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查尔斯,早上好,杰。”伊芙琳说,“我想你们昨晚在森林里玩得挺开心?”

    “啊、这个,凯拉小姐,很荣幸认识你,不是你看到的这回事,我是说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我……”杰语无伦次,“我、我可以解释!”

    伊芙琳奇怪地说:“解释什么?我说错了吗?你们昨晚没有在森林里野|合?那你们搞成这个样子——”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两人,“——难道你们是去森林里生孩子了?”

    查尔斯心中一跳。

    繁衍。这个词撞进了他的脑中。

    但立刻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神经质,自嘲地想他们昨天可能确实是不小心误入了邪|教的祭|祀现场,但这个邪|教除了比较淫|乱外其实也没有别的危险性,真要说的话,其实连淫|乱都算不太上,他清楚地记得昨晚根本没有人尝试过加入到他和杰之间……

    这里毕竟是远离城市和文明的海岛,原住民之间可能会有些特殊的文化。在岛民的文化里,公开进行这种,呃,繁衍行为,可能是传统的一部分,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羞耻和不可言说的事情。

    没准他们连邪|教都算不上。他们只是不小心误入了,大概是年轻男女之间的联谊活动?某种相当小众的——情人节?

    他们节日的表现委实过于开放了一些……但毕竟是远离文明的地方。

    查尔斯轻咳一声,把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词,试图多和偶像聊几句的杰往后面推了推,说:“抱歉,凯拉小姐,我们想先回去洗漱一下。”

    他略微提高一点声音:“是吧,杰?”

    “啊!是,对对对,是是,”杰这才想起他们此刻的形象,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微微下垂的眼睛几乎立刻就变得水盈盈的,他可怜兮兮地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下面,“凯拉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们这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查尔斯暗骂。

    “没关系哦。”伊芙琳说,“现在还那么早,姐姐根本不可能醒着,又没有耽误工作。你们是情侣嘛。恩爱一点有什么不好的呢?哪怕稍微耽误一点工作,姐姐也能谅解的。她自己比你们更不讲究,没什么资格站在道德高点指责你们的。”

    她用了他们刚才的话,这叫查尔斯分不清伊芙琳到底是在明嘲暗讽,还是真心安慰。

    不管她真实意思是什么,杰反正是感动得更加眼泪汪汪了。他含情脉脉地伸出手,说:“凯拉小姐……”

    见鬼!你手上还有牙齿印呢你低头自己看看啊!查尔斯保持着社交微笑,在心中咆哮道。

    伊芙琳毫无异色地和杰握了握手。

    “快回去吧。”她轻柔地说,“姐姐和希克利都还没有醒呢,如果你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话——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哦。”

    她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人的职业是童话作家的缘故,伊芙琳的一举一动总是带着点幼稚园老师般的孩子气。意思是说,不是她自己孩子气,而是她似乎习惯以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人。

    查尔斯拉住还想继续搭话的杰,步履不稳地走向别墅。进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森林,却注意到伊芙琳没有低头继续看书,而是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

    见他望过去,伊芙琳笑着举起手臂朝他们招手。

    杰傻乎乎地抬起手臂,也要朝她招手,被查尔斯骂了句“白痴”,用力扯进了屋内。

    *

    两个人急匆匆地挤进了浴室,还好别墅给每个卧房都配备了独立的浴室和卫生间,而且足够好几个人一起活动。洗澡和换衣服的时候,杰突然问起一个问题:“查尔斯,你说,凯拉小姐这么一大早起床看书就算了,干什么专门跑到那个地方?”

    查尔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懒得想,随口敷衍道:“可能她是觉得那边风景比较好吧。”

    “风景好的地方在一楼的阳台啊。”杰不依不饶。

    “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搞文学创作的人,可能脑子和普通人比也不太一样。再说她又是老板的妹妹,以老板的风格……”查尔斯撇撇嘴,“受得了老板的,哪怕是亲人,脑筋估计也不是特别正常。”

    杰生气地说:“不要这么讲伊芙琳!她哪里不正常了?伊芙琳就是人很好。你看几本她写的书就明白了,伊芙琳心胸开阔、思想开明,本来她的脑子就很好了,真人还那么漂亮。伊芙琳简直是个完人!”

    “你说的那些词也能套到老板身上。”查尔斯没好气地说,“你觉得老板算是完人吗?”

    杰不吭声了。

    他们迅速地洗漱和整理完毕,互相帮助着上了药。两个人的行礼都是查尔斯整理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根本没带药,但杰从洗漱包里摸出了药给他。

    查尔斯狐疑地盯着他看,杰有点窘地别过脑袋,小声说:“是我之前为度假准备的,结果一直没能成,我也忘了拿出来……”

    行吧。

    折腾好之后两个人都累得差点瘫在床上。还是查尔斯挣扎着把充上了电的手机拿出来,打开看了看时间。

    才凌晨五点。

    老板最早也是中午才起床,那意味着他们还能睡上一会儿养精蓄锐……

    休息前查尔斯记得定好闹钟。他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伊芙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奇怪,她这么一大早起床跑到外面专门看书?根本不像,这行为倒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可能她就是在等他们吧……查尔斯想,老板的妹妹可能还是关心老板的电影的。他之前瞥了一眼,摊在伊芙琳腿上的是剧本,她在这里能看什么剧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能是看着看着就就想找人聊聊或者商量一下。

    但是聊剧本找他们两个干什么?他们只是助理而已。真要找人聊的话应该找老板才对,老板没起床,那也应该去找导演聊剧本——

    导演。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查尔斯想起昨天的时候那女人说的话,她说什么来着?

    “两位也是今天登岛的客人吧”,她说。

    “也”,她说。

    老板、老板的妹妹、老板妹妹的暧昧对象都留在别墅里没有出门。导演说是住在二楼,但他们从头到尾其实都没在老板的房间里看到过导演。

    昨天晚上导演也去了那里吗?而且还比他们更早到?

    查尔斯剩下的体力支撑不住他继续思考了。再说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导演昨晚也在,大概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岛上的原住民们做快乐的事情吧……

    不管导演是不是和老板有一腿,反正老板也不会在乎。

    这种岛屿上也不用担心狗仔和爆料,算是海岛唯一的优点。既然这样,也轮不到他一个助理担心。

    不过等会儿看到老板还是得问一声导演,昨天那情况真是挺渗人的,从他们俩的经历看,危险倒是不至于有多危险,但导演万一被吓着了、受伤了什么的,早发现早解决……

    查尔斯匆忙地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了事情,一头栽倒在幸福地打着小呼噜的杰的身边。

    第142章 第五种羞耻(14)

    “姐姐?”伊芙琳头也不抬地问。

    伊薇悄悄圣象伊芙琳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直起身,气恼地叉着腰:“怎么回事?你是有超能力还是怎么着?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我走动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还以为魅魔的脚是蹄子呢。走路应该很响亮才对。”伊芙琳合拢书页,把伸直的腿的盘起来,按摩着僵硬的肌肉,“姐姐今天起得很早呢。”

    “确实是像羊一样的反关节双腿也确实是蹄子的脚,但又不是动物……我们可是高明的掠食者,接近的时候就像幽灵一样安静。”

    她在周围走了一圈作为示范,厚重的枯叶在她的脚下饼干一样碎裂,但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更像是走在泥泞的湿土地上,就连她双脚陷进枯叶碎片中的样子都和走在湿土中很像。

    她在沙地上蹭干净脚底,紧挨着伊芙琳坐下,说:“你觉得剧本怎么样?”

    “挺好玩的。”

    “恐怖吗?”

    伊芙琳想了一会儿。

    虫鸣在森林中肆意泼洒,像狂风时从树叶上滚落的露水。清晨的阳光在雾气中涤洗出无数条圣洁的光带,那场景颇有几分圣灵登场的玄妙。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此地此景,毫无恐怖的氛围。

    “我不知道。”伊芙琳诚实地说,“我感觉就是个很普通很日常的故事……还有点没头没尾的。主角在里面好几次又是哭又是叫的,我都看不懂。我还算是勉强能理解怕黑、怕一个人,可是,看到蝴蝶到底是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伊薇的笑点,她古古怪怪地嘿嘿笑,张牙舞爪,挤眉弄眼。

    场面顿时有点恐怖起来。

    至少伊芙琳觉得伊薇像是突然发病了似的,再想想,让魅魔发病的能是什么?完全不了解,想必对人类来说更会导致严重后果。这可不就开始有恐怖气氛了吗。

    伊薇敏锐地停下来。

    “我感觉你在心里说我的坏话。”她说。

    “没有哦。”

    “……我就当你没有吧。”伊薇说着,忽然感叹起来,“其实你大部分时候都是完全免疫对魅力免疫的,伊芙琳,你这样也不好啊,对魅力免疫这事儿你懂吗?看到高魅力的生物你是完全不过检定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在你眼里估计都是古神之貌……”

    伊芙琳淡定地说:“那古神也有长得美和长得丑的区别吧。”

    伊薇都给她这么一句神来之笔给说愣了:“嗯?嗯???啊这,这就……”

    她突然进入了某种哲学思考当中,喃喃自语道:“你如果看习惯了古神之貌的话估计……估计对你来说古神还真有美丑之分……”

    “剧本我看完了。我觉得挺好演的,哪怕是姐姐的演技也能完全掌控。毕竟百分之九十九的剧情都是在努力描绘渲染周围的宁静风貌和主角的美丽外表。”伊芙丽说,“我唯独只好奇一件事,就是剧本里提到的‘美到无与伦比的蝴蝶群落’。这是要靠后期特效的吧?”

    伊薇笑了。

    “你以为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你吃腻了名利场的人,想给纯洁的偏远小村一点裸|体震撼。”伊芙琳说,“不过也可能是另一种发展,比如看似纯洁的村庄实际上藏污纳垢,宁静安稳下的黑暗面令人作呕之类的。终归都是你想换个地方换个口味吧。”

    伊薇知道伊芙琳的心情不佳。她假装没有感觉到伊芙琳的话中带刺,笑嘻嘻地解释道:“我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里的特产——蝴蝶。”

    伊芙琳有点感兴趣了:“比光明女神闪蝶、天堂凤蝶、歌利亚鸟翼蝶还漂亮的蝴蝶?”

    “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只要是亲眼见过它们的人都会这么讲。没有之一。”伊薇赌咒发誓般说,“它们只在这座岛上繁衍,从生到死都在岛上,没有流出任何影像资料,所以外界根本不知道还存在这种蝴蝶。”

    “噢!我想看看。在哪里能看到?现在是观赏季吧?你们都特地跑过来拍电影了。”

    “它们和绝大部分的蝴蝶习性不太一样……比如它们一年四季都是□□期,所以随时都能观赏。这种蝴蝶在岛上到处都是,你肯定也见到过。”

    伊芙琳想起了她在窗帘背后捡到的那只蝴蝶。

    “我之前好像捡到了一只快死的……是很漂亮,可是还远远不到‘世界最美’的程度啊。”她失望地说。

    “这种蝴蝶在□□期和产卵后完全是两回事,完成繁衍任务之后它们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就像饿得骨瘦如柴的人一样,你看一个皮包骨的骷髅架当然不觉得这个人美了。你想啊,要是一个人跟个鬼似的还让你觉得好看,巅峰期时会有多美?”

    “想不到。”

    “……总之就是这样!等拍摄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蝴蝶,你把雅各也叫上,到时候我们拍电影,你们自己找地方玩儿去。”伊薇精神振奋,“多好的安排!多完美的发展!”

