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五种羞耻(3)

    国际知名巨星、有着“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之称的伊薇·凯拉,正享受着睡前的泡泡浴。

    浴池被设在楼顶,开阔的地平线在她眼前一览无余。洛杉矶是个很美的城市,高大的建筑并不算多,地平线几乎是一条完整的弧线,猛一望去仿佛看到了平静的海面。星空也很美,银河泼墨般横贯天际,倒是让伊薇想起了主人收藏室里的那几幅水墨画……星空和主人的亲笔画,到底哪个更美丽呢?

    伊薇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会儿打发思绪,最终还是觉得主人的画更美。他的画犹如冰面,只能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冰下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光是那种想象就足以令人浑身战栗了。

    远处闪过光芒,让伊薇皱了一下眉头。

    那大概率是闪光灯。

    狗仔队们还是孜孜不倦地埋伏在附近试图拍到她的丑照——对大部分女星来说更值得担心的是被拍到什么裸|露的照片,单纯地露给人看倒是没什么关系,但如果照片登上了什么尴尬的地方或者被用于商业活动就变成了麻烦事,哪怕是假的也很容易影响形象进而影响商业价值。

    打官司的话倒是肯定能赢,但这种官司赢了也没什么用,该丢的脸已经丢过了,别人该赚的钱也已经赚到了。

    对伊薇来说裸|露的照片却不是问题,首先她本人对这种事完全不在乎,前阵子才刚在慈善游|行上全|裸骑行,别的明星也有干这事的但多少都在身上涂了些油彩遮挡,伊薇的经纪人其实也劝她这么干,但伊薇能听他的吗?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一处不美。本就是慈善活动,施舍人间至美岂不是最棒的慈善!

    那幅照片如今还挂在她的社交账号首页。

    ……当然干出这种事情之后她的名声又迎来了一波下跌,事实证明平时不说话的保守人士们在被激怒的时候攻击欲还是相当强烈的,有不少人发言怒斥说这辈子绝不会为她的电影付一毛钱,相关的tag在各大社交媒体都登上了热门。

    公关忙得焦头烂额,伊薇自认为自己付出的薪资值得他们为她通宵达旦地加班,但出于对人类脆弱身体的怜爱,她还是听从了建议,安安分分地找了个僻静地方呆着,连她最喜欢的好莱坞混乱银趴都不去了。

    主人也不在家。房子空着的时候伊薇绝不会久住,主人在的时候它还算安分,主人一走它就满世界乱跑,成天张着嘴巴静候迷路的游客什么的……

    那东西智商其实相当高,说不定会利用她当诱饵去引|诱食物。吃不到东西说不准就悄悄把她给啃了,等主人发现后再让她回归,世界上又多了一段“传奇女星离奇失踪”的传说,而她就必须苦哈哈地再从头开始往上爬。

    太累了,不干。

    成天吃肥头大耳的老白男也很烦的,可以的话她还是偏爱精干伶俐的小鲜肉。

    智能投影仪响了一声,是伊芙琳的来电。伊薇慵懒地捋了捋遮挡住面颊的长发,接下通讯。

    伊芙琳可爱的小脸浮现在她面前。她的妹妹就是可爱。真怀念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小小的、粉粉的肉团子,只会咿咿呀呀地叫。

    “怎么了,宝宝?”伊薇亲昵地问,“是你的书影视化改编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吗?”

    伊芙琳很少在这个点打电话过来,所以伊薇以为是妹妹在外面受了委屈。那可不行,伊芙琳是多乖的小孩啊?长到这么大,从来不让伊薇为她操一点心,连担心她被臭小子哄骗的事儿都没发生过。

    尽管前面有伊薇这么个艳光四射的姐姐压着,但伊薇这个档次的美貌,稍微识相点的男人都会知难而退,所以伊芙琳也从不缺献殷勤的人。

    早些年伊薇还很担心,觉得单纯的伊芙琳肯定会在男人身上吃苦头。妹妹太笨了当然会让姐姐很有成就感和保护欲,然而也时常让姐姐非常害怕,有时盯着妹妹傻不愣登的大眼睛就开始发愁,心想我的妹妹啊你怎么就这么愣呢?诚然大部分男人确实都在盯着我看,可你清醒一点,盯着你看的人也根本不少啊!

    好在开始演戏的前几年伊芙琳来探过几次班,伊薇才渐渐意识到伊芙琳其实精得很。

    伊薇自己都看不出来哪些人对她不怀好意、哪些人对她暗恨在心,又有哪些人其实一门心思地想着把她整到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但伊芙琳就能看出来。

    她们躲在保姆车里,伊芙琳趴在她耳边轻轻说话,一边说一边指,把整个剧组里一团乱麻的纠葛梳理得明明白白,再加上伊薇自己……嗯,略施“手段”得到的内幕消息,这就是伊薇在前几年混了个风生水起,而且滑不留手的最大原因。

    后来伊芙琳因为写书的事情变得忙碌,伊薇的事业又发展到了新时期,急需一个新经纪人,这才不小心栽进乔什那狗东西手里。

    都是过去的事了。伊薇现在对伊芙琳只有更放心,她的妹妹是有点特殊在身上的。

    “那件事不用担心,很顺利。姐姐最近不忙吗?”伊芙琳好奇地扫视着周围,认出了地点,“没有拍新电影?”

    “倒是有一部挺有意思的独立电影递到了我的手上。”伊薇说,“就是有点不对劲。”

    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剧本。不能说质量特别高,毕竟独立电影受限于资金和各种条件,很难拍出特别好的效果。那个本子有意思,主要是题材。

    是个恐怖电影。

    小成本恐怖电影……光听着几个字就能闻到烂片的气息。

    但这个本子却不一样,首先它随着剧本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同内容的小说,两者都读过之后,很容易就能理解这个剧本应该是由小说改编的。其次剧本相当一般,很多设置不合理的地方,可是小说却写得相当美,词句轻盈、明丽,略微含着点忧郁的气氛,仿佛魔鬼身着白纱在暮春的花园中漫步。

    这么形容好像不像是恐怖电影,恐怖的点在哪里呢?

    在于“魔鬼”啊。你得很仔细地咂摸才能咂摸出那是魔鬼,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简单粗暴地说,这是一部依靠气氛和想象的恐怖电影,所以也怪不得剧本看上去那么烂。

    有些事就是没法在干巴巴的对话和场景设置里讲清楚。

    “哪里不对劲?”伊芙琳忽闪着眼睛。她看着伊薇的眼神里简直有星星。

    伊薇心情大好地说:“怎么讲呢,女主角这个角色太适合我了……还有就是根本找不到本子是什么人递过来的,所属的是个皮包公司,也没有负责人,我愿意接的话全权都委托给我。”

    “姐姐喜欢吗?”

    真是可爱的小妹妹。永远最关心姐姐喜不喜欢,姐姐想不想要,姐姐开不开心。

    “很喜欢啊,我都已经决定要拍了。刚好这阵子需要避避风头,你是没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差跪下来求我了。”伊薇笑起来,胸口处的泡泡抖动四散,“递本子的人连拍摄场地都准备好了,我只要带剧组过去就行。”

    伊芙琳很高兴:“姐姐的新电影!好期待!”

    伊薇笑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最开始的问题,于是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你平时这个点不是早就睡了吗宝宝?”

    伊芙琳的眼珠突然转了一下,流露出一点心虚。

    “伊芙琳?”伊薇说。

    她还没到担心的程度,现在的她……确实找不到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事情。只要不是惹到主人,她什么都不担心。

    可是伊芙琳不可能惹到主人的。

    主人只会当她不存在。

    “我之前不是搬到新地方了吗,然后最近楼上搬过来了一个新租客。”伊芙琳轻快地说,“他还挺好玩的。像个小孩子。”

    “长得怎么样?”这是伊薇的第一反应。别的她都不在乎,就是长相这关必然不能放松。

    “像大狗狗。棕色大狗狗。很安静。”伊芙琳抬起一只手往上举,比划着远超过自己的身高,“他对你的话题都很上心,我想可能是专门为你搬过来的。”

    “哦?”

    “是的呢。他每天早上都和我同一个点进电梯,和我聊天。他还想办法让安迪往他身上扑,真奇怪,安迪好聪明,从来不这么干的。当天晚上回去之后安迪喝了超级多的水,还把尿垫都尿透了。他还随身带着狗饼干。”伊芙琳说,“我最开始以为是专门蹲守我的,但是,他好像对姐姐更感兴趣呢。”

    伊薇坐直身体:“名字。”

    “他说他叫雅各·希克利。”

    伊薇又躺了回去:“是他啊……”她回忆了一下,赞同地说,“他是挺像那种大型犬的。”

    “姐姐。”

    “嗯?”

    “我想带他出去玩。”

    “……倒也不是不行。”伊薇食指点着下巴说,她突然露出一个充满恶作剧意味的微笑,“伊芙琳,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一起旅行了?”

    伊芙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以带着我和雅各一起去拍摄地?”

    “当然可以,那是个私人小岛,查不到具体是谁的岛,再看剧本的风格,可能有点危险——说不定希克利就是因为那个剧本才想办法接近你的呢。”

    “他为什么不直接接近姐姐?”

    “当然是因为我会直接毙掉他。”伊薇没好气地说,“开什么玩笑,都跟主、跟亚度扯上边见过面的人,我才不陪他玩。”

    “我还从来没见过韦恩先生。”伊芙琳说。

    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委屈,伊薇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沮丧于可能被刻意避开而已,在她心里姐姐喜欢的人都是她的朋友,所以亚度尼斯也是她的朋友——被朋友避开当然很委屈了。

    伊薇奇异地瞥了她一眼,说:“你见过他的宝宝,你只是……”完全没注意到主人罢了。

    第132章 第五种羞耻(4)

    “雅各!这里!”伊芙琳斜坐在野餐垫上,欢笑着朝希克利招手。

    枝叶茂盛的大树在她明媚的笑容投下摇晃的影子,但那影子是青草和鲜花的颜色。希克利抬起头,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了遮阳光,远处的安迪飞快舞动着短小的四条腿,颠颠地跑过来,把叼在口中的骨头状咬棍吐到希克利的脚下,坐下来,张大嘴、吐着舌头,热情地盯着希克利。

    “马上就来!”希克利高声回应道,弯下腰捡起咬棍,扔向伊芙琳的方向。

    安迪向离弦的箭一样奔了过去,圆润的小屁股在奔跑中拼命扭动。

    人们必须承认生理条件所带来的无可替代的优越性,就好比在所有的狗狗里,柯基肥圆的屁股绝对是最具有观赏性的,动起来时那抖动的电臀简直像一颗饱满的、颤巍巍的、随时可能抖破薄皮爆出果肉的桃子,哪怕不是变态,盯着看久了,估计也会生出咬上一口的冲动。

    希克利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一步的。

    刚认识时的场面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们还在电梯里有点拘谨地说话——主要是希克利自己拘谨,伊芙琳似乎没那回事——昨天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有点尴尬,今天,他们就已经带着食物和小狗一起到公园里野餐了。

    希克利不敢问伊芙琳那个问题:我们是在约会吗?

    他们没有在约会。

    哪怕他们两个人是年龄相仿的单身人士,又在双方都有空闲的时间里一起出门玩耍,伊芙琳带了各种食物和饮料而他带了野餐需要的各种工具比如地垫和小帐篷;哪怕他们在认识的这些天里本来就经常聊天,互相分享了各种有趣的想法;哪怕伊芙琳看上去真的挺喜欢他,而他也觉得和伊芙琳相处是件堪称享受的事……

    见鬼,他们确实是在约会。

    至少这一次肯定是。之前的每一次都能说成希克利居心叵测的接近,是他蓄意制造的,他能把事件的过程和进展都控制在手中,那么这一次,由伊芙琳发起的邀请,就绝对远远超过他的计划了。

    不过,私下里希克利可以跟自己承认,其实哪怕是他在主动接近的时候,他也不是掌控事态发展的那个人。

    伊芙琳的性格实际并不强硬,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突发奇想,却也并不强求希克利顺着她的节奏走。是希克利自己方寸大乱。一旦他意识到伊芙琳在盯着他看,等他的反应,他就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到只能依靠本能。

    常识和逻辑足以让希克利得出“我喜欢她”的结论,然而,希克利深知常识与逻辑都一文不值。

    这么比较当然很不公平,但他前阵子在斯特兰奇、在亚度尼斯、在康斯坦丁面前时的状态比在伊芙琳面前时更像是心动……心脏狂跳不止,体温急剧升高,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那感受可远比在伊芙琳面前时激烈。

    “你在想什么?”

    伊芙琳好奇的声音打断了希克利的思绪。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在想,和你相处的时候,我有多强烈地感觉到我是我自己。”

    伊芙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希克利。她小口地喘着气,手指把玩着贴在腰间的细长腰带。

    希克利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有些话想想也就好了,真不该说出口。

    一说出来,整句话的意思就变味了,哪怕他其实并没有那种意思,可它听起来真就是那种意思。然而,都说不过脑子的话是真心话,他到底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希克利自己都说不明白自己有没有那个意思。他甚至搞不懂“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嘿。”伊芙琳没有在这句话上纠缠,而是笑着说,“你下个月能请到假吗?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我不太确定……”希克利说得很慢很慢,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要去多久?具体是什么情况?”

    “要去多久都可以啊,我姐姐他们可能至少要呆两三个月,我们单纯去玩的话,想多久走都可以。”伊芙琳说。

    原来不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出行。希克利轻轻地深呼吸,试图将脑子深处那些乱糟糟的情绪,那些喜悦失落、庆幸失望全都吐出来。伊芙琳微微偏着头凝视他,侧身斜坐的姿态优雅而曼妙,仿佛一缕轻薄半透的纱带。

    ——又仿佛一条静止的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猎物。希克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我要查一下我的备忘录,等我回复?”希克利说。

    他没有把话说死,毕竟他还记得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是需要签保密条例的研究员。

    希克利不清楚伊芙琳有没有怀疑过这个背景,不是说伊芙琳表现出过什么警惕,事实恰好相反,伊芙琳简直什么离谱的传言能都信一点……

    可能是因为自己是个作家,伊芙琳对各种热门或冷门的阴谋论如数家珍,而且讲解的口吻煞有介事,好像她对那些甚至彼此互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的谣言深信不疑。

    彧.

