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从警局出来, 庭仰冲掌心哈了一口暖气。
他有些抱歉地垂下头,“抱歉啊祁哥,我又失约了。”
“没关系,接下来你要去哪?”
原本的计划自然是行不通了。
庭仰想了想, 语气犹豫。
“我先回家吧?终于考完试了, 最近这几天我得好好休息一下, 睡他个昏天黑地。”
祁知序:“好, 有事你就打我电话。”
“拜拜。”庭仰转身与祁知序告别,“回家还得先收拾一下, 估计短时间内,我是没什么空了。”
庭仰太平静了,就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一样。
祁知序心里的害怕几乎要化为实质,大脑不断发出信号,抓住庭仰的手, 不要让他走。
不行。
祁知序压抑了冲动,沉默地看着庭仰的背影, 他应该相信庭仰的选择。
庭仰答应过他, 要给他未来与以后。
庭仰不会失约的。
*
只是一个多月没回家, 房子里就多了许多陌生感。
庭仰开了灯, 将所有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
因为一直不住人, 他房间的被子与床单被收进衣柜。
四处都布满了灰尘, 他有些无奈地洗了块抹布, 将到处擦干净。
只是打扫自己的房间就花了很长时间,庭仰出了一身汗,却不怎么觉得疲惫。
他拿了套衣服, 准备到浴室里洗个澡。
浴室的镜子装在一推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庭仰没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他脱了身上的衣服, 露出清瘦的身体。
镜中少年的身体上有许多交错的伤疤,或深或浅的疤痕陈列在少年的躯体上,有一种玉石裂痕的错觉。
庭仰的手不自觉摸上冰冷的镜子,镜面的凉意让他回了神。
他想,我知道我的母亲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爱了,我也习惯了她用冷漠、厌恶的眼神扫过我。
只是她不能这样,不能在用死亡报复完我之后,还说,她爱着我。
我曾得到过她的爱,我知道她的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一张贺卡的存在,让庭仰前十年得到过的爱都变成了笑话一样的存在。
庭仰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浑浑噩噩,看不出心里的骇浪悲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庭仰闭上眼,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一闭上眼,庭若玫死时睁大的双眼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她活得像鲜花一样美丽,死时却变得和烂泥一样。
“滴——”
老房子的淋浴头不好,有时会漏水,就像现在这样。
“滴——”
“滴——”
水滴声依然在持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庭仰有些迁怒般自言自语,“……好吵。”
这声呢喃似乎成为了什么开关,在下一声水滴声响起时,庭仰猛得向前挥了一拳,打碎了面前的玻璃。
玻璃镜子四分五裂,镜中的人也在这些碎片里破碎,变得扭曲怪异。
庭仰的指关节处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可他没有痛觉一般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一种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弓着身体趴在洗手池边呕吐,好像要把灵魂呕出来。
反胃的感觉消下去后,他又打开水龙头,用清水冲洗着伤口上的鲜血。
等到水流再染不上一点血红色,他关了水龙头,表情冷漠地走进淋浴头下,打开混水阀,机械一般站在原地,让水流冲洗身体。
人生下来时赤身裸体,死的时候却要带走太多东西。
从你出生时发出第一次哭声开始,游离的灵魂就与世界建立了联系。
当你想要后退,总有人有权利推着你往前。
在十八岁这天,庭仰真正的,明白了长大的含义。
*
“我才刚收拾好屋子呢。”庭仰和祁知序抱怨,“家里好乱,有好多东西要丢掉。”
祁知序的声音被话筒传递出来时,与平日有细微的差别,“需要我过来帮你吗?”
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庭仰的声音很轻松,“不用,我家太乱了,等我收拾好再邀请你过来吧。”
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细小的碎玻璃渣还扎血肉里,隐隐作痛。
“好。”祁知序在电话那头勉强笑了一下,他知道庭仰看不见,但这样可以让他的语气轻松一些,“等你收拾好,我们再去我的庄园。”
“行呀,要拉钩吗?”
“不了吧,等我们见面再说。”
“好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人提起今天的事情。
“我有点困了。”庭仰躺在床上,困倦地闭上眼,“你可以和我说一声晚安吗?”
“晚安。”
“晚安,祁哥。”庭仰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浅笑,“希望明天还能听见你的早安,我先睡了,你挂电话吧。”
祁知序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等到庭仰那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缓,祁知序按了下自己通话的静音键。
“希望明天可以见到你。”
顿了顿,他看着通话界面上显示的“男朋友”三个字,轻声说。
“我很想念你。”
祁知序没有按庭仰所说把电话挂断,而是拿出笔记本,在找人帮忙调查今天的事情。
他要找出那个藏在庭若玫身后的人,今天的事情,绝对少不了这个人的唆使。
在被郑康锋审讯时,庭仰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经过法医鉴定,庭若玫身上的那一刀绝对不是自己刺的,假设也不是庭仰刺伤的,那会是谁呢?
只能是庭仰发现的,那一晚藏在房间里的那个人了。
祁知序忙了一晚上,爱人的苦难似乎让他一并成长了。
他不再排斥接触英景的事物,也不再没心没肺想着得过且过。
很多事情以前未曾放在心上,现在需要它时再拾起来,却发现心有余力不足。
等到天色微明,祁知序才承受不住疲惫,伏在桌桌案上陷入浅眠。
他定了个一小时后的闹钟。
因为庭仰说希望第二天能听见他说“早安”。
另一边。
庭仰因为烦闷的心情无法睡好,早早就起了床。
在看见通话界面还在时,他愣了一下,试探性小声叫了一句,“祁哥”
电话那头没有人回话,估计祁知序还睡着。
庭仰怕自己等下的动静吵到祁知序,按了静音。
随后突然反应过来,昨晚祁知序怕吵到自己,估计也按了静音。
“两个人开着静音打电话。”
庭仰笑着摇摇头,笑意很浅,却比昨晚未达眼底要好上许多。
虽然你没有和我说早安,但是我也很开心。
祝你好梦。
*
就这么过去了几天,庭仰明显感觉到祁知序变得忙碌,但是回复他消息时依然迅速。
庭仰知道祁知序大概在忙什么,不愿意打扰他,也没怎么多发消息。
在超市买速冻食品时,庭仰接到郑康锋的电话,说是有了一点进展,问他要不要去局里看一下。
庭仰没有理由拒绝。
到警局时,庭仰发现有人先他一步到了。
和祁知序几天不见,庭仰却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祁知序见到他,没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得像一条忠诚的大型犬一样跑过来,而是用委屈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近都不怎么找我聊天了,警局这边查出了东西,你也不找我陪你一起来。”
庭仰没说是怕打扰他工作,只说:“是我的错,今天你想来我家看看吗?”
“要。”祁知序一下就被哄好了,“今晚我可以睡你家吗?”
“我们家没有客房……”
祁知序期待地看着他。
没有客房的话,那就只好……
庭仰把话说完了。
“只能委屈你睡沙发了。”
祁知序眼睛里像是有一盏小灯泡,啪一下就熄灭了。
庭仰:“骗你的,今晚只能委屈你和我一起睡了。”
好神奇,小灯泡又亮了。
“咳。”郑康锋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你们先过来和我看一下,我们查出庭若玫有另一张电话卡,这是她与那张电话卡唯一联系人的短信记录。”
庭仰看向郑康锋手中打印的短信记录复印件,全部聊天内容不多,很快就能看完。
内容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模棱两可的话大概只有两位当事人能看得懂。
直到庭仰看到对方发的最后一句话。
【祝刚刚满十八岁的小可怜成年快乐,欢迎你踏入无趣的成人世界,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最后的落款只有两个字母。
ZY.
发消息给庭若玫的时间是昨天,也就是庭若玫死后第三天。
这个人知道庭若玫的死亡,知道自己的存在暴露,却仍然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挑衅警方。
疯狂又大胆。
*
如果原本庭仰还对找到这个人有什么期待的话,此时已经彻底放下这点微弱的希望了。
既然这个人敢如此大胆地挑衅他们,自然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ZY.
庭仰不知道自己和他有过什么交集,要让这个人这么大费周章地毁掉他的生活。
疯子的想法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曾经见过无数面,又也许只是一面之交,甚至有可能未曾谋面。
郑康锋问:“你对这个代号有印象吗?”
“没有,缩写或组合,我都想不出熟悉的。”
“好的,我清楚了。”
郑康锋本来也没报什么期望。
庭仰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松得到线索,那对面也不会这么有恃无恐了。
“还有一些线索处于保密阶段,等后续查到更具体的,我们再通知你……”
庭仰收到一条短信,看了一眼手机,看清上面的内容就熄了屏。
“好的,麻烦你们了。”
一月初的冬天,不到深夜天色便已经光亮渐消。
早上才下过一场雪,此时大雪消融,即使待在室内,从警局门缝中溢进来的寒气也让人忍不住有些筋骨瑟缩。
庭仰偏过头,透过玻璃门看向街边。
路灯将树木的影子拉的很长,残雪被风从枝叶中吹落到地上,慢慢也融化殆尽。
往日长街总是人声鼎沸,此时因为这场大雪,而难得有些萧索。
庭仰拉了下祁知序的衣袖,对郑康锋说:“我们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你……”郑康锋有些迟疑,“生活里的好事还有很多,你要往前看。”
“我明白。”庭仰眼神带了点温度,“为了我男朋友,我也会的。”
郑康锋观察力敏锐,早就发现这两个少年之间有旁人穿插不进的暧昧气氛。
他没有迂腐的思想,对这段少年时代的爱情表达了真挚的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
这是生于废墟的少年爱情,两个人缝缝补补,在废墟上搭建了一座城堡。
其实在刚接触庭仰时,郑康锋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他不觉得能有人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后还这么平静,但越接触就越敬服这名少年。
有些人面对厄运时的冷静不是冷血,只是早早习惯承担而已。
庭仰与郑康锋告别,推门而出后,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祁知序的身躯在下一秒为他遮挡了大半寒风,围巾被风吹到肩膀后面,庭仰伸手帮祁知序往前搭了回去。
祁知序却误会了庭仰的意思,他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庭仰的脖子上。
暖意裹住了庭仰,他没有出声解开这个小误会,反而缩了缩脖子,让自己更加完全地被温暖包裹。
祁知序牵住了庭仰的手,掌心的温暖随着两人连接的地方不断传递。
“阿仰,我们回家吧。”
“好。”
庭仰垂下眼,为那“回家”二字背后所代表的温暖所疑惑。
他的“家”足够糟糕,如果不是因为那里还能遮风挡雨,庭仰根本不想回去。
但是……
庭仰看了一眼身前自然地为他遮挡寒风的祁知序。
但是,带爱人回到自己花心思打扫过的“家”,这种感觉像酒鬼不小心跌进了酿酒池,晕晕乎乎地一身酒味爬出来,打了个满足的酒嗝,却硬说自己没喝酒。
沿路街灯向后远去,橘黄的灯火倒映在少年眼底,光影明明灭灭,仿若重圆又破碎。
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但是,只争今朝。
*
老房子没有什么装修的说法,家具与设施都极为老旧,但胜在庭仰打扫得很干净,不会让人觉得室内邋里邋遢。
祁知序进门后乖巧地坐在了沙发上,还用双手拍了拍。
庭仰问:“你在做什么”
“看看我今晚的床软不软。”
言语之间全是对庭仰做出的“承诺”的不信任。
庭仰义愤填膺道:“说了今晚你和我睡就是和我睡,我才不会食言呢好不好”
“好好好,我最相信你了。”
庭仰:“……”
有时候真想打死自己的男朋友。
祁知序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庭仰的手,“我去卫生间洗下手,等会帮你做晚饭。”
“行。”庭仰随意道,“我先去洗菜。”
祁知序走到卫生间,看见正对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报纸。
他用手小心地摸了一下报纸底下的墙壁,果不其然,是破碎的镜子。
小心地掀开报纸没粘牢的一角,可以看见黑褐色的血迹。
想到庭仰包着纱布的手,祁知序眼神里闪过一丝暗芒,但很快又收敛了阴沉的表情,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起了手。
另一边,在祁知序进入卫生间后,庭仰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去洗菜,而是进入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在书桌上翻找东西。
他没告诉任何人,在警局查看ZY的线索时,他收到了一条匿名短信。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一晚,我留了一样礼物在你房间的书桌上。
——ZY】
书桌上该有什么东西他很清楚,于是不属于他的那样东西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一本关于心理学类的书籍,内容很丰富,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专业名词。
书籍内容详尽,但是封面却很简陋,除了书名以外什么都没有。
内文的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只有一长段话。
“人们总会试图亲近于水,有些人对这种现象进行了解释:人在母体里时,先是在水中长大,然后才出生,与世界建立联系。
我却有一种更加不科学,且主观臆断的想法:人会在水中得到真正的自由,你的潜意识在驱使你抛弃繁琐的事情,追求到真正的自由。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体感觉到疲惫,可以去看一看流水,或者感受水流的频率,这会使你放松。”
庭仰没有对这段话发表什么评价,只是眼神里含着细微的讥讽。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流水声消失了,祁知序推门出来时,庭仰也正巧从房间里出来。
庭仰手上的纱布已经换掉了,除了一些关节处还贴着创可贴,其他好得大差不差的伤口,直接暴露在空气里。
他眼神清澈,指节分明的手上拿了一把带鞘的水果刀。
随手转了几圈刀花,刀在指间旋转几圈,划出了漂亮优美的弧度,最后稳稳被握在手心。
“厨房就一把刀,幸好我房间还有一把水果刀,不然今天只能吃外卖了……”
祁知序觉得庭仰转刀花的样子很熟悉,“阿仰,你什么时候学的转刀花?”
“没特意学,和转笔感觉差不多。”庭仰补充了一句,“挺顺的。”
祁知序试着转了一下,刀在他手里不像在庭仰手里那样听话,“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他看着地上的刀,嘴巴动了动,而后顽强挽尊:“看来是我没什么天赋。”
说着,他默默捡起地上的水果刀,将刀柄那一侧递给庭仰。
庭仰接过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
“陪我去切菜吧,在完成今天的晚饭这方面上,只有你有天赋。”
晚饭有了祁知序的帮助,果然全程都很顺利。
两个人在破旧的房间里吃着一顿不算丰富的晚餐,天气有点冷,但屋子里没有空调,只能搬一个小太阳电器过来取暖。
小太阳均匀地散发热量,将他们这一隅照得暖洋洋的。
一隅之外,天寒地冻。
*
寒假只有两□□仰前面拖了几天,江渎一中发的寒假作业还一字未动。
看着小山丘似的作业,一向好学的庭仰也陷入了沉思。
……真的写得完吗?
发呆没有意义,庭仰只沉默了一瞬,就迅速收拾好情绪,准备先挑好做的做完。
刚抽出一张卷子铺在桌上,就听见屋外有人在敲门。
庭仰只能起身,“来了。”
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庭仰愣了愣,迟疑开口:“……阿姨?”
门外站着的人是张逸泽的母亲,以往女人面容憔悴,此刻却多了点精神。
张逸泽死后,庭仰很少能见到她,除了她不常出门这个原因外,还有一点他有意避开她的意思在。
林梅仙穿着掉色起球的毛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溢出来。
“今、今天你去……”
后面的话庭仰没听清,“您说什么?”
第二遍她才说顺了这句话,“今天你去看看他吧,我昨天晚上见他,他说想见见你。”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说明。
庭仰没有任何犹豫,“好。”
就算这件事只是林梅仙臆想出来的,那自己能给她一点安慰,也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他现在心里的确一团乱麻,能找个“人”聊聊,也挺好。
花乡街虽然破落,但它毕竟身处一线城市,墓地价格高昂。
当初林梅仙为了给张逸泽治病,几乎倾家荡产,最后是庭仰拿出自己存的一点钱,才补上了葬礼费用的缺口,买了块各方面都还可以的便宜墓。
坐车半小时就能到墓园,庭仰轻车熟路找到了张逸泽的墓碑。
墓碑上面有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少年脸极为稚嫩。
庭仰放下手中的花束,看着低矮的墓碑,叹息道:“以前你总嘲笑我比你矮,现在我看你,得低着头看了。”
墓园里柏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十八岁这年夏天的风和十五岁那年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庭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随便拍了拍水泥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席地而坐。
“你妈说你想见我,我猜猜看是为什么,猜对了你就起一阵风。”
风停了,万物无声。
这只是赶了巧风停了,庭仰却十分不唯物主义地觉得这是灵异事件。
庭仰语调轻松地猜了起来,“钱不够花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烧一点?”
起了一阵微风,柏树枝条小弧度摆了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缺钱和我讲。”
庭仰看着矮矮的墓碑,垂下眼低声道:“有人说小时候长得快的,长大就长不高了,我现在一米八二,要是你能活到这时候,我估计你最多也就一米八。”
起了一阵大风,抗议一般还落了几片过道的叶子在他头上。
庭仰拍掉头上的叶子,“不同意就不同意,报复我干什么?”
“我们这么久没见,我都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庭仰把自己买的那束花又抱了回来,“以前和你在一起,都是你一直说话,我来回答你。”
他数了数花枝,随后把花束拆开,摆了一排花在张逸泽墓前。
“这里有白玫瑰,白百合,栀子花……乱七八糟的,你看你喜欢哪个,落片叶子上去,明年清明,我给你带一大束过来。”
很久不起风,庭仰也不着急。
“你慢慢选,我不着急。”
过了一会,庭仰又说。
“要不然你还是选快一点,我有点冷。”
终于飘了一阵磨磨蹭蹭的微风。
一片叶子也没掉下来。
庭仰叹了口气,“算了,就知道你也选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先走了,暑假再来看你。”
庭仰走到过道里,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下走。
台阶两旁栽种的是香樟树,冬季依然枝繁叶茂。
刚走没两级,一阵急骤的风倏而掀起,迅疾而猛的风让两排香樟树哗哗作响。
随着声音的响起,一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顿时从枝干上跌落,在灰色的天空下下坠。
不是特殊日子,墓园里几乎没有人。
整条过道里只有庭仰一个人,就好像,这成百上千片落叶,是为庭仰一个人落下的一样。
*
天色已晚。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桥,是最后一站,离家倒也不远。
庭仰坐在公交车里看江水时,总觉得那漆黑的水面带着一些隐秘的黑暗,仿佛静波之下暗潮涌动。
他没多想,收回目光开始回复祁知序的消息。
【一见如故:你数学卷子写完没?我第三份的最后一题不会,能去你家让你教我吗?】
【TVT:明天吧,我还没做到那里。】
准确来说,一字未动。
到家后,庭仰快速洗漱一番就准备上床睡觉。
入睡前,他以为自己今晚会梦见张逸泽。
在梦里回顾少年时的欢乐时光的确太过煽情,但在此时此刻,却是难得的幸运。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
梦境里,夜凉如水。
那年庭仰初二,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写习题卷,燥热的气候让他心情烦闷,与母亲跌至冰点的关系也让他愈发沉默。
蝉鸣的叫声不绝,嘶哑悠长,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诉说自己的苦难。
屋子里有水流的声音,好像是水龙头忘记关了。
庭仰没有起疑,母亲生病以后记忆力就差了很多,忘记一些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起身往声源走,卫生间门关着,灯却亮着。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庭若玫跪在浴缸的外面,身体懒散地趴在浴缸边上,一只手拨弄着浴缸中不断升高的水面。
“十分钟前,我在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就说,我看你还没洗澡,这一缸水是为你放的。”
庭若玫的声音很好听,缓缓说着某件事时,会有一种流水的细腻温柔。
“五分钟前,水已经漫过了我半条手臂,我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因为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庭若玫站了起来,高挑纤瘦的身材配上纯白的长裙,像不染凡尘的仙女。
“直到你刚刚进来,我已经有了一个新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冷漠的面容配上冷酷的声音,不难让人联想到真相的残酷。
庭仰觉得自己在向下潜入深海,瑰丽壮阔的景象诱惑他不断向下探索,然而潜入深海产生的高压让他四肢百骸产生了类似粉身碎骨的痛觉。
即使他已经看见了海底腐烂成白骨的尸骸,也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再靠近一点。
“我……”
庭仰话还没说完,庭若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前一带。
对方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一窒。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庭仰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浴缸内壁,晕眩的感觉还没过去,窒息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一浴缸的水可以轻而易举淹没他。
漫出来的水打湿了庭若玫的裙摆,她好像被露水打湿的百合。
“我在想,为什么一直是我在付出呢?”
“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如果,当年没有生下你,我的生活会不会好上千万倍?”
庭若玫因为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一点。
而庭仰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摔进浴缸时的剧烈撞击,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他拼尽全力想要掰开庭若玫的手,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
庭若玫用力将庭仰按在水中,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筋。
她正在不遗余力地杀死自己的孩子。
“你很痛苦吗?”
“你感受到我的痛苦了吗?”
庭仰没法回答她,缺氧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在深海里沉没。
大脑无法思考任何事,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肺部好像在灼烧,四肢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的脑海里有无意义的白光和纯黑交替闪烁,最后汇聚成一片混沌。
等庭若玫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庭仰已经不再挣扎了。
他安安静静倒在水中,脖子处一片青紫。
庭若玫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打了下来,大脑嗡嗡嗡的,唯独麻木的肢体还在试图颤抖着将庭仰扶出水面。
她抱着庭仰哭得声嘶力竭,痛苦攫取心脏,懊悔生根发芽。
这就是庭若玫的爱,周而复始的矛盾与伤害。
然而最可笑的是,庭若玫哭得真情实感,却不愿意给庭仰叫一辆救护车。
大概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庭仰就这么死去最好了。
过了很久,庭仰也够幸运,都这样了还能命大的活下来。
他湿漉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水洇成了深色,他好像躺在了水墨画上。
浑身上下依旧没有一点力气,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反胃的冲动让他勉强拾起一点力气,侧过身,趴在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
没吃晚饭,吐出来的自然都是水。
水吐完之后就是胃酸,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难受的感觉才消退许多。
庭仰房间里没开灯,就显得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
他扶着书桌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窗边,怔怔地盯着皎白的月光。
筒子楼不算高,但人跳下去也还是会死的。
庭仰低下头,看着蒙了黑雾一般的地面。
他喃喃道:“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神,压抑住心里的负面情绪。
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庭仰拿起手机,查看收到的短信。
这不是智能触屏手机,只能收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手机。
【张逸泽:我看到一只大白猫蹲在我的窗户边上,好可爱!】
庭仰盯着短信看了好久,才慢慢打字回复。
【庭仰:明天给我也看看。】
【张逸泽:你不说我也要带给你看看,我已经用鱼干诱惑住它了。】
庭仰笑了笑。
虽然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是我还是更想看看明天的大白猫。
……
从梦境里醒来,后半段已经模模糊糊,唯独前半段的窒息感记忆犹新。
庭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在床上蜷缩起了身体,过了会,却是突兀地笑了起来。
窗外有一声短促的鸟鸣响起,远方有极轻的鸣笛声划破黑夜,摇摇晃晃荡进了花乡街。
庭仰在这些平凡常见的声音里下了床,摸黑走到庭若玫房间门口。
以往他总是以逃避的姿态面对一切,所以从不进庭若玫的房间,也不关心庭若玫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他在梦境里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真相。
庭若玫的房间里面很整齐,警察来搜证也没弄乱屋内摆设。
翻找了一会,庭仰才想起来这样东西已经被警察当做证据带走了。
他停下手头无意义的行动,给郑康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有一会才接起来。
“庭仰”
庭仰靠在庭若玫的窗台边,清冷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开。
“郑警官,我突然想起来,我母亲日记本的前面半本你没拍给我看过。”
郑康锋没有说话。
庭仰接着道:“您方便拍给我看一下吗?说不定我能想起来其他线索。”
此时再沉默就显得怪异了。
郑康锋平静地说:“你知道了。”
“应该吧。”庭仰靠在窗户上,好像倚靠在一片月色上,“毕竟我是当事人,总会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郑康锋说了句,“稍等。”
挂断电话没一会,他发过来很多张照片,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无一漏缺。
庭仰没什么表情地点开第一张张照片,上面的日期跨度很大,最早的一页是庭若玫在庭仰初中的时候写的,最晚的就在庭若玫跳楼前半个月。
【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看了医生,他说我得找点事做,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下一篇写于半个月后,涂涂改改后只有一行字。
【我伤害他了,流了很多血,他和我说没关系,我没说话。】
庭仰没有在这几页多停留,因为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连着看了几页。
【我答应他生日要对他好一些的,我没有做到。】
【他受伤了,不是我弄的……他在学校也过得不好吗?我没问,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
【张家的小孩死了,这就是报应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笑了好久,不过他看着很难过,我听到他半夜在偷偷哭……我还是希望张家的小孩去死,他过得有点太幸福了。】
庭仰看到这一篇日记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日记里,庭若玫都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厌恶吗,还是迁怒
终于,在又翻了几页之后,他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了。
【他走了以后,我又把药拆出来丢掉了,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我不打算治疗。】
【他依旧会给我买药,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吃过。我偶尔会装成从前的样子,让他以为我在慢慢变好,实际上,我都是同一个“我”。】
【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刘莲春都劝过我,说他过得苦,让我好好对他——可是我不苦吗?】
庭仰看着这几行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前几年省吃俭用,过成那副鬼样子的意义在哪。
难道他很喜欢吃馒头吗?他一点也不喜欢,天天吃,吃得都要吐了,直到今天闻见馒头味都反胃。
这一页如同当头一棒,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有手指还在机械般往下翻图片。
【我假装今天才发现他过得这么苦,假装我依然爱他,假装只有抱着他哭泣时才是清醒的——其实我一直清醒着。】
【我每一次在他身上落下刀,从来不是疯着的,我就是想要他死。】
……
……
……
【他为什么还没死】
还剩下很多页没有看完,但是庭仰觉得自己不需要看下去了。
一滴水落在了屏幕上,庭仰用掌心抹掉屏幕上的水滴。
又是一滴,两滴……庭仰不擦了,熄掉屏幕,自上而下看着手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脸,满脸的眼泪,很丑。
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哽在他的喉咙里,想要吐出来,最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庭仰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玻璃屏幕瞬间碎成蛛网。
旧手机在这样剧烈的撞击下闪烁几次,很快就不堪重负地黑了屏。
庭仰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只觉得衣领似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慢慢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床沿,泪水大颗大颗往地上掉,没发出一点声息。
窒息感紧紧缠着他的心脏,他像是被勒在绞刑架上,绳索不断收缩,死死禁锢着他的脖子。
庭仰只觉得下一秒就要痛苦的死去,却又苟延残喘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大哭一场。
他就是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太他妈的苦了。
可是难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压抑都积在心头,喉中呜声哽咽,眼睛里却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
不能靠哭发泄,也不能靠伤害自己发泄,因为看到他受伤,祁知序会很难过。
祁知序。
祁知序,祁知序。
庭仰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念着祁知序的名字,仰起头,眼泪就顺着通红的眼角往下滑。
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却泪流满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前一片模糊,用力眨去眼泪,才让视线稍微清晰一点。
那阴暗云层笼罩的人生里仿佛照出一点点光亮,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再靠近一点。
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好不容易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按了几下亮屏键,手机却没有一点反应。
坏掉的手机无法再亮起,那积攒的一点勇气在这短短十几秒也被消耗殆尽。
庭仰这一次没有把手机砸到地上,而是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疲惫地靠在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握紧坏掉的手机。
屏幕上贴的膜也碎了,边缘有好多炸开的玻璃渣,尖锐粗糙的边角扎着庭仰掌心柔软的血肉。
庭仰察觉不到疼,反而越握越紧,他只有此刻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挣扎着活下去。
活着就是要这么痛吗?
祁知序,我好痛啊。
“砰。”
这是他小时候在烂尾楼听见的声音。
“砰。”
这是蝴蝶落进花丛的声音。
庭仰松开手,手机从手中掉了下去。
他在手机落地的一瞬间,轻声说:“……砰。”
不像。
怎么样才会像呢?