    伊芙琳问:“我就不能自己带着雅各去看么?”

    “你不认识路啊,宝宝。这座岛上也没有地图,导航在这也不管用。”伊薇站起来,“千万别自己乱跑哦,这座岛很多地方都相当原始,在奇怪的地方迷路的话是真的会死在里面的。”

    她拍拍伊芙琳的肩膀,态度又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倒是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想要伊芙琳在岛上乱跑。

    她朝别墅走去,背影如支起上半身的蛇一般摇曳。

    伊芙琳久久凝视着伊薇的背影。

    就在此时,一个背着画架、拎着手提箱的男人从森林中走出来,不紧不慢地从伊芙琳的身旁经过。

    等他走远,伊芙琳低下头,又一次阅读起剧本。

    *

    闹钟响了。

    杰还在半醒半睡当中,还没睁开眼就轻车熟路地用手肘去推身旁的人:“醒醒,查尔斯,起床了。”

    他的手落了个空。

    “查尔斯?”杰的手在查尔斯该在的位置上乱摸一通。

    大部分时候查尔斯都是他们两人当中负责、谨慎的角色,承担着许多重任,但这不是说查尔斯就像机器人一样刻板。好比说,可能是由于平时想得太多的缘故,查尔斯的睡眠质量非常差,很难入睡,也能难清醒。

    每天早上,杰都负责叫醒查尔斯。

    这不算苦差事,然而有经验的人——不管是反复叫醒别人的经验,还是反复被人叫醒的经验——都知道,这是个麻烦差事。

    查尔斯会一遍又一遍,含糊不清地说“五分钟”、“再睡五分钟”、“只要三分钟”,而杰会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走到查尔斯身旁将查尔斯叫醒,直到查尔斯成功起床为止。

    杰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办法,比如省略掉前面几次叫醒的步骤,直接在关键时刻强行督促查尔斯起床。

    这确实很有效果,也能让查尔斯稍微多睡几分钟,然而紧随而来的后续是查尔斯会保持一整天的低气压状态,心情恶劣,缺乏耐心,而且还会拒绝交流。

    就好像那抢来的几分钟赖床时间很重要似的。

    ——如果查尔斯真的很想抢睡几分钟,那么,这几分钟肯定就真的很重要!

    所以杰养成了习惯。每次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他就在自己起来前先叫查尔斯一次。穿好衣服再叫一次,洗漱时叫一次,准备食物的间隙叫一次,早餐好了最后叫一次。查尔斯总会赶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从不早,也从不晚。

    今天……好像不一样了。

    “我也刚醒没几分钟。”查尔斯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跟着他的声音一起进门的是咖啡的香气,“我做好早餐了,快出来吧。”

    查尔斯不太会做饭。可能是因为他是英国人。查尔斯做东西不是过熟就是过生,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尽管都还不至于到难吃的地步,可对杰来说已经属于一种慢性折磨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处,查尔斯经手的可入口的东西里,咖啡的味道香醇可口,堪称异军突起,所以他们家咖啡都是查尔斯煮。

    杰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紧邻着卧室的就是小客厅,桌子上摆着两盘……还好,是意大利面。

    杰松了口气,对着别的东西他还真的没法违心地夸出来。

    他们在桌边坐下用餐,杰虽然有点奇怪查尔斯的异常表现,但也将此归咎于上岛后一系列古怪事件的后遗症。

    意大利面煮得有些硬,番茄酱倒多了,煎蛋的一面略微焦黑,却神奇地保持着溏心。总体来说,是符合查尔斯水平的一餐。

    “你的厨艺进步了不少呢,查尔斯。”杰闭着眼睛说瞎话,“说,是不是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在家里练过?”

    他不担心被查尔斯觉察到在说瞎话。

    做饭难吃的人普遍味觉不怎么灵敏,否则自己边做边尝,再怎么也会有所进步吗,而和他在一起之前查尔斯经常做饭,却从未有过任何进步。

    显然,在查尔斯自己看来,他做的食物不算好吃,但能凑活。

    “没有练,做饭而已,虽然做得特别好吃很难,做得不难吃还是很简单的。”查尔斯理所当然地说。

    食物只有好吃、很好吃、非常好吃和难吃这四种情况!杰在内心尖叫。

    他微笑着点头同意:“我想也是,你做什么都很容易上手。”做饭除外。

    吃完之后杰才想起来要问:“这些食材都是哪儿来的?”

    “厨房里都有。冰箱里也塞满了各种吃的,我猜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吧。他们肯定也事先打扫过卫生,我之前在浴室和床脚看过,一点灰尘都没有。”查尔斯一边把锅碗丢进洗碗机一边说,“不知道是哪家公司做的,临走前可以要张名片。不贵的话我们家也交给他们。”

    杰在眼皮下面翻了个白眼,懒懒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打扫房间不满意。”

    “什么?不,我的意思是……”查尔斯停顿了一下,好像他也不清楚该不该把话说出口。

    但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得考虑孩子的事情,对不对?养育孩子是个辛苦的事情,我们的工作性质又要求我们长期在外。等有了孩子,我们就不能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工作,收入肯定会减少一部分,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会变少。坦诚地说,我认为我们几乎不能再拥有什么‘独处时间’。对有孩子的家庭来说那是奢侈品。说到奢侈品,我们也不能再花那么多钱在紧追潮流上了,说到底我们也不是明星,没必要穿得太好。”

    “如果我们穿得不好看会被误认成直男的。”杰脱口而出。

    第143章 第五种羞耻(15)

    尽管说了句俏皮话,杰的心却还是沉了下来。

    是啊,孩子。

    到目前为止他们俩还没在孩子怎么来的问题上统一结论,然而一起养育孩子的事情是明确了的。杰始终认为孩子才能让一个家庭真正完整,那倒和传播基因的事情无关,纯粹就是——想想看,一个家里,如果没有孩子,如果不能目睹孩子成长,那该有多可怕啊!

    一个没有孩子的家还算是完整的家庭吗?当然,当然,总有些人不想要孩子,杰同情他们,他们将缺少无数种快乐。人各有志吧,他倒不至于贬低那些人……再说有些人不要孩子对孩子才有好处,生孩子是叫孩子受苦。

    就比如老板这种人吧,你能想象她生孩子吗?让老板养孩子就更离谱了!简直不敢想象老板的孩子在耳濡目染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老板就应当单身一辈子。

    孩子当然是会有的。可是,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这就是杰从未真正考虑过的东西了。

    他是有想过,可再怎么想也只有一些粗糙的、模糊的图景,他们会变得比以前更忙,他们的房间里会塞满孩子的用品和东西,家里的边角需要用防撞条包裹住,诸如此类。

    他想得更多的是买些什么样的亲子装、亲子玩具,怎么在家里规划出一个陪着孩子一起玩的角落,更进一步的是该怎么在孩子稍大一点时候告诉ta为什么ta有两个爸爸而不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告诉孩子不管ta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家里都不会被压抑和批判,ta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然而,查尔斯的话却如此真实,一下子就戳破了杰的幻想。他近乎惶恐地意识到,他们真的会有孩子,他们的人生真的会模样大变,这种改变会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并且绝无回头的可能。

    要不就算了吧——这句话冲到了嘴边,又被杰咽了回去。

    毕竟已经争吵了那么久,互相妥协了那么多次,这一过程耗费的精力、体力和脑力够多了,除开怀孕本身造成的生理影响外,心理影响他们俩可以说是体验了个遍。到了这一步再后悔,连杰都说不出口。

    最开始也是他想要的。

    查尔斯对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可有可无:倒也不是真的毫不心动。查尔斯从来不是容易说动的人,如果他打定了主意,杰是绝不可能从查尔斯嘴里撬出另一种可能的。

    所以,孩子。真的会有孩子,一个或者两个,加入他们的生活,带来与众不同也前所未有的欢乐与痛苦。很可能痛苦其实占了多数,很可能欢乐远比他想象得要少。

    杰发了半天的呆,终于下定决心。

    他说:“好吧,查尔斯,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感到一阵虚脱,于是转头他转头望向窗外。天空碧蓝如洗,寥寥的淡云变换着形状,在杰的眼中却逐渐变成了他和查尔斯并肩而立,双手扶着面前的婴儿车的模样。

    他忽而开怀一笑,心想我们大概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们大概也准备好了。

    两位成年人之间坚固的联系是一个家庭的支柱,这是最重要的。

    而在这一点上,杰没有过任何动摇与怀疑。

    *

    “我希望你昨晚睡得还好。”伊芙琳说。

    希克利吓得整个背部都贴在门板上。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昨晚睡得不太好。空气闻着有点怪的缘故吧,我不太习惯这种腥味,你没闻到吗?虽然用我们都在海边能解释啦,可是我总感觉这种气味其实是从森林里面传过来的。”伊芙琳从窗台上跳下来,踢踢踏踏地走到希克利面前,“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整个经历本身就像是电影一样?”

    希克利说:“你是说暴风雨山庄模式?孤僻的小岛,和外界近乎中断联系,陌生但又有着复杂纠葛的一群人聚集在一个地点,接下来就该出现受害者的尸体那种?”

    “实际上我想到的是童话风格的……主人公到了陌生的地点,在探险中发现了奇妙的生灵,学会了魔法,在冒险中得到成长。”伊芙琳笑了,“不过我也很欣赏你的观点,雅各。”

    “……求你了,别欣赏我的观点。”希克利胆战心惊地回答。

    “我想去森林里探险。你要跟我一起吗?”

    “先声明一下,你的回答不会改变我的回答。”希克利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你都肯定会自己进去森林看看,对吧?”

    “嗯。”

    “我和你一起去。”希克利说。

    伊芙琳立刻靠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希克利僵着身体,被伊芙琳带着向前,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急刹车般停脚:“等等,我们就这么出去?”

    “不然呢?”

    “食物,水,火源,急救箱,都需要带上。”希克利说,“还有刀和消防斧,这些别墅里肯定有——仓库里有撬棍吗?有的话也带一把。不,两把。你也带一个。”

    “我们只是去森林里转一转,又不是要在里面过夜。”

    “如果要过夜的话还需要帐篷。我没说带帐篷。”

    “我知道为什么你说你怕了。雅各,你胆子真小。”

    “……随你怎么说。”希克利嘴硬道。

    他有点扛不住伊芙琳的评价,这话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还好,从这个迷人的那个人口里说出来,尤其是对方说的时候还微微带了点笑意的时候,那感觉真是既羞耻又得意,就好像在派对上被迫扮演丑角,却逗笑了女神似的。

    伊芙琳轻轻拍了拍希克利的手臂,说:“那好吧,我们带上你说的那些,撬棍就算了。”

    她就要去找东西,却被希克利阻止。他反身回了房间,没一会儿就拎着两个背包走出来,边走边背好一个,又把另一个递给伊芙琳。

    伊芙琳没伸手接。

    “你是准备好了要跟我去探险吗?”

    希克利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头。

    伊芙琳转过身,展开手臂。希克利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地牵起背带让伊芙琳的手臂穿过去。

    转角传来轻轻的喘|息声。希克利立刻敏感地抬头看过去,杰站在房间门口,正双手捂着嘴,脸颊红红地看着他们。他以一种喜悦的、诡异的、心满意足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希克利脸上顿时火烧般热胀。他低下头,默默地帮伊芙琳捋顺背带。

    “杰。不要打扰他们。”查尔斯轻轻扯了杰一下。

    “没有哦,我们要去森林里探险。啊,你们昨晚是去里面玩了对吧?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伊芙琳掂了掂背包,“杰?查尔斯?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杰神色古怪,查尔斯表情僵硬。

    希克利低着头,又在伊芙琳的背后,没有暴露情绪的风险,因此他没有刻意控制,满脸都是震惊。他心说这也行?大半夜的跑到森林里面去?然后还活着回来了?