    惁.

    换成别人恐怕就会觉得伊芙琳很蠢或者很幼稚了,希克利却不会这么想。他经历过太多,很清楚伊芙琳的观念和想法是最正确的。

    太正确了,近乎于标准答案。

    伊芙琳什么都信,这只能说明伊芙琳什么都不太信。

    人能在没有被灌输、被教育的情况下完美地给出标准答案吗?这又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基础问题,而是更加复杂多变的、应对世间万物的观念。

    “好啊,等你回复。”伊芙琳笑着回答。

    *

    伊薇在无所事事中抽空关注了妹妹的情况。

    “他爱上你了。”她对伊芙琳说,“不过他自己还没有发现。”

    “啊?”伊芙琳说。

    “各种各样的小细节实在是太多,我就不举例了。你不是已经发现了吗宝宝,怎么样,对他有什么感觉?”

    “我是知道他对我有好感,可是也只是有好感而已吧。距离‘爱’还早得很呢!姐姐你说得太夸张了,明明我们最多也就是处于一段双方都觉得很舒服的暧昧期,而且,现在这样的距离是最合适的。”伊芙琳条理清晰地说,“假如我们要更进一步的话,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才是最难以处理的。要等真正处理了那些问题,才算得上‘爱’吧。”

    伊薇含着笑,喜悦地、满意地打量着伊芙琳,看得伊芙琳满脸困惑。

    “他答应要过来了。”伊芙琳接着说,“姐姐是派人来接我们吗?还是我们在什么地方集合?”

    “你得知道,宝宝,人类的爱意保质期是很短的。就像流星,剧烈地燃烧,然后只剩一点点残渣,甚至连残渣都没有。所以,人类的爱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它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

    伊芙琳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大大的问号:“我知道的啊,姐姐。”

    “但是,人类的爱意又是一种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的东西。就像连根拔起后依然会长出来的野草一样,就像怎么也无法杀光的蚊虫一样,就像房间里永远打扫不干净的灰尘一样——”

    “这真是一段糟糕透顶的排比和比喻,姐姐,艳星当太久了你的文学素养也全都像衣服一样被你脱掉了吗?”

    伊薇挺直身体,两点红晕耸立在牛奶般光润的洁白起伏上。她毫不羞耻地大声宣布:“□□的,才是最美的!”

    “那姐姐应该把皮肤也都脱掉,只剩骨头架子。”伊芙琳吐槽道,“我是对姐姐的喜好抱着相当开明的态度啦,我也觉得姐姐不穿衣服的时候很美丽,可是姐姐很少这么面对我呢。我以为姐姐对我是没什么想法,也不想传出什么姐妹乱|伦的流言?”

    伊薇惊恐地捂住胸口,娇美的身躯微微颤抖:“宝宝你对姐姐好凶!”

    “……要忍耐这种奇怪的、不舒服的X唤起真的很难受嘛,姐姐。我也没有办法。”

    这确实不能说是伊芙琳的错。

    伊薇萎靡下来,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很无聊也很饥|渴……这次的事情闹得还是太大了,引起了几个主|教和驱魔人的注意,我憋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按姐姐往日的风格不是一口气诱|惑个遍吗?”

    “往日哪有过这种类型啊!驱魔人还好,但我对那些弱智信徒过敏。”伊薇严肃地说,“他们应当信奉我伟大的主人才对。可惜我主对发展信徒毫无兴趣,否则看我马上买张去梵〇〇的机票然后把高层全都干翻。”

    “……姐姐的世界真有意思啊。”伊芙琳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如我转型不写童话的话,往奇幻方向发展怎么样?感觉我在这方面也怪有天赋的。”

    “噢宝宝,你超有天赋的,永远不要在这方面怀疑自己。”伊薇爱怜地说,“但你还是继续写童话吧,对脆弱的人类好一点,他们跟你又不一样……”

    伊芙琳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露出宁静而快乐的微笑。

    “姐姐说什么啊,我很普通的。”她说,“我觉得硬要说的话我甚至是比较笨的那种,毕竟我太没主见了。我其实知道姐姐是在瞎说,姐姐的做法也不太对,但是姐姐说了我真的信,姐姐做艳星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伊薇沉默着,忽然突兀地问:“艾德琳最近和你有过联系吗?”

    “没有哦。”

    伊薇点点头,又把话题绕了回去,露出艳丽的笑容:“总之,宝宝,人类的爱是一种脆弱、易逝,但是又很难断绝的东西。以我的经验——”

    “姐姐哪里来的经验啊,姐姐根本没有谈过恋爱。”

    伊薇无视了这句话,坚强地说了下去:“——雅各·希克利是个习惯了压抑自我的男人。这种人只是看上去坚定,实际上,他们对于情绪的抗性是非常低的,因为情绪上的麻烦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像这种人,在意识到自己的好感之后,第一反应肯定是分析和研究,然而,情感这种东西,你越专注地凝视它,它就增长得越凶猛和迅速。”

    伊芙琳睁大眼睛,说:“哇,那可真糟糕啊!雅各真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伊薇耸了耸肩,“正在爱的人就没有可怜的。你笑他疯狂,他还要笑你没有疯狂的勇气呢。说到底,生命太短暂了,去爱、去燃烧自我的人,可能反而才是最看得穿的也说不定。没有爱的才可怜。”

    她挂断通讯,转头看一眼窗外。

    “真可怜啊,主人。”她无限同情地说。

    第133章 第五种羞耻(5)

    “雅各·希克利。”他拘谨地朝对方说,眼神尽量往上,集中在对方的眉心部位。

    “我想你肯定非常了解我,所以我就免掉自我介绍这个步骤了。”伊薇懒洋洋地伸出手,“你好,雅各——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希克利弧度极小、频率极快地点头,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伊薇的手指,仿佛捧着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甜点似的,既恋恋不舍,又一触即离。

    “别怕。”伊芙琳在旁边安慰他,“姐姐不会吃掉你的。”

    希克利真不知道伊芙琳这句话该怎么理解,更不知道伊芙琳明不明白她的这句话可以怎么理解。

    他尽量放空视线和大脑,不去直视伊薇。这一招往往很好用,这次也不例外,而伊芙琳在一边对于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有很强的帮助。他尽量用眼角的细数伊芙琳的波波头翘起了多少根乱发,而不是关注伊薇过于短小、过于贴身的衣着。

    不如说得直白一点。伊薇基本上就穿了个胸罩和内裤。甚至她穿出来的这两件东西的尺寸,还比大部分穿在最里面的胸罩和内裤更小。

    伊芙琳就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姐姐这副打扮有什么不对。

    她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她兴高采烈地和伊薇谈天说地,具体说了什么,希克利没注意。他的心脏狂跳个不停,恨不得将脸埋进水杯里。

    好不容易靠着灌自己一肚子水灌出尿意,他如临大赦地从甲板上离开,钻进船舱。上完厕所,他索性绕到了远离伊薇和伊芙琳的另一端,靠在栏杆上远眺海面。

    这艘船上除了服务人员外只搭载了六个人,他、伊芙琳,他们俩算是跟着来玩的;伊薇带的小团队加上伊薇自己也只有四个人。这里面还有两个是伊薇的助理,另一个是导演。

    希克利知道很多小成本的电影人数极少。

    除开主要演员之外,严格意义上说,导演一个人就能包办起整个电影的拍摄过程,包括摄影、剪辑、后期、配乐之类的,导演其实都能做——伊薇自己是主演,其他的角色可能不太重要,会在拍摄地进行选拔。

    哪怕是这样,伊薇的小团队也实在小得惊人,更别说她还带了两个助理。希克利认为伊薇的这次出行,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是躲避外界的风头。

    看起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怀抱着这种心态,整条船上的气氛可想而知。

    导演从一开始就没露面,希克利只从一些零碎的对话里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也不清楚对方叫什么名字,包括伊薇在内,对他的称呼都是“导演”,估计是个影视圈里不入流的小角色。

    伊薇带来的两位助理,据希克利的观察,是一对同性情侣。

    他们的行为举止实际上并不算亲密,希克利主要是靠着这两人之间胶着的、隐隐闹别扭般的气氛里感觉到的。

    他在海边站了许久,才慢悠悠地绕了个弯,想到小船最上方的天台去看看。那里的视角应该会很不错,脚下是一览无余的海面,站在上面就像是身处于海中孤岛,难得坐一趟游轮,不如多体验体验。

    希克利还没走过拐角就停下了脚步。

    *

    “……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怎么想的,查尔斯?我绝对不同意!”

    说话的人是杰,黑发的那位助理。另一个助理查尔斯是棕发。他们只在上船那会儿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大致明确了彼此的称呼。除此之外,希克利对这两位助理毫无了解。

    主要是因为伊薇的助理更换得太频繁了,情报部门的更新速度根本比不上伊薇的换人速度。再说,换人这么频繁,挨个查清楚身份背景似乎挺没事找事的。

    “别无理取闹了。”查尔斯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发音清晰果断,尾音干净利落地截断。相比较而言,杰的声音显得太高,太尖,太不稳定。光是听声音,就让人感觉查尔斯是压抑着火气讲道理的那一方,而杰是胡搅蛮缠发脾气的一方。

    “我无理取闹?”杰现在听起来很伤心。

    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人一起安静下来。

    希克利环视四周,查看周围的环境,确定没有人经过后闪身贴到墙边。

    之前他已经绕着船只勘测过,也借着和服务生聊天的机会打听了情况。

    这艘游轮没有安装监控——希克利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事,要是伊薇特地要求取下来或者关闭监控还算正常,但原本就没安装就太过奇怪了——整艘船的一楼位置都没有朝外开的门,要进入房间必须从正门进去,穿过走廊,因此要想避开人交流的话最好的场所就是站在船只外靠近栏杆的拐角处,这样无论哪个方向有人过来,交谈的人都能若无其事地提前转移话题。

    但这次船上毕竟只有六个人,站在拐角反而过分醒目,因此这两人实际上是在某个房间里争吵。

    除了他们外的四个人,已知导演八成是在自己的房间,伊芙琳、伊薇和希克利在甲板上,那么杰和查尔斯只要躲进远离导演的房间里,再吩咐服务生不要来打扰,正常情况下,不管他们吵什么都不会被听到。

    奈何希克利这个男人和其他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别的男人恨不得长在伊薇面前,希克利却根本不想停留在可以见到伊薇的范围内,这才撞见了这场争吵。

    游轮的隔音很不错,希克利贴着墙,依然听不太清楚这两人的小声对话,直到杰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大声吼道:“生两个?!你开什么玩笑,查尔斯,万一两个孩子一个长得像你,一个长得像我呢?”

    希克利的思绪凝滞了片刻。

    ……按道理,两个男人是没法生孩子的,那么他们说“生两个”、“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应该是在说利用科技产生后代。

    可他实在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两个男人在正经地讨论生育的事。

    难道他们是在为由谁来怀孕吵架吗?

    希克利感觉他们吵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关心,可伊薇身边发生的超自然现象严格来说也是任务的内容,因此他不得不戴上痛苦面具,如坐针毡地继续听了下去。

    “说真的,查尔斯,领养没什么不好的。以我们的条件,很容易能得到一个聪明、漂亮、健康的孩子,他或者她就像我们亲生的一样。”杰温柔地说,“我们还是领养吧。”

    查尔斯反问:“你就一点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查尔斯!”

    真是无聊透顶的对话,希克利想,为什么想要孩子?两个男人在一起不能生那是天赐的好事。再说,这个世界值得孩子们降生于世吗?又没有任何生命是带着使命降生的,孩子的诞生仅仅是因为欲望的发|泄或者随波逐流的任务。

    “我只是出于事实告诉你这不行,杰。如果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毫无保留地爱它。”

    “你是说你不会爱我的孩子。”

    噢他落入查尔斯的陷阱了,希克利想。

    “杰,冷静一点。我不能随便地去爱不知道什么人生下来又抛弃的小孩,谁知道他们的父母是什么人?愚蠢的青少年,毒|虫,强|奸|犯,甚至变态连环杀手——这都有可能。你不一样,你是我的爱人,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这……前面关于父母的部分倒是没有说错,希克利想。

    “胡扯。”杰冷冰冰地说,“就假设你和我各自有一个,你怎么能保证同样地爱他们两个?你连我们的两条狗都没法把一碗水端平。”

    “你更喜欢你的芭蕾,我更喜欢我的凯撒。这没什么不好的。芭蕾本来也更喜欢你,凯撒则更喜欢我。”

    “小孩又不是狗!”杰愤怒地说,“你太荒谬了查尔斯——不,别碰我,我不想再和你说这个话题了。”

    门重重地关上,希克利屏息,等到查尔斯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才从窗子里翻出去,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游轮最顶端的平台。

    *

    他刚站稳就被吓了一跳。

    “雅各!”伊芙琳热情地招手,“快来。”

    伊薇没有陪她,希克利放松下来,走到伊芙琳的对面坐下。

    “你刚才干嘛去了?”

    希克利想也没想地说了实话:“在后面吹风看海,之后碰到杰和查尔斯吵架,就听了听。”

    “姐姐的那两个新助理?他们不是一对吗,姐姐说他们感情很好呢。”

    “感情……是挺好的。他们在讨论孩子的事情,听起来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吵过很多遍了,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伊芙琳猜测:“他们一个喜欢孩子想要孩子,一个不喜欢不想要孩子?”

