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四种羞耻(21)

    “你的标准真诡异。”亚度尼斯说,“和我一样的怪物你能接受,却不喜欢和你一样的人类。”

    “怎么,”康斯坦丁酸溜溜地回答,“您这是第一天知道我的取向不正常?”

    亚度尼斯一直知道,并且一直认为那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对他,当然是有好处的,毕竟如果康斯坦丁是个正常人,就绝不可能爱他;但对康斯坦丁自己嘛……即使对亚度尼斯来说,康斯坦丁到底怎么能在能选择的所有操作里打出地狱难度,并成功将每个故事的结局拖进BE结局,依然是个不解之谜。

    主要指康斯坦丁的心理活动是未解之谜。康斯坦丁的操作本身倒还是很容易理解。

    “把他弄走,赶紧的。”康斯坦丁嫌弃地用脚尖推了推希克利,忽然意识到不对,重新凑到希克利面前。他立刻注意到了希克利涣散的瞳孔和几乎失去了起伏的胸膛,赶紧把手指按在对方的颈侧。

    指腹下方微弱的跳动让康斯坦丁松了口气,这家伙还没死——什么运气啊,不知怎么跑进亚度尼斯的梦里,这就算了,在梦里直面了亚度尼斯居然还没死,更没有产生畸变、突然变态。

    很难不怀疑这是亚度尼斯特地手下留情。

    康斯坦丁又回忆起亚度尼斯说这人“性感”了。

    他挑剔地研究了一阵希克利,觉得要说身材的话这人倒确实是马马虎虎,脸和性格什么的完全就是一团糟。不过高灵感和高理智放在一起,又确实有种很美味的感觉……但怎么想也比不上斯特兰奇。

    还不如斯特兰奇呢!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想。

    但他越想就越觉得斯特兰奇这人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长相嘛斯特兰奇一直都挺帅,经过古一法师的一通训练之后身材也练出来了,不再是过去那种健身房里塑形出来的死肉。

    性格很棒,脾气不错——尤其是能当面怼人(以及亚度尼斯)这点非常火辣,他朝着亚度尼斯冷笑、翻白眼,在跟亚度尼斯说完话后别过头做鬼脸的时候,简直让人怦然心动!

    再说他毫无疑问是下一任的至尊法师,这都不是天赋的问题了,众所周知,魔法师只有在真正开始修习魔法前会被重视天赋,真找到老师之后必过的关卡就变成了精神、理想这些东西,斯特兰奇在这方面也交出了超过满分的答卷……

    “如果你一定要在我们之间加入人类的话。”康斯坦丁挺直腰,端庄严肃地申请道,“我觉得斯特兰奇是可以接受的。”

    *

    “……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想法,亲爱的?”

    “我感觉他和我们俩都相处得好。也许这行得通。”康斯坦丁大胆地说,“人类总是越多越好的,对吧。”

    “我想你对我确实存在着相当多的误解。”亚度尼斯说,“让我为你详细地解释一下,亲爱的,人类的数量维持在一的时候是最好的——其他东西倒是越多越好。”

    这把康斯坦丁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深沉地抽着烟,试图从混乱的脑子里翻出一些和这一说辞不同的经历。那委实不是个简单的活计,鉴于他和亚度尼斯的过去……浩如烟海。

    也许应该把具体的内容通过不同的环境进行分类。

    于是康斯坦丁首先研究了一下所有发生在卧室里的事,几分钟的迅速搜索后他选择了放弃,转而开始漫想所有发生在森林里的故事,又因为其中涉及到太多“星星”而打住。

    如今他已经大致猜到那些不停地闪烁着的光点,实际是极其遥远的尽头里探来的一双双眼睛。

    而且是亚度尼斯的母亲的眼睛。

    更不用说“星星”之外的那些切实参与进来的“亲属”们了。

    暂且不说具体内容有多诡异,最诡异的部分反倒是最好习惯的。时至今日,康斯坦丁被迫参与其中的伦|理纠葛,最叫他不寒而栗。难道是古希腊那些不着四六的神把亚度尼斯的伦|理观搞坏的吗?不,更可能是亚度尼斯把希腊神的脑子搞坏了。

    再想下去鬼晓得还能联想到什么神话,康斯坦丁果断地遗忘了所有的森林。

    那么也许地狱……嗯,这像是个冷笑话,地狱里没发生过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地狱里发生的都是地狱里的日常。

    康斯坦丁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震惊地发现亚度尼斯说的是真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类。

    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类,但他们纯粹是气氛组,在亚度尼斯眼里大约就类似于主演背后那些站桩的背景板。

    真是一群史上最凄惨的背景板,不过反正那基本都是搞血腥和涩情祭祀,试图召唤??的邪|教徒,死了活该。说不准他们还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幸福。

    康斯坦丁突然不安起来。

    他茫然地调换了好几个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半托半捂着脸颊。他的眼神四处游移,每当快要触及亚度尼斯时就往外一跳,仿佛一颗从豆荚里爆射出去的豆子。

    “这人再多待一会儿脑子都要化了。”康斯坦丁僵硬地说,“弄走吧。”

    *

    希克利从梦中惊醒。

    他迟钝地甩着头,想要坐直身体,却从床上跌落下来。被子被卷到地面,将他紧紧裹住,希克利扑腾了好半天都没能从里面挣脱。好在这时候门被撞开了,店长冲进房间,麻利地把他从布料中解救出来,将水杯怼到他的唇边。

    足足喝下两杯水后希克利才开口说话,嗓子嘶哑得厉害:“你进门前没有敲门。”

    “很抱歉,客人,今天的住宿费可以免掉。”店长宽容地说。

    希克利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抓得住一个念头,他也把话说出了口:“我的费用都是公费报销,我的账户常年被监控,你免掉住宿费只是替我老板省钱。”

    “听着像是讨厌你的老板。”店长回答,“你现在还好吗,希克利先生?”

    “我的老板是个自大的蠢货,还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自己聪明。”希克利喃喃地说,“我看起来像很好的样子吗?天啊我头痛得像是刚从产道里挤出来,我好像……做了个噩梦什么的。”

    他说到最后却不确定起来,左右张望,又呆呆地摸向身体。他觉得背后有些痛,像是被用力踹了两脚似的。

    店长协助他检查了一下,希克利抓着上衣下摆,自己也扭着头往背后看:“我背上有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店长沉默着,沉默着,让希克利产生了许多不妙的联想。他紧张地催促对方:“我背上到底怎么了?”

    “你背上有个鞋印。”

    “什么东西?”

    “皮鞋底的印子。”店长重申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噩梦之后背上会出现一个皮鞋印。”

    两个人有段时间都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你的脑子里在想奇怪的东西。”希克利说,“不管你在想什么,事实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希克利先生?我不认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可能一辈子都是个考古学家,我一辈子都在和不停说谎、有时他们的谎言甚至骗过了自己的嫌疑犯和事件相关人士打交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店长建议道:“不如我们同时把自己的看法说出口?”

    “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了。”

    “为什么不让事实证明你的正确性呢?”

    希克利觉得既然他知道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那就根本不需要证明。但转念一想,要想说服店长,就必须有一个证明才行。免得店长在这之后还反复想到这个,或许还会在离开房间后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自己的错误揣测。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一起说。”希克利停了一下,“开始——你在想我是不是白天以打探消息作为借口和这附近的居民进行了比较重口味的身体交流。”

    店长说:“你不小心误入了奇怪的梦境还和梦境的主人有过交流。”

    两个人同时停住动作。

    “为什么你会——”

    “为什么你会——”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还是店长先说话:“希克利先生拥有丰富的想象力。”

    希克利抓狂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又扭动脖子,听着骨节在摩擦间发出清脆的爆响。店长一语不发地观看着,直到希克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连着肺也随着气体一起被吐了出来。

    “好吧,我想你的猜测可能会比较接近现实。虽然我自己不记得梦里遇到什么事情了,但是……”希克利恍惚地回忆着,“我有一点点印象,我在梦里好像变成了一株植物,总是在操心要怎么才能长大。”

    他渐渐有点想起来那些不太连贯的梦境。大部分梦都是关于植物的,植物的生存环境真是比他想象中得要更加复杂和残酷,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连一点点注视都能让身为植物的他干枯而死。

    在梦里他好像是被养在花园里的植物,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花园里只有他这么一株。可能是梦里的主人实在是不擅长照料花园,以至于他的同伴们全都死了——这么看他为了活下去还真是拼尽全力。

    花园的主人似乎也知道这点,还特地夸奖了他的生存意志。

    夸完后没过多久就踩了他一脚。

    希克利简直要为梦里的那株植物洒下泪水,心说这什么糟心主人啊,给他养了真是一株植物最大的不幸,随便长在什么荒僻的地方都能比那个花园过得好吧?

    希克利把梦里的故事告诉了店长。

    “哈。”有个陌生的声音加入进来,“听着像那家伙会干的事。”

    “谁?”

    店长已经飞快地垂首行礼:“斯特兰奇博士。”

    “你没必要老在我面前强调我没有博士学位这事儿。”希克利恼火地说。他忽然醒悟过来,“等等,斯特兰奇博士?”

    第122章 第四种羞耻(22)

    猝不及防之下见到这次的任务目标,希克利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这确实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单单是指来到卡玛泰姬之后的诡异经历,还包括他竟然就这么……应该说不是他找到了斯特兰奇博士,而是斯特兰奇博士找到了他。

    本该在他反复探查了这附近,找到线索并追踪过去,最终查到对方的落脚地,并在报告了长官后申请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然后才会进行到面见斯特兰奇这一步。

    缺失大部分的流程导致希克利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己该做什么。以他的职位,本来也不该他来考虑下一步做什么。希克利和斯特兰奇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正像个被路灯照到的野生动物一样惊恐地盯着对方发呆。

    他赶紧收回视线,而后迅速意识到最尴尬的部分在哪里。

    他的上衣还保持着卷起到下巴的状态,也就是说他目前是以接近半|裸的状态面对斯特兰奇。

    在如此狭小简陋的房间,如此近的距离中,衣冠不整地和另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面面相觑……真该死,他的报告该怎么写?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把这部分含糊过去,但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是弗瑞局长,他对瞒过局长这件事没什么信心。

    话又说回来了,他过去其实也没真正费心过隐瞒什么。

    他,雅各·希克利,作为被从小培养的特工,一向是忠诚的代名词。哪怕是局长本人也从不觉得他对政府和组织有任何不满,他的消极怠工和含糊其辞一向被理解为能力不足。

    考虑到这个,弗瑞局长可能也不是那么难以欺骗。

    见鬼,他不该往这个方向思考的,现在他开始忧心组织内部的情况了,如果连最聪明的局长都只有这个水平,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能控制住那些“超人类”吗?

    希克利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撑着地面站起身。斯特兰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斯特兰奇说,“看到你真是解开了我的疑惑。”

    “他们”?希克利奇怪地想,“他们”是谁?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斯特兰奇的声音很冷漠,但并不惹人生厌。

    这点和希克利在资料中看到的完全不同。每一份来自认识斯特兰奇的人的口供都生动地描述了这位前医生有多么的“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我中心”和夸夸其谈,然而在希克利看来,斯特兰奇的冷漠更像是教科书式的严谨。

    “呃……”希克利茫然地挤出一个音节。

    说到这,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卡玛泰姬是干什么的。他接到的任务说明只告诉他尽快抵达这地方,下一步行动应该由上级传达。

    看来只能他自己见机行事了。

    希克利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个理由对你来说有足够的可信度吗?”

    斯特兰奇冰冷的灰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其实是唯一的正确答案,希克利先生。”他说。

    *

    在纽约安安分分地住了半个多月后,康斯坦丁坐不住了。

    他尝试离开这幢别墅,想来亚度尼斯并没有要把他监|禁起来的意思,他只要想到离开,大门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好吧,不管经历多少次,“房子”本身是活的,并且还一定程度上能理解他的意图——还是超过了康斯坦丁的承受能力。

    不要误会,他对亚度尼斯的同族、眷族活着别的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偏见。有时候康斯坦丁甚至会觉得它们有种特殊的魅力,不过他能理解这种魅力的最主要原因是它们不敢伤害他。在这基础上,康斯坦丁觉得这些怪物们颇有种脑干缺失、智力缺陷的美。

    但是,讲讲道理,“房屋”不该是一个让居住者感到安全和放松的地方吗?