    这也行?这合理吗?这俩又是什么神奇的物种?

    要是他自己大半夜的跑过去……这会儿尸体恐怕都烂在土里了。

    想到这希克利几乎要悲从心来。他在这个危险的世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容易吗,结果越是见识得多越了解大部分人的生活真没有他那么危险。只有他的人生才这么处处危机,动辄撞见诡异而不可名状的陷阱。

    “还行,里面……没什么好玩的,就是森林嘛。”杰干巴巴地说,“昨天特别黑,我们也没看清什么,没撞见什么好玩的东西。里面就是树而已,可能还有些野生动物……还好我们昨晚什么都没碰上,就是、就是……”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天太黑了,我们差点迷路,还摔了几下。好在不严重。”

    看来他们昨天真的遇到了什么,希克利想,还看清了,看来森林里面真的有点东西,不只是树而已。说不准还有些诡异的生物在里面,不过这两人应该没有正面撞上,不然很难解释他们怎么全须全尾回来的。

    “哦!真有意思。”伊芙琳轻快地说,“我正打算和雅各一起去看看呢。”

    杰的神色一滞:“你打算去看看?”

    “是啊。不然只能在沙滩上玩沙子了。雅各没有带泳衣,又不能一起去游泳潜水。刚好我还没见过森林呢。”

    查尔斯和杰指责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希克利别过头,心说你们俩怎么会懂我的谨慎。

    “还是在海边玩吧。”查尔斯说,他试图进一步地劝阻,却忽然皱紧眉头,喉咙滚动。

    他匆忙捂住嘴,弯下腰,另一只手捂住了胃部。尽管他极力压抑,还是发出了令人泛恶心的不雅喉音。

    “查尔斯?查尔斯?”杰吓得马上去拍他的背,然而他和查尔斯的距离最近,这么听着查尔斯作呕的声音,他的喉咙也痉挛般滑动起来。

    这两人再也顾不上伊芙琳和希克利了,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摸索回房间。

    希克利被这一转折弄得目瞪口呆。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说,没有刻意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

    “哼嗯。”伊芙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森林的方向,“我想他们可能是在那里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干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情。”

    她没被这种小事干扰兴致,转头又高兴地挽起希克利:“走吧!我们去森林里看看!”

    “……好,好。”希克利半是恐惧,半是哀求,又有些若有若无的窃喜,“就去一会儿,午饭前回来。”

    “嗯嗯。”伊芙琳答应得毫无迟疑。

    第144章 第五种羞耻(16)

    树木的枝叶摇曳不止,仿佛迎接访问者的帷幕正缓缓升起。

    伊芙琳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希克利慢了半步,既要紧贴在伊芙琳的手臂旁,又要注意别和伊芙琳贴得太近。伊芙琳挽得太紧了,要想在走动间不碰到她颇要点精力,这也导致前半截行程里,希克利几乎没能注意到他们的周围有没有什么动静。

    并不是疏忽,更不是什么被伊芙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所以才没心思关注其他。

    主要是希克利太习惯在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无视所有的异常了。

    对他,这已经成为一项久经锻炼的技能,完全已经固化在了希克利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肌肉记忆。

    不过这种能力就像憋气一样,希克利确实能憋得很久,但他还是需要呼吸和换气的。

    伊芙琳就在这时候开口了。“雅各?”她说,手指勾在背带上,“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我在专心看路。”希克利回答。

    “可是领路的人是我啊,再说,这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有什么好看的?这一路都没有分岔道,再怎么看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伊芙琳放满了点速度,等希克利和她并肩,“我昨晚睡得不大好。”

    希克利有点摸不着头脑,话题是怎么忽然跳到这里来的?

    而且这个话题不久之前他们才刚聊过。不过当时他们都没有就着睡眠质量继续往后谈,而是跳到了这座岛上发生的事情很像是故事,紧接着他们就收拾东西跑到森林里面来了。

    “我,呃,我睡得还行吧。”希克利紧张地说,“我在哪里都睡得很不错。休息好了才能有精力面对第二天嘛。”

    他竭力不去回想这座岛上有多少种“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发展,至于伊芙琳口中的“童话模式”无疑是更恐怖的东西,然而他没有那份想象力,因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至于在脑子里先自己吓唬自己。

    “你的工作很累吗?需要很多精力才能面对?你的工作主要都是什么啊。”

    希克利还记得自己昨晚的人设。他胸有成竹,实际上不完全是在撒谎:“大部分工作其实是和人打交道。”

    “我也喜欢观察人!我的工作也很需要观察人。”

    “你把写作看成工作?”

    “初稿不是。初稿是为了自己开心而写的。但是写完初稿,在出版之前,通常我会修订出一个合适的版本。交给编辑之后,出版商还会再发来修改的意见,我通常会最后改动一次。”伊芙琳说,“后两次改稿只是单纯的工作而已。”

    所以她写的那些童话甚至已经是经过两道过滤之后的版本,希克利想,他不禁有些好奇伊芙琳笔下的初稿内容究竟会有多掉san。

    “你有给人看过你的初稿吗?”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给姐姐们看过。”

    啊,对,伊芙琳还有一个姐姐。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俗意义上最完美的一个:长相姣好,性格妥帖,事业成功,从不涉及任何争议性话题。

    “我认识过伊薇了。你的另一个姐姐……”希克利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

    “艾德琳。她的名字。”伊芙琳偏过头,冲希克利抿唇一笑,“她现在应该已经从阿卡姆疗养院转移出去了,据说有位来自哥谭的心理医生对她的病情好转做出了卓越贡献。”

    那笑容里带着点心知肚明的调侃,就像是在说你不是知道吗?

    希克利早就从资料里得知详情,但从伊芙琳这里听到后,还是再一次地为这一家子的精神状态大受震撼。

    你爸妈是人吗?他简直想问。

    对社交技巧的深入钻研让他没有真的把话问出口,不过伊芙琳显然是看出来了。她踢飞了脚边的什么小东西,然后告诉他:“我觉得艾德琳挺正常的。”

    “……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应该相信专业人士的评价。”希克利委婉地说。

    *

    厕所容得下两个人,可马桶只够一个人把脸塞进去。查尔斯最先走不动,杰将他推到马桶边上,让查尔斯抱住马桶圈稳住身体,而他自己则用仅剩的力气冲到洗手台前。

    呕吐声此起彼伏,冲水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胃酸的刺鼻气味和未消化的番茄酱的甜香盈满房间,浆糊状的意面在这两者的掩盖下气味并不明显,最明显的是咖啡的香气——醇厚浓苦的淡香,其中还夹杂了一点果香。

    不管是查尔斯还是杰,都能从舌头和喉咙深处感觉到所有的味道。

    粘稠到吐不干净的唾液在舌根囤积,查尔斯盖上马桶盖,移动着酸软的双腿,也挤到洗手台前面。

    杰帮他打开了水龙头,两个人把脑袋压到水流下面,疯狂地用流水漱口。

    等这一系列事儿折腾完,查尔斯和杰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们倚靠着大理石台面,缓慢地滑到地板上。

    冰凉的、洁白的大理石台面和地板,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两人模糊的倒影从身体下延伸出去,又和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阳光下,黑影仿佛轻微地扭动着。

    “操。”查尔斯喘了半天,从胸腔深处喷出一句脏话。

    “操。”杰的后脑勺顶着石面,同意了他的观点。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才借着对方的力气起身,腰酸脚软还是没有缓解,身体里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下坠。

    房间里的气味还在刺激他们的鼻腔和胃部,尽管空荡荡的胃袋里早就吐得连胃酸都不剩了,可它还是在激烈地蠕动着,简直恨不得从他们的喉管里面倒翻出去,整个儿地冲刷干净。

    “这可不妙。太不妙了。”查尔斯痛苦地揉着眉心,“老板醒了吗?今天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杰回答得很流畅:“老板这次出行没有做日程安排,只是说到了再看,还说前几天里都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

    “她是说就当是度假。”查尔斯叹了口气,“但我们是从她手里拿工资的人,哪怕她真是来度假的,我们也得安排好她的度假流程……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

    以他们目前的身体状态肯定是不可能工作了。相比工作,查尔斯更担心别的事情,比如他们昨晚在森林里……首先可以排除中毒,他们什么都没吃,最多也就是在花海里滚过,周围那么多人都干同样的事,显然那地方对人体没有妨碍。

    也许是他们着凉感冒了。想到这,查尔斯从洗漱袋里翻出了温度计,给自己和杰都测了温度。

    “没有发烧。保险起见还是吃点消炎药吧,维生素片也吃点。唔。”他说着说着就捂住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又说,“你知道止吐需要吃什么吗?杰?”

    “我带了晕船药,这个止吐。”杰正在翻他自己的行李箱,边翻边说,“我还带了冰袋和薄荷膏,哦哦还有防虫的喷雾,还有大……”

    “那个不要。”查尔斯打断了他,“扔掉。戒了。”

    杰乖乖把东西丢出了窗外,防水的化妆袋在海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他把脑袋探出去,确定东西掉进海里了,才缩回头,挪到查尔斯身边,和他分了药吃下。

    刚吃下去没几秒,肯定还没有起效,但可能是心理作用,无论查尔斯还是杰都感觉自己好多了。

    他们结伴去二楼找伊薇。

    “请进!”门敞开着,大概是在里面听到了脚步声,伊薇扬声说。

    查尔斯和杰各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慢慢走进房间。

    *

    伊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蛋……不,是水晶?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那是什么,它看上去颇似一枚难以分清大头小头的蛋。比鸽子卵稍小一圈,表面光洁无瑕,在伊薇纤长的手指中,它呈现出某种珠宝首饰才会有的艳丽质感。

    在三个指头的支撑下,它稳稳当当地直立着。至少这东西应该不算重,否则不可能有用三个指头就托得那么稳,而伊薇甚至能用小指拨动它,让它在她的手指上旋转。

    和指尖陀螺比,这玩意最大的区别也不过是转得没那么丝滑,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罢了。

    等查尔斯和杰走到她面前,才意识到伊薇面前的小桌上正摆着一盘这东西。

    那是个很大的果盘,哪怕放个榴莲周边都还很空荡,堆几个桃啊苹果的也绰绰有余。如今果盘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伊薇指尖的东西,视觉效果相当炸裂,活似伊薇摆了一盘水晶小山一样。

    伊薇也不问他们俩为什么面色青白,更不关心他们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又或者为什么身为助理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老板。她用下巴点了点果盘,说:“拿一个。”

    查尔斯和杰照办了。

    入手才发现这东西是有缝隙的,并不是光滑一片。查尔斯观察着,将它举起来朝向阳光,这才发现它的表面遍布着核桃一般的凹凸纹理,就像叶片上的脉络,浑然天成,极富美感。只是那些凸起太过细微,甚至连手指都很难觉察到,只是能感受到那种奇特的吸里——大概就是这些纹理造成的摩擦力吧。太光滑的东西手感其实并不细腻,而这东西摸起来近似于羊绒,那种绵软、厚密,同时又滑润亲肤的感觉,甚至比羊绒更胜一筹。