    “听起来他们都喜欢也都想要,但是没办法在得到孩子的方法上达成一致。杰想要领养,而且听起来只想要一个;查尔斯似乎是想要找代|孕,要两个孩子,他和杰各自一个。”

    伊芙琳一边听一边点头,希克利说完了,她还是一副等着他继续说的样子。希克利清清嗓子,说:“他们就吵了这些。还提到了狗,杰指责查尔斯说查尔斯对待他们各自的小狗喜爱程度都不一样,对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杰的狗叫芭蕾,查尔斯的狗叫凯撒。”

    “好土的名字。”伊芙琳皱着鼻子。

    希克利心想安迪也不是什么好名字吧……不过,他也差不多知道伊芙琳的意思。安迪一听就是随意、可爱的小狗,不那么认真,但又很喜爱。芭蕾和凯撒听起来就太用力过猛了,反而显得很土。

    “不过,既然他们想要孩子。”伊芙琳说,“为什么不自己生呢?”

    她很糊涂似的,充满困惑地看着希克利。

    希克利也糊涂了,同样充满困惑地看着伊芙琳。

    “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他试探性地说。

    伊芙琳不明所以地点着头,重复道:“对啊,他们都是男人。”

    希克利发自内心地认为他的话已经给出答案乐,然而伊芙琳不这么认为。

    她继续问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生呢?”

    这事情我没法跟你解释,希克利想。

    好在他对类似的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这种时候只要转移话题就好,伊芙琳并不会强求一个答案,其实如果他的态度更强硬一点的话伊芙琳根本不会再问第二遍。唉,就怪他自己,面对伊芙琳的时候他的口气根本硬气不起来……

    “你姐姐是为了避免和助理,”他抬手胡乱比划了一下,含糊带过了这里应有的词汇,“所以才挑了这么一对的吗。”

    “姐姐的话,我想她只是觉得他们很有趣。”伊芙琳果然顺着往后说,“因为姐姐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和唯一的优点就是性感,所以她对所有‘有趣’的事情或者人都很感兴趣。”

    “哈。”希克利说,“我还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已经不会想那么多。”

    他看不出来伊薇会这么想。她显然是那种自信心膨胀到极致,坚信全世界都会对自己产生想法的人(是不是人还需要打个问号)。她实际上也确实是。

    那澎湃的、纯粹来源于肉|体的魅力是如此旺盛,仿佛从天空劈下的闪电所孕出的恐怖山火。

    说得难听点,假如她的性格更迷人,脑子更好使,那反而是一种减分。

    别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就当她是个迷人、性感的肉|弹,凝视她,唾弃她,渴望她,塑造她——那将令她完美。

    她现在就很完美。

    伊薇其实还是比她表现出来的更聪明一点。起码她确实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姐姐以前还是有点在乎的。现在她就彻底不把自己当人看啦。她说话的时候都会用‘人类’这种词呢。这样很好啊,她开心的都好。”伊芙琳说,“你喜欢姐姐吗?”

    希克利把这个问题看得很严肃。他认真地审视了内心,考察了全部的想法,最终他回答:“我羡慕她。”

    “我有时候也挺羡慕姐姐。”

    希克利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比伊薇强一万倍你羡慕她做什么,该她羡慕你才对吧。

    “她不够强,不够聪明,虚荣、偏执、自私,不负责任,但是,她一旦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就会奋起反抗。她的反抗也很拙劣,大部分时候其实更多是助长了敌人的气焰,假装赢了实际上是吃亏了。但是,她还是要反抗。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就滚进泥地里,又叫又嚎,手脚乱蹬,鬼哭狼嚎,歇斯底里。她溅起来的泥点子让人们躲开,其实别人是在嫌她脏乱难看,她却昂首挺胸,表现得像是自己赢了。她其实也知道这么做毫无用处,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但是,她还是要反抗。她每一次都表现得像自己赢了,每一天都表现得像自己赢了,她要告诉每个人自己赢了,她坚信自己赢了。”

    伊芙琳转过头,望向海面,眼中闪烁着整片海域的粼粼波光。

    她又转回头,凝视希克利。

    “我想姐姐永远不会赢。我想姐姐知道她没有赢也不会赢。但是,她还是要反抗。”伊芙琳说,“好狼狈啊,我的姐姐,让所有家人丢脸。但是,她还是要反抗。”

    此情此景,此番对话,希克利实在是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的姐姐,是个斗士。”伊芙琳轻声说,“我好羡慕啊。”

    第134章 第五种羞耻(6)

    海上的光线很亮,天空似乎是有点云的,但并不浓郁,远远起不到遮蔽阳光的作用。伊芙琳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发出孱弱的光晕,细小而灼亮,仿佛一粒粒钻石。

    漫长的安静。

    太漫长也太安静了,然而希克利完全找不到话说。他的脑子空茫一片,只沉浸在伊芙琳平静无波的讲述之中。

    他读过伊芙琳所写的全部故事,她在书中的口吻和真正说话时的口吻完全不同。她的故事更像电影,充满画面感和蓬勃的运动感,摄像机在高速运行,紧跟着角色的动作,在那时候根本无法捕捉到人物的细节和情绪,一切都要靠观众自己在事后回忆和想象。

    然而她真正说话时,语气却像文字一样平缓。她说话就像写作,完整、饱满,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构思好了整段话的起承转合,只等待合适的时机让所有话语喷涌而出。

    “你你……你说得真美。”他最终有点结巴地说,“有一点像在说童话故事,但是更像是你自己在说话而不是讲故事……”

    伊芙琳蓦地笑了,眉眼弯弯,她把被海风吹乱的波波头往后捋,露出额头和眉毛。希克利突然意识到伊芙琳有一个十分美丽光洁的额头,发际线饱满浓密,看不到丝毫碎发。那让她显得不那么可爱,而是异常镇静与端庄。

    在希克利看到的所有照片和视频里,除开婴幼儿时期,伊芙琳从未露出过自己的额头。她的波波头造型维持了十数年,总让她比实际上更年轻和甜美。

    “你是这么想的吗?谢谢你。我想你还是第一个和我成为朋友的读者,能够同时看到我本人和我的作品这两面。”

    目的地是一座私人小岛,希克利没有拿到多少关于这座岛的资料,仿佛连局里的人也不知道这座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归谁所有,又有隐藏着些什么秘密。

    其实也不奇怪。世界是很大的,政府也不可能得知整个世界所有的秘密。局里也曾尝试过用各种方式混上小岛一探究竟,然而被派出去的特工没有一个回来。长此以往,再加上这座岛尽管神秘莫测,却始终只是默默地存在着,从没闹出过事,长官们便渐渐对这里失去了兴趣,将档案永久地封存起来。

    直到今天,伊薇要来这座岛拍摄电影,似乎还是受到了岛屿内部的邀请才答应。

    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新回到掌权者的眼中,希克利作为倒霉蛋被派了出来——他私心认为是有人对他过去所“完成”的任务和有所隐瞒的任务报告很不满,才让他做这项有去无回的工作。

    站在船头向岛屿遥望过去,能看到整座岛是相当规整的圆形。

    视觉效果颇似动画片里的无人孤岛,就是那种从水面上冒出来一个半圆形地面,地面上有一颗椰子树、一座小房字、一个打扮得像野蛮人孤独地蹲坐在火堆前的遇难者的样子……

    游轮停到了小小的港口。长梯放下,伊薇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两位助理一左一右走在她身后,希克利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一臂,并且始终不肯和对方进行眼神交流。

    看来这两人还在吵架后的冷战当中,希克利暗想。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伊薇,从伊薇妩媚的笑脸上看不出她是否知道助理之间的问题,想想看,他们一行一共六个人,助理和助理是一对,他和伊芙琳……算是暧昧对象吧,剩下的就是伊薇和那位始终没有露过面的导演。

    难道伊薇带着导演过来,就是打算让导演白天为她服务,晚上也为她“服务”?

    他正想着,伊芙琳已经风一场从他身边刮过,连蹦带跳地冲下长梯。看得希克利都为她害怕,紧张地贴在栏杆上关注伊芙琳,唯恐她一不小心就摔进水中。

    主要是这里的水太浅了,摔进去就触底,谁知道浅水区的水面下是不是藏着尖锐的碎石什么的呢?伊芙琳这样很容易受伤。

    他看得太专心,几乎错过了从他身后轻轻路过的脚步声。希克利抓紧机会看过去,只注意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轻盈地走上小岛。他拎着手提箱、背着背包,另一只手还拉着一个超大尺寸的拉杆箱。可能是摄影设备和拍摄所需的一些器材什么的。

    希克利没能看到导演的长相,只记得他有一个极具美感的背影。料想到伊薇的癖好,首先可以肯定,导演绝对是相当英俊的类型。

    前方的伊芙琳和伊薇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朝希克利招手。

    “雅各!”她喊道。

    话说她这么对他招手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当他是没有牵着绳子,时不时就停下来绕着周围嗅闻打转的狗吗……虽然他勘察情况、搜集情报的姿态确实是有点像狗没错……

    希克利拎起拉杆箱,费力地走下楼梯,高声回道:“来了!”

    他刚迈下最后一步阶梯,两只脚都还没在地面上站稳,长梯就顺滑地收了回去。与此同时,船也起了锚,飞速地驶离海岸。希克利把箱子放下,惊讶地回头看过去,心里纳闷地想着难道这艘游轮不是被包下来了吗,游轮应该停在这附近等他们回程才对啊。

    他隐约看到船上的人汇聚到同一个区域,正透过房间的窗户朝这座岛投来目光。希克利的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仿佛身周的空气都变冷了。

    “雅各,你要加件衣服吗?”等了一阵没等到她的衣服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惊讶地打量着希克利微微发青的脸色,和脖子上一粒粒凸起的鸡皮疙瘩,“这里好像没那么冷啊。”

    “我没事。”希克利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他解释,“刚才突然吹了点海风,现在风停了就不冷了。”

    “哦。”伊芙琳说,她主动牵起希克利空余的另一只手,“走吧雅各,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看。姐姐说有很多空房间,我们可以住在对门或者隔壁。”

    希克利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那只温暖的手上。

    他晕晕乎乎地跟着她走了。

    *

    他们抵达小岛的时间在下午,天气晴朗,温度也很舒适。伊薇似乎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相关信息,目标明确地带着他们环绕小岛,一直绕到了距离港口半小时路程的另一处沙滩。

    和平凡无奇的港口比起来,这片沙滩就显得极为美丽了。沙子触感细腻得像泥土,颜色是麦穗般明丽的暖阳色。

    一座豪华的别墅伫立在海岸边上,整个别墅以白色的大理石为主,线条方正笔直,积木似的不规则结构又增添了许多活泼的气氛。除了白色的大理石外,大面积的落地窗组成外部墙面,玻璃内部则以原木色的木料为主。一道长廊从大理石中直直地横生出去,悬挑在海面上,长廊两边没有任何防护,那高度似乎经过精巧的计算,在涨潮时能轻柔地漫过长廊表面,却又不足以让人在步行而过时受到阻碍。

    在涨潮时的夜晚,漫步过藏在海水中的长桥,群星闪烁,明月停泊在天空和脚下……那必然美极了,仿佛步行穿过一座活着的冰川。

    杰已经发出了惊喜的叫声,查尔斯比他镇定多了,然而从他变得急促起来的脚步里也看得出他的激动。也不奇怪,希克利知道他们在成为伊薇的助理前都是圈子里的小人物,想必是从未见过这种海边的度假别墅,更没有体会过去某个风景优美的小岛上拍电影的经历。

    相较之下,伊薇的表情只是淡淡。她平静无波地扫视四周,神态里带着司空见惯后的漠然。伊芙琳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她正扭头眺望别墅背后的山林,看了一会儿后,她问伊薇:

    “这座岛上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人吗?”

    希克利顿时打起了精神。

    “岛上有别的居民,顺着那条小路往里面走就能到。”伊薇指点了一下森林中的一道空隙,“岛上的人不多,可能有个几千的样子,肯定没有上万。”

    伊芙琳看了看天色,遗憾地说:“今天就太晚了,等明天我们再去逛吧。”

    “你和雅各去就行了,我不去。”伊薇说,“人有什么好看的,哪儿的人类都是人类。再说我是来拍电影不是来度假的,你们玩得开心啊宝宝。”

    伊芙琳答应一声,又小跑到希克利的身边。她把鞋子和袜子脱下来抓着,赤着脚踩过沙子,留下一长串小小的、脚趾分明的脚印。

    希克利忽然注意到伊芙琳的脚长得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她的脚趾有些分散,一副从未受过拘束、从未委屈自己待在鞋子里的样子。

    注意到他的目光,伊芙琳在沙子上扭动脚趾:“看什么?”