    亚度尼斯的房子两者皆无。

    这地界既不安全也不放松,康斯坦丁发誓这房子在缓慢地吃掉身体内部的东西,而且因为房子不敢吃亚度尼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不是吗——所以只有他在被吃。

    关于被吃这个,康斯坦丁其实也没那么排斥。怎么着受罪不是受罪呢?相比亚度尼斯的游戏,被吃简直和被挠痒痒没有区别。既没有真实的伤害,也不会感到疼痛,最妙的是房子只吃多余的肉,不会对重要的器官下手。

    损失了不少肌肉确实让康斯坦丁有点不快,然而,考虑到亚度尼斯不在乎他有没有饱满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腹肌,瘦弱些也无伤大雅。

    康斯坦丁最讨厌的还是房子能理解他。

    住在里面,他无时无刻没有被窥伺的感觉。眼神从每一个方向流淌过来,简直像海潮或者雾气一样挤压着他。

    “我要搬出去。”在附近转悠了一个下午后,康斯坦丁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选好位置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也许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亲爱的。”

    “……我想搬出去。求你了。”

    “我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亲爱的?”亚度尼斯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看上去真是被伤透了心。要是再来点眼泪就更妙了,足以成为载入史册的名场面。

    “我们人类有一句谚语,叫做距离产生美。我们人类还有一句谚语,叫做远香近臭。我们人类更有一句谚语,叫……”

    “我能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亚度尼斯抬手叫停了康斯坦丁。

    “我明天搬出去?”

    亚度尼斯不开心地抿住嘴唇,十指交叉,指头们在胸前扭来扭去。多么可怕啊,康斯坦丁想,他现在看起来就不会给人演戏的感觉了,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自然,完全是真情流露。

    但亚度尼斯哪里来的“真情”可以往外流露?

    “有个事我一直没有问,亚度。”康斯坦丁表情奇异,“近些日子,你是不是更像是人了。”

    亚度尼斯精神抖擞。他放下手,两只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裤子上,然后他沉着地点了点头,朝康斯坦丁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恰似牙膏外壳上印着的明星面孔。他说:“因为我近些年一直都很努力啊!”

    “我……不认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康斯坦丁慢慢地说。

    他瞄了一眼亚度尼斯的表情,旋即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亚度尼斯容光焕发的样子简直是对眼睛的伤害,就像肮脏街道上杂乱而且廉价感十足的霓虹灯管似的。

    更多的不安从康斯坦丁心中涌现出来,他紧张地回忆了一圈自己这次是怎么和亚度尼斯见面的。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不仅是遇见亚度尼斯这件事空白,那之前他独自行动时干了什么也是空洞的。他的过去都不能说是千疮百孔了,完全是一个坑紧挨着另一个坑,坑边儿上留了点狭窄的过道而已。

    也就是说,虽然他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但或许还保留了个1%的样子,让他对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个大致的,可以推理的方向。

    真他妈绝了,康斯坦丁感动地想,这玩意到底怎么折腾他的脑子的?!虽说他确实是属于这玩意,可这玩意就这么胡来乱搞,哪有什么谈恋爱的样子?!

    “我要跟你分手。”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愣在原地,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康斯坦丁几乎能切身地体会到此刻亚度尼斯缺乏智力的小脑袋瓜里在混乱地闪烁些什么支离破碎的句子,以及在怎么努力地试图将这些零碎的句子组合成有逻辑的对话。

    哈,没想到这个吧,白痴?人类的创造力还是很擅长给你们惊喜的!

    “……嗯,”亚度尼斯最终说,“我不同意?”

    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话很不确定。肯定的。亚度尼斯其实非常讲道理,至少他肯定理解“只要一方想要分手,就意味着分手”这个道理。分手又不像离婚,还得走好几年的程序,财产分割啊监护权讨论啊……分手就是分手,干脆利落。

    “你不能不同意。”康斯坦丁得意地说,“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亚度尼斯在思考。他在思考这段话的逻辑。

    猜得没错,康斯坦丁想,至少这段时间亚度是打算讲道理的。那他肯定能搬走了。终于能搬走了,为了搬出去还要特地分个手,真是麻烦啊……分手之后该怎么办?这是个问题。

    妈的。这可能是个损招。亚度的时间尺度和人类又不一样,他说不定等个几十年,等到他都死了,才想起来是时候结束分手,然后跑过来把他复活,然后才好复合——又或者就干脆死着复合。

    死人在亚度眼里算人类吗?应该是算的?

    妈的。好消息是亚度肯定会反复玩死而复生那招,所以他肯定不会死上很久,坏消息……那可就太多了,康斯坦丁都不想数。光是几十年见不到亚度尼斯就够可怕了。

    “我们没有正式地在一起。”亚度尼斯终于得出了结论,“还没到可以分手的程度。”

    康斯坦丁都想骂人了……然后他忽然也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们约会了很多年,约会这个词或许都要加个问号。但他们确实没有“交往”什么的。一直都是亚度尼斯想起来了就过来找他,又或者他遇到巨大的难题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亚度尼斯。

    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关系乱七八糟的。

    说实话,最让他全情投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俩都乱七八糟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23章 第四种羞耻(23)

    康斯坦丁斜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体也很放松,但他的神态里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底气不足的躲闪。亚度尼斯转了个方向,康斯坦丁在被他捕捉到视线前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亚度尼斯的注视。

    他在心虚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亚度尼斯想,这也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无理取闹,更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在相聚一段时间后试图逃跑。

    奇怪的是每一次那么做时康斯坦丁都会表现得十分心虚,而且会在离开后用委婉地手段表达思念——比如在危险的环境中和他通信,或者半夜三更紧急打来一通电话。

    人类的爱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

    “带我去看看你看中的住处。”亚度尼斯说,避开了关于分手的所有对话。

    康斯坦丁揉了揉食指与中指的缝隙,在身上摸了一圈想找烟。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亚度尼斯抓住了,康斯坦丁僵着身体凝视亚度尼斯的手,那双手皎白如新生草叶的根茎,指尖是很淡的红色:让人联想到婴儿脸颊泛起的血色。

    理所当然,那双手连指甲都是完美的。相当甜美的、修长的方圆形,修剪得稍微长过指尖,最上方是一圈峨眉月般的白弧。康斯坦丁盯着出了一会儿神,脱口而出道:

    “谁给你剪的指甲?”

    亚度尼斯顺着康斯坦丁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我自己剪的。”

    康斯坦丁严肃地问:“剪下来的指甲你不会直接扔进垃圾桶了吧?”

    “喂给房子了。”亚度尼斯说,“剪掉的头发也是。关心这个干什么?”

    “废话,你自己不知道这些东西乱丢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康斯坦丁反应过来,沉思道,“我想应该有很多人在盯着你……就算是你丢的垃圾也肯定会被送进实验室反复分析。”

    “这真的只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骗骗自己得了,亚度,别太当真。”

    亚度尼斯闭上嘴。

    “走吧。”康斯坦丁说,“我看中了好几个地方,不过还没定下来到底要住在哪里。带你过去刚好可以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要做奇怪的事情,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亚度尼斯并拢两指,在额前一划:“我保证,先生。”

    康斯坦丁哈哈大笑着靠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

    作为一个半吊子驱魔师——康斯坦丁自己是这么看待他自己的水平的,毕竟,尽管他在驱逐各种非人类时成效卓越,然而大部分时候他所使用的手段都完全不具备可复制性——纽约并不是个陌生的城市。

    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肥猪,还是底层社会的渣滓,康斯坦丁都打过交道。他对这两者一视同仁,换句话说,他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以这种心态待人接物,他的人际关系可想而知:只要是生物的足迹能够抵达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的仇人。

    倒不是说他没有朋友。康斯坦丁出人意料地擅长交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大部分最终都会变成他的敌人,没有变成敌人的话也都被他献祭掉了。

    绝大部分献祭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结果一致。这叫他臭名昭著。

    对此亚度尼斯给了一个康斯坦丁没太听懂的评价:“你拥有成为顶尖调查员的资质。尤其是在交友上。”

    康斯坦丁不知道调查员是什么意思,从亚度尼斯的口吻他能听出来这是一个明确的代称,背后有一个群体。

    ——昔豫

    但考虑到亚度尼斯说他自己能成为顶尖调查员……康斯坦丁决定他不想和任何调查员成为朋友。

    敌人的事他现在也不担心。

    亚度尼斯解决了这些麻烦。

    关于那个“契约”,康斯坦丁已经试出具体效果,只要是他许诺过“给你我的生命、给你我的灵魂”的生物,比如许多不必提及姓名的恶魔,对方就会讯速地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

    如果对方对他怀抱着深仇大恨,并且下定决心要杀死他,折磨他,结果同上。

    而如果是康斯坦丁成为被欠下的那一方,对方就会牢记这件事,记得比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还刻骨铭心。

    所以,他很容易能在纽约找到免费的住处。

    就是位置都很差,基本都位于整座城市最为混乱的街区,要么就是偏僻的垃圾场、汽车报废厂;甚至有些深藏在地下,不是废弃的下水管道,就是不知道过去□□了什么勾当的怪异空洞。

    “你要住在这些地方?”亚度尼斯质疑道,“你没有钱住旅馆和酒店?”

    “没有钱。有钱也花在酒和烟上了。”

    “我的卡就在门口的抽屉里。”亚度尼斯说,“我知道你翻过,但你没有拿。”

    “刷你的卡太容易暴露行踪了,再说我也用不了什么钱。你给的道具倒是都很实用,如果不算使用之后的后遗症的话……”

    “但是,”亚度尼斯辩解道,“它们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只有你这么认为!”

    康斯坦丁把自己摔进一张摆在角落的破旧床垫:“你已经看过所有住处了,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哪个?”

    “它们都一样烂。”

    “恕我直言,最烂的都比你的房子好。”康斯坦丁捞起衣服,指着自己凸出的肋骨,“它是想吃死我还是怎么着?人被吃是会死的。你也不管管。”

    “它没有吃你。”亚度尼斯说,“只有我可以。”

    “……你吃得这么慢?你不都整个儿吞的?你换招数了?”康斯坦丁先是怀疑,而后缓慢地理解,然后他勃然大怒,“怎么!你还吃腻了?!!”

    他忽然生气了,叫亚度尼斯说不出话来。

    康斯坦丁为什么气上了?他不是一直都在为被吃掉生气吗?为什么现在反而更生气?

    这就真的很没有道理。康斯坦丁很不讲道理。

    “我每次只吃掉一点点。”亚度尼斯说,他还抬起手,做了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这样不会影响你的健康。你过去一直求我慢一点。”

    “现在你开始听我的话了。”康斯坦丁阴阳怪气地说,“你知道人类说慢一点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什么吗?意思是你太慢了。”

    “……那很没有道理。”亚度尼斯只能说。

    康斯坦丁眯着眼睛打量亚度尼斯,忽而朝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身侧。亚度尼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床垫深深地陷进去——那块儿位置弹簧断裂——康斯坦丁被带得跌进亚度尼斯的怀里。

    *

    康斯坦丁仰躺在亚度尼斯的膝盖上,把玩着亚度尼斯的手。

    亚度尼斯看着康斯坦丁反反复复地抚摸他的手指,指腹轻柔地划过关节,又慢慢擦拭他的手指内侧。

    如果这么做的人不是康斯坦丁,亚度尼斯会说这是一种相当典型的病态迷恋。

    手。分叉的肢体末端。灵活到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具有美感。性象征。

    很多人对手指有独特的喜好,康斯坦丁是其中的一员吗?根据经验,康斯坦丁在性方面没有明确的喜好,意思是怎么样他都行,怎么样他都能接受,怎么样他都最终会抵达高点。不过那更应当归功于亚度尼斯的辛勤劳动,他毕竟擅长这个。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手。”亚度尼斯说。

    康斯坦丁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确实知道你更喜欢我的本体。”亚度尼斯回答,“更喜欢不确定、不存在、不可见的感觉。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有段时间你很恶心我的身体。”

    康斯坦丁为此出了一会儿神。

    亚度尼斯不知道自己删掉了什么,删掉了多少。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检查一下。康斯坦丁说一段关系需要惊喜,他给了康斯坦丁几次惊喜——然后康斯坦丁恼火地告诉他,只有他们俩都觉得惊喜的时候,那才算惊喜。

    于是他偶尔会随机地删掉一点康斯坦丁的记忆,又或者经历。这总算得上是惊喜了吧?