    “这是活的。”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悄声说道,“里面……里面有东西,是活的。”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它的温度。和人的体温几乎一致,但杰刚刚冲过凉水,手还是冷的,因此感觉得十分清晰。

    “当然是活的。”伊薇看了他一眼,她没有仰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杰的肚子,“这是我们拍摄的重要道具——最新一批的,马上就要孵化出来了。”

    第145章 第五种羞耻(17)

    可不就是最新一批吗?昨晚刚生的,热乎得很。

    伊薇好整以暇地看着立在跟前的杰和查尔斯,越是打量就越是感到满意。

    把演员这职业做到她这一地步,其实就已经没什么所谓的“发展方向”了。说得直白点,她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形象和性感、美艳、大尺|度联系到了一起,人们只要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她,就知道接下来的戏份一定离不开这三个词,于是还没有等剧情进行到那一步,就提前享受到了那种刺激所带来的兴奋。

    坏处当然不胜枚举,比如每个演员的大忌,戏路定型;但换个角度看,只要不追求更宽广的戏路、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其实“被定型”这事儿……那是相当的香啊。

    那代表着广泛的认知度、路人缘,代表着这条方向的大门将长时间地向你敞开,更代表观众和影评人对你在某一方向上毋庸置疑的认可。能做到这个分上,其实也是毫无疑问的成就,能被写在墓碑上作为墓志铭的。

    伊薇目前就已经抵达了这个高度。可以说,在她目前所走的这条路上,已经没什么更高的山峰可供她攀登了。

    嗯,严格意义上也还是有的。

    伊薇知道主人曾经以编剧和导演的身份混迹过好莱坞,据说伟大的主人借助私人关系要到了惊世骇俗、超凡脱俗的绝妙剧本,并且同样也借助私人关系请来了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重磅人物参演。

    而电影所取得的成功同样也是空前绝后的:据说那个位面从此陷入了永恒的狂喜和欢宴中,已经被主人送到了祂最最完美的原初之父身边,聆听与欣赏原初之父的盛大表演,为原初之父的演奏发出永恒的欢呼……

    伊薇还远远做不到这点。

    但她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努力为主人开拓事业,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祭品——不,主人不这么形容,那就,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玩具……不,主人也不承认祂将人类视为玩具,那么,就,她将为主人带来更多的信徒!

    可惜主人不知为什么似乎对自己的信徒怀有强烈的恶——啊呸,不,主人对自己的信徒怀有格外深沉的情感。

    祂总是极力确保信徒们能沐浴在祂的光辉和魅力之下,在主人的花园里,他们将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不知疲倦地繁衍。

    他们将不停地吞食,既吞食他人而已吞食自己;他们生长,交|媾,在交|媾中同样吞食直到肢体萎缩,骨骼断裂,皮|肉外翻也不止息;他们将源源不断地生产,直到皮囊胀破,骨血耗尽,直到他们的肉|体残破得像干枯的枝叶,一阵风都能吹碎;直到此时,他们依然可以吞食,吞食彼此和子嗣,并在最后一次生产中重新生产自己。

    伊薇旁观过整个流程,不禁叹服于主人天才的构想。

    另外,以及……

    主人的爱……真是美妙而沉重的东西啊……

    *

    “相信我,你们会在这座岛上玩得很开心的。”伊薇亲切地说。

    她将粘着细碎红宝石的指甲撬进卵或者蛹的缝隙,缓慢地一划,伴随着一声撕裂丝绸般的响声,这东西被打开了。查尔斯和杰都不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伊薇手中的东西。

    这枚卵或者蛹被完整地分成了三瓣,像被强行撕开的花苞般一样有气无力地半拢着。伊薇用另一只手翻开了外皮,动作还蛮小心的,很注意地没有去破坏外壳。

    一阵浓烈的香气从“花苞”中飘出,那香气和他们昨夜在花海中嗅到的别无二致。杰和查尔斯都微微俯下身,好奇地透过小孔去观察里面的东西。

    在晶莹剔透的外壳当中,被包裹着的……是一小团液体。

    它的表面凸起一个极高的弧度,像个指头尖,表面微微反光,像是被烧成了液态的某种金属。就连那粘稠、硬质的感觉,和都和熔化的金属相差无几。

    伊薇做了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举动——她将手托在下巴下面,一仰头,将“花苞”中的液体倒进口中。

    杰倒抽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无意识地靠向查尔斯。查尔斯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但自己的表情也很不好看。

    伊薇把空壳丢到果盘边上,闭上双眼,扬起下巴,慢慢地品味着。半晌才喉咙一滚,把东西咽了下去,复而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这吐息香甜诱人,远胜任何名贵的香水。

    查尔斯和杰目瞪口呆,吓得人都傻了。

    “老老老……老板,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吭哧吭哧地说,“那、那东西能吃?”

    “能吃。味道相当好。比你悄悄夹带的‘违禁品’好多了。”伊薇懒懒地说。

    这个“违禁品”是她列的。不仅是许多不能明说的东西,还有些处方|药,包括大部分的镇静剂、止痛药。伊薇对助理的要求其实相当严苛,基本上就是禁止一切会导致上瘾的东西,她的原话是“我需要意志力非常强的人做助理”。

    不过她对查尔斯和杰的要求放松了些,只是单纯的禁烟禁酒,因为她嗅觉很灵敏不喜欢闻到这些臭味。

    两人私下猜测她对他们放松是因为他们俩都是gay并且是一对,还感情稳定。

    “我已经丢了。”杰说。

    他的接受能力比查尔斯高些,不就是生吃蛋吗——那玩意应该是蛋吧,鬼知道,就当是好了。生吃蛋甚至算不上小众嗜好,日料店里生蛋都是拌米饭的,杰还蛮喜欢那种味道和口感,次次必点。

    可能是偏僻小岛上的另一古怪习俗。

    “这安全吗?”查尔斯也想通了,飞速进入了状态,“经过检测了吗?如果可以的话老板还是吃熟食比较好,这东西怎么烹饪?”

    “我没试过弄熟……”伊薇也被问得愣住了,“也许弄熟之后味道会更好。总之这一盘都交给你们了,就当我的礼物。那边还有两箱,你们搬走吧,照顾好它们。”

    “怎么照顾?”查尔斯问,“对温度和湿度有什么要求?”

    “放着,看着,别离开太远。”伊薇说,“这座岛就是它们的繁衍地,什么额外的工作都不用做。就是别让它们被吃掉,毕竟,岛上当然会有吃这东西的——对吧?”

    她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两人一圈。她还是看的肚子,这次查尔斯和杰都注意到了,但没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说:“明白了,老板。”

    “出去吧。”伊薇垂下头。她忽然看起来非常疲倦,意兴阑珊。“确保伊芙琳的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明白了吗?我指的是任何要求。不管合不合理,满足她。实在做不到的,告诉我,我会去办。”

    查尔斯和杰对视了一眼。杰递了个眼神过去,表示“你看,我就说吧,老板和妹妹感情超级好”。查尔斯没搭理,而是镇定地朝伊薇点了点头。

    “明白了,老板。”

    *

    “我觉得这座岛有点无聊。”伊芙琳说。

    “怎么样才不无聊?”希克利问她。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好,但总感觉应该和平时的生活不太一样才对。不然我们专门跑到远离生活的地方干什么呢?”伊芙琳又往地上踹了一脚,踢飞了什么小玩意,“但是我们到这座岛之后做的事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哪怕现在也一样,散步的地方确实是从公园换成了森林……我们带的也不是野餐而是求生道具,可是,这一点点变化根本没什么意思嘛。”

    “我比较喜欢稳定的生活。”

    “哦,那你过去的生活肯定很不稳定。”

    “我也可以一直过着稳定的生活,清楚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并且对自己本来的生活很满意啊。”希克利不服气地辩解道,“又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口里一套心里一套。”

    “你以为故事是什么呀,雅各!故事本来就是生活!我只是写出了生活里始终被忽视的那部分而已,并不是凭空制造出戏剧性,或者捏造出几个角色、在心里模拟和推理他们之间的碰撞。我写下的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希克利抖了一下。

    “不,没害怕,我不害怕。”他半开玩笑地说,“请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怕。”

    伊芙琳说:“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写的是童话,是,我笔下的主角大部分是小孩子或者青少年;是,所有感情的发展止步于牵手,全文不会出现任何脏话;是,小动物会说话,植物有自我意志……那也不意味着我写的是童话呀。”

    “我觉得,其实对你的故事是不是能被归类在童话里,似乎是一直存在争议的。”希克利了解过情况,“你的故事更多被归类在青少年文学里。”

    “那还不如童话呢!”伊芙琳做了个鬼脸,“青少年文学最逊了。只有傻瓜才会去读那些东西。青少年的时候就该接受世界名著的熏陶,比如萨特、伍尔夫、加缪……”

    “我不知道。”希克利被逗笑了,“我想以他们来开启阅读生涯的话,恐怕没几个人能养成阅读的习惯。”

    “那是儿童时期就该做的事。先从格林童话开始,然后读欧亨利、契诃夫、茨威格、王尔德、海明威和毛姆这类书入门,紧接着到了青少年时期就可以考虑更严肃的作品。”伊芙琳说,“我们三姐妹都是按这个顺序读书的,在我们身上都很有效。”

    希克利实话实说:“我没从伊薇身上看出来。她虽然并不算愚蠢——”

    可也着实不太明智的样子。

    反正不像是经受这些经典大家的熏陶后长出来的。伊薇……其实颇有些野蛮生长的意思,希克利认为她身上的兽|性是要远大于人性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理性,智慧,意志,那都是一砖一瓦、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勉强修建出地基的东西,要摧毁它却只需要一天或者一件事。”伊芙琳说,“这是没有办法的。生活里教会你的东西,总是会比书里教会你的更深刻。”

    她仰起头,光芒照在她的脸上,却被脸颊边的发丝遮挡住了,留下一片很小但很深重的阴影。

    希克利情不自禁地说:“有时我觉得你……”

    森林里刮起风。

    伊芙琳转过头:“我什么?”