    “……呃。”希克利说,“你的脚看上去很自由。”

    “我喜欢穿大一码或者大两码的鞋子。”伊芙琳抬手比划出一个尖尖的鞋头,又比划出一个半圆形的鞋头,“鞋子的设计都太变态了!脚趾头根本不是这样长的,不买大号根本不舒服,特别挤。你看我姐姐的脚,她的小脚趾骨头都被挤压弯了,最后三个脚指头都是叠在旁边那个脚趾下面的。”

    希克利心说就你姐姐那威力,我敢仔细看她吗,电影里碰到她的镜头我都把眼睛闭上的。

    “不过我姐姐说脚那样比较符合审美,就像以前的女人穿的那种变态束腰一样。”伊芙琳又说,“她还说我的脚太自然了,有时候太自然的东西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像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看到动物撕咬活着的猎物时会生理不适……”

    希克利想说话,就听伊芙琳补充道:“不过,我姐姐还怪喜欢看那种动物纪录片里猎食者生吃动物的镜头的。”

    他们落在最后面,慢悠悠地晃到别墅里。

    第135章 第五种羞耻(7)

    杰左右张望了一圈,又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别鬼鬼祟祟的,杰。一楼只有我们两个,老板和导演都上了二楼,老板的妹妹和她男朋友都在别墅外面。”查尔斯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抬手松松领带,皱着眉头低头打量自己的领口,“奇怪,这条领带之前好像没有那么硬的……”

    杰本来要转头和查尔斯说话,听到查尔斯的低声抱怨,他扭头的动作硬生生卡在原地。

    他不太自然地抬起手,想要摸摸鼻子,手指都快碰到鼻子了,又迅速停住。杰的手在身前无措地摆弄了一秒,最后绕到脖子后面握住颈椎,脑袋往左右两边掰了掰,发出清脆的骨骼摩擦声。

    “老天,别再折腾你那条可怜的骨头了。”查尔斯看了一阵领口和领带没看出端倪,正巧抬头时听到了这两下声响,“听着毛骨悚然的,我都想起恐怖片里的断头音效了。”

    正巧走廊周围的窗户并未关上,微风吹拂,窗纱微微摇晃,那种弧度在眼角的余光看来仿佛有些微妙的不自然,就好像在半透明的窗纱后面,藏着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天色渐晚,光线泛着灰意。

    朦胧的沉默中,杰和查尔斯忽然都凝滞了。

    杰没有去看轻轻摆动着的窗纱,他此刻只是突然被脑中所浮现出的一个念头给控制住了。

    人类看不见的东西,他好奇地想,能够看见人类吗?

    他想得入神,因而没有说话。不知为何,查尔斯也没有说话。

    可能过去了有十几秒,查尔斯才有了动作。他步履平稳地走到窗前,将窗纱扯出来,里外查看。很快他就在窗纱里面找到了绑带,于是把窗纱拢成一束,用绑带绑好,稍作整理,让窗纱的褶皱看上去更加整齐和美观。

    “查尔斯,”杰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怕打扰了什么一样,“把窗子关上吧。天也快黑了,晚上的海风会很潮。你想好我们睡哪个房间了吗?”

    查尔斯用下巴点了点方向:“最里面那间。我看过了,那间最靠近楼梯,老板有事找的时候我们能用最快的速度上楼。”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间卧室推开窗就能看到海面,睡前在窗子前面喝点酒会特别浪漫。”杰投去有点委屈的眼神。

    他的长相并不出彩,唯独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轮廓清秀,总有点泫然欲泣的意思在。

    虽然平时不做表情也容易被误解成心情不好,可在他故意搞怪似的挤眉弄眼又或者装可怜时,神态和眼神又显得特别灵动。

    查尔斯就不一样了。他生得英俊——完全是因为身处娱乐圈才总被轻视外表,毕竟普通人里的英俊再怎么也不可能打过大荧幕上毫无死角的、非人类一般的美貌。长相超人一等的人看多了,查尔斯这方面的心态就变得非常谦逊,从不真的认为自己的相貌出众。

    他朝杰笑了笑,说:“我们殊途同归。走吧,先把东西放好。”

    啊,没错,殊途同归。这句话让杰心神一荡,喜悦涌了上来,潮水般淹没了其他情绪。

    他和查尔斯无疑是绝对不同的两种类型,他们思考和做事的方式迥然不同,然而,尽管他们两人各有各的理由和出发点,结局却总是落在同一个选项上。

    他们在一起以来,事情的结局总是一样的。

    杰拖着拉杆箱笑嘻嘻地凑过去,把手指塞到查尔斯的臂弯中,手指在查尔斯的手臂内侧扭来扭去:“不知道伊芙琳会选哪个房间,不过你之前说雅各是她男友肯定是说错了,我看他离伊芙琳的男朋友还远着呢。”

    “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都没主动跟他搭过茬。”

    “我倒是觉得,正因为他和老板互相都不怎么搭理对方,说他们两个在交往的可信度才比较高。”查尔斯为拖着箱子的杰推开门,等他走进房间才反手关上,“不然我想不出一个男人刻意回避老板的理由。”

    “没准他跟我们一样。”杰提出。

    “雅各很明显很为伊芙琳着迷。他的视线几乎就没有离开伊芙琳小姐的时候,只要她在视线范围之内,雅各就总是在看她。”

    “是这么回事……”杰同意了,但又说,“可是伊芙琳很少看雅各。只要不是在聊天,伊芙琳就不会看雅各。唉,这么说的话,雅各岂不是在单恋?那伊芙琳也没必要带他过来啊。难道她是吊着他玩儿?伊芙琳是不像这种类型。说老板吊着人玩儿才像话,老板她……碧池得还挺特别。伊芙琳嘛,照我看,她还像个小孩子,哪怕在小孩子里也是喜欢玩乐高超过喜欢和人玩的那类。”

    “是因为她知道雅各一定在看她。”查尔斯说。

    杰醍醐灌顶。

    他兴奋得声音都有点打颤了:“哇!那简直就是……哇,高中校园恋情这个调调?好少见啊,这种事居然真的存在吗!没想到啊没想到,老板的妹妹居然这么纯爱!”

    查尔斯已经在这段时间里打开了行李箱,正一件件地将衣服挂进衣柜。杰甩着手站在旁边想入非非,脸上甚至泛起红晕,查尔斯合拢衣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伊芙琳是干什么的吧。”

    “嗯?”杰停下思绪,回归现实,“她不该是还在读书吗。伊芙琳看起来……二十刚出头?还在念大学?”

    “看着年纪小而已,她只比老板小三岁。”查尔斯说,“顺便一提,她就是那个你集齐了全套精装玩具书的成人童话作者。”

    杰条件反射地反驳道:“那不是玩具书是立体书,也不是成人童话是普通童话——嗯?嗯???她就是——”他倒抽一口气,紧紧抓住查尔斯的手臂。

    “普通童话可不会像她写的那样详尽真实地描述死亡。”查尔斯扶稳杰,“至于书,我还是坚持原本的想法。你买的那个立体书,整本书比字典还厚,印的字可能五万都不到。那就是个印了几个字的翻折玩具。”

    杰哀叫着:“我的书……我的书……早知道我往箱子里塞几本了,没准还能要到签名……”

    查尔斯瞥了他一眼,略带讥讽:“我早前说什么?要关注老板的亲属,我是这么说的。”

    杰本来想像往常一样不搭理查尔斯的,但他灵光一现:“所以你事先就知道伊芙琳……所以你……”他的眼中放出希望之光。

    “书在夹层。”查尔斯说,“她的出道作,第一版,全新。”

    “噢,查尔斯。”杰感动地抱住他,“你总能让我想起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

    “我住这里。”伊芙琳在一楼转了两圈之后说。

    她选中的是最靠近大门的那间房,并且是出入别墅的必经之路。尽管别墅的隔音做得很好,整栋别墅也只住了六个人,不太可能被门外的异响打扰,可是这个房间完全没有海边别墅的优势,也就是说,这个房间的窗户是正朝着小岛内部的。

    希克利完全不打算劝伊芙琳。他认为伊芙琳的判断肯定是正确的,哪怕他其实根本不清楚伊芙琳到底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住在这里。

    “好,我帮你搬东西。”他说,“我住在你……”

    隔壁还是对面呢?他不由迟疑起来。

    “杰和查尔斯住楼梯口那,他们可能住同一间房,应该是楼梯旁边那间。”伊芙琳说,“你选哪间?姐姐说一楼的房间都差不多,选喜欢的位置就可以了。”

    希克利最终决定住在伊芙琳对面。

    他帮着伊芙琳收拾了东西,伊芙琳基本没带什么,箱子中就装了一堆电子设备和几套包裹好的内衣,还有两双有矮跟的鞋。

    也不是他故意要看。伊芙琳打开箱子时他本来还想礼貌地别开视线或者干脆走开,但伊芙琳相当豪爽地把箱子翻了个面,一股脑地把东西全都倾倒在床上,然后先把笔电、平板之类的东西从柔软的布料当中挖出来,端端正正地摆上书桌,紧接着把鞋子往地上一丢,内衣往箱子里一兜,抖平。

    她拉好拉链,把箱子竖着推到床头柜旁边,这就完事。

    希克利都看呆了。

    “你没带衣服过来?”他震惊地问。

    伊芙琳奇怪地看着他:“姐姐带了啊,我上二楼换衣服就可以了。”

    “那个导演也跟你姐姐一起住在二楼?”

    “不知道。”伊芙琳倾身探头,朝着楼梯口望了望,“我没注意过导演在干什么诶,导演好像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他不一定是个好导演。”希克利说,又在伊芙琳的视线中紧张地找补,“当然我相信你姐姐对合作者的要求肯定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她放在眼里,但是他和你姐姐毕竟是初次合作,前期的磨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伊芙琳若有所思地倾斜着脑袋。

    “……我是说导演有些太安静了,这么安静不知道能不能拍好电影,我记得所有的好导演都是暴君。当然你姐姐选中的导演可能是个安静的暴君,我是说他可能在片场外低调但是一开拍就变成了暴君……”

    “姐姐根本不需要他是好导演啊。”伊芙琳说。

    希克利的胡言乱语戛然而止。他吞了口唾沫,润一润干燥的嗓子,也借这个动作润了润自己的脑子。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他谨慎地说。

    “好导演控制欲都太强了呀,把姐姐框在自己的镜头里面。姐姐不喜欢这样,她总忍不住去冲撞导演的镜头,拍出来之后姐姐是最好看的,可是又太突兀了。姐姐只需要一个可以拍摄的人就行了,最好是那种擅长捕捉取景的,故事可以让姐姐自己讲。”

    “嗯……我想也是。”希克利说。

    他忽然注意到窗帘在轻轻飘动。

    天已经变成灰黑色,整座岛似乎蒙上一层浓雾。希克利浑身紧绷,牙齿几乎打战,伊芙琳忽然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发出惊喜的叫声:“那是什么?好漂亮!”

    她冲到轻纱般的窗帘前,小心翼翼地从地面捧起什么东西,献宝般举到希克利面前。

    一只偌大的蝴蝶侧躺在她的掌心,有气无力地扑闪了几下翅膀。

    它的翅膀破烂不堪,遍布孔洞,闪耀的颜色消退得一干二净,仿佛通宵达旦的欢宴后,残缺的妆容再也遮掩不住面色的青白。

    只依稀还有些微微泛着鳞光的斑点,能让人联想到它刚刚破蛹而出时的惊人美丽。

    “你认识这是什么蝴蝶吗,雅各?”

    “抱歉,我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

    “这是岛上的特产呢雅各,全世界只有这座岛生存着这种蝴蝶。我们这次正赶上它们的繁殖期,姐姐说拍摄时会在它们的集中繁殖地取景……雅各,那一定很漂亮!”

    伊芙琳拨弄着垂死的蝴蝶,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136章 第五种羞耻(8)

    希克利推开窗,抬头仰望天空。

    他并不经常看天,这其中的原因很难详细描述。在过去的人生中他总是尽一切可能避免看到超出常理的事物,或者更准确地说,哪怕是真的看到了,希克利也尽量假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

    天空中……有很多东西。希克利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知道那里有东西。

    闲暇时希克利会读书,尤其是在还未正式成为特工,年复一年地辗转于各个国家和训练基地的时候。

    教官们铁血无情,一同训练的那些家伙个个跟牲畜似的,既不叫苦也不叫累,只是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指标。希克利在其中相当格格不入,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太像是人类,又太具有情绪了。

    好在为了预防受训人员的心理健康出问题,基地中的娱乐设施相当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

    希克利曾经短暂地沉迷过一阵子赌|博和酒精,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记忆全然模糊。

    时间不知怎么,就这么流逝过去了,就像把一张网扔进海里,希克利的网中没有捞到任何东西,只有朽烂的、被泡得发胀的麻绳,为他的生活徒增重量而已。

    但是,他确实还记得那时候读过的一些故事。他最喜欢的、在未来的岁月里也常常想起的,是一篇讲述地上凭空出现坑洞的故事。

    说是有一天,地上冒出了一个大坑,黑洞洞的,深不可测。一个年轻人朝里面大喊“喂——出来”,好奇地扔进去一块小石头。什么都没发生。

    人们运来了各种设备,对着地上的洞又是测量,又是计算,开课题、做实验,筹措资金,发表演讲,折腾了个遍。最终人们意识到这个洞正如它表现出来的那样,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洞。

    于是人们找到了这个坑的真正用法。各种垃圾被运了过来,最开始只是生活废料,果皮骨头之类的东西;然后是难以降解的塑料,工业废渣;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最终核废料、有毒物质、实验室里被污染的样本也被倾倒进去。

    希克利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在想如果真有那么个坑,倒是处理尸体和活人的好办法。人类太需要这么个坑了,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不应当暴露在阳光下的黑暗面全部消失。

    他往后读这个故事,看到人们是怎么合理地使用这个天赐的垃圾桶,更是果不其然地看到人们的生活因为这个坑的出现愈发美好……直到有一天,有个小小的声音从头顶传出来。

    “喂——出来!”

    紧接着,一块小石头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掉了下来。

    过去很多年后希克利依然无法忘怀这个故事给他带来的惊怖之感。后来他偶尔瞥见天空,会控制不住地想会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现实总是比故事更可怕,不是么?

    在读故事的时候他知道后来被倾倒进坑里的东西会砸进美丽、整洁、一尘不染的城市。然而在故事之外,在真正的生活里,会是什么从天空中掉下来?

    希克利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绝对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多年了,他没有费心仰望过天空。此夜或许正是时候。

    他正大双目,极力远眺。月亮和星星附着在天壁上,仿佛弧形圆顶里倒长的发光霉菌。它们将环绕地球生长,亘古地提供着无法被看清的细微柔光,那些光点是多么的清透,宛如一缕能被观者捧入手心的绸纱。

    它们令希克利感到一种古怪的幸福,就好像一股活泉正咕噜噜地吐着小气泡,而他正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水泡在皮肤表面炸裂一般。

    海面轻轻荡漾,星月的倒影被风浪搅动。海里的幽影不断地拉长,折叠,极光般变换着姿态,希克利逐渐看得入了神,直到那一抹细影一路攀到他窗下……等等,海里是真的有东西在接近他!