脑海里闪过一片被灯光照得波光粼粼的地方。
未等他深想,昏沉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下去。
庭仰就这么躺在地上,微微蜷缩着身体,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半昏半睡。
他感觉有点冷,不是因为气候,而是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寒意,同时他闻到了血腥味。
奇怪,只是划伤手掌,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血腥味才是。
坏掉的手机安静地待在一旁。
庭仰不知道,在手机黑屏前的几秒里,他收到了来自两个人的短信。
一个是郑康锋发的,只有一段话和一张图片。
【郑警官:我知道我的行为可能有些多余,但是……如果你觉得难过,可以来我们这一起吃顿晚饭。饭菜不一定好吃,好在比较热闹。】
图片拍的是警局简陋的小塑料桌,上面摆着几份一模一样的盒饭。
还有一个是祁知序的。
【一见如故:你睡了没?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要不我今晚来找你吧?】
……
【一见如故:你睡了啊?好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一见如故:晚安,好梦。】
他的人生总是缺少这么一点巧合。
以前不凑巧没有一个爱他的家庭,又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现在不凑巧错过两个人的短信。
这里面无论改变了哪一点,他都不会走向后来那个结果。
第72章
祁知序到的很早, 天刚微明,他已经在庭仰家门口准备敲门了。
昨天晚上他给庭仰发完消息后一直没睡,看着天掐着点,太阳刚出来就开车来花乡街了。
刚到的时候他还有些踌躇, 怕自己这么早到会打扰庭仰, 后来还是心里的不安战胜了理智。
祁知序随手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 紧张地敲了敲门。
一声, 两声。
等了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祁知序皱了皱眉, 再次敲门时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大了些。
里面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打了电话也没接。
这不对劲,以前从没有这样的。
庭仰睡眠质量不好,敲两声刚刚好,敲多了会让他从睡眠里惊醒, 产生心悸。
祁知序在随身的包里找了把钥匙出来,是之前庭仰给他的, 他一直没用,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开门后, 他第一反应就是往庭仰房间走, 但刚走两步, 就发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祥的预感成真, 祁知序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遵循本能,顺着血腥味的方向推开了庭若玫的房门。
推开门时,除了户枢的“吱嘎”声, 还有地上的碎瓷片被门扉扫开的脆响。
祁知序以前看到过庭若玫的房间,干净整洁得没有一点人情味。
而现在, 白色的床单边上有大块的血迹,像是人被割伤后,大股的鲜血洇湿了它。
地上有瓷器的碎渣,碎片溅射方向相同,应该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方向摔碎了这些瓷制摆件。
有一个人躺在碎片裂溅的四周,碎片的锋利边缘划伤了他的皮肤,斑驳的血迹分布在少年身上。
最严重的是他掌心,握着一块很大的碎片,床单上那大块的血迹,应该就是出自这里。
庭仰身上开满了玫瑰一样的伤痕,却没有人觉得美丽。
唯一看见这一幕的祁知序只觉得寒冷包裹住了全身,血液在一瞬间被冻结凝固。
碎掉的瓷器上隐约可见血色下的纹路,乍一看如同满地蝴蝶的尸体。
看着爱人满身伤痕地倒在碎片里,祁知序嘴唇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脸上一瞬失去了血色。
他克制住做出无意义行为的冲动,拿出手机,用有些崩溃的声音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如此慌乱的时刻,他尽量清楚地说出该说的一切。
挂断电话后,他迅速跑到庭仰房间,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出纱布。
回到庭仰身边后,他拿掉瓷片,裹住对方掌心半结痂、依然鲜红的伤口。
直到一切做完,他才有功夫踩在碎片上,小心翼翼将庭仰抱起。
他没有刻意试探庭仰还有没有呼吸,只是在感受到对方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祁知序把庭仰放在床上,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拍了拍庭仰,“阿仰,你醒醒。”
一连叫了好几声,庭仰都毫无回应,祁知序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又是漫长的等待,祁知序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时,躺在床上的人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来啦,我是不是睡了好久?”
庭仰微肿的眼睛里染着一点笑意。
祁知序很想问一句。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仅仅一个晚上,庭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因为庭仰现在的状态太不正常了,他害怕自己的询问会刺激到庭仰。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庭仰在车上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车内很平稳,看着庭仰的睡颜,祁知序忍不住摸了摸庭仰的心口,感受着他呼吸时的起伏。
救护车的警笛声熟悉又陌生,祁知序在这种环境下很难放松。他额头搭在病床的铁杆上,闭上眼,努力从吵闹的鸣笛声中听到属于庭仰的呼吸。
这一刻,在教堂聆听圣经的信徒都不会比他虔诚。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庭仰手术结束。
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危高难度的手术,一场小手术,结束得很快。
庭仰被推进独立的病房,祁知序坐在病床边,揪住他的衣袖一角。
正午时,阳光很好,病房内的采光也很好。
室内亮堂堂的,祁知序垂头看着庭仰的手,眼神没有照进一丝光。
庭仰睡了多久,祁知序就僵坐了多久。
“祁哥。”
听到这声呼唤,祁知序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等到庭仰又叫了一声,祁知序才笑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我差点以为是我的幻觉。”
祁知序抬起头,脖子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有些酸痛。
“伤口还疼吗?”
庭仰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拉祁知序的衣袖,撒娇一般低声道:“哥哥,好疼。”
祁知序抓住那只手,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握。
“都说十指连心,庭仰,你当然疼。”祁知序说完这句话,呼吸颤抖了一下,“庭仰,你知道疼,为什么还要这样?”
庭仰闻言沉默一瞬,半晌后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我想确定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吧。”
祁知序一反常态地有些强势,他没有让庭仰把手抽走,再次紧握。
明明是很强势的动作,可祁知序开口后,却只能听见恶狠狠又掩藏不住的哭腔。
“庭仰,你现在确定了吗?那你可以看一看我吗?你知道我今天早上看见你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我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明明知道……我今天早上会满心欢喜地来找你,却让我看见那样一副场面。”
庭仰平静地看着祁知序,“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准备给你打电话,但是手机坏掉了,我握着手机靠在墙上,一边哭一边想,黎明快点到来吧,这样我就能看见你了……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再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我能把锈红看成红玫瑰,说不定也会把碎瓷片当成手机……祁知序,你得知道,这是我没有办法控制的。”
这一点庭仰并没有说谎,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摔碎瓷器的画面。
他以为自己握住的是手机,事实上,那是一块瓷器碎片。
庭仰直视着祁知序的眼睛,“祁哥,现在包括未来的我可能会神经质、蛮不讲理,暴躁敏感,也许你好好和我说着话,我就会生气,也许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你能接受一个,除了年轻幼稚的爱情,别的都无法给你的爱人吗?”
在不碰到伤口的情况下,祁知序虚虚环抱住庭仰。
“好巧,我恰好只缺少一段年轻幼稚的爱情。”
祁知序能感觉到庭仰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的崩溃,他知道缘由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他并不是在生气庭仰让自己看见了这一幕,他只是害怕当庭仰再也承受不住这些痛苦时,会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
那一天的谈话似乎以平和的方式结束,可祁知序却知道那只是不欢而散。
庭仰的态度冷淡了很多,其实这只是他卸下伪装后的真实性格。
很难热情,一点也不阳光,庭仰希望祁知序能真切明白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祁知序不在意这些,他住在病房配套的家属房里,一天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守着庭仰。
过去了几天,庭仰身体上的小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唯独手上的伤口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祁知序心下起疑,去查了病房前几天的监控。
监控画面不算清晰,却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庭仰的动作。
画面里,庭仰靠在床头看窗外。
如果不是监控的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往前走,祁知序几乎以为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终于,画面里的人有了动作。
庭仰看了一眼受伤的那只手,嘴巴动了动,但是看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慢慢握紧了那只手,原本堪堪结痂的伤口顿时裂开,冒出的鲜血染红了纱布。
庭仰好似陷入了癔症里,呆愣愣看着受伤的那只手发呆。
等再次回过神,已经有好一会了。他熟练地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卷纱布给自己重新缠上。
洁白崭新的纱布看不出一点异常,旧的纱布也丢进垃圾桶,被庭仰故意制造出的新垃圾盖住。
祁知序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段监控,帮忙查监控的人有些紧张,往边上走了走。
可祁知序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走回庭仰的病房。
在庭仰疑惑的表情里,他将垃圾桶里最上面一层的塑料袋拿开,露出一团揉起来的纱布。
“庭仰,我记得今天还没到换药的时间吧,垃圾桶里为什么会有纱布?”
庭仰一点也不慌张,“伤口不小心裂开了,我自己换下来的。”
又是这种回避的谈话。
祁知序有些难过,庭仰明明知道自己能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因为查了监控,可他却还是用这种一戳即碎的谎言来敷衍他。
如果祁知序再成熟五岁,就能理解庭仰并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没办法。
你能和一个患有梦游症的人说,“等你睡着了不要梦游”吗?
不可以,因为他们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这一年祁知序十八岁,他活在敞亮的环境里,爱人的遭遇是他光明锦绣的人生里见过的最黑暗的事情。
他知道、却无法第一时间想到人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于是他只能难过地祈求庭仰:“你难过也不要伤害自己,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顿了一下,他说:“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
庭仰无法第一时间给出肯定的答复,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所以祁知序的祈求就不再是祈求,而是像坍塌的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其实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除非自己失去所有记忆,不然自己与祁知序绝对无法拥有一段健康的爱情。
分手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样对祁知序太不公平——受苦的人还在苦苦支撑,被包容的人却选择放手,这不公平。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最□□仰还是实话实说。
话刚说完,庭仰就看见祁知序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几天他看见祁知序哭的次数,比认识这么久还要多。
“那我就多和你待一会。”祁知序露出了个期待又畏怯的笑容,“你看见我,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心情好一点,你会不会就不想……不想伤害自己了。”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庭仰回答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没给出任何回复。
祁知序故意没听出庭仰的话外之意,“那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我想要你开心一点。”
庭仰有些苍白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唇间溢出一声叹息似的呼吸声。
“如果你可以接受,我愿意让你见证结果。”
*
掩耳盗铃这个词,从古至今都是被人用作愚蠢的代名词。
但这世上永远不缺掩耳盗铃的人,因为捂住耳朵的行为,会让他们悲哀的生活好受许多。
庭仰自己去精神科查了一次,倒没什么意外的,是精神分裂症。
医生给他开了药,他把所有用药的注意事项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久以来,庭若玫从来没有吃过他买的药,但是他自己会好好吃药。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早点康复。
后来祁知序知道这件事,找医生把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问得清清楚楚,比庭仰听的时候还要专心。
为了防止之前的事再次发生,祁知序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庭仰身边。
晚上睡觉时,也不睡在医院准备的家属房,而是要了张折叠床,睡在庭仰的病床边上。
半夜时他偶尔会被惊醒,醒来后忍不住轻手轻脚翻下床,待在庭仰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
这是他这段时间新找到的,唯一可以令他安心的方法。
庭仰准时吃着药,他和祁知序之间依然是无话不谈,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祁知序是这样想的。
不是的。
某一日正午,祁知序推开病房的门,下楼拿午餐时,突然就明白了。
他转过身重新推开病房门,庭仰正巧背对着他在吃药,没注意他又折返了回来。
桌上的温水是祁知序走之前就晾好的,庭仰苍白的手拿起水杯,就着温水吞服了几颗药。
从药板里拆出来了很多药,一杯温水喝完,药还剩下一颗。
庭仰盯着那颗多余的药发了会呆,没有再接水,直接将苦涩的药片干咽下去。
干咽药片很难,庭仰好不容易把药片咽了下去,却被苦涩的味道激得反胃,趴在垃圾桶上干呕了几下。
为了不把刚才吃下的药吐出来,庭仰仰起头,捂着嘴屏住呼吸。
等胃部翻涌的感觉渐渐消失后,庭仰慢慢跪在地上,瘦削的手腕握住病床的铁栏杆,头抵在手背上,很久都不动一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身体在细微的颤抖,压抑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慢慢的,病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哭声,正在哭泣的人似乎也在害怕什么,连哭都不敢肆意。
只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了,才放纵自己短暂地发泄一下情绪。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难过。
大概是因为剩下的最后一颗药是所有药里最苦的,又或者今天早上,他发现花瓶里最喜欢的那支花有了枯萎的迹象。
大多都只是小事,却让他难过得恨不得痛哭一场。
庭仰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白色瓷砖上溅起了一点海浪,浪花变成海啸,呼啸着淹没躲在视线死角处的祁知序。
祁知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不应该走出去,想了一会,还是没出去。
因为庭仰不敢放肆地哭,就是怕通红的眼眶会让他发现异样。
因为他也害怕看见庭仰苍白的脸上悲伤的神情。
……因为他此刻也压抑着哭声。
祁知序以前总是掩耳盗铃地想着,只要吃了药就会变好,庭仰就不会再自我伤害。
他自私地忽略庭仰越来越消沉的精神,忽略他的嗜睡,精神萎靡,记忆力消退。
忽然之间,他想不起来庭仰上一次敞开心扉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至少在吃了药以后,他从没见庭仰真正开心地笑过。
*
祁知序在病房外待了很久才重新回去。
收拾好表情,再进病房里时,庭仰已经半躺在病床上了。
见祁知序回来,庭仰放下手里的书,露出淡淡的笑。
“你今天回来的有些晚,出什么事了吗?”
祁知序把饭菜放在桌上,挨个拿出来后拆出筷子。
“没事,就是莲姨今天送来的晚,我稍微等了一会。”
“没事就好。”
庭仰下了床,随手把书往桌子上一放。
他看着那些菜,脸上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容,“又是我喜欢的菜,还是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若在以前,祁知序看见庭仰的笑,可能就真觉得他现在是真的高兴了。
“阿仰,你最近好像很喜欢笑。”
庭仰偏过头看了眼窗边的花瓶,避开祁知序的视线。
“生病的人要多笑笑,这样容易痊愈,可以少吃点药。”
换做平时,祁知序肯定要嘲笑他“迷信”,现在却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药苦吗?”
庭仰笑意淡了一瞬,“还好吧,吃惯了也就那样。”
“以后不吃了吧。”祁知序猝然低声道,“要是苦的话,不想坚持,就不坚持吧。”
庭仰眉头皱了一下,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什么意思?”
祁知序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庭仰确认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后,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庭仰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我以为你会劝我再坚持一下的,毕竟,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为你付出是我心甘情愿的。”祁知序低下头,“我不能用它来逼你习惯痛苦。”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说了一圈,最后以祁知序失手把筷子掉到地上,证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庭仰帮祁知序捡起筷子,擦干净后递给他。
“不吃药的话,你觉得我还有可能陪你走到未来吗?”
吃药之前,他无意识的自我伤害,幻觉,冷漠……
如果不是还有祁知序在后面拉着,庭仰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祁知序口中的“不坚持”,是指不吃药,也是指不再强求他的生死。
——如果真的很难过,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不会再强求你为我活下去了。
祁知序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瞬间握紧了手上的筷子,很不争气地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不知道……可是,你不能继续吃药了。”祁知序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出一张图片,“这道题是去年物理卷的压轴题,当时全年级就三个人做出来了,你是其中之一……你现在,还解得出这道题吗?”
庭仰扫了一眼题目,楷体字印的清清楚楚,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要拿起笔写下什么,可是滞顿的思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刚开了个头,就再也写不出任何数字了。
祁知序将一切尽收眼底,“药物的副作用,你早就发现了,对吗?”
“考上人大是你的梦想,我却差点毁了你的梦想。”
庭仰表情很平静。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是有波动的,可是药物抑制了他的情绪,心里的波澜反馈到脸上也不过是皱眉或者抿唇。
庭仰抬手擦掉祁知序的眼泪。
“公主,你现在好爱哭。”
祁知序声音很抖。
“我想不到两全的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考上人大的确是我的梦想。”庭仰收回手,“但是,和你有一个未来也是我的梦想。”
祁知序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哭腔,他伸手抓住庭仰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半截浮木。
庭仰主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祁知序身边,任由祁知序抱着自己哭。
“我今天开始就不吃药了,你要看好我,我不想让你伤心。”
祁知序点点头,“你不要故意伤害自己,其他时候我会看好你的。”
庭仰摸了摸祁知序的脑袋,“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和我说,我们好聚……”
“不会累的。”祁知序打断他,“你不要说这些。”
“好,我不说。”庭仰很顺从也很温柔,“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不用告诉我,只要你不理我了,我就知道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
少年的承诺最真挚也最大胆。
面对那些最坏的猜想时,他们总能信心满满地反驳,认为无论如何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
庭仰停药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什么变化。
祁知序没有掉以轻心,依然草木皆兵。
庭仰调侃他,好像时刻防着杀手袭击的保镖。
祁知序对此表示抗议,觉得自己至少是保护妻子安危的丈夫。
庭仰很困,没有反驳他。
于是祁知序凑上去问:“你同意啦,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啊?”
庭仰迷迷糊糊里,循着潜意识回答:“等我能给你一段健康的爱的时候。”
祁知序这一次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看着庭仰的睡颜,轻声道了句“晚安”。
接下来就是不断重复的日常,其实庭仰身上的伤早就好了,手上的口子也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祁知序担心庭仰回到那个房子会想起不好的回忆,死活不同意庭仰出院。
“学校我帮你请了半学期假,你不用担心,你现在要不然继续住单人病房,要不然就和我回家。”
这是祁知序的原话,单看这句话的确很豪横,如果当事人不是心虚地结结巴巴说出来的,那就更好了。
庭仰没有吵着闹着非要出院——单人病房价格不菲且有很多空房,钱是祁知序交的,他自然没资格多说什么。
只是很可惜,这颇为温馨的日子显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某天半夜,祁知序听见庭仰起床到卫生间的声音。
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又叫了两声庭仰的名字,里面还是没反应,他果断地推开门进去。
冷白色的灯光一向显得人脸气色不好,这就让倒在地上的庭仰的脸更加苍白。
庭仰手指痉挛一般有些抽搐,手掌死死按在肚子的一块地方,冷汗昭示着他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嘴唇也因为牙齿的无意识撕咬渗出血珠。
祁知序一开始以为是被碎瓷片划伤的伤口,后来掰开庭仰的手一看,才发现他捂着的是一道成年旧伤。
伤口很长,狰狞的疤痕让人不难推测出当时的危险性。
祁知序掐着庭仰的下颌骨,不让他继续咬自己的嘴唇。
怕庭仰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又将自己的食指曲起,抵在他的牙关上。
“咬吧。”
可被魇住的庭仰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刚刚恨不得咬烂自己的嘴唇,现在却不肯咬一下祁知序的手指。
庭仰口中溢出无意识的话语,模模糊糊,像从远方被风吹来一般听不真切。
祁知序凑近了才听到一些关键词,他跟着念出,“没有……讨厌……”
后面的话就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祁知序进来前就已经按过紧急按钮,很快医生就赶来了。
给庭仰打了小剂量镇定剂后,庭仰痉挛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除却凌乱的衣物和额头上的冷汗,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医生看一眼就知道情况,他有些愠怒地问:“病人私自停药,家属知道情况怎么可以置之不理?”
祁知序抿了抿唇,为庭仰辩解,“是我让他停药的。”
医生闻言更是两眼一黑。
祁知序底气不足地说:“药物的副作用太大,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虽然尊重他人命运,但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还是让他没忍住劝道:“你也清楚病人是什么情况,停了药……你也看到了,命重要还是高考重要?”
“命重要。”祁知序毫不犹豫。
“那你还……”
“可是在他心里,高考最重要。”
医生见到祁知序疲惫的表情,顿了顿,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庭仰不要命似的学习方法祁知序已经见过无数遍了,未经他人苦,他没资格说这样就一定是错的。
学习是改变庭仰烂在花乡街的唯一出路,既然他出生在罗马不愁吃穿,就没资格评价庭仰为了未来不惜命。
医生委婉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祁知序点了点头,谢过医生的好意。
心理准备这种事……
他都已经不强求庭仰为了他活下去了,自然早就做好接受极端情况的心理准备。
这一晚的发病似乎是一个信号。
从前虚假的宁静被刀划出裂痕,庭仰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后面祁知序已经不用找医生,自己就知道该怎么抚平庭仰的情绪了。
庭仰身上又多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他本人不觉得有什么,唯独祁知序恨不得一天给他换八百次药。
某次祁知序在帮庭仰换药时,庭仰冷不丁来了句:“祁哥,你说像我这样……天天犯病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我一觉醒来,把你也给忘了?如果这样怎么办?”
祁知序愣了一下,随后很浅的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等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再想起我呗,总不能不要你了吧?”
这些天,没出现什么特别大的坏事,也没发生什么好事。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是庭仰问万家鹏要了新学期的练习卷,在模拟考试的环境里,依然考出了极高的分数。
出乎意料的是,祁知序居然也没多大退步,退步还是因为这次试卷难度大。
按照祁知序练习卷的成绩,再冲一冲,人大很有希望。
祁知序高兴得抱着庭仰亲了一口,随后颇为害羞地转过身。
庭仰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祁知序不明所以转回身子后,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庭仰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太好啦,我们一起考人大。”
祁知序脑袋晕晕乎乎地点了头,时不时傻笑一下。
去不了学校,两人可以请家教,再问林子轩他们要课堂笔记的照片。
家教的钱是庭仰出的,他以前攒了很多钱,请家教虽然贵,却也在他承受范围内。
“我早点病好,我们就可以回学校了。”
庭仰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精神类疾病痊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高考前痊愈的可能性几乎为无。
“今天吃好点,这段日子你瘦了好多。”
祁知序捏了捏庭仰的脸,颇为忧心。
庭仰笑了笑,没告诉祁知序,他现在才是真的憔悴,看起来不比自己好多少。
就算庭仰没发病,祁知序半夜也会被惊醒,然后整晚失眠,日子久了,人自然就消瘦了。
庭仰注意到,祁知序最近经常会收到电话,收到以后也不接,而是按成静音,等它自己挂断。
除非是一连打了好几个的那种,才会避开他出去接。
等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庭仰才在吃午饭时随口道:“你有急事的话,先去处理你的事就行。”
祁知序想说不急,但庭仰在他说话前打断了他,“不要对我撒谎。”
祁知序立马把话咽了下去,老实交代:“公司出了点事,家里的长辈叫我回去一趟。”
其实是祖父知道了他和庭仰的事情,在家里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本身祖父就是个传统的人,对同性恋的厌恶到达了极点。
更别说庭仰现在因为家里出了事,精神情况不太稳定,他祖父口不择言骂了一句“疯子”,祁知序当场就挂了这通电话。
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现在庭仰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更应该早点解决,免得自己家里的事打扰到庭仰。
祁知序心中暗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庭仰看着祁知序的手,后者的拇指在无意识地摩挲食指指关节,这是他在说谎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为什么要和他撒谎?
祁知序说:“我去趟公司,尽早回来……今晚就回来。”
庭仰没拆穿他的谎言:“好。”
庭仰注视着祁知序的双眼,祁知序垂下头,避开庭仰的目光。
于是庭仰也不再看他。
祁知序心里有点没由来的不安。
想不清楚,只能将这些归结于自己的疑神疑鬼。
*
祁知序走了半刻钟,病房里难得的安静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敏感,易怒,除了祁知序,庭仰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忍受他现在的坏脾气。
推开病房的门,庭仰准备去楼下的花园里走走。
在路过应急出口时,意外的听见了祁知序正在打电话的声音。
隔着铁门听不清具体的话,庭仰也无意去窥探他的隐私,准备绕到住院楼的另一部电梯下楼。
下一瞬间,他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庭仰不知道,但祁知序的回答他却听得很清楚。
“我和他最近一直会吵架。”祁知序说,“等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再见面吧。”
祁知序口中的人是谁毫无疑问。
庭仰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们都彼此冷静一下再见面吧。”
这是庭若玫在跳楼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代表了她极致的恶意。
虽然祁知序绝对没有恶意,但庭仰还是觉得很倒霉,怎么就偏偏被他听见了这句话呢?
突然就没有心情下楼了,庭仰回了病房,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陷入睡眠中。
另一边。
祁知序在说完这句话后,遭到了电话那头林子轩的疯狂谴责。
“你不会是嫌弃我们庭宝了吧?”
“怎么可能。”祁知序立马反驳,“我只是怕阿仰觉得我烦……我怕他会讨厌我。”
林子轩放心了,“你最好是,你等下什么时候回去?”
“我和阿仰说过了,晚饭前就回去,不然他肯定又要不吃晚饭了。”
*
祁知序走的时候说晚上就回来,但当晚他并没有信守承诺赶回来。
庭仰看着空荡荡的折叠床,熟悉的人不在身边,这让他有些焦躁,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心底腾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有点像不安,亦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
庭仰敛了敛眸,拿起手机给祁知序发了个消息。
【TVT:你什么时候回来?】
以往都是秒回的人,此时直到屏幕三分钟自动息屏了,也没回。
庭仰不意外,他早就猜到祁知序不是去公司那么简单。
庭仰没对祁知序有什么怀疑,他们两个人之间早就建立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只是有些担心对方。
第二天,第三天,祁知序都没有任何消息。
在漫长的独白里,庭仰忽然想到祁知序在楼梯间里说的那句话。
各自冷静一下。
冷暴力不是祁知序会做出的事。
但生着病的人,就是会无可避免地想多。
庭仰在这几天里毫不意外地犯了病,等大汗淋漓地从癔症中惊醒时,他发现自己手上拿着一把水果刀。
他面色冰冷地把刀丢进抽屉,想了想,又下床把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拾进一个箱子里。
等送饭的护士来,他拜托对方把这些东西带走丢掉。
护士可以理解庭仰的行为,事实上,依照庭仰现在这种情况,早就应该转入特殊病房了。
然而这对年轻的恋人没有一个同意的,院方也不可能强制转入。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这对恋人之间早就达成了一些残忍的约定。
——如果庭仰不想再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了,祁知序不会逼他。
一周过去,祁知序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庭仰此时大概能猜到,这应该和祁知序家里人有关。
也是,谁会纵容自己家的孩子和一个半疯不疯的人在一起厮混呢。
庭仰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
很快就会出现一些事情打破这片平静了。
果不其然,当晚就有人推开了这间病房的门。
庭仰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声音后,淡淡地抬起眼眸看向声源。
进来的是一位约莫花甲之年,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穿着做工精细的唐马褂,拄着拐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高傲气场。
老者身边跟着两位黑衣保镖,保镖脸上冷酷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
高大健壮的身体,让人不难猜测出黑色西装下蕴藏着凶猛的力量。
庭仰猜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但很明显与祁知序有关,而且来者不善。
虽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基本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庭仰合上书后起身,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您好。”
老者见庭仰面色从容,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讶异。
原本以为这名长在穷乡僻壤之地的年轻人会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谁知道本人居然清新俊逸,气度不凡。
倒也不怪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的孙儿看上了他。
祁坤泉声音中气十足,没等庭仰招呼就自己坐了下来,显然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我是祁知序的祖父,他应该和你提起过我。”
其实他心里知道,祁知序不可能和庭仰提起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试探庭仰的反应。
庭仰面上没有疑惑,也没有反驳之意,只是点了下头。
“他的确和我提起过您,他很尊敬您。”
祁坤泉在商场浮浮沉沉这么多年,其他家族的优秀后辈也不少见,但那都是金堆玉砌养出来的贵气和才识,像庭仰这种出身贫寒,却如此知进退的人他见的倒是很少。
祁坤泉单刀直入,“今天见到你之前,我以为会见到一个虚伪市侩的人,见到你之后才知道是我对人有偏见。”
庭仰听到这番近似道歉的话后也没说话,安静地站在原地。
果然,祁坤泉话锋一转:“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不希望你和祁知序在一起。”
庭仰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想吐槽自己的人生怎么狗血,又有些疲惫,他只关心一点:“祁知序呢?”
“马上要高考了,虽然他不一定要靠高考才有出路,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安排好自己的时间,所以让他在家里多留了一会,专心备考。”
庭仰听懂了祁坤泉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希望祁知序再和自己有什么接触了。
“我听说了,他从小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您对他有养育之恩。”祁知序语调不疾不徐,“您有资格管教他,但极则必反,您不怕他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您生了嫌隙吗?”