    希克利的视线被前方晃动的树影中所暴露出的一抹亮色吸引。他说:“我们可能真的碰到了你想要的那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伊芙琳立刻把头转了回去。

    他们站在小路上,好奇地窥视着枝叶掩映中的东西。叶片与树枝交叠,漏出一个个小小的孔洞,仿佛无数只小小的眼睛,也无声地、默然地窥视着他们。

    第146章 第五种羞耻(18)

    希克利拨开挡住前路的枝叶,时不时得用小刀劈砍路边繁茂的野草,来为伊芙琳开道。

    走在小道上的时候伊芙琳确实看不出什么疲惫的样子,看上倒也像是个身体素质上佳的远足好手。可一偏离相对平整的路面,踏进森林当中,伊芙琳的不足之处就迅速暴露了出来。

    伊芙琳完全不了解在森林,也完全不懂该怎么在森林里面行动。她被藤蔓缠住腿脚后的第一反应是停下来,用手将茎条撕开——要不是希克利时刻关注着她,及时阻拦,伊芙琳的腿上、手上肯定会多出几道血口。

    她也不知道该注意脚下的枯叶和腐泥,反而更注意绕开碎石和数树根。

    希克利扶了她好几次让没让伊芙琳摔在地上,走到后面,他几乎是将她半搂半抱在怀里,才能让伊芙琳不那么磕磕绊绊的。

    但这样实在是有点妨碍走动……于是希克利选择自己走在前面开路,清出一小块路让伊芙琳走。

    他给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伊芙琳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简直让希克利误以为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愚蠢透顶的意见。他在那双丝巾般美丽的眼睛里自我审视了三分钟,细致地考虑了全部流程,最终还是确定,他自己走在前面,伊芙琳跟着他的脚步走,这一方案毋庸置疑是目前的最优解。

    他这么解释之后伊芙琳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雅各,你真有意思。”她笑着说。

    没等希克利琢磨这个“有意思”的里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就从希克利的怀里跳出来,鸟儿一样轻盈地落到了枯叶上。在她的脚下,枝叶破裂的声响清脆悦耳,仿佛晨曦时分的鸟雀鸣叫。

    希克利莫名感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可是,他也不愿意深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做错了,他隐约感到这个问题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会释放出他无法抵挡的魔鬼。然而潘多拉魔盒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为了打开的吗?有些问题,一旦出现就必须得到解答,不论回答的人是否愿意。

    现在的希克利想不到那后面。他兢兢业业地开拓着道路,伊芙琳在他身后弄出各种声响。

    他看不到她,但能通过隐藏在自己动作之下的声音听到伊芙琳在干什么:

    伊芙琳在等待他的时候原地转了个圈儿,鞋底摩擦着碎石;伊芙琳抬起手从树上摘下叶子,纸条弹起时抽中了她的手臂;伊芙琳压低身体接近了什么,然后是多汁的嫩茎断裂的声音,伊芙琳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她大概是在旁边摘了朵花……

    他的心逐渐飞扬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只顾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殷勤地砍断每一根可能扰乱伊芙琳好心情的藤蔓。

    “雅各,慢一点。”伊芙琳优哉游哉地说,“雅各一个劲儿往前冲的样子有点像安迪呢。”

    竟然把他比作狗吗?!

    不过安迪是条很可爱并且被主人所爱的小狗,而且以伊芙琳的口吻,那并不是轻蔑或者瞧不起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地这么感叹而已,说不定她还觉得这是一种对希克利的赞美,因为,唉,世界上还有比被主人所爱的小狗更幸福的存在吗?

    然而,想要被爱似乎也是一种……会令人尴尬紧张、无法面对的事情。羞耻的事情。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伊芙琳。”他嘟哝着说。

    伊芙琳没有回应,但她的步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希克利一次都没有回头去确定跟在身后的人,他知道伊芙琳肯定会跟上。偶尔的,从他发热的头脑中会冒出一些十分恐怖的念头,比如“也许跟在我后面的那东西根本不是伊芙琳”,又比如“也许有别的东西跟上我们俩了”。

    奇怪的是,这些念头如今不再让他那么惊惧不安。他凭着直觉就敢确定跟在他后面的一定是伊芙琳,而有了伊芙琳的陪伴,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

    至于是不是有别的东西跟着他们……

    反正他们正朝着不知什么东西所在的方向走。前路已经有怪东西了,后面跟不跟的,也无所谓了。希克利对自己的战斗里相当有自知之明,对上普通人他也是一位久经训练的高手,对上别的?

    假设你要面对的东西威力堪比核|弹,那不管是一枚还是两枚,都没有任何区别。

    *

    查尔斯和杰端坐在桌子两边,桌子正中放着伊薇送给他们的果盘。他们生死凝重地盯着果盘里的虫卵,都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那两箱子“重要道具”被他们慎重地安放在了床边,虽然在睡觉的地方摆上这东西总感觉怪毛骨悚然的,可不论是查尔斯还是杰都对蠕虫之类的东西没什么情绪,碰见了能面不改色地拿手掌拍死,所以也不至于有心理障碍。

    他们唯独紧张的就是假如这些东西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孵化出来,爬出箱子该怎么办。不管最终结局是它们溜出房间还是被什么东西吃掉,都绝对无法接受。短暂的商议后,他们决定错开双方的睡眠时间,一个早点睡觉凌晨起床,一个熬到凌晨再睡觉。

    箱子的事就算是定了。接下来才到了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要不,”查尔斯盯着果盘说,“扔了?”

    杰对此有些抗拒:“那也太过分了,老板说这是给我们的礼物——丢礼物就很过分了,丢老板的礼物,那得是什么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儿啊。”

    “……可是一直放着的话,会孵化出来吧。”查尔斯依然紧盯着果盘。

    这些卵或者茧——没错,他们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会从里面出来的到底是虫还是别的什么——有着绚烂的颜色。如果眯起来眼睛粗看,甚至会觉得那是制作得相当精美考究的珠宝玩具。

    从来没听说过有自然生长的东西能拥有如此瑰丽、如此超现实的光泽与外表。

    不过,他们也知道,“昆虫”都是些异形般的生物。对昆虫来说,长得像是宝石、玻璃,能折射出霓虹般的光彩,都不算出奇。向前老板曾在他们面前提过一嘴,说要小心别让它们飞走,查尔斯和杰都猜,最终能从中爬出来的,应当是飞蛾或者蝴蝶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杰吞吞吐吐地说。他不太明显地吞了口唾沫,因为房间里十分安静,他吞咽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响亮。

    查尔斯猛地将头扭向他,没想到杰也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朝他看来。就好像连杰自己都被自己吞口水这事吓了一跳似的。

    杰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复而睁开,表情却不见镇定,反而愈加不安。

    查尔斯突然变得非常冷静。

    “我觉得这东西很可能味道非常好。”他沉思着说,“之前老板吃的时候,你闻到了吧?那种香味……”

    诱人。只能这么说。杰被查尔斯的话勾起了回忆,那股浓郁的香气仿佛萦绕在他的鼻腔里,深入到他的喉咙当中,随着他吞口水的动作被吞进肚子,激得干瘪的胃袋一阵乱扭。

    说实话他们现在都又渴又饿。也不是没试着吃东西,可不管是吃什么,进了肚子还不到三分钟,就会被原模原样地吐出来。

    翻呕出来的胃酸已经麻痹了舌头,好像酸液正消化着口腔里的那团肉块,连味蕾也融化了。

    吐过太多次之后本来会感受不到饥饿才对。可事实却刚好相反,他们越是往里吃,就越是往外吐;越是往外吐,就越是能体会到躯体中传来的强烈饥|渴。

    庞大的吸力正从他们身体内部朝外鲸吞,查尔斯和杰都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和这种原始的力量相抗:多傻啊,谁会跟自己的饥饿过不去?饿了却硬扛着不吃,得是什么人才能干出这事?

    他们俩现在就在干这事。

    实在是吃不下东西,真的,什么都不行。甜的、苦的、酸的、咸的,能找到的主食和零食他们都试过,厨房里能翻到的食材他们也都试过。吃进去的时候,身体是快乐的,可是饱足感迟迟不来,往身体里吃东西变得像是往过小的瓶口里硬塞,里头的空气无法排出,因此塞得越用力,往外喷射的力道就越强。

    查尔斯都数不清自己打扫了多少次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板和墙面。杰的次数倒是肯定比他少,那主要是因为杰放弃往胃里塞食物的时候比他更早。

    事实证明,容易放弃这种性格在很多时候其实也是个优点,撞破南墙才回头的查尔斯必然会吃到更多的苦头……

    在诱惑面前,尚有余力的杰是第一个投降的。

    他拿起了一枚卵。

    查尔斯张大嘴,欲言又止:想要训斥和阻拦也找不到理由。老板都吃了,显然这是真的能吃,对身体可能是有点坏处,但坏处肯定不多。再说他们离开这座岛之后也能去约个体检什么的,最大限度地将有害性降到最低。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吃点什么安抚饥饿的肠胃——多么奇怪啊,查尔斯和杰也不是没有饿过。工作忙起来一整天滴水不进都是常有的,助理嘛,上下限弹性极大,他们刚入行的时候也就打打杂、跑跑腿,立在大人物背后的角落里,连个人都算不上,甚至比不过昂贵点的道具。长时间忍饥挨饿,抽时间暴饮暴食,两三年过去,他们的肠胃也坏了。

    就连饥饿感也很陌生。这饥饿感甚至让他们感到自己格外健□□命力十分充沛。正因如此,想吃东西的欲望更加强烈,看起来似乎也完全没有抵抗的必要。

    杰摸索着卵,试着用指甲刮搜缝隙。看老板撬开这东西的架势十分轻松,自己上手却发现要找到空隙并非易事。

    他有想要不要用剪刀剪开,可尝试着撕扯了一下,它的外壳比他想象得更加坚韧。杰也担心剪刀会损坏卵里包裹的那泡液体……要是洒落了几滴,那该多浪费!

    第一枚卵开得手忙脚乱。粘稠的液体滑入喉咙,那一瞬间,杰几乎打了个冷战。他感到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连味道都没尝出,只是纯然舒适,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某个昏昏沉沉的午间小睡。

    杰的手伸向第二枚卵。

    查尔斯默许了。

    杰将一枚卵放到他手心,慎重得像是递来一枚戒指。

    查尔斯没法拒绝。

    然而,某种尴尬紧张、无法面对的情绪,始终盘旋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那是什么。羞耻。他不愿睁眼,因为看到了会显得自己更加不堪;他也无法丢弃,因为一旦丢弃了……丢弃掉之后,他算是什么呢?

    他只能让情绪气球一样漂浮在那里。

    第147章 第五种羞耻(19)

    就和所有以写作为生的同行一样,伊芙琳对出行这事儿保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那并不是说作家不需要出门。诚然他们笔下的世界通常远比现实世界来得更为广阔瑰丽,他们内心的世界则比他们笔下的世界更为庞大无序,可现实世界的不可替代性依然无需多做解释。

    正如通篇都在变着法子讲述“多看、多写、多生活”这一真理的的写作指导书所说的那样,写故事的重点从不是想象力。

    伊芙琳,当代最伟大的童话作家之一(她自己并不认可这一头衔,但假如要将之授予别人,她也确实觉得他们全都不配),总是被读者、业界和评论家称赞说“具有超凡脱俗的想象”。

    然而,故事中并没有“想象”这回事。

    任何故事最终都只能书写现实。史诗大作?你能在历史书里找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展。魔法传奇?不如现在打开当前最顶级的科学杂志,看看他们对未来技术的严谨构想。科幻巨献?或许你找的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手记。

    伊芙琳很少费心去思考自己要写的是什么故事。她会打开电脑,调出空白文档,然后回忆近期给她留下过印象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

    当然,故事总得有情节,情节必须遵循逻辑,因此伊芙琳简单粗暴地给了她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同样的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或者想办法去死。其实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让角色想办法去死。那不是因为她内心阴暗残忍什么的,单纯是因为……假如你想写一个故事,你肯定想些一个好的故事,对不对?