    毕竟,他也不知道康斯坦丁在想什么。

    他可以看,但他没有。

    “感觉不对头。感觉非常拥挤,很不自然,像是把一个人折断后叠起来硬塞进小盒子里。你不应该被困在这么……”康斯坦丁把另一只手放在亚度尼斯的胸口,掌心下传来均匀有力的搏动,“……弱小又悲哀的躯壳当中。你更庞大,更辽阔。你更像造物,像完美咬合的齿轮,每一个细节都足够精确。足够完美。你就是完美本身。”

    “我永远不会抵达真正的的完美。”亚度尼斯提醒他,“我永远不会真正出生。母亲不会允许的。”

    “那是种什么感受?”

    “饥饿。”

    “不,不是说你在母亲身体里的感受。”康斯坦丁的声音几近温柔,他没有看亚度尼斯,仿佛是有点羞涩似的,“是你在人类身体里的感受。”

    亚度尼斯斟酌了几秒。

    “那和你爱我时产生的感觉一样。”他说,“那就是你现在的感觉。那就是我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24章 第四种羞耻(24)

    这个任务确实超乎寻常地顺利,先是任务目标斯特兰奇主动出现,紧接着在进行简单的对话后,斯特兰奇完全接受了希克利情急之下扯出来的理由,那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

    然后希克利就被带到了斯特兰奇目前的居住地。

    圣所。他们这么称呼这地方,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却也十分低调的崇敬。

    法师,他们这么称呼斯特兰奇,不过从来不当着他的面这么说,鉴于斯特兰奇对“法师”这一词汇的反应……那是气急败坏吗?斯特兰奇为什么这么看重一个简单的称呼,这是希克利完全理解不了的。

    雅各·希克利本来也不叫雅各·希克利。

    名字和称呼对他来说是随便就能更改的东西,他也曾经用过别的名字,配合名字的则是一整套可查询的履历。学生,工程师,清洁工,志愿者,他使用过这些身份,或多或少也确实做过那些工作。

    也许那些身份也确实都是组成他本人的一部分,尽管他从未有过实感: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算是这个人自己呢?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单纯写在纸面上、记载在档案中的东西,不能算是这个人本人。

    特工都有定期的心理评估,接受评估算是他们工作的一项重点。希克利的评估结果总是“合格”和“稳定”,那倒不是他说了谎,或者有着顶尖的伪装能力。单纯是因为希克利确实没有过什么心理问题。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那就不知道吧。

    对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希克利确实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毕竟他的同僚们几乎都被类似的问题所困扰。

    据评估师说,思考是人类的本能,而思考自己到底是谁、自己属于哪里,更是人类的必经之路。

    这一问题的答案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困难:以家庭为单位,以父母亲人为锚点,一个人的自我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缓慢建立起来;而等到父母逝去,这个人所组成的新的家庭也差不多长成,身份的转换会导致自我的更新。

    小部分人会选择更加艰难的路途,有些是被迫,有些是自愿。但不论如何,人必须有一个确定无疑的身份,以支撑自我和人生。

    特工们通常没有。

    ……那些话题对希克利来说太奇怪了,他跟评估师说,难道特工不算是一个确定无疑的身份吗?评估师被他逗得发笑,可是,希克利的疑惑是真诚的。

    希克利也能够理解斯特兰奇对“法师”头衔的排斥。无非就是“博士”代表他的过去,那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等等原因。可能还因为斯特兰奇一向以自己的学识为傲,所以不能容忍他的学位骤然降级。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称呼会那么重要。

    他的意思是,引用莎士比亚的话,“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即使被称呼为法师,他依然拥有自己的过去和学识啊。

    这都是希克利在圣所度过第一个夜晚时想到的。

    圣所里有网络,但他不会冒险联网。希克利认为既然斯特兰奇能让他光明正大地踏入这方地界,就不太可能动用什么阴招,他应当在熟悉附近的环境和人之后再考虑联系长官。

    *

    希克利已经从斯特兰奇的直接和果断上感觉到了他的光明磊落。

    他以为只有斯特兰奇自己是这样的。

    猜猜结果怎么着?他错了。整个圣所都光明磊落到肆无忌惮的程度。

    虽然任务过程显然出现意外,希克利的心态还是相当稳定。他安然地熟睡了一夜,整晚的睡眠都黑甜无梦。

    他疑心是硬床板的效果。床上没有铺床垫,只敷衍地垫了一层棉布,但他却睡得比过去任何一天都香。希克利默默地把这记在心中,提醒自己任务完成后换掉常住点的席梦思。

    简单地活动开身体后,希克利用圣所提供的一次性洗漱用具清理了自己,并同样把这也记在心里:从它们崭新的未拆封状态和保质期来看,一次性用品的更换和补充相当频繁。

    再联系到他住在和主要建筑群隔离开的低矮平房里,左右两边都是敞开大门、房间内陈设一模一样的单人间,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尽管位置偏僻,圣所却常年开放,而且客人络绎不绝。

    考虑到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许这种拜访很有规律,可能还分了淡季旺季,他只是刚好在淡季抵达。

    斯特兰奇在带他进来后就将他托付给了路过的弟子,随后不知所踪,希克利在圣所内闲逛时也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告诉他有任何地方是禁区,于是希克利放心地绕着圣所外围走了几圈,在脑中画出大致的平面图。

    ……那张平面图,完全无法成型。

    一切都不符合空间规则,圣所就像个时常被无形大手拆卸、重组、拧动的不规则魔方,漫无目的地变换着结构,上一次路过时还是一片枯燥的黄沙,下一次就变成了图书馆的大门。

    希克利大受震撼。

    不过等他再经过几次转弯,看到大门前的广场上,数量成百上千的弟子组成队列,一丝不苟地练习魔法时,已经震撼过一次的希克利就没什么心理波动了。

    他站在边上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为什么不呢?又没有警卫过来驱赶阻拦他。

    希克利甚至尝试着举起手机拍照录像,站在四周的几个人向他投来几次视线,他们看起来比训练的弟子们更加年长,所以或许是导师,而这些导师也没有阻止他,连呵止都没有。

    不过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录上。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录上,其实每个人的动作都录得清清楚楚,他们手中、面前浮现出的魔法线和符号也都拍得一清二楚。纤毫毕现,历历在目,堪比顶级大片的特效,任何人看到都得感叹一句“经费在燃烧”。

    但问题就在这里。

    当你在现实中看到它们的时候……希克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实里的魔法看起来就是魔法本身。那其实并不算特别震撼,至少绝对没有站在直升机舱口,背着跳伞包,低头俯视大地时的感觉震撼。

    魔法就只是魔法它本身,它绝不会被认错,在真正看到它的时候绝对不会。那感觉就像是认出了一种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知晓、已经理解,但从未真正见过的东西。就像生命里早已被嵌入了这一部分,就像胎内的记忆,就像婴儿诞生前曾经发育出、却又最终被躯干吸收的部分。

    它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不断萎缩,因为缺乏营养和认知而走向枯萎,看到魔法,就像这本该死去,然而终究还是残留了一点生机的部分得到了营养;就像一颗休眠了太久的种子突然长出根须,渴望着破土。

    就像冥思苦想了无数年之后的灵光乍现,那一瞬间的明悟——并非狂喜,更非喜悦。那是一种平淡得像是水一样的感觉,可是又如此重要,正像是一个从未啜饮过的人第一次品尝甘甜泉水。

    魔法……

    魔法,让希克利感到幸福。

    这幸福中隐约带着一点痛楚,说不清楚这种痛楚是从哪里来的,而且稀薄得更像是错觉。

    问题是,视频中的魔法没有这种感觉。

    就像打印处的彩图和屏幕对比时中会有一点色差一样,被拍摄下来的魔法也有这样近似于“色差”的东西。就好像科技和魔法确实并不是彻底相融的东西,相机会洗去那些超现实、超感受的部分,将魔法转换成科技——将魔法转换成特效。

    希克利遗憾地放下了手机,心想这就不关他的事了,硬要说的话是研究员的任务。

    让托尼·斯塔克去头疼到底怎么回事吧,希克利隐约有所耳闻,知道钢铁侠近些日子来对魔法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而且似乎固执地认为变种人的变种基因同魔法有所关联。

    *

    “看来你昨晚睡得很好。”背后有人说。

    希克利认出了斯特兰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斯特兰奇总是喜欢在背后突然开口说话,可能是喜欢看到别人被吓了一跳。希克利没有被吓到,他这几天听到和见到的都太多了,这么简单的小惊吓不可能让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他转过身,立刻被吓得原地起跳。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你为什么胸口插着一根、一根矛?”

    毫无疑问,确凿无疑,那绝对是一根长矛。至少两米长的木杆,大约拇指与中指并拢那么粗,矛头穿胸而过,从斯特兰奇的背后伸出来。粘红的血在长矛上流动,仿佛无数条细小的长蛇在互相纠缠。

    希克利只看了几眼就匆忙挪开视线。尽管如此,他还是相当确信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景。

    斯特兰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去拜访了两个混球,大概是打扰了他们的好事,被他们捅了。”

    这就是法师的交际圈吗?

    希克利更受震撼。

    “……也许你应该先去治疗一下?”他恐惧地说。

    “死不了。也治不好,这东西不是物理层面的伤害,只是看起来有点像。我得去翻翻书,看怎么把这东西弄出来。至少藏起来。”斯特兰奇面无表情,“别笑了,王,我能看到你在偷笑。”

    有人清了清嗓子,可能是那个“王”。

    “总之,”斯特兰奇继续说道,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于无物,“既然你休息得很好,事情就该从今天开始安排起来了。你还是新手,先去图书馆读书,接下来的课程就由……”

    “什么新手?什么接下来的课程?”希克利迷惑不解地打断了他,“我不是——”

    他突然停住。

    原来斯特兰奇把他当成来这里求学魔法的人了。

    “我不是来学习的。”希克利说,“我是——”

    他又停住了。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过来。”斯特兰奇倒是没对他的话感到意外,而是重复了一遍希克利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他示意希克利跟上,随即向前迈步,胸口的长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惹来更多的注视。

    就连努力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希克利都情不自禁地朝斯特兰奇的胸口多看了几眼,注意到被长矛穿透的位置似乎蒙着一层蛛网般的金线,显然和广场中那些弟子练习的魔法同出一源。

    而这柄长矛所使用的魔法——那让希克利心潮澎湃,又让他毛骨悚然。

    这绝对是另一种东西。

    第125章 第四种羞耻(25)

    如果你能够换个角度去看,圣所是个充满幽寂与磅礴之美的地方。

    关键词是“换个角度”。

    现在,斯特兰奇走在圣所熟悉的走廊中,身后跟着一位满头雾水的客人:雅各·希克利,这是他所报出的名字,并非他的真名,然而以希克利来称呼他也未尝不可。

    这位困惑不解的客人就仿佛是不久前的他自己,从未设想过魔法,将之视为奇幻故事的构成部分,全身心地投入在科学的怀抱中——即使那时的他其实也并不知道科学到底是什么。医生又不需要懂太高深的东西,不了解量子力学不妨碍做手术。

    而今的他也没有真正理解魔法。不,远远没有理解,甚至比过去的他和科学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一年多以前,他有幸在古一法师的“帮助”下,得到了看待世间万物的全新视角。

    斯特兰奇仍旧能记起圣所的真实面貌:它就像一棵苍郁的古树,纠缠的根茎犹如水晶制成的丝线编织在一起,那些极细的丝线上流淌着电弧般的粼粼波光,又如同一簇簇周而复始的爆炸,不断朝外迸射出冷寂的火星。

    它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存活于深海之中的水母,无数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一的结构彼此相连。就像一只手掌上长出无数根手掌模样的手指,每一根掌指上又长出无数根手掌模样的手指……如此聚生下去,无穷无尽,最远处的手指延伸到了宇宙的尽头。

    空间可以被简单地翻起和折叠,就像手指可以随意地弯曲。那当然必须遵循某种规律,斯特兰奇说不清楚规律到底是什么,魔法,它是一种趋近于本能的东西。

    婴儿一出生就知道聚拢嘴唇啜吮,人一出生就知道该怎么使用魔法。这个比方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在于,婴儿吃不到奶就会死,人不使用魔法却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