祁坤泉微眯眼睛,“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的。”庭仰摇摇头,“我只是想,您和他的关系从前应该很好,没必要因为我生出裂缝,亲情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话换成别人来说免不了被骂一句绿茶,但是祁坤泉知道庭仰的家庭情况,冷厉的心闻言也免不了软化几分。
“那你可以选择自己离开他,这样就不用伤害到我和他的爷孙情了。”
庭仰但笑不语,祁坤泉很快反应过来,有了今天这一出,祁知序绝对不会相信庭仰是自愿离开的。
“我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生了一次嫌隙,难道他还能一辈子埋怨我?你和他的关系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了,我可以和他有矛盾,但是你们绝对不能在一起。”
庭仰知道自己劝不了这个固执的老年人。
“我理解您,但是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祁坤泉的面色刚有放晴的迹象,立马就因为后面那句话转阴了。
“你们年轻一辈的情情爱爱我不理解,但是你比他要成熟,难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个拖累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庭仰低声道,“可是他都没有说放弃,我怎么可以先走。”
祁坤泉冷笑一声,只当庭仰在找借口,随后他说了一个金额:“这是你这些天在这所医院的基础消费,依照你从前的消费水平,这样的病房别说是住几周,怕是一天也住不起。”
庭仰毫不避讳,也不羞愧于自己的贫穷:“您说的对。”
祁坤泉一噎,怒气攀上眉眼,他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年纪的少年,面对他的时候,哪个不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
还从没有这种看似恭谨,实则油盐不进的少年。
庭仰说:“其实本来您不来,我也准备搬出去了。”
“一直不打扫房子,家里会积灰的。”
祁坤泉一开始觉得好笑,但转而又有些不寒而栗,看不透庭仰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庭仰仍然愿意称之为“家”。
祁坤泉冷眼看着他,突然出声。
“你是不是很久都联系不上他了?”
庭仰没出声,也是一种默认。
祁坤泉仿佛突然成为了胜利者,“也许你以为我限制了他和外界的联系,但是很遗憾,我早就把手机还给他了,没有回复你的消息,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庭仰握紧了拳头。
祁坤泉怕庭仰不信,当即拨出了一通电话,手机号就是庭仰存的那个。
对面很快接起,传出了祁知序不情不愿的声音。
接通后祁坤泉没说一个字,满意地看着庭仰骤然苍白的脸,同时心里存着淡淡的怜悯。
祁知序的手机现在只能接通特定人的电话,就算收到了庭仰的消息,也回复不出去。
*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祁坤泉走后,庭仰收拾完东西,也搭车回家了。
半路上,庭仰遇到一个小女孩走丢了,他帮着找到对方的家长花了不少时间。
原本以为会错过末班车,结果凑巧得很,车晚点了,正好赶上了末班车。
车内安安静静,零零散散坐着的几个人都各干各事。
庭仰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感受着暖气风口呼呼地吹着风。
夜色迷人,庭仰的心中被一种轻松的感觉充盈着。
车开了一段距离,他的头靠在玻璃上小憩了一会,等睁眼醒来,窗外是一片熟悉的江面。
大概是心情还可以,庭仰看着黑漆漆的江水,水面不显得压抑了,反而有些轻松的错觉。
这里离他家很近,就算是步行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公交车到得自然更快。
庭仰下车后,径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在经过那条巷子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注意到两侧的墙壁上被人画上了涂鸦。
线条人脸上奇怪的笑脸,天上像被烤化了的太阳,地上紫色的草坪与灰黑色的房子……
大块大块色彩丰富,但配色诡异的不规则线条和图形。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让人草草一眼扫过去就不寒而栗。
这种诡异的图形让他恨不得掉头就走,往自己觉得安心的地方去。
图案很诡异,庭仰却驻足看了好久。
等腿站的有点酸了,庭仰才离开这里。
离开了很久,家里倒是没怎么积灰。
庭仰到家以后先把水果刀,剪刀这些锋利的东西全都收拾收拾,打包寄存在了莲姨那。
想了想,又把花瓶这些东西丢到了花乡街巷口的大垃圾桶里。
其他要收拾的地方不多,就是在各个地方擦一下灰。
很快事情做完,洗完澡他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
屋外有吵架的声音,还有酒瓶子往地上摔的脆响。
女人的尖叫声短促地响起,又瞬间淹没在男人含糊的咒骂里。
庭仰面色一冷,推开门,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砖头,猛得往张国旺家的门上砸。
“砰”一声巨响让里面瞬间销声,紧接着张国旺骂骂咧咧地拉开门。
“他娘的哪个逼崽子……”
正对上庭仰那双有些黑沉的眼睛,张国旺瞬间不说话了。
庭仰眼神里面淡漠的情绪让人有一瞬觉得,在对方眼里,你已经是个该死的人了。
张国旺喝了酒,原本半醉半醒,此刻大脑几乎完全清醒了。
现在花乡街的人谁还不知道啊,这小崽种和他自杀的娘一样发了疯,还住了院。
听说是会杀人的病。
张国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最终还是不愿在一个小孩面前落了下风。
“老子教训自己老婆,要你多管闲事?”
“你应该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庭仰眼皮有些耷拉,似乎困极了,“我最近晚上很难睡着,一点动静都会把我吵醒。睡不好,我就容易发病,发起病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你想帮我看看吗?”
张国旺头发已经半白不白了,酒精让他眼眶凹陷,双目无神。他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阴恻恻地盯着庭仰,最后还是率先服软:“妈的,烦死了,老子出去喝酒碍不着你的事了吧?”
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让他只能以侮辱别人获得快感。
“死了妈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横了。”
庭仰没有给予他过多的眼神,而是目光越过张国旺的肩膀,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女人。
女人跪在地上,头发凌乱,怀里还死死抱着什么东西。
她在哭,也在笑,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在张国旺关门前,庭仰终于看清楚了。
林梅仙怀中抱着的是张逸泽的遗像,嘴里念叨着的是“不怕”。
从前都是张逸泽在父亲的拳头下保护母亲,如今张逸泽死了,换林梅仙鼓起勇气保护他了。
*
回家以后,原本那点微弱的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庭仰本打算复习,刚在书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练习卷,就看见数张卷子下盖着一本书。
拿出来一看,是“ZY”留给他的那本书。
庭仰眼睛微微眯起,大脑在回忆自己当初将这本书放在了哪里。
书架上?桌面上?床头柜里?
——反正,绝不是在抽屉里。
有人将这本书拿了出来,特意放在了显眼的位置。
第73章
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庭仰抿了抿唇, 再次翻开这本书。
原本的折角被人翻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从本子上撕下来的一张纸。
是庭若玫那本日记。
翻开对折的纸,在看清上面内容的一瞬间,庭仰瞳孔猛缩, 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我今天给他下毒了, 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最后我把那碗饭倒在了巷口垃圾桶边上, 毒死了他很喜欢的那条野狗。】
庭仰记得这件事, 那条狗他真的很喜欢,每次他回家, 小狗就会高兴地摇尾巴,就算你没给它带好吃的,他也会围着你转圈圈。
后来小狗莫名其妙死了,他很难过,把小狗埋了起来。
原来是庭若玫干的。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好奇, 我曾经那么爱他,现在怎么会这么恨他。后来我发现, 比起爱, 我对他的情感更像是一种寄托。】
【寄托可以依附于我存在, 却不能过得比我幸福。因为寄托始终只是寄托, 他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成为活生生的人。】
庭仰把纸页用力地攥在掌心, 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再也看不清上面的一字一句。
黑暗的长夜寂静无声,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逼仄的室内响起。
濒死一般的喘息如同冰冷的钝刀,在痛得抽搐的心脏上划出一刀又一刀的伤口。
伤口迅速恶化、溃烂,愈合, 再被一双无形的手碾烂结痂的地方。
庭仰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眼前开始闪烁着白光。
这是发病的预兆, 接下来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意识。
昏黄的灯碎成太阳的样子,却不带一点温暖,撒在人皮肤上时冷得好像冰窖里的冰渣。
慢慢失去意识时,庭仰听到有人慢条斯理地用钥匙打开了屋子的门,有目的性地径直往他房间走。
眼皮沉重,彻底闭上眼前,他看见进来的人穿着熨帖的西装,身量修长,但是面容模糊不清。
凭借一点微弱意识,他听见有人轻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隔岸遥远的水岸,语气里带着日积月累的,习惯性的温柔。
“你发现得太早了……也不知道你的小男朋友能不能赶回来救你,我这么爱你,可舍不得你死。”
*
庭仰醒来时,最先听见的是模糊的汽笛声,紧接着清凉的江风扑面而来。
眼前陌生的场景没有让他清醒过来,脑中依旧只剩下一片空白。
精神上的疾病让他思维迟钝,发病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夜晚的江水深黑一片。
庭仰本能想要远离,耳边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现在很痛苦吧,要不要试一试和庭若玫做出同样的选择呢?死亡是一种解脱,在爱你的人面前死亡更是一种救赎,祁知序马上就要来了。”
危险的感觉让庭仰从魇怔中挣脱出片刻,在听见祁知序的名字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清醒片刻。
“不。”
祁知序不强求他的生死,可是他不能那么残忍。
ZY有些诧异,但当了那么多年心理医生,他的反应极快。
在庭仰回头前,他蛊惑般道:“看着江面。”
ZY戴着口罩,压低了声音后完全听不出本人的音色。
“现在你被风吹着,感觉身体和心灵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境界……正如你今天晚上坐车回来时那样,帮助完别人后又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车内安静,你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幸福。”
今天庭仰遇到了很多让他轻松的事,但这些事大多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为的就是让这一刻的催眠更加轻松。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体感觉到疲惫,可以去看一看流水,或者感受水流的频率,这会使你放松。”
这是ZY送给庭仰的那本书里的内容,送书看似是挑衅,实则也是为催眠种下一颗种子。
还有很多庭仰没注意到的事。
比如庭若玫活着的时候,语言间似有似无的暗示。
庭仰扶着栏杆,眼神里有挣扎,最后却还是被那些黑色的浪潮淹没。
ZY站在庭仰肩后错开一步的距离,轻声问:“想要实现自由吗?那就跳下去吧。”
庭仰听到声音,依然无动于衷。
ZY一点也不心急。
他早就知道,像庭仰这种意志力顽强的人,就算在被疾病魇住的情况下,也是很难催眠的。
庭仰真是天生的怪物,活该有着悲惨的命运。
ZY笑了声,用带着手套的手,自然地拿出庭仰的手机。
“算算时间,你的小男友也该跑出来了吧。”
回忆自己之前在监控里看到的密码,ZY顺畅地解锁了手机。
手机解锁后,他点进通讯录,拨通了最近通话的第一位。
扬声器“嘟嘟——”的两声,电话被人接通。
“阿仰,你现在在哪,在家吗?我跑出来了,我来找你。”
ZY自然不会主动说话,暴露自己的存在。
庭仰陷在半魇怔半催眠的状态,也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江面上的汽笛声悠远扬长,透过手机,将声音传递给了远处的祁知序。
电话那头,祁知序原本还带着点欣喜的表情霎时僵硬在脸上。
在庭仰始终没有给出回应,又主动挂断电话以后,那点僵硬马上变成了慌乱。
他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调出一个软件,上面赫然是庭仰的定位。
这是之前庭仰生病时,他征求同意后安在对方手机上的定位软件。
怕的就是庭仰发了病,他却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定位显示庭仰在一座大桥上,祁知序知道这个地方,离庭仰家很近。
他马上换了方向往那走,心里一刻不停地祈祷着。
另一边,大桥上。
ZY慢悠悠拔掉庭仰的电话卡,掰断放进自己口袋里后,给手机换上了另一张卡。
拨通这张卡的电话,又打开扬声器后,他把手机放进了庭仰口袋里。
“虽然很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你男朋友就要来了,暂时还不能让他发现我的身份。”
做好准备,他走到一块隐秘的地方。
这座大桥的监控前段时间“凑巧”坏了,地方偏僻,晚上人也少。
曾经有人开玩笑,这里简直是杀人抛尸的最佳地带了。
ZY隐没在阴影中,看着祁知序在大桥的另一头下了车。
大桥有一段因为车祸,被撞出了一米多的缺口。
当时并没有人员死亡,但是这个缺口还是让人看得心里发怵。
此时庭仰就站在大桥的缺口处,断裂的铁栏杆向四处扭曲,在暗夜之中如同鬼手。
庭仰面无表情,在听见祁知序叫他的名字后,下意识回了头。
祁知序焦急而惶恐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
庭仰站在大桥的缺口处,听不清祁知序在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传出了声音。
“现在,跳下去。醒来以后,忘记我和你说的那些事情吧。”
庭仰面前的江面波光粼粼,灯水溶溶。
祁知序的声音似乎成为了一种锚点,庭仰原本都要陷进深度催眠了,又在最后一刻挣扎着清醒。
理智有一瞬间已经压过了冲动,可是自杀这件事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当你选择往后倒的那一瞬间,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
祁知序看见看见庭仰缓缓向前倾倒的身躯,他疯了一般往前跑。
大脑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他。
可是这条他大桥此时显得无比漫长,漫长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庭仰像一片羽毛般跌落进水中。
庭仰口袋里的手机,随着向后倒的引力作用滑了出来,掉落进湍急的江水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水面倒映着一轮月亮,随着水波的晃动,月亮破碎又重圆。
刚刚庭仰想伸手抓住天上的月亮,月亮却离他那么遥远。
现在他在向下坠落,天上的月亮却离他越来越近。
庭仰的身体倒入水中的那一刻,祁知序什么都没有想,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挺可笑的,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的和庭仰保证,如果对方不想活下去,他不会阻止。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件事,他就是希望爱人长命百岁,喜乐安康地过完这一辈子。
身体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祁知序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碎裂。
即使做了入水防护的动作,也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力。
痛得发抖时,他却想,庭仰肯定会更痛。
耳膜灌入水,世界只剩下一瞬间水流涌动的声音。
几秒之后万籁俱寂,脑子里开始嗡嗡的,马上要爆炸似的。
祁知序没等剧痛稍微缓解一点就睁开眼,视野范围内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向下潜入水中,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庭仰往岸上去。
每一次划水都带动肌肉撕裂般的疼痛,耳鸣让他听不见划水时的水浪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江岸边。
上了岸,祁知序嗓子沙哑地叫了救护车,他也记不清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只是在支撑不住晕倒前,脑中才划过一个念头——如果死了,怎么办呢?
下一秒,他看着昏迷的庭仰,虚弱地笑了一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庭仰轻轻揽进怀中。
死了就死了吧,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怪物,死在一起,也挺好。
*
ZY站在阴影处,换上慌张的语气,给医院打了急救电话,完全就是过路人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他伸了个懒腰。
“老师说我在催眠方面很有天赋,看起来我的演技也不差啊。”
ZY心情极好地自言自语:“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我可是将所有的宝都压在你身上了,未来一定要成为大明星啊,庭仰。”
*
“……胸椎压缩性骨折、局部出血、水肿,病人昏迷……”
几名医务人员推着急救担架车进了急诊室,期间庭仰有过几次清醒,但时间都不长,很快又陷入昏迷。
祁知序的伤势比庭仰要轻很多,在庭仰手术还没结束时,祁知序已经转进普通病房了。
祁知序的家人里,父母和祖父都来了,祖母因为在国外还没收到消息,等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会赶过来。
祁坤泉作为唯一一位到场的老人,在看到祁知序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气得脸都红了。
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后退几步,跌坐在陪护床上。
殷樱抱着胸,目光倒是很平静,但从她呼吸起伏中不难看出,她也正在气头上。
祁景贤在一旁低声安慰妻子,“祁知序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那证明后果是他可以承受的,我们不必苛责两个孩子。”
殷樱冷笑一声,“我不怪那个孩子,你也别管你儿子,他自己找死,我们拦得住一次还拦得住第二次吗?”
祁知序躺在病床上,试着发出声音,喉咙里和刀片刮过一样,每说一句话都刺痛无比。
“我算过了,我从桥上跳下去,只要做好防护姿势,不会受很大的伤。”
“所以呢?”殷樱冷冷道。
“可是,”祁知序嗓音沙哑,刚说两个字就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很久才能继续说话,“如果我不救他,他一定会死。他只有我了,我不能不救他。”
在场的人都知道祁知序说得没错,可是“家人”和“外人”的区别,他们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殷樱没法反驳祁知序,也无法迁怒庭仰,最后只能拿起自己的包,大步转身往屋外走。
祁景贤扶着祁坤泉,看了祁知序一眼后也出去了。
刚刚还人满为患的病房此时只剩下祁知序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呆,突然笑了出声。
他按了下床头的呼叫铃,哑声道:“您好,我是901病室的病患,请问昨晚和我一起送过来的那名溺水患者,他的病房号是多少?”
对面说了句稍等,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您好,您的家人为他交过费用了,他在902病室,就在您的隔壁,病人还在昏迷。”
“谢谢。”
祁知序小心地下了床,身上的骨头还有些痛,但可以忍受。
大桥不算很高,他的伤势也不算重,慢慢走几步还是没问题的。
祁知序一步一步走到了902病室,推门进去前,有人先一步从里面推开了门。
庭仰还在昏迷,推门的人自然不会是他。
祁知序和出来的人对视一眼,率先点头打了招呼,“忠伯。”
忠伯是他家用了很多年的管家,此时出现在庭仰病房,是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少爷。”张伯慈祥地笑了一下,“夫人吩咐我看着点庭少爷,我正打算看完就去您病房里。”
祁知序说:“忠伯,你要管的事多先回去吧,我去看着。”
忠伯没有犹豫,直接应下,想来也是殷樱早就吩咐过的。
“少爷,您有事找我。”
祁知序点了点头,推门进了庭仰的病房。
庭仰的病房除了太过冷清以外,和他的病房没有任何区别。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醒过来。”祁知序拖了把凳子,在庭仰病床边坐下,“我今天只能陪你一会,在我祖父回来前,我得回到病床上,不然我怕他又会生你的气。”
祁知序没得到回答,就自己讲下去。
“本来我以为今天要再晚一点,才能来你病房见见你,但是我妈她很喜欢你……她知道我想见你,特意联合我爸把外公骗走了。”
殷樱在祁知序病房转身离开,不是生气,而是对儿子的无声纵容。
祁知序注意到床头的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束。
“我妈真偏心啊,我房间里就没花瓶。”
其实祁知序也知道,殷樱是怕祁坤泉气急了把花瓶给摔了。
祁知序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说得他嗓子都干了,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嘴角的笑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应的沉默里慢慢消失,最后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庭仰。
“你会不会,因为我救了你生气?”祁知序小心地握住庭仰垂下的手,“对不起,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明明说好了不强求生死,临到头又变了卦。”
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让祁知序放松了下来,因为他也没做好准备听到答案。
“我今天先走了,我外公应该气消要回来了。”
祁知序把凳子放回原处,临走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庭仰。
“明天见……希望明天,你能和我说一句话。”
*
三天过去,庭仰还是没有醒来。
对于很多重大疾病来说,三天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祁知序还是越来越焦躁,因为庭仰的病情根本不应该昏迷三天。
医生在回答他时,也只能用带着歉意的语气回答。
“检查结果表明病人身体并没有问题,长时间昏迷的原因……考虑到病人有精神分裂症的病史,初步判断病人在落水前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落水的时候有很大可能处于发病状态,这也直接影响了病人清醒时间的早晚。”
祁知序闭了闭眼,平复心情后点了点头,“谢谢。”
医生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这种事情,在天天都要经历生离死别的医院里,实在是太常见了。
生死有命,有些人天生命不好,于是吃得苦多一些。
谁都不是救世主,作为医生,遇到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在心里为病患祈祷。
*
一周的时间倏忽而过,中间甚至有一次,庭仰的病情突然毫无缘由地恶化,幸而最后平安度过。
祁知序是第一个发现庭仰清醒的人,他像往常一样和庭仰单方面聊天。
这些天他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干脆搬出了自己的病房,每晚都睡在庭仰房间的陪护病床上。
祁坤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气得不轻,但也知道他脾气犟,没再管他。
祁知序在等待庭仰苏醒的这些天,发现了一个新爱好,削水果摆盘。
因为祁知序发现,只要削水果的时候心里想着,现在削好水果,等庭仰醒了就可以吃了。
这样想着,他就不会觉得时间很难熬。
只有最后,看着摆好盘的水果一点点氧化发黄,这个时候他才会有一点难过。
他把口感变差的苹果葡萄全都吃掉,边吃边暗暗想。
这一次摆的不好看,等庭仰醒来,再摆一个好看的给他。
吃完果盘后,满嘴都是不新鲜苹果的酸涩味。
祁知序嗓音沙哑,低头将额头轻轻贴在庭仰的手背上,“快点醒来吧,阿仰。”
病床上的庭仰没有回应他,安静地合着眼,昏睡的时候对外界毫无知觉。
就这么熬了一周,终于在某次他刚摆好一份果盘时,听到了病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呓语。
祁知序抬眼看向庭仰,只见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愣了几秒,紧接着迅速按响按铃,等再次看向庭仰时,对方又陷入了昏迷。
这一次祁知序没有慌张,他知道,既然庭仰清醒过了,那就没事了。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望向庭仰,又错开目光按响对话铃的那一瞬间,庭仰费劲地对他笑过一次。
这是庭仰在催眠生效后,见到祁知序的第一眼。
——他一见到祁知序,就欢喜得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如果祁知序看见了这个微笑,那他在后面发现对方失忆时,绝对不会是自我逃避一般,认为庭仰就是想要忘记他。
他会怀疑,会试图寻找真相,他们也就不会分开后面那八年。
阴差阳错,八年之憾。
*
医生检查完所有事项后,祁知序期待地坐在病床边,等着庭仰醒来。
很快,庭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令人望一眼就忍不住陷进去。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呆在这里。
祁知序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阿仰,你醒了,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难受”
庭仰闻声望向他,“没有,就是头有点痛……”
庭仰似乎有些尴尬,望向他的眼神很陌生,“……那个,请问你是谁”
祁知序双眼骤然放大,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庭仰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回答,略带歉意道:“对不起啊,车祸以后我好像有些记不太清事情了……我是出了车祸吧?”
祁知序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荒谬与难以接受都有,但最后慢慢汇聚成了凝重。
庭仰的状态,不对劲。
他认识庭仰时,对方的开朗和阳光都是伪装出来的,他的性格早就被庭若玫的疯癫感染成了扭曲的偏执。
然而此时此刻,庭仰紧张时无意识的抿唇和捏手指,眼神里的澄澈和天真,都不是伪装出来的。
就好像他从没有经历过那段阴霾,顺顺利利保持本心,长大成人。
祁知序不动声色问:“你车祸以后昏迷了很久,本来你请了半学期假我就很担心,马上都要高考了……出什么事了吗?”
庭仰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脑子里好像有什么记忆在生根发芽。
“我的母亲去世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很难过,感觉去学校也没办法有很好的状态,干脆请了半学期假……不过我有让林子轩把他的课堂笔记拍给我,也没落下什么进度。”
祁知序露出了一个僵硬勉强的微笑,语气尽量轻松。
“不是吧庭仰,你还记得林子轩,那你为什么不记得我”
庭仰双手合十,“抱歉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祁知序叹了口气,似乎是平静下来了,“我叫祁知序,我们是朋友,你以后有需要可以多找我。”
“我和你的关系比林子轩还铁,你居然单独把我给忘了,真不够意思啊。”
庭仰只能再次抱歉,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他了。
祁知序故作凶狠,“你最好信守承诺。”
庭仰捂住胸口眨了眨眼,同时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不信守承诺就……”
祁知序把他的三根手指掰了回去,“朋友之间还保证什么,你自己记住就行。”
“你人好好哦,祁同学。”
“那你要永远记着我的好。”
祁知序和庭仰闲聊了一阵,庭仰刚从昏迷中醒来,精神头不太好,又有些昏昏欲睡。
祁知序见状直接道:“你先睡吧,我看着你。”
庭仰揉了揉眼睛,眼睛困得都要睁不开了。
“谢谢你,我真的好困……我先睡一会儿。”
确认庭仰睡熟了,祁知序才从床头柜上拿起了庭仰的手机,用指纹解锁。
他点进相册,正准备把有关自己的照片都删除,结果指尖顿了顿,还是没舍得直接把那些亲密的合照都删掉。
祁知序切进聊天软件,把这些照片通通都发给了自己,最后才回到相册,一键删除。
几百张照片删起来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一眨眼的功夫,翻完都要有一会的相册分类变得空空荡荡。
因为这个相册分类里已经没有一张照片了,退出分类后,系统自动把空掉的分类夹删除。
删完以后,祁知序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怪异,似乎是想要流下眼泪,可睁开眼的时候,满眼的清明与冷静。
祁知序点进聊天记录,清除了所有的历史聊天以及备份。
想了想,又把唯一知情人林子轩的聊天记录也删掉了。
最后他进设置里,把自己的指纹删除。
所有事情做完,祁知序盯着庭仰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屏,他才找回了控制肢体行动的能力。
祁知序再次将手指按在了指纹识别处,看到手机显示“指纹不匹配”才放下了心。
祁知序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看着庭仰的睡颜,有些无奈。
“就今天一天,我对你说谎的次数比以前加起来都要多。”
祁知序偏头看着病床边的柜子,上面摆了一份果盘。
时间过了这么久,苹果已经开始氧化发黄。
果盘已经不新鲜了,吃果盘的人也不再需要这份果盘了。
祁知序想了想,还是自己一个人吃完了这份不新鲜的果盘。
最后,庭仰还是没能吃上那份属于他的果盘。
第74章
祁知序抽空和林子轩见了一面, 把庭仰失忆的事告诉了他一点。
一开始林子轩以为祁知序在和他开玩笑,等看见祁知序不同以往的沉默面容后,才渐渐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祁知序大致讲了一下前因后果,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点评道:“挺狗血的对吧?放在电视剧里得被众嘲。”
林子轩嘴唇动了动, 难得没有呛声。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这样对你公平, 他也不会活在欺骗里面。”
“活在欺骗里面不好吗?”祁知序反问, “阿仰生病的那段时间,我看见他站在阳台发呆, 都不敢离开他的身边。”
林子轩不说话了,他也明白,如果能一直停留在美好的幻想里,那让对方清醒反而会很残忍。
祁知序笑了笑,“你没有见过他现在的样子, 改天你再翻墙出来,我带你见见……特别开朗, 特别爱笑,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
林子轩深深地看了祁知序一眼, 他觉得庭仰治好了, 祁知序却在这些无声的压抑里, 快要崩溃了。
“……好。”
“对了, 关于庭若玫的事情, 他都不记得了,你千万别说漏嘴。”祁知序想了想,“反正你就记着, 她对阿仰特别特别好就行。”
“知道了,你快回去陪他吧。”
林子轩走得特别潇洒, 祁知序也不留人,他的确赶着回去陪庭仰。
*
庭仰本身伤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在医院多待了几天,听到高级病房一天的费用后面色肃然,说什么都要回学校。
祁知序失笑,“反正这点钱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你住着呗,等伤好全了再说。”
庄园都买了,也不差几天病房钱了。
庭仰摇摇头,“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祁知序说:“行,那我们一起回去销假。”
回到学校以后,两人受到了班里同学的热烈问候,临高考,他们还抽空给两人办了一场简单的欢迎会。
这是不合规定的,但万家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也就含含糊糊混过去了。
庭仰依旧像以前一样不要命似的学习,但是住宿之后有林子轩祁知序他们看着,倒也比以前好很多,至少没有再晕倒了。
学习无疑是枯燥的,高强度的学习更是让人崩溃。
有些青春期的学生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因为没办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选择了轻生。
跳楼的是楼上一名普通班的学生,属于天赋不算高,但是格外努力的类型。
他在一次模拟考里退步很大,在回家后又受到了家长不分青红皂白的连番责问,心态崩溃,一时想不开,上了天台就跳了下来。
跳楼的时候,他有注意时间,特意选了上课时间,不会造成很大的恐慌。
这是他在万念俱灰时,依然下意识做出的温柔的决定。
那名学生在跳下来的瞬间,没有想过会有人正好经过。
——“砰。”
被万家鹏叫去给别的老师送作业的庭仰,亲眼目睹了血花四溅的瞬间。
庭仰觉得这个声音格外熟悉,在某段蒙尘的记忆里,这个声音似乎也同样伴随着血色出现。
摞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散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吓傻一般站在原地。
教学楼里。
不少学生同样听到了这个声音,还有些人是看见那么轻生的学生跳下来的瞬间。
——祁知序就是后者。
祁知序在看见那个人的瞬间,脸色大变,不顾众人的惊讶以及阻拦,在他们不解的目光里站起来,飞快地往楼下跑。
他往庭仰离开的方向走,果然刚到楼下的长廊,就看见了庭仰的身影……
以及不远处,鲜血狰狞的尸体。
祁知序走到庭仰面前,捂住他的眼睛,强制性把他抱起来,往无人的空教室走去。
“不要看。”
庭仰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揪住祁知序的衣领,把脸埋进对方的怀里。
“……祁哥”
“我在。”祁知序安抚性拍了拍对方的背,“别怕。”
他们谁都顾不上这个动作有些超出同学范围的亲密,因为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小心维持的东西将要破碎。
*
尸体很快就被清理走,除了天台的门被锁了,其他的一切好像并无不同。
庭仰依旧是那副乐天派的模样,祁知序也依然和庭仰维持着友好,但不到亲密的关系。
大家都以为这件事会对庭仰的打击很大,但事实上,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时,庭仰考出了他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胡可惊叹至极,“太厉害了庭宝,你……一点都没受到影响啊,换我吓都吓死了。”
庭仰疑惑地反问:“还好吧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胡可以为庭仰在逞强,没拆穿。
事实上,庭仰是真的不记得什么了,他对这件事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
祁知序在做这次试卷的错题本,听到两人的交谈,也没往那里看一眼。
他看了眼自己这次的总分,已经完全达到人大的去年录取分数线了。
可是可以陪他高兴的人不记得了,于是他也不开心了。
*
高考当天。
考点外人山人海。
家长、学生,维护秩序的人。
林子轩反复检查了三遍准考证,又检查了三遍铅笔橡皮那些考试用具。
在他准备检查第四遍的时候,成功把原本淡定的庭仰也搞焦虑了。
在庭仰思考自己要不要也再检查一遍准考证时,余光瞥见了什么。
一名五官张扬明丽,头发是栗色大波浪的女士似乎……正在看他?