    希克利骇然变色,抓着窗框的手指几乎掐进石料里。

    *

    “别叫了。”伊芙琳说。

    她倾斜着脑袋,把一根手指伸进耳洞里掏掏,又用掌心轻拍耳朵,引里面的水流出来。她对自己的另一边耳朵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直到觉得耳朵里面舒服了,听到的水声也不再像隔着毛玻璃了,才停下来。

    雅各扶着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过分惨白,几乎带了点吸血鬼的感觉。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雅各身上太缺少攻击性了,没有吸血鬼应有的那种掠食感。

    “我看你在夜泳。”雅各说。

    “你生气了吗?”伊芙琳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雅各反问道。

    他看起来确实不像生气的样子,但伊芙琳感觉他现在心情很差。她实际上没见过雅各情绪不佳的样子,雅各在她面前总是很愉快,也很放松,有时这会让她错觉雅各可能就是那种根本不会发脾气的性格,就像小孩子或者狗狗。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生气呢?雅各,你应该自己知道自己生气的理由。”伊芙琳仰着头对他说,“雅各,你是不是不会游泳?”

    夜色下,雅各的表情有些怪。

    “我会游泳。”他说,胸口还在起伏。

    “你现在很奇怪,雅各。”伊芙琳告诉他,她的口吻里带着关心的成分,“你是不是喝酒了?如果喝酒的话不要在海里游泳哦,天色太暗了,我可能会看不到你的位置。这样我就没办法游过去救你了。”

    “我没有喝酒,也没打算下海。”

    “也许明天白天我们可以一起游泳。”

    “不。”雅各断然拒绝道,“我没有带泳衣过来。”

    伊芙琳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你会游泳,你知道自己要去一个风景优美的海岛上游玩,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下海,甚至没打算去海水接近腰部的位置吗?”

    雅各深深地凝视着她。

    海潮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声响,在此时显得有些吵闹,雅各可能是说话了吧?但是,伊芙琳没有听到。月光朦胧清雅,将一切都照得不甚明晰,自有一番美感是事实,可或许正因为月光如此,她才没能看清雅各的嘴唇和表情。

    原本是迷人的海上美景,然而此刻,伊芙琳却有点恼怒。

    海水太嘈杂了,月光太黯淡了。这座岛的夜晚似乎也降临得太早。

    正是这所有的因素恰巧地凑到一起,才让她有些懵懵懂懂的,好像是睡意慢慢地涌上来一样,脑子似乎变得不那么灵光了,也没有能力好好地思考了。

    可也正因为潮声喧嚣,才让世界变得那么寂静;正因为微光含混,才让世界变得那么狭小。

    “雅各?”伊芙琳惴惴地问。

    她在海面沉浮,仰着头,既感到犹豫,又感到困惑。海水打湿了身体,在柔和的风中,倒是不怎么寒冷的,可也许是因为没有浸在海水中,伊芙琳反而感到自己变得沉重和炎热了。

    雅各还是没说话,于是她慢慢蹲下身,坐到浅浅的海床上。沙子轻微地硌人,难受,却也没那么难受。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不舒服,其实更接近于陌生的、不安定的、躁动的。

    “伊芙琳。”雅各轻轻地叫她。

    “雅各?”她打起精神。

    “你叫我有些害怕。”雅各缓慢地说。

    他的声音压得比平日低很多,而且不那么平稳和坚定。有点怅惘,雅各听着和之前不太像。但是,那还是雅各啊,只不过是她没有见过这一面的雅各罢了。

    他们以前也没有在这么晚,晚到天全都黑透了才见面。

    “我不怕雅各。”伊芙琳回答。

    雅各被她的回复逗乐了,他仿佛有些无奈,说:“伊芙琳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怕的,我本来也什么都容易害怕。”

    “其他人和姐姐都说我什么都不怕不太好的。”伊芙琳说,“如果我这样什么都不太怕不好,那雅各这样什么都容易害怕可能就比较好?雅各比我谨慎,想的也多。虽然我不太明白雅各到底是在想什么。雅各和我遇到的其他人都不像的。”

    “我很特殊?”雅各问,“我比其他人都少见,你是这么想的吗?”

    伊芙琳想说话,又突然停住了。她想了想,张嘴要回答,又合上嘴,踌躇地舔着牙齿。海水有点咸,密密地沁着皮肤,让伊芙琳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被扔进腌缸的……伊芙琳。

    “雅各。”她说,掬起一捧海水泼在身上,冲洗掉紧绷的感觉,“雅各今晚真的没有喝酒吗?”

    “酒,烟,都戒了。”雅各说,“最终落到烟酒上的,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都不介意的。”伊芙琳回答,“我想这些习惯也不是什么很坏的情况吧。说到底,本来也就是看运气的。爸爸是老烟枪,妈妈酗酒很严重——但是他们现在七八十了也还是很健康,我不爱喝汽水,不爱吃甜食,可是牙齿很坏。运气不好。”

    雅各闷闷地笑了。他朝外探了探身,眼睛望过来,在微光中温柔地闪烁着琥珀般的色泽。“伊芙琳,”他说,“你感觉到这座岛的不对劲了吗?”

    “嗯?”伊芙琳不明所以地歪着头。

    “从下船起我就感觉到了。”雅各温柔地说,“我只是还不太确定到底是什么。天色黑得太早,整座岛上都坏绕着浓雾,奇怪的、藏在各种地方的蝴蝶……这些大概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

    “这是科学可以解释的?雅各,你现在听起来像是斯塔克集团的研究人员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是个科研人员啊。”

    “没有哦,我相信了。”伊芙琳说,“人可以是各种样子的嘛,因为我完全不了解科学方面的东西,反而感觉科学家和神学家其实是差不多的——实际上这两者的重合度本来也很高。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科学家几乎都是虔诚的教徒,他们研究的成果也更加证明了神的存在。嗯,可能是这样吧,细节方面我完全搞不懂。我看的很多书都是这么说的。”

    “让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你相信地球是圆的,伊芙琳,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体的星球上。”

    “嗯。”

    “你也相信地球是平面,也就是俗称的‘地平说’?”

    “嗯。”

    “你怎么能同时相信这两个理论呢?伊芙琳,这根本说不通啊。”

    “哪里说不通?”伊芙琳反问,“那我也从最简单的说起,光速恒定,这个很清楚了,仅仅这个就够了对吧?”

    雅各忽然沉默下来。

    “……雅各,”伊芙琳很不确定地,试探地说,“你知道‘光速恒定’……对吧……?”

    雅各扶住了脑袋,手掌挡住面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起来,他说:“我之前其实说谎了,伊芙琳,我确实稍微喝了一点酒,所以……”

    “你在用手机搜索答案吗,雅各?”伊芙琳问道,“我能看到窗户下面的光。”

    “……”

    雅各的声音和姿态都恢复了平静与沉稳,他说:“太晚了,伊芙琳,该休息了。你也快回房间睡觉吧。”

    伊芙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把自己埋进水中。她在海水里咕噜噜地吐着气泡,水波之上,雅各的身影波动着、荡漾着,他问她的声音也漂浮在海上,含糊极了:

    “……你是不是……躲在水……笑我……”

    伊芙琳在水里大笑,很奇怪,她笑得那么放肆,却没有一滴水呛进来,就好像水流有生命地避开了她切换不及的呼吸似的。

    现在还早呢,伊芙琳想,谁会想回去睡觉啊。

    *

    “我们该回去了。”查尔斯提醒道,“明天还要早起工作,我们是来工作而不是来度假的。”

    杰敷衍地点着头应着声,但查尔斯不用看到他的脸,只盯着后脑勺,都能想象到杰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杰坚定不移地拒绝聆听他给出的理性建议,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一如既往的,查尔斯放心不下,只好无奈地跟上。

    第137章 第五种羞耻(9)

    “别快瞎走了。”几分钟后,查尔斯又出声提醒,“该回去了,杰。”

    “急什么,现在天还早呢。只是黑得快而已,我们晚点回去也来得及。”杰不以为意,“你还说我们是工作不是度假……我们度过像样子的假吗!”

    说到这个话题,查尔斯难免心虚起来。

    他和杰虽然只是助理,但任何职业只要和娱乐圈沾边,来钱的路子就少不了。他们倒也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要严格说起来,他们倒卖点儿东西……在本州甚至完全都是合法的!

    当然了,一旦有个人在为自己辩白的时候说“这又不违法”,那就说明这人实际上心里是很清楚自己干的到底是什么活儿的。

    查尔斯和杰不同——杰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太动脑子、做事冲动,不管碰到什么事儿都情绪化,感情用事,然而他最大的优点也是这个。

    他们做的那些兼职究竟是好是坏?杰是不会考虑这种问题的。他简单的大脑里,只可能有一种简单的想法:大家都这么干,我也这么干。

    所以杰总是很快乐。本来嘛,像他这种行为处事,迟早会吃个大亏,然后究竟是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就这么沉沦下去,都是说不准的,然而他偏偏遇到了查尔斯,两个人还好上了。

    交往这么多年,查尔斯成天跟在杰后面给他处理各种事情的后续。

    就像这次孩子的事也是一样,杰一时兴起说他们应该结婚了,于是掰下啤酒罐的拉环就当戒指。查尔斯答应了求婚是一回事——他自己也确实在考虑求婚的事情——可求婚求得过分敷衍,这又是另一回事。

    查尔斯并不指望一场格外浪漫的求婚。杰并非不浪漫,恰好相反,杰包圆了他们两个人全部的浪漫指标,自他们认识以来,所有的惊喜都是杰送给他的。然而有条有理地安排,那就不是杰擅长的东西了。

    杰如果打算搞一出浪漫的求婚……查尔斯已经能想到那场面会变得有多惊险、刺激、状况百出,而杰的表现又会有多么狼狈、快乐和真挚了。

    他其实就是因为杰和自己完全不同才开始对他产生好感,后来又因为他们完全不同却总走向同一条路而真正爱杰,并下定决定和杰在一起。

    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共度幸福的余生。

    至于孩子——孩子从不在他的考虑当中。

    查尔斯没有告诉过杰,他不喜欢孩子。

    小孩有什么好的?那完全就是破坏力激增、理性思维骤降,而且还完全听不进道理版的杰。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杰会是负责带着孩子捣乱和疯玩的,生日派对上他们会把蛋糕上的奶油糊到房间的任何角落,事后则是由查尔斯清洁地毯、玩具和天花板。

    不过就算是查尔斯不喜欢小孩,他对孩子们也称不上讨厌。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如果说杰偶尔还会让他气得说不出话,那也完全是因为他对杰的标准是针对成年人的。

    对孩子,查尔斯宽容很多。他也相信,他可以作为理智的补足,教会他们的孩子该考虑后果、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就该好好考虑,冷静承担。

    他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在“怎么得到孩子”和“得到几个孩子”上会有那么严重的分歧。

    思及此处,查尔斯猛地拽了一下杰的手,停在原地。

    “拜托,查尔斯!”杰踉跄着站稳身体,回头瞪他,“怎么突然停下来?!我们就快到了。”

    什么就快到了?查尔斯警惕起来。

    他们都是今天傍晚登上小岛的,这座岛也没有地图可以查看,岛上的信号更是不怎么样,打电话时对面传来的声音时大时小、断断续续,要不是工作,查尔斯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和杰的度假总是没法成行,主要原因……应该归结于他。

    查尔斯不太情愿去陌生的国度,他能接受的度假地区主要集中在欧洲那边,其实也就是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发达国家,时尚的旅游城市,同时也是很多影视剧的取景地点,熟到不能再熟。熟悉正是那些国家的优势。

    而杰相反。杰想去非洲,想去埃及,想去所有他们没有去过的混乱地区,诚然那些地方都有不错的景点,可条件就……

    一旦查尔斯严肃认真地查询过攻略,了解过酒店的条件和景区的卫生状况,以及要去那些地方最好预先打上疫苗等等——他就毫不疑迟地放弃了前期所付出的一切精力与时间,坚决地表示自己退出旅程。

    杰也不肯自己去。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去不成,而且两个人都不怎么高兴。

    “你说快到了是什么意思?”查尔斯压下了所有话,换用温和的语气。

    他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跟杰吵起来的,杰气头一上来就全无理智,他们俩从小路进来,一路往前,此刻已经身处森林的包围之中。要不是因为这条小路明显是人为开辟,而且整条小路没有任何分叉口,查尔斯甚至不可能被杰拽着走上这么久。要是杰气头上来,冲进森林……话说回来,这座岛上有警察没有?

    “先前我们不是在二楼给老板收拾东西吗,我从窗户里看到了。森林当中有块不太寻常的地方。”杰神秘兮兮地说。

    查尔斯都懒得纠正说“收拾东西的是我你只是在旁边晃悠和观察房间”。

    “什么不寻常?”他配合地问,同时思考着要说什么才能让杰乖乖跟着他转头回去。

    “我也没太看清楚……”杰的语气迟疑起来,他开始思考了,就好像忽然恢复了神智似的,“就注意到那是个不太一样的地方。看着很棒,一大块空地,周围很多从来没见过的花,总之是很大的一片花海,花海当中……”

    到这,他就说不下去了。

    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天色黑得快不说,月亮得也特别早。这么一会儿功夫,圆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了树梢上。柔光中,那轮圆月如此偌大,简直让人有点不安了。

    杰忽然打了个哆嗦,凑到查尔斯的身边,喃喃地说:“有点冷。”

    确实。森林里一般没什么大风,然而这边的空气好像比海面上冷了不少。这种冷意奇妙地带着点清脆的感觉,虽然寒意甚浓,却又不至于难受。

    查尔斯回首看向来路。小路被藏在树后,看不真切。回想起来,来路仿佛梦似的恍惚,都想不起来是怎么莫名地深入到这个地步的。

    “我们没有走太久。现在回去也可以,如果真的要走到你说的那个地方,”查尔斯怀疑那地方是不是真实存在,说不准就是杰情绪太激动看错了,“然后我们再走回去,那肯定就要花不少时间了。”

    杰踌躇个不停,既不说想回去,也不说想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还想继续往前,可心里也知道查尔斯说得对,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查尔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松了口:“你真的特别想去看看的话,我们往前走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没有到,我们就往回走。一来一回肯定超过一小时了,这个运动量还算可以,明天能早起,也不会肌肉酸痛。你说呢?”