    “斯特兰奇先生?”希克利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斯特兰奇的思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呃,图书馆?你的伤……还是尽快处理吧。”

    斯特兰奇伸手抹了一把,举到眼前看了一眼。啊,是的,他被穿刺而过的心口正在流血。

    可怜的希克利脸色煞白,又隐隐发青。他看着就快吐出来了。

    “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斯特兰奇淡淡地说,“真实的伤害和看起来的不一样。动动你的脑子,如果事情真的像你看到的这么严重,我早就死了,更不用说带着这东西走来走去。”

    “但它看起来……”

    他抓住了重点。你总得“看到”另一种视角,才能真正相信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不是吗。

    斯特兰奇停下脚步,告诉他:“图书馆到了。”

    狂风呼啸,撕扯出尖锐的呜呜长鸣。风雪犹如心怀怜悯的暴君,朝着他们抛来巨斧只是轻轻擦过皮肤,凌厉的尾风令希克利的面孔一烫,假如他脸上还残留着胡茬,他敢肯定那些毛发已齐根断裂。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希克利喃喃地说。

    他面前赫然是一道悬崖。

    *

    斑斑雪迹遮不住深色的山石表面,沟壑中浮起瀑布般的滚云。

    浓稠的云雾甚至比冰层的颜色更加稠密,风雪在云层中融化了,仿若一滩巨大的、与清水混合不均匀的白色颜料。

    这真的是人世间能够拥有的景象吗?希克利几乎以为他和斯特兰奇都化作了滞留人间的游魂,又或者斯特兰奇确实是游魂,如传说中的大雪山上的精怪一样,前来引|诱他迈入死之国度。

    希克利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他打疫苗都不敢看针头扎进皮肤。他也不觉得自己很坚强,当他在青少年时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被养大和训练的目的是成为战场上的炮灰时,他的反应是假装没有这回事,然后在深夜痛哭流涕。

    然而,他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出来,并且跟斯特兰奇说:“圣所的图书馆是死后才能去的地方吗?我以为天堂才是图书馆的模样*,而我肯定会下地狱。”

    斯特兰奇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觉得这很好笑?”

    “我不知道。你觉得这好笑吗?”希克利诚实地说,“我想你应该没有开玩笑,至少你自己不觉得你在开玩笑。”

    “你已经见过魔法了。”

    “那不代表我乐意学习。博士,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博士、医生,一辈子都是行业中的佼佼者,对吧?在学习魔法之前,你就……”希克利胡乱地比划了一通,“总之,你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像你这种类型,不管位于什么处境都会是成功人士,如果你出生在巴西我敢打赌你将是下一个贝克汉姆——”

    “贝克汉姆是英国佬。他踢得不怎么样。我猜你想说的应该是罗纳尔多?”

    “别在细枝末节上较真,意思我还是表达得很清楚的。你懂我在说什么。”希克利说,“我,就不一样了,博士。我想我还是不赖,但我——”

    他点了点斯特兰奇,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最后点了点头以示强调:“——我就只是我而已。”

    他说话时斯特兰奇一语不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镇定的目光令希克利感到微妙的不适,因为斯特兰奇的表现就像他在说什么荒唐可笑的东西,而他说的实际上是绝对的事实。一加一等于二,宇宙的铁律。

    “魔法挺好的,很梦幻,很奇妙,很伟大。我很感兴趣,不过谢谢,我没有学习的打算。”希克利开始缓慢地倒退,同时警惕地盯着斯特兰奇,以防对方突然抬手画圈,搞些他不能应付的魔法。

    可是,当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斯特兰奇身上,被他忽视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斯特兰奇胸口的长矛。

    *

    多奇怪的东西。

    为什么它穿胸而过?为什么斯特兰奇没有死?魔法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又或者,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是长矛?

    法师们不习惯热武器是可以理解的,但世界上有那么多种冷兵器,最常用的是匕首,不常用但帅气的有长剑,同理还有武士刀、□□,甚至双节棍也享有盛名。为什么是长矛?为什么偏偏就是长矛?

    长矛捅穿了斯特兰奇的身体。彻彻底底的捅开了他的身体,在他的心脏开了一个洞,而且还被牢牢卡在肋骨和肌肉中。

    那几乎有点……色|情?

    希克利的思绪顿住了。它在最高|潮之前戛然而止,仿佛命运鸿篇中的休止符。

    一年前。一年前,他曾经接触过一个任务目标。真正一年中,他接触的每个任务,都环绕着那个目标。他恍然感到自己正走在迷宫之中,而迷宫的尽头将是……他就此打住,不愿再往后想。

    希克利望向悬崖,又望向斯特兰奇。

    博士法师朝他挑眉,仿佛看透了他的所有想法。长矛的矛头下滴落一串小小的血珠,极低的气温令它们在坠落前便凝结成了冰晶。看起来像水滴状的红宝石。

    希克利望着斯特兰奇,又望向悬崖。

    他叹了口气。

    “我该怎么做?”他无精打采地问。

    “很好,你终于意识到了。”斯特兰奇说,“我还以为你准备继续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那其实也算是一种办法,虽然是我最不推荐的办法。”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渺小的我而已。除了在不可预测的未知面前假装傻瓜,我还能做什么?至少假装傻瓜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快乐,你呢,博士?不能装傻是种什么感觉?”希克利苦笑,“那肯定很不好受。”

    他没有感到天旋地转什么的。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傻瓜,此刻他只是感到有一点疲倦,并且难得生起一点好奇心,想知道斯特兰奇在车祸醒来后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噢,那绝对很不好受。

    人类的本质就是死亡。

    从诞生起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最长也不过百年的人生,每一步都是不断地朝着那个最终的结局逼近。人们是怎么面对这份痛苦的?毫无疑问,最上乘的选择是根本不要意识到死亡这件事。

    假装它不存在。只要假装得足够久,有时候它就真的不存在了。那才是美好童年的本质,愚蠢的孩子们还没有足够的智慧理解死亡,哪怕是心爱的宠物离世也不过是悲伤几天,最长几周,然后一切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流逝。

    可假装死亡并不存在从不是长久之道。死亡就在那里,或者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人们总是会理解的,这种理解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情绪复杂难言,太复杂了,人类用了漫长的历史讲述这件事:死亡,和逃避死亡。

    当然,逃避死亡目前被认为是不可做到的事情。至少不可能永久地做到,如果就连无穷尽的宇宙也会死亡,那么可以这样说,死亡才是唯一的真实。一切渴望脱离死亡的尝试都终将失败。

    人类是一种足够灵巧机变的动物,一旦死亡的事实被最终确定,他们自然而然地调整了方向,转而研究如何逃避——逃避在理解必将来临的死亡后接踵而至的负面情绪。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逃跑。只能逃跑。

    逃往宗|教,逃往艺术,逃往群体,逃往任何可以逃跑的地方。主流的思想逐渐开始宣传尽可能有意义地度过人生中的每一天,以此来对抗最终来临的那一瞬间……噢,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死亡是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的。一个人生下来,学习知识,体验新东西,他的身体长成,智慧爬升,他与周围的人建立联系,他发展事业,寻找人生的价值:而人生的价值是,一切会先是光明美好充满希望,然后过山车似的急速下滑。

    此前所领悟到的美好最终都会在他对死亡的领悟上添砖加瓦。

    衰老,那是死亡的鸣奏曲演奏到最激昂的段落,此前建立的所有秩序都在这一章崩塌。先是精力不济,再是肌肉酸痛;而后头脑发昏,骨头咯吱作响。就像被吹胀的气球干瘪皱缩,这就是衰老。

    衰老尚且在人类理解的范畴之内,那不可名状的恐怖,死亡,究竟是什么模样?

    “跳。”斯特兰奇简洁地说。

    希克利助跑,起跳。

    你在诞生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你在死亡这件事上同样没有发言权。

    假如诞生就是为了死亡,那诞生怎么能算得上一件好事呢?假如死亡不可避免,逃跑的意义何在?品味痛苦,这就是逃跑的用处。那又为什么要逃跑?

    然而,希克利还是想要继续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这一卷的卷名是“凡人”,Mortal。其实每一卷都有卷名的但我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标注以防后续修改大纲,果然就修了(

    *

    第126章 第四种羞耻(26)

    在斯特兰奇焦头烂额地翻阅古籍,寻找隐藏心口的长矛的方法,希克利痛不欲生地读书,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的时候,康斯坦丁迎来了相当难得的悠闲生活。

    这个悠闲上可能需要打引号,因为哪怕亚度尼斯同意他搬走,却也对他自己选中的住处全盘否定,并且给出了相当苛刻的要求。那些要求既全面又复杂,康斯坦丁耐着性子听了一分钟后,毅然决然地告诉亚度尼斯:

    “不然你把我杀了吧。”

    “……好?”亚度尼斯不太确定地回答。

    “我不是说要你真的把我杀了。”

    “我知道。”

    “要不你就直接给我个准话怎么样,你到底同不同意我搬走?”

    “我只是不喜欢你打算住的地方。”亚度尼斯说,“你的生活已经足够堕落了,严格来说,住在我的房子里是符合身份的。既然你要搬出去,不如表现得正常一点。你给我看的那些,说是垃圾场都算虚假宣传的典型案例。”

    康斯坦丁一时语塞。

    不过他这人就是忍不住嘲讽,说不过亚度尼斯,他就换了个方向,挖苦道:“搞我的时候也没见你挑地方啊。”

    “那是两回事。根据我对人类的经验,不同的场地能够调动起不同的情绪,你口味特殊,我顺水推舟。”

    “想骂你不要脸,但想想你这玩意本来也没脸。”康斯坦丁长叹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你该不会凑巧知道几个符合你要求的地方吧?”

    亚度尼斯从口袋里夹出一张房卡,递给康斯坦丁。

    “……真有你的。”康斯坦丁给了他一肘,还是接过房卡,举过头顶,研究了一下上面的名称和地址。

    那是家位于市区中心的酒店,名流云聚,据说尤其吸引好莱坞的巨星。康斯坦丁很少踏足这种地方,更别说住进去了。他把玩了一阵房卡,把它塞进手提箱的缝隙,顺口问了一句:

    “你怎么有这东西?”

    “布鲁斯在外面和人斗气的时候把它买下来了,又不想放在自己名下,怕父母骂他,最后挂在我的名字下面了。”亚度尼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卡,录入的也是你的身份信息。”

    康斯坦丁说:“你就不能直接给我?”

    “如果你自己找的地方像样的话,给你你也不会去,说不定还会弄丢。”亚度尼斯笑着揽过康斯坦丁的肩膀,“这样不是挺好的。你也满意,我也满意。”

    康斯坦丁对此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此刻实在是筋疲力尽,根本没力气和亚度尼斯耍嘴皮子。他敷衍地点着头,把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亚度尼斯的怀里。似乎还有点东西忘了说,但他在混乱的脑子里搅了半天,什么都没搅出来。

    也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昏死过去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就算是,想必亚度尼斯也能搞定……或者根本就不想搞定。管他呢,拯救世界就不是他的任务,真要出了问题,不管是解决还是送死,超英们都必然赶在头一波。

    他幸福地跌进梦的世界中。

    *

    希克利正式决定自己讨厌魔法。

    从悬崖上跳下后发生的事情乏善可陈,他原本还以为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大冒险,可能需要通过不少关卡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在图书馆真正的大门前或许还需要进行最终的对决——总之,在他的想象中,这会是一场史诗级的大冒险,就像古希腊的英雄们必然走上的漫长道路。

    然而,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世界翻转了。

    地面如同海啸般升起,而天空如水盆般整个翻转。天空和地面掉了个头,破碎成“我的世界”那样的小小方块,像素图重新组合,或许在这一过程里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不,魔法反应,它们的性质改变了,最终成型的是个庞大到看不到边的房间,颇具有博物馆的风格。

    而在这整个变化过程里,希克利都在半空中做落体运动。

    他往下掉了至少二十次心跳,也就是说他可能往下掉了五百多米……谁知道具体的数字是什么,也许坠落只是错觉,他在跳下去的瞬间就被传送到了新的空间里。

    得了吧,他在骗谁呢。

    那都是真的。时间和空间以他理解不了的方式运行了。科学还远不到做到的事情,魔法却完成得举重若轻。不可思议。

    如果魔法这么有用的话,为什么现在科学是世界的主流,魔法却被驳斥为幻想?