对方身上气场强大,却不会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
庭仰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看自己,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打了个招呼。
对面没想到庭仰会和她打招呼,表情有些奇怪。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回应了。
庭仰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已经可以进场了,他也来不及多想,怀着紧张的心情往考点里走。
上午考的语文,下午考的数学都是庭仰很擅长的科目。
庭仰写字很好看,但是写快了连笔容易让人看不清。
保险起见,他语文考试的时候尽量减少了笔画的连笔。
这也导致他考试速度很慢,几乎是卡着点写完的。
林子轩写字速度很快,检查了两遍试卷就提前交卷了。
本以为出来了,就算看不见祁知序,至少也能看见庭仰。
结果最后,考点门口只有他一个人枯坐到考试结束。
庭仰想了想,“下午的数学我应该可以提前交卷,不让你等。”
林子轩知道
庭仰不会在高考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但还是拒绝了。
“别了,你还是多检查几遍吧。”
老万就指着你给他拿个状元扬眉吐气呢。
下午考试数学的时候,庭仰草草看了一遍所有的题目,提起的心慢慢落回了原处。
写完答案之□□仰又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任何粗心大意的错误会导致他失去满分后,才放心地交了卷。
走出考点的时候,外面等着采访的记者已经少了很多,但见到有个长相端正的少年从学校里走出来,还是没忍住眼前一亮,举着话筒就凑过去采访。
“同学您好,可以采访一下你吗?”
庭仰看了眼正在录制的摄像机,认认真真回答:“你们不是已经在采访了吗?”
记者:“……”
这小孩怪幽默的哈。
“庭宝庭宝!”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主持人蠢蠢欲动递话筒的动作。
林子轩兴冲冲跑过来揽住庭仰的肩膀,“你还真提前交卷啦”
他像是才看见主持人准备采访庭仰一样,好奇问:“可以两个人一起采访吗?我想和我朋友一起上电视。”
林子轩人高马大的,和庭仰是两种风格的帅气。
简而言之,都很养眼。
于是记者欣然同意。
记者先对林子轩提问:“你提前交卷了,是对本次考试很有信心吗?”
“不是的。”林子轩笑嘻嘻说,“因为很多题目都不会,我失去信心才交卷的。其实在出来前,我已经找了个角落哭过了。”
记者有些后悔刚刚同意林子轩加入这场采访了。
记者遇到了采访生涯的泥石流,默了默道:“同学,给你提个醒,录下来的视频应该会发到网上的,你未来的校友应该都看得见。”
林子轩眨眨眼,“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记者放弃采访林子轩,转而问庭仰同样的问题。
“同学,你提前交卷是对本次考试很有信心吗?”
有了林子轩的前车之鉴,庭仰的回答一本正经。
“是的,虽然我无法预料我的考试结果,但是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希望能在本次考试中取得圆满的结果。”
记者和摄像大哥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记者&摄像大哥:这人是你找的托吗?
谁家高考采访这么正经啊!
“你觉得这次的题难吗?”
“我觉得没有一场考试能用单纯的难易来划定界限,平时的积累多了,你自然而然就觉得简单了。当然,如果你觉得难,也不一定是因为积累不足,还有很多方面的因素需要考虑。”
记者当场就面无表情地把麦关了,扭头对摄像师恨恨道:“你找托下次和我说一声,我们的KPI不需要靠这个肮脏的交易来完成!”
摄像师:“?”
你没事吧?我还说是你找的托呢。
*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庭仰正好在学校帮忙。
庭仰借用了万家鹏的电脑查分,万家鹏嘴上说让庭仰放轻松,问题肯定不大,但从他一些细微的动作就可以看出,他也很紧张。
别人查分都是父母陪着紧张,换做庭仰就是老师。
一开始因为系统太卡庭仰的网络都没挤进去,过了一会他才能查分。
庭仰输入准考证号之后,看到成绩一愣,脸上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
万家鹏没看屏幕,只看庭仰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没关系没关系,今年没考好就……”
说着,他看向电脑屏幕,顿时无声。
半晌后,他发出一声爆笑,用力拍了拍庭仰的肩膀。
“教了你三年,今天才发现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吓散架了。”
凑巧庭仰的手机响了,是林子轩打来的电话。
“庭宝庭宝庭宝庭宝你考得怎么样?我查过分了,我卡清北去年的分数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上清华!”
庭仰用失落的语气说:“查过了。”
果不其然,林子轩也被吓到了,“咋了没事吧?你多少分啊?”
庭仰继续哀愁道:“不知道,系统说我是全省前五十,让我过四天查。”
林子轩:“……庭宝,在我被清华录取之前,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玩笑归玩笑,林子轩接着说:“元宵和小祁的成绩我也都知道了,元宵和我差不多,我679,他677,倒是小祁同学一鸣惊人,689,嫉妒。”
庭仰真心实意为他们高兴,“他们有想上的学校吗?”
“……”
林子轩沉默了一下,很快咋咋呼呼说:“除了你想去人大,我们谁不梦一个清北呢?先挂了啊,考得好,我爸妈要带我去选新电摩了。”
庭仰心情愉悦地回了家,反正对他来说,人大稳了就行。
回家后,庭仰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就先接到了两通电话。
分别是北大和清华招生办的老师打来的,两方话术大差不差,都是老套路了。
“你的分数线上北大/清华还差一点,但我们学校愿意破格录取你,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先签个合同。”
庭仰以自己第一志愿是人大婉拒了他们。
在清华招生办的老师挂电话前,庭仰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老师,我两个朋友高考分数一个679,一个677,请问有机会上你们的学校吗?”
祁知序的成绩肯定稳了,就不用问了。
清华老师一听似乎还有戏,连忙道:“我看了下,你这两位朋友分数有点悬,不过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学校,我们可以把他们也一起招进来。”
庭仰点点头,心里默默翻译,看来是稳了。
挂了电话以后,庭仰接到了祁知序的电话。
祁知序声音很轻松,“你第一志愿填的是人大吗?”
“对,林子轩说大家都有清北梦,你也打算去吗?”庭仰说,“我悄悄和你说,我问过清华招生办的老师了,虽然他没明说,但我估计小林和元宵都能上,你肯定也没问题。”
“那他可猜错了,我早就想好了……”祁知序看了眼墙角的行李箱,“高考结束,我就要回国外了。”
庭仰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他和祁知序的关系远远算不上很亲密的朋友,可是在听见祁知序说要去国外的时候,他却很难过。
“啊……那、那你和小林他们说了没?”
“说过了。”
林子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骂他是个懦夫,隔着电话都听出来了他的恨铁不成钢。
庭仰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劝住祁知序,“国内的大学也挺好的啊,你不想去清北,不然和我一个学校吧,来人大,到时候我们还能一块玩。”
“我本来也想去人大的,可惜家里出了点事。”
“……好吧。”
庭仰本来打算做点什么庆祝一下自己终于结束了煎熬的高三生活,却因为这个消息心情一下子跌进了谷底。
祁知序不说话了,他也没挂电话,好像心照不宣的默契。
庭仰到自己房间,拉开抽屉,准备整理一下没有用的试卷。
零零散散的试卷整理出了一大沓,里面还有很多空白的试卷。
看着这么多空白卷,庭仰有些疑惑,他一般不会把作业拖很久。
随便翻了几张,才勉强认出来好像是上次的寒假作业。
庭仰有些心虚,难怪自己回学校的时候万家鹏用那么殷切的眼神看着他,感情是他忘交作业了。
想了想,他用怀念的目光翻了翻试卷,又随手抖一抖这沓卷子。
随着他的抖动,一张夹在试卷里的小纸片掉了出来。
这是……?
庭仰对这样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弯腰拾起这张卡片,这才发现纸片其实是被对折过的。
打开对折的纸片,才发现这是一张手工做成的简易结婚证,左上角有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人表情紧张,眼里有些许无措。
一人拿着相机笑得很开心,像一只使坏得逞的小狐狸。
如果祁知序在这,他就能认出来这是他和庭仰的第一张合照。
可惜在这的只是记忆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庭仰,他不记得往事,于是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和祁知序有这么一张亲密的合照。
庭仰看着这张“结婚证”上的字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这是我写的。
庭仰对这件事有很清楚的认知。
这是一张无法用玩笑来解释的结婚证,仔细规整的格式、清楚认真的字迹,以及从未见过的亲密合照。
他以前和祁知序到底是什么关系?
庭仰大脑里慌乱一片,手上拿着的卷子在愣神的功夫不小心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忘记挂断的电话在此前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此刻才用迟疑的态度询问庭仰:“没事吧?”
谨慎的样子就像在试探边界,怕自己随心所欲,太过越界。
“没事!”
庭仰立马回答,大声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祁知序果然起了疑心:“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来……我等下和林子轩来找你?”
“不是的,就是在收拾房间,东西不小心掉下去了。”庭仰转移话题,“我失忆以前我们是不是很熟啊,我刚刚看见了我们俩的合照。”
另一边,祁知序骤然绷紧了身体,“什么合照,你在哪里发现的?”
“就……夹在我的卷子里面,刚刚差点就和卷子一起丢掉了,幸好我看了眼。”庭仰心里的迷茫让他克制不住多说了几句话,“祁哥,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我想起来一些事情,我们的关系好像会比现在亲密很多。”
祁知序穿上外套,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关门。
“你现在在家对吗?我来找你,你等我,我当面和你解释。”
“好。”
庭仰坐在椅子上,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紧。
慌则生乱,祁知序似乎忘记了,这三年来他从来没有邀请任何人来他家,档案上的地址也只填到花乡街,并没有写具体地址。
所以,如果祁知序真的能知道他家的地址,那就证明祁知序和他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他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祁知序很快就到了,他先敲了门,等了一会不见庭仰来开门,心里有些焦急,又无可避免地想起来某些不太好的往事。
等第二次敲门还没人应,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祁知序理智已经被慌张淹没,他下意识拿出钥匙想要开门,却在电光火石间骤然理智回笼。
他不应该知道庭仰家的地址,可是庭仰却一句多问都没有。
没等他将个中关节梳理透彻,门就从里被人拉开了。
庭仰看着他,表情有些怪异。
“祁哥,你为什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祁知序沉默一瞬,自知瞒不过去,嘴角的笑有点勉强。
“不先请我进去坐坐吗?”
庭仰侧过身子,让祁知序进门。
祁知序进屋之后,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桌子上的纸片。
上面贴着的照片再熟悉不过,在看到纸片上的“结婚证”三个字时,他表情有些愣怔。
“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那天你第一次主动揽住我,我发现你在拍照,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领子,你就拍了。”
庭仰嘴唇动了动,“……我们以前,是恋人”
“嗯。”祁知序笑了笑,“你现在后悔可没用,你当时都答应要和我结婚了。”
所以为了给患得患失的男朋友一个安全感,庭仰在生病期间还费心思做了这么一个虚假的结婚证。
“不后悔,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庭仰很认真,“我不能一直活在虚假记忆构造出的世界里面。”
祁知序把结婚证小心放回桌上,“这段虚假的记忆是你自己苦心构造的,每一段遗忘的人或事都或多或少折磨着你。”
庭仰皱了皱眉,“可是我也忘记了你。”
“折磨不一定得是主动的。”祁知序淡淡解释,“也许你迫切希望忘记某一段记忆,可是我在那段记忆里成为了一个轴点,不忘记我,你编造的记忆就会如同沙塔,一触即碎。”
庭仰不认为自己会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忘记了祁知序。
祁知序看出庭仰的不服气,“你还记得高考前那个跳楼的男生吗?”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看见他跳楼,然后浑浑噩噩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教室里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人刚死没多久,你被吓到了,不知所措待在原地,是我把你带走的。”祁知序抬眼望着他,“可是在你的记忆里,我的存在被凭空抹去了。”
“……”
庭仰满脸震骇,手不自觉抓着衣摆又松开,好像在找寻可以依靠的东西。
祁知序伸出手在庭仰面前随意一摆,说:“当你的记忆判断你遇到某样无法承受的事情时,出于保护心理,你会自然地忘记这些事。”
庭仰觉得哪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祁知序拍拍手,眼睛直视着庭仰。
“放轻松点,我这个被你抛弃的都放下了,你又何必抓着这些往事不放呢?”
“我只是——”
庭仰话说一半突然停下,他有些忘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了。
“我们都不应该在意那些往事,该忘记的就忘记吧,阿仰。”
庭仰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香气,清浅且淡,在无风的环境里慢慢扩散。
眼前是祁知序专注的眼神,像一柄收进剑鞘的利刃,所有锋芒都被遮掩。
祁知序看了眼沙发,“站着也不是事,我们坐沙发那去吧。”
庭仰坐了过去,问:“你说的该忘记的事,是哪些”
祁知序叫庭仰坐下,自己却站在茶几边上,从水壶里往杯子里慢慢倒水。
水流流进空杯里声音被人们例进白噪音,是让人快速放松的一种声音。
祁知序嗓音舒缓,不带半点焦灼不安,让人也不自觉放松。
“比如今天的事情。”
“比如你没有完全忘记的跳楼那件事。”
庭仰微微迷茫的眼神带了点焦距,“可是我不想忘记。”
祁知序手上的动作一顿。
庭仰道:“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希望我能想起来那些记忆。”
一场漫长的沉默。
良久,祁知序哑声开口,却是回避的态度。
“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可能从那回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了。”
在你上一次目睹别人跳楼自杀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你将要恢复记忆的样子了。
和那年冬天如出一辙的痛苦,我只是看着,就害怕你再次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对不起,阿仰。
我不敢了。
第75章
治疗室里挂着绿色的窗帘, 室内弥漫着一股好闻淡雅的清香。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躺椅边上,他掐着表,观察处于昏睡之中的庭仰。
对心理稍有涉猎的人在这,一定能认出这名中年男人, 他是享誉全球的催眠大师马聿铮。
获奖无数, 受人追捧。
“老师, 他没事吧?”
祁知序站在一边, 有些不放心。
马聿铮虽然久居高位,但被质疑了也不生气, 他冲祁知序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等到手上的表又转了一圈,他才道:“放心,一次简单的记忆覆盖而已。”
祁知序问,“这样会对他有什么损伤吗?”
马聿铮失笑,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
“人的大脑主要是由两种东西支配,意识和潜意识。二者的区别在于意识可以感知, 潜意识难以感知……正是这难以感知的潜意识支配着人们98%的行为。”
“潜意识的获得与完善依赖于意识的辅助学习, 所以当我们学会某种东西后, 潜意识就会接管, 想要改变就很难。反之, 当潜意识改变了, 意识也随之跟着改变。”
“你所希望的记忆覆盖, 说到底就是通过暗示他的潜意识,从而达到扭转他的意识。”
祁知序只跟着马聿铮学习过一段时间,对这些东西连入门都算不上。
马聿铮温和叹息:“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 可惜你心里想要追求的事物太多,注定无法在这条路上走的长远。”
祁知序听见了关键词, “老师还有其他学生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马聿铮点点头,“我那个弟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尤其在心理暗示这一方面,如果再给他20年,他的成就不会比我低。”
祁知序在这句话说完的瞬间,大脑好像抓住了什么转瞬即逝的光线,摊开手,又只剩下一片黑暗。
提起自己的爱徒,马聿铮话多了许多,他看了眼边上的沙盘。
“关于他的研究……我举个简单例子:你在来我这的路上,遇到一家店开业酬宾,门口挂着很多红色的气球。再往前走,余光瞥见常去的那家店上贴了一张红色的海报,等到了地方,又遇见一位漂亮的女士穿了条红色裙子,或者提着红色的包从门内走了出来。”
“这时候你上来,我让你三秒之内,从蓝色的球和红色的球里随便选一个放入沙盘……”
祁知序回答:“我会选红色。”
“没错。”马聿铮肯定他,“你会下意识选择红色,这样他就在无形之中诱导你选择了他所期望的那个选项。”
祁知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马聿铮打断,“他要醒了。”
祁知序顿时望向沙发躺椅上的人。
“你来定一个‘门’吧,最好是他厌恶或恐惧的事物,这样他大脑自发清除记忆覆盖的几率会小一点。”
“如果有一天你希望他找回失去的记忆,只需要打开‘门’就行。”
祁知序道:“玫瑰吧,一束枯萎的玫瑰。”
马聿铮点点头,随后看着庭仰不安稳的神情,对祁知序说:“你不走吗?现在记忆覆盖还不稳定,如果他睁眼看见你,可能会产生怀疑。”
“马上就走。”
祁知序的手在庭仰脸边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只摸了摸他柔软的发梢。
“再见,阿仰。”
祁知序戴上口罩和帽子走到门口,倒数着庭仰醒来的时间。
倒计时结束,他听见治疗室内马聿铮的声音响起。
庭仰刚从催眠中醒来,还有些迷茫,但是心理暗示又让他无比信任眼前的男人。
等马聿铮解释完一切,庭仰起身告辞。
在走出房间后,庭仰与门口的祁知序擦肩而过。
他的脚步并未停止片刻,也未曾将余光施舍给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在他眼中,他和祁知序素昧平生,看见的第一眼或许会有些心悸,怀疑自己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他。
但是只要祁知序戴上口罩和帽子,他甚至不能在路上将他认出来。
而祁知序在他走后,视线仍旧久久注视着楼梯口,仿佛那里依然有一名清瘦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从未回头。
直到很久以后,祁知序也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
这是离别,也是初遇。
*
祁知序走的时候,只有林子轩来送行。
没告诉一班的人,也没参加同学聚会。
在林子轩的暗示下,一班的人都以为祁知序去国外读书,是因为和庭仰闹掰了。
和庭仰相处时,每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祁知序的事。
见到庭仰对祁知序“闭口不言”的模样,更加确信两人之间闹了很大的矛盾。
在庭仰的记忆里,高二那年确实转过来一个转校生,但对方很快就因为不适应国内教育转走了。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这个“同学”的印象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记忆里一句苍白的文字。
熟人里,只有林子轩知道庭仰的全部往事。
林子轩信守承诺,守口如瓶。
送祁知序上了飞机,林子轩看着飞机逐渐变成天空中的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他拿出手机,按照和祁知序约好的,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
林子轩淡淡骂了句脏话,想了想,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拿了一根出来点上。
路人见他流里流气,吞云吐雾的样子,忍不住都离他远了些。
一根烟吸完,林子轩把烟蒂丢进垃圾桶,在原地吹了会风,等身上的烟味散去。
感觉自己身上已经没什么烟味了,林子轩才翻身跨上他的电摩。
随着“嗡”的一声轰响,他发动电摩往来之前相反的方向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该去哪里,一开始打算开着电摩一路往前,到哪儿算哪儿。
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庭仰打个电话。
“庭仰,出来玩啊,我请客。”
这大概是他大学毕业以前,最后一次和庭仰见面了。
林子轩不信任自己的演技,如果一直待在庭仰身边,保不齐就露出了什么马脚。
毕竟庭仰那么聪明,理智得让人心惊。
具体什么时候再见面……
林子轩上车加了速,哼笑一声。
得看祁知序这条狗什么时候想开。
他才不相信祁知序能忍住一辈子不找庭仰。
*
上大学以后,庭仰期待的悠闲生活并没有到来。
庭仰算是明白了网上那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劝人学法,千刀万剐。”是怎么来的。
都是前辈的怨念啊。
大学几年过去,在庭仰拿到法考a证,还在考虑未来就业前景的时候,有星探先一步找了他。
本来星探也没报什么希望,娱乐圈现在在外风评不好,难挖人了。
生活不易,星探叹气。
结果庭仰只是考虑了一下,就答应和他看看。
星探支棱起来了:“!”
庭仰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就感觉不太适合这个行业,去娱乐圈看看,实在不行还能干回老本行。
因为庭仰学法的,最后签合约的时候没人敢蒙他。
但他第一家公司是老法外狂徒了,拿庭仰的事业逼他就范。
庭仰表面慌张,实则收集证据,反手就把公司告了。
进入娱乐圈一年,成功赚到第一桶金。
后来进了行业里知名的盛世娱乐公司,也就是现在这个公司。
盛世娱乐公司算是很良心了,庭仰在利益上让了步,要求是只签了短期合约。
新人期想也知道没多大收入,盛世几乎可以说在做慈善了。
庭仰问的时候,对方也只说是boss见他合眼缘做了让步。
庭仰查了一下,没查到什么信息。
只知道是个很年轻的富二代,平日也不来公司,投资娱乐圈就是玩玩,没想到就成了。
*
大概是因为这张脸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庭仰第一部 戏就是大IP《满目山河空念远》的男四号。
戏份不多,但是个高光人物。
男四出生在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国家,心有鸿鹄之志,有报效家国的情怀,是那一年的金科状元。
可惜这个朝堂不需要忠臣。
最后因为忠言进谏被昏庸的帝王迁怒,贬为平民。
在漏水的破草屋里郁郁而终,尸身都腐烂了才被人发现。
庭仰在演戏这方面的确是独得天厚,剧播出后他在网上有了不小的热度。
《满目山河空念远》的导演更是直言,他未来必然会有大好前途。
公司看出来他的前途无量,很快就派人来谈了加长合约期限的事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庭仰偶尔半夜被惊醒,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害怕。
比起从前的生活,现在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在接了一部名叫《逐星》的电视剧时,庭仰认识了演唱里面其中一首ost的歌手。
叫沈瑭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富二代。
这个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高兴了,结果发现他不认识他,如遭雷劈。
明明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有一段时间,沈瑭迟每天都会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来挑衅他。
比如,在他新剧播出后,会到他的面前说这部剧怎么怎么样,如果ost是他唱的那就更完美了。
再比如,前脚刚说完他选的综艺不怎么用,后脚就在综艺导演减掉他戏份后,砸钱当上最大投资人,命令导演把他的戏份加到最多。
网上有一段时间都在猜测他和沈瑭迟的关系,青梅竹马,富二代和他的逐梦小情人都出来了。
事实上,他们真的在《逐星》剧组的时候,才是第一次见面。
哎。
闹得多了,两人慢慢也熟络起来,后来沈瑭迟就成了他圈里唯一的朋友。
一直到后来,他和沈瑭迟那场乌龙一般的“绯闻”出现,沈瑭迟突然开始时不时就神隐。
唔,总不能是避嫌吧?
也不像,好像瞒了他什么事。
*
室内昏暗。
电视机上面在播放最近一位很火的演员的作品,他演的是女主学生时期早逝的校园初恋。
面容干净,眼神灵动,穿着校服的样子几乎和当初一模一样。
这是庭仰最新一部作品。
现在他已经很火了,演这个角色只是为了还《满目山河空念远》的导演的知遇之恩。
网上都在说,庭仰很适合这种白月光的角色。
他一出场,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女主会这么多年对他念念不忘了。
祁知序只重点看庭仰的单人片段,其他片段都是二倍速加快进看完的。
只花了半天,他就把整部剧看完了。
“浮夸,俗套。”祁知序评价剧本,“他应该值得更好的剧本。”
这么想着,他拿出手机想要联系手下的人。
陈城最新的那部电影在招主演,他手里应该有一个试镜机会,剧本不错,可以给庭仰试试。
庭仰的运气确实很差,所以他每一次以为的好运气——从天而降的好剧本,盒饭里都是喜欢的菜,公司从未安排过酒局,突然升房间的酒店……
这些庭仰以为的好运气,其实都是祁知序不敢宣之于口的喜欢。
庭仰现在待的公司,表面上的老板是个人傻钱多的富二代,实则真正控股的人是他。
祁知序刚划开手机屏幕,还没来得及干其他事情,就被顶部弹出来的微博推送吸引住了视线。
【当红小生庭仰疑似恋情曝光,雪夜约会……】
祁知序心脏猛得停了一下,半晌后才勉强回过神,点开推送,果然是个乌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可笑。
笑着笑着,表情就慢慢沉寂了下来。
他知道这次的绯闻是假的,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是他把庭仰拖上了同性恋这条崎岖难行的道路,如果没有他,庭仰不会喜欢男人;就算不是沈瑭迟,未来的某一天,庭仰也终会和另一个女孩,或者男人相爱。
只是不会再是他而已,他一直都明白。
祁知序脸上冷静至极,手却不自觉捏紧了手机,直到指骨微微泛白。
如果有一天庭仰和其他人相爱,他该怎么办?
祁知序十九岁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
那时的他想,他一定会坦然送上祝福,然后跳海为自己永远死在十八岁的爱情殉.情。
可是现在不会了。
殉.情是他十九岁时候的想法。
现在,他就算看着庭仰和别人相爱,他也要永远看着庭仰。
直到自己也老去,死去,这才算一辈子都爱着他。
*
祁知序原本没打算再出现在庭仰面前,但是他在庭仰某次录节目时,发现了不对劲。
莫名其妙出现在录制现场的,庭若玫常用的香水品牌。
与场景毫无关系,却突然洒下的玫瑰雨。
……
——ZY.
祁知序的脑海里瞬间冒出了这个名字。
十八岁时他想方设法也无法抓到的这个人,如今终于再次出现。
上一次ZY出现时,想要毁掉庭仰的前程。
这一次会是什么呢?
也许是庭仰安稳的人生,或者星光璀璨的未来。
大约是心里的一点私心驱使,祁知序选择以邻居的身份出现在庭仰身边。
他一次次试探庭仰记忆的底线,却发现底线越来越低,以至于他又生出了许多胆大包天的妄想。
直到泼热水那件事出现,ZY躲在幕后任由往事被扒出。
祁知序这才不得不重视过去,最后遵从庭仰的意愿,帮助他恢复记忆。
*
周身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庭仰嘴唇动了动,似乎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之中。
最后慢慢变得平静,面容宁静,如同沉眠于一场好梦。
祁知序就这么立在原地,看着庭仰。
一点期待压过恐惧,他觉得自己应该信任庭仰。
这么想着,他突然看见庭仰的眼皮动了动。
刚刚还在安慰自己,这一瞬间心里什么想法都不敢有了。
庭仰躺在床上睁开眼,大梦十余年,现在恍恍惚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等看见立在床头的祁知序,他才骤然记忆回掠,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因为很长时间不说话,庭仰再次开口时嗓子很哑:“……我睡了多久?”
