入男生群体,跟班里任何一个男生都能玩的很好,但也要尽量避嫌,以免谁家的“女朋友”忽然吃醋误解,平生麻烦事儿。
鞠喻捷又是隔壁a-level班的,课程安排和她们班不一样,而且大部分时间又都跟着剧组到处跑去拍戏,能相跟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
所以她自然而然的就成为“多余”出来的那个人。
靳砚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做题,直液笔在白皙的指尖转的很顺,飞速旋转了几圈,停顿一下,又继续转。
屠杳也没指望他能回复什么,折手将碎发勾到耳后,露出白嫩嫩的耳朵。
低头翻开书继续看。
他转笔做不进去题,或者说,是压根儿连题都没看,将似有若无的视线覆盖于她身上。
她被他不明其意的目光扰的有些看不进去,明明每个单词都认识,但是合成一句话她就看不懂了。
忍无可忍。
她咬唇抬首,直勾勾的盯向他。
那瞬间。
蛊人心魄的狐狸眼与迷人心窍的桃花眼相对,手中被风吹晃的书页动了两下,黑色的直液笔从他大拇指的骨节处滑落,径直摔到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打乱空气中逐渐凝固的氛围。
一道充满颗粒摩挲后的磁性嗓音接连响起,搅乱她的心弦。
他问:
“那我们,搭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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