    这一问题的答案,希克利在书里找到了。

    斯特兰奇没有跟他一起进图书馆,可能是去了不同的楼层。他进入的地方显然是个公开的区域,因为希克利在书架间看到了许多人的虚影,看上去就像受到严重干扰的全息成像。

    希克利尽量只用眼角观察他们,但很快就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他粗略地得知了魔法的不同流派,圣所的学派以时间和空间为主,同时也是目前已知的、人类能够学习的魔法中,对人类的理智和意志腐蚀度最低的一派。

    怪不得魔法不那么常见。希克利原本以为历史上有一段被隐藏起来的战争什么的。

    想要成为一名法师,必须是知性生物——也就是有能力理解抽象概念的生物。

    在满足基础条件的情况下,有三项特性非常重要,分别是灵感、理智和幸运。

    其中,灵感越高,就越容易觉察到生活中不同寻常的东西(这部分东西到底是什么,书本上含糊其辞,希克利也不想深究),也就意味着这个知性生物越具有学习魔法的天赋。

    理智用以抵抗灵感带来的侵蚀。假如灵感太高,而理智太低,这名生物就很容易陷入彻底的疯狂,也是很多怨灵的由来。

    幸运就不用解释了,虽然书里还是给出了相当漫长的章节来阐述这里所称的幸运并不是一种二元概念。

    粗略地说,幸运和不幸实际上是一体的。一个人越是幸运,通常也意味着越不幸,其中,不幸总是更高一点。比如说,得到了一本记载了强力咒语的魔法书,这可以被视为一种幸运;但强力的魔法也更容易侵蚀理智,于是这又变成了一种更可怕的不幸。

    这个形容让希克利想到了斯特兰奇,他在名满世界后被车祸夺走了手,这却成了他学习魔法的契机。他眼下是位成功的法师,却带着穿胸而过的长矛出现。

    博士是个很幸运的人,希克利不由暗自对自己点头。

    至于他自己呢,他算是个幸运的人吗?希克利觉得自己不是,他不仅不幸运,还相当倒霉。

    通过和书中内容的对比,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情况。

    他的灵感很高,理智很低,幸运也很低。能活到现在,属实是他躲藏有方。

    ……真是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呢。要算起来,灵感和幸运高反倒不是好事,唯独理智,属于高了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属性。就算理智低一点,只要灵感和幸运不高,似乎也无关紧要。

    看到这些最基础的入门书时,希克利的情绪尚且稳定,至少这部分东西他还看得懂。等读完所有属性解释,自觉已经不是纯粹的新手,希克利就在下一本书中迎来了人生的痛击。

    *

    至高的神秘存在·前言

    当提及一切生命的起源,目前魔法界最为公认的说法,是造物主在宇宙中播种能量,由此诞生了时间万物。这一理论的来源仍待考察,至少并无客观的证据能够证明它的真实存在,没有任何符咒,任何标记,任何物品能展示造物主的伟力,然而,我们的确观察到,所有知性生命的诞生轨迹中都残留着来自更高维度的干涉痕迹。不可名状的神灵高悬于我们的头顶,本书不建议任何读者对星空深处投来的视线进行任何观测与研究。

    *

    希克利看完第一段就体悟到熟悉的痛苦。念大学时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读论文,阅读,那是比写作可怕一万倍的事情。反正不管给出什么水平的论文,在导师的眼里都不过是一团五彩缤纷的呕吐物,修改几次就能过关。

    读论文就不一样了。希克利总是很难理解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联系,论文的作者似乎默认了读者天然地拥有理解所有被他提及的细节的能力,从未考虑过在未来读到这篇作品的人实际上很可能是个绝望的文盲,只渴望从前辈那里得(摘)到(抄)一些高明的知识点。

    这本书只用前言就给了他熟悉的感觉。他胡乱地翻着书页,粗略地记下了里面的几个似乎是人名的大写词汇。讲述“至尊法师”的部分是最容易被理解的,主要是因为里面出现了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

    这本书里希克利第二喜欢的是讲述炼金的部分,在他的刻板印象里搞炼金的都是走火入魔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但他通读后惊讶地意识到炼金术实际上毫无疑问是现代科学的起源之一。

    至少炼金术的基础理论和科学的结论是一致的:宇宙中的一切物质都由一模一样的微小成分组成。从这个角度上说,点石成金是具有充分的理论依据的,只是科学目前还做不到而已。

    魔法似乎能做到。

    但他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进这个图书馆的,希克利只想知道怎么才能逃离人生中的所有古怪和异常。

    斯特兰奇在几天后现身,心口的长矛消失了。希克利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他的上衣在心脏处微微凹陷,仿佛那地方不存在任何血肉,只是一个圆孔。

    “看得怎么样?”斯特兰奇问他。

    “让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聪明。我的论文是别人帮我改好的。”希克利委婉地说,他有点羞愧,“我看了三本,除了第一本之外都看不太懂……”

    “你看懂第一本了?还往后看了两本?”斯特兰奇惊讶地说,“看第一本就就够了。你可以把那本书带走,那本是半公开的科普读物,吃透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坏消息,今天没憋出来,好消息,之前憋出来的能用上了

    明天见,后天就不一定了()

    *

    第127章 第四种羞耻(27)

    希克利张大嘴,像个千辛万苦地啃完导师给出的参考文献和学习资料,顶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和饱受折磨的大脑赶到教室,然后被告知“那是整个学年需要看完的内容,选修的同学只看教科书就可以”的冤种学生。

    “只看第一本就可以?看完直接带走?”他喃喃地重复道,有一半情绪平静得像死水,另一半则歇斯底里得令斯特兰奇不安。

    “你说你对魔法不感兴趣……我们这里对学徒的要求不算很高,但每个都抱着强烈的意愿,而且有相当明确的目标。你在这点上显然不符合我们的标准。”斯特兰奇背在身后的双手调整了一下手指上的环戒,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又或者你改变主意了?”

    仿佛寒冬腊月里被兜头泼下一盆滚水。

    希克利迅速冷静下来。

    差点都忘了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也不能怪他,他可是切身体会了魔法。

    心情激荡之下他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区区任务本来也没被他放在心上,可不就在关键时刻被丢到脑后了吗。

    在图书馆里看了几天书,又是一次世界观被颠覆的经历。这次的世界观被颠覆,更多是指过去他隐约有所预感的东西被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还给出了明确的定义和理论。

    不过,希克利倒也不是对书里的内容照单全收。

    “我读到的那些,包括‘造物主’这种说法,”希克利没有回答斯特兰奇的问题,而是问,“那都是真的吗?”

    斯特兰奇扬起一边眉毛:“当它们是真的对我们比较好。”

    懂了。就是里面写的东西属于被含糊了细节,抹掉了坏处的版本。太好了,非常感谢,比起所谓的“真相”,希克利更想要安稳和平地生活下去。

    看来法师和特工的生活的确有很多共通之处,至少“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这点是一样的。

    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熟悉的节奏感,这让希克利绷紧的神经舒缓了一些。他终于有点感觉自己能把控自己的生活了,至于任务的事情,他觉得斯特兰奇估计心里门清。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他告诉对方,“其实我隶属于一个官方组织,上头给我的指示是来卡玛泰姬,找找线索。”

    更多的细节他没说,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斯特兰奇果然对此一点也不吃惊。他说:“我对你们有所耳闻,你们的手伸得很长——而且非常有勇气,竟然在知道他的存在之后还敢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说这话时,他慢慢地扫视着希克利,从头到脚,又从前到后。那眼神中透着说不清的暧昧和惊叹,好像在欣赏一头自己咩咩叫着跳进屠宰场的小羊,称量的同时又透着隐约的嫌弃,就好像这头小羊还不够肥美似的。

    希克利被看得背后发麻,鸡皮疙瘩一路颤到了耳朵后面。他惊恐地躲闪着斯特兰奇的眼神,左右扭着脖子看自己的背后:“你看什么?”

    “亚度尼斯·韦恩。你的任务绕着他打转呢,别告诉我你没有意识到。”

    这个名字激起希克利发自本能的恐惧,然而随着这个名字一起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却是另一个人。

    *

    那个一直跟在它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始终不变的浅棕色风衣,提着同色系但颜色更深的手提箱,懒懒散散地站在一边抽烟。

    弥漫的烟雾中,他的视线四处游弋,却又总是不经意般回到它的身上。

    希克利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实存在。

    之前斯特兰奇说“打扰他们的好事”……希克利斗胆猜测,应该就是在说它和他。

    他与它是什么关系?

    希克利不愿意看它,大部分时候,他都将注意力放在徘徊在眼角的他身上。

    尽管他很少站在它触手可及的位置,然而,他的脖颈上仿佛系着看不见的项圈,锁链的另一头被它牢牢握在手中。不需要耗费任何思考就能体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它的稳操胜券,他的全然顺从。

    在希克利的视线正中,那个据说是叫“亚度尼斯”的、非人的东西……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神态和眼角。

    它撩起唇角,薄薄的嘴唇在阳光中红艳得像花瓣,牙齿森白如刃。

    希克利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那个该死的肉块,无法被大脑控制反而控制着大脑的东西。要是心脏像肺一样听从指示就好了,要是心跳能像呼吸一样被憋住就好了。

    但是心脏一点也不听话,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主人是多么绝望地祈求着安静。

    他的跳得那么快,几乎能被误以为是爱情。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

    “回神。”斯特兰奇冷冷地说,“他有没有上钩我不知道,我看你已经上钩了。”

    希克利又是羞愧又是悲伤地低下头,心想这是我自己能控制的吗?我要是自己能控制也不至于那么害怕啊。

    他还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诲,内容大概基本等同于每一任长官反复向他们强调的东西,任务第一,命令是绝对的,理性大于感性。然而,斯特兰奇只是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一点疲倦。

    “算了,他应该对你没什么兴趣。”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对人类产生过什么兴趣了,你应该不至于成为那个例外。”

    希克利有点想问“你是那个例外吗”,但这次他控制住了。

    很高兴知道他的自控力还在。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他中规中矩地表达感谢,“这种话你可能听了很多,但我还是得说。谢谢,你很可能救了我的命。”

    这一瞬间里,斯特兰奇的神色实在让希克利没有看懂。

    *

    “噢。”亚度尼斯发出失落的声音。

    睡得迷迷糊糊的康斯坦丁皱着眉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把声音都挡在外面。耳边确实因此安静下来了,亚度尼斯也变得静悄悄的,可正是这种安静让康斯坦丁迅速转醒。

    他在心里骂自己没事找事,又认命地睁开眼睛,看向靠在床头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跑到床上睡的?这个陌生的房间又是什么地方?

    啊,不重要,也不是第一次在奇怪的地方睡着,又在另一个奇怪的地方醒来了。

    奇怪的是,本该习惯的东西,此刻却带来古怪的新奇与刺激感。

    康斯坦丁无所事事地想着是否这也是亚度尼斯耍了什么手段,一定是他干了什么,人类毕竟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任何新鲜的刺激都只可能发生在第一次。

    就好比他第一次死在亚度尼斯手里的时候痛苦得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活过,第二次死就已经有心情猜测亚度尼斯会用什么办法复活他了。

    等到第三次死,他甚至开始觉得死亡的过程也怪有趣的,再之后这就变成了他们见面的常规结局……不能说他没有享受,虽然他每次都表现得很难看。

    亚度尼斯是怎么对肉糊状态的他感兴趣的?

    这玩意真不讲究。

    “先别告诉我,让我猜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失望。”康斯坦丁惬意地捞了一根烟在手里,但没有马上点燃,只是将它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地嗅闻,“斯特兰奇,是吧。”

    “你那会儿还有意识?我想这是我的错,亲爱的,下次不会有这种失误了。”

    “少来这套。你这玩意要是有什么算得上优点的话,在调整快|感这方面绝对榜上有名。你很清楚我是清醒的。”康斯坦丁说,“投法不错,正中准心。他一定感觉强烈。”

    “其实,你说要分手的原因是他吧。”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康斯坦丁立刻感觉不舒服了,“为什么这种俗透顶的肥皂剧对话会出现在我们两个之间?这合适吗,亚度,你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这时间他才有空观察房间的具体模样。相当金碧辉煌,这是他看到头顶高悬的似乎镀了金的华丽浮雕时所产生的的第一感受。这间卧室符合任何人对于奢侈的想象,然而教堂式的设计和高阔的空间,压下了浮华之感。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照进房间,明亮的光线被窗框精准地切断,从胸口处往上的位置呈现出黄昏般的暖色。

    还真是费心思,就为了保证住户哪怕睡到下午也不被阳光打扰。

    有钱人的享受确实已经到了康斯坦丁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完全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嘛,睡觉前拉窗帘那么难?