“只有半天。”
祁知序说了几个自认为庭仰最关心的问题。
“网上的事情我帮你处理了,我联系了当年的警察……就是郑康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只需要你等下出面,拍个视频或者直播澄清一下就可以。”
庭仰此时仍然有些感觉不真实,他坐起身,看着祁知序的眼睛。
祁知序后知后觉有些慌张,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庭仰拉住。
庭仰没有追问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目光专注而难过地看着祁知序。
“八年啊。”庭仰叹息道,“哥哥,你和我初见的时候,会不会很难过?你喜欢了我这么久,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八年前,十九岁的少年被迫长大,独自将心底汹涌的爱意藏起来。
整整八年,他的世界只有孤身一人和尘封的回忆。
面对失去了一切记忆,对他礼貌疏离的爱人,祁知序是否有一刻曾感到过煎熬?
祁知序现在也明白庭仰的意思了,他摇摇头,语气很温和:“如果我知道我们未来不会重逢,那一定不会觉得这八年很难熬,因为对于我来说,未来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庭仰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拉过他的手,将脸轻轻贴在祁知序的掌心。
像一只撒娇的猫猫,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我爱你”。
祁知序微微收紧手指,将庭仰的脸托在手心。
他开玩笑,“现在你真成了我的掌上明珠了,阿仰。”
庭仰听到这句话低下头,跪坐在床上,捏着祁知序肩膀处的衣服,把脸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明珠都是很脆弱的,以后你要好好保护我。”
换做十八岁的庭仰肯定说不出这种话。
十八岁的他虚伪阴郁,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费尽心思伪装。
但是现在,他因为失去记忆,真正地开心了许多年,性格也变了许多。
两人黏黏糊糊待在一起很久,直到庭仰的手机突然收到一通电话,才打破了一室温馨。
电话那头是张宁简有气无力的声音,“庭仰,你消失了这么久,最好是在准备直播澄清的内容……别和我说你消失了这么久是在谈恋爱,我会崩溃的。”
庭仰好久没听见张宁简的声音了,情不自禁道:“好久不见啊,简哥。”
他说完,对面沉默了几秒,等再次有动静时,只听见张宁简惊恐的声音。
“完了老婆,庭仰被网暴逼疯了,他和我说好久不见。”
庭仰嘴角抽了抽,“挂了简哥,我马上直播,你那如果有文稿也可以发给我。”
说干就干,庭仰在祁知序家里收拾出一块地方,准备开始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直播。
开始前,他问祁知序:“祁哥,现在网上什么情况?”
祁知序翻了翻评论,“庭若玫的事情被人爆了出来,我找郑康锋澄清过了,现在主要的矛盾是在谢宇星身上……他陆陆续续有很多黑料爆出来,这次应该完了。”
听到谢宇星完了,庭仰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
放下心了,庭仰点了点头,开了直播。
刚一开就涌进来很多人,屏幕顿时卡住。
过了好一会,庭仰这才能看见弹幕和评论。
本以为会有很多人骂他,毕竟这也算半个黑料……吧?
庭仰看着飞速刷过的弹幕,回答了几个重要的问题后,突然看到一条弹幕,脑袋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小言老婆你要回家继承家产了嘛】
庭仰想了想,他们说的大概是谢家吧,自己是私生子的事情已经被曝光了。
“不会回去,我不太能接受认一个□□犯当自己父亲。”
弹幕空白了一瞬,显然很多人都被庭仰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了。
【当年有人说庭若玫是自愿的啊?你作为她的儿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庭仰知道自己今天肯定得把庭若玫这件事说清楚。
“如果她是自愿的,就不会从盛极一时的玫瑰夫人变成后来那个样子了。”
弹幕有人反驳。
【是因为她被人拍到和xjz的合照,这才曝光的啊,本来瞒得粉丝严严实实的。】
庭仰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当年庭若玫被人拍到的照片。
“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不是这张,如果是的话……十几年前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十几年后,你们现在还是不愿意好好看一下这张照片吗?”
照片不算清晰,但是仔细看不难看出,庭若玫的肢体动作是在抗拒与谢晋祝的亲密。
庭仰帮庭若玫澄清的本意,不是他还将她当成自己的亲人,而是他希望能还给受冤屈者一个公道。
这是他学法的初心。
“为什么十几年前,舆论导向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偏向谢晋祝,为什么到了最后,他作为出轨的当事人可以隐身于幕后……我觉得你们很多人都有了想法。”
直播间里涌入了大批水军,如同某个人抑制不住慌张的内心。
【事情结束了就结束了,有什么好翻旧账的,能不能让离开的人走得安心一点】
庭仰看着水军刷屏的样子,微微勾唇笑了笑,有些讥讽。
“有些事情你们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不开口的原因无非是,被人‘捂住’了嘴,强行变成了一名旁观者。”
【别说了啊啊啊啊庭仰,万一你被那个老男人报复怎么办?】
庭仰看到这里没忍住勾了勾唇角,直播间里压抑的气氛顿时消失无踪。
“我有靠山,不怕他。”
说完,庭仰没给直播间观众反应的时间,迅速关闭直播,任由一群观众对着黑屏的直播间哀嚎。
与此同时,网上也炸开了锅。
【靠山说的是qzx吧?是吧是吧?kswl啊啊啊啊啊!】
【说不准是糖糖呢,他们才是玩得最久的好吧!】
【ls,爱情和友情是不一样的。】
【ls滚,cpf别来沾边。】
庭仰关了电脑,边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
庭仰含混不清道:“干什么呀祁哥,你别弄我。”
“都把我当靠山了,还不允许靠山捏一捏你的脸吗?”
“不许,脸被你捏肿,上镜就不好看了。”
祁知序有些遗憾:“好吧,不让捏,那可以亲一下我嚣张的男朋友吗?”
“不可以,嘴唇也会肿……”
庭仰话还没说完,祁知序突然俯身,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脸会肿,嘴唇也会肿,那我亲一下手背,应该没事了吧?”
“真坏啊祁哥,你现在都会搞偷袭了。”
祁知序打了一个很响的算盘:“允许你下次偷袭回来。”
庭仰皱起脸故作嫌弃:“不要,我又不傻。”
嘴硬了一会,庭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个人……你找到是谁了吗?”
提到往事,气氛总归不会太轻松。
祁知序眉眼冷凝,道:“找到了一点线索,但是对方似乎希望推谢宇星出来挡枪。”
庭仰思索了一下,“我在失忆以前,应该见过他。”
祁知序顿时看向他,快速道:“什么时候?他没伤害你吧?”
“就是你被关在家里那段时间,我在我家昏倒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祁知序遍体生寒,“他……”
庭仰只说:“是他把我带到桥上的。”
后面事情不言而喻。
庭仰见祁知序脸色不好,连忙抱了抱他,“别生气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说出这件事,庭仰的本意其实是让祁知序知道,当初自己不是因为他才选择轻生。
看着祁知序内疚了这么多年,庭仰也很难过。
祁知序下颌线崩得死死的,仍在嘴硬:“……我没生气。”
庭仰也不拆穿,任由他口是心非。
“我那会听见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可能二十多岁,还很年轻。他好像习惯于用温柔的语气和别人说话,不像是性格,我猜测是因为职业原因。”
“对了,那天他穿着西装,记不清款式了,只是剪裁修身,大概是定制的。他身高大概……一米八左右吧?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不矮,人也很瘦。”
祁知序打开笔记本,拉出一张名单。
快速敲击几下键盘,按照庭仰的信息把不符合的人选都筛选了出去。
唯独职业这里不好筛选,很多行业都需要人耐着性子。
不过按照庭仰的描述,这个人应该家里不缺钱,做的工作属于世俗人眼里的“体面工作”。
“不用着急。”庭仰安慰祁知序,“现在范围已经很小了,很快就能找出他的。”
说完,空气里的声音消失,两个人诡异地一窒。
祁知序安慰他,“没关系,对我来说是几个小时,对你来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记得自己的毒奶属性很正常。”
庭仰安详地闭上眼。
区区毒奶,不足挂齿。
第76章
庭仰和祁知序两个人那里岁月静好, 网上却因为庭仰的那场直播吵翻了天。
【半天没上网,不是说ty身上背了个案子吗?怎么现在都在说谢氏的老总?】
【ls,给你几个关键词,庭仰直播, 郑康锋, 庭若玫照片。】
【哦哦谢谢, 我马上去看。】
……
【家人们, 昨天爆庭仰料的那个小号@云朵4567又爆料了!!!速看!!!!】
【@云朵4567:这是庭仰在庭若玫死后半年左右,出入心理诊所的照片, 显然他的精神状况差到了需要治疗的地步。或许杀害庭若玫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但他这种精神状况,做出什么事也不奇怪吧?
[图片.jpg]】
这一次网友倒是没那么好忽悠了。
【……不是吧兄弟,你放点锤啊,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只会让人觉得你是个喜欢跟踪庭仰的变态啊。】
【ls发现了盲点, 这人谁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庭仰高中那会的东西……现在连照片都有。】
【这张照片到现在都快有八年了吧……谁懂, 细思极恐了, 这不会是庭仰高中时候惹上的变态吧?】
画风逐渐跑偏, 庭仰待在家里看见这条微博的时候, 沉思了一会, 确定自己的高中生活平静如水, 大概是不会招惹到变态的吧?
哦, ZY除外,还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祁知序也在他边上,他拿着手机观察了一下这张照片。
“这是我带你去催眠的那一次……我有注意没把消息泄露出去。”
庭仰慢慢从祁知序这段话里品出了其他意思, “你是说,消息是从你老师那里泄露出来的?”
“老师那里保密制度做得很好, 老师本人也不是会泄露客户隐私的人,所以,这个人很有可能与老师交情匪浅。”
庭仰眉毛微微蹙起,很快又放松下来,笑道:“看来这个人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啊,这张照片除了暴露他的身份,对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祁知序点了点头,心里很快就有了怀疑的人选。
“老师说过,在我之前,他还有一个弟子。”
宜快不宜迟,祁知序当即给老师发了一份邮件,向他询问那名弟子的身份。
不过半刻钟,马聿铮的邮件就回了过来。
【我看到网上的事情了,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这是他的资料,我希望调查结束后,你能告诉我一个否定的答案。
[资料.doc]】
祁知序知道老师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当年老师对自己的弟子有多欣赏他是看在眼里的。
点开资料,内容很详尽,从照片到学历一应俱全。
庭仰把脑袋搭在祁知序肩膀上,懒洋洋看着这份资料,搞得本来有些紧张的祁知序都不紧张了。
文档第一页上就有名字,庭仰念出:“……谢哲宇?”
ZY.
单凭缩写还没法断定什么,庭仰定了定神,接着看下去。
在看到个人信息时,庭仰沉默了一会。
“……就是他了吧。”
资料里明晃晃的“谢家长子”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祁知序指尖扣了扣桌面,当即道:“我找助理约他见面,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故意让我们发现,我邀请他商务洽谈,他都没理由不来。”
庭仰感叹:“有钱真好啊。”
时间不算晚,祁知序这边邀请刚发出去,谢哲宇那就给出了回复。
【荣幸之至,小祁总可以带着您的太太一起来。】
庭仰默了默,看向祁知序:“你的太太是谁”
祁知序把庭仰整齐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惹得庭仰连连后退,“这个变态的一点恶趣味,不用管。”
“你不是我的太太,你是我的王子。”
“别以为你可以一边说好话,一边把我帅气的发型弄乱。”庭仰气鼓鼓,“我要回家了,今天我们分居。”
祁知序也不阻止,施施然抱着电脑和庭仰一起走。
中途庭仰停下脚步,震撼地看着他,他还礼貌一笑。
“怎么了走啊,今晚我和你回家。”
说着,就越过庭仰,输密码开了门。
在庭仰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极其自然地放下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给自己在沙发上铺床。
庭仰头疼,“祁哥,我的确在梦里过了十几年,但是现实流速只有半天,请问你是怎么在这半天里突然变得这么臭不要脸的”
祁知序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看着祁知序熟练地为自己铺好床,又在茶几上放上笔记本、水杯,充电器。
庭仰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想了想,庭仰用惋惜的语气道:“本来打算让你和我睡一起的,既然你床都铺好了,那就算了吧。”
祁知序身体一僵。
庭仰再接再厉,“我去洗澡啦,你先熟悉熟悉你的床,毕竟要睡一晚上呢。”
祁知序连忙道:“其实我可以……”
庭仰温柔打断:“再见,祁哥,好梦。”
祁知序呆滞:“……”
这时候把水撒翻在沙发上还来得及吗?
*
和谢哲宇定的见面日子就在两天后,庭仰全副武装出了门。
地方是祁知序定的,江都一家消费很高的高档餐厅。
精致,高档,量少。
看到地方的时候庭仰就在叹气,祁知序听懂暗示。
“和他谈完我带你去之前那家火锅店,改良了下,开了个新锅底。”
庭仰不叹气了,迅速为祁知序竖了一个大拇指。
祁哥,靠谱,爱你,吃饭!
一进门,他们被服务生引着往包厢走。
推开门后,一身西装的谢哲宇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见到他们进来后,站起身打招呼,“小祁总,久仰大名。”
祁知序没说话,反倒是庭仰看到那身西装后面容一凝,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祁知序,气音道:“就是他。”
谢哲宇把手上的东西拿了起来,两人这才看清这是什么。
一朵纸玫瑰。
谢哲宇把纸玫瑰递到庭仰面前,露出了一个如沐春风的笑。
“庭先生好久不见,忘记准备礼物了,见谅。”
他直接承认了庭仰他们的猜测。
祁知序看着谢哲宇递给庭仰的那朵玫瑰,脸色一黑。
庭仰悄悄拍了拍他的背表示安抚,话却是对着谢哲宇说的。
“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打算给你准备礼物。”
谢哲宇面色自若地收回玫瑰,好像对庭仰恶劣的态度浑不在意。
祁知序懒得和他多浪费时间,“谢先生这是承认当年那些事都是你做的了?”
“当然。”谢哲宇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为了见您爱人,我特意把这套旧西装翻出来了。”
庭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当年是怎么确定我会跳下去的”
“我通过监控看见你的精神分裂症发作了,这时候催眠你就会简单很多。”
“就像那句话说的,生病的人很需要陪伴,其实我对你的心理暗示也是一个道理。”
祁知序从谢哲宇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面沉如水,眼神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雪原,遍地都是冻结的寒冰。
唯独在看见庭仰的侧脸时会放柔神情,就像船与锚,无论奔波几万里旅途,锚都是不可替代的。
谢哲宇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拿着那朵纸玫瑰,一只手自然地放在桌上。
半长的头发垂落下来,斯文与阴郁交织,产生了另类的病态美感。
“其实也不只是我说得这么简单,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对你下暗示了。”谢哲宇赞叹,“你真是我见过最坚韧的生命,有着超乎年龄的意志力,我对你下了那么多年暗示,也只能控制你那短暂的一时半刻。”
庭仰冷静地看着谢哲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选上我的”
谢哲宇指尖扣了扣桌面,笑着反问:“你以为张国旺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会突然失去理智,兽性大发?”
包间内骤然出现一声响动,是祁知序离开座位,将谢哲宇拽起踹倒在地时发出的。
祁知序眼神里充满了怒火,所有礼仪都被他抛之脑后。唯独下拳时毫不留情的力道,才是他此刻真实感受的具象化。
谢哲宇嘴角流出了血,但他还在笑。
庭仰坐在原位,叫了一声:“祁哥。”
祁知序挥拳的动作顿了顿,那一拳最后还是没有落下去。
“回来吧,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这句话一落,不止祁知序愣住了,就连谢哲宇也变得不可置信。
“你凭什么不在乎了?她是你的母亲,你的血缘至亲,你凭什么不在乎!”随后他喃喃自语般神经质道,“你不能不在乎……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祁知序甩了甩拳头,满脸不爽。
站起来时,趁庭仰不注意,不动声色地又踩了一脚谢哲宇。
刚抬头,就心虚地对上庭仰无可奈何的目光。
庭仰收敛神色,问谢哲宇:“我要不要认一个杀人未遂的人当母亲,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吧谢先生。”
谢哲宇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唇角的血被他慢慢抹去。
“你不想听听我选上你的原因吗?我的弟弟。”
庭仰云淡风轻笑了笑,“愿闻其详,谢先生。”
谢哲宇理了理衣领,重新坐回座位上。
“谢晋祝对外公开的妻子只有一个,也就是谢宇星那个蠢货的母亲,陈安旗。标准的商业联姻,双方都没有任何感情,所以陈家也不在乎谢家后来领回来一个长子。”
庭仰想通了个中关窍。
“只是你成年后无法经手谢氏内部的事务,对外也要淡化谢氏长子的存在,只有陈女士的儿子才有继承权,对吗?”
“没错。”谢哲宇毫不吝啬对于庭仰的赞同,“谢晋祝对外宣称我的身份是什么呢?与情投意合,但早死的初恋的孩子”
庭仰不理会他的疑惑,直接发问:“谢先生还没有告诉我,你选上我的原因,以及你的目的是什么。”
“别那么心急啊。”谢哲宇叹了口气,“选上你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与我感同身受吧。”
谢哲宇身体前倾,带着虚伪温柔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庭仰。
“我们的母亲在谢晋祝身上都有同样的遭遇,她们都不服输,选择反抗,却又失败。”
“我的目的,不过是希望你和我一起报复谢晋祝,仅此而已。”
庭仰觉得有些可笑,“你希望利用我对庭若玫的亲情,帮助你让谢晋祝得到报应,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人生搞成这样”
“谁知道呢,一开始只是想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后来有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在。”
庭仰对这番话的荒谬感到不可置信,“那你凭什么觉得,庭若玫做出这些事之后,我还会帮助你”
“我之前说过了,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生命,你的道德感和正义感远比你想象得要高很多。就算我本来不确定,昨天你直播的那番话也让我放下了心。”
庭仰讨厌这种被人摸透心思的感觉,他可以起身就走,因为无论谢哲宇想要说的是什么,都与他无关。
可是那一句“同样的遭遇”却让他的所有行动都被压制。
谢哲宇早就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他把口袋里的那朵纸玫瑰捏皱,变成一团废纸。
“在听我的计划之前,我们先来听听我母亲的遭遇吧,这或许会让庭大律师更加坚定地选择我的阵营。”
同情有时也会成为一把趁手的武器。
*
顾湘安是八中标准的“差生”。
她抽烟喝酒,泡吧早恋,纹身染发。
即使她并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在许多观念迂腐的家长眼中,她就是个“坏学生”。
在又一次与父母的争吵中,她受不了那些明讽暗刺的话语,再次摔门而去。
十六七岁的少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独自在酒吧喝得烂醉。她姿容艳丽,虽然还带着青涩,却已经可以看见美人的雏形。
有不少男人都对她蠢蠢欲动,但都被她赶走了。
在这么多猥琐油腻的男人中间,顾湘安仍然期待像小说里那样,出现一个风度翩翩的人带走他。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有人走向她,对她伸手。
“我叫谢晋祝,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来者风度翩翩,笑容亲切,是学校里有名的校草富二代。
顾湘安潜意识里的崇拜让她被鬼迷心窍,搭上了那只手,“不想回家,你送我去新城花园可以吗?”
那是她朋友家。
“如果你想休息的话,这家酒吧三楼就有地方,不如等你酒醒了再去吧。”
顾湘安有点迟疑,正欲拒绝,谢晋祝又道:“你可以打电话叫你朋友来接你,你先去上面待一会,等你朋友来了再走。”
“好吧,谢谢你。”
听到顾湘安没有拒绝,谢晋祝笑了笑。
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在未来很多年,都成为顾湘安恐惧的阴影。
接下来的事情都如谢晋祝预料的那样顺利。
带着毫无反抗能力的顾湘安,他轻而易举就迷倒了她,然后实施侵犯。
房间很好的隔音让一楼的吵闹被隔绝大半,偶尔的欢呼尖叫都像庆祝。
顾湘安的朋友来时,到三楼却被人告知对方已经走了。
电话打不通,报警又有些“小题大做”,最后只能去顾湘安常去的地方找人。
其实顾湘安离她不过几步之遥,爆炸般轰吵的音乐声里藏着顾湘安的求救。
这家酒吧的三楼专供大人物取乐,老板本人就是那些心术不正的富二代之一。
三楼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罪恶之地,华丽的装潢掩盖的是流不尽的混浊血液。
顾湘安在绝望中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用指甲抓挠着身上的人,抓出血痕,让血液凝固在她的指甲里。
掉在床上的谢晋祝的头发也被她攥在掌心,成为崩溃之下唯一的稻草。
等事情结束,她身体还在发抖,却果断地报了警。
很快警察赶来,把她带走、检查,询问。
警察把她提供的证据收好,她以为自己的不幸至少可以换回一个公道。
可是等啊等,等她再去询问时,只得到一个“不是谢晋祝”的答复。
检测结果显示侵.犯她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眼神下流猥琐的混混。
混混自己也承认了这件事,很快他就被以强.奸罪定罪。
怎么可能呢?
顾湘安不满这个结果,在警局大闹一场,最后当然什么也没得到。
混混临走前对她比了个“二”和“零”的手势,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回去以后,顾湘安才想明白,这是混混用几年牢狱之灾换来的报酬。
二十万。
对于谢家来说,一场过火的玩闹留下来的残局,只需要二十万就可以收拾妥善。
顾湘安很冷静,从她知道保留证据就可以看出,但是再冷静也没有用。
她回到学校,去谢晋祝他们班找到他时,他正笑容满面地与周围的人打闹。
他与这个年纪青春正好的少年没有两样,甚至更加有钱帅气,是无数少女幻想中的完美男友。
见她来找他,他也不意外,笑吟吟走了出去。
顾湘安在天台上质问他为什么时,他有些疑惑。
“有没有你的同意,有什么区别呢?”
“像你这种人,只要我给你钱,让你陪我玩玩,你应该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吧——这是花钱找个干净的□□。”
“至于为什么选择现在这种方式……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样更刺激,更好玩。反正,出了什么事我家里都会兜底。”
顾湘安想直接从天台上跳下去,但她明白,死了一个人对谢晋祝来说也不过是麻烦了一点,没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于是她冷静了会,突然笑了,“所以钱呢?”
“什么”
“谢少把我当妓.女,但我可不是出来卖的,想让我彻底闭嘴,要不然就杀了我,要不然就给我封口费。”
顾湘安承认自己不是什么不慕荣利的人,但是此时此刻,她想要这笔钱的确不是为了虚荣心。
谢晋祝鼓了鼓掌,脸上充满对她的轻视,“想要多少,你直说就行。”
“当时你帮我付了酒钱,一千一百块。”
“你再给我十九万九千,我以后就不会再去报警,也不会再为这件事来找你。”
谢晋祝答应得很爽快。
“行啊。”
顾湘安拿了钱,果然没有再找过谢晋祝。
哪怕在发现自己怀了孕,无数次呕吐着想要流产时,依然没想过用孩子向谢家索要一分一毫。
她的确是个不学无术又蠢笨的人,明明这个孩子可以换来她下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她却还是选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生下孩子。
那十九万九千她一分未动。
顾湘安不再画那些艳丽但庸俗的浓妆,不再整日醉生梦死。
她拥有那样做的权利,但那会让许多人对她心存偏见。
当她的父母埋怨她在外面乱搞有了孩子,增加了家里的负担时,顾湘安不再据理力争自己的委屈,而是在课后打了好几份兼职补贴家用。
顾湘安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喆禹。
顾喆禹,是谢哲宇在被谢家认回去之前用的名字。
在顾喆禹十二岁时,谢家的人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们虽然不喜这个孩子,但毕竟是谢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于是他们把顾喆禹带走了。
顾湘安已经死于过劳,家里只剩下顾湘安的父母,他们早就看顾喆禹这个拖油瓶不顺眼了。
回到谢家以后,满脸沟壑的谢家长辈表情冷漠,他用浑厚的声音问:“听说你叫顾喆禹谢家的孩子,自然要姓谢,喆禹这个名字我找大师算过了,克我们谢家财运。”
顾喆禹拘谨地站在原地,尽管心里知道这是母亲的仇人,但头一次看到这么豪华的地方,忍不住心中发紧。
他不说话,谢家的人也没准备听取他的意见。
谢家的长辈淡淡道:“你以后叫谢哲宇,哲学的哲,宇宙的宇,大师帮你算的名字,旺你的未来。”
旺谢家的未来。
顾喆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谢家长辈满意于他的识时务,让佣人带他下去认地方。
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比他小一点,正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看着他。
十二岁的谢哲宇沉默温驯地假装没有看见那个眼神,事实上,那个鄙夷的眼神他记了很多年。
一直等他后来走上心理学的道路,拜了享誉国际的大师为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紧张又兴奋地对谢宇星进行了心理暗示。
——他不是很喜欢倨傲地看着别人吗?
——那就再骄傲一点吧,让别人表面对他恭谨,实际上在背地里嘲笑他的狂妄与自傲。
对了,还有谢家。
谢哲宇在潜移默化影响了谢宇星后,又想起自己那可怜的母亲。
心里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正义感填充,他想要让仗势欺人的谢家受到应有的惩罚。
于是他找上了和他拥有相似经历的庭仰。
庭仰的母亲憔悴但美丽,他们的生活一贫如洗,但是庭若玫却依然爱着庭仰。
这可不行。
谢哲宇借着心理治疗的名义,第一次为庭若玫下了暗示,暗示她去憎恨庭仰。
有了第一次,就能找到机会有第二次。
很快,他见时机成熟,便诱导张国旺侵犯了庭若玫。
被酒气掏空身体的男人催眠起来,简直轻而易举。
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料顺利进行。
谢哲宇并不担心庭仰会因为庭若玫疯癫了,就不愿意帮助他报复谢家。
他早就看出来了,庭仰就是那种不折不扣的正义使者。
自己的生活烂得像滩泥,却还努力让别人的生活干净。
——“砰。”
庭若玫跳楼时谢哲宇也在,他躲在监控死角捂着嘴无声大笑,脑海里全都是庭仰身上溅了血的样子。
多可怜多无助,就像他十二岁那年,刚被带回谢家时那样。
谢哲宇不着急和庭仰摊牌说明一切,这时候的庭仰还太弱小,无法撼动谢氏的根基。
哦对,如果他那个男朋友家里愿意出手的话,那事情应该会很简单。
可惜祁知序的家里并不同意他和庭仰在一起。
谢哲宇喜欢做有把握的事情,等到庭仰自己成长起来就好了。
第77章
庭仰听完谢哲宇讲述的关于顾湘安的往事, 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谢哲宇知道,庭仰听了顾湘安的事情后绝对不会拒绝他,于是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果然,庭仰道:“我会帮顾小姐讨要到一个公道。”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 但是谢哲宇却皱了皱眉。
没想通也不在意, 反正依照庭仰的性格, 绝对不会“恩将仇报”。
谢家倒台自然会对他有极大的影响, 可是没办法,庭仰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谢晋祝。
谢家轰然倒塌也不过是未来一瞬间的事。
处理完谢晋祝, 他们肯定要查当年唆使庭若玫跳楼的那个人。
没有了谢家长子身份的助力,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藏得住。
既然藏不住,那不如现在就跳出来和他们达成合作。
主动告诉他们顾湘安的往事,以此来“挟恩图报”。
祁知序冷哼一声,对谢哲宇自以为大获全胜的样子感到不屑, 甚至不可思议。
庭仰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他不可能放过谢哲宇。
他刚刚保证的是“帮顾小姐讨要一个公道”, 而不是“保证以后放过谢哲宇”。
祁知序看着谢哲宇不以为然的面容, 心中讥讽。
谢哲宇该不会以为, 谢家倒了之后他还能像从前一样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这些年谢哲宇也靠着谢家大少爷的名头做过不少事。
谢哲宇可能想着, 反正他在谢家已经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那不如就靠着“大义灭亲”的善举, 为他博得社会的关注与赞赏。
实际上,谢哲宇已经被虚幻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有祁知序在,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绝对不会放过伤害庭仰的罪魁祸首。
祁知序疑惑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谢哲宇眼睛微眯,不明白他的用意。
祁知序不打哑谜, 直截了当道:“你母亲的坚强你只学到了万分之一,你父亲的狡诈残忍你倒是学了个十之八九,甚至你比他还厉害,你更加虚伪,更加懂得隐藏自己。”
“你如今迫切希望扳倒谢晋祝,究竟是为了帮你母亲报仇,还是因为前段时间,谢晋祝在公司公开介绍了谢宇星”
在公司介绍谢宇星,无非是在暗示那些员工,谢宇星离开娱乐圈后就要进入公司。
而真正的的谢家长子却被藏在重重壁障之后,明明能力出众,却还是因为父亲的联姻对象和出身,成为了家里的透明人。
谢哲宇没说话,但这显然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庭仰趁着两人对峙的功夫,不动声色吃完了自己面前的菜品。
吃完后,他率先起身离席。
祁知序紧随其后,临走时还用嘲讽的眼神扫了谢哲宇一圈。
这眼神比当年谢宇星的眼神要直白的多,厌恶和鄙夷明显得生怕他看不出来。
“真搞笑,你现在还能在这和我爱人交谈,不过是因为我们暂时没工夫收拾你。”
“——你不会真的觉得,你有资格和我们坐在同一个地方吧?”