    假如你想写一个好的故事,你就得考虑读者。考虑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的性格爱好,他们的喜怒哀乐。你得知道读者会被什么东西调动情绪,会因为什么内容产生共鸣。

    一个好故事需要找到人性的共同点。那是一项庞大、复杂、精密的工作,然而又完全能用微小、简单、模糊的东西表达。所谓文字的魅力就在这里了。

    在伊芙琳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时候,她其实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的想法太多,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可能有几百个开头,给每个开头写上几百上千字,思路枯竭就搁笔,然后重新起头。她写下了想到的所有开头,挑了半天,挑不出最喜欢的;于是她转而省略了过程,思考起结局。

    她没有真的“思考”。故事的结尾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脑海中流泻出来,因为,你看,故事的结局意味着故事的结束,而结束是什么呢?是死亡。

    就这么定了。

    伊芙琳对自己的理论十分满意。而且她越是写就越觉得顺手,越写越感到这一套理论完美无缺。当角色义无反顾地追寻着死亡的时候,她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为什么ta要犯这种错?为什么ta执意不听劝告?为什么ta不逃跑?为什么ta选择直面危险?为什么ta拒绝撒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为什么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ta在朝自己的结局大步奔跑。

    伊芙琳写的第一故事是关于一个坏掉的玩偶。

    它其实没有坏掉。它只是旧了,丑了,被随意地遗弃在商场的角落。夜幕降临,整个商场都活了过来,玩偶拖着自己裸露出棉花的残肢,艰难地跋涉过整个商场。

    它穿过了凶恶的宠物区,被猫狗争夺撕咬,皮套被钩扯出无数线头;它爬上巍峨的滑梯群山,在猛然下坠时将耳朵和一条手臂丢失在气球海里;它挣扎着翻越积木丘陵,棉花内芯因此而结团,变得坑坑洼洼;他缓慢地前行,最终撞在了关闭的玻璃门上。

    门内微弱的光照亮了玩偶,它的面部光秃秃的:在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两个圆圆的凹陷,上面还残留着线头。这只从一开始就瞎掉的玩偶停在了一家玩偶医院的门口。

    那也是伊芙琳的出道作。很受欢迎,一出版就红得发紫。所有读过故事的孩子,甚至读过故事的成年人,都想要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丑玩偶。

    他们也真的买到了。

    后来这个故事被解读出很多种含义。人们说它生性骄傲,人们说它是个英雄,人们说它其实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被修补好了,但还是决定踏上旅途。人们说它有无限的勇气去面对痛苦的现实,结局一定是它被过来上班的玩偶医生补好,被交到了会爱护它的小朋友手中,人们说……

    还记得吗?这是一只瞎掉的玩偶。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是因为它在走向自己的结局。它停在玩偶医院门口是因为伊芙琳是这么安排的,是因为故事里的死亡总得有点戏剧性,总得和前面的长篇大论互相匹配。

    这个故事的结尾伊芙琳根本就没上心,毕竟是第一个故事,她觉得可以允许存在一点瑕疵。没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认为结局是点睛之笔。

    她重读了故事,还是读不出其他人读到的东西。

    那之后伊芙琳又创作了许多作品很多角色,作品全都很火爆,角色全都被视为挑战命运的勇士。伊芙琳想是不是因为她写得还够好,也许她应该把死亡的结局和角色的求死表达得更明显一点……

    于是她最受欢迎的冒险家系列诞生了。伊芙琳很认真地写,她尽可能地将死亡的整个流程描述得严谨而不血腥。她认为他们的死亡非常细致,气氛庄严而不失活泼,宾客悲痛而不失欢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将死亡写得过于详尽,她反而感到故事其实并未走到结局……是的,结局意味着死亡,可是,怎么能写透呢?

    死亡是不可名状的东西。一旦被描述出来,那就不再是死亡了。

    伊芙琳在尾章里复活了他们。

    不,那不是复活,他们本就没有死。花了漫长的篇幅讲述冒险,费神费力地丰满人物和情节,让他们面对敌人并由此牺牲;大张旗鼓,声嘶力竭,广而告之,将死讯昭彰世界;拉出所有和亡者有过交集的配角并描摹他们的震惊、否认、接受、痛苦,最后所有人齐聚葬礼,就连生死大敌也真情实意地献上致辞……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他们本就没有死。真正的死亡是寂静的。可能不是寂静,但伊芙琳目前也没有死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至少可以肯定这样复杂精巧而又无比吵闹的东西不是死亡。

    所以她不解释为什么角色又出现了。她从来不在故事里做解释。她在成为作者之前先是读者,她知道读者会做什么,他们会在脑海中对故事进行再加工。好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它们经得起反复重读,在重读中被不同的读者增删甚至重写。最终,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个自己的版本。每个版本都是对的,每个版本都会忠于它的主人。

    然而,作者总是想要被读到自己所写下的那个版本。不仅想被读到,还想要被理解,而一旦确认了自己被理解,就会想要被爱。等到被爱了,欲望又会推动着去渴望被证明这份爱。作者就是这种贪得无厌的怪物。如果不是怪物,为什么要写故事呢?是生活不美好吗?是现实里不被读到、不被理解、不被爱吗?

    伊芙琳希望有人能读到她的版本。

    *

    “你想看看我写的故事吗?”

    “我最近已经读过了。”希克利告诉她,“冒险家系列很有趣。”

    “你觉得哪个部分最有趣?”

    “你笔下的死亡非常……贴近生活。有一种温暖的真实感。”

    “每个故事里,他们死亡的那个段落都是我最用心描写的。”

    “……看得出来。”

    *

    “雅各。”伊芙琳说,“慢一点,慢一点。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

    “我希望我们能早去早回。森林和公园是两个概念,我对这里的环境毫无了解,这附近的植物和动物表现得很奇怪。运气好的话它们很可能没毒,虽然我担心的也不是毒性或者猛兽,我……”

    “雅各。”伊芙琳大声说。她朝前扑过去,双腿用力地往上一蹬。

    希克利敏捷地回身,微微弯腰,手臂灵巧地环绕过伊芙琳的后背,如钳子般牢牢地卡住了伊芙琳的身体。

    他力气很大,抱得很稳,身体甚至没有在冲击中产生丁点晃动。伊芙琳说:“我一点也不重,对吧雅各?”

    “这样很危险的,伊芙琳。万一我没有接住你的话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出意外的话……”希克利其实是有一点想责备的意思,可说话的语调怎么也硬不起来。说到后面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色不厉内荏,索性不说了,“嗯,你一点也不重。”

    “在这种地方出意外的话真的会死掉。”伊芙琳流畅地说完了整句话。

    “我其实只是想说会出意外会很难处理,还、还不至于——”希克利结巴了。

    他的话卡带似的,伊芙琳的脑袋跟着他卡顿的节奏一卡一卡地点头。她终于没耐心等他说完,补完了最后一个词:“死掉。”

    “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把这种东西说出口。”希克利严肃地说,“语言是有力量的,伊芙琳,想要避免的话,最好不要提及。”

    “为什么要避免呢?”伊芙琳说,“你真的想吗?”

    “什么。当然了。谁不想?”希克利不禁为伊芙琳的危险想法忧愁起来。他觉得伊芙琳应当不是对此跃跃欲试,可她也确实不怎么把危机放在心上。

    眼下,一个严肃的问题似乎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伊芙琳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已经知道她相当……不像个人,可程度究竟是有多深?她究竟有多异常?

    那其实和他无关。可是他不能排除自己的情绪后再去思考。他甚至开始想他到底是因为对伊芙琳有好感所以突然间不再害怕所有的异常,还是一旦他不再害怕异常,就命中注定一般地对伊芙琳产生好感。

    这事儿想得他头疼。他决定将这两者是同一回事。没必要为已发生的事情找理由和借口。命运曾经有过无数种可能,他走在了现在的这条路上。

    “我不知道有谁不想,雅各。”伊芙琳说,“但我不觉得你想。难道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吗?你形容死亡的时候说它让你有‘温暖的真实感’,所以你肯定喜欢。我就是那么写的,雅各,难道死亡不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吗?只有你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听你那么说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但是……”

    “不过我那时候还不是很确定,我想确定你究竟有没有读懂。”伊芙琳说,“现在,告诉我,你爱我吗?”

    希克利愣了半天,说:“你想我怎么证明?”

    “你应当闭上眼睛往前走。”

    “那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就是爱啊。”

    “那是死。”希克利说。他忽然一点也不避讳把这东西说出口了。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往前走。

    第148章 第五种羞耻(20)

    ……看到了光。

    再怎么想也是不合理的事情吧?没有道理的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在森林中搜寻前路的时候,前路一片昏暗,仿佛稍微行差踏错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一路上都神经紧绷提心吊胆;可是,闭上眼睛之后,反而看到了微弱的柔光在前方闪烁,路程也变得清晰起来了。

    这就是死吗,希克利想。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那死亡好像也什么可怕的。

    “说起来,伊芙琳,我有关注过世界范围内各种濒死体验的传说。”希克利主动开口说道,“我想你应该也对这些产生过兴趣,认真地搜寻过资料吧?”

    “那是当然的啦!”伊芙琳的声音在很近的距离响了起来,轻快的,活泼的,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干扰到她无忧无虑的好心情,“我就知道雅各也喜欢这些东西。”

    “为什么我就要喜欢这些啊……我就不能是为了远离类似的处境所以才特别地去了解吗?”

    “随便你怎么说咯。”

    “是真的。这次我没有隐瞒也没有撒谎。我真的是为了避免出现那种情况——就像很多作品里描述的那样,一个人突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孤零零的小路上,前面有一条河,河边停了一艘小船,船夫向他索要渡河的酬金,这个人浑浑噩噩地不知从哪儿摸出金币递了过去——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在看到船夫之前就拔腿往来路跑。”

    “雅各竟然是喜欢这种神话类型的死后经历吗?我自己更喜欢另一种哦。我喜欢灵魂飘出身体后看到自己的死状,然后一直往上升、往上升,最后飞进一条光芒组成的道路那种版本。”

    “你对详尽的死亡细节过分迷恋了。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应该关注的是死亡本身才对。”

    “你还说我呢。明明是死亡,雅各想的却是怎么能找到办法逃脱。”伊芙琳说,“这也算是关注死亡本身吗?”

    “你关注的‘濒死体验’其实也是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事后的描述。我还在思考如果真的面临生死一线的时机该怎么求生,而你已经开始关注那些真正意义上经历过死亡并且幸存的事例——怎么说都是我距离死亡比较近吧。”

    伊芙琳发出了笑声。她的笑声在希克利的视觉中晶亮如星海,泛着莹莹的水光。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这座岛上发生的事情就像电影剧情一样吗?”

    “嗯。你想到了暴风雪山庄模式。真的好巧,雅各,在所有的侦探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暴风雪山庄模式。我想我们都恰巧喜欢同类型的作品——真奇妙啊,雅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偏偏是我们相遇了!我喜欢这种巧合。”

    “也许那不是巧合。”

    希克利指的是他今年执行的那些任务。从任务的范畴来说,他和伊芙琳的相遇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甚至于他们的相遇可以被称为命中注定:毕竟,他有着相当高的灵感,而伊芙琳……

    对了。

    希克利还没有观察过伊芙琳的灵感。究其原因,他从斯特兰奇博士那里学到的所有招数,光是使用——不,光是练习,甚至光是知道它们、理解它们,都会增加灵感。

    增加灵感意味着增加遇到“它们”的概率。增加遇到“它们”的概率意味着死亡的逼近。

    所以希克利从未用过那些魔法。倒不是说他就真的学得很好。

    当他告诉博士他已经理解了那本入门书上记载的所有技巧,博士的表情堪称震惊。

    想必是被他低下的学习效率所震撼了,希克利可以接受博士被震撼,可是他真的没必要表现得那么明显。

    这些天才真是讨厌,他们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物种一样,不了解那些在他们眼中看上几眼就能明白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有多复杂和精妙。

    同样是天才,伊芙琳就温柔亲切多了。

    “每件事都是巧合。所有的巧合汇聚在一起,就变成了类似于必然、类似于命运的东西。”伊芙琳说,“不过,雅各好像对神特别感兴趣。雅各是对不可违背式的命运有所偏爱吗?”