    “人类的情绪很可爱。”亚度尼斯回答。

    康斯坦丁有些糊涂,分不清这句评价的内容到底是针对什么。

    “我是不怎么喜欢你老关心斯特兰奇那边。但还远远没有到上心的程度,我是说,你也没有感情啊,我根本没有任何需要担心或者嫉妒的理由。”

    “嗯。”亚度尼斯说,他的声音淡淡地飘散在房间里,光亮,平滑,犹如圣光。

    他又说:“人类什么时候变成了有理由才会产生情绪的生物?”

    这话叫康斯坦丁产生了极为熟悉的情绪,他的肺腑翻搅,心口胀痛,某种勃然欲发的东西在他的血管里盘旋,令他想象起无数颗流星在肉|体的缝隙中点燃一粒粒火星。

    “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反而教育起人情绪了。”康斯坦丁说,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像是气得狠了。抽了太多烟可能还是有好处的,他的语气在这时候还很平稳。

    他有点自虐地回想起被焚烧至死的感觉。他想他那时候被切割成了好几瓣,或许看起来正像是一朵焚烧的花,噼啪作响,连惨叫也被烧光了。

    “我想你并不是真的在嫉妒或者愤怒……康斯坦丁,我想你只是渴望有不一样的事情出现。”亚度尼斯说,“斯特兰奇出现了。我倒是没想过效果会那么好。你过去的反应很不一样。”

    “过去?谁?”康斯坦丁问。

    亚度尼斯做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微微拧着眉,仿佛被彻底难住了。康斯坦丁盯着那张天使一样的面孔看了一阵,说:“布鲁斯。”

    “为什么能猜中?”亚度尼斯大为困惑。

    这次是真的,康斯坦丁知道。就像很多演员总是习惯用同一个表情表达情绪一样,亚度尼斯也留有类似的痕迹。可能是人类身体的肌肉记忆,他困惑时会不太明显地吮吸下唇内侧。

    康斯坦丁喜欢这些小小的细节。

    ……真是没救了。

    “他不知道你这玩意是什么。他很爱你。而你这种白痴根本分不清家人的爱和我对你的爱有什么区别。在你看来应该很近似——可怜的布鲁斯,你一定把他的脑子弄坏了,至少一次。”

    亚度尼斯说:“我可以分清你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

    “哈。”

    “我熟悉你,康斯坦丁。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情感的产生和变化,你的技能,你的爱好,你的收藏,你的一切。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重塑出无数个你,和你本人一模一样。”

    “哦?看样子你试过。”康斯坦丁兴致勃勃,“结果怎么样?哪里出了错?”

    “没有任何差错。它们都是完美的复制体,和你完全一样,也都像你一样爱我。”

    “以你的性格不太可能不带他们来一起玩儿吧?怎么我一个都没见过?你把他们放哪儿了?”

    “吃掉了。”

    “……”

    “你好像不怀疑自己是复制体。”

    “我不是。”康斯坦丁说,“否则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只有你。一个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

    有时,康斯坦丁死的时候能听到亚度在轻轻唱歌,听起来有点像歌,完美而无垠的曲调,仿佛在同整个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合奏。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总是为此感到快乐。

    他知道爱上这东西不是好事。他也知道这东西从不真正地爱他。

    倒不是祂不想,祂就只是不能。

    但是,当这样庞大的……东西,告诉你整个宇宙里你是最好的,而且十分真诚、绝无矫饰,你也清楚地知道祂确实认真地比对过。

    过去得到过这样的肯定和偏爱吗?怎么能不在这庞大的肯定和偏爱前一败涂地呢?

    亚度尼斯总是说,他的爱是特殊的。

    他的爱并无特殊之处。他是凡人,凡人不能不去爱。他爱过很多人,害得——或许也是爱得他们全下了地狱。

    亚度尼斯不会下地狱的。

    他因此不能不去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我看真要挤出新章是不太现实了,不然我尽量每次更的时候多来点吧_(:з」∠)_

    *

    第128章 第四种羞耻(完)

    又隔了好几天,康斯坦丁才随口提起来亚度尼斯那身奇怪的叹息。

    “斯特兰奇距离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亚度尼斯说,“我不能不觉得有些遗憾,他现在的样子是最可爱的——取得胜利之前的英雄总是最可爱的。一旦他们赢了,故事就该结束了。”

    “他会死?”康斯坦丁怀疑地说,“至尊法师死得这么随便?”

    “我在这里所描述的死亡更多是一种隐喻,亲爱的,是指旧的自我的死亡。”

    康斯坦丁对隐喻很熟悉,好歹他也是玩过摇滚的,多年以来也一直保持着边缘人士的身份。虽然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认魔鬼的语言都比认母语利索,但自诩水平比亚度尼斯高多了。

    他对此的评价也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少跟我扯这些陈词滥调。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变好。”

    亚度尼斯一点也不反驳。

    自从康斯坦丁搬走,他也跟着康斯坦丁一起住起了酒店。

    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大老板,整层楼都被留给了他们,酒店的管理者从来没见过这位亚度尼斯·韦恩,揣摩比照着布鲁斯的日程来做安排。

    负责客房服务的是五位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康斯坦丁私下里还对他们的外表做了一番感叹,大意是长成这模样了,随便找个有钱的嫁了也就差不多了,说不准婚前协议都不用签,干嘛老盯着特别有钱的那些呢?年轻小姑娘哪儿玩得过。

    亚度尼斯说她们应该是觉得我的行事风格会和布鲁斯比较像,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不过,仅仅一天过后,酒店就意识到亚度尼斯和布鲁斯完全是两个类型。亚度尼斯几乎没有注意到为他提供服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五个女孩依次尝试后,大约是向高层反映了情况。

    服务生被换成了五个同样年轻、同样漂亮的青年。

    始终陪伴在亚度尼斯身边,始终被忽视个彻底的康斯坦丁:“……”

    他扭头跟亚度尼斯说:“新来的这几个男的成色比不上前几个女的。”

    “是吗?”亚度尼斯回答,“我看都差不多。”

    “你又瞎又傻。”

    “这是人身攻击。”亚度尼斯一本正经地说。

    他的手很不正经地捏着康斯坦丁的腰,捏得康斯坦丁怪不自在。当然肯定不可能是羞涩,主要是亚度尼斯很少这么做。

    虽然他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个遍,可亚度尼斯几乎不对他做小动作。

    仔细想想,像这样自然的对话在过去都很少见。

    过去……他们过去的对话,基本都是他说他的,亚度尼斯说自己的。过去,亚度尼斯也极少展示和他的亲密。

    “你可能把我搞坏了。”康斯坦丁说,无视向他们投来惊恐视线的侍者,“我越想越感觉我们的进展跨度太大,根本说不过去。”

    “我是动了点手脚,但我保证没有太多。你要相信我的手艺。比起相信你自己,不该更相信我吗?”

    康斯坦丁觉得手痒。他抓起桌面的叉子,视线在尖头和亚度尼斯的身体上反复移动,最后还是考虑到周围有太多普通人旁观,他遗憾地放下了叉子。

    说真的,这些侍者是怎么回事?白长一张漂亮脸蛋了是吧?做服务业的都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装瞎扮聋吗?

    康斯坦丁听到他们齐齐松了口气。太响亮了,害得他都有点尴尬了。

    反观亚度尼斯,此刻正望着他无声地微笑,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这玩意的演技是不是涨了?

    “你应该去参加竞选。你根本感觉不到尴尬,这太有优势了。而且你现在看着像个天使,很多人会投票的。”

    “我其实有考虑过。”

    康斯坦丁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他心说坏了,怎么还真有过这一茬?世界该不会就这么毁于他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吧?如果是别人他还真不至于这么担心,但那是亚度尼斯,而且还得加上他自己。

    世界毁于约翰·康斯坦丁开的玩笑。

    他妈的。听起来很像黑色笑话,黑色笑话也正是他人生的写照。

    ……这是不是过去的重演?

    是不是他真的和亚度尼斯开过什么玩笑,亚度尼斯真的因此把世界搞崩溃了,现在的一切都是重启之后的世界?

    重演这想法更不可思议,但重复一遍,那是亚度尼斯加上他自己。

    ……康斯坦丁决定不再多想。

    他靠到亚度尼斯怀里,按着亚度尼斯的肩膀和他接吻。

    亚度尼斯看上去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愉快地接受了。吻完后他还很恋恋不舍,用指腹反复摩擦康斯坦丁湿润的嘴唇:“这是为什么?”

    “突然发现我特别爱你。太爱了,不能不马上吻你。”

    “这是公认的事实,何来‘突然发现’一说?”

    “我突然发现有个有能力为我实现一切的情人实在是太美妙了。”康斯坦丁发自内心地说,“请你千万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

    “我还没说出口。你又读我想法了?不,”康斯坦丁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我已经请求过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说出口:别让这世界毁了,亚度。”

    “你只求我三件事。鉴于有一件我无能为力,另两件我都会丝毫不打折扣地做到。”亚度尼斯微笑着,把手按在康斯坦丁的胸口,“我保证。”

    “……我还是得因此付代价,是吧。”

    亚度尼斯的笑容扩大了,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此美丽,实在美丽,这表情很容易让人感到恐怖谷效应导致的不安。

    “当然,亲爱的。”他唱歌似的说,“别怕,你都会喜欢的。如果你不喜欢,那还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我自己喜欢。”

    “呃。对。”康斯坦丁面无表情地重复道,“都是我。是我喜欢,你根本没兴趣。”

    他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所有情绪都在亚度尼斯的笑脸里化作诡异的柔情。

    康斯坦丁他举起面前的酒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好吧。”他说,也微微地笑起来。“我是很喜欢。”

    *

    布鲁斯忍了又忍,忍了将近小半年,忍不住了。

    刚好亚度尼斯在自家的酒店住着,他上纽约开会,睡完整场会议,养精蓄锐,在合同上签好字,算是把总裁推不了的活儿都干完。

    事情一结束,他就开着快车飞飚到酒店,问酒店要了门卡——他既是集团总裁又和亚度尼斯一个姓氏,酒店甚至都算是他送给亚度尼斯的礼物,管理给得相当痛快。

    房间里没有人,布鲁斯进去之后把灯一通开,先翻冰箱弄点东西吃,吃完才有心情在屋里转悠。

    倒也不是存心想找出点什么……这不是蝙蝠侠的职业习惯么,到了别管什么地方,第一反应都是翻箱倒柜找线索。

    他这边翻完了外面的屋子,还在卧室门口踌躇呢,卧室门自己开了。

    浓烟滚滚,康斯坦丁在烟雾中抬手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也没那么久。”布鲁斯打量着康斯坦丁,“你瘦了一些?”