*
出去后,庭仰坐在车里对祁知序说:“下次你不要骂他。”
祁知序:“?”
老婆无处安放的正义感又胡乱发放了?
庭仰叹了口气,“我盘子里的食物早就吃完了,我就等着你骂完他我们再一起去吃火锅呢,结果你一直骂一直骂,我都快饿成纸片人了。”
“是我的错,我们现在就去吃。”
车还没开出去多久,张宁简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在哪呢?”
庭仰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在家睡觉呢,唉,看到网上的评论,我心里难受。”
“哦。”张宁简冷漠道,“回头。”
庭仰心中一悚,无数次在火锅店被张宁简抓包的经历让他下意识想要回头,但转念一想他在车里,于是又放松了下来。
“我在家,简哥你别吓我啊,我回头要是有人,这才吓人。”
张宁简冷笑一声,“这么冷静,看来是待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敢接我电话,肯定是不害怕周围环境暴露你的位置……你现在在车里吧?和谁,祁知序”
庭仰吓得爆了粗口,“我去。”
祁知序适时开口:“张哥,阿仰和我在一起,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他回家。”
张宁简迅速开口:“如果你能和我保证不带他去吃烤肉火锅烧烤麻辣烫,我就放心。”
祁知序对庭仰投了一个“你放心,有我在”的眼神,谎话信口就来:“我保……”
“如果违背承诺,你十年之内都不能和庭仰结婚。”
祁知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庭仰和祁知序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车内只剩下窗外传来的车辆声。
庭仰:“……哈哈,简哥,你听我解释。”
张宁简:“呵。”
张宁简略显无语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庭仰,别去外面吃了,带着你男朋友来我这吧,我老婆念叨你好久了,正好也给她见见你对象。”
张宁简和妻子薛倩雪没有孩子。
倒不是两人不喜欢小孩,而是因为薛倩雪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每周都要靠喝中药调理。
庭仰刚出道那会一穷二白,张宁简见小孩吃得实在可怜,征询老婆同意后带庭仰回家了一趟。
这一带就带出了薛倩雪和庭仰未来八年不是母子,情同母子的亲情。
虽然劫后余生,但是庭仰仍然大胆发问:“吃火锅吗?”
“是是是。”张宁简简直失语,“就知道吃火锅,什么时候你事业心有你食欲一般强就好了。”
“我去年也很高产好不好,基本上都全年无休了,你这个黑心资本家。”
“资本家你看看你的男朋友,你好意思说我这种苦命打工人是资本家”
庭仰避而不谈,“对了,我要吃鸳鸯锅,如果我伟大的、好心的,善良的经纪人先生愿意帮我再加个番茄锅,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是恶毒的资本家。”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番茄锅了。
庭仰稍有遗憾。
张宁简紧接着说:“不过我老婆是那个好心的人,她刚刚说愿意帮你再弄个番茄锅。”
庭仰喜笑颜开:“谢谢美丽的小薛女士,我到时候给你签一百张签名照。”
张宁简笑骂一声:“滚蛋,谁稀罕你的签名照。”
庭仰傲娇地哼哼:“又不是给你的,我给小薛女士的,关你什么事,小薛女士喜欢就行。”
张宁简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是对面拿着手机的换人了。
紧接着,一道温柔细腻的女声传了过来,像潺潺流水边风拂柳叶,也像沙暖日丽的春天。
“喜欢的,你快来吧,我在切番茄了,等你到这就可以吃了。”
祁知序突然可以理解,为什么庭仰在恢复从前的记忆以后,没有过多的阴霾笼罩心头。
因为有人代替庭若玫这个失败的母亲,成为了庭仰新的避风港。
避风港的意思是,哪怕你面前就是风暴,想到避风港也会生出对抗风暴的勇气。
而当你回到避风港,这里永远四季如春,花开满城。
挂了电话以后,庭仰心情很好地轻声哼歌。
祁知序问庭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庭仰“唔”一声,想了很久。
“接下来……先让该进监狱的人进监狱吧。”
说的不只是谢晋祝,还有谢哲宇。
“谁先”
庭仰说:“谢哲宇吧。”
这个答案在祁知序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我以为你会更希望先送谢晋祝进去,毕竟谢哲宇手上还藏了一部分顾湘安的证据。”
庭仰半撒娇半提问:“祁哥,谢哲宇想不到,你以为我也猜不到吗?他藏得再深,只要我们发现了这件事,你就肯定能找到那些证据,对不对”
“这么相信我”
祁知序心里其实也想先把谢哲宇送进去,一想到自己和庭仰白白错过这么多年,都是因为谢哲宇的阴暗心思,他就对谢哲宇恨之入骨。
只是他不希望在庭仰面前露出自己暴戾的一面,这才一直装得云淡风轻。
在送谢哲宇进监狱之前,他当然得稍稍回敬他的“大恩大德”。
他有一百种办法,让谢哲宇后悔伤害了庭仰。
打断肋骨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伤,想要伤害他,还是得毁掉他最在意的东西。
比如他苦心经营的声誉和成就。
*
张宁简的住所虽然不算顶级公寓,但安全性和薄景云湾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庭仰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番茄味,火锅咕噜咕噜地烧,桌子上摆着肥牛卷肥羊卷鸭血鸭肠虾滑……
庭仰一瞬间觉得自己进入了天堂。
“谢谢美丽的小薛女士,祝您天天吃辣吃油不爆痘。”
薛倩雪穿着月白色长裙,柔软的发丝被整齐地拢在肩膀一侧,手上的汤勺正一下下搅拌着烧开的火锅。
听完庭仰的话,她放下汤勺,用粉白的指尖点了点庭仰的鼻子,笑容温婉:“油嘴滑舌。”
张宁简看见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忍不住为抱怨:“茄子片土豆片鸭血那些都是我切好的,你怎么不谢谢我”
庭仰顺口说了句“无人在意”,就拉着祁知序介绍给薛倩雪。
“小薛女士,这是我男朋友,祁知序,你以前看的那个那个……《一念善恶》,就是他写的剧本,我最近演的《劈昼》也是他导的,编导双栖,帅吧”
薛倩雪伸手比了个点赞的手势,“帅呀,我知道他,宁简之前买的财经杂志上有他的照片,还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企业家呢。”
祁知序得到庭仰身边最亲近的女性长辈的认可,忍不住绷直了身子,喉结滚了滚,道:“谢、谢谢……”
“我怎么不知道小仰交了个小结巴当男朋友呀”薛倩雪开了个玩笑,才说,“叫我薛姨就好了,不用这么拘谨,这里是小仰的家,你是小仰的男朋友,自然也是你的家。”
祁知序下意识看了眼庭仰。
只见庭仰愣了一瞬,嘴唇细微地颤动一下,最后缓缓抿起,低头假装在拆袋装丸子的包装。
四人落座,祁知序坐在庭仰边上,两人的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祁知序还帮庭仰烫虾滑。
张宁简“啧啧”两声。
“我和你薛姨老夫老妻这么多年,都没你们这么腻歪。”
庭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张宁简:“……”
这是谁家三岁的孩子跑出来了,想揍。
薛倩雪眉清目华,笑眼弯弯地问祁知序:“小仰有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很可爱吧?”
祁知序笑意温柔:“嗯,可爱。”
张宁简看着庭仰幼稚的样子,依然只觉得欠揍。
他觉得自己被单独挤成了一个小群体,他有证据,但是敢怒不敢言。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找回主动权。
“小仰,网上已经有人在过度发散你直播时说的内容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你敢说出那句话,是有什么证据吧?”
薛倩雪嗔怪,“好好的聚餐,聊什么工作,吃饭。”
张宁简觉得自己和老婆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
我在这头,老婆和庭仰在那头。
庭仰连忙道:“没事没事,本来我也打算待会讲的,毕竟这么大个篓子,不能全都甩给简哥了。”
薛倩雪称赞:“小仰别太辛苦了,吃饭的时候还想着工作上的事情。”
张宁简:啊
为什么庭仰聊工作上的事就是辛苦了?我就要被骂?
庭仰用筷子夹了一个烫熟的肥羊卷蘸了蘸酱,在祁知序矜持期待的眼神里夹给了他。
“接下来我打算先把谢晋祝这些年做的事情曝光出来,他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以后不能再让他害别人了。”
“你的事情呢?关于庭若玫的,还有为什么去心理治疗,不需要先发个声明”
“不用。反正我说了也有很多人不信,到时候谢晋祝的事情捅出来了,我的事情,他们也基本上都知道真相了。”
张宁简不服输,也烫了片鲜牛肉给薛倩雪。
薛倩雪笑了笑,附耳调侃他,“都多大人了,还和小辈争个高低。”
张宁简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薛倩雪,“不是我要争高低,而是你再不吃,就要被庭仰那小子吃完了。”
庭仰嘴里还有一个牛肉丸,闻言含糊不清道:“别造谣。”
祁知序叹了口气,和薛倩雪默默对视一眼。
唉,爱人太幼稚了怎么办?
因为是爱人,只能纵容了。
*
庭仰直播时的那番发言,在处理方法上,张宁简和庭仰都不约而同选择了……
不处理。
也不是因为什么经过了深思熟虑,原因说来也真实,单纯就是因为网友不会相信。
那一晚庭仰其实也有些冲动了,但是要解决起来其实也不麻烦。
经过两天时间的发酵,那段话被引申出了无数种含义,舆论甚嚣尘上,甚至还有很多阴谋论想要搅混水。
猜什么的都有,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等庭仰的回应。
又一周过去,庭仰那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众人猜测庭仰是不是打算装死准备混过这件事时,一条地区警方的官博发的新闻给了焦头烂额的庭仰粉打了一针“定心剂”。
【我市知名企业家,慈善家谢某因涉嫌偷税漏税,现正在接受警方调查,请广大市民……】
又过了半天。
【经匿名群众举报,谢某对多名女性进行武力威胁等恶劣行为,现已对其进行调查,同时……】
消息一出来网上就炸开了锅。
【卧槽,这个匿名群众举报不会是庭仰吧?为庭若玫报仇什么的……闷声干大事啊。】
【ls,注意“多名”,不一定是小言吧,也有可能是见到xjz倒霉了,受害的女孩子举报的。】
这个网友说对了一半,这件事确实是受害的女孩子举报的,但是里面也有庭仰的推动。
近几年的受害者还比较好找,庭仰和对方保证只需要匿名作证,不会影响她们的生活,多数女孩都同意了。
但是像顾湘安这样受害比较早的受害者,很多已经查不到任何线索了。
等谢晋祝被判刑的那天到来,希望那些没找到的女孩们,能感觉到一丝痛快吧。
受到的伤害无法弥补,但造成伤害的那个人也别想好过。
*
谢哲宇从网上看到谢晋祝被带走调查的消息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些不安的猜测了。
庭仰他们的动作太快了,而且没有再找他问顾湘安的事情。
谢晋祝确定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能知道的,因为顾湘安只告诉了他一个人,证据也在他的手上。
依照现在的情况,给谢晋祝定罪不是难事,为顾湘安翻案才是难事。
谢哲宇敢和祁知序“对峙”的筹码无非是顾湘安往事的证据。
现在想来,他把“顾湘安”这个存在告诉祁知序的那一刻,这场他自以为的“对峙”就变成了祁知序单方面的碾压。
只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到了翻案的证据。
谢哲宇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圆珠笔在手指间转了个圈,最后被主人愤怒地摔到桌子上。
简直像条狗一样。
走出办公室,他面对其他人那些隐蔽偷看的视线,心中不耐愈盛。
一群天生的贱种,血脉里流淌的都是肮脏的贫穷气息,活该一辈子当下等人。
他们以为谢晋祝出事了,就能用这种怜悯同情的眼神看他了吗
“谢医生,请等等。”
有个约莫五十左右的女人叫住了他,女人面容憔悴,花白可见的发丝梳得整齐,面容比同龄的妇女都要显得苍老,应该是这些年一直在忧心的原因。
谢哲宇在心里烦躁地让她滚,女人见到的却是他另一副态度。
“安女士,怎么了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要注意休息啊,治疗只是辅助,关键的还得是你自己心态调整好。”
“我明白。”安柔婧问,“医生,谢晋祝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谢哲宇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是做错了事情就得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他该有的报应。”
安柔婧喃喃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谢哲宇看着安柔婧喃喃自语的样子,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其实他一直不喜欢安柔婧,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些无理由的埋怨,但藏得很深,有时连他都觉得是错觉。
治疗的时候,即使催眠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只知道她大概是曾经一念之差,没能救自己的朋友。
有心病,又不愿敞开心扉,真是难治又难缠的病人。
“谢医生从前一直不知道谢晋祝做的事吗?”
“当然。”谢哲宇面带惋惜,“如果我知道父亲犯下了这样的错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制止他。”
见到安柔婧表情诡异,似乎是又要开始犯病。
谢哲宇烦躁至极,准备找个借口先离开。
“安女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安柔婧脸上有细纹和淡淡的黑眼圈,紧张地绞在一起的十指上面满是厚茧。
这些岁月的痕迹在谢哲宇眼中只能生出恶感,粗糙干皱的手更是像枯树枝一样暮气沉沉。
于是当这一双手拉住他胳膊的时候,谢哲宇下意识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安柔婧被躲开的手在半空停留一会,才缓缓收回去。
“谢医生,其实我以前不叫安柔婧。”安柔婧嗓音有些哑,“你想知道我以前的名字吗?”
谢哲宇被这莫名其妙的行为搞得没脾气了,他微微一笑:“不用了安女士,这是您的隐私,我只需要知道您是我的病人,这就足够了。”
说完,谢哲宇看了一眼表,借口称自己有急事,转身大步离开。
谢哲宇走后,安柔婧一开始站在路中间发呆,发现自己妨碍到别人后,又小步挪到墙边上,双手扶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我改名前叫安蔓诗。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顾湘安,在她最绝望的时刻,我曾与她只有一门之隔,一步之遥。
我本可以救她。
而湘安的孩子,享受着仇人给予的荣华富贵,抛弃了湘安为她取的名字。
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
给顾湘安翻案的过程比庭仰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有一位女士自称是顾湘安曾经的朋友,主动提供了当年顾湘安让她来接人的通话录音、维权记录,以及顾湘安找谢晋祝在天台理论时的记录。
这个严格来说算不上证据,但是这位女士又告诉了他们一个消息。
有一个人,也许还有证据。
根据安柔婧的描述,他们找到了这位证人。
找到人时,男人正在破旧的出租屋中喝酒,醉醺醺地开门后还打了个酒嗝。
满地都是吃过的泡面桶或者酒瓶,桌子表面凝着厚厚的油渍,上面还有几袋吃剩下的外卖,看样子全都变质了。
房子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味和怪味,但是这个人浑然不觉。
祁知序皱了皱眉,表情嫌弃,庭仰倒是面色不改。
“魏骏杰,你还记得顾湘安吗?”
魏骏杰脸部肌肉抽搐一下,似乎是想笑。
庭仰说:“我有些关于她的事情想问你。”
魏骏杰穿着黑一块黄一块的白色背心,三角眼带着点下三白,蜡黄的脸上油腻腻的。
可能是因为早年染发染得多,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枯草一样,牙也因为经常抽烟变黄。
乍一听到陌生的名字,魏骏杰眯起眼思索了很久也没个名堂。
庭仰鼻间溢出一声带有嘲讽的笑声,温和道:“如果你能在十秒钟之内,想起关于她的所有事,我给你的酬劳翻一倍。”
魏骏杰眼珠一转,茫然的表情消失不见,转而是满面谄媚的笑容。
“顾湘安啊,对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她,老子还为她坐了牢呢。”
魏骏杰把沙发上的速食产品包装袋拨到地上,自顾自坐了下来,“判了九年呢……”
庭仰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站着,“九年牢狱之灾,换谢晋祝的二十万,很值得的交易吧?”
魏骏杰摇摇头,夸张地否定:“什么谢晋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祁知序最烦这种喜欢说废话,浪费他和庭仰相处时间的人了,不耐道:“顾小姐也给你钱了吧,为了让你留着谢晋祝收买你的证据,她给了你多少钱?”
魏骏杰想了想,酒精麻痹了大脑,一记忆混乱得不行。
“十万……不对,不对……二十万对!就是二十万。”
庭仰对这个数字有些敏感,“顾小姐和谢晋祝一样,都给了你二十万”
魏骏杰脑子现在脑子转过来了,“是啊,她还多给了我一百块钱呢,二十万零一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知序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直截了当问:“你手上有哪些证据”
魏骏杰打了个酒嗝,躺在沙发上说:“你们想要的东西我都留着……那小娘们坏得很,非得我每年把证据给……给那个姓安的娘们看,那娘们确认之后我才能拿到钱。”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庭仰突然很尊敬一个早已逝去的女孩。
顾湘安不确定未来谢晋祝有没有可能得到应有的惩罚,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案子有没有重新启封的那一天。
但是她做好了所有准备,为未来愿意帮助她的那个人铺了一条宽广平坦的道路。
庭仰问:“你想要多少钱?”
魏骏杰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了几下,看表情就能猜到他准备狮子大开口。
果不其然。
“一百万。”
庭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觉得我会给吗?”
“我看新闻的时候就知道你们肯定会来找我。”魏骏杰说,“你们一个大明星,一个富二代,总不至于和我一个小市民计较这点钱吧?一百万都不够你们买块石头。”
庭仰点点头,从外套口袋里随手拿出一张卡,“卡里有两百万。”
魏骏杰眼睛放光,像恶犬看见了血淋淋的生肉,也不管是否会咬得满嘴鲜血,只要当下是痛快的就行。
他正准备拿过卡,庭仰却又将卡收了回去,“先别急啊,拿钱之前,不如再回答我几个小问题吧。”
庭仰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具攻击性,含着高高在上的慈悲,冷静而无情。
只需要一眼,就能让意志不坚定的人在这道注视下战栗不已,丢掉无用的盔与甲,一败涂地。
庭仰缓声问:“你在地下赌场输了多少钱”
魏骏杰吓得酒醒了一半,色厉内荏大声道:“关你屁事老子欠一百万一千万都是我的事。”
“你怎么可能欠这么多呢?”庭仰笑着摇摇头,“你不敢的……加上一个月前的那次,连本带利你一共欠了三十六万。”
庭仰随手拿起魏骏杰放在桌上的骰钟,随意晃了两下,手法干净利落,看起来尤为熟练。
骰子清脆的撞击声骤然变成了一把迅疾劈下的刀,魏骏杰血色顿失。
庭仰勾了勾唇,笑容很干净。
“我记得你已经欠很久了吧?按照那的规矩,下周再还不上钱,是不是就要拿你的器官抵债了呀?”
魏骏杰手一抖,不敢说话。
“那儿明码标价一颗肾六万,500毫升血一千……这样算的话,你全身器官都掏空了也还不起吧?”
祁知序偏头看着庭仰笑吟吟地说出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却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抵触。
就像他曾经说的,无论见到什么样的庭仰,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也不会觉得排斥。
魏骏杰早已没有了不久前的嚣张气焰,结结巴巴问:“那,那你想怎么样?”
“我还是只有那个愿望,我想要看见那些证据。只是我觉得,给你一百万有些太多了。”
魏骏杰紧张得忍不住干咽一下,嗓子有刀划般的刺痛,再感受时才发现是因为紧张产生的错觉。
庭仰温和道:“如果你现在给的证据能让我满意,我会给你三十六万,刚好还清赌债。”
魏骏杰不想问的那个“不满意”的结果,庭仰也“好心”告诉了他。
“如果我不满意,可能两周或者三周以后给你三十万吧……这时候你应该已经被黑赌场拉去卖掉一颗肾了吧?三十六万减六万……给你三十万,也刚好能还清债务。”
魏骏杰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连忙求饶。
“我给……我现在给!我马上给您……”
庭仰点点头,好像和祁知序抱怨一般。
“他好慢啊,我站得都累了,这里那么脏,也没地方坐着。”
魏骏杰吓得也顾不得宿醉的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往自己房间跑,拿出厚厚一沓纸,以及几个U盘。
“盘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是那娘们……那位顾小姐,怕U盘出问题损坏,多备了几份。”
庭仰笑眯眯道:“谢谢你啊,等我回去看完东西,再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把钱打给你。”
“好……好好。”魏骏杰不敢问庭仰什么时候打钱给他了,欺软怕硬是他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等离开魏骏杰的住处后,祁知序在下楼时小声问:“你真去过地下赌场”
庭仰睁着无辜的眼睛,“当然是诈他的啦,我可是守法好公民。”
祁知序“哦”了声,“那你刚刚摇骰子的手法怎么这么老练”
庭仰轻松回答:“我客串过荷官,会几个好看的花把势,但也只能演出来能唬人而已。”
祁知序没有追问,提出了新的疑问:“你刚刚说的那个黑赌场我听着还挺耳熟的。”
“能不耳熟嘛。”庭仰颇为得意,“那片场子今早就被查了,由匿名好心人庭某举报,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我还给你看了眼。”
庭仰故作苦恼,“我好像忘记告诉魏骏杰黑赌场被查了,他的钱应该暂时不用还了。”
祁知序看破一切,笑容略带戏谑,说:“你忘记的就这一回事吗?”
庭仰歪头,试图蒙混过关。
祁知序见状无奈道:“走快点吧,等会警察估计就要来了。”
赌.博嫖.娼,魏骏杰以前在黑赌场可干过不少事。
这会他的“快乐老家”被查了,在那干过违法乱纪事情的人都在挨个被查。
庭仰早就知道这回事,却还骗魏骏杰今晚把钱转给他。
魏骏杰再怎么等也等不到转账,只能等来警察。
“我好坏啊。”
虽然这么说,但是庭仰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祁知序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庭仰又十分跳脱地换了话题。
“快走快走,我感觉在他那待了一会,人都变臭了,我要赶紧回家洗澡,用我新买的薄荷味的沐浴露。”
祁知序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很快又矜持地压下笑容,言简意赅道:“好。”
薄荷味的沐浴露只有他家有。
而庭仰说回家。
第78章
谢哲宇自以为他是在当正义使者, 为自己的母亲鸣不平。
实际上,知情的祁知序和庭仰没有一个人看得惯他的行为。
这些年谢哲宇也靠谢家的资源干过不少事,小到创业时的初始资金,大到各行各业的人脉关系。
虽然他是谢家的边缘人, 但在外界看来, 多少还是沾着“谢少”的名头的。
谢哲宇一心觉得自己在和庭仰势均力敌地博弈, 实际上, 他为一点风吹草动杯弓蛇影时,庭仰在软乎乎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追剧。
祁知序看了看瘫成一滩黏在床上追剧的庭仰, 估摸着到晚饭时间,他才能起来。
祁知序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椰子鸡,咖喱牛肉,泰式炸虾饼……都好想吃啊。”庭仰想了一圈,挑出一个最心仪的选项, “还是椰子□□,正好你也喜欢。”
“好, 我出去买两个椰子, 你在家里等一会。”
“好耶, 谢谢你公主。”
久违地听到这个称呼, 祁知序不由一怔, 旋即笑了笑, 垂眼故作不在意。
等了八年,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意,原来心底还是期望能再听到这一声“公主”。
祁知序去了小区门口常去的那家超市。
以前在老宅,他习惯吃家里阿姨烧的菜, 也懒得自己动手烧。
现在和庭仰住在一起了,他反倒餐餐自己动手, 恨不得庭仰一顿吃个满汉全席好展示他的手艺。
买完椰子回来,祁知序去厨房备菜,顺便想一想怎么解决谢哲宇这个烦人的垃圾。
魏骏杰和安柔婧提供的证据祁知序已经整理好发给下属了,具体该怎么运作底下人比他懂,谢晋祝无期是跑不掉了。
听见祁知序用刀开椰子的声音,庭仰连忙放下手机,出来“视察成果”。
雪白的椰肉被倒进汤水里,随着汤勺的搅拌,汤水开始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庭仰装模作样拿起汤勺搅拌一番,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夸赞自己,这份香味浓郁,色泽清亮的椰子鸡也有他一份功劳。
见着汤烧得差不多了,祁知序盛了一小碗出来,又用筷子夹了一对鸡腿和鸡翅放进去,把碗塞得满满的,才心满意足递给庭仰。
庭仰洗完手,拿好自己和祁知序的碗筷,高高兴兴接过祁知序给他盛的那碗椰子鸡。
庭仰把腿和翅各给祁知序一个,“我哪吃得完呀,我还要喝汤呢。”
祁知序看着大快朵颐的庭仰,心满意足拍了张照发朋友圈,设置仅家人朋友可见。
【一见如故:男朋友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太可爱了,我们婚礼宴席的菜单上加一道椰子鸡[图片.jpg]】
回复得最快的是休假的林子轩。
【霸王龙饲养基地长:庭宝的确可爱,但是你管一口包住半个鸡翅叫小口小口】
【殷樱:改天带小仰回主宅一趟,我给他做一顿。】
【平平淡淡才是真:要结婚了流程到哪一步了?写请帖选场地找司仪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爸了?】
面对祁景贤的一连串质问,祁知序十分淡定。
【深信不疑回复平平淡淡才是真:进展不错,就差阿仰答应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
祁景贤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祁知序突然收到他的消息。
【转账9999元】
【备注:吃点好的,没事就去看看脑子,钱我出】
庭仰这时终于注意到了祁知序一直拿着手机不放,“干嘛呢祁哥。”
祁知序看着祁景贤发来的消息,脆弱地低下头,回答道:“我被网暴了。”
庭仰大惊,连忙放下碗安慰祁知序:“没事没事,现在网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一天到晚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就算被他们骂了,也就当被蚊子咬了一口,吸了一丁点血一样,我们不用放在心上,你写的剧本这么好,是他们不懂得欣赏,他们最讨厌了……”
说到这里,庭仰突然顿住。
“网友骂你你应该不会这么在意……刚刚谁骂你了?”
祁知序把手机屏幕转给庭仰看,心虚道:“……咱爸。”
庭仰看完聊天记录,突然福至心灵,打开了朋友圈。
第一条就是祁知序“大放厥词”的朋友圈。
看完,庭仰嘴角抽了抽,“难怪伯父要骂你。”
确实不冤。
祁知序给庭仰舀了勺汤,生硬地转移话题。
“明天晚上你想吃什么炸虾饼,松鼠鳜鱼,椒盐炸蘑菇什么的……”
庭仰突然身体微微前倾,在餐桌上方伸出双臂,用手锢住祁知序的脑袋,不让他移开目光。
“祁哥,你不要转移话题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本人,愿不愿意和你结婚呢?”
祁知序被这句话包含的巨大意义砸蒙了,晕晕乎乎好久,才结结巴巴问:“你……你的意思是,是愿意和我结婚吗?”