    杰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急切地点头,抓住查尔斯的手,又朝前冲了起来。

    *

    伊芙琳倚靠在窗前,拿着毛巾擦头发。水珠不断地滴落在她的脖颈上,又顺着皮肤滑落,在衣服上留下大小不一的深色圆晕。

    “那是什么东西?”她指着窗外问。

    伊薇慵懒地躺在沙发椅上,手里端着红酒杯,甚至没有起身走过去往外看。

    “花园。”她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每一秒,花园里都有花正值花期。远看也很美吧,不过别走太近。”

    “我不喜欢太多花。远远看一眼就很好了。”伊芙琳换了个方向擦头发,“二楼好像只有一个房间诶姐姐,导演不在吗?”

    “他去花园了。”

    “这么晚还去啊,这段路……”伊芙琳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看着怪远的,他回来太晚不会打扰姐姐睡觉吗?还是说姐姐打算等他回来一起睡?”

    “他没准就不回来了。”伊薇说,“行了,操心我干什么,你顾好自己的事儿就行——刚才跟雅各干什么没?”

    “我去游泳了,雅各说他不打算下海。”

    “倒是怪聪明的。”伊薇轻轻地哼了一声,“海里好玩吗?”

    “嗯。”伊芙琳擦好了,把毛巾搭在窗台上,顶着乱糟糟的脑袋走到伊薇身边席地而坐。

    伊薇把另一杯红酒推给她,伊芙琳拿到手上一饮而尽,另一边的伊薇已经拖着红酒瓶等着了,伊芙琳一喝完,她就满上了杯子。

    伊芙琳又是一个仰头,一饮而尽。

    等倒到第四杯,伊芙琳才摆着手拒绝:“不喝了。”

    伊薇把红酒瓶放回小桌,又端上自己几乎只抿了一口的酒杯:“今天就喝这么点儿?我记得你比妈喝得多。”

    “那不一样。我酒量比妈妈好。”伊芙琳一本正经,“所以妈妈是酗酒,我只是浅酌而已。”

    伊薇不置可否。她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告诉伊芙琳:“酒柜就在隔壁房间,想喝多少拿就是了。摆出来的酒都是给客人喝的,我记得一楼的储物间里还有个小推车,搬酒的时候可以用那个。”

    “我也没喝那么多啦……推车还是不用了……”伊芙琳有点害羞地垂下头,“姐姐也真是的,说得好像我喝得很凶一样。”

    “你喝酒比我搞人严重。那还不算喝得凶?”

    伊芙琳一时语噎,她强撑着辩解:“我也没出什么问题呀……作家喝酒的事情,那能算是酗酒吗?我那是、我那是找灵感,刺激精神,我就是……”

    “急什么,”伊薇嗤之以鼻,“我又不是要说你什么。我哪儿有资格说你不知节制?我们三姐妹哪个不是一身的破毛病。相比较,你反而是问题最小的,喝归喝,让你不喝你也能不喝。”

    伊芙琳耸耸肩:“是因为我喝多少都不醉啦。喝酒如果总是喝不醉,那也就懒得多喝了。我平时喝也是习惯了,毕竟以前都是陪着妈妈一起喝的,等她醉了发酒疯的时候我再多喝一会儿,然后就去照顾妈妈。”

    “爸妈还好吗?”

    “你可以自己回家看他们啊。”

    “上次回去被妈好一顿骂,爸干脆就没见我。”

    “其实家里平时有放你的电影。爸爸一碰到裸|露镜头就把头转开。”

    “那岂不是看电影还能做一套颈椎操?”

    伊芙琳嘻嘻地笑起来,倒在伊薇的肚子上。伊薇把手垂下来,轻轻拍了拍伊芙琳的后脑。

    第138章 第五种羞耻(10)

    人在专注运动的时候是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

    意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体验时间的方式并不依赖时间——大脑的模式不像心脏,心脏的跳动,虽然也会时快时慢,但大体上会维持在一个限度之内,一分钟可能跳到六十次,在极端情况下也可能跳到两百次,但绝对不可能跳到三百次。

    而在大脑的感受中,一分钟绝对可以等同于一个小时、一个月甚至一年。

    在往前进发的过程里,最开始那几分钟,查尔斯还记得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和天空,借此来了解时间。

    渐渐的,在快走中,他也被杰的情绪所感染,最重要的是,单纯地重复着往前走的行为,就像某种治愈内心的焦躁、不安的良药般,也逐渐给了他一种超乎寻常的稳定感。

    而这种稳定感,又在不知不觉中,转化为了某种诡奇的快感。

    无论是查尔斯还是杰都并未感受到任何疲惫与劳累。杰从头到尾都完全任由身体的本能来掌控自己,查尔斯是最初还稍微保有理智,然而他屈从于杰的情绪与冲动后,自他的体内,也产生了和杰同样的情绪与冲动。

    前半程路里滔滔不绝的杰也不再说话了。

    空荡的森林中回荡着他们细微的脚步与呼吸声,腐烂的枯叶和厚重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泥腥味。

    草木清新的气息、不知藏在哪的野花的香气,将泥腥味半遮半掩,仿佛影视剧里出场的美人脸上戴着的那层面纱,掩盖得相当敷衍,甚至暴露出一种唯恐不被发现美人的真实相貌的态度。

    但这点暴露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海风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就是这样,难免带着一点腥味,又有一点香味。而海岛上有海的味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相较来说,一座私人岛屿上有一片相当茂密的森林,而且原始到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这也算不上不正常。

    毕竟有钱到买下来一座海岛的人了,是吧?这么有钱的人,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就没法被当成是人类来看待了。虽然身体条件上无疑是和普罗大众同等水平,或许在这方面还远低于平均水准,可无论是思维模式,还是行为影响的辐射范围,都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

    查尔斯这么想着,竭力地忽视着心中隐约的恐惧。

    他想大概是因为天色太黑了。黑暗中的森林很容易看起来吓人,大概也是因为他们目前太过于远离人烟了。

    长年累月生活在拥挤的城市,毫无遮拦地来到一片广袤的自然环境中时,第一反应绝不可能是喜悦和快乐,就像隔着笼子看狮子当然很有趣,面对面撞见狮子就是两回事了。

    大自然就是那头狮子,不接触,纯观赏,大部分人才会有安全感。

    “我们走了多久了?”杰轻快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那声音稍微有些失真,不过查尔斯能轻易辨认出来。细微的喘气和比平时更尖锐并不会阻拦他对男友的认知,奇怪的点主要在于……过去不管他定下了什么规矩,杰又是怎么满口答应,到最后,反正原定的事情十有八九是没法按他的想法来的。

    结果显然杰居然主动问起时间的事。查尔斯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心说杰也感觉害怕了吗?不过害怕的话杰应该会第一时间搂过来扑到他怀里啊,怎么一边害怕还一边执意要往前?

    想是这么想,他也没耽搁,抬手看向手机屏幕。

    一看之下,查尔斯大惊失色,失声道:“手机没电了!”

    手机没电了!手机怎么会没电?上次看的时候明明还剩八成电量……手机怎么会没电!偏偏是在这种只有星月的微光能照亮周围的晚上,偏偏是在这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机,偏偏是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中陌生的森林里……

    查尔斯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仓促地停下脚步,徒劳地拼命长按开机键,手机的屏幕闪烁着,开机启动……这突然出现的明亮光线甚至让查尔斯的双眼感到微微的刺痛。

    他一眨不眨地强忍着酸意与痛意,死盯着屏幕上流转的画面。

    开机动画有条不紊地往后播放,这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堪比查尔斯和杰的初次见面,从第一眼起,杰就用他那完全敞开的、甚至让面部表情都开始变形的放肆大笑征服了查尔斯的心……原来人在遇到一生挚爱时真的会令时间停滞,只有对方的一举一动在真实地发生。

    查尔斯在恐慌中攥紧了杰的手。他这时候才发现两人紧握着的手心潮漉漉的,不知是因为握得太紧还是太兴奋,更不知道是谁的手心率先开始流汗。

    “没电了吗?”杰把脑袋凑过来,看着查尔斯的手机屏幕。

    开机画面已经放到了最后,很快就切到了输入密码的画面。查尔斯猛地放松下来,心说可能是刚才路上不小心按到了关机键导致手机自动关机了。

    心下一稳,他也不再着急,而是要抽出手输密码。

    他还没来得及松开杰,屏幕就突兀地暗了下去。

    身周又重归了黑暗。这黑暗甚至比手机屏幕短暂地被点亮前更加浓重,那甚至已经不再是视觉上所感受到的黑暗了,而是连黑暗本身都不存在,就仿佛在一刹那间突然失明,失去了视觉本身似的。

    在失明般的错觉里,寂静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查尔斯心跳如鼓。

    “杰?”他的声音在森林中颤抖着,瑟缩得像落了灰尘的含羞草,“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你说什么呢查尔斯,我们都走了这么远了!”杰的声音依然活跃,他好像一点都没被这种气氛影响到,老实说就算是杰一直都表现得还这么亢奋也有些不正常了。

    查尔斯抓着杰的手,把他往自己的面前拖:“告诉我,杰,出门之前你是不是嗑了?”

    “没有。”

    简洁而又没有任何紧随其后的解释和辩护。查尔斯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了,他在黑暗中抓住杰的肩膀,语气更加严厉:“我现在没和你开玩笑,杰——这个先不提,你出门的时候带手机了吗?”

    “我的手机留在房间里充电了,”杰立刻说,并且马上就辩解起来,“我在船上把电量充满了的,我发誓,可是上岛没多久就没电了,跟你的手机一样。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肯定记得你自己也是充满了电的吧?你的手机也莫名其妙就没电了。”

    “这里不对劲。杰,这个森林很不对劲。”查尔斯的手指几乎抠进杰的肉里,然而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节,他强硬地拽住杰就要回头,“我们回别墅去,这里不能呆了。”

    森林簌簌作响。

    查尔斯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各种各样的恐怖电影剧情充斥着他的脑海。

    我早该知道的,他充满懊恼地想,早该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这种不正常、超自然的东西……在好莱坞工作难免会听说各种风言风语,他们的上一任雇主不就是被传闻说和魔鬼签订了契约,所以才能在那么多场自杀式的摩托表演中取得奇迹般的胜利?

    更别提他们失去这份工作的原因是乔纳森·布雷泽突然失踪。没准他就是被魔鬼取走了灵魂——

    杰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却也还是踉踉跄跄地跟在了查尔斯的身后。

    想必杰也是有些害怕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查尔斯的态度非常强硬:杰实际上是个相当容易被影响的人,大部分时候他惹出事儿也是由于查尔斯的松口和放任。查尔斯真正坚持的事,杰都会乖乖照做。

    他们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森林中奔跑。

    可能确实是因为刚才手机屏幕的光凉了一下的缘故,眼睛在习惯了更亮的光源后,再也无法在昏暗的环境里恢复视觉,头顶微弱的光芒不再能照亮前路,查尔斯凭借记忆寻找小路。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从而忽视了方向,直到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的杰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惊喜地说:“看,查尔斯!有光!”

    查尔斯兴奋地抬起头——

    一群群飞散发着微光的小点在树影中飞掠。它们排成一列修长的绸带,仿佛横贯天际的银河。那光芒十分微小,闪烁不定,然而又异常璀璨与灼亮,幽蓝、明黄、血红、灿金、炫紫……那其中仿佛浓缩了一整个宇宙所能拥有的颜色,美丽得像是一场幻梦。

    他们站在原地,仰着头凝视那条如海波般流淌的光带。光带也凝视着他们,那视线磅礴浩大,仿佛星海垂首的一瞥。

    难言的喜悦充斥着两人的心灵,与此同时他们也感到一阵痛苦的战栗,仿佛整个人生都被陈列在某种超脱存在的视线之中一览无余。

    自惭形秽,羞愧难当,同时也受到了安抚——就仿佛在讲述完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后,迎接了来自母亲的爱怜眼神。

    那份爱怜如此庞大,又是如此充盈着母性,迷人之处彻底超越了性别,而那被完全接受、被投以毫无保留的爱的感受是如此幸福,以至于令他们在强烈的心理快感中浑身燥热,硬如铁杵。

    “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杰悄声说。

    他贴到查尔斯身上,抵着他,手慢慢地往下滑,停在查尔斯的小腹上。他用抚摸发丝般的柔情梳理着查尔斯的毛发,查尔斯的喉结动了动,底气不足地拒绝道:“我们应该往回走……”

    “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杰打断了他。

    “……”

    “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查尔斯。”杰喃喃地说,他的声音沾染上激情和狂热,“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来吧,查尔斯,我们一起去,过去看看!”

    他牵起查尔斯的手,直直地朝着光带走去。查尔斯像个正面对喜怒无常的母亲的孩子一样,不情不愿,却也无法反抗地跟上了杰的脚步。

    *

    伊芙琳忽然惊醒过来。

    她迷糊地揉着眼睛,把脑袋从伊薇的小腹上抬起来,问:“我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一刻钟出头,宝宝。”伊薇悠闲地说。她饶有兴致地遥望着窗外,喝了一口酒,“我看你睡得太香就没有叫醒你。”

    “你应该叫醒我的。”伊芙琳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酸麻感一起涌上来,她痛得倒嘶一口凉气,“嗷!我的手都麻了!”