    “好不容易才长回现在的体重,还是比以前瘦一点。不过我的肌肉都回来了,”康斯坦丁作势要掀衣摆,“如果你想欣赏一下的话——”

    布鲁斯截断了他的话:“天,千万别。”他嫌恶地皱起了眉。

    “随便你。”康斯坦丁放下手,“来找亚度的?真不巧,他上周就走了。说是有个老朋友跑到地球来了,他想去探望一下。”

    “亚度尼斯的老朋友”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绝对不是好事。

    布鲁斯立刻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他说了是谁吗?”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个神。”康斯坦丁说,在布鲁斯的逼问的眼神中又努力回忆了几秒,“我真记不清楚了,那会儿我没什么神智……好了好了,别再发射你的蝙蝠视线了,让我再想想。”

    两人在会客室坐下,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有亚度尼斯在的时候还好,可一旦跟康斯坦丁单独相处,布鲁斯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康斯坦丁看着倒是怪放松,但这人一向没个正形,再说,能和亚度尼斯纠缠到一块儿,也别指望康斯坦丁这人有什么道德感羞耻感。

    奇怪,布鲁斯想,为什么他会感觉康斯坦丁应该有羞……

    “想起来了。”康斯坦丁冷不丁说,“是个名声不大好的神。嗯,至少神话是那么说的,到底真实性格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布鲁斯立刻遗忘了刚才的想法,催促道:“再想想。”

    然而康斯坦丁并不吭气,只拿一双眼睛盯他。

    按理说布鲁斯不该觉得这么不舒坦。

    他是站在千人堆里还能被一眼看见的英俊长相,也相当满意自己的外表,看人时格外挑剔。可再怎么挑剔,康斯坦丁的卖相都丝毫不逊色于他,布鲁斯对美人的好感总是更高,男的嘛……不感兴趣,但也能对同性报以欣赏的态度。

    可康斯坦丁盯着他,他就怎么都不痛快。这不痛快里颇有些迁怒的意思,布鲁斯自己琢磨,总感觉他主要不爽的其实是亚度尼斯。

    而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的顺从,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

    他看着也不像是记得的样子,康斯坦丁想。看来是真的了,他又想。

    “是个北欧的什么恶神。不太记得详情,大概有个印象而已。”康斯坦丁慢吞吞地说,“我建议你别把太多事太放在心上,哥谭那一亩三分地够你头疼了。”

    一说回哥谭,布鲁斯就又回到那种似有若无的怅然里。

    “你是怎么忍受的?”他忍不住问道,“那种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或者人的感觉,你肯定也有。他肯定经常对你这么做。”

    康斯坦丁就笑了,把话说得很直接:“我重要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你重要的人该是什么下场,你给忘了?”

    他们又默默无言地坐着,各自想着。

    “那玩意儿虽然满嘴扯淡还爱撒谎,对其他人不放在心上却是真的。他们好得很。”康斯坦丁的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这个,我也知道他没干预的话会更糟。”

    “也许这就够了。”布鲁斯低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完结啦!快结尾的这几天稍微卡了一下。新卷马上开~

    *

    第129章 第五种羞耻(1)

    伊芙琳注意新搬来的楼上租客有段时间了。

    虽然不像公寓楼中居住的大多数人一样每天固定时间上下班,但伊芙琳的作息相当规律。每天早上七点,她都沐浴着晨光醒来,为自己煮上一杯浓浓的咖啡,吃配了自制果酱的面包片,偶尔加一个煎鸡蛋。

    厨房是她租下这间公寓的最大原因。做饭时她正对着前方的窗户,温暖的阳光斜照进来,窗外能看到林立的、巨人般的摩天楼。半透明的玻璃窗里能看到员工们步履匆匆的影子轻轻闪烁,因为距离格外遥远,用眼角的余光瞟到时,会产生那是成群的飞鸟撞到玻璃墙面上的错觉。

    吃完早餐后差不多就到了八点。八点,伊芙琳准时出门,带着她心爱的、名叫“安迪”的柯基犬出门遛弯。

    这个时间比大部分人出门办公的时间稍微晚一点,刚好能错开电梯的上下高峰期。伊芙琳大部分时候都能和安迪一起独享整个电梯的空间,因此,当有人突然开始和她在同一时间搭乘同一个电梯,而且一连出现了好多天的时候,她很难不注意到对方。

    伊芙琳实际上并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这座公寓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租金高昂,流动性也极强。会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有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拼搏起来堪称废寝忘食,往往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

    伊芙琳属于少数派,她选择在这里定居,主要是因为喜欢这里的气氛。充满了金钱和权力味道的气氛。

    来来往往的人光鲜亮丽,仿佛都是分分钟经手上千万的上等人——在那些被剪裁贴身的昂贵西装、昂贵的珠宝首饰、名牌手表和领带夹包裹起来的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内心和灵魂呢?这是伊芙琳感兴趣的东西。

    算是职业习惯吧。毕竟,伊芙琳是位作家。观察和揣摩人是她的喜好,也是她的天分。

    有时她会花一整天时间坐在公寓大厅里,观察进出的男人和女人,研究他们偏爱的装扮,习惯性的小动作,还有他们标准而商务的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下深藏的冷漠和不以为然。

    不过,这些观察对她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帮助。

    她写作的主要范围是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那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写的东西。

    一方面,你要写出孩子们喜欢的内容,勾起那些古灵精怪到近乎深奥的小脑袋瓜的兴趣,极尽所能地鼓吹世间的真善美,又不能过火到让孩子们感觉在说教;另一方面,你又得时刻牢记负责审视和评估作品的都是成年人,这就意味着你最好能在故事里提供些精妙的句子,埋下些可供解读和挖掘的道理。

    你的故事要简单童稚,却又不能显得愚蠢;你的用词要纯洁鲜亮,却又不能显得流俗;你的情感要充沛饱满,却又不能显得煽情。

    每一种文学的创作都需要天赋作为支撑,但儿童文学尤其依赖于天赋——成年人的阅读需求是可以往后靠的,无论如何,你至少得抓住孩子们的心。

    这是种不能工于技巧的东西。

    孩子们和成人又不一样,无论你写的是什么,只要不是写给孩子看,那么在故事中加入俊男美女、艳|情刺激、权势财富,就一定短暂地刺激到读者的感官。孩子却通常不吃这一套,虽然也可以用公主王子、冒险和宝藏来替代,但文字在这方面永远比不过动画和电影……

    伊芙琳是个相当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

    尽管她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具体是哪一点吸引孩子,而且越是研究就越是迷糊不已。

    最终她选择把她的成功归结于天赋,也许她自己就太像个孩子了。

    新来的租客也像个孩子。

    诚然,他十分高大,伊芙琳穿着高跟鞋时头顶也只堪堪到他的胸口;至于他具体长成什么样子,伊芙琳也不是特别清楚,身高差让她除非仰着头直视否则根本不能直接注意到长相。她倒是注意到了对方敞开西装外套时胸口被撑得十分饱满,显然,在布料的掩盖下,楼上的租客有着饱经锻炼的好身体。

    然而他给她的感觉仍像个孩子。当她慢慢地步入电梯时,他安静地按着电梯门的开门键;等她走进电梯,他轻轻后退,站到她身后。

    在狭小的空间内,和一个体重可能有她两倍的、强壮的、陌生的男人共处,对方还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对方的动作——无论如何,伊芙琳是应该感觉到一点警惕的。

    可是她没有任何危机感。那个年轻的男人存在感很低,而且似乎毫无情|欲,伊芙琳甚至没有一次感觉到对方盯着她看。

    伊芙琳很漂亮。不如姐姐,可是拿姐姐做比较很不公平,和姐姐比容貌几乎就是在和黄金时代的女星们作比。那都是风情万种、光耀了大荧幕数十年,斯人已逝后依然令人魂牵梦萦的绝世美人,假如美貌能被换算成武器的话,姐姐肯定是核|弹级别。

    真人在现实中更是美得不真实。多年来伊芙琳已经习惯了被姐姐的魅力全面压制,也顺便习惯了行走在饱含欲|望的视线中,尽管分给她的往往只是一点余波,但那种压力已令她拥有钢铁般的心境。

    不过,近些年来,姐姐越来越妖美了。

    站在姐姐面前时伊芙琳甚至能感觉到从那具□□凡躯中喷涌而出的庞大威压,她热汗津津,两膝战战,根本不敢直视姐姐,唯恐弄出点什么不雅的反应。

    伊芙琳想知道楼上的新租客如果遇到姐姐,还能保持这种单薄的、孩子一样的安静吗?就连孩子也是懂得欲|望的,他的情绪却似乎比孩子的欲|望还要苍白。

    不过,到现在为止,伊芙琳还没有和新租客说过一句话,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没有表露出主动开口的意图,伊芙琳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活到这么大,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需要她主动的时候。

    安迪帮上了忙。

    *

    “对不起先生,安迪平时很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女人把绳子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身体一个劲儿地往后倾,才勉强拉住热情地往他身上扑的小柯基,“……安迪,坐下,安迪!”

    希克利不会责怪她。她是对的,这条小柯基受过良好的训练,对主人的吩咐言听计从,过去肯定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不管不顾地往陌生人身上扑的举动。

    为了达成这个效果他在身上撒了点特殊的东西,很容易就能引起小狗的兴奋和舔|舐。今天回家后这条小狗应该会亢奋一整晚,不过对安迪的健康没什么坏处,多喝点水就能排出。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实说,所有的特工训练都会包含一点色|诱的技巧,明目上那不叫色|诱,但谁都能看出来那就是在教他们怎么勾引人。希克利在这项技巧上没什么建树,这可能是外表的原因:他长了一张沉默寡言、易于获取信任的脸。

    这种长相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却基本和“性魅力”绝缘,贸然出击需要点演技,比如扮演成阳光而又略带羞怯的暗恋者就是绝佳的手段,几乎没有女人会对这个款式产生恶感。

    然而希克利的既演不出阳光也演不出羞怯,因此在这项课程上往往只能拿到最低分。好在天生的优势让他非常适合去做面对面的调查,恐惧万分、惊魂未定的人们往往愿意在他面前多说几句。

    希克利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长官一门心思地让他绕着“亚度尼斯”打转。

    他其实也猜得到弗瑞局长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是不能为工作献身,问题是为什么选他?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他?这合理吗?

    “亚度尼斯”又不瞎。“他”的那些情人,个顶个的好相貌,个顶个的高智商。新搬来后,有很多次,希克利洗了澡,在全身镜面前翻来覆去地照了个遍,怎么也看不出自己哪儿出挑,竟然被弗瑞局长选中。

    但反正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希克利很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既然弗瑞局长也没有明说,他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

    发来的任务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最终的结果怎么样,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伊芙琳拼命拉扯着牵引绳,脸蛋涨得发红。蓬松的脏金色波波头在她脸颊上弹来弹去,像是什么夸张的动画效果。

    私心里,希克利认为伊芙琳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不纯然是相貌上的美,伊芙琳有种古里古怪的……跳脱的气质,哪怕只是站在原地也带着点弹跳感,仿佛一块被用小勺推得扭动起来的布丁。甜美而灵动,光是看着就很愉快。

    希克利短暂地旁观了一会儿,缓慢地弯下一点腰接近伊芙琳,说:“没关系,他叫安迪对吗?他很可爱。”

    伊芙琳又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绳子,受惊吓般猛地仰起头,发尾扑打脸颊,看得希克利都替她发痒。

    她像完全没感觉一般凝视着希克利:“你叫什么?”

    “雅各·希克利。很高兴认识你,女士。”

    “伊芙琳·凯拉。”她说,“你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零食?”

    希克利在这个问题前停顿了一会儿,将手伸进裤兜。他确实做了准备。伊芙琳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手,头顶的发旋圆溜溜的,像只睁得很大、充满好奇的眼睛。

    她一点也不害怕,希克利想,她都不怕他突然掏出把刀来吗?

    他把手抽出来,蹲下身,往地面铺了块纸巾,将手心里的东西扔到纸巾上,推到安迪的鼻子下面。小柯基撅着屁股,鼻子压在纸巾上方嗅了一会儿,舌头一卷,将东西卷到了嘴里。

    “你给他吃的什么?”伊芙琳问,紧接着说出了让希克利大吃一惊的话,“可以给我尝尝吗?”

    “……那是一块狗饼干。”希克利蹲着,抬着头看伊芙琳,很不确定地说。

    “我想尝尝。”伊芙琳垂着头看他。

    “呃。”希克利差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很罕见,他虽然在勾|引人这门课程上常年不及格,但在真正的沟通课总能拿到高分,在犹豫了几秒后,他把手伸进兜里,又掏出块饼干。

    他慢慢递向伊芙琳。

    伊芙琳脑袋一低,从他手心啄走了饼干。

    她嘎吱嘎吱地嚼着,希克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呆滞了一秒,然后默默掏出一块饼干,放进自己嘴里,也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卷来啦

    *

    第130章 第五种羞耻(2)

    开局确实出乎了伊芙琳和雅各的预料,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同时符合他们两人的预期。

    伊芙琳和希克利很快就熟悉起来。

    他们维持了一段共同出入电梯的交情,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在电梯间里相遇,聊聊闲话。

    “雅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伊芙琳问,“我看你每天都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呢,和其他的住户很不一样。”

    “我在斯特克集团做些研究。抱歉,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

    在这点上希克利说的是实话。自从托尼·斯塔克和神盾局开始深度合作,不少特工就在两位顶头大佬都心知肚明的默许下入职了斯塔克集团。斯塔克倒也没真让他们工作,基本都是挂了个闲职,偶尔也使唤他们做点事、找他们要点资料——因此工资是照发的。

    希克利对斯塔克工业了解不多,最大的感受就是新来的这位老板真有钱啊,随便从指缝里漏点儿给他们,他们的各种工具迎来了一波更新换代就不说了,连在外活动时可申请的资金都变多了。

    要是换做以前,接近任务目标的时候哪儿能住进这么昂贵的地方。

    他们的预算只会在重要目标前充裕,而伊芙琳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接近她的主要目的还是接近她那位在好莱坞发光发热,风头正盛的姐姐……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好莱坞又不是什么难混进去的地盘,先不说娱乐圈本来就鱼龙混杂,什么特工、□□大佬、□□、杀手之类的人物,好莱坞不说是琳琅满目,基本上也算应有尽有了,随便找个人都能被带进圈子,何必专门绕个大弯,专门从伊芙琳这边入手?