庭仰正准备回答,却又被祁知序急匆匆地打断。
祁知序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懊恼,表情也有些祈求的意味。
“你忘记今天的事情好不好?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会给你一次正式的求婚……你到那个时候,答应我好不好”
庭仰明白祁知序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于是也愿意顺着祁知序的意思。
“哪有求婚前,就问对方答不答应求婚的人啊……答案等你求婚的时候我再说。”
祁知序今年二十几岁了,已经完全不属于少年的范畴,可是在庭仰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像是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秋天。
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池塘,高大的香樟树哗啦啦地响,木芙蓉拥挤地开着。
初遇时,他一眼就看见了木芙蓉花丛旁的少年。
耀眼得像个小太阳,优秀得让人遥不可及,仿佛永远也不会有交集。
可是不一会,小少年就站在他面前,乖巧开朗地笑着介绍自己。
祁知序一眼就看穿了少年故作开朗,实则笑意不达眼底的伪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芙蓉被人用剪刀剪掉枝条,修剪成他们喜爱的样子,可是它依然是芙蓉。
就算芙蓉不愿承认自己的珍贵,他也喜欢芙蓉,并且爱着芙蓉的所有姿态。
包括盛开,凋零,以及被溅上了泥污。
*
大概是因为有了庭仰的承诺,祁知序在处理谢哲宇这件事上投入了之前两倍的精力。
一直到晚上庭仰入睡了,祁知序仍在书房查看助理发来的资料。
谢哲宇比谢晋祝谨慎得多,没留下什么马脚,想要迅速把他送进去会费点事。
祁知序在书桌前翻看下属传来的资料,思忖怎么让谢哲宇主动露出破绽。
在第二遍翻查资料时,祁知序目光凝在资料上的某一行,是谢哲宇做过的一个项目。
祁知序在电脑上查了下资料,初步估算了一下成本,算出了一个大致金额。
三千万。
做完这个项目,至少需要三千万。
那时候的谢哲宇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谢晋祝也不可能给他提供帮助。
这个项目是块肥肉,吃得下来就富得满嘴流油,吃不下来就功亏一篑。
聪明人都知道,就算上天入地找各种路子,也得把这个项目搞出来。
谢哲宇后来确实把这个项目搞出来了,这也让他原本走下坡路的私人心理诊所有了转机。
所以,他的钱是从哪来的呢?
祁知序思考时把资料压出一个小折痕,全神贯注思考突破点在哪。
厚厚一沓资料此时显得不够详尽,祁知序发了个时间和大致查询方向给助理。
“你查一下这个时间谢哲宇的资金流动和接触过的所有项目,尽快发我,谢谢。”
等待助理查资料的时间,他才有功夫活动一下身体。
坐得太久,身体有些僵硬,祁知序寻思着找些事情做做。
推开书房的门,尽管房子隔音很好,祁知序也尽量放低了脚步声,怕吵醒熟睡的庭仰。
下楼买椰子鸡的原材料时,他顺手买了几斤鲜虾,因为庭仰之前说他想吃炸虾饼。
反正也没事干,他干脆先把虾壳剥了,虾肉腌制冷藏完。如果不是怕吵醒庭仰,虾这时候已经被剁成虾蓉了。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祁知序准备回书房再查查能不能从其他途径入手调查。
路过卧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模模糊糊的憋笑声。
里面只有庭仰,只能是他在笑了。
祁知序挑了挑眉,无奈笑了。
一个多小时前,他给庭仰泡热牛奶时,庭仰就答应他马上睡觉,并且非常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祁知序故意咳嗽一声,果然瞬间,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就消失了。
等了一会,庭仰没听见外面有动静,又故态复萌,小心翼翼按下了播放键。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祁知序这才分辨出,这大概是庭仰在追剧时手机发出的声音。
祁知序拿他没办法,毕竟他也不能进去命令庭仰关掉手机睡觉。
他不太舍得让庭仰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如果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一定比庭仰更先丢盔弃甲。
就像之前他嘱咐庭仰少吃油炸食品,可庭仰当他面炸了椒盐蘑菇,他也只能纵容对方。
无论什么时候,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祁知序永远舍不得管着庭仰。
毕竟他爱着的少年就应该自由自在,像扇着翅膀的蝴蝶在花园里飞舞。
蝴蝶停留在你的花园,或是飞向属于它的天空,都是它的自由。
*
祁知序让助理查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当年的谢哲宇远不如如今谨慎,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
顺着这点线索一路查下去,很快就摸到了事情的一角。
助理语速极快地汇报自己查到的结果,同时递给祁知序一份资料。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这么多东西,助理真不愧对祁知序开给他的高薪。
“我查到很多黑酒吧经营人的背后,实际控股人是谢哲宇。主要涉及的黑色产业链有人口贩卖,钱色交易。毒.品运输我没查到具体的证据,但是可以确定他们有过这类行为。”
祁知序嘴巴张了张,有些不可思议助理的细致程度,现在的助理行业都向侦探看齐了吗?
面上,祁知序只是点了点头,接过资料翻开。
在资料的最前面罗列了几家知名的黑酒吧,因为各种原因,在调查力度极大的如今,也没能让他们被查封。
夜色,宴辉,醉金迷……
祁知序眼神里划过一丝诧异,“醉金迷是B街215号那一家吗?”
“是的,老板。”
听到肯定的回答,祁知序表情不见轻松,反而愈发阴沉,怒极反笑,“他可真有种啊。”
醉金迷就是当年顾湘安被谢晋祝侵犯时在的那家酒吧。
“这家店是他主动收购的吗?”
助理资料查得全,面对祁知序的问题也可以对答如流,“不是,根据我查到的资料,五年前这家店在谢晋祝名下,出了事之后才转到谢哲宇那,同年,谢哲宇一个原本做不起来的项目得到了谢晋祝的支持,进展顺利,收益可观。”
祁知序对助理一点头,“知道了。”
那就是谢哲宇要钱不要脸了。
助理恭谨地站在原地,等待祁知序下达下一步任务。
祁知序想了想,“谢哲宇走私毒.品的证据找不到就不找了,关键是把他其他的犯罪证据整理出来,我估计他最近也该反应过来,给过去扫尾了。”
助理虽然清楚祁知序不查毒.品不是因为不重视,但得到这样的指令,难免还是奇怪。
只是他的职业操守不允许他表露出来而已。
祁知序对勤劳能干的下属一向很宽容,主动提醒:“我让你去找这些证据为的是什么?”
助理稍一思索,便明白了。
——当然是为了报警,送谢哲宇吃牢饭。
他们查不出来线索,找不到的证据没关系。
开个头就好了,接下来交给专业人士警察就行。
“今天你查到的这些消息,暂时别让我爱人知道。”
庭仰心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肯定不舒服。
“好的,老板。”
助理准备告辞,祁知序叫住了他。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这件事告一段落,我给你放个带薪假,好好陪陪你爱人和孩子,年终奖也翻倍。”
这段话犹如潵在干裂地上的雨露,一下子让助理疲倦的面容重新焕发出源源不断的活力。
“谢谢老板,证据我一周之内整理好发给你。”
祁知序失笑,“尽快就好,不用太压榨自己,反正这次谢哲宇和谢晋祝跑不掉了。”
“好的老板,谢谢老板,我走了老板!”
这世上本没有疯狂的打工人,钱给得多了,效率就上来了。
*
助理说是一周之内整理好,实际上五天就全部搞完了。
祁知序看了看资料,没发现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于是他顺手报了警,把这些资料发给了郑康锋。
说起来也只能感叹命运无常,落后贫穷的花乡街当年没有任何人在意,甚至因为传奇影□□若玫在这跳楼自杀,整条街都被世人蒙上了血色的纱幔。
现在,里面出了个中考状元、高考人大的大明星,还有个从片警干到刑警大队长的郑康锋。
郑康锋收到资料以后和他寒暄几句,又问了庭仰的近况。
“庭仰还好吗?这么多年,你们又走到一起了,很不容易。”
提及庭仰,祁知序眉眼温柔。
“是很不容易……他在房间里追剧,这两天天天熬夜看,我也管不了他。”
“熬夜对身体不好,当年你就事事惯着他,这种和健康有关的你不能惯着了。”
“我也想啊。”祁知序叹息道,“可是难得有点事能让他高兴,我也不想扫他兴。”
郑康锋在另一头不赞同地蹙了蹙眉,但是一想到八年前那些事,又了然了。
苦了这么多年,如今柳暗花明,当然要及时行乐。
“不打扰你们了,我也有事,要去搞谢哲宇和谢晋祝的案子了。”
“感谢郑队,改天你不忙了,我带阿仰请你和警局的各位一起吃顿饭,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忙前忙后……小饭店随便吃吃,别有压力。”
郑康锋如今身份特殊,去高档餐厅吃饭免不了传出风言风语。
郑康锋豪爽一笑。
“行啊,我就等着你这顿饭了。”
挂电话以后,祁知序听见卧室里传来拖鞋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一抬头,就看见庭仰突然从卧室里探了个脑袋出来,“祁哥,我刚刚好像听见我名字了?”
“是郑队给我打了电话,谢哲宇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告一段落了。”
“郑康锋郑队长吗?”
“对,我还请他事情结束后一起聚一顿。”
“好哇。”庭仰很高兴,当年郑康锋对他的帮助他至今还感激至极,“不过……谢哲宇的案子怎么突然进展这么快了?我之前问你助理,他还说没什么进展啊。”
祁知序摸了摸鼻子,不太想对庭仰撒谎,只能转移话题。
“昨天晚上还剩了点牛腩,今天晚上烧土豆牛腩煲吧?”
庭仰眼睛一眯,气势汹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祁小序,这么快就七年之痒了?我们还没结婚呢你就瞒我这瞒我那的,等我们结了婚,你还不得把我骗得砸锅卖铁啊?”
祁知序连忙举起双手自证清白,“绝对不会,我保证。”
庭仰故意扭过头,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你拿什么保证?”
本来是随口一问,祁知序却突然红了耳根,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份合同。
庭仰好奇望过去,然后瞬间瞳孔地震,“祁哥,你认真的吗?”
“嗯。”
祁知序把手上那份《股权转让暨代持股协议书》平放在桌上,正襟危坐,满脸严肃。
如果不是发红的脸颊出卖了祁知序,庭仰一定觉得祁知序这时候泰然自若。
“这是我如今经营那家公司的34%的股份转让协议,其实我很早就想拿给你了,可惜一直没有时间。”
祁知序看庭仰没有说话,以为庭仰嫌少,连忙解释,“我手上只有67%的股份保持绝对控股,不是我不想给你更多。”
庭仰只是被震撼地一时说不出话,许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祁哥,你这股份是不是给的太早了……按理来说,这不应该是新婚礼物这种吗?”
祁知序颇为不屑,“谁新婚礼物送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啊,我要送就送s……咳咳咳咳……这个还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这就是有钱人的想法吗?价值无量的大公司股份直接变成不值一提的“冷冰冰的东西”。
“虽然我很喜欢这种冷冰冰的礼物,但是我更期待你送我的那个秘密。”
庭仰最后也没签合约,祁知序准备劝说时,被庭仰的一句“反正我们结婚以后这些都是夫妻共有财产,在谁名下都一样”给驳了回去。
祁知序真是从少年到青年,每一段时光都被庭仰拿捏得死死的。
*
证据确凿,谢哲宇没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了。
谢晋祝早就入了狱,谢宇星也因为恶意伤人被判了刑,他们一家总算能在牢里团团圆圆了。
关于谢哲宇的无耻行为,祁知序瞒了庭仰那么久,公开审理时还是瞒不住了。
祁知序果然了解庭仰,庭仰在听见谢哲宇靠醉金迷酒吧,迷.奸女性“卖”给追求刺激的富二代盈利时,气得手都在抖。
更别提还有后面,谢哲宇下属的口供里那句——“我们最常贩卖的人口是女性和小孩,因为他说小孩好抓,女性好卖,卖进大山给别人当媳妇或者卖给有特殊癖好的富豪都很赚钱……他帮我们找好买家,我们只需要把人拐来就行。”
谢哲宇还在试图狡辩,可是铁证如山,他再怎么狡辩也无济于事了。
庭仰中途就走了,他气得心肺都在疼,打心底为顾湘安感到不值。
她将自己承受灾厄换来的二十万,都用于留下一条还自己清白的路,可是她疼爱的儿子却成为了帮凶,甚至加害者。
谢哲宇被判刑的事情一出来,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还有人查到,当初陷害庭仰的那个账号其实是谢哲宇操纵的。
没有人猜得到事情的真相,庭仰不出来解释,他们也只能往“豪门财产争夺”这一方面去想。
不过相信的人其实也不多,主要还是给自己吃的瓜收个尾。
人可以不吃瓜,但是不能吃到没头没尾的瓜。
有大佬按照时间线总结了一下全部过程,确保每一个在瓜田里吃瓜的猹都能够尽兴而归。
有一小部分地方是大佬为了把事情圆起来,做出的猜测……虽然大佬不知道内情
,但是很多事情居然神奇地对上了一些。
【很感谢大大的总结,但是谢哲宇是庭仰的疯狂暗恋者不太可能吧,他们根本没有交集啊。】
【@博主回复://据查,谢哲宇曾经是庭若玫的心理治疗师。】
【wc,保真吗?】
【wc,保真吗?】
【wc,保真吗?】
……
【@博主回复://别刷屏,我有点自己的路子,保真。】
【妈呀,我突然有个阴谋论……】
【就是说,庭若玫一开始没有那么疯的……】
【我知道ls在胡言乱语,可是我忍不住想相信啊可恶。】
【大家都在这么认真地讨论这件事吗?只有我关心小言的新戏什么时候播出吗?本来说好年底,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不知道会不会延期(哭哭:)】
【这件事算得上年度大瓜了吧,关心的人多也能理解……所以小言新戏什么时候播出,不会延期吧@祁知序,我真的很想看意气风发的小侠客仗剑天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祁知序回复://不延期,贺岁档。】
【啊啊啊啊啊太好了不延期……贺岁档?】
【?贺岁档】
【祁魔王你对自己的剧本没点ac数吗?过年那么喜气的氛围下你让我们看这个?】
祁知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确没有ac数。
祁知序那条回复发完没多久,《劈昼》电影的官博就发布了一条预告。
【@电影劈昼:#劈昼#正式版预告:少年侠气,心中大义,庙堂恩仇,折于一剑。今朝一枝白梅似雪,大年初一,来和宋子慕@庭仰,一起醉里赏花吧~
[视频]】
视频开头是一段宋子慕在棠梨树下舞剑的片段。刀光剑影,剑转游龙。
云霞红透天际,棠梨若雪,纷纷扬扬飘洒在舞剑的少年身边,偶有落在少年身上的梨花,不久又随着剑风被打落。
少年白衣乌发,出剑时气势万千,一曲浩荡剑舞毕,又游刃有余负剑背后。
宋子慕没有注意到,一朵洁白的梨花晃悠悠飘荡到了他的发丝之上,原本很能唬人的气势霎时柔和了起来。
这时一只手自画面外伸出,为宋子慕捻去了那朵梨花。
这只手上青筋微微凸起,不显得夸张,反而显出力量感,指节宽大,手指修长。
宋子慕微微偏头看着这朵梨花,笑着喊了画外人一声“慎哥”。
钟慎的手不算黑,可是和宋子慕如玉白皙的脸一比,肤色的色差就极为明显了。
顺着宋子慕含笑的目光,镜头转向钟慎。
钟慎气质温润,容颜清冷,脸上挂着浅笑:“酒已经帮你斟好了。”
宋子慕收好佩剑悬在腰侧,镜头拉进,给剑柄处的“劈昼”拉了个特写。
一口喝完钟慎斟的小半碗酒,宋子慕晃了晃脑袋,脸上已经爬上了淡淡的红晕。
宋子慕往桌子上一趴,“愿年年有今朝……”
钟慎接话,柔和道:“棠梨岁岁开,今朝不足念。我只愿,你我……常相见。”
春和日丽,花开十里。
温暖的色调令观众会心一笑,可是谁都没想到,下一秒画面骤然转换,大火烧满了整个屏幕。
画外音是宋子慕的一段念白。
“是不是所有英雄都会这样,用血肉之躯换来了太平盛世之后,尸首被人践踏,英明被人辱没。死前未曾有过半刻安宁,枉死后只留下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平生……”
配上画面里,铁骑冷甲的冷漠官兵高高举起刀刃,随后猛得砍下,鲜血四溅。
画面骤然黑下,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哭声和惨叫。
哭声渐渐止息,转变为淅淅沥沥的暴雨声。
画面亮出微弱的光,一豆烛火般飘摇不定。一声闷雷炸响,画面陡然清楚起来。
原本着白衣的宋子慕此刻坐在太师椅上,黑衣如墨,比夜色还深沉。
宋子慕挥挥手,懒散至极,“拖下去,杖杀吧。”
镜头又蒙上了血色,凄厉的声音如此清晰。
“宋子慕,你甘为奸佞,就得想到未来有不得好死的那天!”
宋子慕把玩着酒杯,冷漠的脸被烛火照得半明半暗,“我也在期待那天的到来。”
配乐骤然紧促,鼓点沉闷急促,悠扬的萧声与铮然的琴声呼应。
庆贺花朝节的宴会大殿内,舞女步伐轻盈地跳着胡旋舞,数名乐师手指移动间,乐声就响彻大殿。
宋子慕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欣赏胡旋舞,而那万人之上的新帝,却在看着宋子慕。
宋子慕一次都未偏头看一眼钟慎。
他们是最亲密的君臣,最疏远的挚友。
视频的最后,只有一段很长的空镜。
是一场天地霜白的大雪,以及一朵枯萎的凤凰花。
第79章
网友就#祁知序这次会不会做人#这个热点话题发起了激烈的讨论。
有11.3%的人选择了“他会做人”
有21.5%的人选择了“他不是人”
有67.2%的人选择了“他不会做人”
【祁知序?祁知序会不会做人还用问吗?】
【盲猜双死或一死一疯结局, 大魔王最喜欢这个调调了。】
【啊?看预告对小言一见钟情的新粉,祁知序这么恐怖吗?我喜欢甜甜的剧情TnT】
【当时看定妆照就很惊艳了,小言这次的扮相真的很绝啊啊啊啊啊,不管是少年时期的俊朗, 还是后期的阴冷, 全都被演得入木三分……老婆, 我命中注定的老婆呜呜呜。】
【没有人注意那朵枯萎的凤凰花吗?凤凰花枯萎是不是象征宋子慕挂掉了啊(不高兴)】
【妈呀你们什么速度, 预告刚发没多久,剪辑视频就出来了??不过神仙太太受我一拜, 今天的心灵食粮就靠您们了。】
就在网上议论纷纷时,祁知序和庭仰的一条路人偶遇视频冲上了热搜。
视频镜头有些晃,因为在超市偶遇明星有些激动,女孩子的声音透露着兴奋,又怕扰乱公共秩序, 所以压得很低。
“啊啊啊啊啊庭宝祁编,我超喜欢你们的!!啊……我刚刚正在录vlog, 现在录视频还开着, 你们要是介意的话我把视频删掉。”
庭仰注意到祁知序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他, 似乎是希望女孩拍到更多亲密的画面。
是有自己小心机的正宫。
庭仰说:“我们都不介意。”
“呜呜呜小yan……庭宝你真好, 可以冒昧问几个《劈昼》的问题吗?”
“这个不可以说哦, 大年初一你就知道啦。”
“我就问一个, 我就想知道结局是he还是be, 球球。”
庭仰不打算回答,这个答案涉及太多剧透了。
谁知道他还没拒绝,祁知序已经先一步回答了。
“我来说吧, 不方便透露太多,不过结局的时候, 宋子慕是得偿所愿的。”
女孩眼睛一亮,连忙追问:“所以是he吗?”
祁知序淡淡一笑,不说话,深藏功与名。
庭仰在一旁瞳孔地震。
祁哥,你好毒哇。没有一句假话,却给观众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该说不愧是编剧吗?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女孩发微博时还配了一段话。
【@顺火暖你这个啥b:小言真人好好看,皮肤白白的像牛奶一样嘿嘿……不过话说回来,祁编出乎意料得很好说话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他有偏见。】
【看视频好像……有点怪怪的,可是祁知序好像又没什么毛病……算了,我先道歉。】
【是he就好,虽然be也很爱,可是太费纸了。】
【没人知道祁编是小言粉丝吗?嘿嘿,祁编亲口说的,会不会是看在小宝的面子上才不那么虐?】
【祁知序多年老粉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祁知序不可能为了谁改自己剧本的……当年那个xxx不就是想改剧本,结果差点被祁知序搞出剧组……】
庭仰和祁知序两个人的热度本来就足够大了,更别提前段时间还有谢哲宇诬陷庭仰,结果被庭仰反手送进监狱的事情。
再加上谢晋祝被抓的事情让网友知道他干的那些肮脏事,当年很多脱粉玫瑰夫人的人都将愧疚转移到了庭仰身上。
一时之间,庭仰的风头风光无二,他主演的《劈昼》自然也有极大的关注。
《劈昼》在上映前几天时,点映及预售票房就破了五亿,在正式上映前还可以再上涨一波。
提前观影的媒体和影评人都对这部影片做出了极高的评价,甚至有影评人称赞这部影片“打破了人们对‘商业与艺术是对立的’这一错误观点”。
庭仰有些紧张,毕竟被捧得太高,一旦有心理落差就会无限放大。
事实证明庭仰的紧张是多余的。
大年初一,《劈昼》上映第一天。
因为题材不算热点,所以很多路人还在观望。
尽管如此,首日票房数据也依然十分可观地破了两亿,接近三亿。
虽然有很多黑粉酸溜溜表示庭仰不过是乘了“玫瑰夫人”这件事的东风,但粉丝全都对这些酸味冲天的行为视而不见。
片子的质量怎么样,看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
半天过去,那些观影完毕的观众开始陆续在各类平台发表自己的观后感。
庭仰很有骨气地把自己的手机设置成了免打扰,专心在电视上追剧,绝不看外界消息。
不敢看票房。
二倍速心不在焉地看完剧后,庭仰还是没忍住,为自己做了半天心里建设,小心打开微博。
打开微博后,“消息”那一栏像往常一样显示99+。
庭仰一开始没在意,等准备切小号的时候才猛得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现在登的就是小号啊。小号哪来那么多评论?别不是说错话被网暴了吧……
庭仰故作镇定地点开评论提醒,这才发现是自己之前在《劈昼》上映之前,随意打下的一条评论火了。
【@锦鲤罐头加量版:大家别太相信祁导的话啦,谁知道宋子慕是因为什么得偿所愿了呢?[小熊转圈.jpg]】
底下的评论很多,大多都是刚看完电影被“得偿所愿”刀了一遍的观众。
【我承认你小子是料事如神的。】
【我还是太天真了,居然真的相信祁知序会那么好心给我一个he结局。】
【祁知序你也就骗骗我们这些天真单纯的观众了(火冒三丈:)】
看见不是自己被网暴,是祁知序被网暴,庭仰心里放心多了。
庭仰点进超话,在看到票房时,自己都被惊讶到了。他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慢慢翻看着粉丝的评价。
看了一圈后,他悬起的心慢慢落回原处。
评价多是正向,偶尔在广场看见几条恶评说的也大多是“报社剧”,“主角圣母”,“名不副实”之类的。
适时,张宁简的电话打了过来,就算平日里再怎么成熟稳重,在看到手底下艺人取得优异成绩后,语气也情不自禁染上了笑意。
“过两天有场活动,我就不来接你了,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啊。”
“好。”庭仰心情不错,“不过简哥你对我谈恋爱的接受程度也太高了吧,我还以为得磨磨你,你才能接受祁哥呢。”
“我们公司没有不让恋爱的规定,之前叫你别谈恋爱,也不过是怕影响工作而已。”
“对了,你和祁知序打算什么时候公开?”
庭仰一愣,“这个我没想过,我感觉我一直也没藏着啊。”
确实,就像当初在《劈昼》剧组时,他们天天腻歪在一起,工作人员也没发现什么不对,最后还是庭仰亲口承认他们才相信的。
“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张宁简简直要怜爱祁知序了,“你家那位可是很在意名分的人啊。”
庭仰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挂电话以后,庭仰陷入沉思。
其实他以前也想过,要在什么场合公开自己和祁知序的恋情。
就像所有浪漫的小说一样,他希望自己能在取得属于演员的最高成就时,向众人大方炫耀自己的爱人。
这个目标很遥远,所以他也没有急着公开恋情。
可是经过张宁简这么一提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祁知序的感受。
庭仰想了想,将希望放在这次的《劈昼》上面。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在获奖时,告诉世人自己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是谁。
庭仰始终觉得,在自己的获奖感言里掺杂属于爱人的部分,是一件很浪漫且独一无二的经历。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可以给予祁知序最大的爱意与尊重。
*
次日晚,庭仰睡前刷牙时接到了祁知序的电话。
“男朋友,可以过来给我开一下门吗?”
庭仰嘴里含着泡沫,含糊不清道:“你自己开门吧,我刷牙呢。”
祁知序的声音透露着遗憾,“好吧,那我只好把小鱼干放到地上,这样才能腾的出手开门了。”
电话那头适时传来“汪汪”两声。
庭仰表情一变,迅速漱口放下杯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开了门。
祁知序还打算说些什么,看到迅速打开的门,又把话咽了回去,嘴角一抽。
“我有时候真猜不到,如果我和小鱼干一起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庭仰抱过小鱼干,仰起脑袋亲了亲祁知序的侧脸。
“祁哥你说什么呢,我一定会救你的。”
祁知序点点头,揉了揉庭仰的脑袋,“因为小鱼干会游泳,对吧?”
庭仰睁大眼睛,一幅听不懂祁知序在说什么的样子。
祁知序和庭仰进了屋,庭仰顺口问了句:“哥,你今天看票房没?”
祁知序淡淡“嗯”了一声,语气很平静,“看了。”
“哦。”庭仰听语气就知道票房估计也就一般,心里的期待值也降低了不少,“多少啊?”
“七亿。”
“哦,七亿。”
默了默,庭仰陡然抬高了声音,十分不可置信,“多少????”
祁知序准备重复,庭仰却抱着小鱼干不停薅来薅去缓解心中的不平静。
小鱼干也不生气,乖巧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庭仰。
庭仰越薅越激动,打开手机才发现铺天盖地都是《劈昼》的消息,微信里也有很多熟或不熟的人发来祝贺。
打开《劈昼》的官博,发现十亿海报已经发了,底下还有很多粉丝隔空喊话庭仰出来露个面。
关于《劈昼》的广场实时,几乎每隔几秒就会冒出来一条新的微博。
庭仰忍不住又亲了一下祁知序,祁知序眉眼温柔,微微俯身,让庭仰可以更轻松。
小鱼干被夹在亲密贴贴的两人中间,活出了狗该有的狗样。
“你看微博了吗?我评论区好多人都在夸我,我都要不好意思了,他们可真会夸啊。我微博粉丝也涨了好多,我会不会被人翻出来陈年黑料啊……”
“我没看微博。”祁知序目露释然,“我只知道,每一次我编写的剧本火了,我永远都是剧组里唯一一个被网暴的。”
庭仰哽住了,他试图在广场里找到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夸赞祁知序。
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微博,不是在夸赞庭仰,就是在“辱骂”祁知序。
好吧,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庭仰只能关了微博,当做无事发生。
“祁哥,我们出去玩吧。”
“不怕被狗仔抓到?”
庭仰拉了拉祁知序的手,“不怕呀,被抓到了,我们就公开。”
祁知序瞬间握紧了庭仰的手,半晌后又放开,“好。”
虽然祁知序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公开,可机会摆在他面前了,他又无法劝说自己自私下来。
祁知序把庭仰包得严严实实的,严实却又低调,如果不是真的很仔细去看,绝对看不出来这是谁。
两人说出发就出发,全然没有一点规划,等车子路过一家商场时,庭仰才提议要不要去看电影。
祁知序心领神会,笑问:“为《劈昼》贡献一点票房吗?”
“对呀,走吧走吧。”
晚上十点,商场已经关门了,但是电影院还有不少人。
祁知序排队买了一份大份爆米花和两杯奶茶,庭仰则在自助售票机那捣鼓半天买了两张票。
在室外穿得严实倒没什么,室内还口罩帽子一应俱全,就有点夸张了。
外加庭仰的身形优越,即使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也能看出是个体态极好的帅哥。
不少人路过他都会侧目而视。
庭仰倒是没注意自己吸引了这么多视线,等买好票,祁知序已经在一边等他了。
祁知序也戴着口罩,抱着大大的一桶爆米花抬头寻找影厅位置的时候,总有些说不出的喜感。
庭仰想笑就笑了。
祁知序作为被嘲笑的一方,虽然不懂庭仰在笑什么,但看着对方高兴的样子他也高兴。
“吃爆米花吗?”