    “噢,抱歉宝宝,我真的忘记了人类有多脆弱。”

    “哼嗯。”伊芙琳说。

    “不打算马上原谅我吗宝宝?”

    “不是那个。”伊芙琳停顿了一下,“你还是在反复用‘人类’这个词,而且是用来形容我的。我想我一直在忽视一种可能:你没有在开玩笑,对吧,姐姐?”

    “不是对你,宝宝,绝不对你。”

    第139章 第五种羞耻(11)

    “哼嗯。”伊芙琳哼哼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斜过身体去取放在小桌上的酒瓶。她忘了手臂的酸麻发痛,侧过身体时重量压到了那只手上,顿时痛得她叫了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朝着和地面栽倒。

    就在她几乎要砸到地板上时,某种奇异的力量托住了她,摆正了她的身体。小桌上的酒瓶漂浮到伊芙琳面前,伊芙琳盯着它看了几秒,抬手接住。

    “啵”的一声,酒塞自动拔出,飘到小桌上摆好。

    伊芙琳把瓶口怼到嘴边,脑袋一仰,喉咙动了几动,然后手背一抹嘴唇,把空酒瓶放到了酒塞边上。

    “所以,不是人类。”伊芙琳说。

    她镇定地拍了拍胸口,流畅地打出一个酒嗝,说:“我可能是喝醉了。”

    “是这样吗,宝宝?”

    “没错,我喝醉了。”伊芙琳果断地点头,口齿清晰,语句流畅,“所以,不是人类。那你现在是什么?”

    伊薇张嘴要说话,却被伊芙琳挥舞着手打断。伊芙琳摇头晃脑,说:“让我先猜一下,嗯,我猜你现在是……魅魔?”

    “我知道没那么难,但你想得也太快了吧宝宝。”伊薇哀怨地嘟起嘴,小孩子发脾气似的,“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宣布正确答案的机会吗?你总是更聪明的那个,我也想聪明一下的!”

    “第一件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的父母不是魅魔,第二件可以确定的是我和艾德琳也不是魅魔。所以,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一定是什么外因。”伊芙琳冷静地说,可说到此处她忽然不确定起来,试探着问,“爸爸妈妈艾德琳和我……都是人类吧?”

    “说老实话,我不太确定。”伊薇诚恳地说。

    伊芙琳捂住胸口:“真的吗?!可是我觉得我很人类啊!”

    伊薇匪夷所思地看着伊芙琳的后脑勺。

    她心说宝宝你真是有你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幽默感,爸妈和艾德琳先不说,你嘛……哪怕我现在不是人了,你也是我们家最不像人的。

    “宝宝,你就是你自己而已。”伊薇喝了口酒压压惊,“你大概率还是人类的。我猜是。还是有可能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问过主人(lord),主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个魅魔,还可以问上帝(lord)?这也可以吗?”伊芙琳惊讶地说,“等一下,你的主人应该是撒d——”

    “嘘。”

    伊芙琳牢牢地闭上了嘴。

    “祂在听吗?”她说,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甚至往伊薇的身上靠了靠,“祂会把我也变成魅魔吗?我不想变成魅魔。”

    “你想变成什么?”

    “人类。”伊芙琳想也不想地说,但紧接着就想起伊薇亲口说不知道她是不是人类,于是紧急改口,“不,我也不想‘变成’人类,我就想维持我现在的样子。”

    “哼。”

    伊芙琳说:“你的刚才的语气很奇怪呢,姐姐。”

    “……呃,对,是我。”伊薇举杯的手微微颤抖,“抱歉,宝宝,原谅我在提及主人的时候情绪激动,毕竟我和主人的关系并不寻常。”

    “你是祂的情人?”伊芙琳合乎逻辑地猜测道。

    “噢,老天,不,不不不。”伊薇说,“严格说来我应该是主人的女儿……呃,大概吧,我其实没有弄明白过。主人说我的灵感相当低——就是资质很烂的意思——留在他身边打打杂什么的就好。”

    “我还以为你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担负着各种引|诱好人的任务呢。”

    “原本是那样的。”伊薇说,“其他姐妹和兄弟都被派出去了。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独苗,说起来我应该算是小女儿诶。”

    伊芙琳扶住了额头:“我有点晕……”

    “你醉了。”

    “喝这么点怎么可能醉。”伊芙琳说,而后立刻改口,“对,我更醉了。”

    她手臂不稳般晃了一下手中新开的、只剩了个底的酒瓶。酒水倒进浴衣,很快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回房间休息。今天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了,她觉得事情的真相有些难以接受——姐姐变成魅魔倒没什么不好接受的,姐姐一直都很怪,变不变魅魔她都一样怪。

    最让伊芙琳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姐姐亲口说她也不知道伊芙琳是不是人类……怎么可以这样啊!

    伊芙琳当了快三十年人,怎么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了?!

    “等等。”伊薇叫住了她,一叠纸飞到了伊芙琳的面前,“剧本在这里。”

    “……变成魅魔没能帮你提升演技呢,姐姐。居然还得让我帮你分析剧本和演法吗?没有我的话你该怎么办呀。”伊芙琳叹着气摆手,“姐姐你直接放到我房间里吧,省得我拿了。”

    她忧伤地拖着脚步下了楼,往房间走,踩得地面砰砰作响。越接近门口,她的动作越就越慢,越迟疑不定。

    快进门时,对面的门开了。

    伊芙琳飞快地转过身。

    *

    希克利手掌着门,闻了闻气味,说:“我还在想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果然是你自己喝酒了。伊芙琳,喝酒之后下海游泳很危险。还好你没有出事。”

    “什么没出事。”伊芙琳无精打采地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希克利怀疑地盯着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出大事了。”

    伊芙琳定在门口思考片刻,忽然凑到希克利身前,把希克利往房间里一扯,顺手把门也关上了。

    希克利茫然地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浑身酒气的伊芙琳。

    他抬起手横在胸前:“……你想干什么?”

    伊芙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芳香扑鼻,希克利一闻就知道伊芙琳没有喝醉。醉酒的人闻起来是酒水发酵一般的酸臭味,但普通地喝酒沾染上的气味是酒水原本的味道,那是叫人微醺的酒香。大部分人其实很难分辨这两种酒气,然而希克利对此很敏锐——职业需要。

    伊芙琳来之前喝了好酒。

    希克利也确实在这香气中微醺了。

    伊芙琳几乎贴在希克利的身上,小声告诉他说:“我可能不是人呢,雅各。”

    她说话间气息轻轻扑打在希克利的皮肤上,忽冷忽热,激起希克利满后脖子鸡皮疙瘩。他心烦意乱,心神不宁,心猿意马,然而没错过伊芙琳的话。

    希克利一时失语:“……”

    伊芙琳眨巴眨巴眼睛:“……”

    “雅各?”伊芙琳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希克利的脸颊。

    “……你醉了,伊芙琳。”希克利忍下了满腹吐槽,手臂绕过伊芙琳要去开门,“回房间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吧。”

    伊芙琳拍下希克利要去开门的手,不满地瞪他:“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你是人类。”

    希克利用重音强调了“知道”这个词。

    “你怎么能确定?”伊芙琳说,她忽然逼问道,“你了解不少关于非人类的事情,对吧?”

    说话时她后退了一步,灯光照亮了她的面孔。伊芙琳双眼明亮,显然既理智又清醒,根本一点喝醉了酒的样子都没有。

    “当然。”希克利面不改色,“之前我告诉你我是斯塔克集团的研究人员,那严格来说其实不是在说谎。”

    “也不是事实。”

    “我毕竟还是签了保密条例的。而且,我也不太想让你知道真相,因为……”希克利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双脚蹭着地板,像是很不舒服似的,变换了好几次站姿。

    伊芙琳又慢慢地靠近了希克利,双手轻轻搭在他胸口,仰头望着他。

    “因为?”她轻轻地、鼓励地、催促地说。

    “我的工作其实是被研究。我想这也算是一种研究人员,对吧?”希克利耸了耸肩,故作轻松,“我知道你是人类,伊芙琳。我……我才是……”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别过头,不敢看伊芙琳的表情。

    伊芙琳放在他胸口的手轻轻用力。

    她被希克利说到一半的话激发了无限的想象力,此刻已经眼泪汪汪了。

    希克利能猜到她会想些什么,肯定是各种被当做实验对象的惨状,以伊芙琳黑暗、奇诡的脑回路,她想到的内容很可能比真实发生的事情更可怕……

    不。

    她能想到的内容大约会和真实世界持平。

    靠在希克利胸口,伊芙琳泪水涟涟地仰头望着他。希克利用眼角的余光看清了,心想她看起来真的好、好可爱。

    又好可怜。

    他紧张地半举手臂,又想推开伊芙琳,又不敢;又想抱住伊芙琳,又不敢。

    好几百种思绪挤在他的脑子里,互相争吵、撕扯、搏斗,闹得希克利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呼吸着稳定情绪,最后还是狠下心,扶着伊芙琳的肩膀将她送出了门。

    “早点休息,伊芙琳。抱歉,我……”他低声说,不敢对上伊芙琳的视线,“我……”

    他掌着门,忽然意识到这只手在发抖。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握住发抖的手,将它藏到背后。

    “晚安,伊芙琳。”他说。他比伊芙琳高很多,然而此刻垂着头,缩着身体,却仿佛比伊芙琳小很多。他看起来沮丧极了,又很无能为力,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岸边的人,看着湍急水流中即将被淹没的溺水者。

    只能安全地看着别人溺死的人,或许比溺死的人更凄惨也说不定呢。

    伊芙琳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踮起脚尖。

    希克利的胸膛剧烈地、不稳定地起伏起来。

    *

    “晚安,雅各。”伊芙琳说。

    她垂下眼睛,抬手把脸颊边毛躁的头发挽到耳后。希克利神情恍惚,满目茫然,痴呆地看着伊芙琳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门后。

    “伊——”他突然如梦初醒般抬手,又泄气地放下。

    伊芙琳。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第140章 第五种羞耻(12)

    海风湿润而鲜甜。

    光带就在前方,亦或者在遥不可及之处。查尔斯被杰带领着往光亮处小跑,他不是很清楚自己跑了多久,但身体里没有半点疲惫之意。他只感到海风很清澈,仿佛刚刚打湿脚踝的浅海,有着微不足道却又清晰可感的阻力。

    杰的呼吸在他的耳畔制造出持续不断的响动。查尔斯不敢说这声音让他安心很多,因为……因为现在最让他不安心的就是杰了。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明天他一定要和杰严肃地讨论一下这件事,假如他们还有明天的话。

    查尔斯对他们的人身安全抱有非常悲观的想法。他疑心这或许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一道坎,没准他和杰就这么交代在这了。

    如果他们是在城市里失踪,还能寄希望于警察和特殊人才的搜寻,好死不死的是他们此刻正在一座大海中心的小岛上。

    最可怕的是同行人员里就没有一个靠谱的,老板伊薇就不说了,再典型不过的大明星,自私自利,傲慢虚伪,指望她有什么行动,还不如指望他们的保险公司。老板的妹妹看着倒像是个正常人,可她偏偏带着暧昧对象一起来的……谁敢指望一对正享受暧昧的年轻男女注意到周围人?

    查尔斯在心中仔细数了一通,绝望地发现这次是真的谁也指望不上。

    然后他们并肩踏出,头顶的树枝划破空间,仿佛穿越了一道明暗的分界线。

    查尔斯惊讶地回首,注意到黑洞洞的森林寂静而悠远,点点辉光泼散在黑色的叶子间,看上去近在咫尺——他们在小路上行走时应该会遇见这些光点的,可一路上别说光了,他们连半只鸟或者飞虫都没撞见。

    正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环境非常嘈杂。活跃,响亮,到处都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人们在大声谈笑,奔跑,舞蹈。花海太过茂密,根本看不清其中是否藏着人,但只能这么解释这些声音,查尔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他震惊地朝着声音汇聚的方向走过去,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心说也许他们今天命不该绝……

    之前一直牵着他在前方带路的杰又退到了查尔斯的背后。他亦步亦趋地踩着查尔斯的脚步,乖巧得像是药效耗尽了。

    虽然在深夜的森林中心突然出现一大群欢声笑语的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可再怎么也比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寂静好。

    他们沉默着在花海中穿梭,植物轻轻擦过他们的身体,隔着衣料,那些娇嫩的叶片和花瓣仿佛无数只柔软无骨的手指。在这样广袤的平地上,月光和星光又重新明亮起来,它们升得高高的,仿佛巨人垂着头颅,发光的石眼静静地注视着大地。

    查尔斯希望它们没有在看他和杰。

    越往前走,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越是清晰。没有错,那确实都是人声,只不过被高低错落的花海隐藏了起来。一丛半人高的篝火盛放在花海正中的空地上,一座大理石的高台在篝火中端然肃立,尽管它毫无人形,却给观者以人像的奇异错觉。

    紧接着查尔斯的袖口被扯了扯。杰躲到了他的身后,从他的肩膀上探出半个头看着前方,低声在查尔斯耳边说:“查尔斯,看,看他们。”

    查尔斯望了过去。

    年轻的男女们身披薄纱汇聚在火光周围,暖光照得他们的身体金碧辉煌,那些薄纱的反光如此强烈,根本就看不清楚,却给人强烈的奢华感,仿佛每件衣衫上都缀满了珍珠、宝石、金线似的。灿烂如钻石般的光泽下,是遮掩不住也没有费心遮掩的雪白身躯,身躯的主人们个个谈笑自若,对彼此的打扮视若无睹。

    他们都戴着半脸面具,但不像假面舞会的面具那样遮住双眼,而是盖在下半张脸上,从鼻梁中段开始,一直到喉口位置,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相比起薄纱的华贵,面具的风格更贴近野兽,细腻的茸毛分布在面具表面,在篝火映照下闪烁着尖锐的寒光。

    查尔斯在花海中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靠近他们。

    “我、我们不如现在往回走,查尔斯。”杰在他身后说,“之前在二楼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现在我们也到了目的地了,按我们之前说好的,看到这里是什么样子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我同意,杰。”查尔斯压低声音说,“但我想这里的人和我们应该有不同意见。”

    人群中有人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走近后他们才看到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面具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因此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双眼所展示出的情绪看,她似乎是善意的。查尔斯和杰都把视线定格在她眉心处,竭力不往她身上看——这件华美的纱衣确实没对她的身体起到什么遮掩作用,倒不如说在它的装饰下,女人若隐若现的身体显得愈发美艳动人起来。

    “欢迎光临!”她大声说,听着似乎带着笑意,“两位也是今天登岛的客人吧?欢迎欢迎!请过来吧!”