    “……说不上偏爱。只是,如果命运变得可以违背了,那真的还称得上命运吗?只是命运这个词被错误地使用了吧。”

    “我明白了。就像死亡一样。”伊芙琳快乐地说,她在希克利的怀抱中摇晃起身体,“雅各是那种相信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点的人,因此对所有据此衍生出的概念都很着迷。”

    “你相信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伊芙琳却突然沉默了。

    前方的光变得越来越清晰,路径也越来越明显。希克利不觉得自己是走在森林里,周边虽然确实生长着肖似树木的东西,可那些蠕动着的枝丫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树。

    至于脚下所踩着的,从触感上说确实很像是泥土和枯叶融合后的产物,可是……它们轻微地、咕噜咕噜地冒着小小的气泡,发出切切察察的细语声。

    不论往什么方向猜都不可能猜这是他原本走的地方。

    “那得等我死后才知道了。”伊芙琳说,“难道你不好奇吗?雅各,不可能不好奇的,对不对?死亡到底是什么感受呢,死亡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死后有没有世界,死后的世界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对吧?谁会不想知道呢?”

    “我。”希克利斩钉截铁地说。

    “那些说着自己不想知道的人,只是害怕知道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罢了。但我就没有这种问题,雅各,我可以接受任何一种答案。哪怕没有天堂,没有转世,甚至死亡就是像睡觉一样的断片也没关系,死亡后每个人注定要去地狱也没关系。我想知道答案。”

    对这种观点希克利并无嘲笑或者否认的心理。他其实认为伊芙琳是个坚强的勇士。这对姐妹还怪有意思的,姐姐是个斗士,妹妹是个勇士,那位艾德琳又到底是什么样子,还真是让人担心。

    倒不是为艾德琳担心,而是为这个世界担心。

    “何必这么早知道呢?”希克利问,“我们都会死的。度过美好的一生,然后微笑着迎接死亡,临死前说些可以铭刻在历史上的句子,比如……”

    “‘比如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伊芙琳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墓志铭。我想我应该说不出比这更好的句子了。而且,将这句话作为墓志铭的主人,本意其实是怀才不遇的感叹,痛惜于自己短暂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才说他的声名像是写在水上一样;事实却是,无法留下任何字迹的水面,反而忠诚地刻录下了他的一切,令他永垂不朽。作者的想法和读者解读出的内容形成了完美的反差,这不是很美丽吗?”

    “我以为这句话就是指‘我的杰出成就会像地球上的水一样滔滔不绝’的意思。”希克利吃惊地说。

    “我猜测他的原意应该是两种意思都有的。”伊芙琳承认道,“我只是选择了我喜欢的那个版本。”

    希克利细微地笑了一下。

    他忽然重新提起原本的话题,他说:“现在看来,我说错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暴风雪山庄模式。”

    “哦?”

    “所有的推理故事都必然存在一个凶手。我们的故事里没有凶手。”

    “我不知道,雅各,也许是自杀呢。”

    希克利完美地理解了她在说什么。他断然否认:“胡扯。那根本不是推理。如果那都算是推理,那……那我就是万里挑一的魔法天才。”

    “万里挑一很了不起吗?”

    “忘了你也是个天才。”希克利叹了口气,“天才作家,低头看看普通人世界吧,在普通人里万里挑一已经算得上是天才了。”

    “那就是天才这个词被滥用了。我想要那种整个历史上都数得出来的人物才算得上是天才吧,否则的话,‘天’所给的才华也太廉价了。”

    “……总之,这不是暴风雪山庄模式。”希克利拽回了话题,“我想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更接近另一部作品。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我想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伊芙琳说。

    希克利望了望前面的光。它越来越亮了。而且很美。但此刻他无心关注那些光,更无心关注前方即将发生的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为“现在”、“此时”、“此刻”感到快乐和安稳。但那并不是某种激情澎湃的、热情洋溢的情绪。它很安定,像白水一样清澈透亮,没滋没味,毫无新意。

    然而,对焦渴了不知多久的人来说,白水是多么的甘甜可口啊。

    在他心中涌动着的,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听到,看到,感受到?他过去的人生到底都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不去找这个?这比逃避死亡有趣得多。

    逃避死亡很无聊。就像躺在病床上依赖着机器维生。人们当然是不想死的,可是,这里的“不想死”其实是对于“活得好”的另一种形容。假如一种治愈疾病的后果是失去四肢、时常疼痛、一团活肉,那么其实就很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活着”了。

    有些人以为自己能接受,但实际上他们不能。

    秗E熙E蒸E骊二

    终于,现在、此时、此刻,希克利能将过去听说过的、阅读过的东西,在自己的心中找到对应。他理解了他现在的感觉。

    终点就在前面了。

    一步之遥。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希克利提议。

    “好啊。”

    “三、二——”希克利说。

    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伴我同行》。”

    稍许停顿,他们的声音再一次重叠:“你抢先了。”

    伊芙琳先笑,希克利也笑起来。他们在笑声中踏入光源,伊芙琳的头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希克利心无旁骛,只嗅到伊芙琳头发里传来的柔软香气。

    阳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在花海中滚动,而在花海中,尸体也如花般盛放。

    第149章 第五种羞耻(21)

    墙面上有一面车轮大小的华丽挂钟。

    很显然是古董钟,时间数字都是罗马字体,华丽的、有着精致镂空和浮雕的教堂针,外框上装饰着交错的花草、带叶的枝蔓,还有翩然欲飞的蝴蝶,极尽繁琐。用于雕刻的材料则是猩红的红宝石、艳丽的玛瑙、柔润如浸水的碧玉和稍许作为点缀的蓝宝石与黄金。

    在如此多、如此炫丽的颜色装扮,却丝毫无损于这面挂钟的庄严肃穆。它教堂式的方正底座,显得陈旧、古朴甚至稍显粗糙。就像开满繁花的树,树干无疑也是支撑这份美感的重要部分。

    布鲁斯站在挂钟前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语气微妙地问:“所以,为什么这是一间空屋子,只在墙上有一面挂钟?”

    “见鬼,就像我知道似的。”康斯坦丁发着牢骚,“你怎么还没滚蛋?哥谭的传奇罪犯们给你放假了?”

    “事实上他们还真给我放假了……”布鲁斯说,“再说凭什么是我走?你怎么不走?”

    “这也算是我的地盘。”康斯坦丁说,“严格来说应该是我也算是这地盘里的一部分,不过差不多一个意思了。”

    “我哥家也算我家。”布鲁斯挑眉,“这么说你也算我的?”

    “……真他妈的。要不然你猜猜你被洗掉的那部分记忆里都他妈有些什么玩意儿??”

    布鲁斯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他说。

    他没有说为什么抱歉,康斯坦丁也没有问。他们默契地忽视了这个话题,转而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那面挂钟上。

    有件事是很容易注意到的。

    这面挂钟没有走。指针都是静止的,永久地定格在了一个时间点上。不由让人好奇,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亚度尼斯会保留着它,将它放置在一间空屋里,这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这会和他的某个前任有关吗?”布鲁斯盯着挂钟,“我猜这东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应该是意大利产的。这玩意在当时是绝对的奢侈品,大部分时候都专供教堂和达官显贵。我大略地知道亚度曾经在那段时间活动过——你觉得呢?”

    “我不在乎。”康斯坦丁说。

    “你不在乎?我以为你爱他呢。”

    康斯坦丁微微眯着眼睛,舔着牙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面挂钟,说:“你是在假装他的家人然后跟我玩儿‘见家长’那套?”

    “我就是他的家人。”布鲁斯说,“这也不是见家长——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理状态。”

    “哈。”

    “听着,他是我哥哥,他救下了我的父母。该死,他救下了我,不止一次。我爱他。”布鲁斯说,“但就算是这样,你知道我想到他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布鲁斯面无表情地双手一旋。动作果断,迅猛而优雅。他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而又自然放松。他真的用了力气。

    康斯坦丁甚至能听到颈椎断裂的声音。

    这动作做完,布鲁斯又手持尖刀般向前突刺。他抡起虚拟的斧头劈砍。他握紧了不存在的绳子向外拉扯。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招招杀机毕露,仿佛他在实战中练习了成千上万次。

    但蝙蝠侠从不杀人。他只可能是在脑海中进行的练习。

    “呃,我懂你的意思。”康斯坦丁说,“省省吧,我没那个能力杀祂。”

    “我了解你,我了解他。这并不是毫无可能的事情。”布鲁斯说,“何况我知道他曾经被杀掉过……”他陷入了某种回忆。

    “你见过?!”康斯坦丁大吃一惊,“你到底是个什么疯子?你的理智还好吗?”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显得过于讽刺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现在没精力思考你的潜台词。”康斯坦丁疲倦地说,“把你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吧,布鲁斯。”

    “……”

    “不说我就走了。”

    “谢谢你。”布鲁斯说。

    “什么?”康斯坦丁大吃一惊。

    “谢谢你。”布鲁斯重复了一遍。

    “别自作多情了。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无所谓是什么身份。”布鲁斯说,“我知道哥哥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但我不是很确定……他到底在找什么。我能感觉到我让他失望了。他没有从我身上找到想要的。这是我不能不感到遗憾的事。我想他在你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

    “……”

    “谢谢你。”布鲁斯淡淡地说,“老实说我还是很恨他从我这里夺走的。我不知道他拿走了什么,只知道那很重要。我也知道他拿走实际上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我还是会恨他。所以,谢谢你。”

    “……你在等什么?指望我说不用谢?做梦去吧。”

    布鲁斯笑了。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和出现在各种场合时花花公子的形象不同,他此刻看起来更像个大男孩,几乎有些狡黠。

    “我走了,”他说,越过康斯坦丁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见,嫂子。”

    “嫂你妈啊!”康斯坦丁咆哮道,“滚!滚滚滚!”

    *

    “滚开。”查尔斯有气无力地说。

    他从不会用这种语气和这种词跟杰说话,然而杰一点也不生气。他坐在查尔斯身边,把果盘往查尔斯手边推了推,又哄又劝:“再吃点吧,查尔斯。人怎么能不吃东西?你都瘦了。”

    “这才一天不吃,怎么可能会瘦。”查尔斯嘴硬道。

    但他们都知道杰说的是实话。

    他们还是吃不下正常的、普通的食物,唯独只对这些卵接受良好。杰已经吃掉了果盘里三分之一,查尔斯只在最开始尝试了几个。

    两个人的精神状态迥然不同: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连指甲盖都透出健康的光泽;查尔斯却形容枯槁,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病似的,皮肤透着青黑。

    而且查尔斯真的瘦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变得宽大了许多,原本贴身舒适的柔软衬衫变得空荡透风,查尔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腕和臂弯出突出的血管。他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流淌时鼓起的痕迹,尽管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怪诞的幻觉……这个卵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有致幻作用吗?它是不是有什么成瘾性?