    希克利思考的结果只有一个。

    肯定是伊芙琳的姐姐有什么异常,不是随便就能真正接近的。

    “哦哦。我是个作家,专注的类型是儿童文学,也在网站有专栏。”伊芙琳根本没继续往后问,“你想看看我写的故事吗?”

    接到任务时希克利就通读了伊芙琳的所有作品,大部分都是描绘发生在孩子和动物之间的冒险故事。

    希克利最喜欢的系列是目前出版了十二本的“冒险家”系列,讲述身为调查记者的父母被害身亡后,刚成年的哥哥带着十岁出头的双胞胎妹妹、家中的一猫一狗一蛇一龟,开着房车满世界逃亡、冒险并追查父母死亡背后的阴谋的故事。

    相当经典的三人组团模式,相当经典的追查真相主线剧情——鉴于主角团的年龄和人设,后续剧情应该不会涉及到复仇的部分,大概率是寻找证据寻求法律帮助的戏码。

    但这点也说不准。伊芙琳的故事……有种不严重,但存在感强烈的的邪典氛围。

    再考虑到伊芙琳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希克利认为这三位主要角色取材自现实。

    冒险家系列也是伊芙琳最为广受赞誉的作品。人气最高的是哥哥这一角色,他身上有种神经质的魅力,尽管故事的结局总是很美好,但细看下来,哥哥这个角色从来没有使用过正当的手段达成目的。

    他总是剑走偏锋。

    而且,正常来说,类似结构的故事都是哥哥照顾妹妹,但在伊芙琳的笔下,哥哥这一角色受到妹妹们照顾的时候反而更多。他扮演着惹麻烦的“顽童”,妹妹们扮演着负责任的“家长”。

    “我最近已经读过了。”希克利告诉她,“冒险家系列很有趣。”

    “你觉得哪个部分最有趣?”

    希克利斟酌了一下是巧妙地修改词汇后复读评论家们给出的评价,还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常理来说这两个选择中当然是前者最安全,可是,唉,伊芙琳实在不是个“常理来说”类型的女人。

    “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你每本书的结尾。很少能见到这种结局,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让三个主角在每一个故事告一段落的时候意外死去,又在这本书的最后一小节后记里让他们若无其事地回归。”希克利轻轻地说,“我能理解这种手法被运用在长篇连载的动画里,主人公很容易就能随便地死去又随便地复活,但是,为什么在小说里这么写呢?”

    伊芙琳拽着牵引绳,歪着脑袋听希克利说着。等希克利说完,她开始摇晃脑袋,短短的头发像蒲公英一样飞舞。

    她说:“可是他们做的就是很危险的事情,经历的也是很丢掉性命的险境啊!”

    她的语气可以说相当困惑,就好像希克利问了一个超乎于常识的问题。

    她的答案确实也相当符合逻辑。

    这三个主角在每个故事里都历经艰难险阻,而且可能是出于故事效果,去了沙漠就肯定遇上沙尘暴而且丢失水袋,去了森林就肯定感染疟疾而且忘带药物,要是坐上大船渡海就百分之百会撞上百年难遇的暴风雨、救生船搁浅在荒无人烟的小岛、岛上还有疑似食人的土著……在这样的故事里死亡是很合理的,在虚构的故事里,死而复生也是很合理的。

    再说,动画片也喜欢这么演。

    “一般来说,儿童文学里不会这么频繁地对死亡进行描写,尤其是不会使用你那样的写法。你笔下的死亡非常……贴近生活。有一种温暖的真实感。”希克利缓慢地说着,不仅回忆起了那些故事。

    伊芙琳的故事和动画最与众不同的区别是,动画里的死亡通常都紧张、急促,夸张到远超现实。

    死因可能是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铁块塞进大张的嘴里,整个身体被撑到爆炸而死(通常会配上超级可爱的烟花特效),下一秒角色的碎片就在地面上散落成小块,每一个小块都是一个活着的迷你版角色,每个迷你角色都同步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再过一秒,迷你的角色们就聚拢起来,橡皮泥一样拉扯变形成原本大小。

    但在伊芙琳的笔下,角色会死于车祸、急症、缺乏营养和误食导致的毒发,死亡前还会进行一段急救。

    死后,他们在这个故事里认识的、那些新出场的人物还会依照本地的风俗为他们哀悼并举办葬礼,念诵悼词。

    紧接着后记中三个人重新出现,嬉笑打闹,说些“下次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话——“那种事”一般都是指他们之前的死因——然后乘坐着房车一路往前。

    伊芙琳把这些小细节描写得相当有趣。真的,有趣,而且特别可爱。

    没头没尾的死而复生就好像她向读者们开了个玩笑,评论家们普遍倾向于这是一种儿童和成人都能理解的黑色幽默,并且将此解读为伊芙琳对孩子们善意的告诫和提醒。

    希克利读完后却忍不住直打寒战。

    “这样吗?可能是因为我写的时候也投注了很多感情吧,因为他们三个就是以我姐姐为蓝本描写的啦。”伊芙琳笑嘻嘻地说,“他们都以为三人组是融合重组了我们三姐妹的性格,噗,才不是呢。他们三个都是姐姐!”

    “呃。”希克利说,实际上不太惊讶,“你在每本书里都让你姐姐死一次?”

    *

    “她本来就很适合这样嘛……你看,这样写之后故事变得特别迷人,对不对?”伊芙琳也知道自己这么写很容易让了解情况的人产生误解,她用脚后跟踢打地面,“而且她自己都不介意的。看完之后她很开心呢,说我是个写作天才!”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看雅各的胸口,稍微有些紧张。要是被雅各误会她对姐姐有什么隐恨就糟了,她们三姐妹的关系很亲密的!

    再说,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她把姐姐的形象拆分成了主角团三个人就是因为姐姐太好玩了,哪怕不算上美貌,姐姐也是个超级有魅力的人。

    伊芙琳看雅各的胸口是因为以她的身高实在是没办法观察雅各的表情,不过也不需要观察雅各的表情,雅各的脸上一般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基本都保持着稳定的、稍微带一点点亲切微笑的样子。

    像个秘书或者特助,不像是研究员。话说雅各真的是参与保密项目的研究员吗?他一点都不忙,每天都态度悠闲、步履轻盈。

    要观察雅各的情绪是个难事,不过这难不倒伊芙琳。

    她很快就发现,雅各在情绪波动起伏比较大的时候呼吸会变得又重又长,这时候他胸口起伏的弧度和频率都会有变化。很轻微,但逃不过伊芙琳敏锐的眼睛。

    雅各的一大优点就是对人总是没有任何恶意。连一丁点都没有。他第二大的优点就是很真诚,不是那种笨拙的、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真诚——那与其说是真诚不如说是纯粹的笨。

    笨当然也很有魅力啦,可是伊芙琳自己就挺笨了,两个笨蛋凑在一起岂不是太容易出事?

    雅各是那种真正的真诚,他明显有着控制自己情绪和言谈的技巧,但他选择了诚实。

    就像他留给她的初印象一样,雅各,是个藏在成年人身体里的孩子。

    伊芙琳很喜欢雅各。

    而且雅各是真的很喜欢她的故事!他问起的是伊芙琳自己最喜欢描写的部分!

    伊芙琳决定和雅各稍微多说一点点,她拉了拉雅各的手肘吸引雅各的注意力,然后告诉他:“每个故事里,他们死亡的那个段落都是我最用心描写的。”

    很少有表情的雅各脸颊忽然微微抽搐,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了一下,做了一次短促的深呼吸。

    然后他说:“……看得出来。”

    “其实我在第一本里这么写的时候很紧张的,别人看不出来,姐姐肯定能看出来三人组都是以她为蓝本的,只是拆分和放大了一下某些性格。不过姐姐看完之后告诉我说这肯定会是我最受欢迎的系列故事,结果和她说的一样呢。”伊芙琳说,“姐姐说我潜意识里可能是真的想要杀掉她,但不是因为我讨厌她什么的,反而可能是因为很讨厌别人对待她的态度,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所以宁愿换种方式让她不再受到外界的伤害,是一种倒错的保护欲……她说了好长的话,我不太记得了。姐姐应该是对的吧,她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

    雅各打起了精神,说:“你姐姐是出了什么事吗?”

    伊芙琳费力地仰起头看着他,灰蓝色的瞳孔,眼尾有点下垂,整个眼型像只肥肥的不带尾巴版的卡通鲸鱼。

    她专心地盯着雅各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雅各在这种视线中下意识挺胸站直,要不是还记得情形不对说不准都能摆出军姿。

    “要说出事的话,是出了很多事的啊,我出生之前应该就有好多事情了吧。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姐姐从小到大都非常漂亮……你看过那些女星们的儿童时期或者青少年时期那种照片吗?”

    雅各点了点头。

    “有点奇怪对吧,那些在大荧幕上好看得像画像,把脸部放大了几十上百倍之后都找不到什么缺点的美人,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其实都还没那么美。大部分都只能隐约看出来一个未来相貌的轮廓。至于那些很小就出名的童星,明明小的时候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精致,但是一过青春期就模样大变,整张脸的骨头都变形了。”

    伊芙琳夸张地用手推挤脸蛋,想是想要模仿那些乱动的骨头,但最后只摆出几个滑稽的鬼脸。

    雅各没有笑。

    “但是,我姐姐从小就好看,她只是长大了,没有变过。”伊芙琳放下手,轻声说,“好漂亮啊,姐姐,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呢,大家都是人,姐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她站在暗处也有打光的!看过电影吗,在那种昏暗的房间里,人的脸和头发依然很明亮。漂亮。”

    伊芙琳手掌朝着脸颊,在脑袋周围上下晃动,“姐姐就是这么漂亮。”

    她的口吻包含喜悦与爱意,令雅各的眼神也微微恍惚起来,仿佛随着伊芙琳的描述进入了想象。想象在寂静的房间里,微光唯独打在伊薇稚嫩的面孔上,令她泛着迷人的星光。

    ……话说,伊薇·凯拉的APP(即外貌属性)得是人类极限的级别了吧,希克利颇有些不着调地想,都不用管灵感和理智有多高,光是这个APP就注定了不能安稳度日。

    不过伊薇年幼时遇到过什么吗?资料里明确表示过没有。

    她拿到的又不是家世贫寒的苦情剧本。

    希克利清楚地记得,伊薇的家庭尽管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绝对是小有家资。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母亲是个全职主妇——绝非被困在家务活里忙里忙外、灰头土脸的类型,而是聪明精干的社交高手,在当地的贵妇圈里相当吃得开,家庭教育也很优秀,三个女儿如今都是成功人士……虽然伊薇本人的成功里有很多非议……

    “可是姐姐其实不喜欢。”伊芙琳遗憾地说,“你在斯塔克集团工作,对吧雅各?你肯定见过斯塔克。我觉得斯塔克和姐姐一样,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他们永远不能真正得到满足。但是斯塔克和姐姐又不一样,我想斯塔克似乎知道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但姐姐就只是……姐姐一直待在蛹里。”

    雅各已经听得入了神,伊芙琳话音落下,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她只要等待破蛹的一天就行了,对吧?”暗地里,他期待着美丽的、童话式的结局。

    “可是,姐姐是人,不是蛹啊!”伊芙琳吃惊地看着他,“人怎么能破蛹而出呢?人在蛹里会被闷死的。”

    雅各张大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似乎完全被伊芙琳的逻辑击败了。

    他看过伊芙琳的书。应该猜到会是这种发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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