    “我不想跟她过去……”杰小声说。

    “我也不想。但我更不想知道拒绝后会导致什么后果。”查尔斯压低声音说。

    他们在女人的指引下走进了人群,战战兢兢地坐到了靠近篝火的前方。杰努力缩在查尔斯背后,头也不抬,查尔斯却仔细观察了一圈周围。

    火光并不算明亮,更何况人们都坐得挺远,将最亮的位置预留给了大理石的高台。人群的影子光怪陆离地交叠在一起,扭结成使人不安的轮廓,华美的衣衫和诡异的人群仿佛在火光中扭动。

    是晃动的火光造成的错觉,查尔斯想。

    女人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位置,愉快地晃动着,口中哼唱着奇异的小调。那似乎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不细听的话类似于一种“嗡嗡”、“滋滋”互相穿插交错的声音。像是昆虫发出的声音,查尔斯想。

    他向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女人搭话道:“很抱歉我们打扰了你们的——”他在这里停顿。

    “——这是我们的祭|祀活动。”女人轻快地回答了查尔斯没有明说的疑问。

    查尔斯和杰顿时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看到这场面的时候他们也或多或少猜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毕竟好莱坞大染缸本就是个邪|教横行的地方,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相关的流言蜚语……可这怎么就真的碰上了呢?

    还是在这种罕无人烟的海岛上!

    空荡荡的大理石高台更让人恐惧了,那位置和大小,一看就很适合做些诡异的仪式。要是再摆上个十字架挂人,那简直全套都齐活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把谁给挂上去。

    “不错,真不错。”杰抖得跟筛糠似的根本指望不上,查尔斯硬着头皮和女人往后尬聊,“你们这个祭、祭祀有什么说法吗?”

    讲到祭祀这个词时他难免还是打了个磕巴。女人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转头看过来。

    火光中,她的双眼异乎寻常地大,还微微向外鼓起,就跟老电影里的外星人差不多。

    不过他们现在都知道外星人很可能和地球人长得相差无几,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估计就是完美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们是在祭|祀丰收和生命。”女人说,她的嗓子略微粗哑,音色极其美丽,查尔斯觉得她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歌手,和唱功无关,完全是老天爷赏饭吃,“这场宴会是为了感谢花园的主人,是祂让生命得以繁衍和轮回。”

    她看起来相当年轻,语气却缺少年轻人的活泼,带着垂暮之人特有的缓慢之感。

    而查尔斯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场景中最为诡异的地方。当然了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打扮的人本身就很诡异,可是诡异之中更为诡异的是……这么一大群人聚集在火堆边上,现场却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

    他们是打算穿着华丽的衣服和饰品,守着篝火枯坐整夜吗?

    考虑到这地方显然没有供人排泄的场所……再加上祭|祀这种事比较特殊,不提供吃喝的东西似乎也还说得通。

    女人沉静地凝视着他,或许也同时凝视着杰。她看上去在等待查尔斯提出些别的问题,而查尔斯确实满肚子的疑惑。他在脑海中挑挑拣拣,选了他认为当下最需要获知答案的那个。

    “你们是住在岛上的岛民?”

    “岛民,是的,我们是这里的原住民。”女人轻柔地说,“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繁衍生息,从不离开花园半步。这里是我们的栖息地,也是唯一一个我们能够生存的地方。”

    查尔斯默默地点头。随着交流,他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有效的缓解,他稍微打量了一下周围,又询问女人道:“你们的祭|祀是要干什么?我是说,这种活动总要干点什么吧?”

    女人的眼睛弯了起来。她似乎是笑了,尽管大半张脸都藏在面具之下,她的笑容依然炫丽多彩,动人心魄。

    她说:“我们繁衍和轮回。”

    查尔斯的大脑接收到了这些词汇,但并不能准确地翻译成具体的意思。尽管女人和他一样讲着英文,他此刻却有种在听人说一种似曾相识的外语的感觉,他心说你们繁衍和轮回……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反应得比大脑更快。女人的语音刚刚落下,他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护着杰往后退。

    周围的人围拢过来,轻而易举地绊倒了他。天旋地转,花海海波般起伏,花瓣雨犹如蒲公英般四处逸散,轻盈地洒落。火光噼里啪啦的声音更响亮了,说笑声、舞蹈声、娇柔的轻吟声,还有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清楚的歌声。

    无数双手臂徐徐探来,绳索般缠绕在两人身上,像是淤泥,像是流沙,愈挣扎便陷得愈深。香风浓郁,咸腥味更重,鲜甜的味道也更重了,仿佛某种比如要下重料才能品尝的海鲜……触摸他们的躯体与肌肤都柔嫩如初生,完全没有常年经受海风打磨的人应有的粗糙。

    “杰!杰!”

    “查尔斯!我在这里!查尔斯!”

    混乱中他们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拼命扭动着爬到彼此的身边。奇异的是周围的人也并不纠缠,查尔斯和杰都意识到当他们跟对方抱在一起时,周围的人便放开了手,转而搂住了其他人,就像是……就像是他们并不强求这两人和“他们”发生什么,重点是必须“发生”点什么。

    难以消解的燥热随着皮肤与皮肤的摩擦攀升而起,低吟和浅唱漩涡般搅动着他们的理智。查尔斯与杰战栗着,尖叫着,咆哮着,哭泣着,欢笑着,精疲力尽,虚脱直至昏迷。

    第141章 第五种羞耻(13)

    伊芙琳关上房门,打开灯,一回头就吓了一跳。

    “姐姐?”她说,“你到我的房间里来干什么?”

    她警惕地贴在门上,说:“我警告你哦,虽然你现在不是人类了,可能严格意义上说我们不算是姐妹了,但是你还是我的亲姐姐,我还是你的亲妹妹,你要是肚子饿了……不然你捏着鼻子吃吃助理好了。虽然你的性别和他们的取向不太合适,但是这种小事对魅魔来说应该问题不大才对。”

    “想什么呢宝宝。”伊薇说,“我确实很变态,但又不是变态。我就是想知道你先前往浴衣里面倒酒是干什么——你走什么啊,刚才就该把雅各推进去,戳破玻璃纸确定关系然后马上验货。”

    “他刚才说了好几个谎。”伊芙琳回答,“我想他应该是为了调查你才接近我的。姐姐你是要进实验室了吗?”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姐姐为什么这么关心这种事?”

    伊薇想了一会儿,说:“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和雅各放在一块儿,那可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你们俩在一起的话估计¥%*……真身降临也能完美闪避平安度过。”

    伊芙琳满脸的问号。

    “姐姐这种脑子居然也能学会外语的吗?刚才那段发音奇怪的是什么?”她说,“听起来有点像是拉丁文?”

    “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算了。”伊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懒得顺手保护他了,虽然保护他一下也不麻烦,但能省出点精力又不吃亏。”

    伊芙琳瞪大了眼睛:“姐姐!”

    “那你这不还是挺喜欢他的吗。”伊薇懒洋洋地说。

    “……明明是个水性杨花的淫|□□人,讲到感情这种事的时候却要摆出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呢。你都不觉得羞耻的吗?”

    “喂喂喂干嘛人身攻击。”

    “这种词放在姐姐身上已经是纯粹的中性词了吧,根本就没有褒贬的意思了。”伊芙琳说,“而且姐姐的表现和口吻都很奇怪呢。就好像以后不打算再和我见面或者联系,所以要赶紧要趁着有机会把能够安排好的事情都安排好,能够亲眼目睹的事情全都盯着看完的样子。”

    “倒也没有那么严峻……不过我们确实不是很适合再多联系。”伊薇说。

    她爱怜地伸出手,伊芙琳往她面前走了几步,将手搭进伊薇的掌心。伊薇握着她,那只手仔细体味起来,确实有种古怪的感觉——要说具体是什么样的古怪,却也没办法形容,只能笼统地、模糊地用古怪这个词来描述。

    就像第一次尝到过陌生水果的人,在不知道这种水果的名字的前提下,要怎么描述水果的味道呢?那是没有办法描述的。

    苹果的味道,橘子的味道,芒果的味道,那应当确实有着共通之处,他们都有甜味,都有酸味,口感虽然不相近似,可无非也就是脆、软、糯……等等形容词能够大致地概括。在不追求言简意赅的情况下,花费几百个词句,无论如何,也能将它们的味道描述到八九分的程度。

    可是,“苹果”、“橘子”、“芒果”的本味,那独属于这种东西的、绝不可能用其他东西来描述的味道,是只能用水果本身来形容的。

    要让伊芙琳来描述姐姐的手握起来是什么感觉的话,她能说它修长有力,柔若无骨。她还能说这双手的触感就像不沾手的筋道面团,亦或者烤得非常完美的披萨饼皮。

    然而,那其中始终有一种感觉,是过去的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词汇的。

    现在她知道了。

    原来姐姐的手,摸起来,是魅魔的感觉啊。

    “我明白了,姐姐。”伊芙琳静静地说。

    *

    伊芙琳翻开剧本,挑灯夜读。

    隔着一道走廊,希克利也在读书。

    他们都没怎么读进去书里的内容。

    他们也都开着窗户。浓雾灌进了房间,那微微湿润的感觉带来恰到好处的清凉,令他们头脑清醒,精神振奋。

    二楼,伊薇倚靠在窗台上,遥遥地望着花园处拖拽出的、流星尾巴一般的光带。

    直到光芒熄灭,伊薇才关上窗,转身回房。

    *

    杰是被冻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在身上摸了一通,没摸到被子,于是在半睡半醒中推着睡在身旁的人:“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

    嗓子怪痛的。是感冒了吗?他这么想,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嗯……”

    查尔斯应了声。查尔斯的声音听着也有些哑。他们两个一起感冒了吗?

    记忆逐渐开始回笼,杰的睡意不翼而飞。

    他猛地坐直身体,然后哀叫着斜躺下来,他气呼呼地一拳捶在查尔斯胸口,查尔斯也从躺着的位置弹坐起身,同样痛得闷哼。

    “见鬼!”查尔斯咬牙切齿地扶着腰,艰难地坐直,又转过来扶杰。

    他们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周边,皱巴巴地揉成了团。就这么赤|身裸|体地在野外睡上一夜,不头疼感冒才是离谱,两个人难受地呻|吟着,胡乱地掀开身上盖着的东西——那是一层厚厚的花瓣。

    但触感和色泽似乎不太像是花瓣……

    查尔斯突然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花瓣中爬出来。

    “杰!快把那些东西弄走!”查尔斯气喘吁吁,“花瓣里面有、有虫子!”

    他其实不太确定里面是不是有虫子,但感觉到有东西在里面蠕动。大小上不像是蛇,那八成就是虫子了。

    “什么!操!操!”杰猛地翻滚起身,拼命扑打着身体,还不忘剧烈地抖动皱巴的衣服,试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抖出来。

    天色还没有全白,森林周围蒙着晨雾。

    雾气发灰,并不像是寻常的乳白色,昨夜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幻觉,亦或者一场诡梦。白天的花海似乎不如晚上那样庞大和美丽,规模上似乎还比不上公园,而且昨夜那些怪人也全都失踪了,唯独孤零零地大理石高台还在原地,台下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燃烧过的痕迹。

    不过查尔斯和杰此刻都顾不上这些,他们疯狂地整理好衣服,连周围的环境都来不及看,彼此搀扶着,一瘸一拐、连滚带爬地冲向了森林中的小路。

    这趟路走得很艰难。他们又渴又饿,又痛又累,身体的不适却还是小事,更强烈的是内心残留的尴尬。

    尽管在一起有好几年了,感情相当好,连结婚和养育小孩的事都摆上了日程,可昨夜发生的事……对他们两人来说还是有些过分狂野。

    返程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甚至不敢和对方对视,偶尔手指相撞、视线相接也匆忙避开,难言的尴尬贯穿了整条小路,不过也正是因为情绪激荡得太厉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离开森林。

    一旦能看到矗立在沙滩上的别墅,两人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放缓速度,终于能打量彼此的样子。

    这一看之下,查尔斯和杰更尴尬了:红肿的咬痕,摩擦到发红蜕皮的皮肤,发丝间夹杂的叶片杂草,还有衣服上不在草地上打几十个滚都绝不可能弄出来的折痕……

    简直是对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不打自招。

    查尔斯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说:“我们该不会被老板开除吧?在这种地方被开除的话……也不知道岛上有没有宾馆,能不能刷卡。”

    说到工作,杰就还挺理智的。他发出干笑:“不至于吧哈哈哈、哈哈……老板应该不至于为这种事开除我们,她自己在这方面可不讲究多了,我们俩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男友关系……”

    “姐姐确实不会因为你们两个半夜在外面野|合开除你们,但是背后说她小心眼的话,她会真的小心眼给你们看哦。”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钻进他们的耳蜗,吓得杰猛地转身,差点儿闪了腰。

    老板的妹妹,伊芙琳,头戴一顶宽沿遮阳帽,穿着堪堪遮住膝盖的碎花吊带裙,赤着脚坐在森林与沙滩的交界处。

    一本摊开的书放在她的大腿上,她用一根手指把帽子往上顶,正仰着头注视两人。

    “早上好,凯拉小姐。”查尔斯客气地问好,同时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杰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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