“等会进去再吃,里面光线暗可以脱口罩。”
“好,奶茶我买了半糖的芋泥奶茶,饮品种类不多,没有米麻薯的。”
“芋泥也是我的挚爱。”
两人在进影厅时交谈甚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孩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庭仰只想到不能脱口罩,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他的脸了。
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来看《劈昼》的人里有一部分是他的粉丝。
粉丝就是,哪怕你只露出一张嘴,或是一个背影,都能从千千万万的人海里迅速找出你的那个人。
更别提庭仰刚刚一路上小嘴就没停过。
要是认不出来庭仰的声音,陈歆皖枉为庭仰大超小主持。
其实庭仰刚刚在买票的时候陈歆皖就认出他了,可是她刚准备去打招呼,祁知序就来了。
看着抱着爆米花,拎着奶茶,满身人夫感的祁知序,陈歆皖总感觉世界已经是虚假的了。
这年头谁还没玩笑似的嘴过一两句祁知序呢?
这些话里大多都和“冷血无情”,“没有心”,“杀人如麻”有关。
反正绝对不是这种——温和得如沐春风,比她推的二次元温柔学长还要人夫。
出于好奇以及炸裂,陈歆皖没有第一时间和自己的偶像打招呼,而是在发现他们看的同一场电影时,像个变态一样跟在他们身边。
万能的主在上,请原谅我像个私生一样的行为。
于是万能的主赐予陈歆皖一个两人后面的绝佳观赏位。
陈歆皖在后面狗狗祟祟偷看两人的时候,他们正在专心看电影。
电影刚开头是宋子慕一人一剑屠尽一寨流寇,身上的白衣却没有被弄脏一点。
大荧幕带给人的冲击更大,宋子慕白色的长袍在风中被吹动,剑转如繁花,流寇的血飞溅到草木上。
翠绿染红,白衣胜雪,张扬的少年不可一世。
只一幕,就让在场的观众都体会到了宋子慕最初的恣意与纯粹。
剑在手上就是要惩奸除恶,扬善救人的。
众人都忘记了宋子慕未来的结局,他们只觉得这样美好潇洒的日子能持续到很久的未来。
宋子慕挑剑接花,煮酒温茶,与君对酌,毫不谦虚自己取得的成就。
在剧情进展到钟慎与宋子慕的初遇时,温馨暖亮的色调更衬托出这场初遇的美好。
钟慎问:“你还罩我吗?”
宋子慕回答:“我以后一定会罩你一辈子。”
有些二刷的观众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悄悄擦眼泪了。
周围那些笑容灿烂的观众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剧情的转折点在一个夜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密信让天子勃然大怒。
紧接着,宋国公府被重兵包围,关于宋明义谋逆的流言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洛都。
宋明义想到了在这场苦难中拯救一个人的办法,可被拯救的那个人只觉得天崩地裂。
宋子慕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露出了万分的惶恐,他才十七岁,从前的人生从来是顺风顺水,没有挫折的。
陡然风云色变,就要他扛起一百多条人命。
宋子慕不敢,但是不甘的怒火又如同燎烧原野的火焰,悲哀的长夜下飞荡着无数草木的灰烬。
于是他跪地,向宋明义重重地磕了头,起身后转身,踉跄跌进深沉夜色。
宋子慕摔进雪地里,掌心磨出了血,也无人能再扶他一把。
大雪天,红灯笼,将要到来的新年夜。
烧掉的白袍,换上了黑衣。
从善名远扬的小公子,到万人唾弃的佞臣。
宋子慕一步一步爬上高位,却始终没有忘记初心。
世人待他贱若草芥,他捧碧血以换盛世。
宋子慕至死,都是世人口中那名活该千刀万剐的奸佞。
颓败的海棠树下,只有钟慎悲痛到吐了血,为至死蒙冤的宋子慕鸣不平。
可最悲哀的是,他唯一可以迁怒的,只有宋子慕一生热爱的山河人民。
在处理完政务后,钟慎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在佛前刻下四十九盏莲花灯。
起初他的手上总是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伤痕,后来伤痕越来越少,莲花灯也愈发栩栩如生。
宋子慕死后,祁知序把劈昼剑擦拭得干干净净,包上软绸放在宋子慕的棺椁中。
宋子慕留下的那一封信,也在某次刺客行刺时放的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一切和宋子慕有关的东西都在逐渐消失,唯有史书上荒谬的结论还在传唱不衰。
世人用尽犀利鄙夷的言语去辱骂那个死去的人,他们对这个人的死亡拍手叫好。
不会再有人知道,如果不是这个人扛起了“救世”的重担,钟慎根本懒得管这个烂透了的世道。
坐上这个九五之位的人会是其他昏庸的君王,他们的赋税徭役会比现在多五成,父母官也是上下沆瀣一气的贪官。
发生了什么天灾,国库根本没有多余的银粮去救济他们,因为那些金银早被豪奢无度的君主挥霍一空。
他们的生活会生不如死,煎熬得望不到头。
生病了,转眼就病死了倒也是件好事。
怕就怕死也没死成,活也活不出个人样,啃着树皮勉强活了下去,以为日子要好转的时候,转头又病死了。
尸体被饿疯的人扒开肚皮一看,才发现皮包骨里头只剩下消化不了的沙土。
面前四十九盏莲花灯闪烁着烛光。
钟慎像过往的五十六年一样,合掌祈愿,来世宋子慕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这五十六年来,他总共刻了两千七百四十四盏莲花灯,每一盏都在为宋子慕的来世求一个好结局。
佛堂静谧,烛光摇曳。
过往五十六年的经历让侍从早已习惯佛堂内的安静,可是今年,他等啊等,始终等不到钟慎出来。
在多次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时,侍从终于忍不住推开了佛堂的门。
佛堂里的烛光已经熄灭了。
那名年迈的帝王,也倚靠在柱子上,闭着眼如同沉睡。
……
电影结束。
电影院里满是抽抽噎噎的哭声,哪怕庭仰早就知道剧情,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有些姑娘实在难受,没忍住咕哝说了几句话。
其实只是零星几个人在说,可这些姑娘离他们两个近,所以有点什么声音,庭仰这里都能听见。
一个姑娘吸了吸鼻子,恶狠狠道:“祁知序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虐。”
祁知序本来正在哄难过的老婆,闻言不由一怔。
“?”
姑娘的朋友哭得更狠,说起话来都一噎一噎的。
“祁知序……他,他简直没有心。我们宋宋宝贝前期这么快乐,他怎么,怎么舍得让他死掉的呜呜呜呜……”
庭仰也不难受了,他觉得有点尴尬了。
祁知序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
现在轮到庭仰反过来安慰祁知序了。
因为怕被人发现,庭仰只敢拍拍祁知序的背,小声说:“没关系祁哥,他们只是随口说说,其实他们很感谢你创作出这个剧本的。”
这个道理其实庭仰不说祁知序也明白,只是被爱人哄着的感觉实在是很好。
于是他故作坚强,将头靠在了庭仰肩膀上。怕被庭仰发现自己的笑意,还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祁哥,你别难过。”
后面的陈歆皖都惊呆了。
先不论这两人亲密的程度远超朋友,就单这两人属性就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心狠手辣的无情编剧会是个男绿茶?
陈歆皖看向庭仰,试图用意念让庭仰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电影院的光线很昏暗,庭仰戴着的口罩也只有喝奶茶的时候摘下来过,现在依旧戴在脸上。
幸好陈歆皖离得足够近,这才看得清庭仰的眼睛。
这双眼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包容。
——庭仰早就看穿了祁知序在演戏,只是一直被宠爱的人,也不吝啬将爱给予爱他的人。
*
要说今年的春节档谁是最大赢家,《劈昼》绝对当之无愧。
两亿票房的高开头结局,之后的票房也一路飙升,一连几日的单日票房都破了亿。
最后以56.75亿的票房,跻身中国影视票房第二名,第一名是大咖云集的致敬中国军人的电影。
【@老绿说电影:《劈昼》绝对是今年春节档的一匹黑马,超高票房一下挤入中国影视票房前三。
我最初是因为《劈昼》风大才去看,本以为又是烂剧噱头,但事实证明《劈昼》值得。
电影本身的画面色彩就有一种极具美学的美感,祁知序极为大胆地让各种丰富的色彩聚集在同一幅画面里,斑驳的彩色不显庸俗,反而绚烂到极致。
色彩缤纷固然好看,但这种审美一个不慎就会显得很俗气,祁知序果然大胆。
剧情虽然有为符合当下主流,擦边“兄弟情”的嫌疑,但不可否认其本身确实是个优秀的剧本,很多情节的设计都极为巧妙。
其中关于家国与自我的思考,连我一个大老爷们都感动的不行。
主演演员虽然年纪不大,但为这本好剧本贡献了锦上添花的精湛演技。
很难想象宋子慕这么一个饱满鲜活的角色,是被这样一位年轻的演员完美演绎出来的。】
诸如此类的推荐不计其数。
《劈昼》口碑和票房双收,相关的剪辑和仿妆视频在电影下映以后还在源源不断冒出来。
庭仰彻底爆红,许多高奢资源也向他抛来橄榄枝。
本来正该是巩固人气的时候,张宁简却没给庭仰接太多工作。
除了维持日常曝光必须要接的工作,其余的张宁简一概推掉。
庭仰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张宁简在等什么。
他是佛系,但事业心重的粉丝却坐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抓住大好时机给我宝巩固人气啊???张宁简你在干什么?盛世娱乐你在干什么??】
【有一说一,这种情况是庭仰默许的吧。】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就……过段时间的电影节……你们懂吧。】
【懂。想飞升呗,野心太大了,当心贪心不足蛇吞象。】
【路人路过,祁知序和庭仰两个人都挺大胆的,一个说转行就转行,一个大好的上升期说赌就赌。】
【哈哈,当初劈昼也没人想到会火,说不定这次庭仰又能给人一个惊喜呢】
【ls梦点好的】
【粉披路皮bdhs,你家哥哥那点水平就别碰瓷大奖了……】
路人被庭仰黑粉随机创了也不生气。
娱乐圈都知道,庭仰的黑粉是独一份的可怜。
庭仰几乎没有绯闻,主演不接烂剧,客串没有糊剧,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什么黑料。
造谣也不行,庭仰有个大佬神壕粉,造谣被发现了分分钟面临牢狱之灾。
【都庭仰黑粉了,你让让他吧……】
【哎,庭仰靠劈昼爆火后黑粉就彻底疯掉了捏。】
网上的腥风血雨庭仰一概不知。
黑粉气得跳脚四处咬人时,庭仰正窝在沙发上,吹着空调盖着薄毯。
电视里放着最新一期综艺,庭仰只看了几分钟就昏昏欲睡。
圈内人真不适合看综艺。
哪边是恶意剪辑,哪边是台本,一下就看出来了,一点新鲜劲都没有。
祁知序洗完草莓,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递给庭仰。
庭仰困意上来什么都不想吃,摇了摇头,随后抱着祁知序的手臂晃了晃。
祁知序立马明白,抱起庭仰往卧室走。
等他把庭仰放到床上时,庭仰已经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草莓给我留一点,等我起来再吃……”
祁知序轻声应了:“好。”
等庭仰安心陷入睡眠后,祁知序帮庭仰拉了拉被子,心想,所有的草莓全都留给你。
空调的声音在静谧时像原野的长风,白噪音让庭仰的睡眠更加深度。
祁知序坐在一旁看着庭仰。
庭仰的睡姿很安稳,侧躺着,手臂交错摆放,双腿微蜷,被子遮住手臂以下所有身体部位。
除了胸膛规律的呼吸起伏,庭仰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样一直看着一个人无疑是枯燥无味的,可是祁知序很喜欢这样。
看着庭仰红润的脸色,起伏的胸膛,梦里无意识的嘴唇微动。
这些充满细微的动作都能让祁知序感到满足与安心,欣喜得恨不得将分分秒秒都掰碎成万古千秋。
——他确确实实与一个健康、快乐,爱着他的庭仰在一起了。
第80章
《劈昼》下映后几月过去, 众人对这部影片的喜爱依旧不减。
这份热情随着官方公布《劈昼》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又陷入了新一轮高潮。
《劈昼》一共获得三项提名,祁知序的最佳导演,最佳剧本, 和庭仰的最佳男演员。
尽管已经提前得到消息, 但是在真正看到名单后, 庭仰还是很开心。
两人决定庆祝一下。
祁知序下楼买菜, 准备庆祝用的食材。
庭仰负责在家貌美如花,等会吃饭的时候夸夸夸。
祁知序出门后, 庭仰到书房翻找之前那本没看完的书。
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有些纳闷,自己当时明明放回书架了。
其实那就一童话故事,要说有多喜欢吧,也没有。
只是看到一半突然看不了了, 心里有点不上不下的。
故事前面讲的大概是,睡美人从梦中醒来, 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巨大的陌生森林。
会说话的兔子, 歌唱的麻雀, 跳跃的小鹿, 温馨的木屋, 一切都对她那么友好。
失去记忆的睡美人决定呆在这里, 在生活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新奇有趣的事情。
故事平平淡淡像流水一样, 但是滋润清新,行文看起来很舒服。
庭仰有些郁闷,他都没看到结局呢, 怎么突然就找不到那本书了。
祁知序之前告诉他,这是一位编剧的女儿写着玩玩的, 网上查不到。
那位编剧就印了几本书出来,送给他们这些同行看看。
正想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STC:恭喜。】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庭仰暂时忘了那本书的事情,心里生出许多吐槽。
消失了大半年,再突然出现居然只有两个字。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要不是你提前和我说过你会消失半年,我都要去报警了。】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还有你的粉丝,也都可担心你了,你到底干嘛去了。】
沈瑭迟那过了好几分钟才有回复。
【STC: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你,你颁奖典礼结束后有时间吗?我要开退圈演唱会了。】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好好的,出什么事了到底?】
沈瑭迟又是久久不回复。
庭仰感觉到不对劲,给他拨了个电话过去。
一直打到电话自动挂断,沈瑭迟那边都没接电话。
庭仰毫不犹豫又打了通电话过去,这次对方终于接电话了。
沈瑭迟那边很安静,声音也很疲惫,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我都没睡醒。”
庭仰听到沈瑭迟的声音心里放心许多,但还是有疑问。
“谁叫你半年不出现,一出现就和我说准备退圈了?”
沈瑭迟只是说:“太累了。”
“那倒是,不过你以前那么喜欢唱歌,说退圈就退圈,也真是看得开。”
听出来沈瑭迟现在不想多说,庭仰也没追问到底。
等他他和沈瑭迟见面了,一定要问个究竟。
“哎,改天我们出去聚一聚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沈瑭迟问:“什么时候?”
“看你,除了戛纳电影节前一周,我都有时间。”
“那就后天吧,把你的男朋友带着,我有点事想问他。”
“行啊,约哪?”
“现在追你的狗仔不少,不去人多的地方了,就醉花阴吧,茶楼清净私密性好。”
庭仰想起沈瑭迟之前,一闻到茶味就皱眉。
“糖糖你不是最讨厌茶味了吗?你说早上闻到茶味,晚上都能难受得睡不着。”
“现在觉得闻闻茶味也不错,挺提神的。”
“行,那就后天吧,我们上午去,还能吃顿它那里的特色菜。”
庭仰本想扯着沈瑭迟再问点什么,可一听对方困倦的声音,只好作罢,挂了电话。
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听见开门声后,他出书房和祁知序说了这件事。
祁知序听完后挑了挑眉,“他特意说要我也去?”
“对呀,他说有事和你说。”
“我知道了。”
祁知序没有再提这件事,庭仰倒是对沈瑭迟的事情念念不忘。
心想着,后天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问个明白。
“祁哥,我之前看的那本书你记得在哪吗?刚刚找半天没找着。”
祁知序正在用刀背剁虾泥,准备等会炸虾饼。
“我也忘了,可能是我之前不小心把它装在杂物箱里,放在地下室了吧。改天我去找找,找到带给你。”
“好,你看过没,给我剧透下呗。”
“童话故事嘛,我记得结局不错。”
庭仰放了心,“那就好。”
*
和沈瑭迟见面的日子凑巧是个艳阳天。
无雨无云,恰到好处的凉风与气温,作为出游时间再恰当不过。
庭仰提前半小时到了约定的地点,可到地方一看,衣着低调的沈瑭迟早就在那等着他了。
沈瑭迟靠在柱子上,似乎是前一晚没休息好,正闭目养神。
庭仰本想悄悄过去吓他一跳,谁知道刚靠近,沈瑭迟就睁开了眼。
后者带着困意的眼睛微垂,比从前看起来要陌生许多。
庭仰微怔,一时没说话,这种陌生等沈瑭迟开口才消散。
“来这么早?我们阿仰还挺重视我,先去吃饭还是逛一逛?”
庭仰回了神,“吃饭吧,我没吃早饭,饿死了。”
沈瑭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看祁知序一眼。
“有些人连早饭都不知道帮我们阿仰做吗?”
庭仰小声为祁知序说话,脸有点红。
“不是的,是我起床太晚,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沈瑭迟:“……OK.”
我闭麦。
三人去茶楼坐下,庭仰接过菜单就点了一连串的菜。
“蜜汁叉烧包子,干蒸烧卖和虾饺各来一屉,然后一份小酥肉,一份糯米排骨,一份蛤蜊蒸蛋……谢谢?”
说完,见服务员还看着他,不由疑惑歪头。
沈瑭迟见状笑出了声,补了一句:“来一壶金骏眉,一份糯米鸡,一碟桂花糕。”
等服务员走之后,沈瑭迟才对庭仰说:“你还真来茶楼吃饭啊。”
庭仰这才想起来,自己来茶楼居然没点茶。
然而被沈瑭迟这种“厌茶人士”批评,他是十分不服的。
“嘁,你刚刚肯定也什么都不懂,是挑最贵的点……和我半斤八两,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沈瑭迟无意争辩,顺着庭仰道:“确实,我只喝过一次金骏眉,我果然还是受不了茶味。”
“那你还点金骏眉?”
“但是我觉得你会喜欢。”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糯米鸡和桂花糕。
庭仰很喜欢这句话,高兴道:“糖糖,你走了半年,回来这么会说话啦。”
“半年其实也不久。”
“你半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还好,你的粉丝才是真的快急死了。你退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去年年初你还说要发新专辑,怎么突然就……”
庭仰形容不出来沈瑭迟现在给他的感觉。
感觉千言万语也不如一个词概括得准确。
——疲惫。
“家里出了点事,和父母大吵一架,他们本来也不同意我进娱乐圈,吵得多了,我也烦了。”
沈瑭迟没说出了什么事,庭仰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说:“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沈瑭迟开了个玩笑,“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你客气吗?如果你帮得上忙,我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
“你都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忙?”
“这件事……随缘吧。”
沈瑭迟态度不激烈,看起来事态应该还算可控吧。
庭仰将包含在玩笑话里的担忧藏进心底,打算等过段时间就好好查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情,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这时候服务员推开包厢门,将泡好的金骏眉以及一些小吃放在桌上。
庭仰叉起一个叉烧包子,咬了一口,甜而不腻。
一个叉烧包分量不大,几口就能吃完。
祁知序摆好茶具,替庭仰倒了一杯茶。
沈瑭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没喝。
庭仰吃完将自己点的小吃挨个尝了遍,每一样都好吃得让他心里冒泡泡。
“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爱茶人士。”
沈瑭迟发出短促的笑声,“得了吧你,到现在一口茶也没喝就爱茶人士了?”
一直沉默的祁知序这时候才说话,“喜欢茶点就不算爱茶了吗?”
庭仰点头,“就是就是。”
沈瑭迟嘴角一抽,对祁知序说:“……你还是闭嘴吧。”
被怼了,祁知序也没有嘲讽回去,而是不动声色观察了一眼对方。
吃饭中途,沈瑭迟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结果很久都没回来。
庭仰本来打算自己出去找,但祁知序主动说:“我去吧。”
两人“友谊渐深”,庭仰自然不会阻止。
祁知序走出包厢,看了眼手机,目标明确地往茶楼的私人休息室走。
推开门,沈瑭迟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眉眼冷淡,烟灰抖落之间痞气尽显。
休息室里的换气扇正在运作,烟味不算呛人。
祁知序找了个离沈瑭迟最远的位置坐下。
“把烟掐了,阿仰身体不好,闻不了烟味。”
沈瑭迟听到后面一句,指尖一顿,把烟按熄了。
祁知序仍然嫌弃地看着沈瑭迟,但其中蕴含的情绪倒不像从前那样排斥了。
沈瑭迟把烟熄了以后,嗓音微哑地说:“既然不能抽烟提神,那我就长话短说吧。你应该也看出来一点了,我的精神状况不太好。”
祁知序静静地聆听,去年他们绝对想不到,未来会有这种和谐的氛围。
沈瑭迟说:“大概去年冬天吧,我查出来患了克莱恩–莱文综合征。”
克莱恩–莱文综合征,俗称睡美人症候群,疾病发作时,多数病人会陷入漫长的睡眠,凭借外界因素很难叫醒他们。
祁知序没多大的意外。
“你现在的情况严重吗?”
沈瑭迟没有直接回答。
“前天阿仰问我,我们见面约在哪天,我说定在后天吧。”
“我留下了一天时间,不是因为有事,而是我希望用一天时间收拾掉满身的疲惫,以最好的姿态去见他。 ”
沈瑭迟自嘲一笑,仰头靠在沙发椅上。
“今天见完他之后,算算时间,我也差不多要犯病了。”
这种病无药可医,他家里大笔大笔的资金投进去,最后他用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换来了这两天的正常睡眠。
足够了。
说来也讽刺,当时他那么讨厌祁知序,现在唯一可以说会话的也只剩下祁知序了。
祁知序说:“他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沈瑭迟喃喃,“我就是知道,才会在今天找你。”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太煽情,一点也不符合他酷哥的性格,沈瑭迟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偏了题。
“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和阿仰遇见的时间比你早得多。”
祁知序挑眉,“我和他高二那年认识的。”
言下之意,不可能。
沈瑭迟感觉精神已经开始倦怠了,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休息室的茶水,皱着眉喝完了。
“我知道,江渎一中,你高二那年转过来的,我以前有一哥们就你们学校的。”
“知道的还挺详细。”
沈瑭迟把手上的斗笠杯放到桌上,经过换气扇的工作,室内慢慢的只剩下了茶香。
他不想细说与庭仰的那场初遇,因为只有一个人铭记的初遇是不值得炫耀的。
“我今天找你,原因你应该猜出来了。”沈瑭迟很冷静,“我的病情在恶化,现在半年我可以出现一次,未来可能要一年,或者更久。”
“下次见面,应该就是你们的婚礼了,当伴郎应该是没办法了,至少要让我当个宾客吧。”
在绝症缠身,被衣袖遮盖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针孔的状况下,沈瑭迟依然希望参加他爱着的人的婚礼。
祁知序没露出一点同情或是担忧的神色,沈瑭迟也不需要这个。
“你这时候也不忘坑我一把,真是不忘初心。”
“你自己不敢告诉阿仰,就想借我的口告诉他,如果我不说就是瞒着他,他肯定会生气。”
“沈瑭迟,你但凡胆子大一点,阿仰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发现你喜欢他了。”
沈瑭迟拿起杯子,缓缓咽下苦茶。
“随你怎么说,喜欢也不一定要被对方发现。”
祁知序摇摇头,不置可否:“你明明很希望当伴郎,非要故作大度坦然。”
茶香味在室内散开,悠悠荡荡。
沈瑭迟皱着眉,似乎是因为闻到这股茶味难受,也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祁知序:“你想当就直说,别到时候让阿仰以为我故意排挤你。”
沈瑭迟低声开口:“我不想成为他婚礼的不确定因素,我不知道那天我能不能保持清醒。”
“看开点,沈瑭迟。”
祁知序想拍拍他,但想起他身上没散尽的烟味,又嫌弃地收回手,生怕等会庭仰也嫌弃他。
“你是阿仰在圈里唯一的朋友,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比你想象中要多的多。”
*
那场谈话的内容,沈瑭迟和祁知序都没告诉庭仰。
两人回到包厢以后。
庭仰闻到沈瑭迟身上的烟味,果然很嫌弃,他往祁知序身上贴贴。
刚准备说自己男朋友身上就没烟味,结果就在祁知序身上闻到了淡淡的烟味。
庭仰瞬间坐正,一脸嫌弃:“咦——”
祁知序僵住:“……”
沈瑭迟嘲笑:“哈。”
祁知序缓缓看向沈瑭迟。
沈瑭迟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是故意的。
和他待了那么久,染上一点烟味也是情理之中。
一行人吃完饭又去看了场电影,是时下很火的爱情片……
因为只剩下这部影片有三个连坐的位置了。
剧情很俗套,刚看了四分之一,庭仰就猜到男主和女主必然要开始狗血误会然后分手。
果然,影片里的场景突然开始下雨,女主看见男主和一个女孩抱在一起,于是抹着眼泪转身跑掉。
第二天就退学说要出国留学。
庭仰吐槽,太速度了吧。
男主以为女主为了和男二在一起才和自己分手,心生怨恨。
等未来成为霸总后,开始对女主进行一系列的虐心虐身。
最后男主被车撞了,进ICU出来迅速出现医学奇迹,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主甜甜蜜蜜he了。
影片中途,男主嘶吼着问女主“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把我的心都给你了!”的时候,影厅的人都被吓一跳。
祁知序只有在这时候,才抬起头看了眼大荧幕。
随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副蓝牙耳机递给庭仰,“吵吗?”
庭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戴上了耳机。
真是疯了才来看这电影。
沈瑭迟半途就睡着了,影片结束□□仰叫了很久才把他叫醒。
这场电影看起来真的很催眠,沈瑭迟一出影厅就说自己要回去补觉了。
庭仰有些遗憾,他们还没怎么好好聚一聚呢。
沈瑭迟没承诺下一次见面时间,只是说等他演唱会那天他们还可以再见。
庭仰心中腹诽沈瑭迟最近有什么大事要办,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面上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到时候给我留个前排位置,我要当关系户。”
沈瑭迟早就留好票了,但依旧毒舌。
“你干脆让我在舞台上给你留个位置好了。”
庭仰一点不客气,“可以呀,到时候需要我献唱一曲吗?不收你出场费。”
“别了,我怕我的退圈演唱会变成命案现场。”
“没品味,祁哥之前就夸我唱的好听。”庭仰期许地看向祁知序,“对吧祁哥?”
祁知序心虚地挪开目光,“好,好听。”
庭仰在看祁知序,沈瑭迟在看他。
多看几眼,连漫之后长的噩梦都会带着光亮了。
“不和你说了,我走了。”
沈瑭迟没有等庭仰的回应,转身就走。
庭仰愣了一下,见沈瑭迟走那么快,连忙追了上去,在对方手心放了一样东西。
沈瑭迟看着手里半个巴掌大的小香囊,抿了抿唇,“这是什么?”
香囊不大,但很精致,幽雅的香气淡淡的,闻起来很舒服。
庭仰有些得意,鼻子翘得老高。
“你不是最近一直睡不好吗?我昨天特意去买的香囊,据说安神效果特别好……昨天晚上我放在枕头边上,感觉真的有效果。”
不等沈瑭迟开口,庭仰先受不了这么温情的氛围了。
“好了好了,你走吧,我知道你有急事……哎,不过你就算有急事,也得给我发个消息什么的,一下失联半年,这怎么可以?”
“之前我说的不对,担心你的不只有粉丝,我也很担心你。”
庭仰白净的脸上神色生动,得意与担忧混合在一起,逐渐变成另一种灼人的感情。
烧得沈瑭迟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烫,发紧,酸涩。
沈瑭迟握紧了手中的香囊,很久以后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尽量。”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应该给出任何承诺,可是掌心里香囊散发出的清香骤然蛊惑了他的理智。
被庭仰珍爱着的感觉,原来是旷野的长风。
抓不住,留不下,又令人深深依恋。
谁能留下一缕吹行万里的风呢?
沈瑭迟的视线移到祁知序身上。
……没有人能留下长风,但长风愿意为了别人停下可以飘过五湖四海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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