    查尔斯坚持着不肯吃。也许明天就好了,他想,尽量忽视着心里愈来愈强烈、尖锐的饥|渴的尖叫。

    身体里酸痛难忍,好像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胃酸,此刻那些能够融化骨骼的强腐蚀性液体正缓慢地消化着他自己的身体,先是脂肪,紧接着就是肌肉,最后会轮到血和皮肤,甚至骨骼、毛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的腰带却始终没有变松。

    那并非是因为腹部的脂肪没有减少。实际上他自己偷偷摸过,也查看过,他已经拥有了至少要在健身房里挥洒好几个月汗水才能塑造出的完美腹肌,轮廓分明,腰线清晰。

    事实是他的腹部脂肪确实消失了,而腰带为什么没有变松……那是个让查尔斯恐惧到不敢深想的问题。

    杰仿佛一点也不懂情况。杰好像根本不觉得事情有什么异常。

    “你就不觉得不对吗。”查尔斯忍不住问。他说话间咳嗽起来,咳嗽中夹杂着清晰的水声,就好像他的肺部或者别的什么器|官也溶解成了肉|糜。

    杰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也不是不觉得奇怪。”他说,眼睛闪闪发光,往日迷人的光晕此刻却叫查尔斯毛骨悚然,“这个岛肯定有什么问题,老板也肯定有什么问题,说起来,老板的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也挺怪的,特别是她的男朋友,是叫希克利那个吧?他一直鬼鬼祟祟的,始终避开老板;哦对了,说到这,导演也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你知道!”查尔斯震惊地说,“你知道你还——”

    “有什么关系。”杰粗暴地打断了他,用更高的声音压倒了查尔斯的气势,“有什么关系啊,查尔斯!你老觉得我没长大,我们到底是谁没长大?我承认你考虑事情比我更多更细致,但是你考虑完毕之后呢?接下来你是怎么做的?”

    “我那叫谨慎——”

    “你缺乏冒险精神,查尔斯!”杰大声说,“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可是老板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事后可能会有不少后遗症,可是——想想看,查尔斯,如果我们能在老板这里站稳脚跟,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就是你为什么染上——”

    “但我得到了机会,查尔斯!”杰厉声说,“你哪点都比我优秀,查尔斯,学历、能力、长相、家世,你都比我强,但是我们现在却站在差不多的位置。你想过为什么吗?你真的思考过吗?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

    “……我不能那么做。”查尔斯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查尔斯,你到底爱我哪一点?”

    查尔斯神思恍惚。他迷蒙地看着杰,仿佛一道歪曲的阴影笼罩下来,某种迷乱的、绚烂而腐臭的东西在杰的身体里生长盘旋,那并不是来到这座岛上才出现的东西。

    那是杰本来就有的。那是杰的本质。那甚至是他之所以爱上杰的原因,那是他无数次屈从于杰的心血来潮和疯狂行径的原因。

    他不禁想这是否就是老板在无数面试者中选中了他们的原因。她一眼就认出了杰是什么人吗?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自己是什么人吗?难道她糟糕透顶的名誉下,实际上隐藏着聪明、睿智的头脑吗?

    “尝尝。”杰说,他捧起查尔斯的脸颊吻他,唇齿间浸着花蜜般的香气。这个吻既像是情人又像是母亲,既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查尔斯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唇。

    第150章 第五种羞耻(22)

    “你们的脸色很差。”

    这是伊薇对查尔斯和杰说的第一句话。

    夕阳沉沉地坠在海平面上,同海面的倒影糊成一团,像个拙劣的画家没能碾匀的颜料块,各种色彩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东一抹、西一坨,笔触狂放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笔刷擦过颜料后的丝缕状线条。

    杰神态自若,笑着说:“可能我们有点水土不服吧。岛上的食物我们都吃不大习惯,而且昨晚我们也没怎么睡好。”

    “……”查尔斯没说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吗。”伊薇漫不经心地说。她显然丝毫不关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关心自己送出的礼物获得了什么样的待遇。

    不过,她确实多看了查尔斯一眼:和兴高采烈的杰不同,查尔斯的身体不自然地紧绷着,手指握成拳头贴在裤缝上。他看上去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把手伸到别的地方去。

    “查尔斯。”伊薇转向他,“你还好吗?”

    “……”

    “如果实在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我就叫船过来送你们回去。”伊薇抬起手,仔细地欣赏着她绘制着华丽图案的指甲,“毕竟,除了女主角以外,这场戏缺了谁都能正常运转。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没用——只不过你们在这里确实没什么用。”

    杰笑着摇头:“我们没问题的,老板。谢谢你的好意。”

    查尔斯的眼珠转动着,跟随着伊薇的视线,也盯着她的手指和指甲看。

    伊薇的指甲上次还不是这个模样。这是新做的。可是,在这么个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居住的荒岛上,究竟谁给她做的指甲?

    那不可能是她自己。先不说伊薇的画工有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在指甲盖上也能栩栩如生地绘制出芝麻粒大小的美艳蝴蝶;能确定的是伊薇是纯正的右撇子,左手什么都干不了,而她两只手上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华丽与精美。

    杰已经把查尔斯的问题问出了口:“老板,你的指甲是?”

    “导演临走前给我画的。”伊薇说。

    她抬起手,手指在半空中轻柔地舞动,画中的蝴蝶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追着她的手指翩翩起舞。但再一细看,那些蝴蝶都还保持着原样,纹丝不动地停驻在她的指甲上。

    “让这种级别的大画家做这种事情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伊薇啧啧称赞着,“不愧是……随便几笔都那么完美。”

    查尔斯木愣愣地坐在边上发呆,没再参与到接下里的对话当中。伊薇也并不介意,她转过头,眺望着森林的方向,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杰陪着笑脸,既是在找话题,也是真的很好奇:“所以,我们的导演过去是一位画家吗?一定很有名吧?”

    “有名。”伊薇念叨了一遍,突然被这个词逗笑了。她捂住嘴,将声音藏在指缝中,断断续续地说:“嗯、对对,他是个有名的画家。是的,有名。”

    “可惜艺术品收藏并不是我玩得起的游戏。”杰盯着伊薇的指甲,言辞之间的遗憾倒是非常真诚,“否则我也想收藏几幅他的作品……我不了解艺术,但光是看着它们就觉得赏心悦目。我想他一定是位相当杰出的画家。”

    “他不卖画的。”伊薇说,“不过他还是非常热爱画画,如果你诚恳地请求了,他应该不会介意给你画点什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杰眼前一亮,“可惜我们还没正式地见到过这位导演先生,更别说跟他搭上话了。他怎么称呼呢?”

    “桑西。”伊薇说。

    杰点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他转而担心起了别的事情,热心地打听道:“这位桑西先生过去有过做导演的经历吗?”

    “没有。他一辈子都是个画家,从来没干过别的事。”虽然是这么说,伊薇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电影拍出来之后出现什么质量问题,“他有没有经验是无所谓的。说到底,这部电影几乎没有什么剧情,他只要能捕捉到最美妙的构图和镜头就可以了。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信任他。”

    “不过你们还没和他正式见过面吗?”伊薇说,“他昨晚去森林里面了,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以为你们肯定碰见了呢。”

    查尔斯突然从神思恍惚的状态里退了出来。他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伊薇。

    “他昨晚……也在森林里面?”杰的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他的表情略微僵硬,但还强撑着笑意没散,“他去那里干什么?”

    “一个画家去了奇怪的地方,还能干什么?写生啊。”伊薇理所当然地说,“他回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这一趟不虚此行呢。”

    *

    伊芙琳和希克利站在花海的边缘,感到无处下脚。

    在这样荒僻的地方看到了满地的尸体,怎么想都是惊悚向的发展。但是,这些尸体并非人类,而是翅膀偌大、色彩斑斓的蝴蝶。

    它们比花朵本身都还要大得多,整个翅膀完全打开时几乎有婴儿的脸那么宽。正是因为翅膀如此宽大,它们才能被盛开的花朵承托着,仿佛漂浮在花海之上,成了一片美丽的、尸体的海洋。

    ……不,其实它们并不算美丽。

    死去的蝴蝶们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就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锦缎,又像是锈迹斑斑的金属薄片。黯淡,老旧,干枯,这就是这些尸体所给人的第一印象——然而,在那病态的、已经逝去的躯体上,在那些枯萎、皱缩、干裂、破损的蝶翼中,仍旧残留着昔日的荣光。犹如熔金般耀眼的朱红赤金,能被阳光穿透的枫糖浆般的甜蜜浅棕,纯净如洗的天鹅绒般的雅致铅灰……斑斑点点,宛如玫瑰花窗般的纹理。

    每一具小小的尸体都像是开到残败的花。这是死亡之美,阴郁之美,恐怖之美。

    而在尸体的花海正中,一座白色大理石高台骄傲地屹立着。它方方正正,极尽简洁,完全就是个规则的长方体。这种东西谈不上美或者不美的,然而,它所带来的冲击力,实际上却反倒比这片死亡花海更为强烈。

    “雅各,”伊芙琳说,“看看这。你怎么想?”

    希克利诚实地说:“我想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呢?”

    “……也许呆在这里更好。至少你也在这里。”

    伊芙琳笑了。她牵起希克利的手,拨开齐腰深的花叶与蝴蝶,笔直地朝着高台所在的位置走去。希克利怪不自在的,但也丝毫没有不情愿地跟上了伊芙琳的脚步。他小心翼翼地掸去沾染到身上的鳞粉,但这些粉末越掸越多。他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任由那些美丽的尸体碎片纷纷扬扬地飘散和洒落,在他们背后留下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路。

    “我没想到我们真的会在这里找到尸体。虽然不是人类的尸体。”伊芙琳闲谈似的说。

    “请不要因为没有发现人类的尸体表现得很失望的样子。”希克利叹着气,“相信我,人类的尸体绝对不像这些……人类的尸体很恶心。”

    “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要看尸体处于什么阶段。没有开始腐烂的人类尸体就像做得很劣质但是同时又过分精致的蜡像,其实并不算恶心或者恐怖,但是又非常恐怖和恶心。”希克利打了个活灵活现的比方,“就像把樱桃吃到碗底后,发现从最底下还残留着水迹的樱桃里正往外钻出白色小虫一样。就是那种感觉。”

    “哦!”伊芙琳说。

    “你实际上没有听明白对吧。”

    “因为我从来不洗樱桃。我也没见过那种白色的小虫子。”伊芙琳说,“像这种水果,不是买回来之前就已经清洗消毒并且密封好了吗?”

    “当我没说。”希克利放弃了解释。

    “别难过,雅各,这是常有的事。”伊芙琳安慰他,“我们无法互相理解,并不是因为彼此的能力有所差异,仅仅是因为我们过去的经历完全不同。”

    她这样安慰反而让原本没办这放在心上的希克利真的郁闷起来了。

    “我不需要解释说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他情不自禁地说,“你——伊芙琳,你——我是说,你对我,你觉得我——”

    “雅各应该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吧?”

    “嗯?嗯。”

    “爸爸和妈妈都是忠诚的人,各方面的条件也很适配,也没有什么婚外的激情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们都完全没有理由不让人觉得恩爱。”伊芙琳说,“我想他们就是普世价值观里最完美的那种夫妻了。”

    “你说普世价值观,所以你……”

    “爸爸在工作,妈妈在照顾我和姐姐们。分工就是这样。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伊芙琳又说,“你觉得我是想批判他们吗?才没有呢,雅各,我想他们最完美的一点就是从来都不交流。他们不用交流就能知道该怎么做。”

    “呃。”希克利说。他其实没有听懂伊芙琳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之间,伊芙琳不那么妙语连珠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伊芙琳承认道,“我……其实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以和你聊姐姐,聊作品,聊传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聊起我。”

    “噢。”希克利说。他渐渐有些听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定,雅各。你心里好像有一套确定的标准,确定的逻辑。我……我很不确定。我想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人终有一死。”伊芙琳说,“我想……我想,人终有一死,而我希望……我想,我希望在这最为确定的确定中,确定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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